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3章 富贵还乡
在朱载基的眼睛里,这些宗室子弟已经成了绿油油的韭菜,可以随便割,想怎么来,就怎么来,半点不用客气。
王岳给了徒弟最大的白眼。
“你不能学你爹!”
“为什么?”朱载基很疑惑,“我要是不学父皇,我就会失去父皇的喜爱。”
“可你学了父皇,就是失去其他人的支持。”
“是其他人的支持重要,还是父皇的青睐重要?”小家伙顽固地追问,他距离叛逆期已经不远了,师父和父亲,都不能让他完全信服,小家伙开始建立起自己的价值体系,这让王岳既欣慰,又无奈。
或许要不了多久,他家的孩子也会这样吧!
所以王岳对朱载基保持了最大限度的容忍。
“殿下,这世上有两种人。”
“男人和女人嘛?”
“哈哈哈!”王岳朗声大笑,“有人支持陛下,也有人反对陛下。但不管怎么样,陛下都是天子,都是万民的君父,他可以不在乎,而那些人也不能把陛下怎么样。但是殿下就不一样了,那些人很有可能会提前消灭掉隐患。”
朱载基眉头挑了挑,托着下巴,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道:“这就是当年文官支持仁宗皇帝的缘由吧?”
“没错!”王岳笑道:“父子之间,除了政见之外,还有情感,所以只要足够聪明,就不用担心丢了位置。相反,那些人只是出于利益,殿下要想赢得他们的支持,就必须照顾这些人的利益。”
朱载基努力思索着,他似乎懂了一些,可又十分困惑。
“师父的意思是……因为父皇会包容我,所以我才可以跟父皇撒娇?对别人却要更小心些。这算什么?这不是窝里横吗?”
王岳眨巴了一下眼睛,真是好有道理,他简直无言以对。
“真没有看出来,殿下还是如此孝顺?”王岳笑吟吟道。
朱载基晃着脑袋,“这事跟孝道没关系。反正父皇处置宗室,我觉得挺好。想要我帮忙求情,那是想也别想。我要做个有主见的人,不然岂不是辜负了师父的教诲?”
王岳哼了一声,连话都懒得说了,只是摆了摆手,把朱载基赶走,让他赶快读书去,别在自己面前气人。
当朱载基走后,一个爽朗的声音传来。
朱厚熜笑呵呵走了出来,他简直眉开眼笑,开心坏了。
“王岳啊,我真的要感谢你……没有半点假的,你的确是个好的师父,太子被你教得太好了,朕很欣慰。”
朱厚熜竟然主动拉了一把椅子,跟王岳并肩坐在了一起,他笑呵呵道:“身为一个父亲,说实话,孩子聪慧,固然让我欣慰,但是我更希望他是个正直的人,一个真诚的人。”
王岳沉声道:“但是正直和真诚,并不能当好一个皇帝!”
“那又如何?”朱厚熜眉头挑起,轻哼道:“朕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等待……而童年却只有一次,过去就回不来了,我希望皇儿能过得舒心一些,毕竟……我们都不年轻了。”
朱厚熜和王岳互相对视着,很有感触……他们一切结伴进京,仿佛就是昨天似的,可事实上,已经过去了十一年多。
朱厚熜已经二十七岁了,王岳才比他小了几个月而已,放在后世,这个年纪,才刚刚走出校门,还没怎么被社会毒打。
可是按照大明的平均年龄算,他们都过了一半,甚至是一大半……如果再按照皇帝的年龄来算,那就更可怕了。
毕竟从朱棣之后,就没有哪个天子是长寿的……能活过四十岁,就算高寿了,三十几岁就驾崩,也比比皆是,朱厚照更是刚刚过了而立之年,就突然死去。
哪怕是朱厚熜的老爹,兴献帝朱佑杬,年纪也不是很大。
“王岳,这或许就是我们朱家人的命吧!虽然贵为天子,却没有那么长的命去享受天子的权柄,你说可悲不?”
王岳没有回答,如果能给普通人选择,哪怕用毕生来换取一天的皇帝,他们也是愿意的,而且朱家人的短命,固然可能有基因的问题,但也不免各种意外,总而言之,这里面的水太深了。
“王岳,我打算回安陆。”
“哦!”
突如其来的一句话,让王岳吃了一惊,“陛下怎么会想到回安陆?”
朱厚熜轻叹,“我原本打算将父皇送入太庙,也算是全了朕的一片孝心。可连皇儿都能想明白的事情,我又怎么会一直糊涂着?就算能让父皇接受香火供奉,但是在大多数人的眼里,他还只是个藩王罢了,朕……不该自欺欺人的。”
王岳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陛下真是深明大义啊!”
朱厚熜笑了笑,没有多说什么。
过了片刻,他又一次道:“我想回安陆!”
这一次王岳点头了,“陛下是想祭奠兴献皇?”
“也是,也不是!”朱厚熜突然笑了,“朕辛苦了这么多年,大明朝到底怎么样,有没有变好,好到了什么程度,我还不知道呢!对了,黄锦可跟我说过,他的老家扬州,还有苏州,杭州,都是天堂一般的地方。”
朱厚熜笑呵呵道:“怎么样?有兴趣吗?跟着朕一起往江南走一趟,把这些地方都瞧瞧,再去浙江余姚看看,看看新建伯,我还想瞧瞧寒山寺,游一游西湖……总而言之,你不会反对吧?”
王岳笑了,“不要太铺张浪费就好!”
……
朱厚熜通过内阁,向朝臣透露出他的想法,皇帝陛下要南巡,要去安陆瞧一瞧。虽说过去朱厚熜也去过天津,还跑去过承德,并不是一个老老实实,待在皇宫的宅男。但是去安陆那么远的地方,还是第一次。
皇帝陛下在打算什么呢?
刚刚处置了席书和夏言,展示了天子的强悍,现在就急着南下,这其中有没有关联呢?
“不管有没有,其实我是支持陛下南巡的。”
张璁对着其他三位阁老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只是咱们,陛下也是如此。走出京城,到江南,到湖广走一趟,亲眼看看,增加见闻,了解民生疾苦,对于治国理政是很有好处的。”
翟銮苦着脸道:“元辅所言极是,但是元辅想过没有,陛下大举南巡,开支势必非常惊人,恐怕百万两也未必够!而且这些年推动变法,民间波澜不小,暗流汹涌。万一有人趁机对君父不利,我们这些人,就都是罪人了。”
张璁点头,“翟阁老深谋远虑,可我要说,正因为如此,我们才应该支持天子南下啊!”
三位阁老大惑不解,一起盯着张璁。
“如果我所料不错,陛下这一次势必去一些重要的所在,见证变法成功,获取更大的支持。同时也能说服更多的人,支持变法,你们三位觉得是不是这么个理儿?”
三人互相看了看,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元辅果然高瞻远瞩,看得清楚啊!”霍韬就道:“既然这么重要,用不用多安排一些人,把声势造起来?”
刚刚还说担心花费,转眼之间,竟然要加大投入了,真不愧是阁老,变脸都这么快!
张璁哈哈大笑,“费那个力气干什么?有吾师陪着,动静想小都不可能啊!”
翟銮几个人顿时发出会心之笑。
既然这样,那就等着看好戏吧!
经过了一个月的紧张筹备,朱厚熜,王岳,还有黄锦和陆炳,正式从京城动身,在三千名士兵的保护之下,动身南下安陆。
“当年朕惶惶不安,进京继位,能有今天,你们三个人都有大功……黄锦陪在朕身边,在司礼监干得很好,陆炳执掌锦衣卫,虽然不言不语,但你就是朕的眼睛,鼻子!至于小富贵,他几乎就是朕的半个脑子了。”
对于朱厚熜的评价,黄锦拼命点头,岂止是半个,简直是一整个好不?
第484章 破而后立的大明朝
朱厚熜抚着膝盖,脸上尽是笑容,他有理由自豪,以藩王出身,入继大统,既没有实力,也没有名望,甚至连资格都要受到质疑。
而历经十年之后,他不但坐稳帝位,还成为朱棣之后,大明最有权势的天子,乾纲独断,金口玉言,可不是一句空话。
返回安陆,衣锦还乡,自然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只是人们依旧把朱厚熜想简单了,或者说低估了他的智囊水平。
这一次南下,绝不仅仅是满足天子的虚荣而已,这里面的筹算,实在是太多了。
天子的队伍,刚刚到了通州,就停了下来。
以当下大明报纸的发达程度,朱厚熜南下,随行的记者超过了三十人,其中就不乏天下知名的主笔。
“王大人,天子停留通州,莫非有什么用意吗?”
王岳脸上含笑,“诸位记者朋友们,今天是七月二十七日,是一个很特别的日子,洪武元年的今天,我朝北伐大军,在徐达和常遇春两位名将的指挥下,光复通州,挥师元大都,光复了燕云故地。”
“洪武北伐,不是一个朝代推翻另一个朝代,也不是一场简单的北伐。大明立国一百五十多年,我们这些后辈子孙,或许已经忘记了,大明是怎么来的……所以我想在这里点出此番南下的第一个主题,那就是找回初心!”
“找回属于我大明的骄傲!”
“我们是一个拥有着悠久历史的民族,拥有着无与伦比的过往……长久的辉煌,造就了身为华夏的气魄,我为华夏,四方尽是蛮夷。秦汉隋唐,我们的骄傲达到了巅峰,但就像是一个人,有壮年,也有衰老。两宋以来,我们渐渐失去了勇气……在战场上节节溃败……契丹窃据燕云,党项夺走河套、隔绝西域,女真灭北宋,蒙古灭南宋。崖山一败,华夏沦亡,这是几千年来,我华夏子民的至暗时刻。数千万人,沦为四等奴仆,人命贱如牲畜,胡马横行,狼犬遍地……”
“我太祖皇帝,以明为国号,以吞吐日月之雄心,驱逐黑暗,北伐元朝,光复中原,收复燕云,尽取长城以内疆土,并且数次北伐草原,直至攻灭蒙古,洗雪数百年耻辱……太祖皇帝建立的不是一个王朝,而是中兴了一个即将灭亡的文明!”
“这些年来,称颂太祖皇帝的文章诗词,所在多有,但是能真正明白我大明立国意义的着实不多。这不是一个人的英明神武,而是一个民族,一个文明,在危亡之后,蓬勃爆发,是华夏的二次重兴!太祖皇帝再造汉家脊梁,功盖三皇,盛于始皇!”
……
王岳面对着记者的谈话,很快就被传回了京城,同时也传到了邻近的城市,并且向地震波一般,不断向外扩散……而且这个扩散势头不是越来越衰弱,恰恰相反,是越来越强,反响越来越剧烈。
一时间,讨论大明立国,讨论洪武北伐,讨论中原华夏,成了最热门的话题。
渐渐的,一个名词被越来越多的人提及,那就是民族!
而一旦确定了这个概念之后,几乎所有的问题,都迎刃而解。
我们和四周蛮夷有什么不同,答案很简单,我们属于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明。
士农工商,行业不同,到底能不能一视同仁……答案当然是可以,因为我们是同一个民族。
皇权和相权,法统和道统,天子和圣贤,到底谁才是最大的,这些都不是,而是民族!
为什么要变法,为什么要富国强兵,为什么要恢复故地……答案还是民族!
老百姓过日子讲究越过越好,兴旺繁荣,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更要如此。
心学和理学的争端,到底该怎么拼盘,谁才是最合适的?一句话,哪个学说对这个民族好,哪个就是合适的。
当一个凌驾于家国天下的概念诞生之后,曾经太多的争论,一下子都销声匿迹了。
就在通州,昔日北伐胜利的地方,立下了一块一丈多高的石碑,将前人的丰功伟业,镌刻在上面。
将属于大明的辉煌,刻入所有人的心里。
与此同时,由宋濂起草,朱元璋颁布的《谕中原檄》,成为了所有学生的必背篇目。
“驱逐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这十六个字,一下子深入人心。说来惭愧,昔日只知道啃四书五经的酸丁童生,居然有很多人,连这十六个字都不知道,更不知道大明是如何建国……
至于普通百姓,他们更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咱们的大明朝,这么牛啊!
戏台上,评书里,杨家将那么厉害,都没能拿回燕云,岳爷爷何等英雄了得,也就落了个风波遗恨。
只有大明!
真的只有大明!
一扫五百年耻辱,铁血雄兵,所向睥睨。
中山王徐达,开平王常遇春,帝国双骄,盖世英杰!
哪怕卫青霍去病,也多有不如啊!
那韩信彭越呢?
貌似也不行!
毕竟他们只完成了一件事情,而咱们大明的开国猛将,不但建立了新的王朝,还驱逐了胡虏,再造华夏。
这份功劳,那是谁也比不上!
王岳的这一番动作,竟然给大明上下,结结实实补了一堂历史课。
当然了,王岳做事,向来不会这么简单,他一贯是一个坑套着一个坑。直到埋葬了所有人为止。
而这一次,王岳亮出了终极武器。
其实在恢复了大宁都司之后,甚至是更早,王岳和朱厚熜,这对君臣就面临一个难题,他们冲破了老臣的束缚,掌握了属于自己的权力。
但是当时的他们,就像是两头冲进菜地的野猪,奔跑过后,留下的是遍地狼藉。
破而后立。
他们只完成了一半,剩下的一半该怎么办?
这俩人都在思索,迁居孔家,推崇心学,大兴教化,鼓励科技……有相当一段时间,都处于一种茫然的状态,不太明白,他们到底是在干什么。
王岳的心中,倒是有大略的方向,而朱厚熜却还需要仔细思索权衡,说起来对他冲击最大的,或许就是颜钧的那些无君无父的主张吧!
那些离经叛道的话语,对君父的谩骂,居然在自己亲生儿子眼里,都还有那么一点道理,颜钧这家伙罪不至死!
这是何等荒唐,可又实实在在摆在眼前。
朱厚熜不得不接受了一个事实,原来天子高高在上,真的不是天经地义,不是什么天理纲常……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皇帝死于非命,又有那么多朝代湮灭。
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远比君父更重要的东西。
只不过这个东西是什么,他还略有迟疑。
是所谓的道理最大,还是道统最大?
是不是还要沦落到曾经的烂泥塘?
在这时候,一个新的答案出来了。
民族!
不是皇帝,不是圣人,而是这片土地上,活生生的百姓,以人为本!
朱厚熜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王岳,你说现在朝堂的那帮人,会不会后悔,没有拦着朕南下?”朱厚熜眯缝着眼睛问道。
王岳笑道:“这就不好说了,关键要看陛下打不打算收手了?”
“笑话!”
朱厚熜哼道:“你侃侃而谈,过足了瘾儿,朕怎么能只当个摆设呢?”朱厚熜笑道:“咱们下一站是哪里?”
“山东!”王岳毫不犹豫道。
朱厚熜呵呵一笑,“正好!对了,孔庙什么的,没有损坏吧?”
王岳轻笑道:“哪敢损坏啊!别看衍圣公一家被送到了承德,可是来曲阜拜谒的人,还络绎不绝,甚至有人哭着发誓,要恢复圣人地位呢!”
“做梦!朕才不会让他们得逞……这个孔庙,该供奉一些真正的英雄了!”
第485章 至高荣耀
自从通州王岳的一番谈话之后,即便不长脑子的人也都明白了,这哪是寻常的巡游,根本是给一百多年的大明朝树碑立传,甚至是诠释几千年的历史,格局之大,气势之雄,完全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
没有人能预料到王岳想要干什么,但是不用怀疑,这一定是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的壮举,整个天下都会为之改变。
“王岳这个人,真是让人刮目相看啊!”
身为天官的桂萼,发出了如是感叹。
而在他的对面,躬身耸立着一个中年文士,此人姓杨!
在大明朝最尊贵的姓氏,自然是朱,此外一门双公的徐家也是大大有名,甚至被尊为天下第二家。
但要是真的论起来,杨这个姓氏,在大明朝,绝对不寻常,甚至是让人战栗惶恐……从永乐朝的三杨开始,在大明朝高官的行列里面,绝对不缺姓杨的,最近的大臣里面,就有杨廷和,杨一清等人。
虽说他们根本不是一家人,甚至还是对手仇敌,但却不可否认,姓杨的不好惹!
“天官,王岳固然了得,但真正能做主的,恐怕还是天子啊!”
桂萼呵呵一笑,“王岳善谋,陛下能断……他们君臣珠联璧合,配合默契,不管什么事,都所向披靡。这一次不管干什么,他们都一定会成功的。”
桂萼没有往下说,但是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身为握有大权的天官,完全没有必要,替别人冒险,火中取栗。他只要跟在天子身后,摇旗呐喊,就能拿到属于他的一份,所以,任何想收买他的打算,都是做梦。
杨姓文士微微一笑,“天官大人是明镜,咱大明朝什么人都有。但是敢欺君罔上的人却是不多。杨廷和这些人都完蛋了,就更没有人会跟陛下唱反调。恰恰相反,大家伙都想争着抢着,孝敬陛下,当好忠臣孝子呢!”
桂萼呵呵一笑,“既然你们这么打算,那就再好不过了。谁都省事,岂不美哉?”
杨姓文士呵呵一笑,“天官大人,我们孝敬陛下的心,天日可鉴,绝没有半点假的。只不过我们现在有些着急啊!”
“着急?着什么急?”桂萼不解道。
“我们着急辅臣无能啊!天官大人,要充盈府库,增加岁入,办法多得是,可张首辅一门心思清丈,王岳又是那两把刷子,不是对外抢掠,就是鼓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那都是小道,上不得台面的。明明就有最容易,最好的办法,却不能进献陛下,我们能不着急吗!”
桂萼翻了翻眼皮,似笑非笑。
咱都是成年人,就别玩这套骗人的把戏。
这年头傻乎乎的忠臣孝子,不是没有。
但绝对不是你们这帮人!
杨、沈、周、陆,或许还包括钱、徐,你们都是江南的超级豪门大户,家底儿之丰厚,简直无法想象。
自从官方下西洋停止之后,大明的海上就被你们几家把持着,哪怕天津开海,胶州开海,你们这些人依旧把持了三分之二的海上贸易。
这么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说自己急着孝敬天子,怎么看,都是骗鬼!
“湖山先生……你们到底打算怎么办,还是直说了吧!”
这位湖山先生顿了顿,笑道:“天官大人,既然如此,我就明说了……只要朝廷能把宝钞交给我们,我们愿意每年向朝廷缴纳一千万两的利钱……国库的收入立刻翻倍,陛下想干什么事情,还有什么成不了的?”
“一千万两!”
桂萼忍不住低呼,他凝视着对方,“你没有说谎?”
“怎么会啊!如果天官觉得少了,还可以再增加一些!”
桂萼苦笑,他哪里是觉得少了,完全是被吓到了。
宝钞这玩意。自从洪武朝开始,就不断贬值,时至今日,基本上和废纸差不多了,已经从流通领域消失了。
信不信,谁要是敢拿着宝钞去买东西,保证会挨打的。
目前宝钞还没有被废除,唯一的原因就是朝廷在某些情况下,想要赖账,却又不好说出口,就会用宝钞充数,比如给藩王的俸禄,只给一半,剩下的一半,折成宝钞,这话的意思大约就相当于打五折了。
一个如此鸡肋的玩意,竟然有人愿意出大价钱购买,这里面的猫腻真的有点多啊!
“湖山先生,王岳有大的本事,你应该比我清楚,你想耍什么花招,还是趁早打消念头。你们筹谋宝钞,到底是打什么算盘,还是趁早如实说了,若果真对大家都好,老夫也愿意促成此事,若是……呵呵,老夫一把年纪,也没有必要替你们火中取栗!”
“哈哈哈!天官大人果然痛快,既然如此,我就实说了……其实这也不新鲜,在宋朝的时候,就有蜀中的商户以身家担保,发行交子,我们的意思是以江南的豪门大户挑头,承担下宝钞发行。既是替朝廷理财,也是给我们做生意提供方便,这本就是合则两利的事情,至于需要向朝廷缴纳多少钱,才肯同意,凡事好商量。小人以为天官大人若想更进一步,取代张阁老,这是最好的机会!”
……
“王岳,这就是孔庙,看起来也不怎么样啊!”朱厚熜随意道。
王岳道:“庙不在大小,关键要看供奉的是谁啊!”
“有理!”
朱厚熜笑道:“咱们把孔家人赶走了,你想好要供奉谁没有?”
“自然是供奉咱们大明的英雄,我已经徐达和常遇春,这两位开国名将,是必须要供奉的……至于还有谁应该放在这里……臣,臣就不好说了。”
“有什么不好说的!”朱厚熜哂笑道:“当然是于少保了,土木堡之变,他力挽狂澜,挽救了大明,保住了京城,使得大明没有走上北宋的老路,功盖环宇,若是不能享受香火,我们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王岳呵呵两声,躬身赞道:“陛下如此圣明,臣五体投地!”
天子一行,沿着运河南下,在通州停留之后,进入山东境内,达到了兖州。
朱厚熜的旨意降下。
将原来的孔庙改成大明英烈祠,原来的圣贤被扫地出门,对于大明朝来说,真正需要供奉的,是那些为了天下苍生,真正流过血,付出代价,建立功勋的英烈先辈。
其实这是个很明显的事情,偏偏又被忽略太久了。
作为官方代表,朝廷每年祭祀孔子,不光对孔圣人恩遇,就连孔家的子孙后代,都能得到厚待。
要说不重视儒家,鬼都不信。
单纯将衍圣公一脉迁到了承德,也解决不了问题,人家一样可以回来。
唯有把这座庙重新填满,找出比孔老夫子更有资格享受香火供奉的人,才能说服世人。
朱厚熜曾经一度打算,把他爹兴献王抬进太庙,说穿了,也是一种试探。
只可惜,结果很惨!
不行就是不行。
强行拔高,根本没用,还会适得其反。
假如真的以皇帝取代圣贤,供奉在这里,早晚也有一天,会被人扔出去。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真正的英雄,才配享受天下人的敬仰。
徐达常遇春,作为帝国双骄,无话可说。
而少保于谦在土木堡惨败之后,顶住压力,重整旗鼓,保住了京城,稍微对比一下靖康之耻,就会明白,于谦的功劳是何等惊人!
尤其是当民族的概念提出之后,于谦的功劳,一下子就超越了简单的一家一姓,成为了捍卫中华的大英雄!
虽说一直以来,大明对于谦的评价都不低,尤其是宪宗朱见深,就已经给于谦平反了,但是直接放进英烈祠,而且还是由孔庙改过来的,这个效果可着实有点爆炸啊!
当年一句东华门唱名,方是好男,直接断送了两宋的尚武精神……如今把徐达常遇春,把于谦放进象征着最高地位的英烈祠,更是一种宣誓。
身为一个大明子民,该朝着哪个方向努力,貌似不用多说了吧!
只不过这还不够!
更大的惊喜还在后面呢!
王岳的手里,捏着几枚金币和银币,正面是面值,背面则是头像,有于少保,有中山王徐达,有开平王常遇春。
这些货币做工精良,上面的头像更是栩栩如生。
朱厚熜接了过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真有你的,供在英烈祠不够,还要印在货币上面……有这几位作保,咱们的币值改革,或许也能做得了。”
第486章 皇帝的大手笔
朱厚熜在曲阜停留期间,除了颁布旨意,将原本的孔庙改为英烈祠,并且将开国有功的徐达和常遇春,以及土木堡之变立下大功的于谦放入祠堂之外。
还下旨意,要求讨论币值改革。
这一下子算是彻底引爆了大明,让那些将南巡看得很高的人,再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浅薄。
相比之下,天子斥巨资,给几位有功之臣建造雕像,反而显得稀松平常了。
也就是定国公徐光祚会兴奋地睡不着觉!
中山王徐达啊,我们家的老祖宗,他老人家的功勋终于得到承认了,王岳的评价,简直恰如其分。说得太好了。
光复燕云,驱逐蒙元……咱不是创建了一个国家,而是拯救了华夏!
头一次觉得,王岳是个人才,说话又好听,超惹人喜欢的。
为了表示对王岳的感激之情,徐光祚带着徐延德,从京师屁颠屁颠跑到了曲阜,他直接揽下了一项最重要的事情。
要把徐达等人放入英烈祠,就需要雕像……而这个雕像该用什么材质,那可十分值得推敲。
木头的,泥塑的,铜的,银的,或者干脆用赤金?
不管哪一种,徐光祚都把胸膛拍得啪啪作响,,没说的,他姓徐的包了!
经过最后的讨论,雕像采用汉白玉,材料倒是不算贵,可有一点,必须用整块的石材,完整雕出,务必要体现出功臣名将风采,形神兼备,气韵十足……
面对种种要求,徐光祚没有半点迟疑,他还嫌要求太少哩!
这可是我们家的老祖宗啊,岂能马虎?
在王岳的标准之上,徐光祚又私下里加了好几十条……偏偏工期还不能耽误,说白了,就是要砸钱,不停往里面砸。
光是看开支,就算换成赤金,多半也够了。
值吗?
所有怀着这种疑问的人,在雕像揭晓的那一刻,统统闭嘴了。
宽阔雄伟的大殿之中,按照文武,两边排列。
徐达是坐像,一手按着膝盖,一手攥着兵书,微微蹙着的眉头,仿佛在思索着要如何进军,一副儒将之态,扑面而来。
而另外两人,也丝毫不差。
常遇春骑在马背上,上身前倾,手里张弓,双眸凝视,仿佛下一秒,就要松手取人性命一般。
常十万的战斗力,那可真不是吹的。
按理说常遇春出身贫苦,吃饭都费劲,应该身体孱弱,营养不良才是。可偏偏成年之后,身体强健,武功高强,猿臂善射,在多次战斗中,常遇春都是身先士卒,以弓箭毙杀敌人,一鼓作气,大杀四方……
或许冥冥之中,真的有天数,才降下此等奇男子!
和这两位赳赳武夫比起来,于谦的雕像就显得儒雅多了。
他穿着文官长袍,身体微微前倾,仿佛有重物压在肩头一般,刚毅的五官,毫不犹豫扛起如山的压力!
这根铁打的脊梁,是压不弯的!
当这三尊神像,放入正殿之后,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天子这么干,着实太难得了,也太恰当了!
什么是英雄?
英雄是面对胡虏愤然提剑,征战沙场,所向睥睨,打出一片大好河山。
英雄是国家危难,挺身而出,不避生死,一肩扛起江山社稷,一身护住万千黎民。
这才是真正的好汉子,大英雄!
和他们比起来,周游列国,不得施展的孔老夫子,也就是凡人罢了。
颇为有趣的是,曾经曲阜聚集了一批老儒士,这帮人不怕死,甚至想一心求死。尤其是当朱厚熜要驾临的时候,他们更是做好了殉道的准备。
为了圣贤他们要拼命了!
说来也有趣,他们不是琢磨着如何安排后事,而是一心想着怎么憋出一首惊天动地的绝命诗。甚至有人为此成了苦吟派,整天疯癫了似的,念叨着成仁取义,或者是人固有一死……曲阜百姓是半点都看不上这帮死心眼的东西,谩骂,朝他们吐口水,说他们替孔家招魂儿。
偏偏他们不怕被骂,还越骂越兴奋,仿佛有朝一日,他们今天承受的苦难,都会成为明天的荣耀。
一句话,他们坚信圣贤会回来,而他们只需要等待。
发生在曲阜的事情,已经上升到了神学的高度,即便最乐观的人,也不觉得那些腐儒还值得挽救,或者有挽救的可能。
但是奇怪的一幕出现了……当徐达,常遇春,于谦的汉白玉雕像,进驻庙宇,大明英烈祠,五个大字熠熠生辉的时候。
这帮人奇迹般消失了。
甚至有人还跑到庙堂里面,诚心跪拜,然后就喜滋滋回乡,比来的时候,要快乐多了。
“原来空落落的心,这回总算是满了……回乡之后,咱也要给于少保树碑立传!这是真英雄啊!”
一位老儒士发出由衷的感叹,他欢喜鼓舞,甚至有点欢快地离去了。
敢情他只是缺少一个崇拜的偶像罢了。
就像有些人生来就需要有人管着,没人管就不舒服,不安稳。
拜谁都无所谓,关键是要有能添的,不然就不舒服……这倒是不奇怪,毕竟哪怕到了后世,这群人依旧存在,吹过了西边的灯塔,吹工匠精神,吹三哥,甚至吹猴子……反正他们的宗旨就是不恶心死你不罢休……
当然了,王岳和朱厚熜,这么大的动作,不是给这帮无药可救的人准备的,他们也不值得费这么大的力气。
真正要改变的是大明!
新的偶像代表新的价值观,新的社会取向……在这个大破大立的时代,无论怎么拔高,都不为过。
“其实吧……朕还准备了第四个雕像,而且已经让徐光祚弄了一半了。”
朱厚熜笑呵呵拉着王岳到了行宫的后院,王岳已经预感到了不妙,可是当他看到的时候,还是羞涩了。
这个雕像身形修长,看不清脸面,分不出文武……但是有一点,那就是在雕像的脚下,伏着一只硕大的巨熊,圆圆憨憨,由于雕工十分精细,王岳想认错都不可能。
难道要把自己也放进去?
然后对着自己的雕像,烧香膜拜……怎么都觉得有点瘆得慌!
“陛下啊,咱不着急!不着急的!”
朱厚熜冷哼一声,用看傻子似的目光,鄙夷王岳。
“你还真觉得非你莫属啊?脸呢?你现在是有不少的功劳,但是往后呢?就没有人超越你了?做人不要太自信了好不好!你要是想名正言顺放进去,就给朕好好做事情。知道了吗?”
王岳翻了翻白眼,能不知道吗?
这不就是黑心老板,画饼充饥,忽悠员工的那一套把戏吗?有什么新鲜的?
不过话说回来,要是真能将自己的雕像放进来,还真是至高荣誉,根本无法抗拒啊!
当王岳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突然打了个冷颤,貌似他给朱厚熜提供了一件了不得武器啊!王岳还真猜对了,几年之后,有一个姓戚的小学生来这里参观,并且立志报国,又过了若干年,他率领着庞大的舰队,横扫西方的土地,带来的恐惧胜过蒙古人万倍!
王岳和朱厚熜一路走来,就是一场不断积累大势的过程,在通州,肯定大明的功绩,等于向所有人宣示了这个国家的伟大。
在曲阜,将公认的英雄放入庙堂,凝聚了人心,重塑了价值取向,而这一切准备,在船队进入南直隶之后,达到了第一个高峰。
一项最重要的计划公布出来,朝廷要进行货币改革……废除原本的金银条块,改用金银铜币,并且还拿出了一套制作精良的货币,交给所有人讨论,摩挲着货币上精美的头像,大家伙都深深知道,皇帝陛下这是要玩真的了……
第487章 阻力来自地方
推行心学,最直接的一个好处就是思想打开了,什么东西都能讨论了。不然人家一句圣人之言,你也敢质疑?天理如此,凡人岂能置喙?
多少国计民生,都这样被吓得不敢多谈了。
可现在不一样了,既然从心出发,那就没有什么不能讨论的,尤其是关乎苍生百姓的大事,更是不能放过。
废掉银两,改用银币,这个到底行不行?
出乎预料,刚刚公布出来,居然反对声音,占据了主流,并没有因为朱厚熜是皇帝,就理所当然得到了支持。
陛下,咱别折腾了,你们老朱家都玩过一次了,就别再坑人了。
这些人说的自然是宝钞!
提到了宝钞,这东西绝对是老朱的坑爹发明,就算再想帮他洗,估计也洗不干净。
纸币这个东西,好处和坏处,同样显而易见。
尤其是当控制不住的时候,那就跟吃了二斤巴豆似的,一泻千里……在洪武朝,宝钞就开始泛滥了。
既然泛滥,要怎么办呢?
答案很简单,就是用更大的泛滥,去医治眼前的泛滥、
只要发行的够多,贬值就追不上我。
秉持着这个理念,大明的宝钞,疯狂印刷出来,最后都舍不得用好纸印刷,毕竟纸也是要成本的。
结果就是弄出来的宝钞,比草纸还差劲儿,轻轻一戳就破了,拿来擦屁股还要多垫两层……
你们老朱家都造了一次孽,坑了无数人。
现在还想再来,对不起了,我们不干了。
朱厚熜的脸真的黑了,“王岳,你出的好主意!”
王岳也表示无奈啊!
“陛下,臣真是尽力了,我都想到了用开平王和于少保代言……要不,就把头像换成陛下的,估计能管用?”
朱厚熜眉头挑了挑,片刻之后,他勃然大怒!
“王岳!你拿朕当三岁孩子耍是不是?要是用朕的,会,会更差的……”朱厚熜的声音微不可查……原来他也知道,皇家的信用是真的不怎么样。
其实有关货币的这一块,王岳早就打算过了,毕竟有太多穿越前辈,靠着开银行,办钱号,大发横财,他完全可以再来一次啊!
只不过当他实际研究一番之后,不得不承认,有些事情,即便有主角光环,那也是做不来地!
有些人会说,在古代皇权不下乡,老百姓不信任朝廷,百姓愚昧,不好管理,到处都是刁民,哪怕对他们好,他们也不领情,保守落后,愚不可及,无可救药……
持此高论的人,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俨然天子的架势,是万万舍不得用百姓的视角看待问题的。
对于那些普通百姓来说,他们眼里的朝廷,就是不断盘剥,不断征发勒索,别说他们这一辈子,就算往上数几百年,也都是一个德行。
百姓们对青天大老爷最大的期待,也就是能主持公道,公平断案,不畏强权,这就已经够他们感恩戴德,铭刻肺腑了。
至于更多,那是想也不敢想。
所以说,任何变法改革,都要考虑实际的条件……推行清丈的好处是什么?
增加财政收入,减少流民,公平税赋……这些都有,但是不可否认,在重新清丈的过程中,朝廷和百姓,等于是重新签订了一份契约,而且还是相对公平合理,老百姓能够接受的那种。
只有当这个契约有效执行之后,才能取信于人,才能推动更多的改变……而货币改革,就是其中最主要的一项。
“其实宝钞这件事情吧,太祖爷也有无奈啊!”
朱厚熜还是决定硬洗,“咱们中原历来缺少金银,偏偏物产丰饶,需要的货币极多……朕也想给纸币担保,可以兑换金银,但是朕真的没有那么多钱啊!”
王岳用力点头,强烈赞同……不赞同也不行啊,这是他跟蒋太后讲的,朱厚熜又从老娘那里学来的。
四舍五入,朱厚熜约等于徒孙,身为师爷的王岳当然要赞同了。
只不过这个情况稍微好转了一些,当然了,还要感谢倭国做出来的巨大贡献,每年给提供数百万两的白银,还有更多数量的铜,以及相当数量的黄金。
倭国凭着一己之力,占据了海外流入贵金属的六成还多!
“朕这一次发行金币和银币,又不是废纸一张的宝钞!货真价实的东西,怎么也有这么多反对的?这些人的脑子都坏了吗?”
朱厚熜大惑不解。
作为天子头脑的王岳,自然有必要替皇帝陛下解惑。
“陛下啊,臣琢磨着,弄清楚报纸上文章的来源,差不多就能查出个大概了。”
朱厚熜并没有被这个办法震惊到,毕竟本来也不是多高明,只不过普通的策略罢了,就让黄锦去调查一下吧!
小胖子办事还是很得力的,当他把结果送来,朱厚熜惊呆了。
“陛下,最近报纸上出现的反对货币改革的文章,有一半以上,都是官员写的。”
“官员?”朱厚熜眉头紧皱,“难不成是朝中有人跟朕作对?”
黄锦连忙摆手,“皇爷,这事情跟朝中的大人们关系不大,倒是……倒是和地方衙门,有不小的干系!”
黄锦说完,朱厚熜眉头皱的更深了,这帮货跳出来干什么啊?
完全没有道理啊!
“皇爷,比如这个最反对改革的春秋书生,他的真实身份是淮安知府的亲娘舅,兼师爷。还有,这个耿介人,他就是扬州府的一个书吏,他的笔名有十几个哩……虽说他们隐藏很小心,都用笔名,但是他们低估了东厂的本事。奴婢这些年一直没闲着,还有江南织造局,更是下了大工夫,奴婢们都为了皇爷,尽心尽力呢!”
朱厚熜嘴角上翘,呵呵冷笑,“黄锦啊,你是不是看王岳立功,就眼红了?这是你的功劳?这分明是你不作为,放任不管,结果这帮人肆无忌惮,以为弄个笔名掩护,就没人知道他们的真正身份了?对吧?”
黄锦惊得张大嘴巴,愕然半晌,鼓着腮帮道:“这叫引蛇出洞,是很高明的兵法!”
“闭嘴吧!”
朱厚熜冷哼道:“朕现在想知道,为什么这帮地方官吏,这么反对改革货币?到底是为了什么?”
黄锦翻了翻眼皮,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要问我。
“耗羡!”
王岳突然幽幽吐出了两个字!
朱厚熜身躯一震,包括黄锦都眼前一亮。
懂了!
王岳弄出来的金币和银币,做工精良倒是在其次的,每一枚的价值都是固定的。而且规定严禁损坏,如果敢窃取金银,会受到严惩。
这样一来,交易过程中,直接清点金币银币的数目就行了,并不需要复杂的折算,对商业来说,当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同样的,新的货币也能用来交税,
这下子就麻烦了。
比如说,当下大明地方官吏,有一项很重要的收入来源,就是所谓的耗羡!
拿征粮来说,比如规定缴纳两石,但是会有雀食鼠盗,老百姓交了两石,很有可能入库的时候,就不足两石。
地方衙门是不会承担这个损失的,就只有在交税的时候,多收一些,至于多收多少,那就要看心情了。
同样的道理,缴纳金条银块,也会因为杂质的问题,不能保证足值,所以也要多交一点,这个叫火耗!
顾名思义,就是在铸成官银的过程中,损失的那部分。
可别小瞧这两样,俗话说的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就是从这里来的。
有些地方的耗羡甚至超过正课。
货币改革,首先就断了这帮人的手脚,他们能答应吗?
“这回总算是清楚了,咱们下一站正好是淮安,让朕也领教一下,老百姓要额外多交多少的税!”朱厚熜杀气腾腾道。
第488章 小后生啊,可惜你不是皇帝
朱厚熜从北京出发,经过山东,进入南直隶……能够很明显感觉出,这是三个层次……倒不是说富庶的程度差别,从天堂到地狱,不可能有那么大的差别。
而是说那种扑面而来的气息,差别的确相当大。
顺天府,是王岳和朱厚熜着墨最多的地方,清丈田亩,征收商税,大力征兵,兴办学校,鼓励报纸,打击豪强……还有许许多多的大工程,光是把京城四面围起来,就惠泽上百万人。
这一套做下来,顺天府有着很浓厚的市民社会的气息,尤其是天津,更是让人耳目一新。
在这些地方,受尊重的是财富,是知识,百姓对于官吏的恐惧也不是那么强烈。哪怕贵为天子,朱皇帝到运河边的住处休息,车驾经过,百姓离着近了就随意趴在地上,等车驾过去,他们立刻跳起来,指指点点,毫无敬畏之心,就像是看什么热闹似的。
进入山东之后,百姓对皇权的敬畏,很显然要浓重许多,尤其是许多刚刚得到土地的百姓,他们会远远赶过来,只为了给天子磕个头,然后含着热泪,心满意足离开。
所以经过山东的这一段,是最轻松的,根本不用担心有谁会生出刺杀天子之心,即便有,山东的百姓也能撕碎了他们。
可是当南下的队伍进入南直隶之后,就能明显感觉到,一股异样的感觉……百姓不是顺天府那种随意,也不是山东那种感激涕零,而是恐惧!
就好像是一群愉快生活的小动物,突然来了一头大象,打断他们的生活节奏,本能地排斥,惶恐。
“这就是天高皇帝远啊!真没有想到,朕积累了这么长时间的威风,却连南直隶吹不进来,还真是有点失败啊!”朱厚熜哀叹了口气,“我不打算立刻去淮安府了,你安排一下,朕想见几个老百姓。”
“老百姓?”
“对!就是那种普普通通的升斗小民,朕真的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活着的。”
王岳颔首,“请陛下放心,这个臣可以安排,不过可能会冒点险。”
朱厚熜呵呵道:“有你在,朕还有什么好怕的……只有一个要求,务必要见到真正的百姓,了解最真实的民生!”
王岳点头,表示了解。
一个时辰之后,从御帐冲出一支骑兵,人数很有限,还不到二十个……可这些人全都配备了双马,加上骑术极好,就像是一阵旋风,直奔着东南方向,就下去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整个御帐的人都傻了,这也太意外了吧?
陛下啊,你不能不按套路出牌啊!
相比这些人的错愕,暗中盯着天子一行的那些人,则是彻底蒙圈了。
朱厚熜离京之后,虽然做了不少让人震撼的事情……但总体上还是有规律的,尤其是天子的日程安排,更是丝毫没有马虎。
大凡有事情发生,王岳都会提前跟记者吹风,然后皇帝出来表态,媒体跟进讨论,最后再形成意见,要求内阁尽快落实。
这已经成了标准的流程,朱厚熜也一直以乖宝宝的姿态,服从安排,而其他人也都习惯了天子的习惯……只是他们忘了,不管是朱厚熜,还是王岳,都不是按照套路出牌的人。
之所以会让人们摸到规律,就是为了关键时刻,打破规律!
这不,朱厚熜在马背上,迅速驰骋,迎面湿润的风猛吹,整个人都神采飞扬,好像要飞起来似的。
他们一口气跑出了三十多里,马儿的身躯被热汗浸透,湿漉漉的,朱厚熜和王岳也见了汗。
这几年他们俩的骑术都进步很大,甚至朱厚熜还学会了马上射箭的本事,要不是为了探查民情,朱厚熜还真想就这样驰骋狩猎,也是别有滋味。
他和王岳都从马背上下来,向四周望去……这是很典型的农村景象,没有北京外城整齐的房舍,也没有山东繁忙兴建的新房。
这里的房舍普遍低矮,且九成以上,都是老旧的茅草屋。
为了抵御雨水,草屋的房顶每年都要增加一些稻草,长时间积累下来,就是这些房舍,都看起来跟刚长出来的大头蘑菇似的,竟然有那么一丢丢的萌。
至于百姓,他们也是老老实实,在田里收割采下豆荚之后的蚕豆秧,他们会整齐放在路边,等着晒干之后,拿回家里烧火。
在这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东西会浪费。
蚕豆是在两季庄稼之间宝贵间隙抢种的,多了一点收获,日子就会轻松一点……毕竟地主和朝廷,都不要蚕豆,这是真正完全属于他们的收获。
“老丈,我们是京城过来的,想要问问你点事情啊!”
猫着腰挥舞镰刀的老汉,停了片刻,焕然大悟道:“是外乡人吧?等俺割完了,就招待你们。”
一个时辰之后,王岳,朱厚熜,坐在了一架葡萄下面,他们面前的三条腿的桌子上,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蚕豆,老汉不知从哪里寻来了一个黑黝黝的坛子,从里面小心翼翼,倒出两碗浑浊的酒水。
“只有这个了,客人们不要见怪。”
朱厚熜不想拒绝老人的好意,但是这样的东西,他是真的咽不下去。
他干脆直入主题。
“听说天子南巡,就要到淮安了,你们听说了吗?”
“听说了,早就听说了……一听到这事,俺就生气。你说咱们皇帝,不好好在他的家里待着,跑出来干什么?”
王岳强忍着笑意,低声道:“老丈,陛下关心民生疾苦,出来瞧瞧,也是理所当然。”
“他关心民生疾苦?那他一来,就让俺受苦了,又是什么理儿?”老头气哼哼道。
“老丈受苦了?”朱厚熜沉声问道。
“那可不!俺的两个儿子都被叫走了,说是替皇帝修行宫了。俺也不知道行宫是个什么玩意,听说是给皇帝住的。俺就琢磨着,皇帝出来,住客栈不也挺好的?还费那个力气干什么。这不是浪费东西吗?”
王岳终于笑了出来,“老丈真是妙人,你这建议真是太好了,要是让陛下听到了,保证会赞赏你的!”
老头脸色微红,抹了一把下巴,呵呵道:“俺就是胡说八道。人家到底是天子,哪能跟老百姓一样!吃好的,住好的,都是应该的。谁当皇帝能天天吃蚕豆啊?”
王岳笑呵呵道:“老丈说得在理,这蚕豆不好吗?”
“好!怎么不好!”老汉抓起一粒,扔进了嘴里,细嚼慢咽,满脸的享受。
“你们这些后生或许不信,要是能天天蚕豆管饱,那就是神仙过的日子喽!”
王岳忍不住摇头苦笑,这个神仙真是有点惨啊!
“老丈,你们最近几年,日子怎么样,有什么改变没?”朱厚熜直接询问正题。
“没!”
老头一句话,直接把朱厚熜噎得够呛,咱配合一下行不,我这个皇帝当得很辛苦,就没有一点成就?
老头顿了顿,终于笑了。
“其实吧,还是不一样了,就拿过去来说,每年都有许多徭役,从年头到年尾,这都两年多没有了,只是这一次修行宫罢了。”
“哦?徭役减少了?”朱厚熜兴冲冲问道。
“嗯!是少了不少。还有啊,去年遭了灾,听说朝廷也发了粮食赈灾……说到底啊,这皇帝陛下,还是好的,他不想让老百姓过不下去。可,可下面这帮歪嘴和尚啊,就念不出好经!”
王岳含笑点头,“老丈真是高见,地方官吏的确良莠不齐,有太多坏了良心的害群之马。”
老头重重点头,他见王岳和朱厚熜都不碰蚕豆和酒,脸上也有些过意不去。竟然伸手在衣襟里掏了好半天,才摸出一块黑乎乎的碎银子。
“孩儿他妈,去买点熟菜和烧酒来,咱不能怠慢了客人。”
这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妇人才从屋子里出来,怯生生来到了老头面前,欲言又止。
老头顿了一下酒杯,哼道:“让你买就买!难得,人家没有把咱说的话当放屁。今儿高兴,要喝痛快了,说痛快了!”
老妇犹豫了半晌,终于抓起银子,转身走了。
看着老伴儿的背影,老头呵呵一笑,“她是妇道人家,不懂的。那块碎银子是她整夜整夜熬着,做刺绣活儿换来的。她琢磨着,今年秋天交税用。可,可人家大老爷不认啊!他们说,咱的银子不好,要四两才能换一两官银,你们说说,都是一样的银子,怎么差别这么大?”
王岳和朱厚熜互相看了眼,都露出惊讶的神色。
火耗这个东西,的确是存在的,没人否认……但是多收三倍,这也太荒唐了!
“老丈,官银的确要比民间流通的银子更好啊!”
“好什么啊!别的俺不知道,头些年,俺年轻的时候,当过杂役,亲眼看到过,他们就敢往银子里塞铅块!”
朱厚熜忍不住道:“这可是窃取国库之银的大罪,他们就不怕吗?”
“怕啊!怎么不怕!知府都给发配了……可下面的那些官吏老爷们,还不都是好好的!所以说啊,就算是知府,想要坐稳了,也要让下面人贪,不贪他就坐不稳当!”
老头猛地灌了一口气,黝黑的脸庞,泛着红润的光泽。
“老丈,真没有想到,你还这么有心得!”
老头大笑,“这不算什么,活得年头多了,自然就懂了……别的不说,要是能给俺个官干干,别的不说,这个淮安府,就能太平了!”
“好!”
朱厚熜突然幽幽道:“朕现在就任命你为应天监察御史,让你处理淮安府的吏治耗羡问题,你能干得好吗?”
老头哈哈大笑,“小后生啊,俺当然能干好!只可惜啊,你不是皇帝,说了不算!咱们还是喝酒吧!”
第489章 老农当官了
秦老太提着半只桂花鸭,还有一坛子烧酒,嘟嘟囔囔,往家里走,头上的白发更多了……这个死老头子,就是改不了爱吹牛的毛病。
头些年,他身体好,脑子也算灵活,因此遇到了征用差役的时候,村里人都愿意让他代劳,毕竟出去服役不光是能干活,还要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如果不会说话,不懂孝敬,受累不说,还要挨骂。
因此大家伙宁愿意多出一点钱,或者帮着秦家干活,换取秦老头出马。
这样一来二去,秦老头的见识越来越多,成为村里头最了解外面的人,没事的时候,他也宗室愿意向村民炫耀他的见识,大家伙也都很配合,听得津津有味。
但是时间久了,故事也就那么多,加上秦老头也不长出去了,人们的兴趣就淡了,对老头的态度也从尊重变成了敷衍。
甚至当他刚刚开头,就有人抢先说出了下一句,把老头的嘴堵上了,然后就是愉快的气息,大家都快乐了,唯独秦老汉,憋得老脸紫红。
今天的情况却有些不一样,有外乡人来,还愿意跟老头聊天,这就让秦老头激动坏了,竟然拿出了仅有的一块碎银子。
老妇不敢违抗丈夫的意思,但是她却忧心忡忡,眼瞧着又要交税了,拿不出钱,那可怎么办啊?
老妇苦着脸,回到了家门,却发现自家的老头子呆呆坐在椅子上,那两个年轻人早就不见了,只不过在他面前,多了个包袱。
“当家的,当家的!”
老妇吓得赶快把烧酒和鸭子放在一边,冲过来捏老头的耳朵,准备掐人中。
“你可不能死啊!”
“大胆!”
老头突然怒喝,“民妇,你怎敢对本官无礼!”
他这一声大喝,吓得老妇直接坐在地上,呆呆看着丈夫,随后哇哇大哭……真的完蛋了,丈夫疯了!
“你这个没见识的!”
秦老头起身,叹息着把老伴拉起来,沉声道:“没事,哭什么!我好着呢!”
老妇却是不信,“哪有好人说胡话?你当了什么官?还管我叫民妇?你要是真当官了,我也是诰命夫人啊!你是不是想休了我?你说啊?”
老妇半开玩笑,咋骂丈夫。
秦老汉却认真起来,他抓着下巴上为数不多的胡子,这话也对啊……他们光给了自己官服告身,却没有说老伴算不算诰命夫人?
别是遇到了骗子吧?
想到这里,老头急忙将桌上的丝绸包袱展开。
只见里面有一件蓝色的官服,再看中间的补子,老头有点愣了,不是鸟,也不是兽,看起来有点像麒麟,偏偏又是个蓝黑色的袍子,不是那种华贵的红袍……大约,可能,或许……是假的吧!
秦老头叹口气,“孩儿他妈啊,拿去改个短打,留着过年穿吧!”
老妇将衣服接在手里,摸了摸,顿时大惊,“死老头子,这料子多好啊!改了浪费东西,留着吧!”
老头苦恼地皱着眉头,“留着,我怕出事啊!万一是赃物怎么办啊!”
正在这老两口子发愁的时候,突然从外面跑进来一群人,为首的是个文官,一看老头手里的官服,吓得慌忙跑过来,连忙躬身。
“下官盐城知县沈志勤拜见上差!”
“上差?”
秦老汉还在发蒙,可老伴听说对方是知县,再看看身后的一堆人,就吓得要跪……沈志勤一看老妇人下跪,吓得他噗通就趴下了。
“下官是听说陛下和王少保来过了,并且任命大人为监察御史,特来拜见!”
这一句话,让秦老汉消化了好半天。
他傻愣愣站着,沈志勤趴在地上,仰着头望着……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沈志勤的脖子都要断了,才听老头幽幽道:“你说那两个人……是,是谁?”
“是当今圣上,大明天子,嘉靖皇帝啊!另一位是,是少保王大人啊!”
秦老汉眼珠子瞪得大大的,整个人都不好了。
那是天子啊!
我的老天爷啊!
他都说了什么啊?
秦老汉突然伸出巴掌,照着自己的老脸,狠狠抽了两下子,打得脸上留下了清晰的巴掌印。
自己简直疯了,当着皇帝的面,说皇帝坏话,还骂衙门的官老爷,这不是找死吗?
完了!
彻底完了!
谁也救不了他了!
会不会被灭九族啊?
秦老汉凌乱了,更凌乱的是沈志勤,他仗着胆子,从地上爬起来。
“大人,陛下和王少保赏识你的本事,给你封了官,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您该高兴才是!”
封官!
秦老汉这才稍微清醒了一些,他一把抓起袍子,对着沈志勤道:“这……这是什么官?”
沈志勤哭笑不得。
“大人请看,这上面是獬豸补子,跟我们这些人都不一样,这是御史才能穿的,虽说品级跟下官这个县令一样,但是那权力差别可太大了……咱就这么说吧,整个应天府,除了巡抚之外,谁都要忌惮您三分……您的命令,比南京的那帮大人们还管用呢!”
这位沈知县还真没说错。
大明的两套班子中,南京的这一帮基本上就是摆设,除了在京察的时候,或许有点作用之外,其余时候,令不出南京。
而一旦出了南京城,权柄最重的就是应天巡抚,而在巡抚之下,还真就是这个七品的监察御史。
众所周知,巡抚通常是挂都察院左右副都御史,或者佥都御史的衔,奉旨巡查地方,属于钦差性质。
而监察御史也是出自都察院,和巡抚是同一系统,任务职权也都差不多,双方最大的差别仅仅是品级罢了。
所以别说是知县,哪怕是知府,甚至更高级的布政使,按察使,遇到了监察御史,也要客客气气,不然人家一道奏疏,直接送到御前,生死就不是你能决定了的。
花了大约一刻钟时间,秦老汉终于接受了自己的身份。
从一个普通的乡村老农,一跃成为南直隶的实权官员,梦里不敢梦,戏文里不敢写,却真真正正,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老妇喜极而泣,“孩他爹!祖坟冒青烟了,你当官了!”
沈知县拼命点头,“是啊,下官恭喜夫人了!”
老妇眉开眼笑,突然道:”那个沈县令啊!你说我们家老……老爷,是不是能跟你们一样,吃香的,喝辣的,为所欲为,欺负老百姓了?”
面对老妇笑容灿烂的面孔,沈志勤都不知道这是夸奖,还是讽刺,该怎么回答啊?谁能救救我啊!
他傻了!
老妇还一脸期待地念叨着,“这回好了,咱们俩儿子终于能娶上媳妇了,老爷……”她猛地回头,结果却看到了丈夫吃人的目光,吓得老妇连忙闭嘴!
秦老汉用力哼了一声!
其实他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想明白了,皇帝陛下又不是发疯了,看他可怜,随便给了他个官职。
人家可是说了,要让他解决耗羡问题,解决吏治……自己还吹牛说能让淮安太平了,陛下这才任命他当监察御史。
好嘛!
刚当官,就想着作威作福了?
秦老汉看了眼老婆子,重重哼了一声。
“就是你这路人太多了,才让贪官污吏横行!”
一句话,吓得老妇都想跪下了。
可跪倒了一半,她又挺起了腰杆……你个死老头子,就算当了皇上,我也是皇后,不跪!
秦老汉也没搭理她,而是把目光落在了沈志勤身上,此刻秦老汉眼睛眯缝着,无形之中,透着一股子杀机。
这位知县大人浑身颤抖,下意识感觉到了不妙。
“上差,您,您有什么吩咐?”
秦老汉呵呵道:“我……本官!本官问你,陛下可是下旨,要征用民夫,修建行宫?”
“没……有……没有啊!”沈志勤脸色一变再变,舌头都哆嗦了,“上差,这个下官是真的不知道,我都是听知府大人的意思……”
“呸!别以为本官不清楚,历来有什么苛捐杂税,摊派徭役,你们不都是对半分的!还有,修建行宫,征用土地,采购物料用品……花了不少钱吧?我问你……陛下住在哪里?”
“住,住在锦衣卫御帐!”
“这就是了!”
秦老汉呵呵道:“你们这帮贪官污吏,打着圣天子的名号,巧取豪夺,欺凌百姓,你们的心都是黑的!”
噗通!
沈志勤就跪在了地上,嘭嘭磕头。
“上差,上差啊!下官到任还不到半年,下官冤枉啊!”
“冤枉?”秦老头哼了一声,“好,就算你冤枉,现在本官让你跟我去知府衙门查问,你敢不敢?”
“我……敢!”沈志勤苦着脸道。
“那好!你现在就去县衙门,叫来二十人,立刻就走,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
“大声点!”
“听到了!”
“好,滚吧!”秦老汉轻飘飘一句话,堂堂知县大人就屁滚尿流跑了。
此刻老伴都傻了,发自肺腑赞道:“孩儿他爹!你,你可真威风啊!”
秦老汉撇嘴道:“威风?还有更威风的!你个死老婆子,还不伺候本老爷更衣!”
老伴连忙点头,随着丈夫,同手同脚,走进了低矮的草屋……
第490章 最可怕的事情
“王岳,你觉得那个小老头能当好这个官不?”朱厚熜抓起一粒蚕豆,扔到了嘴里,匆匆嚼了两口,就草率咽了,谈不上美味……如果天天吃,肯定会腻的,更不是什么神仙日子。
王岳笑呵呵道:“他肯定能做好,只是我不敢确定,他什么时候,会不满足于水煮蚕豆,如果到了那一天,多半他就会变得比任何贪官都可怕!”
“所以朕要仔细盯着他,然后在他出现状况的时候,果断除掉!”朱厚熜又抓起一粒蚕豆,狠狠咬了下去。
他决定用秦老头,其实是个短暂的闪念……不过后来越想,越觉得兴奋,甚至手舞足蹈,这个人绝对是一招妙棋!
“王岳,你觉得朕这么干,妙在哪里?”
王岳笑道:“不就是鲶鱼效应吗!当然了,陛下有首创之功,也是很了不起的。”
朱厚熜给了王岳个白眼,你丫的都总结好了,朕还算首创吗?
朱厚熜把怒火发泄在蚕豆上,大口大口嚼着……而另一边,秦老头已经穿戴整齐,在沈县令,还有几十名官吏的簇拥之下,从家门昂首阔步走了出来。
不得不说,穿上了官服,就是不一样了。
过去佝偻的脊背,此刻挺得笔直,浑身骨头都年轻了许多,洋溢着力量。
“老婆子,你在家里头好好干活……我这一去啊,不定落个什么下场,你看好咱们家,别让田荒了,要是能回来,我,我还要耕田种地!”
老妇双眼的防线,瞬间崩溃,滚烫的浊泪奔涌而出。
“孩儿他爹!别去了,这个官别当了,咱们老老实实,在家耕田算了,有干的吃干的,有稀的喝稀的,一家人在一起就好啊!”
秦老汉低下头,看了眼胸前的獬豸补子,轻轻摇头。
“别说傻话了,我这是去做好事,是像戏台上的包青天,寇青天,为民做主,是要流芳百世的!你知道不?”
“知,知道!”老妇嘴上说着,可哭得更厉害了,双肩都颤抖起来,“老头子,我,我怎么听说,好官都没有好下场,你瞧那个于少保……”
“闭嘴!”
秦老汉怒喝了一声,却又低头轻叹,“便是能像于少保一般,也没有白活……行了,我走了!”
秦老头迈着急促的步子,踏着满是泥土的道路,向村外走去,那些年轻的衙役跟在他的后面,居然有些吃力,更别说胖乎乎的沈县令。
“上差,我,我有个轿子,咱们坐着轿子走吧!”
面对这个提议,秦老汉突然停顿下来,扭头怒视!
“坐轿子?告诉你!头些年老夫就给人抬过轿子!都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凭什么让我抬着他!告诉你们,都给我走!我不坐轿子,你们也不许坐车骑马,要是吃不了这个苦,现在就滚蛋!”
沈志勤吓得一缩脖子,我怕了还不成,你现在有权,都听你的!
这一行人还没出村,却走不了了,在道路的前面,出现了一大群人,男女老少,挡住了去路,他们怯生生看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不敢上前。
秦老汉迟愣片刻,竟然主动跑到了最前面的老者面前,伸手拉住了他的胳膊。
“三叔,不认识了?”
这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仰起脸,眼圈泛着泪,“那,那个大侄子……你,你当官了?我,我要给你跪下啊!”
说着,他真的要扔下拐杖,跪倒磕头。
秦老汉用力拉住自己这位三叔。
“您是我的长辈,跪我不是乱套了!还有啊,我这个官就是从天下掉下来的,跟别人不一样,谁要是跪我,我就跟谁急!”
三叔到底没有跪下,他仰着头,看了半天,这才低低声音道:“那,大侄子,你这个官,说了算不?”
“算!怎么不算!我是陛下任命的!”
“那就好啊!”三叔突然泪流满脸,“大侄子,你,你要给咱们做主啊!”
三叔嚎啕大哭,“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不?当初老四媳妇进城卖布,就让人给看上了,扣在人家里足足三天……老四听说,带着一把菜刀,冲到了县城,想要救媳妇,让衙门的官给抓了起来,当成,当成强盗给砍了头!他,他媳妇后来也疯了,跳了大河。”
“还有,孙七,他们家交不起租子,活不下,一家人都喝了卤水,他媳妇肚子里还有个八个月的孩子哩!”
……
三叔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断,把这些年的事情,都说了出来。要没有他念叨,大家伙都几乎忘了,这么个看似平静祥和的小村子,居然发生过这么多凄惨的事情!
光是命案,就有好几项。
秦老汉的眼圈渐渐的红了,他用力点头。
“三叔,还有乡亲们,俺都知道!大家伙肚子里都是苦水,以前不敢说,也没人给你们做主!现在不一样了,俺当了官,不管俺能干几天,只要俺还披着这身皮,俺就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乡亲们你们放心,俺现在就去找知府算账,俺就算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伸张正义,替咱们穷苦人做主!”
一番话掷地有声,人群之中,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三叔更是激动地浑身颤抖。
“好,真好!你听着,无论如何,都要当个好官,当个清官,做人不能忘本!你瞧着没有,就在这个村口,你干好了,大家伙给你立牌坊,你就是咱们村子的脸面!别对不起大家伙啊!”
三叔说到这里,终于还是跪下了。
其他人也都跟着跪倒,不管大人孩子,眼中都是泪。
秦老汉也终于双膝跪下,用力磕头。
“请大家伙放心吧!”
说完,他猛地起身,冲着身后的沈志勤等人怒喝,“走,天黑之前进淮安府,别让那帮贪官污吏过这个晚上!”
小老头迈开大步,简直跟小跑似的,沈志勤呼呼气喘,还能说什么……他后脊背发凉,生怕有人跳出来,说他贪赃枉法,不然真的会被当场法办!
他也是一肚子抱怨,万万想不通……陛下简直太糊涂了,这帮泥腿子早就看官府不顺眼,双方仇深着呢!
让他们掌权,还能有好事吗?
这不是摆明了要天下大乱吗?
但愿这把火别烧到自己啊!
他叫苦连天,脚下却不敢怠慢,紧紧跟随着秦老汉。
从村子出来,又走了十来里路,上了宽阔的官道,还没走多远,前面又冒出一伙人,为首的也是几个老农,后面跟着都是青壮的汉子,手里还拿着锄头铁锹,雄赳赳,气昂昂地来了。
“秦大哥!听说你当官了!”
秦老汉愣了一下,瞧了这帮人一眼,忍不住道:“你们这是干什么?打架去啊!”
为首的老头哼道:“什么打架!俺们是来保护你的,咱们好不容易出来个当官的,可别让那帮贪官污吏给害了!”
秦老汉哈哈大笑,“谁敢害我?瞧见没有,我这身官服是陛下赐的,还告诉你们,陛下说了,让我管耗羡,管吏治……说白了,就是管那帮欺负大家伙的贪官污吏!往后大家伙有什么冤枉的,只管找我!”
短暂的沉默,立刻引来了欢呼。
“好啊!秦大哥,我们跟着你,瞧瞧那帮贪官污吏什么下场,行不?”
“行啊!走!”
这群人也加入了队伍,使得整个人数突破了五十……很快他们就到了下一个路口,也不知道是谁传的,明明他们走得很快,居然还有人更快!
在这个路口,足有七八十人等着,他们也不说话,直接汇集到了队伍当中,人数迅速突破了一百。
就这样,不断有人加入,三百,五百,八百,一千……
身在其中的沈志勤都傻了。
我的老天爷啊!
这衙门是造了多少孽?竟然有这么骇人的民怨?
幸好自己来的时间短,还没来得及干太多坏事……不然啊,这脑袋就保不住了。
他是真正体会了什么叫民怨!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说得太他娘的对了!
刚刚黄昏时分,一支超过一千五百人队伍,到达了淮安府城门之外。
守门的小吏目瞪口呆,这他娘的是怎么回事啊?
乱民要造反不成!
“快关城门啊!”
他大声吼叫,这时候人群当中,沈志勤跑出来,大声呼喊道:“关什么城门!这是陛下任命的监察御史秦大人,来给百姓做主了!”
这一句听在门吏的耳朵里,怎么比乱民还可怕啊!
第491章 北镇抚司
“没什么好怕的,说一千,道一万,不过是个乡下的村汉,能有多大的胆子,敢跟大人做对?”
师爷信誓旦旦道。
淮安知府曾泓却是哭丧着脸,“舅舅啊,您老不清楚,这是陛下派来的,别说是个大活人,就算是条狗,咱都要小心应付啊!”
师爷眼珠转了转,突然笑道:“大人,这事容易,那个村汉问什么,大人回答不了,就推说是下面人干的,您不知道。”
“这算什么主意?那要是下面人也说不知道,是奉命行事呢?”
“那就再好不过了!”师爷嘿嘿一笑,“他一个村汉出身的寻常百姓,能有多大的魄力!咱推脱几次,他就傻了,陛下用他,也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一旦他什么都弄不清楚,也说不明白。陛下就会失望的。说到底啊,这治国还要看读书人,粗人能干成什么事,您说是这个理儿不?”
曾泓迟疑片刻,深以为然,脸上的愁云消散了许多,欣然赞叹:“还是舅舅高明,我这心里有数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有人气喘吁吁跑进来。
“府尊啊!大事不好了,那个村汉带着好些人来了!”
“啊!”
曾鸿大惊,连忙换上了官服,戴好了帽子,匆忙出了衙门,在一群衙役的护卫之下,到了城门之上,他往外一看,顿时脑袋就大了三圈。
此刻即将日落,往远处看去,已经不是很清晰,只能看到一大片黑压压的人头,望不到边际……这是要造反啊!
“城外什么人?胆敢冲击府城,不要命了吗?”
秦老汉呵呵一笑,不得不说,这身官服是真管用。放在平时,别说面对堂堂府尊了,就算城门口的小吏都能欺负他。
这人一旦当官,要不耍威风,还有什么意思?
只不过跟谁耍威风,就很值得说了,咱是穷苦人出身,天子又明白告诉自己,是要收拾当官的,要是还不知道怎么办,那就是傻瓜了!
“本官是应天监察御史,奉皇命前来巡视,赶快开门!”
曾鸿深吸口气,勉强笑道:“原来是秦大人!刚刚的确有人通知过了,不过你一人进城即可,还带着这么多人干什么?若是扰乱了城中秩序,你可是要承担罪责的。”
果然,第一招来了,想吓唬人!
“本官是奉旨巡查吏治,这些人都是来告状的百姓,本官替他们断案做主,这有什么不对的?”
曾鸿气得笑了,这个村汉,还挺能胡扯的。
“你刚刚当官不到一天,怎么就能聚集这么多有冤屈的百姓?你这不是信口雌黄吗?秦大人,陛下任命了你的官职不假,但是你也要明白,既然身在官场,就要守官场的规矩,讲朝廷的法度,你敢胡来,本官身为地方父母,可是不会客气的!”
“父母官?”
秦老汉咬了咬牙!
“请教府尊大人,你下令修行宫,征调民夫,跟着我过来的乡亲,他们都有亲人同乡被征调,本官带着他们来,总没有错吧?”
“这个……”
曾鸿的脸不好看了。
难怪陛下会发怒,难怪会任命个村汉找事,竟然是这个原因!他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师爷兼娘舅!
瞧你办的事情!
“原来是这事啊!秦大人,这里面有些误会,咱,咱们进来说吧!”
曾鸿连忙吩咐开城。
此刻城外的这帮百姓更加振奋,全都涨红了脸!
“秦大哥!他们怕你了!管用!”
秦老汉却哈哈大笑,“他们是怕王法,是怕天理!大家伙听着,咱们不要乱来,先一样一样问。别人不知道,咱们还不清楚!衙门干了多少混账事,这回全都给揪出来!”
“好嘞!”
城门开放,这一群愤怒的百姓昂首阔步,走进了城中。这一回他们全都高昂着头,丝毫没有半点卑怯恐惧!
这回俺们翻身做主了!
“秦,秦大人,能不能让这些,这些乡亲先退后,咱们有事慢慢说!”
秦老汉眉头一挑,呵呵道:“既然是公事就用不着瞒着别人,就当着大家伙说清楚……知府大人是按照哪条命令,要修行宫的?”
“这个……这事情不方便涉及天子,还是慢慢谈吧!”
“不!”秦老汉呵呵道:“陛下跟本官说过,这一次南巡,从来就没有下旨地方修建行宫,天子只带着几位近臣,最怕扰民,不知道淮安府是怎么回事?”
曾鸿深吸口气,压低声音道:“秦大人,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天子没有降旨,身为臣子,却不能没有孝心!咱总要提前准备妥当,万一用得着呢!身为同僚,我可提醒你,皇恩浩荡,做臣子的,最不能忘了君父,要不然,就不配这身官服了!”
“呵呵!”秦老汉微微冷笑,“我只听过当官要为百姓做主!再说了,你打着天子名号,征调民夫,兴修行宫,有多少钱,到了你的手里,以为谁都不知道吗!”
“你胡说八道!”
曾鸿大惊失色,他切齿道:“秦大人,你既非科甲正途出身,又没有当过官吏。仅凭着天子恩宠,骤然为官,就敢胡言乱语,污蔑同僚……须知道,这大明可是有王法的,真要是闹开了,就算是陛下,也保不了你!”
“是吗?”
秦老汉冷笑了两声,突然扭头,对着身后的百姓道:“大家伙听到没有!知府大人说我污蔑他,要是没有证据,我就成了陷害忠良的罪人了!大家伙可能帮忙啊?”
他的话刚说完,就有一个小个子中年人站了出来。
“我,我知道,他们打着替天子修行宫的名义,采买了好些木料,都运到了一处别院……里面还养着好几个扬州来的瘦马呢!我们送去的,现在就能带着大人过去!”
这一个人站出来,立刻又有人出来了。
“我也知道,去年我们修黄河大堤,上面拨了三十万两银子,结果用在大堤上的钱,只有区区五万两。大堤上该用的青砖条石,那是一块都没有!万一遇到了洪水,肯定会出事的。
“对了,还有常平仓,常平仓也是空的,里面用的是木箱子,看起来是满的,根本没有粮食!”
……
这些百姓滔滔不断,每一样都切中要害,有些事情曾鸿甚至都不知道,但是他却相信,下面人绝对干得出来。
这帮兔崽子,瞒着自己吃了多少好处,真是该死!
“秦大人,这些事情本官不能说没有,但是仅凭着一面之词就定罪,未免太草率了吧?而且这些事情,涉及到了上上下下,你总不能把淮安府都给抓起来吧?”
曾鸿绷着脸道:“当务之急,还要迎接天子,就不要因为一些琐事,耽误了大局!秦大人,你爱怎么查就怎么查,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我还要部署迎接天子的事情,告辞了!”
他转身要走,突然一声怒吼。
“站住!”
“我让你站住!”
秦老汉怒喝连声,他带来的百姓自动涌上来,截住了去路。
“你,你敢对本官怎么样?陛下不会让你胡来的!”
“哈哈哈!”秦老汉忍不住大笑,“抓了你,就是为了迎接天子!不光是你,还有你的这帮虾兵蟹将,一个都逃不了!”
曾鸿浑身哆嗦,“你,你一个御史而已,本官品级远在你之上……你敢以下犯上?”
“贪赃枉法,才是以下犯上!”秦老汉突然转身,对着两个穿着黑色披风的大汉道:“烦请两位兄弟,把他们拿了!”
这两人也不说话,只是点头。
他们大步走过来,要将露出“北镇抚司”的字样。
“政大人,你们贪赃枉法,敢让皇爷背黑锅,真是好大的狗胆!跟我们走一趟吧!”
曾鸿看到了这一幕,眼前一黑,直接就瘫了……
第492章 剥皮
骤然为官的秦老汉直接拿下了淮安知府,不但如此,就连下面的小吏,也被抓了几十人,等于一下子将知府衙门清空了。
如此手笔,也只有朱元璋的时期,才能看到。
这个姓秦的老农村汉,何来如此大的魄力?陛下又怎么会这么信任?别是这位出身不凡,是藏在民间的龙虎吧?
一时间各种流言蜚语,漫天都是,还有人专门跑过来,去向秦老汉鸣冤,请求他给百姓做主。
还有人递上了血写的状子,把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秦老汉身上。
可这一切,都让秦老汉忧心忡忡,甚至睡不着觉……说实话,他刚当上官,基于义愤,带着百姓跑到了淮安府,把曾鸿等人拿下了。
但话说回来,官官相护,他能扳倒这位知府大人吗?
而且就算他办成了,接下来的事情怎么办?
还有那么多的神仙,天子的支持能到哪一步?
自己的下场又会怎么样?
小老头是真的发愁了。
三天前,他的梦想还是顿顿能吃上煮蚕豆,现在却是可以决定一个地方父母官的生死,这其中的差距,让人着迷,更让人惶恐啊!
到底要怎么办才好?
……
“秦本昌!”
老头急忙抬头,一眼认出,对方正是上一次跟着天子来的那位年轻大人,他已经知道这位是谁了,因此急忙躬身。
“王少保,下官有礼!”
王岳呵呵一笑,随意坐下,然后扔给他一个小小的食盒,“瞧瞧吧!”
老头连忙打开,里面放着一碟水煮蚕豆。
“这是陛下让我送过来的,加了五香料,你尝尝比你家的味道如何?”
老头也不顾热气,抓着连忙塞进嘴里一粒,用力点头,“好吃,太好吃啊!”
“哈哈哈!”
王岳大笑,“你啊,当了官就不老实了。这功夫怕是山珍海味,都吃不出滋味了吧?”
一句话戳到了秦老汉的痛处,他颓然坐下,无奈叹道:“大人,说实话,我到现在,还觉得是做梦哩!”
王岳颔首,很理解道:“我知道,所以我过来了,有些话要跟你说明白了……在洪武年间,淮安一府有八万多户,人口超过六十万。而到了弘治年间,就落下了两万七千户,人口也锐减到二十多万……你是这的人,能告诉我淮安遭了什么劫难吗?”
秦老汉连连苦笑,“大人,淮安挨着淮河,虽说不比江南,但也是不错的地方,鱼米之乡,还有盐场漕运,怎么就没人了?两万多户,也就是一个县的人数罢了。”
王岳笑着点头,“没错,淮安府领两州九县,按照常理推断,人口至少在一两百万以上,朝廷掌握的数字,仅有十分之一!假如你是这个当家人,你打算怎么办?”
秦老汉低着头,思忖了半晌,才缓缓道:“这就是朝廷清丈田亩的用意吗?”
王岳笑着点头,“你也知道?”
“怎么不知道?”秦老汉呵呵道:“我听说了,山东那边为了清丈,把孔圣人的后代都给弄走了,可真是大手笔啊!”
王岳矜持一笑,尽在不言中。
秦老汉又思忖了片刻,才感叹道:“山东能清丈,淮安却是不容易啊!”
“为什么?”
“这个……大人可知道凤阳?”
王岳笑道:“那是我大明祖陵所在,又是中都,岂能不知!”
秦老汉点头,“大人,我早些年外出的时候,就听人说,朝廷贬谪了不少官吏到中都来?”
王岳又点头,“不止如此,还有些年老的宦官,一些获罪的宗室,还有些豪门大户……毕竟当年中都的格局够大,能安置下来。”
王岳倒是没有说假话,论起城建水平,在后世名不见经传的凤阳,放在大明朝,稳稳的前三。能排在前面的之后南北二京。
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最初的时候,朱元璋是希望定都老家凤阳的,虽然半途而废,但是却给凤阳留下了四十五里的城池。
里面的中轴线布局,内城外城……都被南北二京承袭。
可以说凤阳就是大明都城建设的草稿。
在朱元璋在位期间,不断向凤阳迁居豪强,一些宗室子弟也会到凤阳居住,比如朱棣在就藩之前,就曾经在凤阳体验了两年生活,了解民间疾苦。
其后也不断有官吏被贬到凤阳,有宗室被送到凤阳幽居,这几十年,虽然这种事情少了,但是却有好些大太监被派过来。
虽说他们在朝中失败,但是到了地方上,还是有点影响力的。
“你是说淮安府有不少田地,都是凤阳那边兼并的?”
秦老汉沉吟道:“这个我可不敢说,有人打着旗号做事,也是有的。”
王岳眉头微皱,点了点头。
“说到了这里,你或许也能明白陛下的用意了。清理地方官吏,整顿吏治,归结起来,还是为了均田均赋,这既是充实朝廷岁入,又是减轻百姓负担。你为官做事,只要不违背这个,就没人能动得了你!反过来,你要是糊涂了,也就没人能救你了。”
秦本昌深吸口气,虽说他出身贫寒,读书也不多,但几十年混下来,眼睛不揉沙子。
有些话是不需要说的,要你自己去悟。
王岳能点明了,就是对他的天大恩惠!
“大人!”
秦老汉起身,恭恭敬敬,跪在了王岳的面前。
“下官就是普通百姓,穷苦人一个……过去我除了受穷,就没有别的。如今我还能替百姓做主,能做点好事,我已经死而无憾了。至于钱财什么的,我更是不会在乎,请大人放心就是!”
王岳点了点头,指了指那一盘蚕豆,“这是陛下商的,吃了吧!吃完了好做事!”
秦本昌连忙点头,抓起蚕豆,不停往嘴里塞,干瘪的腮帮鼓胀如仓鼠,盘子不大,他很快就吃完了。
这时候秦本昌才惊觉,这个盘子的中间,竟然是金的!
准确是这是个金盘子外面多了一圈陶瓷……秦本昌拿起来,稍微碰了碰,外面的瓷圈掉了,只剩下一个比拳头大一点的金盘子,很压手!
王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秦本昌捏着金盘子,双膝跪倒,老泪横流。
“陛下,草民何德何能!值得陛下如此恩遇啊!”
金盘在手,秦老汉是再也不想其他。
王大人已经讲清楚了,这帮可恶的东西,不光是欺压百姓,更欺骗朝廷,都说官字两个口,一口吃百姓,一口吃天子,要是放过他们,天理何存?
他反复思忖,打定了主意。
时间已经到了三更,他却是半点不想休息。
“升堂!”
这下子可苦了那帮衙役,您老人家干了一辈子农活,身强体健,不在乎这些。我们可不行啊!
衙役们哈气连天,困乏到了极点。
他们也不觉得一个村汉能玩出什么花样,所以意兴阑珊。
很快曾鸿被押上来,这位知府大人怎么也想不到,才几天的功夫,他竟然会被治下的一个老农,坐在昔日他的位置上,审问他!
这是何等荒谬啊!
“我是科甲正途的官员,并未定罪,请你按照革员的待遇对待我!”
曾鸿挺着胸膛,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气势汹汹。
秦本昌呵呵一笑,“曾鸿,你放心,我不但会按照革员的礼对待你,我还会按照大诰来招呼你!”
“大诰?”
曾鸿傻了,惊叫道:“那,那是太祖时候的,现在早就换了,你,你不能胡来!”
“是吗?”秦本昌抓着为数不多的胡须,呵呵笑道:“我怎么觉得挺好啊!六十两就剥皮!看看你够剥几层!来人,去找两个手艺**的皮匠伺候着!”
衙役们一听,顿时就不困了,眼珠子都冒光了……这个庄稼汉,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第493章 行宫着火了
剥皮的待遇曾鸿并没有享受到……因为包括凌迟、五马分尸、腰斩等等在内的残忍刑罚,已经被彻底取消了,甚至连株连九族也被禁止。
这是王岳的老泰山,孙交等人的功劳。
他们负责替大明重修法度……这是个非常漫长的系统化工程。
在承德,聚集了大明最顶尖儿的一批学者,不光有心学鸿儒,也有理学名士,还有许多致仕官员,他们在一起讨论,针对最新形成的观点,也会毫不犹豫吸收进去。
比如在他们看来,大明皇帝就是华夏的代表,是整个民族的象征……这一点是在北赶元朝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
大明皇帝具有无上权柄,所有官吏、士卒、百姓,都要无条件效忠皇帝,以皇帝旨意,作为最高准则……
毫无疑问,这一表述把朱皇帝的位置提高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让组好处十分满意,欣然接受了孙交等人的工作成果。
只是聪慧如朱厚熜,也没有注意到,在这个表述当中,拿掉了天子称呼,也去除了君权神授的部分。
皇帝不是靠着老天之子的神圣身份来治理天下,而是在于北赶元朝,恢复华夏,在于这一场伟大的斗争。
说到底,是百姓拥护支持的结果。
这种悄然之间的变化,在朱厚熜任内几乎起不到任何作用,哪怕他的儿子,也未必管用,甚至只会强化皇权。
但是早晚有一天,这个安排会发挥作用,毕竟皇权是百姓授予的,百姓能给,也能剥夺!
早晚有一天,至高无上的皇权会瓦解。
不过贸然摧毁皇权,却是完全没有道理的,甚至想通过各种手段,盲目扶持商贾,把皇宫办成农家乐,以此来解构皇权,都是没必要的,甚至会适得其反。
毕竟在剧烈的变革过程中,一个强大的核心,有着无与伦比的价值。
比如当下,虽然朱厚熜没有同意将曾鸿等人剥皮,但是却把淮安府当做了典型,明发天下。
作为一个地方衙门,淮安府的种种问题,都非常严重……其一,田地丁口严重流失,致使田赋徭役落到了少数百姓头上,造成他们的生活极度窘迫。
再有就是贪墨横行,大官大贪,小吏小贪,从上到下,无人不贪。
各种大事,包括赈济灾民、修筑淮河大堤,疏通运河……全都乱七八糟,一堆烂账,朝廷交办的事情,到了地方衙门,就成了他们发财的良机。
这些情况绝不只是一个淮安,也不是靠着一个秦本昌就能解决问题。
案子还在查,贪官污吏还在处置……真正重要的是朱厚熜在针对这个案子的总结当中,提出了几条改革意见。
第一,要加强地方官吏建设,严厉约束地方官员,采用考试制度,广泛从民间选取人才。不管是农民,还是商贾,只要通过考试,并且愿意遵守法度,为民办事,就可以进入官场,成为一名吃皇粮的官吏。
第二,税赋徭役,必须公平。朝廷一直强调的清丈田亩,必须落实,不允许有任何隐藏田亩人丁……既不许隐藏,也不许虚报,务必要准确真实。
第三,在地方上,要推行新的货币,废两改元,消除火耗,严谨以耗羡为名,盘剥百姓!
这三条建议,可谓是杀气腾腾,前两条还好,毕竟是已经施行过的,算不得多么新颖,只是要求更加严格。
可是这第三条,却是太厉害了。
按照朱厚熜的计划,是全面推行金银铜币,以此取代市面上的铜钱,银两、金条、元宝等等。
货币统一之后,再征收税赋,就可以直接收取,不用计算火耗。
而且当币值改革完成之后,朝廷将适时推动另一项变法,也就是一条鞭法!
所谓一条鞭法的大名,估计没人不知道。
如此神奇有效的法令,王岳为什么没有积极推行呢?
不是他不想,而是做不到。
一条鞭法的核心就是把田赋徭役,统一折成银两,然后按照田亩征收……这个变法其实有两个前提条件。
一个是清丈田亩,弄清楚田亩数量,然后才能征税。
事实上张居正十年首辅,有八年时间,都在干这个,加上前面高拱的努力,差不多十年的功夫,才清查的七七八八。
这是征税的基础。
但是还有第二点,张居正根本没有碰……那就是货币化!
统一折成银两,这绝对是很好的设想,可对老百姓来说,他们要能方便地将手里的粮食换成银子,然后才能拿去缴纳赋税。对朝廷来说,则是要随时拿银子购买足够的物资,用来应付灾害战争,各种大宗开销。
这就要求民间有庞大的商品经济,还要有足够的货币……如果没有,对不起,玩一条鞭法,那是一定会出事的,而且还会出大事。
不去掉火耗,盲目征收银两,下面的官吏不狠狠盘剥百姓才怪。
所以在历史上,张居正人亡政息,一点都不奇怪。真正该奇怪的是,明明条件都不成熟,他是怎么有胆子,硬推一条鞭法?
只能说,那是真的头铁啊!
“陛下,这里面还有一个体系,没有和陛下讲……不过臣以为太后那边应该提到了,那就是在各地建立银行系统。然后强制规定,不管是商人,还是地方衙门,一切大笔资金流动,都要通过银行,这样就能减少实际需要的货币数量。”
“当然了,这更能约束地方衙门,还能防止偷税漏税,好处一大堆啊!”
朱厚熜白了他一眼,又忽悠了。
“你歇歇吧!母后早就说过了,要在各地开银行,每个县城都有一家,且不说地盘铺面,要花多少钱!光是负责运营的职员就要多少?还有,金银钞币流通,也要有足够的道路交通……又是开银行,又是修路,你当朕钱多得花不完?人才用不完吗?”
王岳嘿嘿两声,没有多说什么。
现代化这个东西,几乎是所有人都追求的,但现代化可不是没有成本的。就像为什么中国古代会形成男耕女织的自然经济?为什么不是那种分工更细致,商品化程度更高的经济模式?
道理很简单,就是成本太高!
要维持一个庞大而统一的帝国,光是一套行政体系,就足以让财政吃紧了。
如果在行政之外,再增加金融财税,司法军事,科教文卫……层层叠加下来,直接可以宣布王朝解体了。
这也是王岳为什么要在十年筹备之后,才着手推动这些事情……不是他不想快,而是实在快不了。
“王岳,你总算跟朕讲了一点实话……咱们要做的事情,的确是太多了。”朱厚熜轻叹口气,“不过在朕看来,这事情并不会很顺利,光是废除火耗,改革币值,就会遭到前所未有的阻力。”
王岳表示赞同,“陛下高见!只是有一点,不管多大的阻力,都不能将货币发行权拱手让出去。否则就算完成了货币化改革,没有将货币发行权抓在手里,而是成了一些人的囊中之物,那也是失败了,而且还是最失败的那种!”
朱厚熜点头,“朕知道……朝中有人提议把宝钞发行权卖出去,这事朕不是傻子,根本不会答应……朕只是想知道,提议如此的人,到底是脑子不好使,还是心坏了,又或者,又蠢又坏!想架空朕,夺走朕的权柄,那是痴心妄想!”
朱厚熜气哼哼说道,突然之间,他又笑了。
“王岳,你说那些人知道朕没有上当,他们会怎么办?会不会也像对付堂兄那样,对朕下手?”
朱厚熜笑呵呵问着,却发现王岳神色异常。
“你怎么回事?”
王岳咧嘴苦笑,“陛下,如果没有猜错,人家已经有动作了。”
“什么意思?”朱厚熜不解。
王岳指了指门窗,朱厚熜猛地抬头看去,这才惊觉,原来从门缝和窗缝,已经有袅袅的浓烟涌入。
着火了!
朱厚熜大惊失色,这时候王岳已经将一块湿漉漉的帕子递给了他。
“捂着口鼻,跟着我跑吧!”
王岳说完,就率先猫着腰,向门口跑去,朱厚熜也只能跟着王岳,只是这个帕子怎么有点奇怪啊?不停滴淡黄的液体。
王富贵!
你丫的给朕用的什么玩意?
正在朱厚熜想要骂人的时候,王岳又转头跑回来了,伸手揪住朱厚熜的胳膊,急切道:“门口出不去了,跟我走窗户!快点!”
第494章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
朱厚熜并没有死于大火,准确说是连根毛都没有伤到。
失火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御帐外面的一个灯笼被风吹落,引燃了门外的牛皮帘子,迅速燃起大火。而负责巡逻的锦衣卫恰巧刚刚路过不久,没有及时发现。
等他们注意到烟火,匆匆赶过来的时候,王岳和朱厚熜已经安然脱险,就站在外面,注视着熊熊燃烧的火焰,君臣两个的脸都很黑。
很快,陆炳带着人又来了,随同前来的还有两架水车,大约半个时辰之后,火被扑灭了,经过清点,除了损失一些无关紧要的奏疏之外,几乎没有什么损失。
可即便如此,也是御帐失火,非同小可。
“臣有罪,还请陛下严惩!”
陆炳跪在朱厚熜的面前,浑身颤抖,不停磕头。
朱厚熜眉头微微皱起,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叹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小心一些就是了,朕也乏了,你退下吧。”
陆炳战战兢兢,还想再说什么,却发现朱厚熜已经转身离去,他也无奈,只得下令,让所有人加强戒备,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出事情了。
朱厚熜换了个住处,睡到了下午,才重新爬起来,不出预料,王岳已经等在了外面。
君臣见面,朱厚熜直接道:“查得怎么样了?”
“挂灯笼的绳子有些毛病,看起来是人为的。”
朱厚熜哼了一声,“真是手眼通天啊!居然连御帐都挡不住他们,这次只是一把小火,下一次是不是就要朕的这条命了!”
朱厚熜的拳头紧握,狠狠砸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王岳轻叹口气,虽然他很清楚,刺杀天子跟动点手脚,完全不是一个层次的事情,但是也不得不说,警告的意味十足。
他跟朱厚熜的举动,越发触及到了一个庞大利益集团的核心。
货币改革,废除火耗……这两项是真的会出大事的,甚至说,就算死一个半个的皇帝,也不足为奇啊!
“陛下,要不要再调一支兵马过来,加强御营戒备?”
朱厚熜哼了一声,摇头道:“不必!调兵过来,反而显得朕害怕了……而且……朕还是相信陆炳的,他和你一样,是潜邸出来的。更何况他从小和朕玩到大,论起年头,比你还长得多,他不会背叛朕,他也没胆子背叛朕!”
朱厚熜深吸口气,对王岳道:“朕琢磨着放火毕竟是小把戏,应该还有更大的招等在后面,你要注意盯着。”
王岳颔首,不用朱厚熜交代,他已经这么干了。
而且他判断,很快就会有答案了。
果不其然,就在当天下午,南京户部尚书许赞从应天赶来,说有要紧的事情,要向天子陈奏。
这位许尚书可是有些来头,他爹早些年当过吏部尚书,他入仕之后,升官速度很快,最后官职刑部尚书。
不过在一次京察之中,有御史弹劾,说有人送给许赞五百多亩土地,被许家建成了一座巨大的无比的花园,因此地方上有人把许家花园邻近的黄河河段称为花园口!
在清丈田亩之前,达官显贵侵占田亩,不算新鲜事,五百多亩,真的不算什么。
可是能拿五百多亩,只是建造一个花园,那就太惊人了。
这个许家到底有多少钱啊!
不少御史争相弹劾,许赞也上书辩解,觉得自己很冤枉,家乡的确修了花园,但是跟他没有任何关系,这是有人捕风捉影,诬陷于他。
这事最后也没有结论,但是许赞却被调到了应天,算是被搁置起来。
“陛下,这一次臣前来陛见,是有肺腑之诚,要上奏陛下!”
朱厚熜点了点头,“说吧,你们有什么话,朕都听着!”
许赞觉察出天子的不悦,额头浸出了汗水,但事已至此,他也没有什么退路了。
“臣斗胆请教陛下……废两改元,一条鞭法,这是不是下一步的变法重点?”
朱厚熜的脸瞬间黑了,这是要质疑朕的决策吗?
“王岳,你替朕告诉许大人!”
王岳点头,他转身对着许赞道:“统一货币,减少流通中的障碍,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不但收税方便,对商贾交易也是一大助力,至于一条鞭法,合并征银,也的确是朝廷的打算,许大人,不知道你有什么疑问?”
许赞深吸口气,他抬头看了看王岳,又低下头,弓着身体道:“王大人,不知道这些设想是不是你建议的?”
王岳笑道:“不错,虽然方案是大家伙的,但是我出力不小。”
许赞长长出口气,突然厉声道:“王大人,你就不怕天下大乱吗?”
王岳呵呵两声,“许大人,你是想学先秦的说客,来恫吓本官吗?”
许赞果断摇头,“王大人,我绝没有这个意思,但我也请你三思……如果按照你的设想,全数征收银钱,结果会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当然是运输方便,官民两便了。”
“不然!”许赞摇头,“王大人,且不说别的,光是京城每年就要六百万石漕粮。这些粮食都是江南的田赋税收,若是改成银钱,那京城的粮食缺口怎么办?”
许赞瞪圆了眼睛质问。
征粮和收钱,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情况。
征粮是无论如何,优先保证粮食数量。
可一旦挣钱,老百姓就会留下口粮,以填饱肚子为先,至于银钱,大可以打工,或者卖些生丝来刺绣来换。
其实在男耕女织的条件下,女人挣钱的能力是强过男人的,男人的绝对优势则是因为他们能生产硬通货——粮食,否则就要颠倒过来了。
王岳大笑,“这有什么难的,朝廷可以从江南采购,也可以从倭国,从安南采购……你别忘了,不久之前,仇鸾就从安南弄了几百万石粮食,这个数字随时可以翻倍!京师绝不会缺粮!”
许赞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微微一笑,“王大人果然厉害,那我要请教,这些粮食要走哪里?怎么运到京城?”
王岳轻笑,“自然是通过海运了。天津开海有几年了,海运已经非常成熟,损耗很低,速度更快……说句实话,我早就有心建议陛下,彻底废除漕运,改用海运了!”
果然!
许赞忍不住点头,“王大人,你想过没有,废除漕运,会引来什么后果?”
王岳也笑了,“愿闻高论!”
“王大人,漕运有诸多弊端,每年耗费巨大,光是疏浚河道,就要花费百万……这一点上上下下,无人不知,但却无人敢动,这里面的事情,绝对不简单。”许赞道:“漕运不只是大明,往前数,元朝,宋朝,都有漕运。这一条河,不光是南粮北运这么简单。沿河还有几百万生灵,全都靠着这条河活着。”
“王大人,运粮需要民夫,使船需要水手,存粮需要仓库,修船还要工匠……这上上下下算下来,用到的人何止几十万!他们又拖家带口,就更多了,百万生灵,衣食所系,绝非虚言啊!”
许赞凝视着王岳,厉声道:“王大人,你就不怕吗?”
是啊!
几十万人失去生计,百万人吃不上饭。
这要是闹起来,该是何等可怕的恐怖!
别忘了,覆灭元朝的红巾军起义,就是几十万修河工人掀起来的。
围绕着运河,形成的利益集团,人数之多,还是当初修河工人的数倍!
大元朝能灭亡,大明朝就很了不起吗?
“王大人,整顿财税没错,但是币值改革,一条鞭法,确实没必要。老百姓种田纳粮,供养京城九边,滋养沿途,惠泽生民,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而且已经延续了数百年!一旦撼动,后果不堪设想!下官此番前来,向陛下陈说此事,已经是存了死谏之心,王大人,你身为天子信任的近臣,理当三思而后行,万万不可鲁莽啊!”
许赞说完之后,匍匐地上,五体投地。
他的这一番话,没有得到赞许和惊叹,反而是一声哂笑。
“许大人,你讲了百万漕工,衣食所系。却没有说,每年修河,数百万两银子,都落到了谁的腰包?你也没有讲,沿途那么多商行票号,他们是谁的产业!光是百万漕工,朝廷有的是办法解决。可是这些达官显贵,一旦因为经济重心转移,他们的投资就都荡然无存。原本炙手可热的土地商号,瞬间就变得不值钱了。”
“所以百万漕工是假,后面的权贵才是真吧!”
第495章 天子气度
面对王岳的质问,许赞汗透衣衫……他早就知道王岳的大名,此刻真正面对王岳,才感觉到了他的犀利和敏锐。
百万漕工,的确是个大事,但是相比之下,经济中心的转移,南北交流的方式,陆海转化,背后带来的利益转移,那才是真正重要的东西。
要知道这个所谓百万漕工衣食所系,不光在大明朝有效,而且效果还将持续几百年,无人敢动,最后还是在西方绝对优势的海上力量面前,才彻底溃败,连同其他旧时代的糟粕,一起烟消云散。
所以说,仅仅靠着内部改革,就想撼动这个集团,实在是太难了!
“王大人,你以为下官是存了私心,为了私利。下官不敢辩驳,也无须辩驳。我大明立国一百多年,能在这条运河沿岸做生意赚钱,谁没有一点本事?你所言的权贵,他们的商行经营着南北的土产,他们的票号给商人借贷,帮着他们经营。他们雇佣了成千上万的民夫,给了这些人一口饭吃!”
“王大人,容我说句过分的话,没有这给权贵在,百万漕工,就会落到漕帮的手里。白莲教,弥勒教,摩尼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可没有彻底消失,王大人,这些年,运河上下,闹出来的事情,所在多有,彼此盘根错节,积重难返。若是骤然撼动漕运,不用人动手,也是后患无穷啊!”
“你打算以海运替换漕运,这些商行票号,大可以把店铺开到沿海港口,天津,胶州,哪都可以。但是他们走了,那些普通的雇工怎么办?他们的家小,父母亲人,全都靠着这条运河活着,他们总不能也跟着一起去海港吧?”
“朝廷不给他们活路,这帮人就会闹事,南直隶,山东,顺天……两千里运河,处处烽火,遍地狼烟……你王大人有多大的本事?能够镇压过来?万一到了那一天,又该怎么收场?是血流成河?还是山河破碎?”
“漕运诚然不如海运好,可是为了百万生灵,为了大明江山,稍微委屈一下,保住运河,保住漕运,徐徐图之,这才是正办啊!王大人,我不信,你能看不明白这一点!”
许赞侃侃而谈,道理不停往外冒。
王岳渐渐陷入了沉思,不再说话。
这下子朱厚熜都愣住了,不会吧?能有人把王岳说得无语,这个许赞有点东西啊!
“漕运之事,的确非同小可,朕会仔细酌量,你先去休息吧。”
许赞连忙点头,辞别皇帝。
从御帐出来,这位长长出了口气……看样子有希望挡住,如果成了,自己也就问心无愧,对得起那帮人了。
说到底都是欠人家的,不光是他欠人家的,连他爹都欠人家的。
要不是这帮人帮忙,哪能坐上吏部天官的宝座!
有把柄在人家的手里,就要替人家办事,这个官,还不知道是给谁当得!
许赞晃晃悠悠下去,一副劫后余生的庆幸模样。
只是他没有料到,自己完全猜错了……“王岳,你怎么不反驳?难道你无话可说了?”朱厚熜好奇问道。
王岳呵呵一笑“陛下,话都已经说明白了,臣还费吐沫干什么!许赞已经讲得很清楚了,是那帮权贵绑架了百万漕工,然后反过来以百万漕工,绑架要挟朝廷,陛下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
朱厚熜深吸口气,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这个许赞,简直该死!貌似忠心,实则奸诈!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天子大怒,他对着王岳,气哼哼道:“朕无论如何,也不会受他们的要挟,你说吧,朕要怎么破局?”
王岳笑道:“陛下,要破局也不难,关键是把百万漕工和那些靠着运河大发利市的人切割开,只要人心在我,就不愁解决不了问题。”
朱厚熜皱着眉头,沉吟片刻,似有所悟,却还是没有抓到重点。
“你说仔细点,朕要怎么办?”
王岳淡然笑道:“只要陛下肯屈尊姜贵,真正去面对漕工,也就不愁找不到解决办法了。”
……
天子在到达淮安之后,一没有游山玩水,二没有观赏名胜古迹,三没有品尝美食,四没有勾搭妹子……跟人家十全老人,那是半点没法比。
朱厚熜在到达淮安的第七天,邀请了十几个漕工,过来座谈……陪着朱厚熜一起的,只有两位臣子,一个是王岳,一个就是秦本昌。
至于摆在大家面前的,只有几盘水煮蚕豆。
“你们不要觉得是陛下抠门,这都是秦御史提议的,他说这东西摆着顺眼,瞧着亲切,吃着还管饱,你们说呢?”
王岳打破了沉默,秦本昌憨厚笑道:“王大人,俺是穷苦人,这些漕口的兄弟们,也都是穷苦人,穷苦人有穷苦人的过日子方式,大家伙说是不是?”
有几个漕工情不自禁点头,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是啊,俺们这些人,就喜欢这个!”
秦本昌笑道:“瞧瞧,我没说错吧!只要大家伙能吃上水煮蚕豆,就不会乱!”
这一句话,算是点了题!
王岳笑道:“请你们过来,就是想跟大家伙谈一件事情……那就是漕运改海运……为什么要改,主要是漕运效率太低,而且伴随着清丈田亩,想要征集几百万石的漕粮,会面临困难,没有办法,不得不从别的地方打主意。”
这事情说来有趣,在清丈田亩,将农田交给百姓之后,市面上的粮食竟然会变少……过去是那些大户压榨百姓,只留给他们一点口粮,其他的粮食,除了囤满自己的仓库之外,就是拿到市面上销售。
而农田一旦分散给所有百姓,大家伙就会优先满足口粮,至少要吃个七八分饱……然后才能拿出来销售。
所以说整顿财税,减轻百姓负担,这事情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而是有很多后果,必须要顾及。
王岳稍作解释,就把重点放在了百万漕工的安顿上面。
“我相信大家伙都是通情达理的,有什么要求,只管提出来,朝廷一定会想办法,尽量满足大家伙的要求。”
王岳说完,等待他的不是热烈回响,而是长久的沉默,这些上了年纪的漕工,一个个眉头紧皱,都不愿意开口。
他们一辈子都靠着漕运过日子,一把年纪了,让他们改行,也着实难为人了。
打破沉默的还是秦本昌。
“朝廷不是没有想过大家伙,王大人跟我讲了几个方案……这其一就是清丈田亩,让那些大户把隐匿的田拿出来,你们愿意回乡耕田,可以拿到一块田地,不多,但是也能够一家人吃喝了。”
听到有田地拿,这些人终于来了精神,频频点头,还有人趴在地上,“多谢大老爷,多谢青天大老爷!”
秦本昌一脸苦笑,这就是百姓,只要还有一点活路,他们就满足了。
“大家伙先别急,还有几项安排……码头建设,海船招募水手,这些大家伙有兴趣,朝廷也会优先安排。”
“再有一项,朝廷最近在修建有轨马车,要铺设轨道,你们愿意做,也是可以的。”
“至于最后……针对家庭困难的漕工,朝廷会给一些口粮,比如每个月一石,连续给十个月,或者一年,给大家寻找新的生计一些时间。”
秦本昌说到这里,扭头看向王岳,还有补充吗?
“是这样的,我临时想到朝廷击败了安南,即将在那边兴建屯田,凡是漕工弟兄,如果有兴趣,也可以去安南谋生……总而言之,朝廷不会不管大家伙。”
这些漕工最初都觉得要被判死刑了。
可是随着两位大人的介绍,给他们的选择还真是不少!
虽然不敢说能大富大贵,但是还是有口吃的,更何况守着运河,不也就这样吗?
渐渐的,一些人的心活泛了,虽说他们恐惧变化,但是最起码还有口粮保证,也不是不能一试。
谈到了这里,朱厚熜也终于开口了,“朕身为天子,万民君父。可以在这里向你们保证,朕绝不会害自己的子民。漕运改海运,也不是要为难大家。朕知道改变不容易,但是朕想请你们大家伙体谅,能够配合朝廷……至少,朕要让你们蚕豆吃饱,若是朕食言了,你们可以进京,去敲登闻鼓,去质问朕,为什么失信于民!”
第496章 最强锦衣卫的惶恐
这是一场很成功的沟通。
大明朝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亲自出面,跟最普通的漕工沟通,听取他们的看法,帮着他们排忧解难。
其实当看到天子的那一刻,几位漕工就已经说服自己,不管多难,他们都会答应的。而当他们听完了王岳和秦本昌介绍的安置方案之后,就更加松了口气。
“草民们回去一定给大家伙说明白,让他们听从陛下安排。”
十几名漕工红着眼睛,感动离去。
朱厚熜忍不住轻叹口气。
多好的百姓!
要是所有人都能这么通情达理,变法还有什么难度啊!
只可惜,十多年皇帝的经验告诉他,虽然开了个好头儿,但是漕运的事情,绝没有这么容易解决。
相比起朱厚熜的感叹,王岳要更加冷静一些,沟通漕工只是第一步,其实他陪着朱厚熜南下,就标志着双方的决战开始了。
过去在顺天推行变法,在山东,河南,乃至九边,这都是天子脚下,而且再说明白点,这是北方,主要的势力都是依附皇权的,当天子下定决心,再难的事情,也能改变,但是过了淮河,尤其是推到江南之后,事情就不一样了。
在这里,说了算的是士绅,是大族,是豪商……或许自从朱棣迁都之后,大明的南北分野就已经注定了。
当然了,也不是没有讲和的机会,条件已经开出来了,将宝钞交出来,让江南的家族负责发行货币,他们会给朝廷相当数量的好处,只要达成协议,双方立刻就能握手言和,继续君臣相得,天下太平。
只是不管王岳,还是朱厚熜,都绝对不会答应。
清丈田亩、货币改革,消除火耗,改漕为海……这几项变法,就是南北的死结,天子不会放手,还要随着不断南下,一点点推进,而江南的世家、大族、官僚、商贾,也不会退却,行宫的火,只是开胃菜,更精彩的手段还在后面哩!
“这几天,锦衣卫这边已经死了五条狗了。”
陆炳黑着脸,向王岳介绍情况,不无担忧道:“我的意思,能不能尽快南下应天,或者去中都凤阳,要不,干脆去安陆也好,毕竟现在的情形,实在是太危险了。”
王岳颔首,“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但是你忘了吗?当初武宗皇帝去了应天,可是稀里糊涂掉到了河里。淮安虽然不那么安稳,但是其他地方,只怕要更加凶险万分!”
陆炳深深吸口气,紫红的脸膛变得煞白,牙齿咬得咯咯响,他困惑道:“我实在是想不通,究竟是何等丧心病狂,居然敢弑杀君父!要是让我知道,必定不会客气!”
这位锦衣卫指挥使,气咻咻道。
王岳失笑,“陆炳,其实到了这一步,很多事情已经浮出来了,你有兴趣聊聊不?”
陆炳忙道:“愿闻高论。”
“陆炳,你说世家大族,靠着什么控制百姓呢?”王岳笑着自己回答:“要我说,是两手策略,一个是土地加上借款,一个是纲常宗法……这两手把所有百姓,压得死死的。”
“土地这一块很明白了,兼并土地,向外出租,北方的地租在三成左右,江南普遍超过五成,有些地方甚至达到七成。为什么要制定这么高的地租呢?或者说这个地租额度,代表什么呢?”
“这正是老百姓正常生存的底限……如果更高的话,老百姓就承受不了,干脆不干了……若是低了,老百姓就有闲钱,不但能吃饱肚子,还能读书学本事,改变命运,有机会变成人上人……对于世家大族,地主乡绅来说,维护自身利益,防止下面人争夺机会,就是他们最高的利益所在!这帮人未必能说得明白,但他们的举动,绝对要符合这一条铁律!”
王岳侃侃而谈,陆炳沉吟,他对王岳的话,大部分都是赞同的,可也有疑问。
“就拿我们陆氏来说,也算是几百年的大族了,我们可不光是栽培自家子弟,一些穷苦人家,只要聪慧能干,我们也会提携的,甚至还会让他们进入学堂,读书上进。王岳,你还是太武断了!”
陆炳不客气道。
“哈哈哈!”王岳朗声大笑,“天下间穷苦人有多少?真正底层出来的读书人又有多少?所谓提携的穷苦人,多数也是寒门,他们祖上阔过,或者跟世家大族,沾亲带故……他们一旦发迹,还是会毫不犹豫,站在世家大族这边,维护大族利益……甚至他们要比原本的大族子弟还要坚决……就比如那个许赞!这就是大族的手段啊!如果一点机会不给,下面人造反,可就会像当年黄巢那样,杀个血流成河了,你说是不是?”
陆炳绷着脸,尽管王岳的话不好听,但他也不得不承认,的确有道理,“我相信你说的,但是这跟朝廷的变法有什么关系呢?或者说,双方的症结在哪里?”
王岳轻笑,“清丈田亩,是平均土地,让老百姓免于地租盘剥。当然了,要光是这样,百姓的状况不会有太多的改善,因为还有一样东西,那就是贷款利息!”
陆炳皱眉头,表示不解。
“耗羡!”王岳毫不犹豫道:“正因为有了这个东西,官吏可以把老百姓多得的那一点通过耗羡拿走……这样一来,老百姓还是剩不下多少。遇到了难题,需要用钱,还要向有钱人借贷。而一旦背上债务,就变成了有钱人的奴仆,用利息控制人,跟用田租控制人,效果是差不多的。”
“所以这一次我和陛下设计的变法是一整套的,清丈田亩,一条鞭法,改革币值,废两改元……这一套下来,压在老百姓头上的地租和利息,就全都拿掉了。百姓手里也能有点结余。”
“而百姓一旦有了结余,就可以推行教化,大力兴学……如今又废了孔家和理学,提倡心学。如果在这时候大兴教化,老百姓就会跳出原来的纲常束缚,摆脱宗法控制。不再受世家大族的盘剥,变成真正能自主掌握命运的活生生的人!按照他们的良知本心,去规划自己的人生,追寻自己的未来,原本高高在上的那一群人,就会彻底掉下来!”
王岳呵呵笑道:“陆炳,你说到了这一步,他们会不会害怕,会不会发疯?会不会打算弑君?”
陆炳把牙齿咬得咯咯响,“王岳,你是真厉害!我现在就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是陛下吧?你想不通,陛下为什么会听我的,对吧?”
“没错!陛下就不怕被你架空吗?”
“当然不怕!”王岳笑道:“其实不管是和士大夫共天下,还是和百姓共天下,都注定了要把权力分出去……你觉得是杨廷和那种人可怕?还是那些漕工可怕?”
“漕工们是能讲道理的,就算有朝一日,架空了天子,也可以保住皇家尊荣,大不了做个吉祥物。可若是被世家大族架空,就是东汉,就是魏晋,就是先帝……那是会改朝换代,身死国灭的!”
陆炳感叹点头,他真是没有料到,昔年那个不声不响的王富贵,竟然会有这么厉害的眼界!不要忘了,他们陆家,也是其中之一啊!
“我替你解惑了,不知道你能不能跟我说句实话?”王岳笑呵呵道。
陆炳脸色微变,“王岳,我是锦衣卫指挥使,你觉得我会背叛陛下吗?不要忘了,我跟着陛下的年头,可是比你长多了!”
“是啊!可这些天,那个叫李默的,怎么时常来看你?”
“他?他是我的师父啊!而且他过来也是提醒一些事情,我担负着保护陛下的职责……”陆炳还想往下说,但是他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你的意思……我恩师李默,他也是阻挠陛下的?”陆炳用力摇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
第497章 沟通,继续沟通
陆炳的心情沉到了谷底,他出身平湖陆氏,这是一个有着辉煌历史的姓氏,只说一个人,就足见陆家的厉害之处。
陆逊!
就是那个火烧连营七百里的东吴大都督,他就是陆家的先辈。
从魏晋三国,一直到了宋明,几乎每一代,都有人入仕为官,每隔百年,就有名臣出现,陆氏人才不衰,和江南任何大姓比起来,都毫不逊色。
这就有必要澄清一点了,陆家这么厉害,陆炳应该是个大少爷,怎么会跑到兴王府,给朱厚熜当奶哥哥?完全不合常理啊!
其实这就是错觉了,平湖陆氏很牛,不代表陆家每一支都很牛,而且这种大家族,在漫长的历史中,早就进行了多头投资。
就像诸葛一家三兄弟,分仕三国一样,陆家的子孙,也是千奇百怪,干什么的都有。在大礼议当中,有陆炳这样绝对效忠皇帝,给朱厚熜当打手的,也有跟着杨廷和一伙跑的。有心学门人,也有理学鸿儒。
他们彼此之间,甚至比其他人的仇恨还要深,互相斗起来,那是半点不留情。
只不过从一两年前,渐渐的陆氏各房不断沟通,送到陆炳手里的消息也越来越多,总结起来,也没有新鲜的,就是对朝政走向的询问,以及一些不一样的看法。
以陆炳的才智当然明白,陆氏整体是反对朝廷的策略,他们很希望陆炳能以天子近臣的身份,向朱厚熜进言,影响决策。
但是陆炳却很清楚自己的位置。
他是天子的耳目手脚,能替天子去看,去听,唯独不能替皇帝决策!
在这一点上,他说话的余地,甚至不如黄锦。
没有办法,黄锦身为司礼监秉笔,他是要替天子批红的,不了解国策,如何能做好这份差事?所以啊,黄锦也就是在朱厚熜面前装个憨憨,这小子早就什么都清楚。
陆炳却是再和王岳谈论之后,渐渐有了判断。
原来朝廷的变法竟然这么深,力度这么大!
而且还是两条路,殊途同归,一起发力。
阳明心学带来了思想上转变,人们开始以自己的内心作为衡量万物的标准,对商业利益的追逐,对平等的渴望,对教育提升的呼唤……这些全都顺理成章冒出来。
进而有人提出反对缠足,有些读书人还主动这么干,给自家的女孩放足,并且向报纸投书,提倡移风易俗。
毫无疑问,这是个好事,但也就仅此而已了。
因为落实不下去,除了在一些城市,一些开明的人群,能够得到回应,至于其他部分,连听都不听。
同样遭遇的还包括卫生运动,破除迷信,反对溺死女婴等等……推不动就是推不动,大家的生活已经很艰难了,谁还有闲情雅致,拿这些有的没的,折腾自己。
这就出现了很奇怪的情况。
理学的士大夫,反对变法,说百姓愚昧无知。
心学的士大夫支持变法,但是推不动改革,也说百姓愚昧无知。
那百姓到底是不是愚昧无知呢?
王岳给出了答案,任何不考虑实际情况的空谈,都是没有价值的,为什么会推不动?还不是因为社会变革没有到位。
清丈田亩,消除火耗,推行教化,移风易俗……你们这一套内外功法都修炼全了,才能真正发挥效果。
不然你只练花架子,上了擂台,除了拿老脸接人家的拳头,还能干什么?
想通了这些,也就明白了,为什么整个陆氏都站出来反对了,因为这一次的改变,是着实触碰到了最最核心的东西,他们要是再不反对,身为士大夫的优越感,就荡然无存了。
家族如此,没有料到的是,连自己的老师,人品正直的饱学之士,居然也是这样!这世道着实有些险恶啊!
陆炳痛苦地抱着脑袋,事情到了这一步,就连他也迷茫了。
而就在朱厚熜和漕工沟通的三天之后,意想不到的乱子还是发生了……其中有两名漕工去别的漕口,介绍情况,跟其他漕工传达消息。可就在半路之上,突然出现一群人,拿着棍棒,狠狠抽打这两个人。
其中一人门牙都被打掉了,另外一个更是断了根肋骨。
要不是对方有所忌惮,估计连命都保不住了。
“天子派出去的人,竟然挨了打,这些人简直冥顽不灵,不给他们一点狠的怕是不行了!”随行的官员之中,立刻出现了严惩的声音。
其中翰林侍读李默嚷嚷得最凶,他还找到了陆炳,希望让陆炳帮忙进言。
“先生……漕工素来愚顽,这次打伤了人,若是采用霹雳手段,必定要多造杀戮,弟子担心会坏了先生的一世英名啊!”
李默深深叹口气,“为君分忧,乃是臣子的本分……陛下主动邀请漕工,向他们解释朝廷方略,已经是仁至义尽。所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刁民难治,唯独以霹雳手段,才能显示菩萨心肠。为了国策,为了陛下,我百死不悔!些许骂名,又算得了什么!”
李默义正词严,陆炳略微沉吟,“先生好胆气,只不过弟子还不好直接跟陛下讲,不如请王岳过来,看看他的意思。”
“王岳?”李默迟疑了片刻,笑道:“也是,毕竟王岳是天子近臣,说一不二,其他人还是差很多的。”
陆炳的心微微一动,他倒不是嫉妒王岳,而是有些感慨……自己的这位师父,貌似已经失去了往日的优雅啊!
这件事情果然传到了王岳那里,朱厚熜也在,甚至除了朱厚熜,还有秦本昌。
“你匆匆跑来干什么?”
秦本昌顾不得擦汗,就趴在地上,“陛下,臣,臣听说有人狗胆包天,冒犯了陛下的人!还请陛下念在他们粗鲁糊涂的份上,给他们一条活路吧!臣愿意请旨,去办这件事,求陛下恩准!”
秦本昌不停磕头哀求,朱厚熜却是呵呵一笑,“王岳,你说让他去行吗?”
“不行!”
王岳笑道:“这件事情本就很蹊跷,到底是不是漕工下手,还不得而知。再有最近的纷纷扰扰,的确影响了漕运……这样吧,秦御史,你带着三万石粮食过去,对于确实家庭困难的漕工,要想办法帮助,别让大家伙饿肚子。对于那些有疑问的,你要向他们解释……如果还解释不清楚,就让他们来找我,找陛下!”
朱厚熜笑道:“没错,上次十几个人来的,这一次可以让一百个人,两百个人过来。朕愿意跟他们谈,朕相信没有什么话,是解释不通的。”
朱厚熜道:“但是,你也要给朕查清楚,是不是有人在暗中捣鬼。朕可以宽恕无辜无知,但是绝不会宽恕包藏祸心!你知道了吗?”
秦本昌早就泪流满面,跪在地上,嘭嘭磕头。
“臣替百万漕工感谢天子洪恩,叩谢陛下圣德!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老头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弄下的心胸,真是让人五体投地啊!
三天后,天子御帐。
王岳和朱厚熜一次召见了五百名漕工。
这里面有年纪大的,也有年纪小的,甚至还有不少漕工的家人。
“朕这一次把大家伙请过来,没有别的意思,还是想听你们的看法,了解大家伙的担忧。朕这里已经反复算过了,漕运远不及海运有优势。可问题是朕算的是大账,你们呢,还有一笔小账。”
“有人说了,小账不重要,大账才是根本……这话有理,可谁还不是拖家带口,谁又不是朕的子民!朕还是想把事情做得圆满,把大家伙的想法弄清楚。你们有什么想说的,只管跟王岳讲,跟朕说也行,咱们就开诚布公,畅所欲言吧!”
朱厚熜满脸含笑,鼓励大家伙……至于王岳,他手里已经拿着小本子,走到了漕工的中间,笑容可掬。
“大家都谈一谈,我在这里先表个态,两条,第一呢,尽量不让大家收入受损,至于第二条,就是尽量让大家伙的生活更方便。”
“比如说,要去沿海的港口做事,住处我会想办法解决,子女上学的问题,我也会帮忙……总之,要让大家伙能安心生活。接下来,就是你们说话的时间了。”
这算什么啊?
不但不怪罪,还继续扩大沟通,陛下和王岳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有太多人,都被惊掉了下巴……不过对于普通的漕工来说,他们开始相信,天子不是敷衍,而是真心对待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