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五人
身为新君心腹,吏部那边还不敢拖延,也不好耽搁,因此,仅仅一天的功夫,就把王岳的行头送来了。
有朝服,公服和常服,还有证明官位的告身。
朝服就是在登基大典上穿的,全都是红色的。公服是平时上朝坐班穿的,带有补子的,比如王岳是五品通政司参议,穿着蓝袍,胸前绣着一只白鹇!
王岳觉得这只白鹇真的很应景,既小白,又闲在,十分合适。
他需要仔细盘点一下了。
目前朱厚熜同文官的第一场交锋,暂时告一段落。
总体战况是文官挟着绝对优势,满以为胜券在握,结果被朱厚熜绝地反杀,他们之前安排的一套方案,悉数被推翻。
什么入城礼节,什么年号陷阱,什么尊奉圣母……全都不管用。当然了,这里面王岳的功劳可不小。
别的事情朱厚熜也能解决,可尊奉张太后这点上,王岳确确实实改变了历史。
要知道历史上朱厚熜是尊奉张太后为圣母在前,后来才改为皇伯母,这也成了他的一条罪状。
而王岳成功帮助朱厚熜,避免了尴尬。
这是不错的开端,这是伟大的胜利,值得大书特书!
只不过高兴之余,王岳也很明白,胜利是多么侥幸!
毕竟大家伙谁也没有料到,朱厚熜敢反抗首辅杨廷和。
而文官又一向有内斗传统,他们彼此不和,加上外戚,宦官的搅合,迫使杨廷和暂时退让。
但是王岳相信,只要他们重新稳定阵脚之后,就会再度发难,留给自己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那啥……您老管着这么多生意,下面人要是跟您耍心眼,您会怎么办?”
王岳虚心向老爹请教。
真的,过去王岳还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当进京之后,他发现了,自己的便宜老爹绝对不便宜!
他可不是安陆那个小地方的土鳖商人,竟然在京城还有不少产业!
比如现在他们住的地方,就是老爹早些年置办的。
在京城有一座五进的大院子!
老爹绝对是皮薄馅大,满口流油的大包子!而且安陆和京城距离这么远,还能游刃有余,实在是让人好奇。
王翰生笑眯眯的,脸上的脂肪覆盖了九成的眼睛,只剩下一条小缝儿。
“小富贵,你是变聪明了,可记性却不好了!你怎么忘了,这些产业,都是当初兴王爷留下的,你爹不过是发扬光大而已!”
兴王!
老爹再度提到了朱佑杬,这位王爷在史书上记载真的不多,要是没有大礼议,估计都不会有人知道这位藩王。
可是在老爹的嘴里,朱佑杬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他在成化二十三年受封兴王,七年之后,才去安陆就藩。
在这段时间里,他在京城留下了不少东西。
比如老爹王翰生,他最初就是个饭馆伙计,朱佑杬经常去吃饭,见王翰生十分精明伶俐,这才把他带到安陆。
“你爹能守住这些产业,还能发扬光大,就靠着两招。第一,自然是兴王府的庇护,至于第二,就是查账!”
“查账?”
“对!”王翰生笑呵呵道:“不管多大的高手,也不能无中生有,只要紧紧抓住金钱流动,就什么都不用担心。像一家铺子,如果每年出入在三十两之内,我就可以装作不知道,五十两就必须派人查看,至于一百两以上,就要赶快拿下!”
王岳耐心听着,频频点头,还竖起大拇指,随即有些懊恼道:“这么看,我去通政司没什么用啊!还不如去户部呢!”
王翰生哑然,笑得浑身肥肉乱晃。
王岳不解,“我说错了?”
“当然错了!”老王毫不客气道:“我能查清楚,是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盯着,各种往来开支,我心里有数,他们骗不了我。可你小子知道什么?今年和去年的粮价有多少差别?征用民夫,,修造河工,开支几何?赈济灾民,是落实下去,还是一纸空文?”
老爹笑眯眯地说着,王岳却目瞪口呆。
“我的老天爷啊!我怎么觉得您老比我适合当官啊?要不这个官位给您算了,我干脆在家当个少爷算了。要是您入阁拜相,我就是小阁老了……”
王岳眼睛冒光,觉得望父成龙,比较有前途,至少自己不用努力啊!
“什么乱七八糟的!”
老爹气得翻白眼,奈何他的眼睛只有一道缝儿,根本看不出来。
“臭小子,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当初你爹这么大的时候,就在前面那家酒楼当伙计,不到四更就要起来,又是打扫,又是烧水,一个月下来,不过一百个铜钱。”
王岳瞪大眼睛,“不会吧?这也太少了!”
“少!”
老爹冷笑,“这就不错了,学徒跟正式做工的不一样。能给一百个铜钱,还是东家大方呢!”
“这么说您老还要谢人家啊?”
“谢?那是自然!”王老爹酷酷道:“十年前我就出钱,把酒楼买下来,送他回老家颐养天年了。”
王岳瞬间张大了嘴巴,半晌无言。
您老这报恩方式,还真是有想法!
王岳甩了甩头,既然查账这招不管用,那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准备出去微服私访,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丝马迹。”
靠着瞎猫撞死耗子,肯定行不通,但是王岳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没准一边观察,一边思考,想着想着,就有方向了。
老王虽然也不看好,但是也只能这样。
“臭小子,现在不少文官都恨你,随便往大街上跑,可是很危险的,爹给你找几个人,让他们保护你。”
王岳大喜过望,真是亲爹啊,想得就是周到。
只可惜,老爹是个商人,没法入仕,不然朱厚熜这一次重用的人员当中,一定有老爹一份。
不过话又说回来,四大金刚有五个,这是常识啊!
老爹就是神秘的“第五人”,王岳对这个设定十分满意,现在就看这个第五人有多大的本事了!
没有一会儿工夫,老爹还真叫来了五个彪形大汉,这几个人一进来,就让屋子温度下降,有种叫做“杀气”的东西,在弥漫……
“爹,这几位大叔上过战场?”王岳惊喜问道。
同样惊讶的还有这几位汉子,要知道一般富家子弟听说是沙场下来的丘八,都避之不及,唯独这位,怎么还有些兴奋啊?
为首的汉子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刀疤,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但上过,还九死一生,留下了这道疤!”
王岳情不自禁竖起大拇指,他上辈子生活的时代,让他对军人,尤其是保家卫国,流血牺牲的将士,有着莫名的好感。
这一点,和历代都不太一样。
“大叔伤得不轻,那敌人呢?没有放过他吧?”王岳兴匆匆问道,语气之中,带着敬畏和羡慕。
大汉也是头一次遇到王岳这款的,他忍不住道:“那还用说!老子不打宰了他,还给他的主子来了一刀,砍掉了一只马腿呢!”
王岳越发好奇,“那请问大叔参加了哪一场战斗?”
“应州!俺们几个兄弟跟着皇帝一起打仗来的!那一战大家伙都打疯了,光是我们几个,就砍了不下十个鞑子!”
大汉十足骄傲,那是他们最畅快自豪的时候。
王岳却眉头紧皱,史书上可是说应州大捷只打死了16个鞑子,莫非大半的功劳,都是他们的?
这也太扯淡了吧?
“大叔,战斗很激烈吗?”王岳又问了一句。
“激烈!怎么不激烈!鞑子的汗王都上阵了,咱们皇帝也不含糊,硬是顶上去了!”提到这里,大汉眼睛都冒光,浑身颤抖,“我亲眼看到,鞑子的汗王让咱们陛下打得狼狈逃窜,身上还插着箭呢!可惜没有砍下他的脑袋,便宜他了!咱们陛下,比起太宗皇帝也不差了!”
第17章 雄才大略的正德大帝
正德堪比朱棣?
这个评价只怕会让无数人喷饭吧?
朱厚照真的这么厉害?
那为何他在史册上名声那么差?
可要说不信,这几个军中的汉子,态度坚定。眼中的那份狂热是骗不了人的,王岳不觉得这几个汉子有意欺骗他。
毕竟上过战场,拼过命的人,说出来的话,绝对要比那些玩弄笔杆子的家伙可靠,而且是可靠得多!
既然如此,王岳就忍不住生出了一个疑问,正德到底是个什么皇帝?他身上就没有一点闪光之处?又或者,他是被低估,被黑了?
王岳深知文官集团拥立朱厚熜,并且执意让他过继给孝宗朱佑樘,这里面就含着彻底否定朱厚照的意思,他们想抹掉正德的十六年,一如朱棣抹掉建文四年一样。
站在朱厚熜的立场上,其实彻底否定朱厚照并没有好处。
说到底,他们也是堂兄弟,而且给朱厚照抹黑,朱厚熜也不会干净……总而言之,敌人支持的,我就要反对!
想到这里,王岳觉得朱厚熜就是突破口!
正德也真够倒霉的,死后都不安宁,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照照,我这么干虽然也有私心,但我是为了你的身后名,为了支持你的人。我会照拂他们的,我是一片好心,你可别误会啊!”
王岳不停念叨着,他决定去探索真相。
这第一步,自然就是寻找资料。
通政司右参议这个名头还是管用的,王岳一头扎入了故纸堆,翻找着历年九边的奏疏……王岳的举动不出意外,传到了杨廷和的手里。
身为首辅,杨廷和本来是看不上朱厚熜和王岳的,以为两个少年而已,他可以随便摆布。
但是在吃过一次亏之后,杨廷和迅速调整状态,他首先敲打了张鹤龄,朱厚熜没有低头,处境最尴尬的就是张家,张鹤龄战战兢兢,他急需首辅大人的照顾。
这时候杨廷和给他一点暗示,张鹤龄立刻老实了。
而文官这边,梁储也是个不确定因素。
如果新君执意让袁宗皋入阁,那么首先冲击的,就是梁储等辅臣。毕竟首辅大人树大根深,不会轻易倒台。他们这些人就倒霉了。
杨廷和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梁储迅速老实下来。
在短短三天之内,杨廷和就稳住了阵脚。
有趣的是,他们这个联盟,甚至比之前还要牢固,人们乱七八糟的念头都少了不少,变得更加唯命是从。
杨廷和微微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是整顿朝政,清理前朝积弊。不过在这之前,还要解决一件事,那就是名分问题。
所谓名不正言不顺,言不顺事不成,这也是他最发愁的,经过几次较量,他已经看出来,小皇帝没有那么容易服软。
到底该怎么办呢?
正在这时候,他的儿子,状元公杨慎来了,父子见礼之后,杨慎就主动道:“父亲,刚刚通政司那边传来消息,说是王岳在翻找以前的奏疏,甚至找出了不少弘治朝的东西。”
杨廷和眉头微皱,忍不住道:“这小子是要干什么?莫非他想找到孝宗的证据,反对过继?真是猜不透啊!此子竟然不似少年!”
杨慎苦笑着点头,“孩儿也想不通,不过孩儿觉得,短短几天之内,他未必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可时间久了,就不好说了,所以父亲希望快刀斩乱麻,是有道理的。”
杨廷和深深吸了口气,显得很疲惫,眉宇间深邃的皱纹,一再提醒人们,他已经不是昔日的神童少年,而是一个年过花甲的老翁了。
“吾儿,你觉得为父真的要跟新君斗?找他的麻烦吗?”
杨慎虽然是首辅之子,但却不是只会靠着老爹的小阁老,他聪慧机敏,为人正直,算是杨廷和最好的助手。
听到老爹的问话,他用情道:“天子新丧,皇位空缺,悍臣满朝,八方云动,父亲身为首辅,担着九州万方,江山社稷。”
杨慎又道:“英宗,宪宗,两位天子,主娇法弛,天下汹汹,幸而孝宗皇帝力挽狂澜,整饬政务,才扭转了大明的国势,偏偏孝宗天子英年早逝,先帝冲龄继位,宠幸宦官,致使阉竖横行,将孝宗励精图治的成果,毁于一旦不说,又滋生了无数乱局,现在的大明朝,已经是千疮百孔,乱如团麻!”
不愧是状元公,一开口就滔滔不断,宛如长江大河,杨廷和微微闭着眼睛,耐心听着,没有半点不耐烦,真是好一对父子情深。
“当下最需要的就是整饬朝纲,清理积弊。内廷二十万太监要革除,九边数十万将士要整顿,吏治要刷新,府库要充实,各地的流民要安抚,匪类要剿杀……大明朝自立国以来,都没有这么难过!”
杨廷和欣然点头,儿子说得都对。他这些天他总揽朝政,也想大刀阔斧,可真正做起来,杨廷和才发现,要解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是一个首辅就够了。
必须有皇帝的支持。
而且还要君臣同心,其利断金。
既然如此想,那杨廷和怎么还脑子抽风,处处跟新君做对呢?
“仁宣之后,孝宗最贤!”
杨廷和缓缓吐出了八个字,“尊奉孝宗,就是为了名正言顺!以孝宗皇帝的威望,推行新政,才能有成功的希望……先帝十几年的乱政,宦官肆意胡为,败坏国典,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大明现在百病缠身,必须以大魄力,对症下药,若是不然,亡国有日啊!孝宗,你若是能多活二十年,该多好啊!”
杨廷和的眼前,闪过那个勤政温良的身影,这苍天,也不公平啊!
杨慎当然知道父亲的心思,他愤愤不平道:“天下人皆以为父亲是想揽权,是想掌控新君,他们哪里知道,父亲心怀苍生,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大明朝!眼下的乱局,唯有孝宗那样的圣明天子,才能扭转乾坤。新君也理应效仿孝宗才是!”
杨廷和苦笑,“唉!我的这番用心,只怕连新君都未必领会,他现在不一定怎么恨我呢!”
杨慎眉头紧皱,君臣之间的矛盾,的确已经很尖锐了。
“父亲,等新君登基之后,多开几次经筵,孩儿愿意向新君诉说其中缘由……只要新君能心怀天下,他就会理解父亲,赞同父亲的。”杨慎信心满满道。
杨廷和咧嘴苦笑,儿子的确是优秀,奈何就是书生气浓重了一些。要是靠着讲道理,能解决问题,早就天下太平了。
经过第一轮的较量,他已经不奢望君臣相得了。
当务之急,是赶快确定名分,只要大局已定,新君也无可奈何。
明知道要依靠皇帝,却还要做皇帝厌恶的事情,老夫这是疯了!
杨廷和在心里暗谈,可话又说回来,可换成别人,又能比他强多少呢?
这位首辅大人,终于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
只能盼着明天的事情,能够顺利妥当……转过天,他和几位阁老,还包括吏部、礼部、工部等几位尚书,一起求见朱厚熜。
首辅摆出这个阵势,自然是要干大事情了。
“陛下,大行皇帝的两号还没有确定。臣等拟定了几个,还请陛下御览。”杨廷和的计划很周全,他打算以朱厚照为借口,给朱厚熜普及谥法知识,借此给兴献王和孝宗定下名分,这样一来,他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只是杨廷和没有料到,本来只是拿朱厚照当借口,却不想王岳又冒了出来,“启奏陛下,臣查阅前朝公文军报,有一个重要的发现。蒙古小王子达延汗是在应州大捷之后毙命的。臣还不清楚,他的死跟应州之战,跟先帝有什么关系?不知道诸位大人,能不能解惑?”
王岳笑呵呵道:“诸位大人,阵斩敌酋,多大的威风啊!这要是真的,先帝可是给孝宗皇帝出了一口恶气啊!”
第18章 王岳论朱厚照
达延汗真的死于应州之战吗?
本来是讨论谥号,没想到竟然扯到了应州大捷,王岳一副兴匆匆的样子,朱厚熜更是伸长了脖子,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无辜的兵部尚书王宪不得不站出来,“启奏陛下,应州一战,确有其事,而鞑靼小王子丧命,时间也邻近,只是这两件事不好联系在一起。”转身,用近乎教训孙子的语气道:“小王大人还是太年轻了,若是你对军务有兴趣,大可以到兵部,老夫那里有详细的军报,可以帮助小王大人了解真相。”
王岳眉头一挑,笑道:“能拜访兵部,自然是好的。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纵然应州之战战果不大,纵然鞑靼小王子没死,可之后他就丧命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宣称先帝击杀小王子呢?退一步,击伤总行吧?没有受伤,为什么那么快死了?总要有个说法吧?”
“无论如何,也不是先帝击杀的!小王大人,庙堂之上,不可以靠着臆测胡言乱语!”王宪怒气难掩。
其他几位大臣也点头,看向王岳的眼神,跟看白痴一样。
朱厚照什么德行,他们太清楚了,凭他也能杀死小王子,这不是扯淡吗?
礼部尚书毛澄更是道:“陛下,还是把大行皇帝两号定下来吧!“
言下之意,你王岳就是没事找事,节外生枝。
朱厚熜轻咳了一声,转向王岳,“诸位大人都这么说,你有什么想法?”
王岳扬起下巴,满脸的不屑。
“陛下,臣想不通,击杀小王子,是扬我大明天威,鼓舞人心的大事情。且不论真假,两件事情连得那么近。我们就应该借题发挥,说先帝击伤小王子,伤重不治,丢了性命!如此一来,对我大明军民,都是巨大的鼓舞,还能沉重打击鞑靼的气焰。我想不出否认的道理。莫非是臣太年轻了,脑子不好用,理解不了诸位大人的用意。”王岳拧着眉头,还不停晃头,真是奇怪啊,见过吹嘘战绩的,可没见过隐藏起来,不敢宣传的。
有的人打败了都要想尽办法,说成胜利。
明明打胜了,达延汗也死了,居然不敢宣传。
这个逻辑,王岳实在是想不明白。
他困惑,朱厚熜也皱眉头。
“诸位大人,这应州大战,事关先帝一生功过,不能马虎。王岳提出来,那也是好心。朕也十分好奇,诸位能不能给我们君臣解惑?”
朱厚熜笑得可憨厚了,只是在几位重臣的眼里,怎么看怎么是不安好心。
尤其是几位尚书,他们想不通。
朱厚照胡乱折腾,儿子没有,命也丢了,正因为如此,皇位才落到了你的头上。朱厚熜应该使劲往朱厚照身上泼脏水才对,不这样,如何证明你皇位来得坦荡,是天命所归呢?
群臣想不通,可首辅杨廷和不断扫视王岳,心中思忖,他渐渐有了一丝猜测,或许这小子就是纯粹不然他们如愿以偿!
想到这里,杨廷和怒火中烧。
他已经放水了,这一对君臣还是不知好歹,甚至想翻前朝的旧案,是觉得老夫提不动刀吗?
既然如此,老夫就要看看,你们有多少本事?
“王岳,先帝行事乖张,重武轻文,屡次领兵巡边,劳民伤财,天怒人怨。所谓应州之战,双方伤损不大,你要以此宣称击杀小王子,岂不是贻笑大方?”
杨廷和终于开口了,首辅大人都这么看,其他人自然频频点头,瞧见没有,这就是阁老的高度,你小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王岳云淡风轻,他这几天翻找故纸堆,已经拿到了足够的东西,至少可以说是有备而来,这还辩不过,不如死了算了,斗什么斗啊!
“诸位大人,小子查阅弘治朝边报,当真是触目惊心啊!”王岳凝重道:“十八年春正月己丑,小王子诸部围灵州,入花马池,遂掠韦州、环县。甲辰,小王子陷宁夏清水营。弘治十七年辛巳,癸未,火筛入大同,指挥郑瑀力战死。都指挥王泰御小王子于盐池,战死。弘治十五年,小王子部入居河套,犯延绥神木堡。弘治十四年,小王子犯潮河川……”
王岳声音不高,滔滔不断,每念出一句话,在场的群臣脸色就黑了一分,忍不住回忆起二十年前的旧事,被小王子支配的噩梦再度袭来。
虽然明廷蔑称对方为小王子,可人家实力一点也不小,堪称也先死后,草原最大的雄主,明朝最大的边患危机!
小王子不断入寇,年年劫掠,甚至一年来好几次,九边数千里防线,到处都是硝烟战火,到处都是兵戈杀戮,老百姓苦不堪言。
这个小王子,哪来这么大本事,能让大明狼狈不堪呢?
其实厉害的不是小王子,而是他的老婆,满都海哈屯!
一个奇女子!
土木堡之变,弄得大明十分凄惨,而草原这边,竟然比大明还糟糕。也先趁机想要当蒙古大汗,但是他并非黄金家族,犯了大忌。结果就是也先被部下刺杀,草原陷入了长时间的血雨腥风,疯狂杀戮。
不得不说,大明的运气还真是不错。
英宗犯的错误被对手的错误抵消了,大明奇迹般赢得了太平安宁。
可接下来事情就不妙了。
草原之上,天降猛女!
没错,就是满都海哈屯。
她曾经是满都鲁汗的妃子,在丈夫死后,为了维持黄金家族的血脉,她立了年仅七岁的达延汗为蒙古大汗,并且下嫁给达延汗。
那一年满都海三十二岁!
这两个相差足足有二十五岁的夫妻,竟然开创了蒙古中兴的盛世……成婚之后,满都海出战之时,把年幼的丈夫塞到箭壶里,一起冲杀征战。
击败各个对手,驱逐瓦剌,统一草原。
达延汗在十六岁亲政。
满都海哈屯前后给他生下了七个儿子。
这几个儿子都成了日后草原万户部落的首领,达延汗分封诸子,留下的草原格局,一直绵延到后世,比如鄂尔多斯等地名,就是他册封的万户名号。
能在草原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达延汗绝对是雄主!
而统一之后的蒙古草原,再度成为了明朝的大患。
王岳给诸位大臣说的那些情况,还只是冰山一角。
从弘治十年开始,达延汗年年入寇,九边变成了筛子,任凭人家来去自如,每年损兵折将,老百姓损失更是不计其数。
弘治皇帝不断召集内阁重臣,商讨对策,死前的三个月,弘治还下诏群臣,“今生齿渐繁,而户口、军伍日就耗损,此皆官司抚恤无方、因仍苟且所致。其悉议弊政以闻。”
弘治想要整顿边务,可惜有心无力,他撒手人寰之后,还没来得及改元,小王子再度入寇,进犯宣府,秋天又进犯甘肃。
两个响亮的耳光,扇在了朱厚照稚嫩的面庞上!
父皇尸骨未寒,而敌兵屡次寇边,欺负大明无人。
当时朱厚照怎么想的,无人知道。
唯独从正德元年开始,以刘瑾掌司礼监,丘聚、谷大用提督东、西厂,张永督十二团营兼神机营,魏彬督三千营,各据要地,守备御敌,训练将士。
王岳不想替朱厚照吹嘘什么,但是通过整理资料,窥见了当初的情形。
统一的蒙古草原,蒸蒸日上,不断入寇,形成巨大的外患。
父皇有心无力,含恨而去。
年幼的朱厚照想要报仇,整军经武,可惜勋贵不可用,文臣百般阻挠,甚至想剪除皇帝羽翼。
试问朱厚照能怎么办?
只有放出宦官,让他们掌权,让他们敛财练兵,没有良将,就自封大将军,亲自巡边,防备蒙古入寇。
前后用了十多年的时间,朱厚照终于等到了机会。
应州一战,他亲自上阵督军,提三尺剑,砍杀敌人,舍死忘生……数万将士奋力死战,浴血黄沙……此战之后,盛年的达延汗死了,不管是不是被朱厚照杀了,北方的边患都减轻了,此后好几年,没有大举入寇的情形,被蹂躏的百姓,总算能喘口气,休养生息……
王岳扫了一眼,脸色都绿了的群臣,愤然问道:“诸公都是弘治朝旧臣,也都辅佐过先帝,你们扪心自问,对待先帝的评价,是否公允呢?”
第19章 江彬还没死
王岳的质问,让在场所有重臣,包括杨廷和在内,都感到惊恐,这个问题着实不好回答。实在是诛心到了极点。
应州大捷,这件事直接关系到朱厚照的身后名。
比如文臣攻击朱厚照荒唐,喜欢用兵,劳民伤财,浪费国帑……但假如朱厚照是继承父志,不辞辛苦,北御强敌,维护九边安全,保护京城百姓,捍卫大明江山基业。
这下子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且不说应州之战,是不是杀了小王子,光是此后几年,鞑子不再入寇,这已经是功劳泼天了。
再有朱厚照还亲自上战场杀敌,不畏艰难,不惧牺牲。
哪怕再挑剔的人,也不能说他是荒唐天子。
只要这一点成立,那朱厚照重用宦官,这也就情有可原了。毕竟文官不听他的,勋贵不管用,不用宦官用谁?
还有就是敛财,这一块也不是问题,汉武帝,唐太宗,就连本朝的洪武帝和永乐帝,哪一个不是竭尽所能,集中财力。
敛财不是问题,关键是这些钱怎么花?
用没用在刀刃上……
顺着王岳的思路,朱厚照或许比不上朱棣,但也绝对是有为之君,甚至可以算是中兴之主。
这个结果实在是超出了文官的接受范围。
“王岳,你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懂,凭着几条边报,就敢胡言乱语,你实在是可恶!”兵部尚书王宪直接开始骂人了。
礼部尚书毛澄也黑着脸道:“王岳,先帝穷兵黩武,做事荒唐。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若非如此,哪有你在这里高谈阔论。老夫以为,你还是不要添乱!”
作为杨廷和的铁杆心腹,毛澄必须出来替阁老挡枪。
王岳也明白,这位把话说得很明白,如果朱厚照不荒唐,朱厚熜凭什么继位?朱厚熜要不是皇帝,你王岳算什么东西?
你小子还敢胡言乱语,良心被狗吃了?
王岳又岂能被他们给吓唬住。
“毛部堂,王部堂,如果我没有记错,你们可都是先帝提拔的臣子,没有先帝天恩,哪有你们今天?王岳虽然年幼,但我知道一个道理,我是潜邸的人,我是陛下的臣子,谁对陛下不利,我就跟他拼命,不管是谁,哪怕拼了命,也要咬他一块肉!你们这些先帝的臣子,为什么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先帝,为什么刻意忽略先帝的功绩?先帝继位之初的确年幼,但毕竟坐了十六年的龙椅,岂是能用荒唐二字概括的?正德一朝,要是落下这么个评价。先帝面子不好看,诸公身为先帝的老师,重臣……就不扪心自问吗?明君贤臣,昏君之下,佞臣不少!”
“王岳!”
到底是兵部尚书,王宪脾气真大,竟然直接扑过来。
“你这个小奸贼,鼓弄唇舌,混淆黑白,老夫是不能容你了!”
这位双目喷火,举起拳头就要打人,这也是文官的传统艺能了。
可别小觑文官的战斗力,就像王岳这样的,惹得群情激愤,给打碎了脑袋,命丧朝堂,也不是没有过。
“住手!”
朱厚熜突然大喝,这时候从外面跑进来一个红脸少年,三步两步,就冲到了君前,把王岳和王宪隔开。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陆炳!
他一句话没有,只是怒视着王宪,手按在绣春刀上。
此刻,他的飞鱼服,格外耀眼。
只要一句话,就拿下你王宪老匹夫!
不光是陆炳来了,其他的侍卫也都跟进来,这就是朱厚熜任命他的原因所在。果不其然,王宪被镇住了。
硬的不行,那就只能讲理了。
杨廷和终于开口了,“王部堂,你退下吧。”
王宪后退,可脸上满是怒火,显然被气得不轻。
这时候朱厚熜才淡淡道:“陆炳,你没事往殿上跑什么,还不退下!”
陆炳躬身,也退了出去。
事到如今,杨廷和只能道:“陛下,王岳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先帝整军经武,边患却有改变。可先帝行事乖张,荒唐贪玩,宠信宦官,破坏国典……这也是人尽皆知,不能视而不见。至于臣等,未能辅佐先帝,匡正君道,臣等有罪!”
杨廷和说完,主动下跪。
有他带头,梁储,毛澄,王宪,还有其他大臣,也都一起跪倒。
面对这帮大臣,朱厚熜忍不住暗自叹息。
他这个堂兄,怎么有点心慈手软啊!
你怎么不敢杀人啊?
朱厚熜盘算着,只要他羽翼丰满,绝对不客气。非要拿下几颗脑袋,让你们颠倒黑白,胡言乱语!
他心里想着,转而对杨廷和道:”阁老,你方才的话,公允而得体。朕以为,你们也能给先帝一个公允的评价!”
这话藏着刀子,杨廷和只能点头,“老臣遵旨。”
杨廷和把几位大臣叫到偏殿,开始了紧张的磋商,给一位天子盖棺定论有两号,一个是庙号,一个是谥号。
在庙号这块,文官拟定的是武宗。依照谥法,刚强直理曰武。威强敌德曰武。克定祸乱曰武。刑民克服曰武。夸志多穷曰武。
很显然,文官选择这个字,偏重穷兵黩武,依旧是在否定朱厚照,而且还十分不厚道。可经过王岳对应州大捷的阐释,武宗这个庙号的意思很可能偏离文官的想法,变成对朱厚照的赞美。
杨廷和也没有别的办法,关键就是谥号了,之前礼部拟定的谥号之中,有庄、有恭,全都是不怎么好的,最差的竟然还有个思!意为追悔前过——这是要彻底让朱厚照臭大街啊!也亏他们怎么想出来的。
现在看样子,新君是都不会答应的,那又该怎么办?
总不能给朱厚照文、景一类的好词吧?若朱厚照是贤君,还有必要推翻旧制吗?这可难坏了这帮人!
他们搜肠刮肚,憋得脸都大了,最后还是首辅杨廷和有主意,干脆就用毅吧!
“武宗毅皇帝!”
朱厚熜念叨了一遍,他看得出文官的心思,这已经是他们最大限度的让步了,到底要不要更好的呢?半晌,朱厚熜终于放弃了,就这个吧!玩文字游戏没什么意思。
杨廷和松了口气,最重要的两号确定下来,其余的虚字就方便了,最终给朱厚照定下来的是武宗,承天达道英肃睿哲昭德显功弘文思孝毅皇帝。
“陛下,如此究竟可以挑选良辰吉日,安葬大行皇帝。”杨廷和只想顺利安葬,别再横生枝节。
朱厚熜颔首,“可以,先帝喜欢热闹,办得隆重一些,还有,礼部要写一篇文章,就追忆一下,先帝怎么立志雪耻,痛击鞑靼。要好好写,然后明发天下。“
果然,还是出了幺蛾子。
这几位大臣对朱厚熜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是很离谱,他们都能接受,不就是一篇文章吗?
我们当然能写得花团锦簇,可下面人能不能看得到,会不会重视,我们可就管不了了。
这几位大臣辞别朱厚熜,带着满腹心事回去了衙门。他们刚走,王岳就对着朱厚熜道:“陛下,低了,先帝抬得越高,文臣就越难受,这么好的机会,干嘛放过?”
朱厚熜见王岳着急,他终于笑了。
“富贵啊,袁先生告诉了朕一件大事,还有个人在大牢里呢!你去把他提出来,有这个人在,不愁没文章做!”
王岳瞪大眼睛,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不会是他吧?
……
杨廷和返回内阁,他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很不舒服。
其实王岳有一句话,深深刺痛了这位首辅,你们都是先帝的老师,重臣,正德朝真要是那么不堪,你们就没有责任吗?
身为师长,教导无方,身为阁臣,辅佐无能!
王岳这小子字字诛心,杨廷和并不认为大明会出一个十几岁的首辅,他和王岳之间,还差着太多层次,似乎不用担心。
可若是放任这小子的大嘴巴,绝对是个祸根。
问题是新君这么护着他,到底要怎么除掉王岳呢?
杨廷和很伤脑筋。
就在他发愁的时候,突然有人跑过来,神色慌张,气喘吁吁。
“阁老,通政司右参议王岳去了诏狱!”
“诏狱?”
杨廷和不解:“他去那干什么?”
“下官不知,不过似乎是提人!”
杨廷和老眼转了转,突然一拍大腿,猛地站起。
坏了!
诏狱里还有一个人,一个早就该死的人!
江彬,这家伙还没死呢!
过去杨廷和连朱厚熜都没看在眼里,自然不会在乎江彬,他只等新君登基,借着新君名号,杀了江彬就是。
可现在新君根本不受控制,若是江彬落到了他们的手里,把正德驾崩前后的事情捅出去,这不是要他的老命吗?
杨廷和第一次害怕了……
第20章 干殿下的秘密
“竖子大胆!”
杨廷和愤怒地拍着桌子,豁然站起,稀疏花白的头发,根根立起。能把首辅大人气成这样,可见这事情的麻烦。
江彬何许人呢?
有这么大的威力?
他本是个小军头,后来靠着走锦衣卫指挥使钱宁的门路,得到了朱厚照的喜欢,一路高歌猛进,不光成为军中大将,而且还成了朱厚照的干儿子,尽管他年纪比朱厚照还大了许多,可他还是欣然认了干爹,光荣地成为干殿下。
牺牲这么大,江彬得到的回报就是宣府、大同、辽东、延绥,朱厚照破例封他为四镇统帅,并且将四镇精锐集中到京城,交给江彬训练。
这些人马,成为了应州之战的主力。
在战场上,他们奋力杀敌,赢得了几十年未有的胜利,终于将鞑子打退,从此边境安宁,江彬也是应州之战的大功臣,深得朱厚照喜爱。
在朱厚照染病期间,能接近天子的外臣之中,除了杨廷和,就是江彬。只是江彬并非杨廷和对手,他被杨廷和设计拿下,以图谋不轨的罪名,打入诏狱。
按理说,杨廷和可以直接诛杀江彬,根本不用留给朱厚熜。可是他毕竟是首辅,并非宰相,不能替天子做主。
当然了,这也是杨廷和矫情,他不想留下擅自杀人的口实。反正江彬也是个死人了,新君到了,还能留他的狗命吗?
杨廷和就倒霉在了自信上面,如今王岳去诏狱见江彬,别说应州之战的事情,就连正德皇帝之死,宫中变故,全都会掀出来。
你扬大首辅,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别人不知道,江彬还能不知道。万一掀出来,岂不是天下大乱?
试问杨廷和,还有什么脸面留在朝堂!
“该死!”
杨廷和怒了,脸色铁青,他就应该早点把江彬除掉,而不应该留下祸根。
现在要怎么办?
绝对不能让王岳见到江彬,绝对不行!
杨廷和正在愤怒之际,突然儿子杨慎来了。
“父亲,刚刚刑部送来了密信。”
杨廷和脸色很冷淡,都是刑部不行,他们怎么还有脸给自己送信?杨廷和随手打开信件,扫了几眼,等他看过之后,脸上的怒气居然奇迹般消失了。
“诚如是,让那位小王大人见见江彬,也不是不可以。”杨廷和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
诏狱之中,阴气森森。
浓烈的味道,直刺鼻孔。
幸好没有吃东西,不然非要吐出来不可。
牢头偷眼看王岳,见他面色难看,忍不住道:“小王大人,凡是进了诏狱的,就一只脚踏入鬼门关了,十个进来,十个死。早死晚死,早晚都要死,您少年得志,何必来这沾晦气,要让小的说,您看一眼就回去,待久了对身体可不好……”
“多谢关心,本官奉皇命而来,岂敢临阵退缩,莫非你想怂恿我抗旨不成?”
牢头吓得连忙闭上了嘴巴,不敢多话了。
他们这一路人,最会察言观色,欺软怕硬,见王岳气势汹汹,自然不愿意得罪,赶快带领着他,到了诏狱最深处。
这里面常年不见阳光,也不通风,潮湿腐臭,混合着无数的味道,就像是臭袜子放在泔水里,在太阳下面,暴晒三天,然后再加入老和臭豆腐,鲱鱼罐头,搅在一起。就算是老八在这里,那也要跪啊!
王岳算是相信了狱卒所说,就算好人,在诏狱里待些日子,也会染病的。
终于,他来到了一间大牢的前面。
这个房间非常特殊,围栏用的都是最好的硬木,结实程度,比起铸铁也不差分毫。
里面光溜溜的,只有一根柱子,上面拴着铁链,而铁链的另一头,则系着一个人形物体。
说是人形物体,那是因为王岳也不确定,对方到底是不是人?
只见他身上披着破碎的布片,四肢躯干有大片皮肤外露,而外露的皮肤,没有一处是好的,伤痕累累,血迹斑斑。
一条腿还有明显的扭曲,一截骨头支出,在小腿上形成一个碗口大的包。
里面的骨头断裂,淤血,红肿,膨胀,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截肢都未必有效了。
身上这么惨,再往脸上看。
有一点伤痕更多,最明显的就是下巴,胡须悉数消失,多半是被人生生揪下去的,还连着肉皮,因此下巴等地方,只剩下一片片的伤口,流着浓水,散发着臭味,整个人都在腐烂着!
这就是江彬?
手握四镇兵权的正德宠臣?
应州大捷的有功之臣?
怎么会落这个下场?
王岳怒气一下子上来,他探身低呼,“江彬!”
对方没有反应。
“江彬!”
他又叫了一声。
对方还是悄无声息。
“他死了吗?”王岳转头,冲着牢头怒吼。
牢头连忙摆手,“没,没有啊!”
“那他怎么没动静?”
牢头只能道:“大人,这大牢里面虫子太多了,他的耳朵被蟑螂给啃了!”
“什么?”
王岳勃然大怒,“他听不见了?那他能不能说话?是不是聋了?”
牢头咧嘴道:“他,他不愿意招供,的确咬过舌头。”
又聋又哑,真是好手段!
“他还有手指,让他写!”
牢头更加无奈,“大人,您再仔细瞧瞧。”他说着,把灯笼送到了浸出,王岳这才看清楚,原来十根手指的指甲盖,全都被拔了下去。
更有几根手指被打碎,变成了奇怪的形状,跟鸡爪子差不多了,这模样还怎么写?
王岳气得头皮发麻,我就不信,还问不出我想要的东西!
“去,叫太医,给他看病,我要是没法复旨,你们都要给他陪葬!”
牢头被吓得连滚带爬,去找太医。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终于有人来了。
他到了大牢之内,把江彬拖出来,给他又是诊脉,又是扎针,终于,江彬似乎醒来了,猩红的眼睛缓慢转动。
王岳知道他耳朵听不见,只能写给他。
“我是新君派来的,询问应州之战。”
江彬仿佛根本不知道,只是咧着嘴,发出呼呼的声音。
王岳只得继续写道:“先帝驾崩之时,尔是否有谋反之心?你是不是想害死先帝?”
这一次江彬愣了一会儿,突然他仿佛受到了什么刺激,浑身抽搐,努力挣扎爬起,可是刚站起来,那条断腿吃痛,又狠狠摔在地上。
他就像是一只将死的老狗,在地上卑微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他想说话,想要把自己肚子里的所有秘密都说出来。
只可惜,他做不到。
就在江彬挣扎了一阵之后,突然一张口,淤血喷出,直挺挺躺在了地上。
王岳看得大惊,“怎么回事?快抢救啊?”
几个太医过来救治,江彬却已经断气了。
“王大人,没救了,人死了!”
“哼!”
王岳气得跺脚!
“诏狱竟然把最重要的要犯给关死了,你们等着,我就去找天子!”
王岳气哼哼走了,刚刚还被他吓得面如死灰的牢头竟然挺直了腰板。小孩子就是小孩子,除了会找小皇帝,就没有别的本事了。
江彬死了,总算能跟部堂大人交代了。
自己这个牢头也当够了,该外放了,县丞虽然不大,可至少也是个官,总比在这个暗无天日的诏狱强多了。
……
“陛下,江彬已经死了。”
朱厚熜脸色阴沉,“当着朕的面,就杀人灭口吗?”
“不!”王岳摇头,“是投桃报李!”
朱厚熜不解,“什么意思?”
王岳神秘一笑,“毕竟是先帝宠臣,几年就爬上了高位,统御几万精兵,哪会一点后手都没有?”说着,王岳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了两颗牙齿,送到了朱厚熜面前。
“江彬给我的。”
朱厚熜目瞪口呆,看了半晌,突然抓起砚台,狠狠砸下去,瞬间牙齿碎裂,在一堆碎块中,两个黄豆大小的纸团,出现在眼前……
第21章 给朕找钱去
王岳和朱厚熜就像是两个发现了宝藏的好奇宝宝,脑袋顶着脑袋,研究新玩意。
首先,这两个黄豆粒大的玩意外面还裹着一层蜡,揉碎之后,里面的东西更小了,仔细展开之后,只有小手指长度,宽度还不及小手指的三分之一。
就这么一个小纸条,上面密密麻麻,满是蝌蚪一般的黑点。
朱厚熜瞪大了眼珠子,愣是看不出上面写的什么玩意。
“小富贵,这东西怎么弄的,真是巧夺天工啊!”
王岳呵呵两声,“陛下,我听说有人为了在科举时候作弊,能用百十个米粒,刻下一整本论语呢!”
“啊!”
朱厚熜吓到了,他是真没听说过这些。
“是微雕吗?王府里好像有微雕珍品,我应该见过。”朱厚熜若有所思,可很快又生出了疑问,“就算有能工巧匠,可以刻出来,那考试的举子怎么看啊?”
“这还不容易!”
王岳笑着把腰上的药玉掏了出来!
他升任五品官之后,那套从九品的行头就扔在了一边。
不过能够体现大明技术水平的,近乎透明的药玉,被王岳贴身带着,他本来是打算有机会,也琢磨一点来钱的路子。
这不是当了五品官吗,暂时估计是升不上去了,官职没戏,那就发财。富贵,富贵,就是要两条腿走路,既富且贵,全面发展!
王岳对自己人生的规划,依旧很庸俗,毕竟从目前的状况看,他除了帮朱厚熜稳住皇位之外,就没有别的事情好做了。
尽管这件事已经很麻烦……王岳胡思乱想着,朱厚熜却迫不及待抢过了药玉,在王岳的指导之下,透过药玉,去观察纸条。
一瞬间,朱厚熜就惊呼起来。
“大了!变大了!富贵,你怎么知道的?”朱厚熜惊喜的瞪大眼睛,他透过药玉,查看上面的字,才看了一半,这位小皇帝又叫了起来!
“好大的狗胆!”
这一次他顾不上药玉放大文字的奇迹,而是被上面的内容惊到了。
的确是惊到了,不能不吃惊啊!
“富贵,你去看看!”
王岳答应,转了一圈,确保小太监,小宫女都在二十步之外,这才回来,跟朱厚熜一起观看。
江彬敲掉了两颗牙,留下了至关重要的两件事。
其一,朱厚照去岁落水之后,的确染病。
最初以为只是受了惊吓,很容易恢复。
可奇怪的事情出现了,太医越是治,病就越重,到了后来,朱厚照甚至吐血,昏迷,甚至传出要驾崩的消息。
江彬都傻了,朱厚照身体不算好,小时候经常生病,他爹朱佑樘也只活了三十多岁,但是无论如何,江彬也不相信,朱厚照会死。
毕竟他心目中的正德天子,是那个统领数万人马,亲自提剑冲杀的天降猛人!
跟他说正德要死了,简直是开玩笑!
江彬觉得问题出在太医身上,都是这帮废物无能,因此他重金聘请名医,然后跟司礼监沟通,准备带着外面的名医,去给朱厚照看病。
奈何被首辅杨廷和拦住,这位首辅大人跟他讲,民间医生良莠不齐,岂能轻易带入宫里?更不能给陛下看病,万一龙体损伤,谁付得起责任?
江彬都疯了,什么责任?
人都要死了?
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死罢了,这时候不应该死马当活马医吗?
他费尽吐沫,执意要去见朱厚照,要给陛下诊治。
只不过这时候司礼监的人也站出来阻挠,
江彬背弃气坏了,一帮阉竖竟敢阻拦自己,他举拳打人,可就在这时候,张太后的手谕到了,说是陛下养病,生怕惊扰,除了内阁和司礼监,其他人等不许打扰。
江彬被彻底阻挡在宫门之外,那还是腊月,等转过年,三月的时候,天子就驾崩了。
其实从朱厚照重病算起,杨廷和就已经总揽大权。
他说了算的时间不是一个多月,而是近半年!
这么长时间,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杨廷和究竟安插了多少心腹,只怕唯有他自己知道。
难怪杨阁老敢给新君下马威呢!
人家准备也真是充分。
王岳和朱厚熜互相看了眼,君臣俩都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他们的对手,太可怕了!
这是江彬留下的第一张纸条,第二张,则是说他自己。
江彬在朱厚照驾崩之后,被骗入宫中,被迅速拿下,而且还查抄了他的家,得黄金七十柜,每柜一千五百两、银二千二百柜,金银杂首饰一千五百箱,其他珍宝不可胜计。
据此,杨廷和定了江彬图谋不轨,贪墨巨资等罪名,准备等新君裁决之后,直接千刀万剐,让他享受一下当初刘瑾的待遇。
可是在纸条里,江彬直言,他家中的金银财宝,并非是他的,而是来自锦衣卫指挥使钱宁!
这个钱宁还是江彬的恩主,是他把江彬举荐给朱厚照。
只不过江彬的手段比钱宁更厉害,更能得到皇帝的青睐,渐渐的江彬爬到钱宁的头上。
这时候发生了宁王叛乱,经过调查,钱宁给宁王提供情报,互相勾结。
朱厚照大怒,拿下了钱宁,并且抄没了钱宁的家。获得玉带二千五百束、黄金十余万两、白金三千箱、甚至还有胡椒数千石,这货也真是够能贪的。
钱宁的家产,并没有交给国库,也没有送到内帑,而是被朱厚照赐给江彬,让他用来练兵,还有支付巡游开支……
江彬留下这两张纸条,把他的事情说明白了。
杨廷和说他想要造反,可是在江彬的供认里,杨廷和才是有可能杀害天子的凶手!
至于贪墨,那更是无中生有,欲加之罪。
朱厚熜看了眼王岳,两个人翻找资料,粗略核对,的确,查抄钱宁和江彬的家产,竟然高度重合。
或许有些小的出入,那也是江彬给花了。
“金银数目,几乎相同,要么就是江彬和钱宁恰巧贪污钱数一样,要么就是江彬所言属实,他是被冤枉的!”
王岳低声道。
朱厚熜气得笑了,“这年头什么都能巧合!两个大贪官还能贪墨一样数目,真拿朕当成小孩子啊!”
朱厚熜已经信了八成,“看起来江彬多半是冤枉的,他……死了?”
“死了!”
王岳无可奈何道,江彬好歹也是几万人马的统帅,士可杀不可辱。
他落到了杨廷和手里,又聋又哑,话也说不出,比鬼还惨。换成别人,估计早就死了。他还撑着一口气,不是他贪生怕死,而是他有骨头!
不愿意把秘密带到棺材里!
王岳在诏狱故意发飙,逼着牢头去找太医,又把狱卒骂了一顿,全都给赶出去。
他利用这段时间,到了江彬面前,在地上写字,告诉自己的来意。
江彬确定了他的身份之后,艰难地抠出两颗牙齿,丢给了王岳。
然后用碎了骨头耳朵手指写下两个字:毒药!
他已经一无所有了,最坏的结果摆在那里,不过是诛灭九族罢了。
倒是把证据给王岳,没准还能换来一丝希望,最后的执念也没了,还是死了痛快。而王岳也不忍江彬继续受苦,毕竟他是为了大明流过血的汉子!
“江彬用他的一条命,在告诉咱们,他说的是真话!”
朱厚熜黑着脸,现在他对于敢和杨廷和叫板的人,都有极大的同情,江彬这家伙也是忠勇之士,至少堂兄朱厚照没看错人!
王岳比朱厚熜更复杂一点,他觉得江彬未必就清白,毕竟在现实中,坏的反义词是更坏。不过江彬的确给他们提供了破局的切入口……
“小富贵,你说该怎么办?是查先帝之死,还是从别的地方下手?”
王岳笑道:“陛下都有主算了。直接查先帝之死,动静太大,光靠着江彬的猜测,也查不出什么来。不如就从江彬和钱宁的家产查起,看看究竟钱到哪里去了!”
朱厚熜抚掌大笑,小富贵是越来越知道自己的心思了。
“你把钱找出来,回头朕分你一成!”朱厚熜大方道。
第22章 倒霉的梁阁老
当看到抄家的清单之后,朱厚熜血脉里的某种东西觉醒了,他觉得自己要有所行动。孤零零进京,身边可用的人就那么几个。
迫切需要扩充势力,文官这边他想过拉拢梁储,但是这老家伙胆子太小,显然不是杨廷和对手,其他人的份量还不够,只能继续寻觅。
但是别的方面就没有那么难了,宦官,武夫,这都是可以拉拢的,毕竟正德就是靠着他们跟文官周旋的。
而且这些人有个优点,那就是要求不要脸,不像文官,既当又立,不好控制。
所以说,不管干什么事情,都要有第一斗金,哪怕皇帝也不例外。
“富贵啊,你觉得江彬手下的外四家如何?”朱厚熜满怀期待道。
王岳沉吟思忖,尽管他不完全相信江彬的话,但是毫无疑问,应州大捷,外四家打得很好。土木堡之变后,于谦于少保整顿禁军,取得了很好的成效,但是随着英宗复辟,加上宪宗和孝宗几十年文恬武嬉,京营几乎都废了,根本不能打仗。
朱厚照招募宣府、大同、辽东、延绥,四镇兵马入京,号为外四家,经过应州之战的检验,这些人绝对是大明目前为止,最能打的一支人马。
可就是这么一支王牌,竟然在武宗驾崩之后,杨廷和果断拿下江彬,然后遣散外四家。
也不知道有没有人会感叹:汝自毁汝万里长城了!
“富贵,咱们弄到了钱,就把外四家召回来,然后我让你领兵,以后咱们俩也去巡边,狠狠打鞑子!”
朱厚熜兴致勃勃,憧憬着美好的场景,王岳翻了翻眼皮,你丫的也就嘴上说说,我才不信你能亲自上阵杀敌呢?
别说你了,我也没那个心思。
之所以要去弄钱,纯粹是日子太艰难,面对铁板一块的敌人,根本无法破局。可若是能掌握一点人马,别的不说,至少能保证安全。
朱厚照死得太蹊跷了,不能不防着!
“陛下,等咱们先弄到钱再说吧,我估计没有那么容易!”
朱厚熜哼了一声,“不容易?这里有抄家的清单,他们敢不拿出来吗?”朱厚熜想了想,还真别说,人家就是敢!
“王岳,我给你圣旨一道,再给你王命旗牌,尚方宝剑,三品以下,敢不给钱,直接砍了!”
朱厚熜说到做到,还真把王岳给武装起来了。
怀里揣着圣旨,背后背着宝剑,旁边还有随从举着王命旗牌,简直跟要去斩将封神的姜太公似的,那叫一个威风!
“陛下,这个圣旨没经过内阁,只能算是中旨,他们未必害怕的。”
朱厚熜深吸口气,的确是个问题。
“正好,今天是梁储在内阁值班,刚刚召见过他,你去找梁储票拟!”
王岳还能说什么啊,这就叫薅羊毛可着一只薅,早晚会把梁阁老给薅光的。
不过王岳也不在乎,趁着他还有毛,抓紧薅!他急匆匆来到了内阁值房,果然,正好撞见了梁储。
“阁老,晚生有点事情,要请阁老帮忙。”
梁储一见王岳,脸都绿了。
“王,王大人,老夫不是首辅,只是轮流当值,你有大事,还是等杨阁老吧!”
“什么话?”王岳不爱听了,“我大明可没有宰相,内阁大学士,谁的票拟不是票拟?难不成,他杨阁老垄断了票拟,把其他大学士当成下属吗?若是如此,梁阁老,你可要说明情况,请陛下做主!”
“我谢谢你!我代表八辈祖宗谢谢你!”
梁储算是领教过王岳的本事,这小子望文生义的本事,都登峰造极了,要真是到处胡说八道,还真是个麻烦。
“王大人啊,你就别折腾老夫了,我都准备上书告老,回家颐养天年……对了,你有什么事情,说吧,能帮老夫就帮。”
王岳呵呵一笑,“阁老,也没有别的事情,我就是想问问,江彬那个案子办得怎么样了?”
梁储脑袋都大了,“王大人,老夫求你了,别再节外生枝了,江彬谋逆,那是太后和首辅一起拿下的。三法司已经给江彬定罪了,要真是掀起来,从宫里到宫外,从内阁到六部,都要受到牵连,你有新君庇护,什么都不怕,可你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朝廷乱了吧?”
王岳笑了,“阁老说的什么话!我王岳岂是那么不知轻重的人!江彬这个案子自然按照内阁和三法司的意思办。只是我想问问,抄查江彬的家产,到哪里去了?”
前面的话,让梁储松了口气,可后面半句,又让他把这口气提起来了。
“王大人,你打算干什么?”
“不干什么。”王岳笑道:“陛下刚刚登基,想要赏赐身边的人,可宫里也没有钱,陛下也不能直接开口从户部要。这不,就想到了江彬的家产,这都是罪产,额外的收入,暂时转到宫里……直说了,咱陛下想要点零花钱,阁老,您看呢?”
王岳说得谦卑,梁储吸了口气,仔细盘算了一下。
说真的,他也不愿意跟新君一直冲突下去,他年纪大了,毕竟还有子孙后代,不能给他们挖坑……
“小王大人,据老夫所知,这笔钱已经入了户部,但是还没有动。我给你写个批文,你去支用三万两黄金,五万两白银,如何?”
王岳欣然点头,“好,只要有阁老的批文,什么都好办了。”
一刻钟之后,王岳从内阁值房欣欣然出去,直扑户部。
他前脚刚走,后脚礼部尚书毛澄就来了。
上一次他们打算通过朱厚照的两号为突破口,把兴王的名分也给定下来,结果让王岳给搅合了。
但事情不能不办,反正梁储抢了一次功劳,接下来就事事把他推到前面。
毛澄这个状元也不比梁储差。
“那个毛部堂……刚刚王岳找我,说是要支用一部分江彬的罪产,给宫里当零花钱。老夫答应了,你看户部那边,能不能尽快批复?我琢磨着,如果户部答应了,陛下拿了钱,再跟他讲,估计就会容易很多。”
是啊,哪个小孩子不喜欢压岁钱呢?
三万两黄金,足够把朱厚熜的眼睛晃瞎了,他一定会答应的。
梁储满怀信心说着,却不堤防,毛澄的老脸都绿了!
“阁老!坏事了!”
梁储还很迷糊,“坏事?难道那笔钱被挪用了?”
毛澄简直都要哭了,不是挪用不挪用的问题,是那笔钱根本就不存在!这还是他在杨府听到的消息……为了抹平账目,已经算到了兵部头上,可兵部那边也未必能自圆其说,总而言之,兵部和户部,两个杨阁老的铁杆部下,这一次要倒霉了!
“阁老啊,你可害苦人了!”
毛澄痛心疾首跺脚,片刻都没停留,奔着杨府就去了。
梁储眨了眨老眼?很懵!这是跟阁老说话的态度吗?你也瞧不起老夫,王岳还坑我!老夫怎么就这么倒霉?堂堂阁老,成了风箱的耗子,梁储切齿咬牙,挣扎纠结,痛苦了半晌!
照这么下去,他不投靠朱厚熜也不行了……梁储无奈想到。
第23章 杀向兵部
梁阁老已经很高估王岳了,但是他依旧把事情想得简单了。
王岳从内阁出来,好几个衙门就注定要天翻地覆了!
按理说,他应该低调点,要是惹恼了朝中的大人物,小命都可能不保。
奈何他实力根本不允许啊!
朱厚熜给了他尚方宝剑,王命旗牌,他还从内阁拿到了批文,全副武装到了牙齿,走到哪都是最靓的崽。
既然这样,还装什么孙子?
干脆直接杀到户部,就准备提钱了。
户部尚书叫杨潭,这位也是成化年间中进士,资历够老,须发皆白。
执掌一国财赋,管着钱袋子,自然高人一等。
假如不是有圣旨和内阁批文,杨潭根本懒得搭理王岳。
即便如此,他也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小王大人,你回去吧,这事情老夫知道了。”
知道了!
连答应都没有答应!
只说知道了,要是没有圣旨,人家能哼一声,已经算看得起你了。
王岳偏不吃这一套,多次交锋下来,他也磨砺出来了,面对这帮老家伙,首先就不能怂,他们硬,你要更硬!反正有嘉靖撑腰,他害怕什么!
王岳没答应,而是一屁股坐下,抓起茶杯,随便喝了一口。
“是龙井?好茶啊!”
杨潭越发鄙夷了,这是干什么?
要打秋风吗?
连茶叶都馋,真是没见识!
“小王大人,你要是觉得好喝,回头老夫给你送二斤,最好的狮峰龙井,不用客气的。”
老大人能主动送礼,已经够给王岳面子了,要知道从来都是外面人给户部送礼的,几时见过猴爪子里漏枣的。
王岳呵呵两声,“我年纪小,品不出好茶,最喜欢的就是茉莉花茶。老杨大人,你说小子是不是庸俗啊?”
小王大人,老杨大人!
这小子是半点不吃亏。
杨潭只好吸口气,压下怒火。
“王大人,你是带着皇命而来,这样吧,老夫从江南的税银支出一部分,三日之后,就送进宫里,你看行不?”
“不行!”
王岳可不傻,岂能答应他拆东墙补西墙,断然道:“圣旨和内阁批文写的明白,陛下让我来拿江彬的罪产,你现在赶快交给我!”
杨潭脸黑了,“王大人,户部总天下赋税,事情多如牛毛,你好歹给老夫一点时间!”
“没有!”
王岳见杨潭不断推辞,他越发怀疑,没准江彬说的是真话,因此态度更加坚决。
“杨大人,陛下不会胡乱讨要银子,江彬贪墨的金银,跟内帑有关。原本是先帝给外四家兵马的军饷,竟然被江彬这个逆贼贪污了。现在查抄之后,理应归还内帑。陛下考虑到户部也缺少金钱,这才只取用少部分。杨大人,你还要阻拦,真不知道是何用心?”
王岳站起,指了指身后的王命旗牌。
“陛下给我旨意,三品官以下,可以直接斩杀。你杨大人我奈何不了。户部的其他人,可都在我的管辖之内!如果没有交代,我立刻执行圣旨!”
“你!”
杨潭被气得脸都青了,真是竖子无知,竟然跟逼迫户部,等你缺钱的时候,老夫非让你哭不可!
杨潭也是老油条,但是当官最怕王岳这种愣头青,跟他说什么都不管用,认死理,一根筋。
既然这样,那就把钱给他,毕竟大明的户部,不差这点钱。
杨潭只好下令,让手下人准备。
王岳则是捏着尚方宝剑,就在户部大堂等着,气得杨潭牙根痒痒的,却也拿他无可奈何。就当是打发一条恶犬,以后这小子再来,老夫提前躲了。
就这么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书吏慌里慌张跑过来,在杨潭耳边嘀咕了几句。
杨潭的老脸立刻就黑了。
王岳在旁边察言观色,发现老头变色,立刻道:“杨大人,这笔钱刚刚没入户部,内阁并没有接到如何处置的奏疏,莫非你们私下里把钱给贪了?”
“王岳!”
杨潭气得站了起来,“你不要以为手里有圣旨,就可以为所欲为!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你要是这般无礼,老夫只有去找陛下告状!”
“随便!”王岳冷笑道:“我只要提走钱款,给陛下交差。你想怎么告我,只管放马过来!”
这是个滚刀肉啊!
杨潭无奈,挤出一丝苦笑,“小王大人,这笔钱不在户部了。”
“什么?果然被你们贪了?”
“可别胡说八道啊!”杨潭慌忙道:“小王大人,你刚刚说的不错,江彬贪墨的是军饷,因此这笔钱根本没入户部的账,直接送去了兵部。”
“兵部?”
王岳沉吟道:“那兵部又是怎么用的?不会是什么都没有,直接就把钱拿走了吧?”
“有,有公文!”
杨潭慌里慌张,找出一份公文,递给了王岳。
王岳接过来一看,顿时就笑了。
这上面写兵部要这笔钱,发给在家外四家的将士,随便遣返他们回原籍。
看到这个理由,王岳一万个不相信。
道理很简单,他的家里,就有好几个无处可去的军汉。王岳已经问过了,他们之中,大部分都没有得到抚恤,直接像是驱赶流民一样,从京城赶走。
有些连回家的路费都没有,还有人常年从军,孤身一人,已经无路可去。只能留在京城,或是给人当护卫,或是干点出力气的活儿。
总而言之,都十分凄惨。
要不是群龙无首,他们都想造反,去兵部讨个说法,大明朝就是这么对待有功将士的吗?
王岳心知肚明,可是却没有爆发,而是眼珠转了转,笑道:“杨大人,这笔钱要是都给了将士,陛下自然不会要了。不过我也要交差,你给我写个说明的公文,我再去兵部打听一下,是否落实了。然后也好像陛下交差。杨大人,帮个忙吧!”
杨潭和贾咏的关系不是那么好,如果他认识贾咏,一定不会上当的。
可现在杨潭一心想把小瘟神送走,他竟然真的给王岳写了一个条子。
有白纸黑字就好办了!
王岳收好之后,这一次他没有急着行动,而是先派人去宫里。
没找别人,直接找了陆炳。
“富贵,我只有两个时辰时间,还要回去保护陛下安全。”陆炳绷着脸严肃道。
王岳大笑,“两个时辰就够了,从今往后,兵部就是陛下的了!”
陆炳忍不住浑身一震,小富贵是不是脑子坏了?
兵部尚书可是二品大员,你就算跳着脚,也够不到人家的膝盖,想拿下兵部,这不是做梦吗?
“你别管了,只要听我的吩咐,我让你冲,你就冲,我让你封,你就封!别怕捅娄子,凡事有陛下兜着呢!”
陆炳哭笑不得,你这小子是成心要给陛下惹麻烦啊?
陆炳也没别的办法,自从进京以来,王岳帮了朱厚熜太多,他们根本比不了,但愿这小子悠着点!
陆炳这么想着,带着五十名锦衣卫,保护王岳,直奔兵部。
兵部尚书王宪,并不陌生。
王岳跟他就辩论过应州大捷的事情,才几天的功夫,报应就来了,的确应该替王宪默哀了。
“王兵部,我过来要问三件事,第一,外四家的遣散方案,你们是怎么遣散有功将士的?第二,每个人发放了多少抚恤金?第三,江彬的赃款,是剩下了,还是花光了?你把明细账交给我!”
一连三个问题,王宪脑袋上冒出很多问号……这都是哪跟哪啊?老夫怎么一件都不知道!
第24章 讲两个笑话
“王岳,老夫不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兵部乃是重地,老夫还有紧急军务,没法听你胡言乱语!”
他转身要跑,王岳岂能放过!
“王部堂,有旨意!”
既然有旨,王宪不敢走了,只好施礼,“圣躬安好?”
王岳严肃道:“圣躬安!”又轻咳一声,高声道:“通政司右参议王岳,立刻前往户部,将江彬罪产三万两黄金调入宫中,不得有误!”
听完旨意,王宪愣了片刻,气得一跃而起,老头的胡子都撅起来了。
“王岳!这是给你的旨意,不是给老夫的,你小子竟然敢耍弄老夫,我要弹劾你!”
“别忙啊!”王岳呵呵一笑,“旨意虽然是给我的,但是钱却被你提走了。”
“你胡说!”王宪愤怒摇头,“王岳,老夫告诉你,别仗着天子宠幸,就敢胡作非为,至少这兵部,就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来人!”
王宪大吼,这时候王岳翘着二郎腿,半点不怕。
陆炳按着绣春刀,已经领着锦衣卫冲了进来,像是门神似的,站在王岳的身后。
他面如重枣,身形高大,十分威严。不过这并不是重要的,关键是陆炳身穿飞鱼服,手握绣春刀,哪怕是三朝元老,王宪也不由得吸了口气。
“王岳,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王岳暗笑,这就是他叫陆炳过来的原因,没想到效果还真不错!
“王部堂,我来找你,绝对不是无中生有,我这里有户部杨潭杨尚书的说明……你看看吧!”
王宪伸手接过来,才看了几眼,顿时眉头就立起来了!
混账!
老头子想骂娘了!
杨潭你个臭不要脸的!
户部管着全天下的财赋,区区三万两黄金,几万两白银,又有什么了不起的!赶快给王岳就是,把这小子打发走。
何必让他来找老夫的麻烦?
再说了,什么江彬罪产,老夫根本不知道好不好!
王宪沉吟片刻,只能道:“王大人,这事情兵部还要和户部核实,这样,你给老夫三天时间,一定给你个答复!”
王岳嘴角上翘,渐渐露出了笑容。
他又不是傻瓜,更何况江彬已经把事情说了,从目前的情形来看,江彬的话八成是真的,即便他在说假话,那么户部和兵部,也都是烂账一堆,根本经不起彻查。
某种程度上杨廷和说正德朝积弊重重,混乱不堪,也是有道理的。只不过这个乱不光是宦官和武夫,也包括这些文官,甚至可以说,各部衙门的烂摊子,才是浮在海面下的冰山,占着九成比例!
“王部堂,这笔钱是陛下让我来提的,你想拖延三天,只管去陛下那里请旨,只要陛下愿意收回成命,我无话可说!”
王宪老脸铁青,他有那个本事,还用得着跟王岳纠缠吗?
“王大人,你看宽限半日如何?老夫一定给你个交代。”
时间缩短了不少,王岳哑然,“部堂,你好像还没弄清楚事情的轻重缓急。陛下又岂是贪图那点钱财的,现在更重要的事情是外四家怎么遣散的?是否给了抚恤?总不能朝廷一道命令,就让人家各回各家吧?而且这外四家算是先帝调入京师,宿卫首善之地的!谁敢轻易遣散?不等天子做主,就自废武功,自毁长城!你们兵部,是不是该有个交代?”
王宪眉头紧皱,额角冒汗。
到了这一步,他还听不明白,那就是二百五了。
王岳这小子又一次把矛头对准了杨廷和!
你小子真是好大的胆子!
到底是他,还是背后的新君?莫非说,他们要对阁老下手?
王宪的老脑袋已经有些转不过来了。
“王,王大人,这些事情是内阁的意思,张太后也是有旨意的。老夫不以为有什么问题。”
王岳轻笑,“部堂,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请内阁去御前说明白。我先回去复命,你呢,抓紧点时间,一个时辰之后,兵部,户部,刑部,凡是相关的衙门,都去陛下那里,把事情讲清楚,也免得流言蜚语,影响了朝政。”
王岳说完,转身就走,王宪还想叫住他,可又说不出口,难不成罪责自己一个人扛?
还是别充英雄了,王宪直奔内阁……
“富贵,让你小子找钱,你小子空手而归,还有脸笑啊!”朱厚熜牙根痒痒。
王岳嘿嘿一笑,“陛下,区区几万两黄金,能比得上一个兵部尚书吗?”
朱厚熜顿时愣住了,怎么跟兵部扯上关系了?
王岳简单一说,朱厚熜顿时大喜过望,他现在极度缺乏安全,虽然有陆炳贴身保护,但也是太薄弱了。
假如能有一位兵部尚书在,提拔一批可靠的人员,晚上睡觉也能更安稳。
“小富贵,就算拿下了王宪,依旧是杨廷和推人,兵部还是在他们手里啊!”朱厚熜气哼哼道。
王岳笑道:“所以一定要安排一个很强悍的人,接掌兵部,这样杨廷和就没法插手了。”
“道理如此,但谁能行呢?”
王岳笑着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朱厚熜差点气笑了,“你想当兵部尚书啊?”
王岳摇头,“陛下,我说的是跟我一个姓那位!他有那么大的军功,还不够接任兵部尚书吗?”
朱厚熜顿时想到了人选,不由得眼前一亮,兴奋地拍着王岳肩头。
“好啊,真有你的!这回兵部就是朕的了!”
朱厚熜狂喜,正在这时候,胖胖的黄锦来了。
“皇爷,杨阁老,梁阁老,王部堂,杨部堂他们都来了。”
“来得还挺快。”朱厚熜暗笑,“让他们进来吧!”
王岳眼珠转了转,却又笑道:“陛下,要不要给几位大人个开胃菜?”
朱厚熜笑了,“你又有什么花招?”
“谈不上花招,就是一点不好听的实话。”
……
杨廷和,梁储,王宪,杨潭,还有几位大人,鱼贯而入,他们刚走进来,就听到王岳的声音。
“陛下,你知道大明的边防策略是什么吗?”
朱厚熜闷声道:“是保护臣民百姓。”
“不,是让他们觉得大明的臣民百姓被保护。”
朱厚熜顿了片刻,“你是说鞑子?让他们畏惧,不敢入寇?”
王岳轻笑摇头,“鞑子哪年不入寇?是让老百姓自己觉得被保护了,至于鞑子,他们知道……没有的,什么都没有!他们来大明,就跟去自家的韭菜地一样,容易着呢!”
听着王岳的话,兵部尚书王宪的老脸都黑了!
这个该死的小崽子,他可真是恶毒啊!老头眼前发黑,血压不断上升,太阳穴上青筋凸起,可他哪知道,还有更精彩的呢!
“王岳,你别胡乱编排,朝廷派了那么多总督巡抚,名臣云集,还不是为了稳住九边,抵御鞑子?”朱厚熜责备道。
王岳笑着反问,“陛下,是防御鞑子?”
“怎么不是?”朱厚熜气哼哼道:“鞑子跟我们可是三百年血仇啊!”
“但文武可是斗了三千年啊!”王岳语气夸张,大声说道。
真是好有道理!
朱厚熜顿时无言以对,反而若有所思道:“这就说得通了,怪不得九边的官吏挡不住鞑子,他们都是对付武人去了……”
听到君臣对话的诸多大臣,浑身一震,差点趴下,怎么觉得脸很疼啊!
第25章 我推荐王阳明
群臣面色阴沉,尤其是兵部尚书王宪,哪怕五百年前是一家,他也恨不得一口吞了王岳。刚刚的话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这小子的嘴巴简直损到了家,他刚刚说的那两段,又诛心,又可恶!
身为兵部尚书,他要是忍了,也就别混了。
“启奏陛下,通政司右参议王岳胡言乱语,扰乱兵部重地,殊无臣子之体,败坏官风,影响吏治,老臣恳请陛下严惩不贷!”
朱厚熜眼珠转了转,怎么画风不对啊。他还要找这帮人算账,没想到竟然先弹劾小富贵了,当我是摆设吗?
“王宪!”
朱厚熜直呼其名,怒冲冲质问,“朕问你,外四家的将士怎么回事?是不是直接遣返原籍?给没给抚恤?还有,外四家没了,谁来戍守京师?万一鞑子再来,是你王尚书提剑上阵吗?”
朱厚熜痛心疾首,“前日王岳说了几次小王子入寇的事情,朕让人查了历年的记录……触目惊心啊!”朱厚熜大声说道:“朕从小长在安陆,自从大明立国以来,除了些许毛贼之外,从来没发生过战争。朕以为这大明天下,都是这样太平安宁,四方无事。可是到了京城,朕才知道,离着京城一二百里,就有鞑子入寇,而且是每年都来。诸位大人,你们都是朝廷股肱重臣,见多识广,朕就想问你们一句,晚上睡得安稳吗?”
……
王岳嘴皮子利索,朱厚熜竟然还技高一筹。
这些话平时也有人说,但是都没有多大效果,可从新君的嘴里冒出来,味道就完全不一样了。
哪怕是历经四朝的首辅重臣,杨廷和也不得不带头跪倒,老泪横流。
“陛下,臣等无能,尸位素餐,让君父担心,臣等有罪!”
竟然主动请罪,王岳的心嘭嘭乱跳,假如朱厚熜顺嘴说一句,既然知罪,那就该辞官回乡。
只要这么一句话,估计杨廷和就要滚蛋了。
当然了,大明江山也就彻底乱套了。
属于新君的力量还是太弱小了,根本没法直接干掉杨廷和。
王岳微不可查地摇头,朱厚熜看在眼睛里,他也轻叹了一口气。
“杨阁老,朕知道你的辛苦,也知道边患是多年积弊,一时改变不了。可是朕想加强京城防务,这总没说的吧?”
杨廷和已经被逼到了墙角,“陛下,国事如麻,千头万绪。扩充人马,似乎是情理之中,唯独国库空虚,一时拿不出钱,而且即便拿出了钱财,也募集不到好兵,老臣苦心思索,却也没有合适的办法……”
还是推脱,朱厚熜瞧了眼王岳,朗声道:“王参议,你怎么看?”
王岳道:“启奏陛下,彻底整顿边务,的确不是一件小事,杨阁老主张从长计议,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第一步必须要迈出去才行!”
朱厚熜打起精神,“你准备如何迈步?”
“很简单,外四家的兵马众多,京城供养不足,遣散了许多,这也可以。但是那些参加过应州之战,并且立下功勋的猛士,必须留下来。不用多,只要三五千人即可。挑选猛将训练,把他们打造成一支王牌劲旅。等国库有钱了,大可以用这些人充当百户,千户,要不了多久,就能拉起一支十万精兵,陛下自然能高枕无忧!”
朱厚熜伸长了脖子,不停点头,“富,呃不,王参议,你说的好听,可哪来这么多的钱财物资?”
王岳立刻笑道:“陛下,京城不缺军营,先帝为了练兵,增加了许多营盘,与其荒废,不如拿过来废物利用。军粮一类的,从裁撤的内廷宦官身上出,至于军饷……江彬的罪产颇多,拿过来一些也就是了。”
朱厚熜一听,忍不住抚掌大笑,“王卿啊,你可真是心思缜密,把什么都想到了,既然如此,那朕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扭头看向了杨廷和,“阁老,朕打算练兵三千,不算多吧?你不会拒绝的!”
杨廷和在朱厚照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教导他,君臣凑在一起,二十多年。人都说先帝荒唐乖张,但论起难缠程度,却远远不如朱厚熜。
杨廷和也是纳闷,兴王朱佑杬是怎么生出来这么个怪胎?
莫非说,是上天派他来折磨自己的?
杨廷和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他一时语塞,旁边的兵部尚书王宪很着急,这事到底是跟兵部有关,他不能不说话了。
“陛下,外四家骄兵悍将,桀骜不驯,不服管束,留他们在京,不光是军粮军饷,还要担心民怨。”
朱厚熜皱起眉头,“王部堂,你过虑了吧?”
王宪连忙摇头,“启奏陛下,这些人十分野蛮,偷窃,抢掠,杀戮,无恶不作。京城首善之地,天子脚下,岂能允许他们胡作非为?老臣以为,就算要练兵,也不能放在京城,不然兵没有练好,倒是先把人心练没了。”
王宪说完,忍不住偷眼看朱厚熜,发现小皇帝若有所思,果然没有了刚才的冲动。王宪暗暗松了口气。
到底是小狐狸,还是太嫩了,道行简直不够看。
这一次虽然出了点纰漏,但终究糊弄过去,哪怕阁老都会高看他一眼的,王宪志得意满。
这时候朱厚熜果然开口了,“军纪败坏,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朕不能看着百姓受苦,遣散外四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是他们走了,谁来保护京师啊?这,这世上就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朱厚熜话音未落,王岳立刻道:“陛下,有啊!只要选派合适的人,统御兵马,操练新军,就足以安民保境,让陛下安枕无忧!”
又是这小子!
王宪气得牙根痒痒,“王大人,武夫凶悍桀骜,居心叵测,江彬意图谋反,你也是知道的。若是随便找个人,出了差错,莫非要追究你王大人的罪过吗?”
王岳咧嘴一笑,“王部堂,我小肩膀能担当什么?只不过我推荐的这个人,他既不是武夫,也不会谋反!而且还精通韬略,用兵如神,是天下最值得托付之人!”
王岳不断夸奖,把此人说成了一朵花。杨廷和起初低垂着眼皮,默不作声,可渐渐地,他心中涌起了三个字。
坏了!
该死的王岳,你不会打算启用那个人吧?
就在杨廷和想要出言打断的时候,朱厚熜已经迫不及待了,“王岳,你说的热闹,我大明真有这样的奇才吗?”
“怎么没有!”王岳笑道:“陛下忘了当初平定宁王之乱的王守仁吗?”
这三个字一出,当真是把在场重臣都吓得目瞪口呆!
乖乖!
怎么能让这位进京啊?
他们吓得魂飞魄散,朱厚熜浑然不觉,反而兴冲冲道:“对啊,朕怎么忘了他了!当初宁王造反,让王守仁平定,父亲每每提到,都赞叹不已,说这是我大明的柱石,文武全才。好!真是太好了!”
朱厚熜笑呵呵道:“杨阁老,你觉得王守仁如何啊?”
第26章 清点禁军
杨廷和低垂着眼皮,看不出喜怒,首辅气度,一览无余。至于其他人,有人吃惊,有人愤怒,有人惶恐……总之,没有人能心平气和。
无他!
王守仁,这三个字,实在是太可怕了!
论起来他是弘治年间的进士,资历远不如朝中诸公,但是此人的可怕,绝不是资历,而是能力!
正儿八经的能力!
在场诸臣当中,以杨廷和为例,他是典型的翰林词臣。
少年神童,中进士,入翰林院,坐冷板凳,成了太子讲师,等太子继位,他入阁拜相,一路高升,成为两朝首辅。
总结起来,杨廷和的功名威望都是熬出来的!
他固然有才华,有本事,但是这仅仅限于官僚集团,说穿了,杨廷和就是当世最顶级的官僚,走的是标准的清贵文臣路线。
可王守仁完全不同,他的能力全面到了吓人!
政务、军务、学术、甚至如何对付蛮夷,他都驾轻就熟,如此神一般的人物,若是进京,对朝堂的冲击可想而知。
王岳提出让王守仁进京练兵,自然吓坏了众人,大家伙把目光都落在了杨廷和身上,心说我的阁老啊,无论如何,也要阻挡住!绝对不能放阳明子进京,不然就要天崩地裂,日月无光啊!
杨廷和似乎也感觉到了众人的期盼,他缓缓开口,“陛下,王守仁,号阳明,当年他上书弹劾阉竖刘瑾,遭到廷杖四十,被贬龙场。老臣是亲眼见证,其人忠心骨气,盖世无双。更兼才华过人,文武韬略,当世第一……”
杨廷和一开口,算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
您老是脑子坏了,还是怎么滴?
不拦着,反而吹嘘起王阳明,这是吃错药了?
就在大家惊讶的时候,杨廷和又道:“陛下,王守仁推陈出新,开心学一脉。乃是当世学宗。门下弟子众多,两京一十三省,无人不仰慕阳明风采。他又精通军务,以数千弱旅,击溃宁王叛乱,堪称大明柱石。总而言之,王守仁有才华,有本事,不论文武韬略,皆远胜臣等万倍。”
“若是陛下能召王守仁入京,委以重任,受之以兵权,必然是第二个于少保,实在是朝廷之福,天下之福!”
……
杨廷和热情洋溢,全都是夸奖的话,起初王岳还觉得他拦不住王阳明,故意卖好,顺水推舟。
可是听到他以于谦比较王阳明,王岳立刻警觉!
捧杀!
绝对的捧杀!
前面提到了过了,王守仁和翰林词臣出身的官吏,迥然不同,他虽然是文官,但是却比武夫还能打!屡屡创造以弱胜强的奇迹,头顶上带着光环,写着四个大字:无往不利!
可若是因此,就把王守仁归结到武夫堆里,对不起,更行不通!
他集心学之大成,开坛讲学,是公认的鸿儒大家。弟子无数,很多人已经入朝为官,足迹遍及两京一十三省。
总结起来,王阳明比文官还有学问,比武将还能打仗。
要是放这么一个能人入朝,谁也别想安枕无忧。
所以朝中诸公也有个默契,那就是无论如何,也不能给王阳明机会。
甚至连首辅杨廷和,都不惜直接出手。
于谦是名臣不错,忠心耿耿,能力不用怀疑……可是他拥立新君,哪怕是在土木堡之变的特殊情况下,也犯了人臣的忌讳。
联系到前面杨廷和夸奖王守仁的那些话,意思就很清楚了。
以王阳明的声望能力,再给他兵权,到时候他登高一呼,直接废立天子,就问你怕不怕?
我杨廷和是两朝首辅,权势滔天,可王阳明比我可怕多了。
果然,杨廷和说完,有人就心领神会,毛澄立刻站出来,“启奏陛下,王守仁之父王华乃是我朝硕德元老,他如今年近八十,体弱多病。王守仁一心奉养老父,若是此刻让他北上,恐怕忠孝不能双全,老臣以为是否去一封书信,问问王守仁,愿不愿意进京?”
听到毛澄的话,在旁边的王岳简直气得差点笑出来。
老货无耻啊!
以往觉得毛澄还有些文臣风骨,士大夫的格调。
可现在一看,那是没有碰触到真正要命的东西。
毕竟王守仁进京,以他当世学宗的身份,只要表态倾向于继统,那么礼部试图让朱厚熜过继给孝宗的企图,就彻底破产了。
没错!
王阳明的威力就是这么大!
毛澄下场之后,其他人也都跟着,纷纷进言,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能让王守仁进京。
朱厚熜看了看在场的诸臣,真是难得,居然有人能让所有文臣都联合起来反对,也真是本事了!
要知道哪怕在过继给孝宗的问题是,朝臣都不是那么铁板一块。
这个王守仁,还真是值得期待。
“野有遗贤,宰相之过。王守仁能否入京,容后再议!”
朱厚熜说完之后,就让群臣下去,唯独留下了王岳。
“小富贵,你是不是有点失望?为什么朕没有力排众议,把王守仁调入京城?”朱厚熜直接开门见山。
王岳的确有短暂的迟疑,没想到朱厚熜会这么轻易放弃原来的计划
“陛下这么做,自然是有原因的。”
朱厚熜苦笑了一声,他把王岳拉到身边,咬着牙道:“大家伙都说王守仁厉害,你说朕把他弄到京城,他会不会一心替朕做事,唯命是从?”
王岳翻了翻眼皮,想什么呢?
要都听你的,那还是王阳明了吗?
见王岳迟疑,朱厚熜忍不住叹口气,失望道:“既然不能为我所用,还让他进京干什么?”
朱厚熜这小子还真够直接的,不过也不是不可以理解,毕竟他现在迫切需要支持。
王岳却又另一番看法,“陛下,臣不敢苟同。固然王阳明未必一心听从陛下,可他更不会受杨廷和摆布。只要王阳明进京,整个朝局就会改变,总比当下直面一大堆重臣元老来得好。”
朱厚熜忍不住吸口气,露出思索的神情,许久之后,他才又问道:“那你说把王守仁安顿在哪个位置上?”
“自然是兵部尚书!”
“那就要拿下王宪!”朱厚熜沉声道。
“没错!臣已经有了想法,遣散外四家的事情,办得混乱不堪,江彬罪产说不清楚。如果陛下趁机清点禁军数目,王宪必定招架不过来。这时候军务糜烂,防卫空虚,启用有大功的王守仁,情理之中,谁也阻拦不了!”
见朱厚熜还在迟疑,王岳忍不住了,放眼大明朝,有点本事,还能做事的,就剩下王阳明了。
不把他弄到朝堂,成天光跟着杨廷和争论继统继嗣的事情,也着实烦心。
王岳的想法也在悄然发生变化,他就像是沉浸在实验的研究人员,迫切想要看到将一管名为“王守仁”的试剂倒入朝廷这个杯子里,会产生何等奇妙的化学变化!
“陛下,你现在已经君临天下,是我大明天子。理当胸怀天下,富有四海。别说一个小小的王守仁,就连这山川江海,都在陛下的心里!”
“小富贵!没看出来,你还挺会拍马屁的!”朱厚熜斜了他一眼,冷哼道:“我可以降旨,但是你要先把兵部尚书拿下!”
第27章 王岳是有操作的
朱厚熜再度降旨,清点京城禁军数量。
不得不说,这位小皇帝是真能折腾,这才坐上龙椅几天,就频频出手,闹得朝堂鸡飞狗跳,乱成一团麻!
而且他还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这年轻人的腰就是好,怎么折腾不知道累。可是朝堂这些大臣,几乎都是一把年纪,胡子花白。
杨廷和六十多,杨潭都过七十了,至于兵部尚书王宪,也是离着阎王不叫自己去的年纪不远了。
他们的老腰哪里扛得住啊!
这不,王宪急匆匆来拜见杨廷和,他是一肚子委屈,眼圈通红,简直要哭了。
“元辅啊,这江彬的罪产下官是一点也不清楚,户部那边就把黑锅扣到了我的头上。虽然没有立刻换了下官,可点检禁军,不就是项庄舞剑,意在下官吗!下官回家没什么,可万一让王守仁入朝,那可怎么办啊?”
阳明公的威力就是大,提到了他,杨廷和眉头皱得更深了。
良久,杨廷和才缓缓道:“禁军那边到底怎么样?能有多少缺口?”
王宪沉吟不语,一旁的杨慎看不下去了,“部堂,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隐瞒的?”
王宪哭了,“贤侄啊,不是我隐瞒,是我也不知道啊!”
杨慎差点趴下!
堂堂兵部尚书,不知道禁军多少人,干脆把一顿能吃多少饭也忘了,找个厕所撑死算了!
“父亲,一定是有人把军中的弊端告诉了陛下,孩儿以为没有那么容易过关。”
王宪的老脸更加凄苦,可怜巴巴望着杨廷和,就像是宠物看着主人。
半晌,杨廷和抬起眼皮,鼻翼微微动了动,“不要自己吓唬自己。禁军的弊端,随便上街上找个人问问就知道。若非如此,先帝也不会招四镇人马入京了。”
杨廷和总算还了朱厚照的清白,禁军的糜烂,从成化到弘治,简直烂到了根子。朱厚照不是没想过彻底推到,奈何少年天子空有想法,却没有可用的手下,也没有支持他的文臣。从外面调兵,已经是朱厚照唯一的办法了。
“新君入京不久,他的才智不弱,就连那个王岳,都是鬼机灵。猜测禁军缺额不难,难的是有多少缺额。”
杨廷和缓缓道:“王尚书,你估算禁军的缺口在多少?”
王宪思量半晌,伸出一个巴掌,微微晃了晃。
杨慎忍不住道:“有五千人,那也不算少!”
王宪大嘴一咧,苦兮兮道:“是,是……五成!”
杨慎一听,直接趴下了,他都吓得跳起来了。
“我说王部堂,禁军缺口这么大,还怎么打仗?万一鞑子杀进来呢?别说陛下睡不着觉,就连我都不安稳啊!”
王宪连忙道:“贤侄,你不用怕,虽然人数不够,当禁军之中,也有精锐猛士。加上这城高池深,鞑子进不来的。”
的确是进不来,可也出不去,没法御敌于国门之外,结果就是九边,甚至是京城附近的百姓,都成了韭菜。
鞑子只要定期挥动镰刀,就能不断收割,比自己家的庄稼地还方便呢!
眼神额头冒汗,急切道:“父亲。若是如此,整顿军务,加强防御,确实是当务之急。”
杨廷和伸手,拦住了儿子。
别再说了,事情有千千万,在杨廷和看来,首先必须名正言顺,师出有名,只有借助孝宗的声望,才能无往不利。
所以要让朱厚熜低头,所以不能让王阳明入京,所以必须保住王宪……这是个非常奇怪的逻辑关系,但是在杨廷和看来,顺理成章。
“王尚书,这缺额是不能一点没有的,不过也不会那么多……你可以一营一营,仔细点检,最终汇总出一个数额来,差一成左右,还是情有可原,毕竟禁军之中,有不少勋贵子弟,他们一向喜欢任用私人,大肆侵吞空饷,这也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杨廷和说到这里,就闭口不言,把茶杯端了起来。
尽管王宪还没想透,却也不得不退下去,反正首辅大人给指了明路,应该能过关。
只是王宪不知道,他走了,杨家父子却吵了起来。
杨慎反复思量沉吟,忍不住道:“父亲,京城防卫空虚,鞑子气焰嚣张。百姓朝不保夕。儿以为新君的做法,未必是错,假如新君能够振作起来,扫清弊政,中兴大明,父亲辅佐两朝幼主,那也是千古的美名,青史流芳啊!”
“哈哈哈!”
杨廷和笑了,笑得那么灿烂,如果倒退三十年,或许他会认同儿子的看法,甚至会心潮澎湃,可是到了今天,杨廷和只能付之一笑。
“对错是非?你莫非觉得对的事情,就该去做,错的事情,就要除去?”
“不是吗?”杨慎惊问。
杨廷和摇了摇头,“为父这个位置,早就不在乎那些了,那是神明要操心的事情。为父要做的是维护朝局安稳,调理阴阳。譬如一群人共同演奏一曲,不怕平庸,就怕有人好,有人坏,合不到一起去……世人都以为老夫忌惮王守仁,不敢让他进京。其实他们都错了,我仰慕王守仁,我对他的心学痴迷不已,可我不能放他进京,那样的话,不但会害了他,也会扰乱朝局,更会扰乱天下。心学虽好,却没法大行其道,真有一天人人都谈心性,不是大明江山亡了,就是心学亡了,除此之外,不会有其他结果。为父的这双眼睛,不会看错的。”
杨廷和很自信,可是杨慎却有些毛骨悚然。
他实在是想不明白,父亲怎么会有如此可怕的感悟?这还是印象中为国为民,宵衣旰食的父亲吗?
“你现在想不明白,可早晚你都会想明白的,只要在官场仕途,就不免走到我为父这一步……其实为父才是为了大明好,出了水的鱼,落到陷坑的野兽,越是折腾,死得就越快,大家都相安无事,这才会最好的。”
杨慎深深吸口气,认真地看着老爹,用力咬着牙齿,“父亲,请恕孩儿无礼,不管到什么时候,孩儿都不会变成一个是非不分的人!”
说完,他毅然离去,就在杨慎出屋的刹那,瓷器碎裂之声骤然响起!
……
“王参议,这次你奉旨清查禁军,兵部全力以赴。老夫已经让人准备好了花名册,然后咱们逐营检查。不管付出多大的代价,都要把数量查核清楚,也好向陛下交代。”
王岳瞧了一眼王宪,微微冷笑。
还真让便宜老爹猜中了,王宪果然是想玩移花接木的把戏。
他嘴上说要认真查,不计代价,可实际上查过一营,再查下一营,只要用少数精锐,就能变出十万,百万,甚至千万雄兵。
查验数量,绝对不能慢,更不能给他们变戏法的机会。
“王部堂,不用这么认真,咱们陛下就是想看个热闹。咱们把所有禁军调动起来,从城外前往大明门。每五百个人,一个队列,我估算了一下,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把全部禁军点检完毕。顺便还能让陛下领略一番禁军的威武雄壮。”
王宪听着王岳的计划,目瞪口呆,手里的公文掉落,竟然没有察觉,整个人就像是木头一般……
第28章 王部堂,你要挺住啊!
王宪在短暂惊骇之后,立刻察觉了危险,要真是按照王岳这么干,他的麻烦就大了。
“王参议,陛下刚刚登基,要检点禁军,哪能那么草率?老夫以为必须一营一营,仔细清查,逐个核对,务必要人和名字相符。”他又正色对着王岳,教训道:“王大人是天子心腹,更不能敷衍了事,否则天子怪罪下来,后果谁能承担?”
“不光是老夫这么看,就连杨阁老也是这个意思!”
王宪把杨廷和也给搬了出来,希望吓唬住王岳,甚至都忘了要保护杨阁老了。奈何王岳才不上当呢,让我听你的,还不如做梦呢!毕竟梦里什么都有。
沉吟片刻,王岳从怀里掏出了一瓶墨水。
“王部堂,这东西是在湖广流行的一种特殊墨汁,涂抹在手指上,七日之内,无论如何都洗不掉。既然王部堂要仔细查,那就一营一营的来,查过之后,把手指涂上记号,然后安排到军营居住,七天不许离开。等把所有禁军查清楚,看看究竟有没有空额!王部堂,你意下如何啊?”
王宪的嘴角抽搐,老脸都变得灰白,跟水泥差不多颜色了。
好狠的小子!
你想把老夫逼上绝路吗?要是这么干,结果会更糟!
清点禁军的事情,哪一朝都干过。
以正德初年为例,小皇帝亲自点检禁军,结果只有六万五百人。
而明军三大营,在永乐时期,兵力高达十七万!
就算多年来,禁军外调,裁撤老弱,可怎么也有十万之数,不然怎么保护京城安全?可偏偏只点检出六万多人。
正德的心情可想而知,这才有了才九边调兵进京,组成外四家的事情。如果这在一些人看来,也算是荒唐之举,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了。莫非要把明史的每一页都写上“烂”字,才肯罢休吗?
话又说回来,正德初年的禁军已经废了。
而杨廷和又急匆匆遣散了外四家,现在禁军什么样子,只有天知道了!
“王部堂,我这个办法很简单,就在城门口,画出五百个方格,每一营士兵到位,站满方格,就放入京城。入城的士兵前往大明门,陛下在那里校阅。过去多少人马,陛下只要粗略看看就成。只要一切顺利,咱么一两个时辰,就把点兵的事情弄完了,我实在是想不通,这么简单的事情,用得着大动干戈吗?”
是啊,谁都知道,点兵不复杂,不就是数人头吗?
可问题是把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起来,不是官员最喜欢的吗?
王宪咬了咬牙,“王大人,老夫也不瞒你了,禁军的空额的确不少,但这并非兵部的事情,而是勋贵所为。你要知道,自从立国以来,勋贵武夫把持禁军,他们安插亲信,大肆侵吞军饷,铁板一块。兵部就算有心整顿,也无可奈何。王大人,你要是一定要点检禁军,唯恐会让那些公侯勋贵不满。老夫一把年纪,已经不在乎了,我真是替王大人担心,万一惹恼了那些武夫将门,他们会对王大人不利的!”
甩锅加恐吓!
没想到王宪的手艺还挺不错的。
王岳哑然,“部堂,我也跟你明说了。自从进京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打算活着。”王岳低头,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精致的青玉瓶子,摆在了王宪的面前。
“瞧见没有,这是见血封喉的毒药,喝一口立刻毙命!”王岳笑容可掬,“勋贵或许势力庞大,但是他们不也是一群无胆鼠辈,缩头乌龟吗?只能仗着祖宗的余荫,作威作福。他们真有本事,去跟鞑子拼命,只要能斩杀鞑子,还百姓太平,就算把军饷都给侵吞了,那也是他们的本事!”
王岳呵呵一笑,“王部堂,我不妨再说一句过分的话,勋贵是要与国同休的。他们至于跟我玩命吗?假冒勋贵来害我,这倒是有可能的。只不过千万别人陛下查出来,不然那可要血流成河了!”
王岳的一番话,说得王宪目瞪口呆,袖子里的双手,不停颤抖,额头全是冷汗。
王岳的确没骗他,随身带的毒药,也真是见血封喉,只不过王岳不是想自杀,而是打算测试一下,如何能发现毒药,比如银针,比如用小狗,小兔子,看看它们吃药多久,才会发作。
有了这些经验,才能躲过下毒。
都穿越一次了,王岳活得十分小心。
算起来,这一瓶毒药已经起到过一次作用了,就是在诏狱的时候,给了江彬一些,成全他干净利索地挂掉。
这次又拿出来,王宪当真了,他甚至有种冲动,直接抢过来,他喝下去算了。
王岳一心清点禁军,且不论王岳日后的下场如何,立刻就要有一群人倒霉,他也身在其中。
“王大人!你现在也是官场中人,老夫想问你一句……相煎何急啊?”
话说到这份上,王宪几乎是投降了。
可王岳却不为所动,反而冷笑道:“部堂,我是有王命旗牌,但是你身为二品高官,我还杀不了你,更不敢煎了部堂大人!所以你现在立刻下令,要求所有禁军不必携带兵器,立刻入城!”
说完之后,王岳将尚方宝剑重重拍在桌子上。
“别让陛下等着急了!”
绝!
真是绝了!
王宪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天旋地转的,好像要摔倒一般。
不得不说,他为官几十年,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艰难,说的不客气,简直就是鬼门关,但愿可以闯过去,不然这条老命都要搭进去。
王宪一万个不愿意,但是王岳拿着尚方宝剑,王命旗牌,就在他的身后,还能怎么办?难不成还要抗旨不遵?
“传兵部调令,让所有禁军,自东便门而入,前往大明门接受天子校阅,而后从西便门退出!”
这道命令传达下去之后,王宪仿佛被抽空了精气神,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人都瘫了。
王岳笑眯眯的,“部堂,我现在要去东便门,负责点检人马,你呢,赶快去大明门,天子已经召集了六部九卿,一同校阅,如果有什么事情,还要劳烦部堂大人帮忙说明解释。”
王岳说完,哼着小曲就走了。
可是对王宪来说,简直跟催命符差不多,他努力了三次愣是没有站起来。
最后无奈,不得不让手下人搀扶着他,骑马是不行了,只能坐着轿子,八个轿夫甩开十六条腿,跑得几乎断气,总算把老大人送到了大明门。
等王宪赶来的时候,朱厚熜已经带领着一大堆文武重臣,在上面开始校阅。王宪气喘吁吁上来,一切还算顺利。
王岳的办法还真有效果,五百人组成一个阵型,从城下路过。
朱厚熜默默看着,每过一队,就画一笔,没多大一会儿,在城墙砖头上,已经有了一大溜儿正字。
“这个小富贵,还真是有些鬼点子!”
朱厚熜十分满意,甚至说是兴致勃勃。
这就是大明的禁军,最精锐的猛士,京城的安全全靠他们了,朕的这条命,也在他们身上啊!
瞧瞧,我大明的将士有多少呢?
朱厚熜划到了第十三个正字,等了许久,都没有人出现,没了,真的没了……瞬间,少年天子的脸黑了,而旁边突然传来惊呼!
“王部堂!”
“王部堂,你挺住啊!”
第29章 阳明入京
王宪的确想挺住,奈何有两样东西捉弄着他,一个是他苍白的脑袋,一个是发颤的双腿……谁都知道禁军缺额严重,但是谁也没有料到,缺额竟然达到了如斯恐怖?
哪怕连首辅杨廷和,大学士梁储等人在内,见到这个局面,也是瞠目结舌,眉头深锁。
不管如何裁撤、打压,京城的禁军至少也在十万以上,这是神仙们能高枕无忧的保证,哪怕是要饭的,也要根打狗棒啊!
在检点之初,大家预估或许有两三万的空额,就已经是触目惊心了。而杨廷和得到的消息是五成左右,也就是打个对折!
可实际呢?
连十三个完整的正字都没有写完,参加校阅的禁军只有三万人出头。
就算是光棍节吐血清仓大甩卖,也没有这个力度猛啊!
就在队伍结束的那一刻,杨廷和的老脸黑了,旁边有人喊王部堂,要抢救王宪,杨廷和甚至连头都没转过去看一眼。
这个人已经不值得一救了,而且是无从救援。
还能怎么办?
缺额少一点,兵部没有注意,勋贵隐瞒,还能把锅甩给武将。
可现在缺了七成,兵部是闭着眼睛发军饷吗?
禁军如此,那边军呢?
会不会更糟糕?
大明的安全能托付给这么一帮东西吗?
杨廷和一瞬间,就给王宪判了死刑。
或许这家伙羞愧难当,直接死了,还能留下点好名声,不然,可真就身败名裂了。
其余的大臣,也都唉声叹气,不敢置信。甚至有人偷偷议论,早知道缺额这么大,就不该解散外四家,好歹让他们顶一阵子,总好过防务空虚,万一让鞑子趁虚而入,莫非又要来一次土木堡之变?
别管多能说,就算有本事颠倒黑白,在恐怖如斯的结果面前,也是无言以对的。
身为天子的朱厚熜就更不用说了,他连一句话都没说,这一路上,仿佛欠了他一百万两似的。小皇帝切齿咬牙,恨不得要吃人似的。
“宣王岳!”
刚返回宫里,所有大臣都扔在一边,直接叫王岳过来。
朱厚熜气喘吁吁,越想越气,等王岳赶来,连施礼都顾不上,他直接问道:“我大明的禁军只有这么多吗?”
王岳咧嘴苦笑,“陛下,其实没有的!”
“什么?”
朱厚熜几乎跳起来,三万出头已经很可怕了,怎么实际还要更少?想吓死朕吗?
“王岳,你说话可要有理有据啊!”
这不,连朱厚熜都开始怀疑起来。
王岳满脸无奈,他也没有料到,大明的禁军会遭到这个地步。
“陛下,臣不敢胡言乱语,前面几十个营还算规矩,基本是满员的。”当然了,这也是专门为了应付校阅准备的,王岳没有点破,但人尽皆知。
可后面的不成了,连造假都来不及。
许多武将,京城的勋贵,他们得到消息之后,急匆匆把自家田庄的佃户,手下的家奴,甚至是四处搜罗的闲汉,一股脑送过来。
王岳不想闹得太难看,所以没有阻拦,可时间有限,他们也没本事填满窟窿。
“扣除水分,十二团营的禁军,就只有两万八千出头。”
谁能想到,堂堂大明京师,居然只有这么点力量!
“陛下,臣又了解了一下情况,由于旨意下得紧急,还有一部分将士来不及回营,另外不少武将还有家丁亲随,也没有计入。所以真实的人数在三万五千以上!”
“这很多吗?”朱厚熜气得笑了,“靠着这点兵力,能保护京城?”
“当然不够了,事实上御马监还有四卫兵马,锦衣卫之下还有一些战兵,再加上顺天府的兵丁,防卫京城的总兵力都快七万了!”
真是太多了!
朱厚熜气得不停摇头,牙齿都咬得咯咯响!
“去把杨阁老请过来吧。”
杨廷和等人就等在外面,王岳和朱厚熜的谈话,他们都听到了,不得不说,王岳讲的都是实话,没有故意陷害他们。
可问题是实情已经超出了想象,就算有人想陷害谁,凭空捏造,也不敢捏造这么离谱的数字。
由此可见,小说是需要逻辑的,而现实不需要,所以现实要更加玄幻,玄幻到了恐怖如斯!
“阁老,禁军如此,京师空虚如此……内阁可有方略给朕?总不至于等着鞑子杀进京城,朕束手就擒,去当亡国之君吧?”
杨廷和被问得老脸通红,难看到了极点。
“陛下,禁军糜烂,皆是老臣等人无能,老臣情愿意领罪!”
朱厚熜叹了口气,“阁老,朕没有怪罪你的意思,但是……”他把声音提高了,“朕再也不想看到鞑子跑到朕的眼皮子底下,耀武扬威,作威作福!朝廷每年百万两的军费,不能都拿去打水漂吧?”
“阁老,朕只有三个要求,第一,挑选知兵的名臣入京练兵,第二,彻底整顿禁军,填补缺额,第三,要整顿兵部,严查贪官污吏,若是不砍几颗脑袋,他们就不知道害怕!不知道还有王法!”
朱厚熜杀气腾腾,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了,就差直接说了。
王阳明必须入京,谁也拦不住。
大家伙把目光瞬间落到了杨廷和身上。
现在就看杨阁老的了。
是硬抗,还是放王阳明入京?
硬抗后果很可怕,禁军都这样了,还搞党同伐异,互相倾轧的那一套,下面的官吏都会造反的。
可若是放王阳明入京,简直就是引龙入室,那是一条无可限制的人中之龙啊!
王阳明有能力,八千老弱破宁王十万大军,这份本事,比起一般的名将,也逊色不多少。而军务是王阳明诸多能力中,相对较弱的一项。
他更恐怖的是心学,是超强的人格魅力,是如云一般的支持者。
遍及南北东西,三教九流,无所不有。
心学入朝,理学就面临着灭顶之灾啊!
阁老,你可要挺住啊!
大家伙默默给杨廷和鼓劲,希望他拼了老命,挡住旨意。
时间很短暂,但是对于大家来说,就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
杨廷和终于缓缓开口了,“启奏陛下,练兵首在得人,老臣以为,王守仁平定宁王叛乱,又多次平定土司叛乱,精通军务,是当之无愧的文武全才,调他即刻入京,整顿军务,必定能焕然一新,振奋朝野!”
杨廷和终于点头了。
他不阻拦,他也没有理由阻拦。
历史上的阳明公,在立下大功之后,一直被压制在应天,甚至要拖着老病之躯,跑到西南打土司,最终把一条命搭上了。
可这一世,王阳明的命运改变了,他被调入京城,真正步入帝国的权力中枢。
王岳在这一刻,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他终于改变了历史,阳明公,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啊!
王岳思索着,又盯着杨廷和,王阳明入京了,那该安排在什么位置上呢?
按照大明的规矩,京营禁军是勋贵担任总兵,文官这边担任协理。
在场文官的意见,是让王阳明担任兵部侍郎,然后协理京营戎政。可朱厚熜觉得一个侍郎太委屈这位大才了。
正在僵持之际,突然有人急匆匆跑进来,到了朱厚熜面前。
“陛下,大事不好了,兵部王尚书中风了!”
第30章 心学之盛
堂堂兵部尚书,竟然因为点检禁军,被吓得中风了。
听到这个消息,朱厚熜切齿咬牙,半点疼惜同情没有,让这样的货管理兵部,才是大明的悲哀!必须让他丢尽脸面。
“去!把王宪抬上来!”朱厚熜恨恨道,这么干,差不多是把奥利给塞到群臣的嘴里,还问他们味道如何,群臣的心情可想而知。
侍卫却不管大人们的想法,他们遵照圣旨,把王宪给抬了上来。
这位是嘴歪眼斜,口水长流,弄得满衣襟都是,一只手蜷缩成了鸡爪子,看到朱厚熜,看到了群臣,似乎明白过来,想要挣扎着站起。
可他一条腿已经废了,结果重重摔在地上,正好滚到了毛澄的脚边。
毛澄下意识看去,只见王宪老泪横流,突然,他用额头触地,咚咚作响,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好不可怜。
鲜血溅落毛澄的官服上,让他无法沉默下去。
“陛下!王部堂虽然有错,可他过往功劳很大,在应州之战,也是出过力的。臣恳请陛下,派遣名医调理,不要追究王部堂的过错了。”
毛澄说完,跪倒在地,户部杨潭愣了一下,也跟着跪倒求情。
其余大臣虽然没有表态,可兔死狐悲,谁能不悲愤,士可杀不可辱啊!
朱厚熜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把大家的表现尽收眼底。突然,他朗声大笑,“这次检点禁军,只是一时心血来潮,算不得什么。只是王宪为官多年,现在又有了重病,怕是没法继续留任兵部了。“
“诸位爱卿,你们觉得谁合适?“
还用问吗?
除了阳明公,还能是谁!
朱厚熜目光落在杨廷和身上,“阁老,你的意思呢?”
杨廷和的嘴角抽搐了两下,拳头紧握,随即又松开。杨廷和是见过大世面的,仅仅是禁军缺额,还不至于把他吓倒,这个天下,太多的事情,经不起检验。宗室、吏治、盐政、财政、土地……哪一个不比禁军来得严重万倍!
只可惜,这话没法跟朱厚熜说,也没法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
杨廷和只好道:“陛下,王宪确实不适合担任兵部尚书,至于尚书人选,是不是要经过廷推呢?”廷推就是百官推荐,到时候没准又变了。
朱厚熜不上当,道:”朕早就知道王守仁的才能,朕琢磨着,也没有哪个臣子会出来,挑战王守仁吧?”朱厚熜看了看他们,仿佛在说,有本事站出来啊!
见众人憋的脸通红,又无话可说,朱厚熜终于大笑道:“既然如此,就赶快降旨,让王守仁进京吧!”
杨廷和咬了咬牙,半晌沉默,朱厚熜就这么盯着,还敢拒绝,大不了换个首辅,或者……换个皇帝!对峙良久,终于还是杨廷和撑不住了。从宫里出来,这位首辅大人的脸色明显比起以往都要难看无数倍。
启用王阳明,真的戳到了杨廷和的痛处,让他没法心平气和,一个王阳明,可比禁军缺额严重万倍!小孩子不知道深浅,只要给他点颜色,他就敢开染坊!所以少年天子的屁股要打,王守仁也不能放过!有老夫在,你们谁也翻不了天!杨廷和狰狞想到。
……
“小富贵,你是不是觉得朕轻轻放过,有点不应该了?”朱厚熜靠着龙椅,笑嘻嘻道。
看他的德行就知道,这小子满意着呢!
其实禁军的缺额,王宪的中风,追查下去,不知道多少脑袋落地,更不知道要牵连多少衙门!
就连王岳都很好奇,会多热闹!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但问题是朱厚熜这边,的确是没有可用之人,难道让王岳去当兵部尚书吗?若是继续用杨廷和的人,跟以前有什么差别呢?
“一切都要等王守仁进京啊!”朱厚熜突然道:“小富贵,你真的那么相信王守仁?”
王岳毫不迟疑道:“他的能力和实力都不必怀疑,只是我担心他不愿意进京。”
“什么?”朱厚熜急了,“朕论功赏他太子太保衔,加兵部尚书,总领戎政,这么大的恩遇,他还推脱,难不成要朕把首辅给他?”朱厚熜惊问,他倒是想给,可杨廷和拿不下去啊!
王岳轻笑,他十分笃定,阳明公在乎的不是官职高低。
他已经年近五十,深知天命。
王阳明想什么呢?
他想做个孝子,这么多年,他太让老父提心吊胆了,所以他希望侍奉父亲,好好渡过最后的时光。
其次呢,他在乎自己的心学,他要完善学问,把自己的毕生所悟,流传下去。
至于建功立业,升官加爵,根本不在他的心上。
朱厚熜发愁了,“富贵,按你的说法,万一王守仁拒绝奉诏,朕该怎么办?”
王岳道:“陛下,臣以为必须让王守仁奉诏,臣可以写一封信。”
朱厚熜大笑,“富贵,你能说服王守仁?”
“不是王守仁,而是他爹——王华!”王岳笑呵呵道:“王守仁现在最大的弱点就是王华,而王华老爷子,最大的担心,也是他这个宝贝儿子,所以请老爷子帮忙劝说,是对症下药!”
朱厚熜略微沉吟,忍不住抚掌大笑,这个小富贵,简直越来越鬼了,这个办法真好!
……
目光转到江南,浙江余姚。
秀丽的山水,孕育着非比寻常的文脉,大明建国之初,由于江西遭受战乱破坏较小,江西文人一度充斥朝堂。
可随着天下承平日久,江南的经济高度发达。
就拿浙江来说,山岭连绵,以低矮的丘陵为主,茶园,桑田,星罗棋布,海面畅通,商路无阻,田里长出来的都是真金白银。
富庶的经济条件,加上耕读传家的风俗,使得浙江遍地都是学堂,朗朗读书声,声声入耳。
学童们摇头晃脑,沉浸其中,希望能考出一个功名,光宗耀祖,让父母亲人都跟着享受荣耀,分享喜悦。
就在一座私塾的外面,光洁的卧牛石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默默坐着,目光凝视着几十步之外的学堂。
听着里面的读书声,他眯起眼睛,怡然自得。
“老爷,老爷!咱家大爷回来了!”
老头恍若未闻,下人还当他耳朵不好使,没有听清,只能凑到老头耳边,“老爷,大爷从应天回来看您了。”
老头终于收回了目光,脸上带着淡淡的笑,“让他到这来吧!”
下人心说这老头怎么回事啊?儿子大老远回来看你,不进家门,跑这块受风,这是什么道理?
“老爷,大爷辛苦了,还是让他……”
“别废话,能统领千军万马的人,还在乎这点风吗?”
下人终于不敢说话了,不多时,有一个身形瘦削,面色苍白的中年人快步走过来,他步伐很快,很稳,胡须飘洒,风度翩翩,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如水,明亮如珠,任谁看了,都知道他绝非普通人。
老头看了看他,露出欣然的笑,拍着身边的空位置,“快,坐过来。”
对方没急着坐下,而是先撩开衣襟,跪在地上。
“孩儿守仁,拜见父亲!”
老头不悦,“你都胡子一把了,怎么还讲这些虚礼!快,陪着你爹坐一会儿。”
王阳明爬起来,他坐在了石头的低处,比老爹矮了半个脑袋,两父子就这么坐着,微风吹拂,老头王华十分享受。
他缓缓开口,“当年为父考中状元,赐假归乡,那时候你才九岁,为父就抱着你坐在这块石头上,给你讲《孟子》。”
王阳明连连点头,“父亲教诲,孩儿没齿难忘,孟子之道,与孩儿所悟心学有诸多相通之处。若没有父亲,断然没有孩儿的今天。只是孩儿愚钝,与科举仕途,远不如父亲。孩儿当年可是发誓也要考状元的,奈何只落个二甲进士!”
“哈哈哈!”
王华忍不住大笑,“为父比你厉害的,也就是一个状元头衔了。可百年之后,无人不知你王守仁!却没有几个人能记得起大明有哪些状元……孩儿,为父不如你多矣!”
王阳明听老父这么说,忍不住站起来,惶恐道:“父亲,孩儿虽然年近半百,可既不知天命,也不知己命,稍微可以夸口的也就是学问一道。只是心学尚有太多的瑕疵,孩儿真怕自己……一事无成啊!”
王华摆手,“这是你自己看自己,别人可不这么看。”
王阳明好奇,“父亲,您说的别人是?”
“是一个很有趣的小子。”王华再度伸手,让儿子坐下来,他笑着道:“你现在很矛盾,你讲心学,可你的心却在两难之间,对吧?”
王阳明摸了摸鼻子,笑道:“什么都瞒不过父亲的法眼,孩儿这次进京,的确是凶多吉少。”
“是啊!新君尊奉生身之父,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可若是叫孝宗绝后,又是士林文臣不忍心看到的。这件事情,究竟会有如何结果,谁也说不清楚。名分大义,最是难说,只怕还要争论很久。”
“父亲高见。”王阳明哀叹道:“孩儿实在是不想踏足这个是非圈子,若是能拒绝,孩儿情愿意陪着父亲,听听读书声,写写文章,那才是人间至乐。”
王华凝视着儿子,仿佛在看一件完美的艺术品。
的确,能生出一个名动天下,才华无双的儿子,是他最大的骄傲。可王华也知道,儿子虽然天才,却不能真正超然物外,成为真正的圣贤。
“吾儿,为父刚刚提到了一位小友,他给为父提了个问题。心学心学,是依心而行。可若是心学门下,有人支持继统,又有人支持继嗣,难道要同门相残,斗得不亦乐乎,让人看到心学门下,不堪的嘴脸吗?”
“这……”
王阳明心头重击,苦笑道:“父亲,此子是要心学门下,悉数投靠过去啊!若是如此,只怕心学就变了。”
王华点头,“没错,此子说了,若不如此,心学就没了!”
父子可不讲究含蓄,老头一句戳心,王阳明浑身剧烈颤抖,虽然只是短短一瞬,但也足显滔天波澜……王阳明就坐在石头上,苦思了整整一天,当清晨的阳光出现,他露出了笑容,眼神的迷茫尽去,变得更加清澈。
就在家乡余姚,王阳明登坛讲学。
时间不多,只有三天。
可消息传开,周围的读书人,立刻动身,没有一丝一毫的停留,读书人纷纷赶来,只可惜他们还是晚了一步,宁波等地,三教九流,贩夫走卒,无人不至,数万听众,只为一睹阳明公风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