第498章 相信百姓,依靠百姓
五百漕工,前后足足谈了三天……王岳的小本子上记下了超过一万字,说得喉咙沙哑,声音都变了,但是王岳却十分满足,甚至有些惊喜了。
“陛下,其实吧,我们对于普通百姓,真的缺少了解……在富国强兵这一块,他们绝对比咱们还要迫切呢!”
“是吗?”朱厚熜挠了挠头,貌似真的有道理。
不管怎么改朝换代,孔家都享尽尊荣,士大夫集团,也一直是人上人,哪怕被排斥到了九等人,依旧有许多儒士跻身文官集团,成了大元朝的支柱之一。
最最讽刺的是,这群汉人文官竟然是坚决反对元廷治理黄河水患的一群人,相比之下,元朝宰相,蒙古人脱脱,倒是挺关心民生的。
就拿现在的局面来说,假如大明朝亡国了,不管是东南的士绅,还是北方的晋商,人家都有办法,保住荣华富贵。
大不了损失一些族人财产就是了,没准在新一轮的洗牌之中,还能卡一个更好的位置。
普通百姓呢?
大家伙根本没得选择,不管是兴还是亡,他们都是可怜的鱼肉,不断被收割的韭菜。
国家强盛一些,朝廷富裕一些,对他们的压榨少一点,日子就能轻松一些……道理就是这么简单直白。
“陛下,其实我甚至觉得咱们犯了很严重的错误。咱们把变法的希望寄托在张璁等臣子身上。臣觉得,其实老百姓要更加可靠!简单说,就是依靠百姓,信赖百姓,发动百姓,为百姓代言!”
王岳的这一番高论,得到了朱厚熜的赞同。只不过事情说起来容易,但是做起来却太难了。
都说依靠百姓,那要如何取信于民?
靠着寥寥几次的座谈吗?
很显然,这是不够的。
王岳干脆亲自下去走访,把收集到的情况,去跟普通的漕工验证,然后了解大家的想法,再去调整政策,反反复复,不厌其烦。
首先,漕运绝不能说停就停了,要有一个过渡,给大家伙一点适应的时间。
其次呢,海运和有轨马车,要同步发展。
漕运不只是南粮北运的问题,更是一条经济大动脉,是把偌大国土连成一体的重要工程,是这个国家的筋骨血脉。
漕运可以被取代,但是这条经济命脉不能断了。
物流,人流,经济人文往来,必须要保证,甚至还要强化。
轨道马车要发展起来,日后要优先修建两京铁路。
在这些远景规划之前,沿途的桥梁,道路,农田水利,各种投入都不能少。
还有,要拿出相当的财政。成立学堂,辅助漕工转型,寻找到新的生计。
王岳花了大把的时间,跟漕工交流,前后有三万多人听过他的讲述,也有几百人,向王岳提了建议。
最终王岳拿出来的方案,综合了各方看法,详实细致,有极具可操作性。
当这一份八万多字的方案传到京城之后,内阁诸公全都惊呆了,尤其是张璁,他是彻底服气了。
师父就是师父!
自己这些年。强推了多少法令?
何曾有一项法令,能细致到这个地步?
自己最多是跟朝中官吏,跟一些有识之士了解情况,何曾像老师这样,去跟最底层的漕工面对面沟通?
你说这些人什么都不懂,是一群刁民,跟他们谈,都听他们的,只会坏事。
可事实恰恰相反……王岳跟漕工交流,很多漕工最担心的一件事,竟然是朝廷承诺了这么多,钱从哪里来?
要不要适当削减一些,又或者,由他们自己想办法,朝廷只要能帮着解决一些主要的困难就好。
面对百姓的担忧,王岳仔细算过了,首先,投资道路桥梁,修建有轨马车,这是既定方针,就算不废除漕运,也一样要做。
而且废除漕运之后,会使得有轨马车的项目更加受到青睐,毕竟除此之外,就没有选择了。
因此这一部分可以引入商人的力量,预计能筹措八百万两以上。
另外随着漕运废除,每年维护河道的经费,从朝廷到地方,就有二三百万两之多。再有,原本专门设立的河道衙门,还要下面保护河道的兵丁,全部可以裁撤,又能节省几十万两。
还有一项,就是山东,南直隶等地的清丈田亩,这又能极大增加收入,至少是百万两计。
其实还有一个很大的项目,那就是食盐!
两淮可是最重要的产盐基地,前些时候,王岳已经从北境不断销售池盐,来瓦解盐商势力。
只不过北境太远了,隔靴搔痒,解决不了根本问题。
如今朝廷把力量深入南直隶,就可以改革盐法了。
“其实也不用太复杂,就是废除现有的大盐商的专卖之权,准许中小盐商挤进来……朝廷只要控制住盐场,出产多少食盐,就收多少税,什么官盐,私盐,全都能解决。即便有些地方,因为交通不便,盐价会偏高。朝廷只要设立一个平抑物价的衙门就够了。在囤积粮食之外,增加囤积食盐的仓库,盐价过高,就向外面抛售,不但盐税能够保证,还能把盐价压下来!”
面对王岳的侃侃而谈,朱厚熜哼了一声,“瞧你说的?什么都这么容易,之前怎么没人能做成?”
王岳轻笑,“陛下,人世间的事情本就不复杂,只要能排除利益集团的干扰,一切都好说!”
朱厚熜忍不住哂笑,“话虽然不错,可也是句屁话!你想排除就排除,能这么简单吗?”
王岳呵呵一笑,不再说什么。
因为事情真的不是这么简单的。
就在王岳和漕工进行沟通之际,运河还是出事了……先是各地的漕帮阻挠漕工去参加沟通,紧接着他们就拒绝装卸漕船,甚至干脆派出船只,切断漕运。
你不是承诺,暂时不削减漕运数量吗?
很好!
那我们就直接切断漕运,看你承受得了不?
不得不说,这也就是王岳,他手上力量足够强大,而且眼下从内阁到六部,甚至是地方衙门,都有王岳的人马,加上朱厚熜鼎力支持,才没有乱。
否则换任何一个人,漕运断绝,输送到京城的粮食锐减,粮价暴涨,你能扛得住?
别跟我说以后会怎么样,现在就不行了,没有粮食,京城一百万人,立刻就要饿肚子,怎么办?
把你王岳扔锅里煮了吗?
那些漕帮,还有他们背后的豪商大族就是这么想的。
他们深信不疑,王岳根本扛不住!
来吧!
两败俱伤,互相伤害,看你王岳能怎么办!
“什么都别说了,展示咱们实力的时候到了!”
大宁城中,伯图发出了如是的宣言。
这位昔日朵颜部的头人,在拜师王岳之后,迅速打开了财富密码,一跃成为大明最知名的商贾。
在过去的几年里,他在大宁和辽东,投入百万,圈占土地,开垦田亩,耕种粮食……事实证明,辽东等地不但不是苦寒蛮荒的化外之地,还有着富饶的黑土,而且夏季降水丰富,加上人少地多,是整个大明,最好的一块商品粮基地。
当然了,要开发辽东,前提必须是解决安全问题。
要没有驱逐蒙古骑兵的能力,根本不要奢望开发辽东。
但是连蒙古大汗卜赤都被王岳解决了,还用得着担心吗?
辽河两岸,数百万亩富饶的耕地被开发出来。
这里主要种植麦子,大豆,另外还有从美洲引进的土豆和玉米,外加相当数量的牧草……总体来说,还是非常杂,真正的潜力远没有发挥出来。
但即便如此,也向京城提供了五十万石麦子,另外还给九边提供了相当的大豆牧草,保证了九边驻军的供应。
“伯图也就是叫得响,关键时刻,还要看咱们的!”
崔士林跟杨博勾肩搭背,这俩货算是狼狈为奸,凑到了一起……杨博手上没有粮食,但他有牧场,一口气就给京城提供了五万只羊,如果需要,后面还有!
至于崔士林,他从朝鲜和倭国搜刮了二百万石粮食。
来吧!
想切断京城漕粮,问问我们答应不?
而就在他们各显神通的时候,有一位大喇喇从安南返回。这家伙立在“无能懦夫仇鸾号”第三层甲板的船头,撇着嘴,睥睨天下,简直一副让龙王附体的神气模样。
“有我仇鸾在,就不缺粮食!告诉港口的人,这一次还是三百万石!谁敢拦着仇爷爷登陆,我就拿粮食埋了他!”
第499章 老双标了
仇鸾吃过大亏,而且还是结结实实那种。
从此之后,他悟出了一个道理,
这年头,你要是完蛋,连亲妹妹都欺负你。
一句话,咱要变强!
只不过这话说着容易,但做起来难,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他思前想后,在得知妹妹和几个商业伙伴,打算大修有轨马车之后,他来了主意。
你们不是要修路吗?
要不要劳工?
要不要粮食?
这要是都从大明出,会不会累死无数,甚至激起民变?到时候朝廷不会担责任,官员不会背锅。
他们只会说,这是商贾贪婪,以商乱政,结果砍几颗脑袋,没收了商贾家产,用来安抚人心。
“大哥,瞧你说的?朝廷会这么干吗?你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人可不是寻常之辈……”
“哈哈哈!”仇鸾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我说妹妹啊,你还真以为自己多了不起呢?我问你,王岳他爹是生意人不?”
“是啊!当然是生意人。”
“那你看到老王干什么生意吗?”
“这个……没有!”仇瑛的确很困惑,“大哥,你是不是听到什么了?”
“没有!”
仇鸾把脑袋摇晃地和拨浪鼓似的,“妹妹,人家老王算计深啊,他不碰面上的东西,就抓不住他的把柄,人家赚得都是安稳的钱,不像你们,摊子铺的挺大,看起来赚得不少,但负债更多……就你们这个做生意的方式,随便出手,轻轻一按,你们就垮台了!”
仇鸾笑呵呵的,但是却真的把仇瑛吓到了。
这真是她的弱点,居然让大哥说得一点不差,这么看,他也不那么无能啊!
“大哥,你有什么好办法不?”
“妹妹……你是求教大哥了?”仇鸾翘着二郎腿,笑容可掬。
仇瑛略沉吟,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
“都是一家人,相互扶持,有什么求不求的!大哥就忍心看着小妹被人吃干抹净吗?”
仇鸾冷哼,你个死丫头,坑我粮食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好说话。
“妹妹,哥哥觉得吧,说到底,咱要有一支自己的力量,要有别人无法取代的价值……挣钱放在次要位置上,关键是无法取代!你看啊,崔士林捏着倭国和朝鲜两张牌,谁也动不了他。而杨博呢,自从娶了安塔伦之后,半个蒙古就要听他的,另外还有晋商支持,他也稳如泰山。咱们要想立得住,也要找个地盘。安南,就是不错的根基!”
仇瑛思忖片刻,重重点头,“大哥,你说的对,可要怎么下手,小妹还没想清楚。”
“这个不难……安南那边土地肥沃,雨水丰沛,是顶好顶好的粮食产区。随随便便,就能弄几百万石。以我判断,朝廷肯定有收下安南之心。你没瞧见吗?朝中好多人都嚷嚷着一统九州呢!这个九州,能不包括交州吗?”
仇瑛点头,“大哥,你说的太对了,那你觉得,咱们可以干什么呢?”
“很简单,就是成立屯垦队……咱们要把安南人卖到大明,充当廉价劳力,替你修路。然后呢,再组织一批人,去安南屯垦土地,种植水稻甘蔗……这可都是赚大钱的生意,大哥我是一点也不贪图,都给妹妹。”
“但是有一点,往回运粮食,总要船队吧?在当地开垦,总要有人保护吧!哥哥这个无能懦夫的名号,在大明是人尽皆知。可是在安南,大哥可是被尊为血手屠夫!安南的王是我抓的,粮食是我卖的,敢不卖的都让我扔到海里喂鱼了。就凭哥哥这点小名声,总能唬住几个人吧!”
“只要妹妹肯帮忙,咱们家在甘肃那边,还有不少旧部。他们的日子也紧巴巴的,朝廷还总要裁汰军户。这不是现成的事情吗?把这些人交给大哥,让大哥调教他们,然后撒去安南,去给妹妹当保镖……你说吧,这事谁会反对?大家伙都有利可图,等到咱们在安南站稳了脚跟,还有谁敢动你?”
……
不得不说,挫折让人进步,谁能料到,仇鸾竟然也有本事忽悠人了。
这货还真成功了!
他靠着妹妹和几个豪商的支持,弄到了三百多人精悍的打手,除此之外,他还聚集了二十多条船,其中最大的一艘,光是甲板就有三成,还配属了十门青铜炮。
几乎一夜之间,仇鸾就跻身东亚前三的大海盗。
他跟妹妹讲安南,实则仇鸾将手伸到了占城,甚至是爪哇,他还在马六甲建立起据点,这货的野心,那是相当大!
“来吧!闹吧!”
仇鸾信心满满,“让那些江南的家伙可劲儿闹!还切断漕运?真是不自量力,告诉你们,只要安南的人不死光,老子就绝不认输!”
……
这些江南的大族,也没有料到,他们酝酿许久的一击,竟然毁在了“无能懦夫”的手里,怎么脸有点肿啊!
“诸位大人,陛下南巡,推进变法。仆以为这是恰如其分的,遭到了抵制,更证明了不得不改!敢要挟朝廷,丧心病狂,绝不容忍纵容!内阁和六部,必须拿出态度,要支持陛下。”
张璁杀气腾腾,经过了大半天的磋商,他以内阁名义,发布了几项命令……其一,地方的清丈,必须推进,不允许有半点折扣。
另外呢,原本的河道衙门,要接受天津市舶司的培训,为以后成立专门的海关做准备!
张璁的这一手堪称绝妙。
因为废除漕运,影响最大的就是河道衙门,直接面临着失业的风险。
在大明朝,你让人家失业,人家可是真的会揭竿起义的。
废漕运,设立海关,就给了这些人一条出路。
毕竟漕运和海运,都离不开水,而且二者都是收税,这就更没问题了,在哪当官不是当啊!
就这样,不断抽丝剥茧,到底谁在阻挠变法,已经越发清楚了,已经差不多可以收网了。
王岳和朱厚熜已经开始布置了,但是一个意外的消息却传来了。
“陛下,臣刚刚听说,有乱民持械,冲入百姓之家,大肆杀戮抢掠。不但将家中财富席卷而去,还抢走了好几名女眷。光天化日,乾坤朗朗,如此行径,实在是天怒人怨啊!”
李默大声上奏,声音洪亮,义愤填膺。
朱厚熜没有吱声,而是看向了王岳,王岳也学着把头一扭,目光落在了黄锦身上。
小胖子又不傻,连忙道:“皇爷,这么大的事情,还是多听听吧!奴婢以为,把陆炳陆大人请来问问最好。”
朱厚熜终于点头了,而李默也笑了,陆炳是他的学生,这几年都跟着他读书,学习纲常伦理,学习怎么侍君做事。
身为弟子,敢背叛师父吗?
这么看,是万无一失了。
不多时,陆炳躬身进来,施礼之后,朱厚熜就道:“陆炳,你可听说,有乱民入户抢掠?”
“陛下……这些人不是乱民,他们攻入的人家,也不是寻常百姓!”
陆炳的话一出口,李默的老脸瞬间黑了,逆徒,你敢跟师父唱反调?
朱厚熜却笑了,“不是乱民?那是什么?”
“是漕工!”
“漕工?”
“没错!“陆炳道:“陛下,这些日子,陛下和王大人不辞劳苦,跟漕工交流,现在许多漕工已经改变了态度,支持朝廷的决策,可有些人一味反对,甚至聚众威胁漕工。”
陆炳顿了顿道:“这一次的事情起因是一个豪商大族,不许手下漕工去听课,就纵容打手,把漕工家眷给绑了。而闻讯之后,几名漕工领袖,带着上百人,拿着棍棒,冲到了这个大户家中,将漕工的家眷给解救了出来。
朱厚熜颔首,“原来如此啊!”
“李默,你听清楚了吗?”
“清楚了。”
“那你以为如何?”
李默万分尴尬,尤其是这个尴尬还是弟子给的,老脸更加通红,可他也不是省油的灯。
“启奏陛下,臣的确太过着急,没来得及细细查问。但是臣听闻陆炳指挥使所说,心中还是不免忧虑啊!”
“哦?你的忧虑从何而来?”
“启奏陛下,那些漕工恃宠而骄,把陛下的怜悯当成了为所欲为的依仗。就拿这一次来说,他们动辄聚集上百人,光天化日,直接冲入别人家中,若是不处置,怕是有一天,他们敢冲撞衙门啊!”
朱厚熜颔首,“听着也是这么回事!王岳,你说呢?”
王岳笑道:“臣当然也是这么看的,只是臣有一点不明白……为什么大户人家掌握打手,绑架家眷不算什么?漕工组织起来救人,就罪大恶极了?李默,你这是双标啊!”
第500章 我们是陛下的人!
双标?
李默惊了,这怎么算双标?读书人的事情,能算双标吗?
“先生,让漕工传达消息,乃是陛下的意思,既然是大族绑架在前,漕工义愤之下,去救家人,也算不得过错吧!”陆炳一向是不喜欢多说的,但李默既然教导他的文化知识,就是师父,要是连这点忠义都不讲了,就连人都不要做了。
其实这也看到出来,陆炳是个很传统的人,和王岳门下那帮欺师灭祖的家伙,根本不一样。或许这也是朱厚熜信任他的原因吧!
“陆指挥使,事情不能这么看,漕工彼此勾结起来,冲到别人的家里,丝毫不讲究规矩法度……若是长久下去,又会怎么样?今天能聚集百人,明天就能聚集千人,万人……汉有黄巾,唐有黄巢,宋有摩尼……必须防微杜渐啊!”
这都不用王岳反驳,陆炳直接道:“先生,世家大族蓄养打手,就不怕再来个曹操司马懿吗?”
“这个……”李默被噎得翻白眼,你丫的还是我的徒弟不?怎么不知道向着我?
“所谓大族,都是有产业,有声誉的,正所谓有恒产有恒心,他们可不会像穷苦百姓一般胡作非为的。”
这回陆炳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这哪是简单的双标,分明是双标入骨啊!
“士绅大族固然不会胡来,他们只会兼并土地,躲避徭役,欺压良善,垄断教育,然后为所欲为,横行乡里,以宗法代替国法,窃据朝廷威权,做一方的土皇帝!”
王岳声音平淡,可李默听在耳朵里,却还是宛如雷霆!
这不正是王岳和张璁这些人,力推变法的原因所在吗?
自己明明是替他们辩护的,怎么好像掉坑里了?
李默还想争辩,王岳却道:“启奏陛下,臣以为当准许漕工,组织兵马!”
“哦?为什么?”
“陛下,漕运绵延数百年,盘根错节,真正的阻力并非是下面的漕工,而是来自那些趴在运河上面,吸取利益的各种势力。他们压榨逼迫,将漕工推到前面,跟着朝廷对抗。如今只有准许漕工组织起来,以漕工自己的力量,推动变革,才是正办”
“至于朝廷……应该跟这些漕工民兵进行沟通,给他们撑腰,协助他们,上下齐心协力,共同完成变法!”
王岳的话刚说完,李默就惊呆了。
疯了,真是疯了!
竟然主动让漕工组织起来,这算什么啊?
“陛下,刁民不可纵容啊!否则一旦乱起,民不聊生,江山不稳,社稷不安……王,王大人这是乱国!”
李默急切反对,口不择言。
朱厚熜却是淡淡一笑,“李默,你害怕什么!类似的措施朝廷也不是没用过。朕记得北境的民兵,就干得很不错,对吧?”
陆炳慌忙道:“的确如此。朝廷向北境派遣移民,就准许他们携带武器,保护自己……这些年下来,北境民兵抓捕了不下十万蛮夷,向北开拓疆域数千里,每年给朝廷缴纳赋税也有几十万两。朝廷不用花多少财力,就能养活一支强兵,的确是大好事。”
朱厚熜笑着点头,“这就是了,北境虎狼遍地,处境险恶,这运河两岸,看起来比北境还要凶险三分啊!漕工可以组建民兵,至于会有什么后果,朕兜着就是了,难道还能反了天吗?”
还能反天吗?
真让朱厚熜给猜对了,的确反了天,只不过反的这片天有点小罢了!
“漕口的弟兄们,告诉大家伙一件事,一件大好事!陛下给咱们做主了!那些大老爷们,再想欺负人,行不通了!咱们可以自己组建民兵,跟他们对着干了!”
听到这个消息,聚集的漕工短暂失神之后,全都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有人更是兴奋地流下了热泪。
所谓百万漕工,可不是那种花钱雇佣过来做事的那种,他们的情况非常复杂……大体上来说,就是每隔一段,有一个漕口,其中有几个说了算的挑头,他们负责这一段。
想吃漕工这口饭,就要拜他们的堂口,赚了钱,要上供给他们,不把这帮爷伺候好了,就别想吃这碗饭。
反过来,用到运河的商贾,也要跟漕口打交道,不然你也别想顺利通航。
就这么说吧,两千里运河,走一趟明着要交的费用,就有几十项之多,暗里就不知道多少了。
说得再明白一点,这就是一群山大王。
只不过他们的情况比山大王复杂多了,每一个敢立漕工,揽生意的,背后都有大人物撑腰。
要么是地方豪族,要么是达官显贵,反正没人撑腰,那是连一刻都维持不了,直接让其他人连皮带骨,全都给吞掉。
就在这么个层层压榨的结构之下,漕工是最底层的小虾米,他们受尽了盘剥,若是问一问,几乎每个人都是满肚子苦水。
还能怎么办?
你想活着啊!
干反抗吗?
用什么反抗啊?
就在所有人都认命的时候,突然来了机会。
陛下不但不追究他们的罪责,还降下旨意,准许漕工组建民兵队伍,这可是天大的恩典。
“诸位弟兄,老少爷们,俺马贵说两句……皇爷给了咱们恩典,咱们不能不知道好歹,不能不要脸!我讲几条规矩……第一,咱们不能动不动就随便杀人,刀枪弓箭,一概不能用,只是每人一条木棒,只有万不得已,才能用利器。第二,咱不能仗势欺人,更不能私设公堂,遇到了什么不平的事情,咱把人抓起来,送去衙门,让陛下给咱们做主!现在的大明朝,有青天大老爷了,不用怕被冤枉。”
“这第三点,要我说,咱们得干正事,替陛下巡逻,把漕运恢复了,咱得把粮食送进京城,不能让人挨饿。你们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漕工们一听,纷纷点头,“对,马三哥说的是,就这么干了!咱们也是有规矩的,不能像那些黑了心的,不讲道理!”
就在一片鼓噪声中,多达三百名漕工,组建了整条运河第一个民兵组织……他们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像正规士兵那样,置办一件鸳鸯战袄什么的,根本不可能。大家伙想来想去,干脆找了些红布,裁成小条,系在胳膊上。
然后再找一些硬木,截成木棒,好在这东西在运河上不缺。
由马贵马老三率领的民兵,就开始了巡逻。
别看他们简陋,但是谁在阻挠漕运,他们可是一清二楚。
大家伙扑向的第一个目标,就是张家!
这个张家严禁手下的漕工去河边拉纤,更不准外地的漕工过来,他们还用自家的破船,隔断了河道。
“让张广才出来!”
马贵厉声大吼,“再不把那两艘破船弄走,我们就烧了!”
漕工们大喊良久,终于有了动静,那些张家手下的漕工,纷纷赶来,数量很快过了二百。
随后,张广才率领着两三百名打手,也赶来了。
双方人数相当,摆开了阵势。
“好大的狗胆,敢跑到我们张家的地盘撒野,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马贵呵呵冷笑,“我是不算什么,不像有人,认了太监当干爹,跑到这作威作福了!”
“你找死!”
张广才的眼睛都立起来了,“你们知道我干爹是张永张公公,就该给我滚开!惹了老子,你们谁也好不了!”
“张公公?好厉害!”马贵突然怒吼道:“弟兄们,咱们是谁的人?”
“陛下!陛下!陛下!”
马贵哈哈大笑,“没错,有陛下给咱们撑腰,谁敢动漕运,咱们就跟他们拼命!”
“弟兄们,跟着我,上!”
说完之后,马贵举起八尺长的哨棒,冲着张广才猛虎般扑了上去……
第501章 心满意足的杨一清
“很好,打得很好!这就叫咎由自取!以为朕奈何不了你们,朕连手指头都不用动,你们就倒了!”
朱厚熜翘着脚,看着消息,简直开心飞起,让漕工组建民兵,这绝对是神来之笔。别看那些豪商大族,平时很豪横,实际上他们很脆弱的。
这帮货对下面的百姓,最大的本事就是吓唬……一个个狐假虎威,动不动就上面有人,不可一世。但说穿了,上面有多少人,愿意替他们出头,这就不好说了。
至于面对上面,他们又要换一副嘴脸,说自己在民间有多少号召力,以此来邀功。
总而言之吧,就是吃两头的那一类鬼把戏。
这要是遇上一盘散沙的下层,或者糊里糊涂的上层,还真管用。
事实上,多少年来,他们就这么干的。
可谁知道,他们竟然碰到了铁板。
朱厚熜在王岳的建议下,直接跟漕工沟通,向百姓授权……这一招使出来那些夹在中间的势力,就体会到了混合双打的威力,顿时鼻青脸肿。
那个叫张广才的豪商全家被抓了,一共十几口,扭送官府。至于他们家两百多名打手,竟然做鸟兽散,一个都没有留下。
漕工这边也有三十几个受伤的,不过却没人丧命。
而且这一战之后,漕工民兵声威大振,很快就有上千漕工加入其中,而且以淮安为中心,向着南北扩张,迅速出现了类似的漕工组织。
他们也拿着木棒,胳膊上绑着红布,主动巡逻运河,维护漕运。
根据各种消息汇总,最多半个月,原本被切断的漕运就可以恢复正常。
还有更让人振奋的,就是在清理这些豪商大户的过程中,那些乱七八糟的费用,居然也被取消了。
这可太关键了!
漕运这东西,不光运量效率没法跟海运比,而且因为每路过一处,都要打点,使得运费暴涨。
根据王岳的估算,漕运的费用至少是海运的三倍!
这还不算朝廷每年疏通漕运,维护运河的钱……不是朝廷不想要这份钱,而是一旦征收了,运费就爆炸了!
民间有种说话,叫千里不运粮。
在大家看来,粮食就是所有大宗商品中,利润最低的。
比粮食价格还低的煤炭啊,铁矿石啊,都不具备长途运输的价值。
也正因为如此,丝绸,茶叶这些,体积小,价值高的东西,才会受到青睐。
毕竟在什么时候,都要讲究个最基本的经济规律,赔钱的事情,还是没人愿意干的。
而伴随着清理掉这些大户,有望将运费压下来不少,运费下来,漕运就能多维持一段时间,反过来,又给变法争取了缓冲期。
怎么看,都是好处惊人。
难怪朱厚熜眉开眼笑了。
这差不多是他南下以来,听到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
“黄锦啊……今晚加餐,你随便准备两三百个菜就行了,不用太铺张浪费了。”
黄锦脸都黑了……几百个菜,养猪呢?
他啥也不说了,赶快去找王岳救命了。
“富贵哥,这,这个张家真的是我干爹的侄子啊!”
王岳轻笑,“那这么说?你想替他出头了?”
“出什么头啊!”黄锦叹息道:“富贵哥,我又不傻,能连这点好坏都不知道吗?我是担心,担心咱们皇爷要对我下手啊!”
王岳很认真看了看黄锦,然后一本正经道:“根据我的推算,你只要能少吃点,活到九十九,没有问题的,别担心!”
黄锦哭笑不得,“富贵哥,都什么时候了,你就别拿我开心了。我也知道,皇爷心疼我,不会下手的。可张家这事出来,有不少人都弹劾我干爹,说他当年就是八虎之一,作恶多端。如今虽然死了,还遗毒无穷,应该追回一切封赏,严惩不贷!”
黄锦说到这里,眼圈就红了,忍不住流出了泪。
张永这个老太监,虽然被列为八虎,但是天可怜见,他真的没干什么坏事啊!
相反,在武德缺失的年代,他担负起领兵抗敌的重担,正德朝出击鞑靼,他全都有份。
就连王阳明出征塞外,也是靠着张永帮忙,才能取得战果。
老太监立下了那么多的大功,却又不居功自傲,而是急流勇退,主动去凤阳守祖陵。
别说是宦官,就算是文臣,有几个人能做到?
黄锦是真替干爹委屈,要是连他老人家死后都不得安宁,那就没谁能有好下场了。
“富贵哥,那个张广才死不死的,我半点不在乎,但是我干爹的名声,却不能这么垮了……你,你要帮忙想个主意啊!”
王岳颔首,他没有推辞,甚至有点义不容辞的意思,张永的确是个难得的宦官。
“黄锦啊,其实这事很容易的。”
黄锦翻了翻白眼,“富贵哥,你的容易跟我们普通人是不一样的。”
王岳忍不住笑了,“我没骗你,张公公是什么人?”
“这,这还用问吗?”黄锦嘟着嘴,哼道:“虽然他是个太监,但是他别许多爷们都爷们!跟我一样!”
“呸!”
王岳忍不住啐了他一口,“你就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正好到了这边。你现在就去凤阳,替他老人家重新整修一下坟茔。然后再请人写一篇墓志铭,追忆功劳,把张公公的家人去,亲属啊,想法啊,遗嘱啊,都写清楚了。谁再打着他的旗号,胡作非为,那可不答应啊!”
黄锦眼珠转了转……高啊!
不是一般的高,简直高出了境界!
通过一场葬礼,正本清源,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替干爹保住了名声,也免去了自己的尴尬。
顺便还能敲打一下运河两岸的势力,都别做梦了,赶快服从朝廷的安排,乖乖听话,不然有你们好果子吃!
“富贵哥,我,我现在就去啊!那,那今天晚上,你去陛下那里,帮我请个假怎么样?陛下要是有什么事情,你帮我顶着。”
小胖子满脸真诚,一副哀求讨好的模样。
王岳能说什么,只有点头了。
黄锦急忙拍拍屁股,乐颠颠跑了。
等到晚上,王岳气急败坏!
死黄锦!
你个小兔崽子,你敢耍我!
朱厚熜不客气道:“你就别想赖了,反正黄锦都答应过了,给我准备二百道菜,他走了,自然就是你的事情,休想抵赖!”
王岳气得翻白眼,“我好心帮他,他竟然给我挖坑……你等着,就算他哭着求我,给我下跪,我都不会帮他写墓志铭的!”
朱厚熜很认真看了看王岳,然后微微颔首道:“你放心吧,他真的不会找你的!”
王岳愣了,不找我?
还能找谁啊?
有比我更合适的人吗?
事实证明,王岳是真的高估自己了,人家黄锦压根就没看上他……你说我是请陛下帮忙,还是请阳明公出面呢?
干爹算是先帝的人,让陛下写不合适。他倒是跟阳明公一起打仗,但是也只有一次。曾经阳明公还跟八虎对抗过。
如果请阳明公写,世人会不会更加关心阳明公啊,会不会想起刘瑾啊?
那样岂不是喧宾夺主,影响了纪念干爹的初衷吗!
黄锦思前想后,终于有了主意,一个人名跃然而出!
杨一清!
没有比他老人家更合适的了。
杨一清成名很早,当年就是他们两个联手,除掉刘瑾的,后来张永身为最善于领兵的宦官,杨一清作为督帅九边的重臣,彼此打交道的次数非常多,相互了解也很深。
请老头出面,再合适不过了。
因此黄锦立刻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送去了承德。
……
“还真能想起老夫来,算这小太监有点良心。”
杨一清一屁股坐在田埂上,在他面前,是一片庄稼地,种的是黄豆。
很少有人知道,杨一清已经是整个大明朝,最大的黄豆大王了。
老头直接控制的黄豆种植面积超过了三十万亩,而且还在以每年十万亩的数字,迅速扩张。
从大宁到辽东,只要雨水充足,条件允许,就有杨一清的黄豆地。
这黄豆可是宝贝。
能榨油,做豆腐,磨豆浆,还能当饲料,尤其是种过黄豆的土地,再种别的庄稼,可以提升产量。
“小子,黄豆不能重茬儿,爷爷明年打算种点甜菜和落花生,给你做油炸花生行不?”
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家伙用力点头,脸上都是笑,还主动伸手,按着杨一清的老脸,狠狠亲了一口,分开后还用力擦了擦口水。
惹得杨一清又是一阵大笑!
“好,真是好孩子,比你爹强多了……走,带着你大哥,咱们回家!”
夕阳西下,已经步履蹒跚的杨一清,笑呵呵走着,他的手拦着一个胖乎乎的小孩。而在他们后面,则是一头硕大的棕熊,熊背上还有个竹篓,里面装的都是黄豆秧儿,上面挂满了豆荚,虽然还没有成熟,但是却可以煮熟了下酒。
大熊吭吭唧唧的,很显然,他是不爱干活的,每当他要停下来,从那个胖孩子的口袋里,就会扔出一块肉干。
没法子,咱熊人永不为奴,除非包吃包住!
一壶老酒,一碟毛豆,就已经让杨一清满足了。
“小子,你爹他们还在折腾呢!早晚有一天啊,他会发现,人间至乐,就在这毛豆之中啊!”
第502章 大明朝危矣!
杨一清真的老了,不是辞相时候,老而不休的算计,而是确确实实上了年纪,最后一点雄心壮志也都被带走了。
包括种植黄豆,贩卖豆油,对老头来说,都只是个小游戏罢了。如果说还稍微让他有点兴趣的,那就是教教王家的小崽子了。
他不打算影响王岳了,或者说,他已经放弃了,眼前的小家伙王清倒是很不错的选择。
没错,王岳的长子叫王清。
他这辈以山为名,儿子这辈就轮到了水,但不知怎么弄的,竟然跟杨一清撞上了,老头非要把孩子带在身边,给他解闷。
王岳不在家,别人哪扛得住杨一清软磨硬泡啊,到了后来,干脆鼓动孙交出手,打着姥爷的旗号,把小家伙弄到了身边。
“这是牛腿上最鲜嫩的一条肉,还有一盆蔬菜汤,五个鹌鹑蛋……全都吃了,回头爷爷带你抓野鸡去。”
王清乖乖点头,乐不可支,在京城的时候,上哪去打猎啊,最多斗斗蛐蛐,还总被老娘骂,承德这块,真是超有趣的,太喜欢了。
小家伙不停往嘴里塞东西,活脱一个小仓鼠。杨一清只是抓着毛豆,随口扔进嘴里,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格外心满意足。
他老人家并不着忙,带着小家伙去外面打猎回来,又吃了晚饭,他这才坐在了书桌前。一天的功夫,杨一清已经酝酿好了张永的墓志铭。
老杨的文采不消多说,对张永的追忆,落在了忠和义上面。
忠说的是张永不避刀枪,在九边征战数十年,两朝开济,赫赫战功。
至于义,则是将张永严格约束自己,虽然手握大权,但从来没有肆意妄为,更没有纵容亲属,鱼肉乡里,为祸一方。
杨一清花了一个多时辰,就把墓志铭写完了,重新抄写之后,就小心装好,然后派人送给黄锦。
又一个老人走了,虽说张永已经死了两三年了,但是这一次才算是盖棺定论。
自己八成也没几年好活了,只是不知道到时候会是谁给他写墓志铭?
但是有一点,绝对不能让王岳来写,就算是变成厉鬼,也不能给王岳祸祸自己的机会!
杨一清气哼哼想到。
他的这一份墓志铭很快送到了黄锦手里,小胖子心满意足。
总算能让干爹安心走了。
黄锦给张永办了隆重的葬礼,期间张家只有一个人来,那就是张容!
他是张永的侄子,一直在家乡耕田。
张家不富裕,不然也不会让孩子切了,进宫当太监。
张永得势之后,的确帮着家里置办了一些田产,不多,也就只有三百亩。
很凑巧,这一次朝廷清丈,极限定为五百亩。
但是由于人口密度不同,各地的上限都有所差别,张容交出了一半的田,只剩下一百五十亩。
“这也不少了,给你别的,是害了你,我这里送你两头犍牛,好好耕田守家,知道吗?”
“多谢黄公公!”
张容深深一躬,黝黑的脸膛,露出了憨厚的笑容。
能当个安安稳稳的农夫,不香吗?
有那么一大片田,还有两头牛,过日子,足矣!
黄锦这一番作为,那是立竿见影,效果拔群。
他可是司礼监的大珰,天子心腹当中的心腹,连他都阻挡不了改变,其他人就更别做梦了。
管你什么达官显贵,世家贵胄,全都白给。
天子已经是飞龙骑脸,不改不行。
此时的朱厚熜,已经和王岳从淮安出来,顺着运河,一路到了扬州。
“扬州啊,真是好地方,隋炀帝就在这里被宰了吧?”朱厚熜很开心说道。
王岳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你爱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对了,黄锦,朕记得你是扬州人啊?”
黄锦挠了挠头,“没错倒是没错……可奴婢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安陆,对扬州的印象,委实不多,好像只记得修脚的手艺不错。奴婢回头好好学学,然后好伺候皇爷。”
朱厚熜给了他一个白眼。
“你都是司礼监秉笔了,外面人管你叫内相,你就不能干点正事!”
黄锦憨憨一笑,“那是他们说的,奴婢什么时候都是伺候皇爷的,这是奴婢的本啊!”
朱厚熜无言感叹,复又扭头看向王岳,笑道:“朕这个运气还真是不错,你们这些身边人,都没给朕添麻烦,朕知足了。”
朱厚熜顿了顿,“王岳,那个李默怎么安排了?”
“已经发配辽东了。”
“近了!”
朱厚熜怒了,“看在陆炳的面子上,朕可以不杀他,但是派去辽东,着实近了。至少要发配海外,永远不许他回来才是!”
王岳呵呵一笑:“陛下,先别着急,臣让李默过去,是给他一个使命的。”
“什么使命?”
“让他教导女真。”
“什么?”
朱厚熜怀疑自己的耳朵是不是坏了。
“王岳,你在搞什么鬼?女真人,听得懂王化吗?”
“正因为听不懂,才需要教导啊!”王岳笑呵呵道:“这两年北境那边已经定下了规矩,各部女真的首领,必须将儿子送入学堂,先学习文化知识。当文化知识合格之后,就会被推举到武学,等武学毕业之后,就可以回到部族,继承家业了。李默就是负责上文化课程的。”
朱厚熜听懂的,他的眼前顿时闪过一个画面,一个吹胡子瞪眼的教书先生,一堆顽劣成性,叫嚷折腾的顽劣学生。
“这办法是怎么想的!”朱厚熜摇着头,笑得灿烂,“朕都有点想去瞧瞧了,这可是一出好戏啊!”
王岳也是这么觉得的。
这一次他们南下,解决漕运,触及变法最深层的问题。
那些传统的理学儒士,是断然不能一杀了之的。
必须要给他们找个去处,不然这帮人一肚子大道理,满脑子好学问,不好好发挥,岂不是暴殄天物?是要受天谴的。
用理学儒者,去教化蛮夷,这叫以毒攻毒,不管是两败俱伤,还是一物降一物,反正朝廷都没有什么损失。
李默不是第一个,当然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王岳已经把坑挖好了,只等着有人往里跳了!
而此刻的扬州,也不出意外,陷入了慌乱。
扬州的漕工不少,但是更多的却是盐工。
王岳谏言让漕工组建民兵,这一招简直要了老命……就在过去这段时间,已经有十七处漕口被挑了。
那些昔日作威作福的土皇帝,不是让秦本昌砍了,就是发配海外。
有什么靠山都不管用,黄锦罩不住,其他的勋贵更是不行。
上下一起发力,结果显而易见。
昔日垄断漕运的强大集团,被打得七零八落。
漕工的胜利震动了那些盐工灶户。
要说过得惨,灶户的日子,甚至连军户都不如。
所谓灶户,就是那些煮海制盐的百姓,他们在明朝也是有专门户籍的,属于父死子继,无休无止的那种。
谁都知道,盐利最大。
但是对不起,这个利益跟他们灶户是没关系的。
这帮灶户要生产食盐,就需要铁锅,需要柴草,成本并不低。但是盐场收购价格,却远远不及市价,有些时候,灶户甚至会亏钱。
不得已,一些灶户就试着贩卖私盐,偏偏这又是朝廷严厉打击的,一旦被发现,轻者蹲大牢,重者就被充军发配,甚至掉脑袋。绝对玩笑不得。
可问题就在于这些年朝廷掌控的灶户越来越少,有太多灶户都跑到了盐商那里,他们不用向朝廷缴纳盐课,不管价格多低,都有赚头儿。
“乡亲们,有漕工给咱们做了表率,咱们也不能丢人!大家伙站出来,咱们也组成民兵,把那些路都给封了,谁帮着盐商往出运私盐,咱们就给他扣下来……然后去衙门告状!田赋要平均,盐课也一样!你们说是不是啊?”
“是!没错!”
几乎一夜之间,沿海灶户纷纷发动起来,多达几十万人的狂澜,席卷而来。
盐城知县都吓傻了,这位光着脚从县衙门跑出来,撅着屁股就往扬州跑。
盐工作乱了!
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当初元末的时候,跟朱元璋争天下的张士诚就是盐工出身,至今还有不少江南的人,念着张士诚的好。
这要是冒出第二个张士诚,搅动江南,食盐,漕运,全都出事,这大明朝可就要危险了!
第503章 天子岂会怕百姓!
盐城知县姓苟,叫苟云鹏,是个很大气的名字,云上九天,鹏程万里。
只是在看这个人,顿时就拉胯了,长得丑就不说了,还是个驼背,身形枯干,连肉都不舍得长,怎么看都有点“贾队长”的意思。
“咱大明的官员,好歹要相貌堂堂,你是怎么通过科举的?”
苟云鹏连忙呲着大黄牙,赔笑道:“大人,小的没有通过科举,小的是捐的官!”
“捐官?”
王岳眉头紧皱,“苟知县,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知道啊!”苟云鹏忙道:“小的的确是捐的官。”
“胡说!”王岳冷哼道:“我朝虽然可以捐监生,但实缺从来没有买卖过。盐城是两淮重镇,肩上的担子极重,你能出任知县,莫非你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不成?”
“没有!”
苟云鹏乖乖道:“大人,小的跟你这么说吧,我除了有两个糟钱之外,别的本事是啥也没有。”
王岳努力绷着,险些笑出声来。
“苟知县,这么说,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这也算是本事。”
“哎呦,承蒙大人夸奖,大人是不是准备提拔小的,让小的再官升一级啊!”这货眼睛冒光,双手还情不自禁颤抖,真有一点得了美食的仓鼠模样,王岳冷哼。
“你还想升官?苟云鹏,我问你,你是怎么当知县的?难道你糊弄公事吗?”
苟云鹏见王岳瞪眼,吓得又跪下了。
“大人啊,小的也想好好做事啊!可根本用不着小的啊!小的就是聋子的耳朵,屁用没有啊!”
王岳冷哼道:“你好歹也是吵醒命官,盐城的事情,都是谁说了算?”
“这个……自然是六大家盐商了,我都听他们的。上面要征税,他们帮着我应付,下面要买盐,也是他们负责……总而言之吧,他们每年给我三万两,只要能坐满三年,我就能赚四万两……”
“是九万两,你连账都不会算了?”
“哪能啊!小的不是说了,为了买这个官,我还花了足足五万两哩!”苟云鹏探了探身,“我说大人啊,你有没有那种,要钱不多,但能卖到大官的路子,说实话啊,这个一点权都没有的知县,我真是当腻了,要是能给我知府,布政使,最好是阁老,那才叫威风哩!”
王岳见过的奇葩也不少了,可奇葩到了这个程度的,他还是第一次。不得不说,他真的被打败了。
“苟云鹏啊,你要是找出自己的一个优点,我就帮你的忙。”
苟云鹏翻了翻眼皮,挖空心思,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这才道:“大人啊,他们相面的跟我说,我这个人长得太好了,是个大大的富贵命,这辈子就跟富贵有缘,您就看着安排吧,多大官都行,多少钱我都能想办法,大不了等我先当官了,然后加利息还给您!”
……
“小富贵,情形怎么样了,你问出来多少东西?”朱厚熜随口问道。
王岳无奈叹气,“陛下,你要是想开心一下,去问问那个苟云鹏也好,毕竟这样的奇葩,不说千年一遇,至少一百年找不出第二个了。”
“这么有趣?”
朱厚熜真的有过去瞧瞧的打算……只不过又按捺下来,几十万盐工闹起来,把知县都给赶跑了,稍微不慎,就会酿成大祸。尤其是食盐又是民生必需品,虽说北境也产池盐,而且数量还很大,但是两淮的盐依旧不能马虎。
漕运只能影响沿线百万漕工,可是食盐却能影响几千万生民!
“到底谁能说清楚盐城的局面?王岳,你有信得过的情报吗?”
王岳无奈道:“有,还真有!只是臣有点怕他蹬鼻子上脸。”
朱厚熜眼皮挑了挑,貌似也猜到了是谁。
“启奏陛下,两淮、两浙、长芦、河东,六大都转运司,其中积弊之多,已经难以尽数……恕小臣直言,这里面的事情,纵然是盐道衙门,也说不清了,一个县令,又哪来的本事说清楚。他当个糊涂县官,也在情理之中了。“
杨博脊背笔直,向朱厚熜朗声陈奏,不疾不徐,不卑不亢,声音也好听,朱厚熜微微颔首,示意他说下去。
大明盐法的问题,还真不是三句话两句话能说清楚的……而且即便是头头是道的论文,里面也多有谬误,距离实际情况相差很远。
这其中最根本的一个问题,就是大明有多少人,需要多少盐,能产出多少,是有缺口,还是供过于求……这些最基本的事情,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楚。
当然了,这一点也不奇怪,毕竟人口都是估算的,又上哪说得清楚其他事情……
在国初的时候,执行的是开中法,也就是说,商人运送粮食到九边,九边得到粮食,给商人开盐引,商人拿着盐引,去盐场换盐,得到食盐之后,在运送到指定的区域去出售。
这就是被很多人夸奖的开中法,觉得是最好的良法,毕竟一下子解决了九边军粮,百姓吃盐两大难题。
还不费朝廷一文钱,绝对符合朱元璋经济学。
只是伴随着开中法执行,人们就发现了问题……首先,九边需要的军粮数量是不一样的,遇到了战事,粮食就多,太平无事,粮食就少。
而相比之下,食盐的生产倒是很稳定,老百姓消耗食盐的数量,那就更稳定了。
该怎么办?
最初的时候,朝廷鼓励多生产食盐,二百斤为一引,多生产出来的盐,就送给衙门,能够换取一石粮食。
这是鼓励灶户……可很快问题就来了,朝廷吃不下这么多食盐,既没有地方储存,也没有这么多粮食支付。
那怎么办?
就只能让商人代为采购。
这就出现了盐法当中的第一个大弊,余盐!
灶户生产多少食盐,商人购买多少食盐,是余盐,还是私盐……根本说不清楚,也没法管理。
而且朝廷正课价钱是很低的,还会受到官吏盘剥压榨,甚至会赔钱……这时候你要是灶户,生产出几百斤盐,你会老老实实交正课,还是当成余盐卖了?
这道选择题貌似不是很难吧?这样一来,第二个问题又来了。这就是正课不足,朝廷收不上来足够的食盐。
朝廷征收的食盐不足,又会产生第三个致命问题,那就是在九边得到盐引的商人,兴匆匆到了盐场,等着领食盐回去卖钱……结果却发现根本拿不到食盐。
有夸张的情况,从爷爷等到孙子,都没有等到。
既然这样,又出现了第四个问题。
盐引没法兑换,那该怎么办?干脆就抛弃盐引,直接向户部纳银,换取贩卖食盐的资格……事情弄到了户部,这就很麻烦了。
普通人根本掺和不进去,而有资格纳银的,必定手眼通天,实力雄厚。
这样的人又根本不担心拿不到食盐,人家有的是办法!
或者干脆挑明了,人家手里就捏着盐场,能生产私盐。
“陛下,容小臣说句不客气的话,咱大明的盐法,早就烂透了……不管是怎么修补,都没有用。朝廷掌握的盐课,灶户,盐引,这一套东西,跟实际的产盐,卖盐,吃盐,根本是两回事!再说的不客气点,哪怕朝廷废了盐税,让老百姓自己生产,商人自己贩卖,除了每年少二百万两银子,什么影响都没有,指不定盐价还能下来呢!”
听完了杨博的这一番高论,朱厚熜翻了翻白眼,无奈道:“你的意思朕明白了,根本是朕给盐法添乱,对吧?”
“只要朝廷不管了,就什么都好了,对吧?”
杨博当然有这个心思,但是他已经感觉到了一双眸子的杀机!
师父在这呢!
想忽悠朱厚熜,可是要付出代价的。
“启奏陛下,臣的意思是不破不立,大破大立……不如干脆就把盐法给彻底改革了。”
“怎么改?”
“自然是朝廷出手,成立盐业公司,以灶户为工人,朝廷负责产盐,商贾负责运输买卖,然后将盐利尽数上缴国库,如此自然天下太平。”
杨博说完之后,下意识看了眼师父,心说您猜错了吧?
弟子对食盐这一块没兴趣,我是真的为朝廷着想……王岳嘴角上翘,他太了解杨博这家伙了,他是自己的好学生不假,可正因为如此,他才把自己那一套学了个七七八八。
不用问,一定是几大盐商家族没有商量妥当,有人不愿意松口,杨博这一群人干脆就掀桌子!
朱厚熜眉头皱了皱,突然道:“你说的不错,可光是把灶户改为工人还不成……传朕的旨意,让灶户推选代表,朕亲自跟他们谈!朕这个皇帝,岂会害怕百姓!”
第504章 新盐法
灶户受到了漕工的影响,他们要站出来,要活得好一点,要能吃饱肚子,要减少压榨……而朝廷则要盐税,要保证食盐供应。
这两者之间,一点不不矛盾,完全可以坐下来谈,并且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
但是聚集在扬州的数位盐商却傻了,他们万万也没有料到,皇帝陛下竟然愿意跟卑贱的灶户谈,这还有没有尊卑了?
还要不要天家脸面了?
面对这一群错愕的人,杨博只是露出了不屑的笑容。
都是一群傻瓜!
你们那一套想有用,需要天子配合啊,需要皇帝周围的大臣灌输,让皇帝相信,以下犯上,相信乱民居心叵测。
但是对不起了,有师父王岳在,天子根本不会这么看。
他只会站在多数的灶户一边,与其说这是一场变法,不如说是从下至上,彻彻底底的国家重建,甚至说穿了,很有可能是改朝换代。
这是杨博通过许久的观察,得出来的结论。
很震撼,当他得到这个结论的时候,几乎吓得一夜无眠。
可再仔细想想,还真是那么回事。
咱首先说啊,平均土地,这是改朝换代才能做的,不然任何一个皇帝碰土地,不是举朝反对,就是死得不明不白。
这可不是说笑话,而是在史书里面,写得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放之四海,都是一样的。
就拿素来保守的倭国来说,所谓的明治维新,成功的前提是什么?是废刀令,是重新清丈田亩,重新确定税率。
这是什么?
这不是改革,不是变法。
而是改朝换代!
尽管是一群西南的贵族,取代了原有的贵族,但是也不能否认改朝换代的事实,不然李唐取代隋朝算什么?
所以从维新变法的角度看明治维新,是很荒唐的,毕竟有太多的措施,是超出了变法内涵的。
杨博虽然没有师父的穿越经验,但是凭借着他聪明的脑袋,以及多年来的观察学习,他发现师父跟陛下做的就是一场不流血的改朝换代!
朱厚熜以宗室藩王入继大统,没有多少历史包袱,他也不需要向那些元老旧臣妥协。
朱厚熜依靠着王岳,任用张璁等和旧官僚格格不入的一群人,确立了自己的班底儿。然后靠着这个班底儿,先在顺天等地,清丈田亩,平均赋税,训练人马……这是干什么啊?
这是王安石那种变法吗?
是商鞅变法吗?
不是啊!
根本就不是!
这是跟当初朱元璋立足应天,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那一套,一模一样的手段啊!
既然是这样,这一次天子南巡,是来看景色吗?
不是啊!
这不是当初徐达和常遇春的北伐吗!
虽说方向不同,目标不同,但意思绝对差不多。
师父跟天子南下,要推翻的不是有形的大元朝,而是绵延几百年,无形的体系。
这个体系包括漕运,包括盐政,包括江南的世家,包括理学,包括一切旧时代的东西……一想到这里,杨博就后脊背发凉,浑身冒冷汗。
当初太祖皇帝,铁血立国,打造出赫赫大明,杀了多少人?可曾皱眉过?别管是谁,只要阻挠太祖,就会被踏成齑粉。
我才不那么傻呢!
去跟天子对抗,去跟师父翻脸,就为了所谓的乡谊,你们做梦去吧!
“大家伙来问我,我只有一句话,你们掌控两淮食盐,已经吃得够肥了,哪个没有百万两以上的身价?跟你们比起来,我们杨家都算是穷人。我姐姐的钱,扣除了负债,就什么都不剩了。哪能跟你们这些人比,不光家产巨万,还能拿出钱,往寺庙里送。你们可真是有钱啊!”
杨博拍桌子,气得站起来。
“你们都没有心吗?西山那么多寺庙,都被陛下铲平了,你们还敢往寺庙送钱,你们这是在打陛下的嘴巴啊!”
杨博居然也能老气横秋,教训这帮人了。
在他面前,有三个小老头,这三个人,正是晋商在两淮的代表。
论起财富,晋商并不算当世第一,其中苏商,徽商,甚至是浙商,都能跟晋商掰手腕。但是论起组织程度,内部绵密的联系,其他商帮就要自愧不如。
没办法,山西是个穷地方,大家伙再不抱团,就半点活路都没有了。
正是这种与生俱来的忧患意识,让晋商牢牢抓住了食盐这块暴利。
只不过晋商还没有完全吃下盐利,想想也不可能,要真是那样的话,朝堂之上早就联手铲除晋商了。
他们掌控了七成以上的食盐销售,但是在食盐生产这一块,却刚刚超过三成。
扬州本土商人,江南世家豪商,晋商,三足鼎立,共同瓜分了两淮食盐生产。
“大公子,小的们都知道不能和朝廷硬顶,但是无奈我们人微言轻,不管用啊!”
杨博哼了一声,“废物!咱们晋商几时是靠着财力压人的?你们不会讲道理吗?你们不会告诉这些人,他们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了吗?再往前走一步,就死无葬身之地了?你们不知道吗?”
这三个人互相看了看,说实话,他们还真不知道,总觉得最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而已。
“大公子,那些灶户懂什么?无非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他们闹起来,盐就没法产出,没有了盐,各地老百姓都要闹事,到时候遍地烽烟,固然几个盐商大户没有好下场,朝廷也要大出血。”
杨博眉头挑了挑,呵呵一笑:“是这样吗?既然把握这么大,你们怎么不跟着那几家一起折腾啊?还要跑到我这里?”
三个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站了出来。
“大公子,事到如今,两败俱伤,已经是必然,我们琢磨着,到时候必定要有人出来,收拾残局。我们的意思是假如把盐税恢复到洪武朝的时候,能不能换来天子的首肯?”
“想屁吃呢!”
杨博毫不客气,直接就骂了,“你们以为我师父是傻子不成?西山学院天天在忙活什么?大明朝到底有多少人,他们能不知道?就算保守估计,当下大明朝的人口,也比国初多了一倍!一倍啊!这还仅仅是人口数量,还有盐价!当下的盐价也比国初贵了好多。还有,朝廷在交通上面,投入加大,制盐的技术也在突破,成本往下走……”
“这么多条件叠加在一起,没有三倍以上的盐利,别说是我师父,就算是我那也不会答应的!”
杨博侃侃而谈,这番话绝对见识非凡。
几个盐商代表哭了,“大公子,小的们当然知道这其中的利益,但是也请大公子体谅,我们也要疏通关节,给方方面面一个交代。挣的钱没法都进入我们的荷包的!”
杨博呵呵冷笑,“这就是了……说到底啊,你们没想彻底改变盐法,你们想的是重新分赃,对吧?”
几个人老脸尴尬,却也不敢否认。
杨博站起身,背着手,呵呵冷笑,“晚了,告诉你们,全都晚了!陛下亲自见灶户,就是要绝了你们的念想,瞧着吧,盐法改革,谁也挡不住了!”
……
“你们都是跟盐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以当下的盐价来算,朝廷怎么收购,大家伙才有赚头?”
王岳笑呵呵道:“或者干脆直说了,朝廷准许你们敞开了生产,要以什么样的价钱收购,你们才不亏?”
几个灶户代表被王岳问住了,要想不亏,国初的时候,是一引换一石粮食。
一引二百斤盐,拿到应天府出售,差不多能换二两五钱银子,差不多能买四到五石粮食,很明显,这其中的差价就是利润。
实际上,由于官吏盐商压榨,一引盐,根本换不来一石粮食。而市面上的平均盐价,也远远高于应天的价格。
这其中有多少利润,就更惊人了。
见灶户迟疑,王岳笑道:“你们要是算不清楚,那我说个方案……朝廷每一引,收你们两钱银子的税,然后就作为官银,可以卖到各地获利……不过出于对食盐市场的管控,朝廷会出台指导价格,会要求运输区域。同时还会收购一些食盐,用来平抑盐价,你们可愿意吗?”
听到王岳的话,几个灶户的脸涨红了。
“我,我们灶户也能卖盐?”
王岳笑着点头,“没错,只不过有很多人觉得,你们都是穷棒子,什么都不懂,连家门都没出过,让你们负责卖盐,只会出大事。他们都等着看朝廷的笑话哩!”
第505章 有肉吃了
有人想看他们的笑话?
做梦去吧!
这帮灶户几辈子跟盐打交道,里面的事情门清,甚至有人干脆就贩卖私盐,不然他们靠着什么活着?
“乡亲们,老少爷们!天子见我们了,我们还看到王少保哩!”
早就等待消息的灶户瞬间沸腾了,好些人就询问,天子是不是可威风了?还听说那位王少保把鞑子大汗都给抓了,是个顶厉害的人物。
是不是跟评书里说的,腰大十围,一顿能吃一斗那种……
那是饭桶,不是人家王少保。
“行了,大家伙还是关心下正事吧!人家王少保给咱们一个方案,你们参详一下,能不能干?”
众人竖起耳朵……这几位灶户代表就把王岳的计划说了……食盐生产交给灶户,每一引盐,收两钱银子税,然后就可以拿去售卖,至于产盐成本,路上的运费,还有销售费用……全都要他们负责。
这个方案着实简明扼要,没有任何复杂的东西。
产多少盐,交多少税,剩下的全看大家伙的本事。
以现在的盐价计算,一石盐差不多也有三两银子,至于成本和运费,最多一两,也就是说,他们有差不多二两的赚头儿。
这利也太大了吧!
“白叔,要我说啊,你们趁早打消念头,这钱不是这么好挣的。”
说话的是个年轻人,姓韩,排行老三,人称韩三……这小子也是灶户子弟,到那时却不好好干活。最爱钻营,最近几年,还靠着卖私盐,赚了不少钱。家里房子翻新了不说,还娶了媳妇,据说在城里还养活着一个外室。
不但有见识,过得还好,深受年轻人的钦佩,只是有些老人不以为然,觉得这小子不踏实。
“白叔……咱们煮盐,用到的最多的就是木材和铁锅……别看那些盐商大户欺负咱们,把价钱抬得很高,但毕竟还能买得到。现在他们撤了,光靠着咱们,能买到足够的铁锅吗?怕是不行吧!”
韩三见众人思量不语,他又笑道:“还有呢,咱们产了食盐,怎么往外运?用马车,还是用船只?穿州过县,要不要交钱?人家能不能放行?”
“再有,就算咱们把食盐运到了城里,怎么往外卖?衙门会不会查封?有没有存放的地方?”
他每说一样,这帮人就脸黑三分。
最后那位白叔更是气鼓鼓道:“照你这么说,这事情就不行了?”
“错!”
韩三呵呵道:“白叔,我的意思是咱不能光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那些盐商大户赚钱,人家手眼通天,本事大着呢!咱们要想挣钱,就要想好办法,把其中的关节打通了,才能顺顺当当,把钱揣进口袋里,不然啊,什么都捞不到,还会赔的倾家荡产!”
几个年高有德的,互相对视,算是赞同了韩三的意思。
“我们是想的单纯了,你打算怎么办?”
韩三露出了笑容,“白叔,你知道我头几年出去干什么不?”
还不是贩卖私盐吗?
几个老人没有说破,但是意思却很明白了。
“也不算错。”韩三呵呵一笑,“我是去了北境,去看了人家的盐湖怎么办的!”
“你去了北境?”白叔大惊失色,“三儿,你怎么没说啊?”
韩三呵呵道:“我说什么啊?人家那边跟咱们都不一样,我说出去,传到盐商的耳朵里,还不想办法弄死我啊!”
“白叔,还有诸位乡亲,大家伙要想赚钱,最好就按照我这个办法来!”
……
明代的制盐工艺已经有了很大进步,普遍采用的是晒煮结合的办法。
灶户会首先将海水引入盐田,进行暴晒沉淀,浓缩盐分,并且去除杂质,而后将晒好的卤水放在锅里煮,制成可以食用的盐。
用这种方法生产出来的盐,质量还是很不错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有些浪费燃料。
“我们打算订购石炭一百船,铁锅两万口。”
韩三领着几个破衣烂衫的灶户,找到了山西会馆,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对面的人看了看他,忍不住笑了。
“我说这位朋友,你想要也行,我们这儿概不赊欠,先把钱交了吧!”
白叔一听,脸变得比姓还白,他们哪来的钱啊!
“那个……能不能通融一下,我们是做食盐生意的,等我们赚了钱,自然会偿还的。”
“挣钱?你们要是赔钱了呢?走!别上这找便宜!”
韩三迟疑片刻,沉声道:“我们虽说破烂,但也真不是没有办法,你们要是不愿意帮忙,我就去蓟镇铁厂,去找郭家借钱,你们不愿意干,是你们的损失!”
管事的一听,这家伙居然还知道蓟镇钢铁厂,还知道郭家,不简单啊?
正在他迟疑之时,杨博从外面快步走进来,管事跟他说了两句,杨博立刻笑着迎上来。
他打量一下韩三,欣然笑道:“很好,心很细,像个能成事的。你们要多少铁锅,要多少煤炭,我都给你们。而且我还可以跟你们签署承销协议,租给你们店铺,如何?”
韩三一愣,“这位大人,你没骗人?”
“当然没有,这点事情对我来说,小菜一碟,杨家的实力,你不用怀疑!”
韩三略微沉吟,脱口说道:“那我们不还是要受制于大户吗?”
“哈哈哈!”
杨博大笑,“说得好!作为一个生意人,想的是赚钱,受制于人不丢人,受制于人还赚不到钱,那才丢人!我可以跟你们签一个相对公平的协议。如果有朝一日,你们有实力,可以自己组建运输队,可以自己购买铺面,也可以甩开我。当然了,我也会选择跟其他灶户合作,总而言之,这是生意,你情我愿,你们说是不是?”
韩三仔细想了半天,沉声道:“我最多将八成产能交给你们,剩下两成,我们自己卖!还有,你要先借给我们三万两银子,作为启动资金!利息不能高于银行,而且要尽快给我们,不然我就去找银行借钱。”
杨博怒哼道:“你威胁我?”
韩三绷着嘴唇不说话。
过了一分钟,杨博突然点了点头,朗声大笑,“好,要的就是这股劲儿,我杨博投你了!”
杨博这家伙可不是说说玩的,他调动资金的能力,仅次于王岳,
岂止是强,简直强得嗷嗷叫。
这货承袭了王岳的衣钵,哪里还看不明白,像以往那样,靠着把持盐场,靠着朝廷给的窝本,专营食盐,独享盐利,这时代过去了。
前面已经说了大明盐法的种种弊端,其实说到底,最大的问题还是过程太过复杂,食利的人太多了。
比如说,废除开中法之后,以纳银换取盐引……试问,是什么人出钱,朝廷户部都给盐引吗?
显然不可能,必须是有实力的,得到了盐道衙门,得到了户部认可,手眼通天的。
而拿到了盐引之后,自然要给人家好处。
盐商主要的功夫,都放在经营这些关系上面……至于更重要的制盐技术,物流,销售……这些真正有技术含量,能够促进时代进步的东西,反而被放到了次要位置。
既然能舒舒服服躺着赚钱,为什么还要站起来呢!
杨博很清楚,师父最厌恶的,就是这些不劳而获者。
所以,杨博他转型了。
干嘛非要靠着食盐赚钱啊!
卖工具,卖铺面,提供物流,难道不香吗?
过去晋商在食盐上,始终突破不了三成,既然如此,那就换个思路,从别的角度下手。
我可是王岳的徒弟啊,难道连这点眼力都没有吗!
杨博出手了,而那些灶户也迫不及待行动起来。
“这是一百引盐,税银十二两八钱,你们可都看好了!”
韩三还有几个乡亲用力点头,眼睛死死盯着,当象征着官盐的红印盖上,所有人都长出口气。
他们带着盐,加上完税的公文,交到了收购商的手里。
“一百引,按照咱们约定的收购价,是八十两,不过上面的意思,价钱要上浮两成,也就是九十六两……不过有个前提,是要接受新的银元……你们是要八十两银子,还是要九十六银元,自己选吧!”
白叔不解,心说都是银两,要什么银元啊!
韩三却笑嘻嘻道:“还是银元,银元方便。要是能直接存到银行户头上,那就更好了!”
管事愣了一下,哈哈大笑:“年轻人,就冲你这个机灵劲儿,也亏不了,我提前祝你们财源广进!”
韩三握紧了拳头,扣除了税银,再扣除成本,足足赚了五十元!
“白叔,去买两只肥羊,今晚咱们全村一起吃肉!”
第506章 废两改元的威力
灶户们是兴奋的,一个银元,换了两只肥羊。
大家伙七手八脚,将羊宰杀,鲜嫩的好肉拿来烤了,剩下的羊头,羊蹄,羊下水……加上泉水,炖两大锅羊汤,热气腾腾,喝上一碗,从里往外都暖和了。
“三哥,这回啊,更有力气了!咱们好好干活,你说这一年之内,能娶上媳妇不?”
韩三呵呵一笑,“只要你肯干,当爹都没问题!”
灶户们哄堂大笑,充满了快乐的氛围。
他们还还没站在更高的维度,来审视这个国家的变化……可是王岳却已经露出了笑脸,他又干成了一件大事!
银元终于能够释放出去了。
漕运改革,运费,粮价,全数跟银元挂钩,而盐法改革,银元也成为了民间的硬通货。
每一枚银元是按照银七铜三铸成,正面印着老朱的头像,背面则是一轮日月。
这是王岳跟朱厚熜反复商讨之后,才最终确定下来的。
一枚银元兑换一两银子,原则上每一枚银元,就能有三成的铸币税。
铸造越多,朝廷赚得越多。
因此在兑换环节,接受银元,甚至可以得到溢价,比如韩三他们,就多赚了两成。
有人要问了,这么干,老百姓不是吃亏了吗?他们会答应吗?
韩三的答案是为什么不答应?
接受了银元,就没有让人厌恶的火耗。
不然你去衙门问问,哪个衙门收税,会低于三成的火耗?
而且火耗这个东西,是每次交易都有折算,不光是和衙门,就算和其他商人之间,也是一样。复杂的折算,能让人脑袋炸了。
过去想避免这个,就只有依靠一些钱庄票号的信用。
比如山西人,他们就是干这个的祖师爷。
遍布各地的山西票号能拿出足值的银元宝,甚至是见票即兑的银票……这是他们百年信用的积累,也是山西商人横行天下的最大财富。
到了现在,情形却发生了变化,银元的推出,让朝廷也能享受到信用的红利。
张璁对此是大为满意,甚至是欣喜若狂。
他立刻下令对宝钞提举司进行整顿,铸造银元,大肆发行。
“元辅,这么算来,今年能凭空多出三成的岁入,真是天大的喜事啊!”李时笑呵呵道。
霍韬却不这么看,“李阁老,铸造银元也要花钱吧!我去瞧过了,他们用的都是军械作坊的蒸汽锤,好大的家伙,价钱不便宜啊!还有,要增加不少官吏工匠……这都是开销,增加岁入是一定的,但是却没有三成那么多。”
李时一拍脑门,感叹道:“是我疏忽了,想挣点钱,还真是不容易啊!”
他们俩聊着,却没有注意到,张璁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
“两位阁老,你们说,这个账能这么算吗?”
两人不解,傻傻看着张璁,不这么算,还能怎么算?
张璁笑呵呵拿出了两张银票,在他们面前晃了晃,一张是十两,一张是五两!
这两位阁老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银票印刷精美,纸张也够硬,比擦屁股的宝钞可强多了。
迟疑片刻,霍韬首先明白过来。
“元辅,你,你是打算学宝钞?这,这不行啊!”
“怎么不行?”
“宝钞滥发,根本就不值钱,商民都不愿意接受,着实害人……”
张璁朗声大笑,“霍阁老,那若是新的银票能兑换银元呢?”
“这个……要是能兑换银元,那,那还发行银票干什么?”
面对两个憨憨,张璁也不多说了,懂的自然懂。
时至今日,变法这条路总算是走通了。
张璁甚至有种含笑九泉的感觉。
哪怕真的死了,他也不会有什么遗憾。
这一步着实太重要了。
作为最强的智库,西山学院已经研究了大明农村的现状。
首先,眼下大明的城市化也就在百分之十左右,近九成的人还是农民。
而对于农民来说,男耕女织,,他们最需要购买的东西,也就是食盐而已。
这也就是所谓的盐铁专卖的来源,从最需要的地方下手,古往今来的发财套路,都是差不多的。
改革盐法,当盐商使用银元之后,自然而然,老百姓也要跟着,这样一来,银元取代银两,就成了必然大势。
你以为我在第五层,其实我在第一百层俯视着地面呢!
“王岳啊,朕要是盐商,也会杀了你的!”
朱厚熜毫不客气道。
王岳坦然一笑,“臣都是秉承陛下的意思办事,吾皇英明神武,自然早有准备的!”
“呸!”朱厚熜不客气啐道:“你这是拿朕当挡箭牌,让朕替你背黑锅,你居心不良!”朱厚熜骂了两句,又突然好奇起来。
“你说这一轮废除漕运,改革盐法,又推行银元,咱们能赚多少钱?”
王岳认真想了想,“这个我不知道,但是我清楚,从此之后,朝廷的掌控能力又会强大无数倍。”
朱厚熜认真思量,然后用力点头,就是为了这个掌控力,他才会毫不犹豫,执行王岳的方略。
一切还只是个开头,他要瞧瞧,还有谁能够抗衡朝廷!
杨博收购了二十船淮盐,这些船只鼓起风帆,直奔应天而来。
天子还在扬州,食盐已经来了。
用意不言自明。
“上好的淮盐,洁白如雪,一引只要二两银子!”
这个价钱比市面上最便宜的盐,还要低两成之多,而质量却是远胜过那些普通的盐。
疯了!
真的疯了!
应天的大小商户,甚至是普通百姓,都跑来了。
这么大的便宜不占,岂不是傻瓜!
等大家伙赶来,他们才知道,原来使用银元交易,可以每引加送一成,也就是二十斤。
人家的理由也很充分,省去了兑换的麻烦,当然要优惠了。
而这帮客人一打听,现在兑换银元,也有优惠,视成色而定,足值的银子,能多换一成银元。
也就是说,一百两纹银可以换一百一十元。
而拿着银元过来,又能多换一成食盐。
这么算下来,一引盐,还不到一两了,简直是白菜价,还不购买,等着什么?
瞧着吧,应天的商贾,纷纷跑去刚刚开业的官银号,前来兑换银元。
谁也没有料到,盐法改革,竟然先促成了银元盛行……
“耗羡归公,盐法改革……没想到还是让他们君臣给干成了!尤其是想不到,竟然用这种方式干成了!”
应天城中,魏国公的府邸,聚集了许多江南大户,彼此交头接耳,义愤填膺。
这里面有杨家,有沈家,有钱家,有陆家,有周家,有王家……随便翻开任何一家的族谱,都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历史,历朝历代,名臣辈出。
虽说原本的门阀之家早就不复存在,但是科举也不是穷人的游戏,没有点积淀,就只能像范进那样,靠着运气硬撞了。
商贾,世家,大族,名门……这些力量终于浮出了台面。
“要不要咱们联名上奏疏,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也不知道哪位出了这么个主意,立刻得到了全场的白眼。
想什么呢?
找死也没有这么干的,还联名,岂不是给皇帝送名单吗?
“你要是有本事请动阳明公,让他带头,或许还有点用?”
王家的代表吓得一缩脖子,虽说都姓王,但他们跟王阳明是真的不挨边,就连王岳也挨不上,不然怎么会这么被动!
这时候周家的人提议道:“我看朝廷也是异想天开,他们能有多少银元?只要咱们把银元都兑换了,市面上看不到银元,不还是要用银两吗?”
众人一听,还真是个办法,可问题是朝廷知道了,会不会派人过来抓?
锦衣卫可不是吃素的!
正在这时候,那位陆家的代表突然道:“要不……咱们也发行银元算了,好歹能分一杯羹!”
第507章 吞了盐商
东南的豪族凑到了一起,这倒不是说他们彼此勾结,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又或者有什么组织,把他们鼓动到一起。
毕竟编造个神秘组织,充当幕后黑手,已经是很久以前的套路了。
这些豪族世家原本甚至相互敌对,斗得你死我活。
能凑在徐家,共同商议对策,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朝廷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已经撼动了他们的根基,再不行动起来,就真的没活路了。
废两改元,居然恐怖如斯!
想当初王岳跟陆炳分析,世家大族控制地方,摆在台面上的两手就是土地和货币……废两改元,不简单是把白银铸成银币那么简单。
而是为了兑换方便,各地都开设官银号,首先在主要城市,主要的商业地带,然后向广大县城推进,最终的目标,要让任何一地的百姓,方圆五十里之内,就能找到一家官银号。或者至少保证有一家兑换点。
这套官银号的体系出现之后,自然就垄断了大宗交易。
朝廷收税款项全都存入官银号,商人买卖货物的款项,也要走官银号。
更恐怖的还在后面,官银号会给百姓提供小额贷款!
杨博就注册了一家名为三义的银行。
这个银行就是专门负责给农民贷款。
其中由官银号出资五成,杨家出资五成。
三义银行向百姓提供小额贷款,所有贷款,均以银元计价,并且年利率不得超过百分之十。
杨博欣然接受,实际上他已经在做这件事情了。
比如他给韩三提供贷款,而韩三则是利用贷款,从他手上购买了铁锅和煤炭,然后又把生产出来的食盐卖给他,他再拿着食盐去赚钱。
别看杨博给的利息很低,但是每个环节都有赚,最后下来,利润是相当惊人的,基本上是直接翻倍,原地升天。
跟王岳修炼了这么多年,杨博是终于能一展所长了。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位置,杨博过去想跟崔士林比,又想跟徐阶叫板,结果到了现在,他看明白了,自己真正擅长的还是摆弄钱。
师父跟自己讲的金融,也没有什么复杂。
无非就是利用资本的力量,去调配资源,让生产销售,整个环节更加顺畅。
他和传统的钱庄票号,区别也很明显。
那帮人是靠着货币牟利,追求的是不劳而获,食利盘剥。
自己不一样,自己追求的是双赢。
虽说很多时候,这个双赢是指他赢两次,但又有什么关系呢,毕竟他不是吃干抹净的人。
还是拿韩三他们举例子,这一群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灶户,再几次出售食盐之后,累积已经赚了超过一千元。
金钱的刺激总是最直接的,昔日混得最差的灶户村,居然成了所有人羡慕的存在。
韩三趁机吸收了周围十个村子,共同成立个制盐场……经过短时间的磨合,他们每年的产量突破二十万引。
这是什么概念,一引二百斤,差不多能够三四十人一年吃的,二十万引,就是七百万人的量,差不多能承包一个布政使司了。
这个产量放在以往,那也是顶级盐商的极限了。
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就轻易达到了。
不得不说,资本的力量,在生产这一块,真是摧枯拉朽,完全是横扫碾压。
更可怕的是在利润的驱使下,工人们疯狂改进制盐工艺。
前面就提到过,两淮等地的盐场普遍采用晒煮结合的办法,灶户会先把海水引入盐池,利用阳光蒸发,期间还会利用灰淋法,去除杂质,得到澄清的卤水,然后再把卤水放到锅里熬煮,得到食盐。
但是在一些地区,人们已经发现了,即便不用熬煮,继续放在太阳下暴晒,卤水底部也会析出洁白的食盐。
这就是晒盐法!
晒盐比煮盐好太多了。
一个铁锅能有多大?而晒盐的盐池,却可以弄到几亩,几十亩方圆。而且由于借助阳光的力量,也不用浪费燃料了。
优势实在是太大了。
过去既然有这种办法,老百姓为什么没有推广开呢?
道理很简单,他们为什么要多生产食盐?
生产越多,朝廷盐商剥削越多,根本看不到收益,替别人赚钱,傻子才干呢!
现在却是不一样了,多产盐是真的会赚钱的。
就在盐城,大面积的盐池出现了。
盐工们首先将海水引入第一个池子,进行初步的晾晒,然后不断向别的池子引水,期间海水的盐分不断浓缩,水中的杂质沉淀,当引入第九个池子的时候,就可以等候出盐了。
老天保佑,没有下雨,一夜海风过去,池底析出了洁白的食盐!
成了!
真的成了!
这是多少盐啊!
保守估计,也有数百引之多!
没用铁锅,没用煤炭,直接就弄出了食盐,而且还是很干净那种,这可真是发达了。
他们原本被划为灶户,专门煮海制盐,现在不用灶台了,是不是灶户这个名称,也就到此为止了?
“没错,你们现在都是盐工了,很光荣的打工人!”
杨博笑呵呵宣告。
韩三下意识打了个冷颤。
“杨,杨大人,我们只是胡乱玩的,您别在意。”
杨博呵呵一笑,“这怎么是随便玩的?从煮盐变成晒盐,可是一大进步啊!可喜可贺的事情。你不会觉得我会因为卖不出去铁锅和煤炭,就迁怒你们吧?”
“错了!大错特错了!你们太小看杨某的胸怀了。”杨博放声大笑,“我现在特别高兴,简直高兴得要疯了。我可以跟你们签个新协议吗?”
真正的关键来了!
韩三下意识打起了精神头,双方经过一番激烈的争吵,终于达成了一元两引的成交价格。
不过双方都留了一手。
韩三希望杨博帮他弄到更多的盐场,他们需要广阔的区域,更好的沙滩,充当盐田。
而杨博则表示盐田可以,但是收购价格还要适当下调,不然他大可以扶持别人。
双方达成了协议。
一转头,杨博嬉笑着就返回了扬州!
赚大了有木有啊!
他立刻就以一元一引的价钱,向应天府倾销淮盐。
作为江南的中心,应天盐价下来了,其他地方也守不住,苏州基本上和应天持平,徽州、安庆、六安,这些地方稍微贵一点。
至于松江,泰州,还要更便宜。
就连盐商的大本营扬州,也撑不住了。
盐价一泻千里。
直接对折。
那些还在撑着的盐商,卖一斤亏一斤,他们的成本根本没法和杨博比,而且过去的那些吸血蚂蟥还都在,不管你们赚不赚钱,先要孝敬这些人,不然就别想顺利运出来。
直到这一刻,那几位晋商代表,也包括扬州的大盐商,终于尝到了厉害。
一共七个人,代表整个盐商,向杨博来求饶了。
“求大少爷赐见,我们有事要求他啊!”
杨博的随从看了看他们,呵呵冷笑,“头些天你们见大少爷,还一副不服气的模样,说什么两败俱伤,拼个你死我活!现在知道了吧,你们就是一群笑话!告诉你们,大少爷没空!陛下那边还要召见大少爷呢!”
这些盐商一听,眼前发黑,几乎昏厥……怎么办?放弃吗?
不行啊!
这是最后生路了,只有跪下,等着杨博回来,等最后的一线生机!
……
“师父,你看弟子干得怎么样?”杨博一副讨好的小模样。
王岳难得哼了一声,“脑筋转得不慢,竟然跟上了为师的思路,着实不容易啊!”
杨博一拍胸膛,“那是!傻瓜才跟那帮人一条道跑到黑呢!”
王岳点头,“行了,就不用往自己脸上抓肉了。你也该明白,为师这一次最主要的目的了吧?”
杨博急忙颔首,“师父,弟子也是最近才想通,您老人家借着改变盐法,推行银元,改革币值,洗劫财富,这一手真是太高明了?”
“洗劫?”王岳把眼睛一瞪,“我洗劫谁了?”
杨博连忙讨饶,“弟子说错了,错了,师父怎么会洗劫盐商呢!师父大仁大义,宅心仁厚啊!”
“行了,别拍马屁。”王岳哼道:“现在该怎么办,你清楚了吧?”
“清楚了!弟子这就去安排!”
杨博捂着小心脏,回到了住处,一听说扬州的盐商都过来了,嘴角上翘,来求我了吧!别看我跟师父那么说,但是面对你们,我可是不会客气的。
哪怕是山西老乡,那也不行!
“你们只要把手上的金银交出来,兑换成银元,也就是了。”
杨博翘着二郎腿,淡淡道。
为首的老者抬起头,轻声道:“那个大公子啊……我听说市面上兑换银元,是给溢价的,你看我们……”
杨博瞬间把眼睛立起来,“怎么,你们也想溢价?”
“不,不想!能如数兑换就行,如数就行!”
杨博哼了一声,“想什么呢!铸造银元不要成本啊?你们先交两成火耗吧!”
众人的脸瞬间垮了,“两成,太多了吧!”
“多?那你们就彻底从盐业滚出去,我自己独吞这些钱,挺好的。”
“可别,小的们答应了,答应了!”
杨博又幽幽道:“好啊,不过想来你们的家产一定都不少,家里存那么多钱也不安全,就让官银号给你们立个户头吧!”
这几个人互相瞧瞧,脸都绿了,还不给现钱啊!也太黑了!
第508章 亏惨了
杨博对这几个扬州盐商并不是那么在乎。事实上他已经掌握了扶持新的豪商巨贾的本事,只要他愿意,可以随时制造出几个韩三来,取代这帮老的盐商,根本是弹指之间。
当然了,杨博也清楚,自己的老师也有本事随时找几个乖徒弟来取代他,所以说啊,做人必须老实啊,当个乖宝宝才有糖吃,跟老师耍心眼,那是会很惨很惨的。
……
“皇爷,这是江南织造局那边送来的银元,请皇爷过目。”
朱厚熜接在手里,才看了一眼就皱眉头了。
“这是怎么回事?正面怎么是牡丹花?这是假的吧?”
黄锦连忙道:“皇爷,奴婢也不好说这是真的,还是假的,毕竟银子是真的,只不过不是朝廷官银号发行的。”
朱厚熜皱眉头了,难道还有人敢跟朝廷叫板不成?
很快王岳就被叫来了。
“这个啊……陛下,这应该是江南的士绅联合起来,发行的民间银元,目的是跟朝廷分庭抗礼。”
“他们狗胆包天!”
朱厚熜一拍桌子,勃然大怒,“现在就派人过去,把他们都给抄了,锦衣卫,东厂,还是直接调兵?”
朱厚熜一上来,就亮出了三把刀。
王岳道:“陛下,这事情还真不好办,怕是没法直接抄了?”
“为什么?难道朕的旨意不管用?”
王岳无奈苦笑,从怀里掏出两件东西,放在了朱厚熜面前,一个是元宝,一个是一张银票。
朱厚熜接在手里,瞧了瞧,又思忖了片刻,终于明白过来。
原来大明朝在货币发行这块,还真有个盲区。
就拿宝钞来说,这东西必须是朝廷发行,其他人谁敢私下印宝钞,绝对是死路一条。
但问题是对于金银这一块,朝廷却没有规定。
毕竟都是金银条块,不管是朝廷,还是民间,甚至是海外,拿出来都是一样花。
而一些钱庄票号以他们的信誉和实力做抵押,发行了不少银票。
那么问题就来了,这些银票算什么?
是纸币,还是票据?
究竟合法不合法?
实际上这个模糊空间是非常大的,不光是银票,甚至是有人私下里铸造铜钱。
有人要问了,对这种行为,朝廷有什么态度吗?
对不起,还真没什么态度,因为道理也很简单,个人私下里弄得毕竟不多,如果不足值,铸造工艺不行,就直接被淘汰了,也没人愿意要。
如果足值,那就更好了。
毕竟长久以来,中原王朝都饱受货币不足的困扰,有人增加货币供给,那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还费力气限制干什么?鼓励还来不及呢!
就拿铜钱来说,现在市面上流通的,也不都是明代铸造的,还有很多元朝的,宋朝的,甚至是唐朝的。
不同成色的银子,有复杂的交换规矩,连铜钱也有,同样一两银子,有时候能换八百个铜钱,有时候能换一千二,差别就在铜钱的质量上。
这一类的情况,在货币高度统一的后世,都是根本无法想象的。
朱厚熜沉吟道:“现在应天的这帮世家大族,为了避免朝廷掌握货币的唯一发行权,就联手发行银元,跟咱们对着干。而这个银元,到底算不算银票元宝,还有模糊的余地,朕没法直接抓人,对吧?”
王岳连连点头,“陛下真是天纵英明,一下子就把这么复杂的事情说得明明白白……”
“复杂个屁!”
朱厚熜气得骂人,“王富贵,朕现在就下旨,你立刻部署抓人……发行货币,那是朝廷的权力,是朕的权力。谁敢窃据皇权,朕就要灭他九族!”
皇帝陛下杀气腾腾,就连黄锦都开口了,“没错,要是王大人不愿意干,我愿意去!”
王岳哭笑不得,“黄锦啊,你跟着瞎起哄干什么啊!”
“不是瞎起哄,而是气不过!这帮东西,就是给脸不要脸。”
王岳深吸口气,“事情不能这么简单看……金银天然就是货币,所以陛下以为货币的发行权属于皇家,并不正确。”
朱厚熜翻了翻眼皮,冷哼道:“王岳,你什么意思?难道说你让朕把权力交出去不成?”
“不不不!”王岳摆手,“陛下误会了,臣的意思是要想办法巩固货币发行权。”
朱厚熜深吸口气,“行了,朕也不废话了,你直接说,到底要怎么办?”
“是这样的,以现在朝廷能掌握的货币来说吧,还真不够满足民间需要,让他们发行银元,未尝不可。只不过需要一点限制。”
“什么限制?”朱厚熜好奇道。
“耗羡!”
王岳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
作为江南世家的聚集地,魏国公府,的确是冠盖云集。按理说徐家人不会这么傻帽,非要当这个出头鸟,可问题是他们盘踞江南的时间太久了,牵连也太深了。
更何况徐家的财富,也是最多的。
废两改元。对他们的冲击也是最大的。
反正朝廷也不反对,那我们就自己发行银元,轮到纯粹的财富比拼,朝廷还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而且发行银元,也是有利可图的事情,何乐而不为!
因此以徐家在背后撑腰,几个江南豪族在前面支撑,东南迅速出现了新的银元,也就是所谓的“牡丹元”。
这种银元以牡丹为图案,取花开富贵之意。也是按照朝廷银元的比例,七成白银,三成铜来铸造。
而且为了赢得百姓信任,他们把白银的比例提升到了七成五,这样一来,银元的成色就会更好。
七大世家,初步调动的白银就有一千万两之多。
他们还有遍布各个县城的钱庄票号,还有不计其数的人才。尤其重要的是,他们还掌控着东南的商业命脉,各种交易,躲不开他们。
就算退一万步讲,他们铸造银元,在内部交易,也是稳赚不赔的。
至少可以分掉朝廷银元的半壁江山。
“唉,做人啊,要懂得惜福。尤其是不能像王岳那样,赶尽杀绝,一点后路不留,这是会祸及子孙的。”
当代魏国公徐鹏举如是说道,他晃着肥硕的身躯,手里捏着牡丹元,笑容灿烂。
“下面的情形怎么样了?商贾可都愿意接受?”
“愿意,怎么不愿意啊!”手下人笑呵呵道:“国公爷,咱们这一步算是走对了,他们都说宁可相信商人,也不愿意相信朝廷。宝钞都来一次了,谁能担保银元不会来第二次?万一朝廷改成一半银子,一半铜,那该怎么办?”
徐鹏举大笑,“说得好!能有这番见识,就说明这个人,能干大事。对了,他是谁啊?我还想见见。”
管事欣然笑道:“还不就是您的小舅子,自家人哪能不向着自家人!”
徐鹏举眼珠转了转,忍不住哼了一声,“他啊,就会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不过念在他这次干的不错,就让他来府邸,我问他点事情。”
管事脸上含笑,连忙答应,他这也输那是帮了忙,话是不会白说的。
转过天,徐鹏举就在花园接待了小舅子。
说是小舅子,其实只是他小妾的哥哥,还上不得台面。
“怎么样,银元的事情,还不错吧?”
这位小舅子一听,直接跪下了,哭着道:“国公爷,你可怜可怜我吧!你再多给我两成,不然我就要亏死了。”
徐鹏举一皱眉头,“胡说什么!我哪里亏你了?”
小舅子哭了,“国公爷,现在朝廷下令了,非官方银元,要交百分之十的耗羡!”
“耗羡?我的银元明明那么好,要交什么耗羡?”徐鹏举大惊。
小舅子却咧嘴哭道:“国公爷啊,我跟你实说了吧,咱们的银元就是不行,你瞧瞧,吹过之后,放在耳朵边,都没有响,老百姓不认的!”
第509章 怎么能弑君呢!
徐鹏举抓着两枚银元,翻过来,倒过去,不停瞧着,明明他们的含银量更多,为什么就是不行?
真是邪了门了!
他也像小舅子那样,用力吹口气,然后放在耳边,还真别说,官方银元就是有轻微的响动,跟银铃似的,十分悦耳。
他们的牡丹元别说吹了,就算是敲,也敲不出响动!
在折腾了半个时刻之后,徐鹏举满头冷汗,颓然坐在地上。斜了眼自己的小舅子。
“你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舅子无奈道:“姐夫,我还真打听了,人家说官银号是用锤子敲出来的,跟咱们铸的不一样。”
“敲?怎么敲?”徐鹏举好奇道。
“这个我也不清楚,不过听说应该跟军械作坊有关。”
徐鹏举吸了口气,还真别说,他倒是听过,前段时间,朝廷送到了应天一批铠甲,这些铠甲和以往的都不一样,不是那种鱼鳞状的,而是一大块一大块的板甲。
听说这就是用什么蒸汽锤敲出来的。
能敲铠甲,敲银元是没有问题的。
只不过这敲出来的,就能比他们的银元好那么多?
“姐夫啊,我看你还是认了算了,都用朝廷的银元,不也是挺好吗?”
“呸!”
徐鹏举狠狠啐了一口,“蠢材,你懂什么!”
小舅子吓得一缩脖子,他当然狗屁不懂,可他就是知道,人家官银号的银元就是好!老百姓也认。
这就很麻烦了,你拿牡丹元去跟老百姓买东西,人家要你多加一成,不然不干。你拿去交税,官方也要一成耗羡。
使用牡丹元,平白无故就要多耗费许多。只要脑子没坏,谁愿意用啊!
明明是小孩子都能想清楚的事情,自己这个姐夫怎么就糊涂啊?
他想不通,徐鹏举却是一清二楚。
这根本不是一点火耗的事情。
任何世家大族,手里都握着相当数量的金银,这就相当于赌场的筹码。商业交易,佃户交租,还有其他一切用到银子的地方,都要求他们帮忙。
而他们也可以很自然而然,通过利息,火耗等手段,狠狠扒老百姓的皮。
再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掌握金银的大户,靠着对货币的掌控,反复征收铸币税,一茬一茬割韭菜。
打工人无论怎么努力,都不是资本家的对手,其中的道理,不言自明。
大户表面掌握的是金银,实则却是支配天下的权力啊!
这怎么能放弃?
“你知道怎么能铸出跟朝廷一样好的银元不?”徐鹏举沉声问道。
小舅子认真思索了半晌,“要不……咱们拿银子从官银号换吧?”
他说完之后,就发现徐鹏举的脸迅速黑了,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滚!”
这家伙屁滚尿流,从国公府出来,狼狈逃窜,滚出了国公府。
徐鹏举不甘心认输,那几个大族同样不甘心。
我们就不信了,还弄不出能跟朝廷媲美的银元来!
悬赏!
砸钱!
看看谁更厉害。
这帮大族也不是真的疯了,因为他们很有经验,通常情况下,朝廷的东西,都精细不了。
比如火铳、兵器、铠甲……都是那样,毕竟官方衙门,管理不好的,下面人只是糊弄,偷工减料,这种情况多了去了。
只要我们咬牙撑住,就一定能反败为胜!
……
“这是要打消耗战啊!”
王岳几乎笑出声来。
这帮家伙是真的不了解时代的进步啊!
既然敢打这场仗,就是把握十足。
在蒸汽锤研制成功,并且投入到使用之后,西山书院在这场烧热水的游戏当中,就一骑绝尘,不可收拾了。
他们首先弄出来的是蒸汽水泵,用来抽取矿坑的积水。
然后不断改进,不断缩小蒸汽机的体积,提高效率,增强气密性。
在技术发展上面,估计大多数穿越者,都能起到一个种子的作用。
若是连具体的工艺改进都能驾轻就熟,那还穿越干什么?老实当个工程师不好吗!
反正王岳是将这些琐事都交给了工匠,让他们去发挥聪明才智。
让王岳大为惊讶的是,工匠们并没有立刻就弄出蒸汽机,更没有立刻就造出火车,毕竟这个难度还是太大了。
他们弄出了蒸汽驱动的磨坊,从此之后,西山周围的粮食脱粒,就不用人工了,可以靠着蒸汽动力。
顺便还解决了磨面的问题,可以磨出均匀洁白的面粉,蒸的馒头更香了,果然,吃货才是进步的源泉。
除此之外,他们也试着用蒸汽驱动纺车。
在最初的试验中,蒸汽动力输出不稳,纺线不均匀不说,还容易断裂,但是随着不断改进,明显有了提升进步。
就这样,在近乎穷举的努力下,西山的师生,还有大明的工匠,迅速积累了相当多的技术。
而这些技术的积累,反过来又促进了生产工艺的飞跃。
虽说距离生产出足够合适的蒸汽机车,还有一段路要走,但是生产标准化的银元,是一点问题也没有。
在这一点上,王岳的优势是碾压的。
从另一个方面来看,朝廷的金银储备真的够用吗?
能比得上世家大族,几百年的积累吗?
这一点王岳还不清楚,但是他已经通过了崔士林,还有郭家,仇家,弄到了多达几千万两的储备。
什么叫万事俱备啊!
跟王岳打经济战,基本上就是在白送。
他不管眼光领先,而且还花了十多年筹备,这就厉害了,人家不光是学神,还肯下功夫,在开战没多久,就呈现了一边倒的屠杀。
官银号发行的银元,大行其道,迅速抢占市场。
整个局势也如同王岳预料的那样,进入了第二个阶段。
既然货币站稳了脚跟,下一步就是采购!
生丝,茶叶,粮食,瓷器……这些东南传统的拳头商品,也必须用银元结算了。
这一招使出来,那几个世家直接哭了。
就拿他们来说,像周家,钱家,这都是丝绸大户,他们除了自家掌握的数万亩桑田之外,还要拿出几十万两,采购生丝。
而他们的家族,也有着数量惊人的纺车,每年几十万匹的走私,就有他们的份儿,甚至还是其中的大头儿。
说起来,当初极力要求暂停下西洋,也有他们先辈的功劳。
只是这些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一天朝廷竟然会使用经济手段,把他们的打得稀里哗啦。
官银号利用银元,大肆抢购生丝,抢购原料。
然后再提供贷款,扶持中小丝绸作坊。
这些小作坊,什么都不强,面对丝绸大户,还能有一战之力吗?
还真别说,有!
他们最大的依仗,就是新的技术!
西山学院积累的技术当中,就包括纺织。
他们弄出来的织机,可以一次纺出几倍数量的丝线。
因此使用很少织工,就能比肩大型作坊。
完了!
彻底完蛋了!
几乎每天都是坏消息。
银元大行其道,一个个新的作坊崛起,他们掌控的行业不断溃败,原料买不到,没法开工,即便勉强开工,生产出来的东西也没有竞争力。
尤其可恶,江南织造局也跳出来了,他们主动跟几个小的作坊合作,签署了供货协议。
有他们背书,这些小作坊就能以织造局的名义,向海外出口,那些夷商最认的就是织造局。
这是要彻底断了他们的生路啊!
不行,绝对不能认输。
不就是花钱吗,我们还能再战三百回合。
几个大户商讨之后,决定就溢价抢购原料,如论如何,生丝茶叶这些赚钱的生意不能丢了。
瞧见没有?
世家大族的底限不断在向后撤退,从保住货币到保住生意,完全是步步后退。
在他们砸出了数百万两银子之后,局面总算是稍微稳住了。
但是很快,他们又发现了问题。
“姐夫,官银号那边,又开始吸收存款了,下面那些穷棒子根本没见过钱,他们捧着金银,都送去官银号了!”
徐鹏举一听这话,脸都绿了,最害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他们这边烧银子,有出无入,而官银号那边吸收白银,还能铸成银元,反过来,再采购生丝,挖他们的墙角。
人家是越打越强,自己这边越来越弱,什么结果,已经一目了然了。
“姐夫,咱们是真的斗不过啊!除非咱们这位嘉靖皇帝,能跟先帝一样,都掉河里淹死,不然咱们就死路一条了!”
“闭嘴!”
徐鹏举厉声责骂,这一次他可不客气了,直接给了两脚,把小舅子踢出了家门。
行刺天子,想灭九族啊!
怎么能弑君呢?
万万不行的!
不行的……
第510章 张璁病倒了
“皇爷,让奴婢伺候您,洗洗脚吧!”黄锦笑嘻嘻道。
朱厚熜一脸的不耐烦,“说不洗就不洗,你别废话了,朕心烦!”
黄锦却不在意,而是笑道:“烦也不能不洗啊,奴婢啊,可是费了好大心思哩!”说话之间,他抱来了一个松木盆,然后又取来了一桶热水。
朱厚熜看着生气,怒道:“朕不过是每次用个新的松木盆,就有人说朕浪费。你瞧瞧这扬州的商人,他们一道菜要用上百条鲤鱼,只吃鱼须,就没人说,朕这个皇帝啊,还真是没滋味!”
黄锦赔笑道:“皇爷,别气了,奴婢虽然没给皇爷换新的木盆,却也能弄出松香味来,您就瞧好吧!”
说着,黄锦就往木盆里放了几块东西,随后黄锦提起水桶,缓缓注入热水。这小子竟然用上了凤凰三点头的手法,看着赏心悦目。
尤其让人称奇的是,从木盆里,居然飘出了浓郁的松香味,比新盆半点不差。
这可让朱厚熜吃惊了,等黄锦把木盆端过来,他瞧了两眼,忍不住笑骂,“你这个奴婢!还以为你变了什么戏法呢?这不是蜜蜡吗?淋了热水,倒是能出松香味,可你拿这玩意给朕洗脚,让外人知道了,还不骂得更响?这可比换个新木盆贵多了,你这是掩耳盗铃,自欺欺人!”
黄锦嘿嘿一笑,“他们爱骂就骂去,反正奴婢也不在乎。再说了,这蜜蜡也不是一下子就没了,还能反复用呢!算不上浪费,皇爷是天下之主,几时能真的受委屈了!”
黄锦说着,认真帮着朱厚熜去了鞋袜,又试了试水温,稍微有点热。
“皇爷,试试吧!”
朱厚熜将双脚放在了木盆里,舒服地呻吟出来。
“好啊!你有心了。”
黄锦伺候着朱厚熜洗了脚,又修了脚趾甲,这才把几块巴掌大的蜜蜡收起来,准备下次再用。
“不必了。”
朱厚熜眯缝着眼睛,轻叹了口气,“朕这回出来,走了不少地方,也看到了不少……黄锦,你说,这运河沿岸,算不算大明的精华所在?”
黄锦咧嘴一笑,“怎么能不算啊!我的皇爷,顺天府是天子脚下,两淮是鱼米之乡,盐利重地。相比之下,西北多穷啊!还有西南,烟瘴之地,老百姓的日子过得可苦了。”
“是啊!”朱厚熜点了点头,“朕这个君父,其实当得不怎么样,治下的子民,多一半还吃不饱,穿不暖……你说,朕有什么资格享受?”
“哎呦!”
黄锦慌忙跪倒:“皇爷体恤苍生黎民,大家伙心里都念着皇爷的好。只不过这饭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件一件做。皇爷自从登基以来,十多年间,已经做了太多的事情,这一次南下,又把币值改革给落实了,奴婢瞧着,都心惊肉跳啊!”
朱厚熜轻笑,“这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是寻常小事罢了!”
黄锦连连摇头,这要是算小事,就没什么大事了。
这段时间,江南织造局不断给黄锦送信,朝廷的种种手段,已经对世家大族形成了关门打狗的态势。
首先,福国公崔士林,水师总兵俞大猷南下……这是很多人都忽略的,他们俩是打着清剿倭寇的名义来的。
当他们到了江南之后,立刻就对宁波、泉州、广州等处市舶司进行了掌控……所有出海贸易的船只,一律要在水师方面备案,没有记录,一律视作非法走私。若是查核有武器,则按照通倭论罪!
这一刀斩下来,直接让浙闽一带,拥有庞大势力的走私大户,遇到了困难,他们的船只再也没法轻易出海了。这可是当初争贡事件爆发后,朱厚熜想做而不敢做的。
经过了多年的准备,水师方面终于有足够的实力了。光是掌控了航路还不够,朱厚熜又降旨任命佥都御史朱纨,出任海关提督……一切的商货船只,只要想出海,就要登记,就要纳税,否则,那就只有死路一条。
文武齐动手,把走私大户的道路彻底给切断了。
毫无疑问,这一手会触怒整个南方,朱纨更是一夜之间,成了众矢之的,所有人都攻讦他,辱骂他,疯狂叫嚷,要罢免了朱纨。
但是……对不起了,皇帝根本不为所动。
而且从行宫出来的杀招,远不止这一个。
由江南织造局牵头,成立了纺织品出口商会,这虽然不算衙门,但是他们掌控着出口丝绸布匹的标准和配额。
丝绸也分成三六九等,怎么认证,这要看织造局的意思。
出口多少,也要由织造局确定下来。
总不能无序竞争,互相竞价,让海外蛮夷占便宜吧?
光是这两招,就狠狠砍了东南世家的命脉。
而随后更厉害的手段来了。
织造局宣布,以官银号为唯一的合作结算银行。
也就是说,不光是采购原料,还是出口商货,凡是涉及到交易的部分,都要走官银号的账户,顺便银元也就成了唯一的官方货币。
南直隶和浙江,这是两个最主要的出口基地。
松江的棉布,苏州的丝绸,享誉世界。
而浙江本身又是生丝产地,又是丝织大户,拥有上万张织机……朝廷的这一系列举措,都是在告诉所有人一个事实。
想出口商货,就要听从朝廷的安排,就要加入织造局的体系,就要采取银元结算,就要向朝廷纳税。
当然了,朝廷也不会吃干抹净,只要加入到这个体系中来,朝廷就会提供贷款支持,提供技术帮助,给予最新的织机……
这一套手段落实下来,效果不言而喻,原本由几个世家大族垄断的生意,顷刻之间,被打得七零八落。
生丝、纺织、海贸、走私、钱庄票号……全线溃败,没有一处能守得住的。
那些人还试图发行牡丹元,跟朝廷对着干,简直是可笑。
官方银元是银七铜三,牡丹元的银含量到了百分之七十五。
偏偏王岳弄出了百分之十的耗羡。
用来纳税,就要多交百分之十,本来银子就多,还要多交,朝廷拿到了牡丹元之后,大可以加入一些铜,重新铸银元,稳稳当当赚钱。
另外用牡丹元,就没法进入朝廷的结算体系,老百姓也要求溢价。
在双重打击之下,那是铸得越多,赔得就越多,一点商量都没有。
王岳之所以没有一下子禁了,分明是想把大户手里的存银掏出来,逼着他们进入流通领域,弥补货币不足的问题。
到此为止,世家大族的力量,依旧很强大。但是对不起了,他们的来钱路子都被堵死了,如果继续维持下去,几乎是必败无疑。
当然了,他们也有出路,那就是乖乖跟朝廷合作,融入朝廷的体系……可一旦走了这一步,原本可以和公侯谈笑风生,不惧阁老尚书,睥睨封疆大吏的豪门世家,迅速一落千丈,到时候一个海关,一个官银号,就可以摆弄他们。
而且更要命的是一旦处于同一起跑线,这些高高在上的世家大族,还真不一定是那些寻常商贾的对手。
真的不要觉得出身高贵,就一定能力更强,也不要以为土老板就真的土。
往往是那些什么都不懂的,仅仅靠着野兽般的自觉,能够在商海当中,披荆斩棘,勇往直前。真的信了什么高大上的理论,满嘴都是听不懂的名词,这样的大老板,距离倒霉就不远了。
彻底洗牌的态势,已经出来了。
“传旨吧,朕准备近日过江,去孝陵祭奠太祖!”
朱厚熜轻轻说道。
过江!
前往应天!
这是要进行决战啊!
黄锦的心砰砰乱跳,他想到了先帝正德。
当年正德在平定了宁王之后,也是来到了应天。
而那一次,正德就不幸落水,回京之后,大半年就病死了。
应天是有魔咒的。
尤其是和正德相比,朱厚熜的这些手段,招招致命,没有半点客气。
那些世家大族能甘心认输吗?
会不会对皇爷不利啊?
黄锦的脑子飞快转着,这一次过江,必须要安排好才行,不能出任何差错。他迈着急匆匆的步伐,往外面走去,正准备找王岳商量。
没想到,王岳竟然也匆匆赶来,和他险些撞上。
黄锦发现王岳的脸色很不好,心咯噔一声。
“富贵哥,出事了?”
王岳没有否认,黄锦连忙扭头,引着王岳,到了朱厚熜的卧室。
“皇爷!”
朱厚熜正踌躇满志,盘算着下一步的动作,突然见到了王岳,也是一惊。
“怎么?有事?”
王岳深吸口气,“陛下,刚刚京城送来急报,张阁老突然昏倒,不能理事!”
张璁病了!朱厚熜突然觉得心被掏了一下,很难受……
第511章 首辅非恩师莫属
王岳和朱厚熜敢放心南下,大展拳脚,最大的依仗不是别的,就是张璁!
有这位忠心耿耿,又能力超强的首辅在后面顶着,整个大局才不会乱,他们才能安心。
突然得到了张璁病倒的消息,王岳骤然陷入了惊骇之中。说实话,他跟张璁之间,亦师亦友,准确说是张璁在教导他。
哪怕张璁管他叫师父!
王岳最初对张璁的印象并不好,觉得他是个投机钻营的小人,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可真正接触久了,王岳才看清楚,张璁的确不择手段,但他的目的是高尚的,是纯洁的。他有比肩任何古之贤相的格局,尤其难得,他是真的把百姓疾苦放在心头,刻在骨子里。
张居正算是明代公认有作为的首辅,张璁在做事这一块上,丝毫不弱于张居正,而他的私德,更是张居正无法企及的。
为官以来,张璁没有收过任何礼物,没有提拔私人,没有给自己儿子任何好处,连朝廷照例给予的恩荫,张璁都拒绝了。
相比之下,张居正为了自己儿子的科举功名,闹得朝野不宁,实在是失了气量,丢了格局,尤其是跟张璁比起来,更是差了太多。
王岳扪心自问,他这几年严格约束自己,约束家人,放弃了很多产业财富,甘心跑去西山教书……真不是家里的河东狮吼。
而是因为张璁!
没错!
你舔着脸,以师父自居。
结果你处处做事,还不如弟子,你凭什么为人师表?
见面的时候,臊不臊得慌?
王岳为了心安理得,只有严厉约束自己,连带着朱厚熜也不得不注意影响了。
可以说张璁凭着无可挑剔的私德,改变了大明君臣的风气。
这还是张璁最微不足道的一面。
他的政绩大约可以分成三块,第一,是张璁改革了用人方略,在杨廷和时代,甚至之前几十年,大明用人都偏重科举。而科举又偏重文采。
结果选拔出来的官吏,下笔千言,胸无一策。
做事情那是肯定不行的,就只能醉心内斗,互相倾轧。
张璁掌权之后,在用人上,是不断突破的。
从地方选拔人才,从国子监征用人才,甚至提拔办事能力够强的小吏。
而对已经入仕的科举文官,也增加了严格的考核选拔机制。制定考成法,严厉整顿吏治,约束百官。
在张璁的努力下,大明的吏治迅速扭转。
转好的吏治,又为了接下来的清丈田亩,做了准备。
在张璁任内,清丈工作从顺天推到了山东河南,又推到了南直隶,推到了湖广,推到了江西……多达千万户无地,少地的百姓,得到了土地,改善了生存状态。
自从永乐朝,就不断流失的丁口田赋,在张璁这里,得到了彻底扭转!
毫不客气说,这是挽救了大明的坠落的国运。
伴随着清丈田亩,户部的岁入也迅速提升,嘉靖十二年,各种税收折成白银,超过两千四百万两。
其中田赋占六成,商税占了三成多。
整个岁入几乎是正德朝的四倍还多!
这些都是粗略的举例,张璁的功绩还有更多,毫无疑问,他是当下无可挑剔,无可替代的首辅人选。
“唉,情形怎么样?严重吗?”朱厚熜已经预感到了不妙,不然王岳不会这么失态。果不其然,王岳摇了摇头。
“陛下,以张璁的性格,若非坚持不住,又怎么会传消息过来,我猜测他多半已经昏迷,不能理事了。”
“唉!”
朱厚熜又是深深叹息,他已经准备渡江前往应天,祭祀孝陵,然后全力推动新法。
那几个世家大族,他是一定要清理的,江南的格局也要重新洗牌。
不管是农业,还是商业,都要纳入到朝廷的掌控之中,甚至他已经做好了废除魏国公一脉的打算。
你们干得那些小动作,别以为朕不清楚。
衍圣公都能迁徙承德,你魏国公一脉,又多了什么!
毫无疑问,朱厚熜已经把大刀举起来了,张璁却病倒了,后院起了大火!
必须要返回去。
“王岳,你说……会不会有人暗算张阁老?”
王岳深深吸口气,明显拳头握紧。
“臣也不清楚,不过若是真有人敢暗害首辅,臣一定不会放过他!”
“岂止是你,朕也不会答应的!”朱厚熜狠狠一锤桌子,而后道:“王岳,你看接下来要怎么办?”
王岳无奈道:“陛下,臣怕是要回京了,万一……臣好歹是他的师父,有些话还方便一些。”
朱厚熜略微沉吟,“那……朕也返回吧!”
下这个决断,并不容易。朱厚熜这一次和王岳南下,是酝酿了许久的。他们每一站不停造势,积累实力……如今到了扬州,过江在即,大氏将成,却要忍痛退回,能不遗憾吗?
功败垂成啊!
但是朱厚熜也不是鲁莽的人,当年正德皇帝南下应天,落水丧命,这事情对他的刺激太大了。
他跟王岳一起南下,君臣珠联璧合,互相照应,自然是无往不利。
可如今张璁病倒,京城没有堪用之人,王岳要返回,如果只是他一个,唯恐孤掌难鸣,让人钻了空子,不得不说,这个时机真是太凑巧了……
“罢了,不要迟疑了,立刻返回京城!”
王岳深深一躬,“多谢陛下体谅,臣还是打算先行一步,若真是有异常,臣也好从容安排!”
朱厚熜没有反对,立刻同意。
王岳即刻动身,只带着几十护卫,飞马返回京城。
而朱厚熜也没有停留,立刻让天子仪仗掉头,也向京城北返。
……
“走了,终于走了!”
徐鹏举眺望着江北,喃喃感叹,突然一扭头,对着身边的人笑道:“真没有料到,你们杨家的手段很厉害啊!竟然能暗算到一国首辅啊!”
旁边的书生连忙摆手,笑呵呵道:“国公爷谬赞了,我们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张孚敬之所以病倒,是因为他事无巨细,劳累过度所至,跟我们可没有半点关系。”
徐鹏举哼了一声,要是信你们的话,我就是傻瓜。
“杨先生,你说这一次张孚敬还能不能闯过来?”
书生笑道:“按照我的估算,怕是要换个首辅了。”
“哦!”
徐鹏举眼前一亮,“那,那谁有资格,接替张孚敬呢?”
“哈哈哈!”杨姓书生一笑,“翟銮、霍韬、李时,这三位阁老,论起资历实力,都远不及张孚敬。即便让他们接替首辅之位,也就是过度而已,难有大作为。最有希望的,自然还是吏部尚书桂萼,礼部尚书方献夫了。”
听到这俩人,徐鹏举露出了笑容,“他们都和王岳未必合拍,光是为了这个首辅之位,朝廷就要乱一阵子了。”
徐鹏举满脸轻松,看样子,总算逃过了一劫,或者说,至少暂时安全了。
“安排几个扬州瘦马过来,咱们可以乐呵几天了。万一张阁老死了,举朝哀痛,咱们想高兴,也要忍着不是!对吧!哈哈哈!”
江南的世家大族,全都松了口气,如释重负,甚至弹冠相庆。而王岳的心情,却沉到了谷底。
尽管他不愿意去想,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一旦失去了张璁,整个朝局都会因此改变。
还有没有第二个毫无私心,又能力超群,还全力以赴,主张变法的重臣?
不得不说,很难了。
更不要说,他跟张璁之间,还有师徒情分在,可以更加放心。
剩下的几个大臣,王岳在心里过了一下,虽说他们不算守旧派,但是也没法跟自己完全契合。
或者说,不能放心将变法大业,交给他们主持。
王岳的心越发沉重,从扬州到京城,只用了不到五天的时间,王岳就赶回了京城。
他也没有迟疑,直接到了张璁的家。
这还是崔士林送给他的。
院子很好,但却简陋的吓人,两边的花圃都让张璁给铲平了,种上了蔬菜和土豆。恰巧土豆秧儿已经枯萎,还没有来得及收获。
王岳叹了口气,就直奔第二层院子,令他意外的是,太子朱载基竟然等在这里。
“师父,二师兄让我给师父一封信。”
王岳下意识接过来,展开之后,上面只有潦草的几个字:首辅,非,恩师,莫属!
王岳傻了……让他当首辅,没开玩笑吧?
第512章 众望所归
王岳捏着纸条,这的确是张璁的笔迹,可内容却是让自己当首辅,这不是开玩笑嘛?从学历上讲,别说翰林,王岳连进士都没有考上,他只是连国子监都一天没正经念过的监生罢了。
再说资历,王岳就更奇怪了,他是兴王府侍读出身,提督四夷馆,当过宛平县令,受封过抚远伯,领过兵,提督过蓟镇军务,当过北境都护,现在虽然挂着少保衔,但实际工作就是西山学院的山长。
就这个履历,凭什么能越过六部九卿,越过那几位阁老,直接出任首辅啊!
玩笑也不能这么开,简直是侮辱了大明朝一百多年形成的规矩……由此可见,张璁的确是病得不轻,人都糊涂了。
“师父,我倒是觉得二师兄没有错,他希望师父接任首辅,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太子朱载基认真道。
王岳狠狠瞪了他一眼,“殿下,你一个小孩子,胡说什么!”
“我不是小孩子了。”朱载基努力辩解,“我,我已经快十二岁了。父皇这个年纪,就已经负责处理兴王府的事务了,师父跟杨廷和他们斗的时候,也就比我现在大两岁而已啊!”
“两岁就很大了知道吗?你给我老实点!”
王岳凶巴巴教训了朱载基一句,拔腿就往后面去,他要瞧瞧张璁的情况。
还没等到病房,就闻到了浓重的药味,有两个太医正在给张璁熬药,他们主动过来,跟王岳介绍。
“大人,是太后派我们过来的。”
“太后?”王岳暗暗点头,有老太后在,果然靠谱。
“首辅的情况怎么样,他是因何病倒的?”
“不好说!”其中一位太医道:“元辅日复一日,忙于政务,年纪也不小了,身体谈不上好。积劳成疾,也是有可能的。”
王岳眉头紧皱,“那就是说,还有别的原因了?”
太医连忙点头,他转身拿来了一包东西,送到了王岳面前。
“大人请看。”
王岳接在手里,一眼认出来,“是丹白桂(香烟)。”
“嗯,这是最近两三年,才在京城流传开的,只有一些大的药铺才买得到,据说能够止痛。我们问了元辅的家人,说元辅时常偏头痛,因此用了不少这东西止痛。由于年头太短,我们也不知道,用多了会怎么样!”
很显然,太医有点怀疑丹白桂。
可这玩意王岳知道啊,他甚至知道这是哪来的,一准又是崔士林送给张璁的,毕竟以张璁的消费能力,是绝对买不起的,他又不肯接受礼物。
唯独崔士林,他能以同门师兄,加上身体为重,逼迫张璁接受。
可若是崔士林送来的,那么就绝对不会有问题。
那小子完全没有道理,对张璁不利,相反,他们俩的关系,说不得比自己这个师父还要亲密呢!
王岳看了眼丹白桂,就放在了一边,直接去了病房。
等他坐在了床边,看着鬓发苍白的张璁只是,心头一颤,他已经年过六十了,是个地地道道的老人了!
想当年,张璁直言天下大弊在于士人,那时候他是何等意气风发,慷慨激昂!
他又跪下,主动拜师。
王岳最初只觉得是张璁投机取巧,想找个靠山,后来王岳渐渐理解了,他要做的事情太大了,他手上的权柄又太少了。
时不我待,他只有跪下!
而他这一跪,换来了变法,换来了无数人安居乐业,实现了百年夙愿,耕者有其田!
嘉靖新政,真正的灵魂人物是张璁!
包括王岳在内,最初的兴趣并不在此。
不就是富国强兵吗?
方法多的是,赚钱就是了,还用得着折腾土地吗?
不得不说,张璁的坚持,起到了效果,而且伴随着清丈田亩,所有的变法措施,都显得轻而易举,可以放手推动。
最初的艰辛,只为了日后的轻松……
王岳坐在床头,看了许久。
张璁昏迷不醒,脸色蜡黄,眉头紧皱,似乎有太多放不下的事情。
再看看病房,没有半点值钱的摆设,用具也多是竹器。
十几年的高官做下来,混到了张璁这个地步,甚至只能用可怜形容。
但是换个角度,明明是弟子,居然能触动老师,张璁又该何等骄傲自豪。
王岳一直坐到两位太医送药进来,亲手灌了一碗药,这才出来。
“你们估计,还要多久,元辅能醒过来?”
两位太医都摇头了。
“真的不好说,我们只能讲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或许三天,或许五日,也或许……要更久!”
王岳微微吸了口气,脸色更加深沉。
正在这时候,外面有了动静。
等他出来,出乎预料,蒋太后竟然来了,朱载基搀扶着祖母。
蒋太后也上了年纪,远不如前几年硬朗了。
“你回来了!回来了就好啊!”
蒋太后轻叹道:“你跟陛下一路南巡,一路折腾,把京里的政务都甩给了张阁老,又是废除漕运,又是发行银元……每一样事情,都要他操劳,哀家都听说了,他时常要忙到后半夜,甚至连着十几天不回家。”
王岳无奈,“这的确是我们疏忽。”
蒋太后哼了一声,“哀家不管你们有多少道理,这事情又多紧要。现在张阁老病倒了。朝政一团乱麻,哀家要你还朝廷个忠心耿耿,又能办事的首辅,听到了没有?”
王岳苦笑道:“任命阁老重臣,这是陛下的职责啊!”
“哀家现在就问你,你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王岳沉吟道:“当下的次辅翟銮,老成持重,是个很好的人选。”
“不行!”蒋太后哼道:“他只是能奉命行事罢了,一个循吏庸才,当不了首辅!”
“那,那左都御史严嵩如何?此人为官多年,又忠心可靠!”
“可靠?”蒋太后冷笑道:“我看他是柔若无骨,毫无主见。让他接任首辅,内阁只会服从陛下的意思,什么大事也干不成了。”
王岳迟疑苦笑,还真没看出来,蒋太后居然把严嵩看得这么清楚,着实让人吃了一惊。
“太后,臣一路疾驰,赶回京城,脑子还晕乎乎的,身体也疲惫不堪,还请太后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休息好了,回头再跟您老人家说,行不?”
“不行!”
蒋太后哼道:“你累,哀家就不累吗?自从张阁老病倒,哀家就要成天盯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江南清丈,整顿市舶司,推行海运,发行银元,还有更换官吏……”蒋太后一说,都觉得脑袋大了三圈。
“王岳啊,哀家明说了,这么多麻烦的事情,除了你,哀家谁也不信任,哀家就问你一句话,这个首辅你接,还是不接?”
王岳愣住了,他是真的没有想到,自己居然是众望所归了?
没有吧!
大明朝的能臣多了去了,比自己强的更是,更是……王岳突然不知道怎么说好了。
这时候跟在蒋太后身边的朱载基突然冲了出来,大声道:“师父,你就别推脱了。现在西山学院就给父皇提供了那么多的参考建议,说穿了,西山书院就是内阁,您已经是首辅身份了,除了您,谁也不合适!”
王岳被吓了一跳,真的是这样吗?
“我接任首辅,怕是不合规矩啊!”
蒋太后哼了一声,“有什么不合规矩的!这事等陛下进京,哀家跟他说,你只要同意就好!这个首辅之位就是你的,而且哀家还跟你保证一件事,你这个首辅,绝对是大明立国以来,权柄最重的。”
蒋太后呵呵一笑,“你小子啊,现在只要想好了,接下来要怎么当这个首辅就是了!”她说完之后,居然直接离开。
朱载基也是一脸笑容,跑来给王岳施礼,而令人意外的是,在病房里,也有一双昏花的老眼,在笑吟吟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