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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快乐的高山     普天之下我主沉浮txt下载     普天之下我主沉浮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一章 蒋生南平

    眼见得天蒙蒙亮了,京师通往镇江的官道上,两匹驿马正在飞驰,马上却是两名身背邮包的邮卒。

    京师乃全**政腹地,每日里进出的信件无数,是以这样的辰光出现邮卒并不稀奇。两人飞驰了半夜,眼见得红日初升,金色的霞光缎子似的铺在驿路上,这才互相一使眼色,寻个路旁的树林停马歇脚。

    其中一人递给另一人一个水壶:“喝点水!”

    那人接过水壶灌了两口,交还给同伴:“我服你啦!当真是天衣无缝。”

    杨希真得意地咯咯笑起来:“那颗被易容的人头足以迷惑侯爷…何畏。从此后世间再没有林建淳和杨希真了。”

    “陶吉祥靠得住吗?”

    “二百两金子,足以让他过好下半辈子了。况且是他亲手放走了我们,若想反悔,第一个遭殃的肯定是他。”

    昨晚上那一幕他们之前已经演练了无数遍。不得不承认,昨晚那场戏应该是二人多日演练后的一次完美谢幕。而陶吉祥,则无意中充当了这个谢幕人的角色。

    当陶吉祥手提兵刃走到林建淳“尸体”近前,准备验明正身的时候,忽觉耳边微风一动,紧接着三具无头尸体无声无息栽落尘埃。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杨希真那柄血淋淋的单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摆在陶吉祥面前的就是一道选择题:其一,收下二百两金子,带回一颗被易容之后的“林建淳”人头向何畏报功请赏。至于这个院子嘛,连同杨希真一起化为灰烬,永远不会有旁人知道。

    其二,陶吉祥的脖子吃上一刀,带着还未享受到人间富贵的无尽遗憾离开这个世界。

    傻子都会选择前者。

    如今大事已定,一切都在杨希真的妙算之内。林建淳钦佩之余,心中仍存在一个疑问:“杨希真,你是怎么看出我在装疯的?”

    杨希真神秘莫测地笑笑:“我能对你说这是女人的直觉吗?”

    林建淳不甘地撇撇嘴,又道:“那你为什么要救我?”

    杨希真又笑笑:“跟我走就知道了!”

    “我们去哪里?”

    “去该去的地方!”

    当东方的红日喷薄而出的时候,那两匹驿马已经飞也似得消失在驿道的尽头。

    林建淳和杨希真就这样暂时从我们的视线中消失。但作为本书中的重要人物之一,他们不久还会和我们见面。

    当何畏离开景泰殿,坐上出宫小轿的时候,景泰殿那个房间内打开了一扇小门,一个身材颀长,面目俊雅的年轻人走出来。皇帝回头看见那人,微笑道:“南平,你怎地出来了?”

    来者姓蒋,名征,字南平。自出世以来,便以表字行走江湖,所以人们都称他蒋南平。蒋南平见了皇帝,也不行跪拜之礼,只是微微躬身道:“陛下!”

    元庆帝向来不和蒋南平拘礼,相反他非常习惯于这种轻松、平等的气氛。他兴奋地说道:“南平,你都听见了吗?怎么样,朕,哦不,我,我表现如何?”他急切的神情就象是一个蒙童期待着先生对他这次考试的点评。

    蒋南平有着和他年纪极不相称的稳重。而在他俊朗的眉目间,更让人觉察到莫测的智慧与深沉。他淡淡一笑,道:“陛下…”

    元庆帝立即打断了他的话:“又叫陛下。早就说过了,没有外人在场的时候,你就叫

    我文澜便可以了。”文澜,是元庆帝尚淳的表字。

    蒋南平宽容地笑笑:“好吧,文澜,如果要我评价的话,今日你的应变,可以给足九成!”

    元庆帝脸色一下暗淡下来,语气中透着严重的不满:“九成?就只有九成!我今天表现得十足,怎么也得个满分吧!”

    蒋南平并不急于回答,而是坐上刚才何畏的位置。他可不像何畏那样坐起来战战兢兢,而是踏踏实实,舒舒服服地坐上去。张前喜献上一副精致的茶杯,里面盛的正是溪龙团茶。

    蒋南平揭开茶盖轻轻刮了刮,这才说道:“古人云,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凡事如果真到了十全十美的地步,那么离衰败也就不远了。”这话说起来不太吉利,但蒋南平则丝毫没有顾忌。

    元庆帝语气中带着遗憾:“我自认为已经非常投入,而且效果也和我们预期的一模一样啊。”

    蒋南平轻轻抿了一口茶水,说道:“文澜,我必须承认。你今天的表现非常好,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想。但今天成功的关键不是你,而是苏、何二人。他们犯了兵家大忌,简单说就是四个字:知己知彼。”

    元庆帝专心致志地听着,深怕遗漏一个字。

    蒋南平续道:“他们还以为你是那个不具心机的小孩子,是以没有防备。就好像下棋被对方抢了先手,。处处受制。其实以苏何二人的经验阅历,如果识破我们的意图,必定能想出办法反击,何至于落得下风。我们这一招就是兵法里的‘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元庆帝叹道:“读书的时候师傅常跟我说,统领臣工如兵行诡道,要奇正相辅,没想到今天真用上了。”

    蒋南平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关键问题是要抓住对方的心理。如对方认为你要行正,你偏用奇招;如对方认为你要行险,你偏用正言,这样每与其反,才能收获奇效。”

    元庆帝道:“可是君臣之道,就是这样你猜来我猜去吗?先皇手书的那两张条幅‘事君以忠’,‘待臣以诚’难道就是表面文章?”他今日虽然靠着蒋南平的手段杯酒释兵权,但终究是诚实直率的性格,难工心计。所以听到蒋南平这一番话,不禁视为险途。

    蒋南平莫测高深地笑笑,道:“自古以来君王成事都有王道霸道之说。三代之前,均是王道,三代之后,渐成霸道。可说自始皇帝已降,无一不是用的霸术。王道以德服人,霸术则以势逼人。谁胜在气势上,谁就掌握主动。皇帝胜了,就是雄主,比如唐宗宋祖,秦皇汉武;大臣赢了,就是权臣,比如王莽、董卓,刘裕、朱温;所谓盛世,不过是皇帝和群臣较量的结果。”

    元庆帝听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南平,照你这么说我一辈子不用干别的,就和群臣斗智斗勇了。”

    蒋南平摇摇头:“文澜,恕我说一句不敬的话。就算是十个你绑在一起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元庆帝到底年轻气盛,话中带着一百个不服气。

    蒋南平却满不在乎,仍然自顾自地说道:“文澜,虽然在心机上你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有一样,你却是他们谁也比不了的。”

    元庆帝眼睛一亮,忙问:“哪一样?”

    “你是皇帝!”

    元庆帝顿时泄了气。他一向自负,最不爱用皇帝的身份压服群臣。

    蒋南平道:“你是皇帝,不是说你可以强迫他们

    服从。而是说你有改变制度的能力。”

    他紧跟着做了解释:“你从小在宫中长大,不明时世艰险。而那些大臣们久在官场中打磨,奸狡油滑,殊非常人可比。你们的对抗一开始就是不对等的。但是你身为帝王,有权力修改制度,让群臣们在你所划定的圈子内行事。你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对群臣是否出圈实施仲裁。”

    元庆帝有些糊涂了:“什么圈子,什么仲裁?”

    蒋南平意识到自己说得有些快,让皇帝一下子跟不上节奏,于是决定一步一步地说明:“这个圈子就是你的咨议处,仲裁则是你对他们的决策有最终决定权。”

    元庆帝有些明白了,“你是说我不参与他们制定政策的过程,而只是判定结果。”

    “对!”蒋南平对皇帝的悟性很满意。

    “但是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制衡!”

    这又是皇帝听到的一个新名词!

    “对,制衡!制约导致平衡,平衡促成稳定。”蒋南平又强调一遍,“每一项政策的制定其实都是各方利益最终妥协的结果。所以这个圈子里我们要尽量放进各方利益的代表。而整个制定的过程,势必会异常激烈。这个过程,你不要加入。”

    元庆帝终于听明白了,他急道:“这样,就避免了我一个人面对群臣的危险局面。我所要做的就是对最终的决策做出判断。”蒋南平点头称是。

    皇帝是个脑子转得很快的人,他立即想到了一点,便问道:“但是我如何保证自己所做的每个判断都是正确的呢?”

    蒋南平微微一笑,知道马上就要涉及到谈话的实质了:“文澜,你的判断只需要遵循一个字:民。”

    皇帝有些迷惑了。很显然蒋南平是想说以民为本,但是这话太过虚无,古往今来多少人都不曾说清楚。他望着对方,希望能够得到详细的解释。

    蒋南平有意将谈话的势头缓一缓。他走到书架前,找出一本递给皇帝,翻到一页上,指着其中一句话道:“文澜,这里有你想要的答案。”

    皇帝低头一看,脱口将那一句话念了出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是故得乎丘民而为天子,得乎天子为诸侯,得乎诸侯为大夫。”

    “国以民为本。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但是...”元庆帝显然对这个回答不太满意,“历朝历代,那个君王不是声称以民为本?魏征那句话至今不是言犹在耳吗?君,舟也;民,水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本就是治国的原则,还需要这般强调吗?”

    蒋南平反问道:“但你不得不承认,历朝历代,君、民、社稷的顺序却变成了君为重,社稷次之,民为轻。正如元朝的张养浩在元曲中说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那么文景之治呢?贞观之治呢?开元盛世呢?”元庆帝身为皇帝俱乐部的一员,对这种话自然听着不太顺耳!”

    “但是文景之治紧跟着就是汉武之后的中衰,开元盛世之后就是安史之乱。如果真能将以民为本这条基本国策一以贯之,历代又如何会其兴也勃,其亡也忽?”

    一番话将元庆帝问得张口结舌。

    蒋南平宽容地笑笑。毕竟对面站着的是一位封建统治者,他即便再有眼光和胸怀,也不可能认识到民本主义的实质。而这,在自己原来所在的那个世界里早已成为了常识。

第三十二章 谋全局者

    “民,”蒋南平重新落座后,继续说道:“不是大而化之的。我是民,你是民,他,张前喜也是民。士农工商,王公贵族,文武百官,贩夫走卒都是民。民分等级,不能说我朝四千万人口中有三千万是农夫,那么就只有他们是民,必须事事照顾他们的利益。每个等级的民都是我朝的一块基石。”

    说到这儿,他指着墙上挂着的一架西洋自鸣钟道:“文澜,这架钟你我曾经拆开来看过,里面有很多西洋人称为齿轮的部件。每个等级的民,就好像一个齿轮。一个齿轮出了问题,会影响到和它临近的一个,依次类推,直到最后自鸣钟彻底损毁!”

    “那么我的任务就是维持每个齿轮的完好。”

    “不需要。你不是工匠,无需事无巨细地保养每个齿轮。确保每个齿轮都在它的轨道内运行,绝不脱离半步,这就是你的职责,保持整个自鸣钟能够稳定运转。这同样来自制衡。还以自鸣钟为例,每个齿轮都和相邻着啮合,它们都不是可以随意转动的,都受到相邻者的制约,这就是制衡!”

    皇帝沉吟不语,将蒋南平的话细细地咀嚼一番。他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于是问道:“南平,以你的意思,我的仲裁决定着天下的稳定。虽然有你、薛少白、吕凯、裴穆士、徐光宸等人鼎力襄助。但我总有衰朽老迈的一天。如果到那时,我无人可用,又因为衰老而变得昏庸的时候,我的仲裁是否会导致天顺朝的衰败?”

    蒋南平意味深长地看着皇帝,半晌才道:“天下安危系于一身,这是古往今来所有皇帝必须承担的责任,也是无可逃避的责任。真要到了那一天,只能由宿命来决定了。”皇帝沉默了,这的确是千年来每个王朝的宿命,到时也的确要听天由命了!

    与此同时,蒋南平的心里也在翻腾着:“皇帝的最后一个问题如何解决?如果按照历史的演进,至少到目前为止还是痼疾。但既然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兴许有能力治愈这项顽症,起码,能找到改变的思路。”

    二人讨论了大半夜,眼看着三更都已经过去,张前喜的茶水续了又续。就连端上来消夜的点心也被他们吃掉好几盘。说了半天抽象的话题,皇帝决定将思路引导具体的问题上来。

    “南平,刚才你说到划圈子,是否意味着将咨议处进行改组。”

    “对,放进你需要的人,最后还要保持这个圈子的平衡。”

    皇帝顿时满脸欣喜地说道:“那么说你和少白、吕凯、徐光宸他们都有希望入阁了?”

    蒋南平果断地摇摇头,说道:“这不可能。任何事都讲究水到渠成,现在还不是我们入阁的时机。”

    皇帝脸上写满失望:“那这个改组还有什么意义?无非是走了一个苏白尘,再来一个张白尘,李白尘。”

    蒋南平又摇摇头:“文澜,你又错了。苏白尘不能走。他必须留在咨议处!”

    “为什么!”皇帝大为吃惊。

    “我刚才说过,制衡。苏白尘是最好的制衡条件。首先,经过何畏这一番折腾,苏白尘已经威信大减,实力也受到相当损害,不再能够独揽大权,这样就便于我们控制。其次

    ,不管怎么说,苏白尘是我朝首屈一指的能臣,他留在咨议处,于你治国有重大作用。第三,苏白尘的存在能够避免咨议处其他人出现一家独大,把持朝政的局面。我可以断言,他将是咨议处内的缓冲地带。”

    对于蒋南平所吐出的这些新名词,皇帝已经见怪不怪了。有些他当时就能听懂,有些需要蒋南平稍后.进行解释。缓冲地带这个词,他就已经听到过蒋南平的解释了。

    他在心中暗暗叹服,蒋南平总是能够站在比自己更高的角度分析问题。分析问题,这也是蒋南平嘴里的新名词。

    “那么,其他成员呢?”

    蒋南平很明显经过了深思熟虑:“辅政七大臣一个都不能少。文澜,虽然今天晚上你打了一个胜仗,但眼下还不是完全亲政的时候。有辅政七大臣在前面为你挡枪,你可以省却很多麻烦。更何况,他们的经验和才能也是你需要的。眼下苏白尘实力受损,何畏远走江陵,平西公姜彧久不上朝,而你的那几个叔伯衰朽、颟顸,丁衍更是不足为道,所以你不用担心内阁再有人把持朝政的局面。”

    “除了辅政七大臣,还需要增加人员吗?”元庆帝追问道。

    蒋南平心中掠过一丝无奈:皇帝在执政方面过于依赖自己,这不是个好兆头。但目前的情势,还不能改变这种局面。自己只能顺势而为,尽量在以后改变皇帝的这种思想吧。

    他说道:“六部的主要官员最后能够入阁,另外大理寺正卿及督察院御史也必须考虑。六部内何畏的刑部肯定要占一个名额,至于其他嘛,户部,兵部关系到国计民生,也要入阁。”按照天顺朝定制,最高军事长官应该是太尉,可是自江陵叛乱之后,太尉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牌坊,除了重大节礼日露个面之外,并不掌握实权。苏白尘在日,除掌控禁军之外,其他军事他也不插手,全部由兵部处理。

    蒋南平停了片刻,又想起一件事,于是说:“还有一部,文澜,你想想办法。给它安排一个名额。那就是礼部!”

    “你是说吏部?”

    “不,礼部。”蒋南平一字一句地说道。

    “礼部?”皇帝有些糊涂了。礼部排名六部之末,无论是地位还是人员在朝中都受到相当轻视,南平为什么会安排它入阁呢?

    蒋南平早就看出了他的疑问,于是说:“礼部负责全国性的祭祀、拜礼等象征性活动,看起来似乎没有实权。但它毕竟还有一项掌握实权的工作,而且这项工作至关重要。”

    皇帝在心里打了个弯,随即脱口而出:“科举!”

    “对。准确的说,是教育!”

    皇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蒋南平异常严肃地说道:“文澜,任何时候,你都要记住。国以民为本,民以教为先。教育是我朝的第一要务。”

    “但我朝的村学、县学、州学遍布各地,入学者众多。特别是参加科举的举子逐年递增,据说今年有三万之多。所以说到教育,南平,你是否有点...”

    蒋南平知道他想说小题大做,于是问道:“文澜,你认为科举是什么?”

    “为国举贤

    !”

    “对,不过大部分是唯唯诺诺,俯首听命的庸才。自前朝洪武帝创制八股文以来,科举就成了庸才的渊薮。我朝自同泰帝之后,虽然不再仅限于八股文的策论,增加了经义、诗赋等。但换汤不换药,举子们为求稳健,还是以循规蹈矩,不求创新为原则。这样的官员,无非是些明哲保身的应声虫。文澜,你能指望他们为你兴大政,利国家吗?”

    “但,”元庆帝面有难色地说:“科举自隋唐以来,已历千年,毕竟是选拔人才最重要的途径,南平,你我个人之力却是无法撼动的。”

    蒋南平微笑道:“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我要求礼部入阁,就是要逐渐改变这种局面。”

    元庆帝看他笃定的样子,心中还有些疑惑。他虽然认为目前的科举有些流弊,但至今还没有别的方式予以取代。虽然可能会培养大批的保守官吏,但只要自己励精图治,亲力挖掘人才,本朝的振兴还是大有可为的。他不明白蒋南平要改变什么?

    蒋南平看出了他的疑惑,就说:“文澜,我再问你一个问题。我朝为什么要施行教育?”

    “为国家积蓄人才!”

    “也对,也不对,你说得积蓄人才其实是为朝廷的各个衙门备才!”

    “这两样有区别吗?”

    “有,我说的教育不仅是培养官吏,更要紧的是为开启民智!民虽受制于官,但民不可能处处受制于官,官也不可能事事监管于民。民智一开,则。民必自知所为,必向富,必向义,必向正!道德经云:‘我无为而民自化’。”

    元庆帝惊道:“这不是老子的‘无为而治’吗?南平,莫非你要我转而用黄老之学治国?”

    “当然不是,老子所说的‘无为而治’是在当时民风单纯的环境下顺天应人的一种方式。可是千年以降,经历了多少改朝换代,民风早已胥滑狡诈,再要无为而治非乱套不可。可是为什么会胥滑狡诈呢?无非是人心狭隘,只知追名逐利。所以我说要开启民智,这里的智既有技艺,也有学问,更有心智。学会了技艺学问,则正如老子所云‘我无事而民自富’。民自富,则‘仓廪实而知礼节’。民富而知礼,则盛世可期!”

    历代治国都是自上而下,君主明而官吏清,官吏清则百姓足。而蒋南平的这一理论却是“我无事,而民自富“,将民摆在了君主的前面,饶是元庆帝对蒋南平言听计从 ,此刻也有些惊骇了。

    蒋南平知道自己的这一套理论皇帝一时半会儿还难以接受。不过没有关系,时间能够改变一切。

    东方已经逐渐发白,张前喜趁着两人聊得热络的时候,偷着不知道打了几个哈欠。远处传来鼓楼上钟鸣的声音,这是禁城内新的一天即将开始的信号。

    近一年来,类似这样的彻夜畅谈两人已经不知经过多少次了。张前喜静悄悄地挪到皇帝近前,俯下身低声道:“陛下,辰时(相当于上午九点)还有朝会,是否就此休息片刻。”

    皇帝摆摆手:“哪有那些讲究。拿个毛巾来擦把脸就行。”张前喜知道皇帝的脾气,也不多说,躬身退下。

第三十三章 阖家团圆

    皇帝问蒋南平:“南平。刚才说拟让兵部也入阁,可是贺三省如今这副模样,能堪大任吗?”

    那日贺荃佯装癫狂,要去抢夺兵部的兵符,然后在争夺中做成被贺三省杀死的样子。这下算是牺牲一人,拯救了贺氏全族,还为贺三省博得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本来他留在兵部尚书这个位置上也无可厚非,但眼睁睁看着亲生儿子死在面前,这样的打击任谁也承受不住。所以要不了两天,贺三省就以“教子失察,危害国器”为由请求辞官。

    因为贺三省为官尚正,且颇有才能,更何况一时找不出候任人选,所以皇帝暂未答应。目前,贺三省称病在家,谢绝一切探视,闭门不出。

    如今兵部也要入阁,这人选的确要好好考量一下。

    正在这时,张前喜挑着一副担子,手上搭两条毛巾走进房间。皇帝和蒋南平的谈话,一般只允许张前喜一人伺候。他这副担子里有二人的洗漱用具,还装了两份早点。

    皇帝接过热毛巾擦擦脸,又漱漱口,呷上一口张前喜递上的清茶,顿时觉得神清气爽,一晚上的劳乏烟消云散。

    脑子清醒了,那个兵部的人选也就脱口而出:“南平,你看袁国治如何?”

    袁国治是直隶镇抚使,护卫京畿,为人老成持重,深得朝廷信任。蒋南平考虑片刻道:“袁国治颇有威望,况且又出身名将世家,祖父、父亲的门生故吏遍布天下,他出任兵部尚书,各地将领应该不会反对。”

    “只是这袁国治一走,直隶的空缺谁来填呢?”元庆帝问道。

    “非吴元超莫属。”蒋南平立刻回答。吴元超是边关名将,惯以防守著称。元庆八年,北朝征东将军甘雨挥兵南下,以五万人围困南阳长达半年,一无所获,最后以死伤二万人的代价无功而返。当时守城的就是吴元超。从此他一战成名,被人送了一个”千斤闸“的美号。直隶镇抚使守卫京城,找个守城的名将也是恰如其分的。

    不过还有个问题需要考虑,因为临安镇抚使孙六安常年称病,他的职位实际上一直由袁国治在兼任。如今袁国治进了兵部,这个职是不能再兼了,那么临安镇抚使谁来继任?

    蒋南平把朝里朝外拿得出手的将领翻了一遍,突然想到一个人。他拿手蘸着茶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说:“文澜,你看此人如何?”

    皇帝低头一看,吃惊地看着蒋南平:“南平,他?他行吗?”原来桌上写着“郭韬”两个字。

    “他可是苏白尘的女婿!”

    “我知道!”蒋南平道,“可是任人唯贤,这一点文澜你也应该知道吧。”

    “但临安临近京畿,镇抚使又手握重权,万一他和苏白尘联手怎么办?”

    “文澜,你还是太不了解郭韬和苏白尘了。两人要是联手的话,早在两年前就联手了。你忘了,两年前黄河镇抚使牛伏伽在任上病逝,以战功和能力而言,最有希望继承的就是广平指挥使郭韬。而且朝中由苏白尘主事,于情于理郭韬都当仁不让,即便贺三省也说不出什么。可苏白尘却出人意料地推荐牛伏伽的儿子牛忠武。众人还以为平乡侯是怕落下任人唯亲的口实,哪料苏白尘坚持力荐,这才将诺大一个边疆大帅交给了牛忠武。”

    “这么说,苏、郭二人有隙?”皇帝对于苏家大女儿与女婿之间的传闻知之甚少,所以才有此问。

    蒋南平简单地介绍了苏黛云和郭韬之间

    的纠葛,皇帝恍然大悟。他点点头:“郭韬的确是我朝屈指可数的人才。让他镇守东南,远可拒海寇,近可作京师屏障,行,就这么定了!”

    张前喜已经上前催促了几次,皇帝看看墙上那面西洋挂钟,已经指到七点三刻的位置,但他还有话要和蒋南平说,于是对张前喜道:“你让刘可望准备一下朝服和车驾,就在门口等着。朕这边也快谈完了。过会子就到来。”

    他目送张前喜出门,这才对蒋南平道:“南平,还有一件事我始终不放心。你让我外放何畏到江陵,而且是节制江陵、安庆十三州,同时兼任江淮镇抚使,还兼领刑部尚书。这实权实在太大了,会不会,尾大不掉?”

    蒋南平笑笑:“实权不大,何畏愿意离开京城?他离开京城,实际上就是增强了你在咨议处的力量。至于是否会尾大不掉嘛,自古只有弱主,没有权臣,如今你文澜还甘愿做个弱主吗?”

    一句话点透了元庆帝,他也笑道:“到底是南平,总能一语中的。不过,吕凯这次跟着周天鹏去江陵,协助与蜀州的贸易事宜,是不是有些仓促。吕凯可是初出茅庐啊。”

    “你放心吧。在商贸这个行业中,吕凯就是留侯和孔明,其他人都望尘莫及。”元庆帝不知道的是,在后世那个发达的商业社会中,吕凯经过了无数次你死我活的竞争。所以在这个商品经济初露萌芽的世界中,他是完全可以胜任的。

    当天的朝会,元庆帝就宣布了咨议处的改组决议。改咨议处为议政处,除辅政七大臣外,又新增了刑部、户部、兵部和礼部四部入阁,同时大理寺正卿和督察员督御使也一并加入。整个议政处的规模扩大到十三人,和后世现代化的中央行政机构相比,也不遑多让了。

    “这只是第一步,”元庆帝背后的幕僚长蒋南平在心中默默想着,“只有循序渐进,因势利导,才能达成最后的目标。虽然当下这个世界在前明已经发生了和史书上迥异的转折,但以中国封建王朝的发展趋势,演进到晚清的颓势仍然无可避免。其实,将眼下的中国导入正确的航道,避免未来来自列强长达一个世纪的屈辱压迫,本是一件无比艰巨的事情,断非一人之力可以完成。但如今有如此优越的条件,几乎可以利用半个中国的资源,我有信心试一试。”

    约莫不到四更天的时候,柳子衿就听到有人敲门,声音颇为急促。柳子衿当夜没有睡觉,一直在研究千月白前日交给她的几本帐册,里面记录了府里这几个月来的支出、收入情况。千月白让她重点看一看修建俪园的账目,但没说明原因。柳子衿知道其中必有深意,也就遵照执行。

    此刻她听见那人敲得急促,于是推醒在一旁打瞌睡的满儿,让她下楼看看。过不一会儿,满儿和千月白的侍女小红跑上楼来。小红气还没有喘匀,对着柳子衿略行了个礼,说道:“老爷回来了,眼下正在夫人房里。夫人吩咐,请五太太过去一趟。奴婢还要通知其他夫人们,这就告退。”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一句话惊得子衿腾地站起来,好一会儿说不话来。等她反应过来,赶紧吩咐满儿快点准备衣服出发。满儿急慌慌地在衣橱翻找着衣服,半天也没挑到合适。子衿心中焦急,上前拨开满儿:“我自己来,你去准备灯笼,在楼下等我。”

    她挑了一件墨绿色的外衫套在身上。这颜色既不显得轻佻,又不过分庄重。她略微梳妆了一番

    疾步下楼。满儿和廖妈妈早已在楼下提着灯笼守候着。子衿让廖妈妈守着屋子,自己带上满儿直奔千月白的住处。

    子衿出身于平民家庭,自小就未缠足。做了“扬州瘦马”之后,老板为了保持女孩子所谓的天性,也没有强迫她们缠足,因此她一双天足走起来飞快,几乎是小跑着就到了千月白的住处。

    进了千月白的房间,正看见苏白尘和苏青阳、苏显义、千月白等人围坐在一起。她见苏白尘还是当日离府时的打扮,精神尚好,面貌上也不象是受到摧残的样子,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

    苏白尘见她进来,站起身走过来道:“子衿,你来了。”他说起话来还是那么舒缓亲切,浑似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子衿顿觉一股酸楚由心间直涌上来,止不住潸然泪下。她对苏白尘谈不上多少感情,但是毕竟对方是自己的丈夫,自己一生都要系在这个人的身上。他的安危当然是自己最关心的。她的泪中有惊喜,有激动,但也有伤感,甚至是对自己一生的悲哀。

    苏白尘让她挨着千月白坐下,略略问了些这几天的状况。此时,聂少媛、叶芷莹、岳真真以及子女苏千诺、苏玉河、苏碧原等还有苏亦方、苏福等总管都陆续到了。

    千月白的屋厅本就不大,现在妻妾儿女再加上婆子老妈、总管等满登登挤了不少人,叶芷莹、岳真真和苏碧原都是性格外向的女子,骤见侯爷回来本就喜从天降,自不免问长问短,说个不休。一时间这屋子真比过年还热闹。

    苏白尘环视四周,问千月白:“怎么没见黛云和援征啊。”苏援征的母亲叶芷莹连忙道:“援征这呆子说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应试了,他不想耽误功课。让我代问老爷平安。我看这呆子书是越读越傻,只怕中了金榜也只是个废物。”提起这个傻儿子,她总是半是爱怜半是无奈。苏白尘知道儿子的秉性,也不多说。千月白道:“小红刚才在黛云的门前敲了多半会儿,也不见开门。想是又在发哪门子的呆吧。这丫头,如今越发痴了。”苏碧原接嘴道:“这几日我们去找姐姐,她总是闭门不见,兴许是看了姐夫来的信后在生闷气呢!”

    苏白尘惊问道:“郭韬有信来吗?”苏碧原道:“就是前日送来的。当日我正和姐姐在园子里观花,姐姐接过信二话不说就回屋里去了。其实,”她看看苏白尘的脸色,又道:“姐姐心里一直在惦记着姐夫呢。”众人一阵沉默,苏白尘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开始简略地讲出这几天的遭遇。他当然不会说出自己是被何畏软禁的,只说遭人暗算,幸得忠勇侯相助并在他的保护下暂住了几日。如今奸人已除,皇帝也颇加宽慰了一番,他这才归家。

    他特别对众人强调说,此事过后,他也不想热衷朝政,只想在家静养。皇帝也已经准辞了自己的行政职务,所以他现在基本上就是个平头百姓。他希望家里人今后都要安分守己,不要在外招摇,以免惹来无妄之灾。

    说过这话,他还专门对千月白、聂少媛、柳子衿几个人说:“家人们这些时日都颇为辛苦,做事也还算勤勉。为了让他们安心工作,月会就暂停一段时日。少媛啊,开支账务方面你多照看着就行了。要是有忙不过来的,叫芷莹、真真和子衿帮衬一下。”聂少媛等连忙答应。

    此言一出,苏福等“四人团”只觉得心头压着的一座大山陡然卸下,真比三伏天喝冰酸梅汤还要痛快。四人不敢喜形于色,只有在心里乐开了花。

第三十四章 一团乱麻

    苏白尘又对苏福等人慰勉了一番,也就通知散场了。大伙儿一起向苏白尘告退后,就依次出门。柳子衿起身正外走的时候,后面千月白跟上道:“妹妹,你那日送来的西洋药效果极佳。你屋里还有吗,待会儿再送几瓶来啊。”她说话的声音不小,众人都听得清楚。子衿一愣,忽见千月白暗暗地扯扯自己的衣襟,心中顿时明白,也就回道:“待会儿我就给您送来。”

    苏福四个人出门的时候走在了一起。他们寻个僻静的位置停下,郭胜道:“福哥,这下咱们该舒坦了吧。老爷都说了,月会不开,继续让二太太主事。她那点本事,咱们还不是手拿把攥啊。”

    苏福摸着下巴,沉吟一会儿说:“即便如此,咱们这几天脑子还是要绷紧一点儿,别出了纰漏。”

    王大庆道:“可惜,老大的大杀器算是无用武之地了。”

    苏福冷笑一声:“别忙着断言。真要是大太太或者五太太要插手了,这招还能用上呢。记住,到时候,咱们可别射乱箭,全都要往那边招呼,知道吗?”说着他用手指了指俪园方向。郭胜笑道:“对,这叫杀鸡儆猴!”苏福喝了一声:“胡说,你敢说侯爷是...记住,这叫敲山震虎!”众人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子衿回到自己房里,将前晚的西洋药又准备了四瓶,带着廖妈妈出门重又往千月白住处走去。这次她走得不快,心里在琢磨着大太那里会有什么事情和她说。

    进屋之后,小红让廖妈妈留在外间,带着子衿进到里间。果不出所料,苏白尘、苏青阳、千月白都在房中。

    在场的都是苏白尘的心腹,于是他就将自己这几天的遭遇包括刚才景元殿的召见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

    苏青阳道:“爹爹,你这就把大权交出去了。”

    苏白尘叹一口气道:“如今挫动了锐气,怎能不暂时隐忍一下呢。好在何老六这次还没伤到我的筋骨,咱们私底下的较量才刚开始呢。”

    他又对子衿道:“子衿,我今天说暂不开月会,是不想动静弄得太大。府里是怎样个状况,我心里大致也有数。只是如今这个局面,我还是需要府里安定一点。当然你可以旁敲侧击,暗中查访。这方面,月白可以帮助你。少媛虽然为人生硬,其实人不算坏,需要协助的,她也会尽力帮忙的。”

    苏青阳问:“爹爹,朝里的事情今后怎么处置?”

    苏白尘捻着胡须笑道:“依着皇帝的意思,有大事再说。无大事的话,我就在府里静养,正好躲一躲明枪暗箭。嘿嘿,这也算是大隐隐于朝吧。“他又看了柳子衿一眼:“我虽然名义上退隐,不过青阳会随时将朝政方面的公文奏报送到我这儿。子衿,有时间的话,陪我一起看看,多学一点本事总没错的。”

    柳子衿心中一震,只见苏白尘面色严肃,不象是在开玩笑。又看看苏青阳和千月白,两人都冲着自己点点头。她心中蓦地冒出那两句话:不为吕高后,便做武昭仪。当年高宗因有风疾不能上朝,便让武后理政,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二圣临朝。武后由此磨练了处理朝政的能力,为后来的武周开国奠定了坚实基础。

    苏白尘今晚这一番谈话,不但让她理家,更让她理政。用心如何尚不明朗,但足见信任了。

    几个人又谈了一会儿,苏白尘让柳子衿先去休息。子衿走后,房间内

    只剩下苏氏父子和千月白三人。

    苏白尘问苏青阳:“青阳,显义说你身体又不舒服,怎么样啦?”

    青阳笑笑道:“我的身体没问题了。富御医前几日还来看过,开了几副方子。吃过之后感觉强多了。今晚上孩儿之所以没去,主要是在忙于公平道的检视。”

    苏白尘关心地问:“情况如何?”

    “公平道被何畏破坏的都是外层组织,应该都是王璨向他交代的。幸好这个叛徒知道的还不算太多,所以咱们的核心组织都安然无恙。”

    苏白尘心中正有一件需要迫切了解的事情,于是问青阳:“林建淳找到没有?”

    苏青阳摇摇头,脸上满是困惑:“这是我最头疼的事情。自从爹爹你出事之后,林建淳就失踪了。我遍寻了多日,也没有找到他的下落。我判断,林建淳十有**被何畏给抓住了。真要这样的话,那么公平道就危险了。他可是知道我们核心机密的。”

    苏白尘微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道:“以我对建淳的了解,即便被何老六抓住,他也不会吐露半字。更何况他要是背叛我们的话,公平道如今早就不复存在了。现在的关键是找到林建淳。他是个难得的人才,眼下公平道还需要这样的大梁支撑。”

    “如果他真的在何畏手里怎么办?”

    “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他救出来。实在不行的话,”苏白尘突然一睁眼,眼内寒光四射,“就让他永远闭嘴。绝不能让他留在别人手里。”

    第二天开始,平乡侯府就进入平静的状态,大家都在竭力遵守苏白尘当晚的规定,安分地完成自己的职责,将“惹是生非”这个词死死地按住。

    但是平乡侯府就像一个热闹的舞台,平静根本就不是它应用的标签。临近中午的时候,子衿在厨房里准备了饭菜,喊着廖妈妈和满儿、臻儿过来吃饭。她一向对自己的要求甚是严苛,平日读书写字从不停歇。只要无事的时候,她便亲力亲为做些家务,免得整日做少奶奶疏懒了筋骨。

    没想到只有满儿、臻儿两个人过来吃饭,廖妈妈却迟迟不见。臻儿说廖妈妈一早到三夫人房里送缎子,现在还没回来。原来前两日子衿的姐妹送来几幅自制的苏绣。那姐妹的手艺传自祖上,构思精巧,图案秀丽,绣工细致,即便在好手如云的苏州同业中也属佼佼。子衿除自己留下一幅外,剩下的让廖妈妈分送到各房夫人那里。其他几位夫人前日都已接受,只是三夫人叶芷莹有事不在,所以今日廖妈妈又再送一次。

    子衿笑道:“只怕又碰上耍油嘴的好场所,去施展她的能耐去了。”话音刚落,廖妈妈已经推门进来。臻儿一向和廖妈妈不拘礼性,见她闯进来,笑骂道:“老婆子,只怕又有什么新闻塞住你的耳朵吧,怎地这么晚才回来?”

    廖妈妈表情严肃地道:“小蹄子,这次你可真说对了。真是大新闻,比上元节武德门的炮仗还有大上几倍!”

    子衿在一旁不以为意说:“可不又是那房里的丫头看上府里的伙计,大晚上的被抓个正着?”廖妈妈一向喜欢这些风月闲事,所以子衿才会这么说。

    廖妈妈撇撇嘴道:“这回可不是丫头,变成姑娘了。”子衿一怔,问:“哪房里的姑娘?”

    廖妈妈神秘兮兮地朝屋外看看,关上房门这才道:“黛云大小姐!”众人一时惊得说不出话来。子衿

    皱皱眉头,却不多问,因为她知道廖妈妈必会一五一十地全盘托出。果然,廖妈妈笃笃定定地坐上餐桌,端起一杯女儿露呷了一口,这才道:“说起来,都是郭韬大姑爷的那封信种下的祸苗。自从那日里大小姐接到姑爷从广平传回的书信,就再也没出过屋子。据说三天水米不粘牙,反反复复将书信颠倒来看。今儿早上老爷上她屋里瞧她时,也是费了老半天力气才开的门。结果里面只有个童儿小环,大小姐和贴身丫头小云都不在了。老爷作好作歹问了半日,才知道小姐带着丫头昨日一早就出门,说是要上广平找姑爷,做个了断。老爷一听就急眼了,立刻上楼翻找那封书信,结果信已经被小姐给带走了,只是卧室里的情景吓了老爷一跳。”说到这里她故意卖个关子,拿筷子去夹桌上那盘扣肉,子衿和满儿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催促,只等她讲出下文。臻儿却耐不住性子,一把摁住她的筷子,急急问道:“老婆子,你倒是说呀!”

    廖妈妈是个积年的说书客,最喜欢讲到关键时刻欣赏听众的焦急表情,眼见臻儿毛躁火辣地跳脚,这才满足地道:“原来大小姐的卧室里全是抄写的诗文,扔得满房都是。不晓得的,还以为抄家的模样呢!”

    子衿问:“抄的是哪些诗文,你可打听出来了?”廖妈妈一拍胸脯道:“这府里还有我打听不出的东西。只是我,”说到这儿她挠挠头,嬉笑道:“我老婆子学堂只上过三天,要说诗文嘛,可真是说不完整。不过听他们说满纸写得就一首诗,一首词。倒也好记。这诗嘛,”她又挠挠已经稀疏的头发,眼珠转了半天道:“好像是什么‘月明’,什么‘日暖’,什么‘生烟’。”子衿是多么颖悟的角色,一听之下就知道是李商隐的《锦瑟》: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只是后面二句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莫非黛云在追悔自己当初的轻率?

    又听廖妈妈道:“这词嘛,我就更说不上来。要说府里这些哥儿、姐儿的,唱起词来就是一大串,有长有短。还不如诗文都是五、七个字一行,念起来顺口。我就记得词里有个地方好玩儿,什么‘错错错’,然后是....,然后又是‘莫莫莫...’子衿(在俪园中只要没有外人,子衿就让廖妈妈称呼自己的名字),你说就这也算一首词?”

    子衿心里却是明白,这是陆游哀叹和表妹唐婉终生难成眷属,作下的一首词名叫《钗头凤》

    红酥手,黄籘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

    看来黛云的确深陷在这段感情纠葛之中。只不知郭韬信中说了些什么,或许是愿和她重续前缘,亦或是决然地与她斩断情丝。这只有去问他们本人了。她心中陡地一酸,想到那日在汀兰小筑的窗外看见的薛少白和晓兰,一对璧人终成眷属,只是自己这颗心上为何在反复吟唱“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但她总有个狠劲儿,转眼间,就将这股子感情甩到一边,接着问道:“那老爷后来怎么安排的?”

    “老爷也没办法,此刻正发愁呢。要说这大小姐发起痴呆了,大罗神仙也拽不回来,所以就算老爷找到她,可怎么劝她回来呢?”

    子衿心中一动,忍不住脱口道:“我倒有个法子试试。”众人一起看她,还没开口,门外就有人道:“你有什么法子,快说!”

第三十五章 毛遂自荐

    大伙儿一听就知道这是侯爷来了,赶紧收拾好桌上的餐盘,开门迎接。之间苏白尘带着女儿苏玉河、苏碧原进来。原来他一早发现大女儿失踪,一面立即派人查询,一面到各房探问。刚才问过了两个小女儿之后,又顺路到子衿这里问问情况。

    玉河乖巧温顺,碧原开朗活泼,两人都是父亲的解忧散。如今姐姐出了事儿,父亲心中烦闷,两人自然不离左右地跟着劝解。自从子衿入府后,对待后辈和蔼亲切,两人与她也甚是投缘。所以一听父亲要来俪园,她们也就跟来了。

    子衿安排几个人坐下后,苏白尘迫不及待地问道:“子衿,刚才你们在里面的话我听了八成,别的不多讲了,快说说你的法子!”

    子衿犹豫了一下,看看他身边的玉河、碧原。苏碧原心直,立刻嚷道:“五娘,我两个又不是外人,年龄又相仿。虽说你是长辈,可平日里相处说是姐妹也无不可,怎地你还有话不愿跟我们说么?

    子衿笑道:“我怕说出来你这个大喇叭又到处给我散播出去了。”她这一说越发激起了碧原的兴趣,碧原摇着她的臂膀讨好地说道:“好姐姐,”刚说到这儿,苏白尘一瞪眼睛,吓得她连忙改口:“好五娘,我发誓绝不说出去。”

    子衿道:“那好,老爷。我想黛云做事一向决绝,这次必是下了很大决心。如果不能说的她回心转意,即便将她找回来,也保不得下次她还要出走。所以,必须要找个懂她心思的人细细劝说才行。”

    苏白尘叹道:“我正为这发愁呢!你到说说,谁去合适?”却见子衿笑而不语,还是一旁的玉河乖巧,一眼就看透她的用意,因笑道:“爹爹,你看五娘信心满满的神情。咱们请诸葛还用去隆中吗?”

    苏白尘疑惑地问:“你?你行吗?”子衿嗔道:“为什么不行?铁匠打铁,板上钉钉。我要没有把握,敢向你请命?”

    其实苏白尘对子衿的能力还是比较信服的,不然也不会费尽心力娶她进门,而且还委以重任。只是黛云这件事涉及到男女之情,不知道子衿能否处理得当。转念一想,如今府里也没个像样的人选,不如让子衿去试试。

    子衿察言观色,知道事情已经成了八分,于是又加了一把柴火道:“老爷不说话可就是默认了。那我待会儿就去准备,今儿下午就出发。”

    苏白尘无奈地点点头:“子衿,去我是让你去,只是一路上你要多加小心。黛云是个牛脾气,面酸心硬,一言不合就能顶得你心梗子疼。你是长辈,也不要多计较。另外你是女眷,虽然阅历不少,单身出门我还是不放心。我这公平道里有个女头目唤作‘千里灯’戴琦的,为人稳重,武艺高强,我让她跟着你一路保护。”子衿连连点头答应。

    一旁的苏碧原生性好动,偏偏自己的娘聂少媛刻板严肃,所以一年出不得几次大门。,今日眼看子衿要出远门,心中就有些痒,于是转过来拽住苏白尘的胳膊道:“爹爹,五娘虽然能干,可一个好汉还要三个帮。不如我也去帮帮。”苏白尘暗自好笑,心道,没想到黛云到成了你们的香饽饽,一个个都争抢着要去。不过碧原和黛云关系最好,她去的话到或许真能帮帮子衿,于是也就点头应允。

    吃罢午饭,子衿就

    让廖妈妈收拾了几件随身的衣物带上,然后到苏白尘的书房那里向他辞行。苏碧原早已在那里等候,另还有一个小伙儿站在平乡侯的身旁,正在听他的训示。

    苏白尘见子衿来了,指着那个小伙儿道:“子衿,这就是我说的‘千里灯’戴琦,公平道的协办。她原是衙门里的捕快出身,此去广平的地理道路、沿途情形她都了如指掌。路上的起居行止你们听她的就行了。黛云出门都是跟着大队车马,不太识路,我估摸着她们这次必是顺着官道,沿途住在驿站,这样你们找起来应该不难。”

    他说话的时候,子衿就在打量戴琦。见此人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模样,面目清秀,举止得体,看上去像个读书人。她向戴琦点点头,道:“戴协办,路上还请多关照。”戴琦连忙还礼:“五夫人切勿客气。照顾夫人和小姐是小人分内之事。戴某自当尽心竭力。”她说话简短有力,丝毫也没有女子的娇柔绵软。

    找黛云这事儿几个人都觉得应该低调,所以整件事情除了子衿等当事人之外,没有旁人知道。苏白尘说几位夫人那里他自会交代,眼下趁着午后府中安静的机会,大家就动身出发。

    为避免路上遇到不必要的麻烦,子衿和碧原都改扮成男装,跟着戴琦出了府里的侧门。早有马车在偏巷中等候。戴琦骑马在旁护卫,子衿等则上车出发。

    一行人很快就出了城,顺着官道往北走去。大约走了五里地左右,就已经进入近郊,路旁都是高大的树木,两边都是农田。正值午后,农民们都已回家休息,路上也绝少行人,只听到鸟儿偶尔叫上两声。

    正走着,路边的树后突然转出一人,此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身黑衣,头上蒙着面罩,只露出眼睛。只听那人喝道:“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从此路过,留下姑娘来。识相的,连姑娘带货全给我留下!”

    子衿在车内听到那人原来是故意放粗喉咙在喝叫,本来的嗓音应该属于尖细的那种。而且此人声音十分熟悉,莫非是熟人作案?

    她掀开车帘,只见那人说是打劫,剑却不拿在手中,而是斜跨在背上,说话还摇头晃脑,倒象是戏台上的做派,心中就有三分好笑。再看那副打扮,结合到刚才听到的声音,倒有七分明白了。于是也不作声,心说这个促狭鬼倒会耍笑,看戴琦待会儿怎么消遣你。”

    戴琦纵马向前,离那个响马大约三丈的地方停住,上下仔细打量着对方。她原是淮安县的捕快,对京畿地带以及北边徐州府的地形、风土都极为熟悉,知道在京城边上是绝对不可能有这样的劫匪。即便有,也不可能光天百日出来打劫。这人不是失心疯就是存心开玩笑。她心中有了底,对着那人道:“对面的合字儿,你是吃老横的吗?也不看看风色。”她这是绿林话:意思是对面的绿林朋友,你是新手吧。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

    对面那人听的一愣一愣的,根本没弄懂戴琦在说些什么。他不愿跟他们废话,只想吓唬吓唬再说。于是冷不丁哇呀呀一声暴叫:“废话少说,留下财宝和姑娘,逃命去吧!”

    戴琦心中越发雪亮,知道这家伙是个生手,而且绝非绿林道上的,这就好办多了。她从皮囊中取出一支弹弓,扣上铁弹子,对着那人道:“对面的朋友,要是开玩笑的话

    ,现在也差不多了。要是还想玩下去的话,那我只有奉陪到底。”

    那人一看对方识破了自己,脸上自然有些挂不住。但就这样撤帆,未免有些下不来台。当下强要面子地咋呼了一声:“你在罗嗦什么。再要废话,我的宝剑可不认人了。”

    戴琦见这主儿不上道,有心给他点颜色瞧瞧。当下拉起弹弓,对准道旁一个土堆射去。那弹子嗖的一声打在土堆上,又啪地弹起,正中对面那人坐骑的臀部。戴琦发射的时候只用了一分力气,弹子由土堆上反弹,力道又已经减去了八分,所以只在马臀蹭了一下。但这匹马是富贵人家里养的,一生养尊处优,从未见过大阵仗,陡然着了这么一下,吃惊非小,顿时前蹄奋起,人立起来。马背上那位没防到这个,惊叫一声,身子腾空而起,眼看就要重重摔在地上。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戴琦腾地从马背上跃起,在空中横抱住那人,这才稳稳地双足落地。那人如腾云驾雾一般经过这一遭,早已吓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待到惊觉自己躺在一个男子的怀中,顿时绯红满面,一把要将她推开。这一下正推在戴琦的胸前,只觉触手温润柔软,心中顿时大震。戴琦毕竟是个女子,惊呼一声,双手本能地收拢一护,此人立时从她怀中扑通摔倒地上,虽然不是很重,却也非常狼狈。

    子衿赶紧下车,拉起那人,问道:“真真,怎么样,没摔坏吧?”

    那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原地,却不答话。子衿扯掉那人的面罩,原来正是四夫人岳真真。子衿见真真楞珂珂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推她一把道:“还没玩儿够啊!怎么,摔傻啦?”

    真真这才回过神来,看着自己刚才推戴琦的那只手,又瞧瞧戴琦,说话都有些不连贯了:“子衿,她,她是个女,女人?”

    子衿好气又好笑,说:“废话!你也不想想,我们一行女流,老爷能放心派个大小伙子跟着我们吗?”真真听到这里,也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子衿又道:“真真,你这又是闹得哪出?莫非是你们那个什么社新排的戏目。”

    真真拍拍身上的尘土,站起身道:“什么戏目。子衿,这我可要说嘴了。你和碧原有这么好玩儿的事情,怎么也不喊我?要不是我从玉河嘴里套出话来,还真要被你们蒙在鼓里呢!这不,我打听到你们走官道,就从社里借了一匹马,一路跟下来了。子衿,就冲我这么诚心的份儿上,今儿这事儿一定得带上我啊!”说完她就搂着子衿的腰娇滴滴地摇起来,看得碧原在一旁瑟瑟发抖:“四娘,别摇了。再摇的话,我身上的鸡皮疙瘩就全掉光了。”

    子衿问:“老爷知道你出来吗?”真真满不在乎地道:“临走前我给他留了张条儿。放心,老爷才懒得管我呢。再说,跟着你出来,老爷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子衿一看出来这么老远,再要送她回去也不方便。再说真真活泼开朗,路上也是个极好的伙伴,也就点头答应了。她拉过戴琦向真真介绍。真真虽是个女流,但是性格爽朗,刚才的尴尬早被她甩到九霄去了。见着戴后拉着她的手道:“哟,长得好俊俏呀!你对我有救命之恩,要真是个大小伙子的话,我可就以身相许了。”说得戴琦满脸通红,众人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十六章 黛云出走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再说苏家大小姐苏黛云带着贴身丫头小云离开平乡侯府,向北直奔边州广平而去。事情的起因都源自郭韬寄来的那封信。信上大致的内容是:郭韬“守孝”三年的期限即将到来,夫妻俩分居的实情很快就会被大众知晓。为了平乡侯爷的威严,为了苏黛云的未来,请她和平乡侯商量一下,接下来如果想继续演戏的话,自己奉陪。如果黛云需要“休夫”再嫁,自己也绝无二话。

    信写得犹如朝廷公文一般正式且严肃,但黛云能够从字里行间体会到深深的嘲讽。自从他们在广平第一次大吵之后,郭韬就经常用这种话中带刺的口吻和她说话,让她感到既冰冷又心痛。

    本来黛云是怀着兴奋而忐忑的心情来看信的。因为这是他们夫妻分居以来郭韬给她来的第一封信。她不奢望郭韬能够在信中用柔情蜜语哄得她冰冷的心回复温暖,只求能够给她带来一点希望,不再像在广平的时候对她冷若冰霜,视若无物。没想到,这封信竟是一封绝情信,让她彻底断掉了所有的念头。

    她决定亲自到广平找郭韬彻谈一次,将心中所有的话全部掏出来让他听见。之后,她会毅然回头,绝不再看这个男人一眼。回到哪里?她还没想好,反正她是不会再和这个男人有任何瓜葛了。

    她不希望苏白尘介入自己和郭韬之间的这次谈话。爹爹在他们中间已经插手太多了。为了让郭韬做个门当户对的女婿,苏白尘将他调入参议局。而胸怀大志的郭韬却讨厌那个暮气沉沉的地方,认为那里只是为贪图享受的官僚设置的高级养老院。大丈夫当征战四方,建功立业。当黛云将丈夫的想法透露给平乡侯之后,他立刻利用自己的权力将郭韬安置到边州广平,让他在这个最能出成绩的地方打造自己的一方天地。

    他给郭韬配备了最强的军队,最好的装备以及最有力的助手,为他实现理想铺平道路。郭韬一上任就废寝忘食地投入到工作中。广平地处北疆,位于天顺、北朝、东虏的三角地带,地理位置极为重要,军事形势也非常敏感。但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精彩的地方,正适合郭韬大展拳脚。

    郭韬的工作干得非常出色,却无意中冷落了自己的妻子。黛云本以为工作中的成就感不但能让丈夫快乐,也能够增添家庭的幸福。没想到生活本就是一个精细的天平,当天平的一方过重的时候,另一方必然失去平衡。而当生活的天平失去平衡后,破裂的阴影就会随之而来。

    他们先是小吵,之后便是大吵。终于有一天,当黛云说出:没有我爹爹,你什么都不是这句话的时候。郭韬暴怒了。他搬出了帅府,住进了军事指挥所。一住就是三个月,这三个月里,他一句话也没有和黛云说。黛云在他眼里就和空气一样看不见也摸不着。

    在煎熬了大约半年之后,黛云实在无法忍受自己曾经爱的死去活来的丈夫那种寒彻心肺的冷漠。于是她回到了京城,向父亲说明一切。震怒的苏白尘立刻就要撤回郭韬,送交刑部论罪。但黛云劝住了父亲,她不想丈夫受到任何伤害,只是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

    如今,郭韬终于在三年的沉默之后,给她带来了只言片语,尽管是有字无声的信文,但毕竟证明丈夫的心中还有自己的存在。所以,她决定自己来解决这件事,一劳永逸地解决。

    和苏白尘预料的一样,黛云基本上是个路盲,怎么去广平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通往徐州的官道一路

    向北。她们装扮成平民男子的模样,在京城的车行内雇了一辆马车和一名车夫,顺着官道走了下去。

    一早出发,中午找了个饭馆吃过午饭,黛云就催着车夫继续前进。她深怕爹爹派人从后面追过来,因此走得很急。那个车马姓余,经常行走于徐州和京城之间,对道路很熟,因此一路上没走弯路,傍晚时分就进了金阳县城,准备在当地的驿馆投宿。

    余师傅很快便找到了驿馆,黛云带着小云下车,走进前堂,找来驿丞登记投宿。那驿丞长得肥头大耳,两颊的肥肉沉甸甸地垂下来,让人担心一不小心就会掉下来砸到脚面上。他斜着眼看看黛云,慢吞吞地问:“有官凭吗?有路引吗?”黛云从来没有自己安排过住宿,他说的那些东西根本一无所知,就说:“这些我都没有。但是我有银子,住店不是有银子就行了吗?”

    那家伙撇着嘴,看样子没有耳朵的话最能撇到后脑勺上。他不耐烦地说:“我说,你们是从那块地里钻出来的?看清楚了,我这里是银亭驿馆,只招待五品以上的官员。有钱?有钱有什么用,没有官凭路引,你银子堆成山也没用!”

    原来天顺朝的驿馆共分五等:都亭驿,金亭驿、银亭驿以及平亭驿和马驿。马驿接待扑通的衙差和小吏,平亭驿接待五品以下官员,银亭驿接待二品至五品的官员,金亭驿接待二品以上官员,而都亭驿只接收王侯亲贵。这个驿丞平时见得大官不少,陡然见到黛云这样朴素的打扮,怎会放在眼里?

    一旁的小云气得脸都白了,她跟着小姐一向威风凛凛,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白眼,当下冲口而出:“你知道我们是谁吗?我们是平...”“平”字刚出口,就被黛云狠拽一下衣角,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下去。苏黛云这次是瞒着家里人出来,自然不能张扬。

    她界面道:“我们平民,难道就不能住这样的驿馆?”正说着,门外一阵喧闹,驿卒飞奔来报,原来是徐州府总督大人的九夫人的外甥的小舅子的表弟来了。驿丞一听,也顾不上黛云二人,立刻将一副哭丧脸换成笑模样,飞奔而出迎接贵客去了。

    功夫不大,驿丞已经满脸堆欢地陪着贵客进了门。本来这驿丞已经生的够肥够大,想不到在贵客面前还不及他的一半。那人简直就是两个大饼组成的。脸是稍小一点的圆饼,身体是超大型加料的肉饼。因为胖,他的五官挤到了一起,酷似饭馆里的生煎包子。

    黛云在这儿人地生疏,除了驿馆,她想不出其他投宿的地方,所以还想再试试,便走上前问驿丞:“请问驿丞,我们的房间到底能不能安排?”驿丞正陪贵客说得高兴,冷不防旁边直怵怵地冲过来这么一句,顿时老大不乐意,冲着黛云道:“我说你有完没完?再不滚蛋,我叫人大扫帚哄你们走的!”

    那胖子贵客一眼瞅见黛云,小眯缝眼顿时亮了一下,脸上绽放出笑容。这下五官越发紧密,就好像让人一拳打在脸上,将五官揉在一起。

    只听他咯咯地尖声笑道:“这小官人长得到是标致!怎么,没地方住了?没关系啊,本少爷已在这里包下五间上等客房,如不嫌弃,大家就同住吧!”

    黛云一听他的声音就恶心得想吐,再听他说的话更是不怀好意。她本是女子,出门在外警惕性极高,碰见这样的男人唯恐避之不及。当下也不管住不住店了,拉起小云大步走出驿馆。

    她俩找到余师傅,商量着找地方住下。余师

    傅人地两熟,便问黛云住客栈是否可以。黛云长这么大不知道客栈为何物,小云是平乡侯的家生子,也不懂外面的行情。余师傅就向她们解释客栈其实和驿馆一样,只是前者任何人都能住,后者只能住官家的人。黛云这才点头答应,同时特别嘱咐余师傅要找一个干净、整洁的客栈,费用不是问题。

    于是余师傅就请俩人上车,赶着车顺着大街往东城走去。经过东城墙的时候,黛云隔着车窗发现城墙的角落那里挤着一堆人。他们有男有女,还有几个怀里抱着几岁大的娃娃,一个个破衣烂衫,几乎到了衣不蔽体的地步。这些人脸上、身上黑乎乎的,也不知沾染了什么脏东西,蜷缩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那眼睛死死地盯着过往的行人,眼睛里放着异样的光。

    小云看得发毛,轻声对黛云说:“小姐,这都是些什么怪人啊,看着吓煞人了。”黛云摇摇头,她正盯着一个妇女看着。那女子怀里抱着个约莫二三岁的娃娃,孩子光着身子,瘦得数得清胸前的排骨。他正哇哇大哭,想是饿得难受。可看母亲那干瘪的身子,哪里来的营养?那母亲只能轻轻摇着自己的孩子,嘴里不知念叨些什么,念着念着,眼里滴下泪来,最后也将头贴在孩子头上抽泣起来。

    黛云看得心里刀扎一般难受,赶紧吩咐余师傅停车。她冲着余师傅耳语几句,余师傅连忙下车到街边一个热食铺里买来一大锅稀粥,走到那母亲的身边,将粥锅递给她。那母亲先是愣着不知道怎么回事,待余师傅说明情形,立即放下孩子冲着黛云的马车不住地磕头。虽然两边隔着不近,黛云也听得见那蹦蹦地磕头声,就像锤子一样扣在心上。

    待余师傅回来,黛云又从怀中套出几两碎银子递给他,说:“余师傅,这几两银子你去给那个抱孩子的女子。再怎么也不能让孩子饿着!”余师傅却不去接,笑着对黛云道:“公子,你这般好心人我余大还是头次见着。可是救急救不了穷。这几两银子只怕到不了那女子的手里,就见不着踪影了。”

    黛云惊道:“怎么,还有人忍心抢孩子母亲的救命钱?”余师傅道:“这些人是从北朝逃过来的难民。既是逃难,身边也有些东西。你看这周围藏着不少混混,一旦天黑,他们就会前去抢劫这些人的财物。那个女子势单力孤,身边的银子被抢光不算,如果稍有反抗,只怕命都保不住!话说回来,即便混混们不抢,官府也会下手。官府容他们在这里避难,每月还要收取不少占地费,财帛金银,衣物器皿,只要值点钱官府都要。如果实在没钱,就拉着其中的男子去服官役,还美其名曰:以役充费。官府要是知道他们手里还有银子,不是压榨得更狠吗?你说,给他们银子不是害他们吗?”

    黛云听得怒气冲冲:“这官府和盗匪有什么区别?简直就是穿官服的强盗!余师傅,你说,这金阳的县令叫什么名字?”余师傅闻听此言吓一大跳,以为自己碰到一个微服私访的京官,连忙说:“您这是要...?”

    黛云这才醒悟,心知自己此番是瞒着爹爹出来,再不可能回去要求他过来惩办这里的地方官。当下说:“我也是个有功名的读书人。打听到这县令的名字,日后碰到他的长官,也好申诉。不过眼下我们赶路要紧,等找到客栈再做道理。”

    余师傅松下一口气,于是赶着马车继续前行。黛云往车窗外一瞥,只见那孩子的母亲还在冲着自己的马车嘣嘣地直磕响头。

第三十七章 价高者得

    余师傅继续赶着马车往东城而去。黛云沉默半晌,问道:“余师傅,你刚才说他们是北朝逃过来的。莫非北朝如今遭了兵灾?”

    余师傅叹一口气道:“前些年北方的鞑子作乱,出了个厉害的头目,抢了北朝整个辽东。如今这帮鞑子们越发做大了,常常兴兵南下。别说河北,就连山东地方的百姓都要受这帮畜生的屠戮。北朝的蛐蛐皇上只顾在宫里摆弄他那些长腿大将军,哪管得了老百姓的死活?北朝的边将又害怕流民深入内地,让朝廷追究他们的责任。硬是不让流民们西迁。可怜这些百姓们只好往我们南朝流亡了。”

    小云奇道:“我朝不是有明文规定,边关不许流民入城吗?”她曾随黛云、郭韬夫妇在广平住过一年,边关的规定倒也熟悉。

    余师傅道:“可不是这么说?其他的边将都紧闭城门,装作看不见。只有广平的郭军门是菩萨心肠,愣是顶着上峰的命令不顾,把这几万流民全都放进了城。听说为这事镇抚使大人大发雷霆,还要上本参奏郭军门呢!”说到这里他叹了一口气:“像郭军门这样的的善人,救苦救难还要受排挤,真真是没天理了。”

    黛云听得心中暖烘烘的十分受用。郭韬的性格她最了解,放民入城的事他绝对做得出来,而且必然会和镇抚使牛忠武产生龃龉。虽说父亲看在自己的面上,绝不会让牛忠武的参劾得逞。但毕竟牛忠武是郭韬的上司,这要是丢下一双小鞋,依着丈夫的强牛脾气,弄不好就要出乱子。她不由自主地焦急起来,就盼着早点到广平见到丈夫,好好地劝劝他。

    但车行辚辚,黛云逐渐平静下来。他现在和自己形同陌路,能听自己的吗?她感到心中一阵烦乱,眼望着窗外,脑子里却乱糟糟地不知道想些什么。

    余师傅真是熟门熟路,很快就找到了一家客栈。这里名为升平客栈,位居县城的西南边,离中心大街只隔着两条小巷,但是地理幽静,是在是个闹中取静的好地方。

    黛云在客栈里寻了一间客房。余师傅帮着将行李送到房里就自去专为车马师傅准备的房间落宿了。

    将房间安顿好之后,黛云这才感觉腹中饥饿,于是带着小云来到客栈的厅堂,问掌柜的晚饭在哪里吃。

    掌柜的姓雷,五十岁的年纪,一看便是精明过人的生意人。他陪笑着对黛云说:“公子,小店只管住宿不包伙食。您要是吃饭,就顺着门口这条路右转,穿过两条巷子就到了十字大街。那里是县城里最热闹的地方,山珍海宴,风味小吃应用尽有。您要是不认识路,我安排小伙计给您带路,您看如何?”

    黛云一听也好。坐了一天的马车,正好出门走走,活动一下筋骨。反正路也不远,她便谢绝了掌柜的好意,带着小云往十字大街走去。

    两人来到十字大街,果然行人如织,川流不息。两边买卖铺户、酒肆饭馆比比皆是。黛云寻了一家干净的面馆,点上两碗扬州鳗面和小云吃了起来。这鳗面据传出自梁武帝的皇子昭明太子之手,乃是用鲜活的大鳗鱼一条,蒸烂去骨,和入面中,再用鲜汤下面。吃到嘴里,只觉得汤是清的,面是滑的。爽

    口滋味,妙不可言。

    吃罢晚饭,看看天色尚早,两人就商量着在街上多逛逛。这一路赶来,闹心的事情不少,黛云也想借着逛街舒散一下心情。她们随意地顺着十字大街从南到北地走着,慢慢地就来到了大街北面的一个大广场上。这里是一个露天集市,也就是所谓的地摊。集市上的物品固然丰富,但最吸引黛云的却是集市东南角一出所在。那里有十几个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的男女或蹲或站,每人面前或堆着衣物、被褥、锅碗、器皿。虽然东西各异,但上面均插着一枚草标。很显然这些都是他们准备出卖的货品。

    除了这些货品之外,黛云还惊异地发现,有几人的面前还立着数名孩童。孩子们的头上也插着草标,看来这些人是在鬻儿卖女了。

    小云低声对黛云说:“小姐,这些人和刚才那批难民好像,莫不就是他们在典卖家当?”

    黛云仔细端详了一下,叹口气道:“可不是。那个裹着麻袋的瘦子我适才见过,想是无钱吃饭,就来这儿变卖些钱财了。”她又寻了一回,没发现刚才自己舍粥的妇女,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这里不是京城,她即便想帮助难民,也是心有余力不足,看着他们惨象心中反而更加难受,所以黛云决定掉头回去。

    忽听耳边有人说道:“庞爷,您瞧这小妞不错啊!买回去调教几年,身子熟透了,您就等着享用吧!”又一人嘿嘿嘿地奸笑起来,那声音和夜猫子差不多少。只听他道:朱小三,还是你懂得爷的心思。成了,你去问问价。

    黛云听着刺耳,忍不住转头瞧了瞧,原来正是在馆驿中碰见的那个胖球。那胖球眼睛死死盯着对面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大张着蛤蟆嘴,眼看着涎水往外直流。

    黛云看着这人就反胃,唯恐避之不及。正要离开,猛地想到这胖球要买的是那个姑娘。这么恶心的人物真要是糟蹋了人家,简直是天理不容了。

    想到这,她拉小云到一边,低声耳语几句。小云瞅瞅胖球,鄙夷地点点头。

    这边厢胖球的管家钱宝已经走到小姑娘身边。卖姑娘的是个老汉,五十多岁的年纪,皮包着骨头,衣着敝旧,却还算整洁。

    钱宝撇着嘴问老汉:“这丫头多少钱?”

    老汉瞅着钱宝,吭哧半天,才喃喃低语道:“五两银子。”

    也不知钱宝是真没听见还是故意的,扯着大嗓门问:“多少?”他这一声,惹得不少人侧目观看,几个闲汉也围拢过来凑热闹。

    那老汉赤红着脸,脑袋恨不得塞到裤裆里。毕竟卖儿卖女这事儿非但不光彩,简直就是耻辱。更何况对面这个家伙还在用大喇叭广播,生怕全天下的人不知道似的。

    旁边的姑娘却是机灵,对着钱宝道:“你别喊啦!我爹生着病呢,说不出话来。我告诉你吧,五两银子给我爹,我就跟你走。”说完两眼直瞪着钱宝,黑幽幽的眸子里看得见人影。

    钱宝被她逼视的有些挂不住,讪讪地从兜里摸出一块银子看也不看扔在老汉面前,说:“老头儿,看清楚了。五两银子只多不少。这丫头我可带走了。”

    汉依然低着头不做一声,连动也没动。钱宝一把拉住姑娘的袖子就往人群外走。猛听得旁边有人喊了一声:“慢着!”

    钱宝吓了一跳,转头看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小子,却不认得是谁。

    那小子说:“我家公子说了,买卖商品,都是价高者得。这丫头我们出十两银子!”

    钱宝一哆嗦,十两银子顶的上一个庄稼人三个月的收成,这是哪家公子这么大方?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个小子掏出一块银子塞到老汉手里,说:“老头,这丫头我们要了。”说完来扯那丫头。

    钱宝哪里肯松手,骂道:“你是哪家的野孩子,这么没规矩!不知道先来后到吗?”

    那小子正是小云,她一向跟着小姐嚣张跋扈,怎么会把钱宝放在眼里,当下毫不松口:“有本事你再出个高价呀!没办事,就别在这充大头!”

    钱宝看小云气势挺盛,心里有点发虚,眼睛开始往胖球那里看。胖球早就瞧在眼里。他也是蛮横惯了的,当下冲到小云面前,恶狠狠地攥住她的手腕道:“哪里来的毛头小子,也不打听打听大爷我的名头!也配和我抢人?滚!”

    一边走过来苏黛云,冷笑道:“你是什么名头,我到要打听打听。”

    胖球乜斜着眼睛瞥了一下,立即双目瞪圆,喜笑颜开:“哟,这不是驿馆里的小官人吗?怎么你也好这口?看来你我真是同道啊。既然这么有缘,不如先跟着哥哥我回驿馆去,咱哥俩好好叙谈叙谈如何?至于这丫头嘛,既是弟弟欢喜她,做哥哥的忍痛割爱也没有关系嘛!”

    说完,他的肥手就开始扯黛云的袖子。黛云厌恶地一甩手,跟着往后紧退了两步,恶狠狠地瞪着胖球道:“你放老实点!知不知道我是谁?”胖球一愣,上下打量黛云一番,心中有些含糊,莫非对方是某位大人物家里的公子?

    这家伙常年在本地活动,当地有哪些富贵人物他心中有数。对方看起来面生的很,兴许是外地的大户人家,来这里过路的。不过,自己有徐州府总督的金字招牌,就算胡作非为一下也有人遮掩。想到这里,他顿时放下一颗心,嬉皮笑脸地凑了过来,一边伸手要摸,一边道:“小官人,我倒真不知道你是谁。这也好办,咱们回到房里,你细细地说给我听,不就行了。”

    他的声调虽然不高,黛云却听得粉面绯红,心中更是气恼万丈。这要是在京城,她只需一个眼色,身旁的护卫早就拔刀将此人剁为肉泥了。可如今身单力孤,却也不能造次。

    苏黛云毕竟聪慧过人,眼见形势不利,心机一转便有了主张。她又向后退出几步,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竟是一百两的官银号正票。她晃了晃手中的票子,冷冷地对着胖球道:“你说那么多废话干嘛?咱们都是买人的,价高者得。我这有一百两。你要想这丫头,可敢再多一些?”

    胖球登时便是一惊,双腿就此定在了原地。在本地,一百两可是十个庄稼人半年的进项。他不是不敢竞价,只是一百两买个黄毛丫头,传出去他这“庞家大少爷”的名头可就要换成“庞家冤大头”了。

第三十八章 秀才与兵

    黛云看胖球呆愣愣的样子,心中暗笑,当下也不管他如何,径直走向被卖的那个女孩子。胖球神色尴尬地瞧着黛云,进也不是,退也不得。他眼珠一转,蓦地瞅见人群中站着一名衙役,顿时好像捞到了救命稻草,冲着那边一使眼色,对方心领神会,咳嗽一声,走到当场,拦在黛云的面前。

    黛云一愣,不耐烦地问道:“你干什么?”那衙役撇着嘴上下打量黛云一番,说道:“我说,先来后到不知道吗?这位公子已经下了定钱,你这是要明抢还是怎么着?”黛云听得好笑,说:“做买卖不都讲个议价吗?谁的价格合适就行。而且卖家都没有点头呢,怎么说是明抢呢?这又不是排队,还真讲先来后到不成?”

    衙役冷笑一声:“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这里是金阳县,要做买卖就得守我们的规矩。知不知道什么叫‘最终解释权归官方所有’这句话,嗯!”说着他不耐烦地用手将黛云一推,“你没事呆一边去,别耽误了庞家少爷的大事。”

    黛云被他硬生生一推,脚下一个趔趄,心中顿时大怒。她一个千金小姐哪里受过这种折辱,想要张嘴骂人,可始终说不出口,想要动手,自知不是对手。狂怒之下,只气得面如青纸,手脚乱颤,却不知如何是好。

    小云在一旁见主子受辱,早已怒不可遏。她是丫头出身,没那么多小姐的规矩,冲上前伸手对着衙役的脸就是一巴掌。平乡侯府里的丫头喜欢留长指甲,一掌下去,除了五个掌印,顺带着还画出五条红而鲜艳的抓痕。况且小云自小干惯了粗活,手上力气不小。当下就听衙役怪叫一声,往后倒栽两步,一屁股摔在地上。

    这下惹出大祸,一时间不知从哪里钻出十来个衙役,个个手里挥舞着明晃晃的钢刀。他们不由分说揪住小云双臂,往下狠狠一按。可怜小云那受的了这班蛮力,惨叫一声,双手几乎要折断。

    黛云这边还没反应过来,三四个衙役也已经围过来,由不得她多说,锁链哗啦啦一响,已经将她锁了起来。黛云哪里肯就范,身子扭动起来拼命地挣扎,几个衙役抓胳膊按头,揪住不放。撕扯之间,黛云的帽子被扯掉了,一头乌发瀑布一样披散下来。有人眼尖,一见之下禁不住失声叫道:“看哪,她是个女的!”

    众人皆是一惊,唯独管家钱宝不惊反喜,对胖球说:“少爷,您今天抬头见喜啊!您看,是个美人儿!”

    胖球本也有些吃惊,听钱宝这么一说,立刻目不转睛地盯着黛云,蛤蟆大嘴重又张开,流着涎水却不说话,那眼光里透出的贪婪的劲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代表着什么。

    众衙役一见对方是个女人,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到底是钱宝脑袋转得快,厉声道:“哟呵,这不是我们总督大人正在悬赏捉拿的女飞贼嘛!少爷,昨天总督老爷还在督促你抓贼呢!没想到她送上门来了。”说完一拽胖球的袖子,胖球如梦方醒,快步走上前,对着几个衙役道:“没错,此人正是总督老爷要抓的女贼。嘿嘿,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你们几个,赶紧把他押回馆驿,等着总督大人前来提人。”

    一个衙役自作聪明地讨好道:“少爷,交给您看管,不怕伤了您的大驾。要不还是送到大牢,我们替您押着,待会总督大人派人来了我们再放人。”

    衙役班头马三儿深知胖球的秉性,当下一瞪眼,照着那衙役的屁股就是一脚:“庞家少爷的公事要你多嘴,给我滚一边儿去!”

    胖球走到黛云面前,转了三圈,伸出手来捏着她的下巴颏轻轻往上一抬,色眯眯地笑道:“好贼子,今儿个先让少爷我好好地审审你,准保收获不小!”

    那边被捆做一团的小云急得高声喊道:“死胖子,快点住手,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吗?再不住手,有你们好瞧的。”

    冷不防听得噼啪两声,小云顿觉脸上火辣辣地发烧,原来是钱宝上前劈头盖脸给了她两记耳光。这家伙手脚倒是麻利,两巴掌下去,又顺手撕下小云的一片衣角,塞在她嘴里,奸笑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个蟊贼还敢说大话骗人!”

    钱宝狡猾多端,猜到黛云主仆可能是大户人家出来的。他干脆来个将错就错,不让小云把身份说出来,免得以后人家来找麻烦的时候说他们是明知故犯。

    苏黛云虽然身处险境,却丝毫不可示弱。她一双眼睛狠狠地盯着胖球:“你哪只手碰的我,早晚我就剁掉你那只手!”

    胖球满不在乎地呵呵一乐:“行啊!小妞儿,少爷等着!”

    他的心里早已经存下杀人灭口的念头。只待享受之后,这主仆的性命也就跟着交代了。反正他好歹算是徐州府总督的亲戚,灭掉个把人不在话下。

    当下他胖手一挥,几个衙役答应一声,押着苏黛云主仆就往人群外面走。

    看热闹的人群里好些人暗自叹息,完了,好端端的大姑娘又要糟蹋在这畜生手里了。

    没走几步,忽听得有人喝了一声:“住手!”。大家回头一看,是个不到三十岁的白袍人,眉清目秀,长身玉立,颇有些威严的气势。

    班头马三儿一皱眉,怒道:“什么人?敢挡着公差爷爷办事儿?”

    那白袍人微微一笑:“我是谁咱们待会再说!几位公差,请慢些动手,我有几句话请教。”

    马三儿八字眉一立,道:“你算个什么东西?配得上跟公差爷爷说话?”

    白袍人却丝毫没有被吓到,不紧不慢地说:“天顺律法规定,公门差人不得无故抓捕百姓。几位公差,请问你们为什么抓这两位姑娘?”

    马三儿心里微微一惊,但随即镇定下来,故作威吓地说:“什么叫无故?这两个都是徐州府总督大人捉拿的女飞贼!”

    “哦,几位可有证据说明她们是飞贼?又或者,你们可曾见到过总督大人的海捕文书?”

    “我...”马三儿顿时语塞。他身旁一个衙役指着胖球道:“这位是徐州府总督大人的嫡亲外甥,他的话绝不会有错!”

    “是吗?”白袍人转眼看了看胖球,又问:“他是总督大人的外甥,有何为凭?莫非是总督大人亲自向你引荐过?”

    “这...”马三儿又是一阵窘迫,心中一转念,还真是这样。这个名叫庞丘的胖子是衙门里的王师爷在一次酒席上引见的。胖子请马三儿逛了两回宜春院,两个人就成了莫逆的生死兄弟。数月里庞丘来往于金阳县和徐州之间,据说是倒卖市面上紧俏的物资,手头很有些阔绰。他出手倒是大方,每次光是给自己的见面礼就有四五十两。所以只要庞丘出现在金阳,马三儿手下的衙役就成了他的私人卫队,回回都是寸步不离地跟着。

    马三儿对庞丘的癖好了如指掌,这家伙是荤素不忌,男女通吃,所以他才会那么巴结地帮着把苏黛云给抓起来。没想到现在碰到一个愣头青,非要问抓人的理由。他在金阳地面上混了二十多年,自打做班头以来,还从没人敢顶着鼻子质问他。

    想到这里,马三儿恼羞成怒,上去把白袍人往旁边一拨,说:“你给我滚一边去,公差爷爷办事没必要给你这个小兔崽子解释,滚!”

    他右手刚一碰到白袍人,忽觉得肩上一热,原来是有人捏住了他的肩头。此人指力过人,三根指头稍稍用劲,马三儿就感觉好像粘上烙铁一样,火辣

    辣地难受。他转脸一看,后面站着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男子,紫袍长须,面目清瘦,但两只眼睛精光炯炯,一看就是练家子。

    马三儿的气焰顿时下去大半,嘴里也客气了不少:“这位英雄,你这是..这是干什么?”

    对面的白袍人冲着紫袍人使个眼色,马三儿顿觉肩上一松,原来对方已经卸去了指力。白袍人微笑道:“马班头,我们身为天顺子民,请教一下公门里的差事,好像也不算违反律法吧。”

    马三儿已经领教了对手的厉害,赶紧退后几步,闪在几个衙役的身后,自觉已经非常安全了,这才回答道:“你说的倒是不错。不过,我们公差爷...”他第一个“爷”字刚出口,看着对面紫袍人的怒目,又有些胆寒,于是生生咽了下去,继续说,“我们公差办案自然按照朝廷的章法,至于其中的细节嘛,怎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透露。万一这些人里面有飞贼的同党,把机密偷听了去,那岂不是坏了大事!”

    他一阵胡诌乱扯,白袍人听得好笑,到没有继续多问,而是对着紫袍人耳语了几句。就见这个紫袍人缓缓走到衙役们组成的“人墙”跟前,忽地一伸手,就如老鹰搏兔一般,从人缝里揪住马三儿的脖领子,轻轻一提,像拎个包袱似的把他平地揪起二尺多高,然后随手往地上一扔,右脚随即踩上后背。马三儿只觉得一座大山压在背上,喘也喘不得,叫也叫不得,四肢乱动,挣扎不脱。

    那白袍人走上前来,蹲到地上对着马三儿的脸道:“马班头,你说的不错,朝廷办案自有章法。我今天把你压在这里,大可以说我也是奉了朝廷的命令,来擒拿你这个叛贼。至于你叛在何处,这也是朝廷的机密,岂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明言?”

    这两个人公然殴打公差,衙役们纷纷拿着刀围住了他们。但他们忌惮紫袍人的武艺,不敢靠得太近,只是稀稀拉拉地围了老大一个圈子。

    白袍人一点不惧,又看看紫袍人。就见紫袍人松开右脚,脚尖一挑,像踢球似的将马三儿凭空挑起两丈来高,马三儿在半空中吓得哇哇大叫,陡然往下一落,正压在两个衙役的身上。幸亏这两人早有准备,随着马三儿下落时紧着往后退,这才卸掉了不少压力,总算没有受伤。马三儿也因为有这两个“肉垫”的缘故,虽然是高空坠下,也竟然毫发无损。

    这十字大街本就热闹,再加上紫袍人功夫精湛,大伙儿看得兴奋,一大群人瞬间就把白袍等人围在中间,那个胖子庞丘和黛云、小云反倒被挤在圈外。

    这庞公子端的是色胆包天。就算这里天翻地覆,也挡不住他那颗追求美丽女性的顽强意志。他趁着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马三身上,赶忙向钱宝和朱小三一使眼色,三个人拽着黛云和小云顺着人群的边缘往外面溜达。

    小云嘴里塞着东西叫不出来,黛云也被钱宝堵住了嘴,叫喊不得。主仆三人拽着两个姑娘像黄花鱼一样溜边潜行,眼看着就要逃出生天了。

    就在庞丘的后脚跟即将离开人群的时候,只听背后有人喊了一声:“总督的外甥,慢走啊!”

    庞丘不用回头就知道喊他的是谁。他暗自苦笑一声,身子顿时石化。偏偏右脚刚刚抬起来,又是猫腰前进,这陡然一停,乍一看还真有点古希腊雕塑的味道。

    白袍人喊停了庞丘,分开人群,却没有捉拿他的意思,而是微笑着往圈内一指,示意他们几个走到马三儿那儿。

    庞丘等人硬着头皮来到中间,战战兢兢地不知道下面会发生什么事情。就见白袍人走到马三儿跟前扶起他,然后双手往他面前一伸,笑呵呵地说道:“马班头,现在你可以抓我了!”

第三十九章 今日说法

    白袍人这一系列古怪的举动已经搞得马三儿晕头转向,摸不着头脑。如今,才将自己痛扁一顿的“敌人”竟然又束手就擒,这后面是否藏着更加狠毒的“后招”,马三儿想想都不寒而栗。

    他没敢抬头,战战兢兢地问道:“这位...嗯...这位英雄,我没听错吗?您让我抓您?”

    “没错!”

    “可我凭什么要抓您呢?”

    白袍人哑然失笑:“我无故殴打公差,这个罪名还不够吗?”

    马三儿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背,那里虽没有受伤却也摔得生疼。停了一会儿,他才怯生生地问:“您明知我是公差,为什么还要殴...殴打我呢?”

    白袍人环顾一下四周,声音变得严肃起来:“为了上课。”

    “上课?”别说是马三儿,在场所有人都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莫非您是学堂里的先生?先生教的可都是四书五经,你让人把我打一顿这上的是哪门子的课呢?”

    “我是在给你,给你的手下,当然还有现场的所有人上一堂课。”看得出来,他不是在玩笑。

    他直视了马三儿一会儿,问:“马班头,知道我为什么让他打你吗?”

    “这...”这个问题让马三儿实在难以回答。说起来,趋炎附势,仗势欺人的确算个罪过,不过他们衙门里谁不这么做呢?要因为这样挨打,他还真有点委屈。

    白袍人仿佛看穿了马三儿的心理,脸上浮现出一点笑容:“马班头,趋炎附势,仗势欺人的确是罪过,不过那是思想品德的问题...”

    马三儿听着一愣:“思想品德,您这是什么意思?”

    白袍人一怔,随即明白自己嘴快,又说出一个新名词,这个时代的人民自然是不太容易理解的。他想了想,续道:“嗯,思想品德嘛,解释起来比较麻烦。说白了吧,就是事关一个人的品性,这可不是靠打你一顿就能够解决的。”

    “品性”这个词儿马三儿倒是熟悉,如今市面上骂他“品性”的人多了去了。他脸上一红,不再多言,听白袍人说下去。

    “今天这一堂课,是想让马班头你知道,身为公差,得按着规矩来办事。”

    此时四下里一片安静,大家都想听听白袍人的“规矩”是什么。

    “公差的规矩是什么,当然是朝廷的律法。”从神情和语气上来看,白袍人俨然换了一副样子,“公差抓人,首先需要亮明身份,让对方确认你是公门中人。而诸位,”他指了指众衙役,“诸位上前抓人,一不亮腰牌,二不自述身份,全凭一套衙役的公服就来办差,这就是没按规矩来。”

    马三儿不解道:“可我们日常办案不都这样吗?”

    “班头的意思是,公服就代表了诸位的身份,是吗?做这套公服可不是什么难事,别说京城里,就是眼下的县城里随便找个裁缝用不了三五天也能做成。如果我也披上一套公服,那是不是说明我也有资格抓差办案呢?”

    马三儿沉默了。

    一名衙役抢白道:“县城就这么大,谁不认识我们差役,谁有天大的胆子敢冒充我们?”

    白袍人看了他一眼,道:“你就能保证县城里就你们这些衙役吗?不会有新人来吗?还有,我不用衙役的公服,换一套州府里差役的公服,你们分辨的出来吗?要是套上公服就是官人,那么这世上岂不是可以肆意妄为了?”

    众人全都沉默了。

    半晌,一个看热闹的老者颤颤巍巍地说:“这位先生,你这话说得极有道理。可是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敢跟老爷们分辩呢?别说看老爷们的腰牌,就算说错一句话,大耳刮子早就扇过来了

    。”

    “天顺律法规定,公门差役行事,必须亮明腰牌,自述身份。缉拿犯人,务必出具签票,否则可视作...”

    话音未落,一个壮年汉子喊道:“您先生说得好听,就算是差役们违犯了律法,我们小老百姓哪里敢为难老爷们。就算是我们有胆子告到衙门里,我朝律法上明文写着,民告官,输赢都要挨二十板子。别说输了,就算是赢了官司,衙门的老爷们恨你,这二十板子还不得往死里打?”

    此言一出,四周的百姓们纷纷应和,抱怨声此起彼伏,显然大家都吃过类似的亏。

    白袍人待大家的怨声平息下去,这才道:“民告官,输赢都打二十板子杀威,这的确是太祖皇帝留下的遗训,历朝都要遵守。可是天顺律法上还有一点我来给大家参详参详。晓得了这一点,我包大家即便就算是赢了官司也不怕挨板子了!”

    大伙儿呼啦围拢了到白袍人的周围,纷纷道:“还请先生明示!”

    白袍人微笑道:“天顺律法规定,定罪官员和差役除依据判词服刑、服劳役外,一切职务立夺。也就是说,只要官员被定罪,不论大小,官帽子立刻就丢了。大伙儿想想,他不是官,就是老百姓了。被告成了老百姓,还需要挨板子吗?”

    众人沉默了一会儿,顿时轰然叫好。的确,按照这个道理,只要打赢了民告官的官司,这二十板子是绝对可以免掉的。

    那壮年汉子一拍大腿:“嘿,先生就是先生,我们这些不识字的怎么能参透这种玄机呢?”说着他仰天叫道:“爹啊,咱们要是早认识了这位先生,您就不会被衙门的板子活活打死了!”言罢,痛哭失声。

    白袍人看着眼前的场面,心中不禁恻然。这条天顺律法中的漏洞,关键在于杀威板子需要在官司完毕之后再打。如果是在官司还未开始之前,先打板子,那么漏洞就不存在了。

    他在读研的时候一眼便看透了这点,后来问过导师,也确证了自己的想法。

    他相信,在天顺朝中不会没有这样的明白人。只是在官威积压之下,在官官相护的氛围之中,不会有人去解释这个条例。

    至于老百姓,更加不会条分缕析地去研究律法,而那些俗称为“讼棍”的讼师们只会把眼睛盯在钱上,只要赚够了诉讼钱,打不打板子和他们是毫不相干的。

    有此一想,他才觉得类似今天这样的“普法教育”有多么的重要。

    这时,马三儿凑过来道:“这位先生,你可真是大仁大义的活菩萨!不过要都像您这样教导这些百姓,那咱们公门里的人可就没有活路了。我知道您两人神勇无敌,可也得小心着点,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白袍人笑道:“多谢提醒,我们的安危自有高人为我们承担,不劳你费心。”说着,他又提高了嗓音,“大伙儿先静一静,我还有话说。”

    众人立时安静下来,白袍人续道:“刚才的话是说给大伙儿听的,下面的话我要着重说给马班头你们听。”

    马三儿竖起了耳朵,只听白袍人道:“我说了这么多,是为了提醒诸位公差,抓差办案务必要按律法来办。否则,即便朝廷的法度暂时治不了你们,你们的仇家也会钻这些漏洞来整死你们。”

    马三儿吓了一大跳,这白袍人字字犀利,句句都能够说到要害,不知他所说的漏洞指的是什么?他胆战心惊地问:“您说的漏洞是...?”

    白袍人续道:“您几位办案不需腰牌,从不自述身份,也不提拿签票,全凭一套官服。那么您的仇家也大可如此,套上一套官服,随便寻个罪名,连签票也不要,锁上就可以走。随便找个地方把你关起来就能要你的命。大庭广众之

    下旁人绝不敢言声,因为金阳县办案历来如此,谁敢多嘴呢?”

    马三儿听得毛骨悚然,细细一琢磨,的确是这么回事。就听白袍人对众人道:“诸位乡亲们,这便是我教给大伙儿的第二招。如果马班头有什么不如大家意的地方,大伙儿大可照此办理。”

    话音刚落,马三扑通就给白袍人跪下了:“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呀,英雄好汉,大英雄啊...”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白袍人扶起他道:“我话还没说完。这事儿也不是没有解决方法,只需日后办事全凭规矩,在金阳城里形成讲规矩,守律法的局面,那么即便有人想暗算你,至少也不会用这个方法了。”

    白袍人又环顾四周,一眼看到侧立在一旁的庞丘,笑道:“就拿这位庞家少爷来说吧。这也是您马班头不按规矩来的后果。请问,您真的确认他是徐州总督的外甥吗?您就不怕他是假冒的亲戚。你被假冒的亲戚当做奴才使唤,万一事情败露,别说您的职位,就是脑袋恐怕也很危险了。”

    “再说,即便他真是总督的亲戚,他让您抓人您就抓吗?您知道你抓的这位姑娘身份如何?万一对方是哪位大户的千金小姐,人家能够饶过你吗?”

    这话说得马三和庞丘冷汗直冒。马三瞅着庞丘,深怕他真是假冒的亲戚,庞丘瞅着黛云,深怕她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

    “所以”白袍人续道,“守着律法办事才是正道。这不单是畏惧朝廷的法度,更可以避免被人下套陷害,于己于人,这都是最好的办法。”

    四周又是一片寂静。只听见白袍人的声音道:“众位乡亲,我今天的这一课就是告诉大家。只要按照律法,就没什么可怕的。如果官府办错了案子,咱们可以去告。想方设法告赢了,不但能得实惠,还不用挨板子。”他又看看马三,“至于您,守着律法办事,没人敢害您,您就踏踏实实地拿一份官饷。要不然夜路走多了,你怎么害别人,别人也照样能够害你。”

    马三听得如在梦里,只顾着点头,不敢多说什么。

    白袍人笑道:“行啦,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我履行前言,马班头,毕竟我们殴打了官差,必须遵守律法,请您抓我们吧。不过,”他顿了一顿道:“庞家少爷和这两位姑娘也需跟着去一趟。庞家少爷,您的事儿不少,得到堂上说个清楚。至于这两位姑娘嘛,也请去做个旁证。放心,问话完毕,我保证你们安然返回。”

    几个人互相看看,马三道:“既然先生这么说了,那几位就跟我走一趟吧。”

    胖子庞丘突然喊道:“慢着,你们可以去衙门,我可没工夫陪你们玩。少爷我又没犯什么罪,凭什么去衙门?”

    马三眼瞅着白袍人,没有作声。

    白袍人道:“庞家少爷,您真觉得自己没犯事儿吗?”

    “当然!要说我冒认官亲,你们可想错了。我是正宗的徐州府总督的亲戚,这你们可以派人去查。要说我仗势欺人,这里可是官府认定的买卖场所,我在这里公买公卖,又不是强抢民女,犯了哪家的王法?至于,”他看了看苏黛云,“说诬人为贼,好吧,就算我看错了眼,我向人家配个不是也就行了。天顺朝没有一条规定认错人也是犯法的吧。”

    这个胖子也算是有点心眼儿的。他听见白袍人一个劲儿在那儿讲律法,知道此人不是个蛮不讲理的人。说到讲理,胖子可是扯歪理的行家,他这一番胡诌乱扯,想要一条条的驳倒,还真得费些功夫。

    白袍人稍稍有些犹豫,正在考虑怎么对付这个“有理走遍天下”的胖家伙时,就听人群有个女子的声音冷冷说道:“庞家少爷,你说得对,今天就算他们想让你走,你也不用走了。”

第四十章 法外无情

    众人顺着声音一看,那里站着三个女子和一个穿黄杉的年轻男子。说话的女子,身材高挑,容貌秀美,一见就是个绝代佳人。别看是个美人,可是冷面含霜,柳眉微挑,隐隐存着一股的威严的气势。

    庞丘见是个美人,脸上的笑容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来。这胖子色令智昏,笑嘻嘻地走到美人的近前,讨好地说:“多谢这位姑娘,我怎么还敢劳烦你为我说话呢?”

    那女子看了庞丘一眼,问道:“你知道我是那位姑娘的什么人吗?”

    庞丘色兮兮地说:“我怎么会知道呢。莫非你是她姐姐?别说,姐妹俩长得可真像,都像画里的仙女!”

    那女子一阵冷笑:“我是她的娘亲!”

    “啊!”庞丘心中一震,眼见这个女子容貌如此年轻,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女儿?

    就听那女子续道:“我女儿方才说,你用哪只手碰的她,她早晚就要剁掉那只手。我女儿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这种血淋淋的事为娘的可不能让她做了。”说罢一转身,对身旁那个黄杉男子说道,“戴琦,你还等什么?”

    话音才落,就见男子手里寒光一闪,也不知什么时候就多了一把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只听扑的一声轻响,那年轻男子已经回归原位,就好像根本没有移动过一样。

    庞丘只觉得右臂微微一凉,转头一看,登时吓得狂叫起来,原来整整一条手臂掉在地上,这就是那女子说的“剁手”。

    庞丘当下血流如注,这才觉得疼极了。他翻身倒地,在地上来回地翻滚着。鲜血在他翻滚的地方画出长长一道鲜红的印记,伴随着惨叫声,那场景真是让人心惊胆寒。

    白袍人没料到对方竟有这么一手,也是一惊。他见庞丘惨叫的厉害,冲着紫袍人使了个眼色。紫袍人会意,快步上前啪啪两指,点住了庞丘的穴道,这血算是止住了。他又扯下庞丘的腰带,熟练在切口处做了包扎。幸亏有他这一番救治,要不胖子庞丘过不一会儿就得失血过多而死。

    白袍人走到女子面前,问道:“这位夫人,国家自有律法。你这样动用私行,不太合适吧。”

    那女子哼了一声,道:“恶人欺负我女儿,为娘的在旁边还不能帮着教训教训吗?”指着钱宝道:“你过来。”

    钱宝眼见自己的主子三下五除二就被卸掉了右臂,现在对方又指着自己,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他就地一跪,脑袋磕得蹦蹦响:“夫人饶命啊!都是这个该死的胖子指使我的,您大人有大量,千万绕我一条狗命啊!”

    女子眼望着那个年轻男子道:“我平乡侯府的丫头虽是下人,可也不是寻常人能够随便扇耳光的。戴琦,刚才小云被扇了几个耳光?”

    年轻男子正是“公平道”的“千里灯”戴琦,此番女扮男装护送五夫人。而这个女子,不用说就是来追苏黛云的五夫人柳子衿了。

    戴琦道:“左右共是两记。”

    “来而不往非礼也,我平乡侯府这点人情还是要讲的。戴琦,你知道怎么做吧?”

    戴琦躬身一礼道:“当然。”

    话音刚落,身形已经到了钱宝的近前,就见啪啪之声不绝于耳,那掌风既快且沉。不一会儿戴琦又是一纵,站在柳子衿的面前:“五夫人,我一共还了他二十记。”

    柳子衿一皱眉:“礼多人不怪嘛。你弄得这么小家子气,以后人家怎么看我们平乡候府?”

    戴琦赶紧又一躬身:“属下明白,我这就去...”

    白袍人赶忙将手一拦:“行啦!适可而止吧。”他面对着柳子衿说道:“这位莫非就是平乡侯爷的柳夫人?”

    “正是。这位先生,刚才聆听了您的训

    导,实在受益匪浅,敢问先生大名?”

    “在下姓石,名晓明,草字嘛,”他顿了顿,尴尬地挠挠头,“目前还没有。”

    柳子衿抿嘴微笑,心想这个书生倒有些意思。她冲着石晓明施了个礼,道:“多谢石先生为我家小姐仗义执言。此地并非讲话的地方,我们现下正在银亭馆驿落脚,不如一同到馆驿再叙。”

    石晓明道:“叙谈自然很有必要。不过有一事我觉得应该在此处讲明。庞丘虽然有错,但是错不至于断臂。而且对他的裁决理应交官府处理。您这样动用私刑,恐怕有违律法吧。”

    柳子衿本来对石晓明颇有好感,所以面上一直和颜悦色。听他这么一说,顿时把脸一沉,声音也变得冷淡起来:“我们平乡候府的规矩就是有仇必报。谁要是动了我们府里的人,我们便十倍奉还。这是平乡候的规矩,数十年来没变过,今后也决不会变。至于朝廷的律法嘛,自有我家侯爷担待。”

    石晓明眼睛瞪得溜圆:“五夫人的意思是,平乡侯的规矩大过朝廷的律法。”

    柳子衿正色道:“我可从来没这么说过。平乡候的规矩也在朝廷的律法之内,不过是代为执行罢了。‘大过朝廷律法’这样大逆的话,还请石先生以后慎言。”

    石晓明脸一红,犹豫了一会儿,说:“朝廷的律法自有公门执行。据我所知,侯爷的职责和执法并无相干,岂能越俎代庖?如果贵府滥用私刑,只怕将来府里的仇人也会有样学样,以其人之道还治...”

    他这个“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理论还没说完,柳子衿举手一挡,做了个停止的手势:“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你刚才说的已经够多的了!您请放宽心,能够在我们平乡侯面前有样学样的,这天底下只怕还真找不出几个来。”

    “我...”石晓明的话被堵在口里硬是说不出来。他费了老大劲才将原话吞进肚里,一时间面红耳赤,尴尬无比。

    柳子衿看到他狼狈的样子,又好气又好笑。忽地想到一人,也和眼前这位一样书生气十足,只是那人恐怕永远也不会在她面前出现了。

    她收住心神,道:“石先生,关于朝廷律法您显然是个行家。您要是有意,我们以后大可探讨个尽兴。只是眼下,我还有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说罢她指着一班衙役道:“你们几个刚才是不是都对大小姐和小云动过粗。我说过,府里的规矩不能破,戴琦,老规矩,动手的剁手,动腿的斩腿!”

    人群中顿时一片哗然。石晓明立刻往柳子衿面前一拦,道:“五夫人,万万不可。这些都是朝廷的差役,莫说他们是奉命行事,就算是有错,也容不得你们来动手!”

    柳子衿冷笑一声:“石先生,我敬你是个正人君子。不过你要是阻挡平乡侯府办事,那我们也就说不得了。”

    石晓明昂然道:“五夫人,我石晓明眼里只有律法,没有爵位。您要是动手,我这里第一个不答应。”说着他回头对紫袍人唤了一声:“仇五,蒋先生是怎么交代你的?”

    紫袍人仇五声如炸雷地答应一声:“属下明白!”,唰地站到石、柳二人中间。他身上没带武器,不过双掌亮出架势,显然是蓄势待发。

    他快,有人的速度更快。就见黄杉一闪,戴琦已将柳子衿拦腰一揽,置于圈外。随后.进步向前,直面仇五,声音冰冷如铁:“你要是敢动五夫人一根寒毛,此时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仇五阅历丰富,一眼便看出对方是个女子。他上下打量一遍对手,嘿嘿一笑道:“黄毛丫头,口气倒不小。行啊,亮个字号吧!”

    “千里灯戴琦!”

    “老夫铁掌仇

    五,领教了。”

    两人互通名姓后,各自架了个门户,围着场子开始转圈。两人刚才都见识过对方的手段,心中都不敢大意,因此都并不轻易抢先。之所以绕圈,是在寻找对方手法和脚步上的漏洞。

    就这么转了个十来圈,戴琦毕竟年轻,按捺不住,娇喝一声,冲入圈内,仇五劈掌来迎。两人走马灯似地不断转换位置,只听见掌风呼啸,却没有身体接触的声音。

    仇、戴两人越转越快,眼见得一团黄影裹着一团紫影,不一会儿紫影又裹住了黄影。只听圈子里呼喝连连,掌风烈烈,但两人转得太快,渐渐地已经分不清谁是仇五,谁是戴琦。只见一团旋风由东到西,又自西返东。

    战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听嘿嘿两声,黄、紫两条身影各自跳出圈外,彼此拱手,都道:“佩服,佩服!”

    石晓明性急,忙问:“仇五,谁赢了?”

    两人皆沉默不语。半晌,仇五道:“戴朋友有如此身手,老夫钦佩之至。不过临来时我家主公吩咐了,对石公子要唯命是从。这可难办了!”

    戴琦沉声说道:“巧了,我家主公也是让我对五夫人唯马首是瞻。今天这事还真是不好办了。”

    仇五略一沉吟,笑道:“我倒有个主意,既不会让你违命,也不会薄我家石公子的面子。”

    “哦?”戴琦一怔,“不知仇先生有何高见?”

    仇五也不答言,忽地紫影一闪,已经转到众衙役面前。就听“哎哟”、“哎哟”数声,他已经站到石晓明的身边。

    石晓明惊问道:“仇五,你把他们怎么了?”

    仇五道:“属下擅作主张,将各人的右臂全部卸了下来。这是我敬戴朋友是个英雄,替她出手的,也算是给这些狗腿子们一个教训。”

    柳子衿听在耳中,心里暗暗佩服仇五不愧是个老江湖。石晓明只是让他阻止戴琦出手,可没阻止他对衙役们下手。仇五这么做既不算违命,又圆了平乡侯府的面子。而且这几个衙役只是错了骨头,找个郎中接骨便是,于身体毫无妨碍。

    看来此人圆滑老到,的确是个走江湖的老手。

    其实仇五也是逼不得已。他知道戴琦的厉害,再加上柳子衿咄咄逼人,如果石晓明这个书呆子执意拦阻的话,今天的事情恐怕不得了局。所以他才出此下策,尽量做到让各方都不伤面子。

    马三因为没有对黛云等人动手,这次“幸免于难”,不过这番折腾早就把他吓得面如土色,只怕歇个十天半月也平复不了心理上的阴影了。

    他勉强站起身来,走到石晓明面前道:“公子,这几个人还抓吗?”

    石晓明心中有气,冲着柳子衿方向一指:“平乡侯爷的五夫人在此,何须问我?”

    柳子衿到不介意,手一摆,道:“事已至此,算了吧。四姐、碧原、戴琦,你们照顾黛云和小云上车,咱们回馆驿。至于这位庞家少爷嘛,”她看看地上哼哼唧唧的胖子,道“他自有家人扶回去。胖子,我可告诉你,再让我碰到你胡作非为,可就不是一只手那么简单了。”

    脸肿得只剩下一对小眯眼的钱宝抱着庞丘的断臂,朱小三搀着庞丘低着头,蹒跚着从众人面前走过。

    望着他们的背影,石晓明长叹一声:“唉!授课半小时,毁课十分钟。我这么费力给大家做的普法教育,这么轻易就毁于一旦。公理抵不过强权,暴力就是暴力呀!”

    柳子衿虽然没弄清他那些什么“半小时”、“十分钟”之类的新名词,不过大抵还是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她冲着石晓明笑了笑:“石公子,所谓以暴制暴。好人的拳头总比恶人的拳头要好多了吧!”

第四十一章 又见南平

    柳子衿自入平乡侯府以来,苏黛云对她从来都是不假辞色。即便是年节相聚,也不过是微微躬身,口里连个招呼都没有。可这次,当碧原解开她的绑绳后,面对柳子衿的温言安慰,她终于没能够忍住泪水,一头扑在柳子衿的肩上,哭泣着说了句:“五娘,我...”,就哽咽着再也无法继续下去了。

    面对这个比自己还大两岁的“女儿”,柳子衿真有些百感交集。她自问是一个很能够控制自己感情的人。可这一声“五娘”是她进府以来,苏黛云对她说过的第一句话,而且喊得这么发自肺腑,竟让她心里热乎乎的,且喜且悲,说不上什么滋味。

    她一把搂住苏黛云,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说:“黛云,有什么话,咱们回去说。走吧,回家!”

    “回家”这两个字显然给了黛云极大的鼓舞,她抬起头,一双泪眼看着柳子衿,重重点了点头。柳子衿对碧原说:“碧原,你们陪着黛云上车,先回馆驿。戴琦,你一定要照顾周全,出了事,我唯你是问。”

    戴琦道:“小人自当全力维护。五夫人,听您的意思,您不跟我们一起走?”

    “我和岳姐姐到衙门走一趟。这里闹得鸡犬不宁,总得给县太爷一个交代,不然又要有人说我们平乡侯府张扬跋扈了。”说完她瞥了石晓明一眼。石晓明脸一红,装作没听见这话,脸转向别处。

    戴琦道:“就你们两位去那怎么行。要不咱们先回馆驿,待会儿我陪您前去。”

    柳子衿摇摇头道:“眼看天就要黑下来,等回到馆驿只怕都要掌灯了,哪有大半夜去衙门的道理。你们去你们的,有这个马班头护送,没什么大碍!”

    马三在一边连珠价点头:“没错,没错,有我们弟兄...”他瞅瞅地上躺的一班哼啊嗨哟的衙役,皱皱眉,改口说,“有我在,管保夫人无事。”

    戴琦看着这个点头哈腰的班头,一脸的狐疑,显然老大的不信任。

    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人,朗声道:“五夫人不必担心,县衙那里自有我去周旋。您就放心地回去陪陪苏大小姐便是。”

    柳子衿见此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白面无须,却不认得是谁。听他说得言之凿凿,完全没把衙门当一回事,心里有些纳闷,于是问道:“这么先生,请问您是?”

    “我姓蒋...”他话还没说完,一边的石晓明惊喜地叫了起来:“蒋老师!”蒋先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晓明连忙改口,“南平兄,你怎么来了!”

    来者正是前日和元庆帝密议大事的蒋南平。他此行的目的地和苏黛云相同,也是前往广平,连见的人也一样,都是广平都督郭韬。

    柳子衿问:“您是蒋南平先生?”

    “正是。”蒋南平对着柳子衿深施一礼,“五夫人,久仰大名。”

    这是蒋南平和柳子衿的第一次见面。他们现在还不会想到,在未来漫长的日子中,伴随着波诡云谲的政治风云,命运将会把他们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柳子衿还了一个礼,道:“蒋先生,您刚才说由您去县衙代为解释,这...方便吗?”

    “当然,我和金阳县的县太爷是老相识,刚才发生的事情我也看得一清二楚。放心,一切由我代办,五夫人就不必挂心了。”

    “这真是太让您费心了,”柳子衿稍稍犹疑了一下,问:“敢问蒋先生是在朝还是在野?”

    蒋南平知道,这是柳子衿对自己的身份不放心。她哪里知道,这次出行他带着皇帝亲自颁发的密令,别说见一个县太爷,就算是见一个王爷也不在话下。

    但有些话不能跟她说得太透,蒋南平沉吟了一下,说:“在下在朝,现下忝为翰林院侍讲,金阳县的知县赵文和我有同年之谊,所以请夫人大可放心。”

    翰林院侍讲虽然只是六品官员,可是在日常的朝堂经宴上,可以直接给皇上讲课,面见皇帝的机会极多。如果这位侍讲是一位饱学之

    士,同时又颇有心计的话,那么他对皇帝的影响就非比常人了。

    想到这里,柳子衿心中暗暗吃惊,她又重新打量了面前的蒋南平,看不出此人有什么过人之处。那么他突然出现在金阳县城,又极力为自己担责,不知目的是什么?

    蒋南平看到了柳子衿脸上的疑惑,笑道:“五夫人不必多心。我和这位石晓明先生也是好朋友,今日之事和晓明也有不少关联。作为朋友,我理应为他分忧,顺便也替五夫人节节劳。”

    柳子衿沉吟了一会儿,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蒋先生了。不知蒋先生在何处落脚,明日我去拜会先生,以表谢意。”

    “我这两日都住在银亭馆驿。”

    “那太好了,我们也在此处,明日一早,就去向先生致谢。”

    此时,已经有别处的衙役闻讯而来,马三向他们说明了情况。大家架着受伤的衙役们离开了。马三则陪着蒋南平、石晓明等人往衙门去做解释工作。

    柳子衿看事情完结了,正要带着黛云等人上车,突然后面有个怯生生的声音问:“大姐姐,你,你还买我吗?”

    众人回头一看,是刚才那个被售卖的小姑娘。黛云看着她站在那里,单薄的身子被风吹得只摇晃,心里一酸,走过去拉着她的手说:“小妹妹,姐姐要去很远的地方办事,实在没空照顾你。你拿着银子,和你爹在这里找个生计过活,比跟着做个下人要好多了。”

    小姑娘回头看了看那个老汉,眼泪落了下来:“他不是我爹。我爹娘在逃难的路上都饿死了。我也饿得没了气,是这个伯伯救了我,而且还一路上照顾我,我才能活着走到金阳的。”

    一边听着的苏碧原觉得奇怪:“那他怎么还要卖你呢?”

    猛然间小姑娘失声痛哭起来,老头却一直低着头叹气,并不做声。好半天小姑娘才说:“老伯伯得了重病,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所以才想给我找个出路。可我们在金阳城里人生地不熟,到那里找出路呢?所以是我想的办法,把自己给卖了,既找到了出路,也能拿一笔钱给伯伯安葬。”

    苏黛云叹了口气,拿出刚才那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递给小姑娘:“这个你拿着,先给老伯看病。万一...”,她犹豫了一下,“万一不治”这句话没有说出来,而是跳过了继续说,“剩下的钱你就留着自己生活吧。”

    柳子衿在旁一下没拦住,暗暗埋怨黛云天真。财不露白,她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轻易就拿出这么多钱来,万一被歹人看见,十有**会被暗算了。这幸亏是被我们给追上了,要不然,后面还不知道会遇到多少事情呢?又一想,这也难怪,她是养在深闺的千金小姐,怎么会晓得世道这么艰难?

    小姑娘却不接银票,说:“您刚才已经给我十两了。从小爹娘就教我,不能白拿人家的钱财,出多少力拿多少钱。大姐姐,你是好人,我愿意跟着你,伺候你。别看我小,洗衣、做饭、端茶送水我都会。在家的时候,我还跟着爹下过地种过庄稼呢。我给老伯伯安完毕了,就来找您。”

    柳子衿拿出一块银子说:“这样吧。这里还有十两银子,合著刚才的银子一共二十两。这位老者你先拿去,找个客栈安歇下来。姑娘,你请个郎中给老伯看病。病好了,你们一起到京城平乡侯府找我,我姓柳,是平乡侯的五夫人,我给你们安排差事。如果万一,老伯去了。小姑娘,你办完事情也到京城来找我,我仍旧给你安排事情。”

    小姑娘还没说话,老者已经跪倒在地上:“几位菩萨啊,老汉我今天遇到你们,实在是前世修来的福气。既然你们几位看上了这个丫头,那就劳烦你们带她回去,也算是给她一口饭吃。我本不愿卖这孩子,是她执意要卖,我想着卖的钱给她做身衣裳,光鲜一点,也就答应了。我老汉自己的病自己知道,也就在这两日了。待会儿我就去北门外的山神庙里。孩子,过几天你去看我,给我收个囫囵尸首

    ,也不枉我们父女一场。”

    小姑娘哪里肯放走老汉。老汉实在无法,想了想,对柳子衿说:“麻烦几位菩萨先带着她回去,给她吃点东西,洗个头面。可怜这孩子跟着我已经饿了几天,身上脏兮兮的也没个样子。今晚上让她服侍一下几位主子,看看主子们可还满意。”又对姑娘说,“孩子,明天要没什么事你来西城墙角的小客栈找我,真要想给爹看病的话你就去请个郎中,也算是圆你一个孝心。”说罢叹了口气,“其实,我这病真没得治了,不过是把钱往水里扔罢了。”

    小姑娘这才答应,随着柳子衿等人上了车去往馆驿。

    柳子衿坐在车上,听黛云问那姑娘的名字。原来她也姓苏,名叫小红,是北朝青州人。因为东虏抢掠,才跟着父母逃难到广平,又从广平一路来到金阳。柳子衿一直没怎么说话,回忆着刚才老汉说的那些话,总感觉哪里不对劲。一抬头,发现戴琦也正看向自己。猛然间两个人的眼睛同时一亮,都叫了一声:“不好!”。黛云和碧原吓了一跳,忙问怎么了?柳子衿来不及回答,叫车夫赶紧掉头回刚才的广场。

    可是已经晚了。广场上围着一群人,大家挤进去一看,原来是那老汉已经一头碰死在广场的汉白玉台阶上。

    小姑娘放声痛哭,黛云和碧原还有岳真真跟着掉眼泪。只有柳子衿左右劝解着。其实,她心里也好像坠着铅块那么沉重。她看小姑娘扑在老者身上嚎啕的样子,仿佛就是自己当年扑在妈妈尸体上一样。

    等把几个人劝得好转了,她转头对戴琦说:“你去安排一下,找口棺材把老汉给安葬了。我带着黛云她们自己回去。”

    小姑娘跟着戴琦去办理后事。柳子衿带领着黛云等人坐车回到银亭馆驿,一路上大伙儿都没有说话,就这么半个时辰的功夫,发生了这许多惨事,大家的心情自然非常沉重。

    众人回到银亭馆驿,驿丞早就安排了最好的房间,还一直哈着腰忙前忙后地张罗着。当黛云从他身旁进过,他连忙垂下头去,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大小姐!”依着平日的脾气,黛云非把这个趋炎附势的家伙狠狠修理一顿。不过今天经历的事情太多,她也没精神和这种货色浪费时间,眼睛像刀子似的剜了他一眼,就跟小云进了自己的房间。

    等到大家都已经安顿好了,柳子衿这才觉出有点饿,她想叫大家一起吃饭。可岳真真和苏碧原走不得长路,还没来得及洗漱倒在床上就睡着了。黛云今天受了不少惊吓,也没有胃口,由小云服侍着洗了把脸,也早早地歇息了。

    此时戴琦回来。她已经为老汉买了一副棺材,灵柩停在县城北门的小庙里,还请了几个和尚给他超度。因为是客死他乡的,也没什么讲究,明天一早就葬在北门外的山岗里。而苏小红今夜就在庙里给这位养父守灵。

    柳子衿一边听着,心里有些唏嘘。又问戴琦吃过没有,戴琦说忙了一晚上,还没顾上。于是她陪着柳子衿出来吃饭。天色很晚了,柳子衿不愿意再出门,幸好银亭馆驿是招待高级官员的地方,自然少不了宴客的食堂。金阳城的厨子手艺都不错,尤其是在这个馆驿里。驿丞为了给过往的高官溜须,特意招徕了几个“尚厨”,也就是如今所说的特级厨师,因此不但住馆驿的人爱在这里吃饭,就连城里官员宴客也大都选在这里。

    柳子衿和戴琦进了宴客厅,因为时辰不早,大厅里的烛火并不明亮,吃饭的人也不多,只有三五个散坐着。她俩找了个墙角的座位下,点了两个清淡的小菜,两碗白饭,一壶清茶,就开始了晚餐。

    没吃两口,就见戴琦对着柳子衿背后努努嘴,柳子衿微微回头,发现在她们斜后方隔着两张桌子的地方,有两个人正在热烈的交谈着。刚才因为厅里灯光不亮,柳子衿并未在意,现在经戴琦提醒,这才注意到,他们都是熟人,而且是今天刚认识的熟人:蒋南平和石晓明。

第四十二章 法治社会

    厅堂很空旷,两个人说话的声音也不算小,所以谈话的内容很轻易就钻入了柳子衿的耳朵。

    只听蒋南平说:“晓明,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不过实际效果恐怕不太好。”

    石晓明有些不服气:“为什么?”

    “你这不是在做普法教育,而是在教他们如何钻法律的漏洞。”

    “可事实不就是这样吗?我们可以合理地利用条文,帮助穷人打赢官司,还不会受到任何损失。”

    “普法的目的是让人人遵守法律,而不是逐字逐句地寻找漏洞。”

    石晓明有些激动了:“实际上,正是因为有我们这样逐字逐句寻找漏洞的人,才能够完善法律。”

    蒋南平倒是很平静:“你所说的不是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时代。这里没有立法机构,也没有定期的立法会议。这里的法律一经制定,就成为了铁律,不容更改。你不是不知道,在这个时代,变法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情。”

    石晓明不再说话了。他想要寻找一些词句驳倒蒋南平,但显然,这很困难。

    蒋南平继续道:“即便大家听信了你的演说,利用了这个漏洞。那又怎么样呢?朝廷的威严受到了伤害,只怕会引发更大的灾难。”

    “比如呢?”

    “我不知道,我想象不出来。这种事情只有发生了才会知道。在这个**的时代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石晓明又沉默了。

    “还有,”蒋南平似乎不打算停止进攻,“人民守法的目的不应该只是害怕他人用同样的手段报复,而是为了获得一个稳定、有秩序、看得见前途的生活。”

    “可这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

    “没错,但这是我们努力的方向。”

    他们用的大部分词汇柳子衿、包括厅堂里其他所有人都闻所未闻,这也是两个人可以如此大声、肆无忌惮地讨论这个话题的原因。

    不过因为亲历过今天下午的事件,柳子衿大致还是明白,他们讨论的还是那个“上课”的问题。

    柳子衿侧过身,很想仔细听听他们所聊的内容。一转头,却正对上蒋南平的目光。她顿时觉得有些尴尬,便站起来道:“蒋先生,这么巧,你们也在这里。”

    蒋南平道:“这不算巧。我说过,我们也住在银亭馆驿,所以见面的机会大得很。既然遇见了,能否请过来一起坐坐。”

    天顺朝是一个不太执着于理学的时代,对“男女授受不亲”之类的没有多大的关注。女子可以和男子一同上街、一同吃饭、一同乘车。蒋南平这样邀请柳子衿,旁人也不会觉得异样。

    柳子衿道:“刚才多亏了蒋先生的帮助,子衿正要道谢。”说完走到蒋南平面前施了个礼,大大方方地坐下。戴琦自认为是从人,主人见客的时候不便落座,只是站在柳子衿的身旁。

    蒋南平看了看戴琦,对柳子衿道:“如果五夫人不介意的话,也请这位戴先生一起落座吧。我们坐着讲话,旁边有人站着我总是不太习惯。”

    柳子衿对着戴琦一点头,戴琦也就坐了下来。

    柳子衿道:“刚才偶然听到蒋先生和石先生在讨论律法的事情,真是让子衿大开眼界。不过石先生,请您不要介意,我还是比较同意蒋先生的议论,既然要执法,就不能让百姓心存侥幸。于律法而言,侥幸是绝大的危机,虽然偶尔可以得到方便,但长远来看,并不是好事。坐在朝堂里的都不是傻子,让朝廷丢了面子,其祸不小。”

    蒋南平有些纳罕地望着柳

    子衿。他没想到自己和石晓明的谈话柳子衿竟然能听懂一个大概。看来苏白尘的眼光的确不假,此人的才能不在男子之下。

    石晓明的脸有些发烧,他看看柳子衿,又看看蒋南平,道:“五夫人说得有理。不过既然想要让百姓懂法,自然先要让他们获得对律法的兴趣。我说一句夫人不太中听的话,对律法而言,践踏律法才是最大的危机。今天您可以这样对人,明日比你有权势的也可以这样....”

    柳子衿一见石晓明又要来劲,赶忙摆手道:“行啦,行啦。石先生,有些话就不用重复说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放心,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从来都一脸严肃的戴琦看着柳子衿应付石晓明的模样,也忍不住低下头莞尔一笑。

    石晓明却寸步不让:“既然如此,那我就当五夫人答应了。如果今后再发生类似事情,不巧让我碰上了,我可以要给夫人好好说道说道。”

    柳子衿一怔,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行,行...”,她看着石晓明执着的样子,终于忍不住说:“石先生,要不是样貌不一样,我还真以为你是我认识的另外一个人。嗯,你...你和他真像。

    石晓明好奇地问:“您说的是谁?我认识吗?”

    这个问题柳子衿实在不好回答,略一沉吟,没想到蒋南平却说了出来:“五夫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说的应该是我们翰林院的同僚薛昭薛少白吧。”

    柳子衿心头猛地一震。她怀疑面前这个人该不会是有什么巫术能够看透她的内心吧?不过她尽量让自己的脸色保持平静,半真半假地说:“哦,蒋先生真是神机妙算啊,连我还没说出口的话都能看出来。”

    蒋南平微笑道:“这可不是我神机妙算,是薛少白亲口对我说的。”

    “怎么?”柳子衿再也无法保持平静,满脸地震惊。

    “实不相瞒,我和晓明与少白的交情不浅。此次晓明外出公干,少白本也应该一起。只是他还有一件小事处理,可能三两天后才能到达此处。”

    他停顿了片刻,又道:“少白可是经常在我们面前说起夫人。还总是说,夫人一见他从来都不是直呼本名,而是称作呆子。哈哈...”说完,蒋南平和石晓明均是一阵大笑。蒋南平续道:“要我说,夫人的眼力真不错,晓明和少白还真是一对呆子,不过要论起倔强和呆气,只怕少白还要多些!”

    柳子衿听得也禁不住抿嘴微笑,不过脸上也微微有些发烫。这薛少白还真是有些愚不可及,怎么连自己和他的那些交往也讲给外人听。

    蒋南平却好像没有发现柳子衿的异常,继续说道:“这次朝廷安排晓明、少白等人到金阳、平阳、吴汾等县做普法委员。要是今天少白在场,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状况呢?”

    石晓明也不觉笑了起来:“这个认死理的家伙,我都可以想象出来他在现场会是怎么教育马三和庞丘的。”

    柳子衿想到薛少白的为人,也跟着笑道:“看来二位还真是了解薛少白。幸亏今天他没有出现。”又想到蒋南平刚才说的“普法委员”,就问,“刚才蒋先生说的‘普法委员’是怎么个说法?”

    石晓明抢答道:“就是给老百姓讲讲律法上面的事情。今天的事情五夫人也看到了,要让百姓敢打官司,会打官司,非得普及律法不可。”

    柳子衿叹口气道:“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只要是摊上官司,老百姓就得脱一层皮,这个懂不懂律法有什么关系?”

    “那可截然不同,”蒋南平插话道,“比如一个百姓的田产被财主给侵占了。如果

    这个财主使了钱,不让县衙门收百姓的状子。百姓就可以据律法上的一条‘凡平民诉状,有司拒收或故意延迟者,可以问拿长官’这一条来控告县太爷。如果府里或州里的长官对此置之不理,百姓可也不用进京告状,直接请督察院设在州里的督查老爷请王命来责罚。”

    这些连柳子衿都是第一次听说。她极为认真地听着,又沉吟了片刻,说:“蒋先生所言极是。不过百姓里十个有八个都是大字识不了几个,要他们弄清这些律法岂不是难上青天,如果要求教那些讼师。那都是些认钱不认人的混账,除了会吸光百姓的膏血,别的一概不管。”

    “所以,才会有像晓明和少白这样的‘委员’,他们的任务首要是普法,其次是培养一批帮助百姓打赢那些该打赢的官司的人,我们称这些人为‘律法援助委员’。”

    “律法援助,”柳子衿觉得先前这个蒋先生真是新奇极了,短短半个时辰的功夫,她好像学到了很可能一辈子都学不到的东西。

    蒋南平又说:“当然,真正做到有法必依可不是短时间的事情,以目前的状况如果十年能有小成都已经是奇迹了。目前,我们只是在金阳等县做个试验,看看效果。”

    柳子衿正色道:“蒋先生,如果有需要子衿效力的地方请一定明言,我定会说服侯爷全力相助。”

    “多谢,多谢!在下今后正有很多事要向侯爷讨教。”

    一旁的戴琦侧耳细听了外面的声音,悄声对柳子衿道:“夫人,都已经二更天了。”柳子衿这才惊觉,站起来道:“天色不早,实在是不能在叨扰两位了。如果明日无事,还要多多请教。”

    蒋、石二人也连忙站起施礼,四个人各自道别。

    望着柳子衿远去的背影,石晓明对蒋南平竖起了大拇指:“蒋老师,你真行。”蒋南平微微一笑,没再纠正他喊得那一声“蒋老师”。

    “蒋老师,要不是你让我故意高谈阔论,也吸引不了柳子衿的兴趣。我们和她最多不过是打个招呼,泛泛而谈。这下子,起码让她了解了我们的工作目的。看起来,她和你预料的一样,对这方面也想有些作为。”

    “那是因为她本人就是穷苦出身,母亲被高利贷者胁迫而死,父亲不知所踪。她最懂得有效的法律能够对她这一类家庭能够起到什么帮助。凡是对社会弊病有切身体验的人,对社会的变革是最为欢迎的。”

    “没想到我们夹杂了那么多现代词汇的讨论她都能听得**不离十!”

    “其实以我的观察,她没有听懂多少,但是大概的意思是能够明白的。柳子衿是一个求知欲特别旺盛的人,而且越是新奇的事物,她越有兴趣。这就是我为什么选择用这么多现代名词来讨论法律的原因。这会激起她更大的好奇心。如果放在我们那个时代,她会是一个非常有前途的商业高管或者政治精英。当然在这个时代里她同样前途无量,因为苏白尘对她的重视和她对苏白尘的影响同等重要。所以我让她知晓我们工作的目的。因为她可以带动苏白尘的加入,而苏白尘的资源是我们极端需要的。”

    “蒋老师,你对柳子衿怎么这么了解?”

    “这得感谢何畏,他破坏了公平道的部分组织,特别是擒获了骨干林建淳。林建淳虽然没有任何招供,但是从他所在地搜出了很多价值的资料,让我有机会拿到苏白尘对柳子衿的大量文字记录和评估,我也由此推断出两个人之间实质性的关系。行了,时间的确不早了,早点睡吧,说不定明天还会有更重要的事情发生呢!”

第四十三章 时空扭曲

    石晓明回到自己的房间,在床上躺了许久,竟然毫无睡意。也许是今天发生的事情比较多,也可能是刚才和蒋南平的讨论比较深入,让他有些激动吧。

    他又想到了这次来金阳的使命。的确,他和薛少白是来金阳做“普法委员”的,另外还要在本地培养出五十名“律法援助委员”。

    “律法援助”翻译成现代名词就是“法律援助”,就是无偿为老百姓打官司。这项行动经过元庆帝恩准,专门立项,经费特批。所有律法援助委员每月领取朝廷例银二十两,如有无法解决的事宜,由石晓明或薛少白专职向咨议处奏报。也就是说,金阳是天顺朝建立的第一个“法律特区”。当然,这一切都是蒋南平运筹帷幄的结果。

    现在他已经毫无保留地相信,蒋南平已经成为了主持天顺朝全面变法改革的“大指挥官”。建立咨议处是政治改革的第一步,派吕凯去蜀州是建立商贸秩序的开端,而建立“律法援助”则是法制完善的启蒙。

    总之,一切如蒋南平设计的那样,正在有序的进行中。

    如果说,石晓明进入x实验室的那一刻,还在怀疑自己是否应该进入这个世界。那么现在他已经笃定自己选择是正确的了。

    在21世纪的中国,石晓明本来是中部省份一个著名的985大学的历史系研究生。据他后来的回忆,命运改变的转折点应该源自那天他在自己导师的办公室内问的一个问题。那个问题很简单,就是他在天顺朝律法中发现的关于“杀威板子”的法律漏洞。

    当时办公室内不光只有导师,还有和导师关系不错的一名外系教师。此人看起来很眼熟,不过石晓明一时没认出他的身份。

    石晓明争论起问题来是旁若无人的,他的论点是这样一个漏洞曾多次被当朝的大臣注意到,但因为律法的不可更改性,导致从未做过修改。

    而导师的论点是,这根本就不成其为一个漏洞,因为终天顺一朝,也没有出现过文字记载的民告官的案例,也就导致根本就没有修补的必要性。

    两个人争论的很激烈,而那名外系的老师一直饶有趣味的倾听着。争论的结果是石晓明和导师谁也没有说服谁。

    临走的时候,外系老师主动来和石晓明握手,自我介绍说他是社会科学系的讲师,名叫蒋征。石晓明顿时瞪大了眼睛,原来对面这个人就是著名的“网红讲师”蒋征。

    蒋征上课非常受人欢迎,不但本系的学生场场不落,外系和外校的学生也经常前来蹭课。他的讲课视频在网站上的点击率极高,甚至可以和不少年入百万的超级网红媲美。

    不过这位极为有名的教师在本校工作了七年,连副教授都没有评上。石晓明有个同乡在社科系,据他跟晓明透露的内部情报是,蒋征这个人某些观点上和系里的主流不一致,导致很大程度上受到了排挤。

    石晓明对社会科学没多大兴趣,所以没怎么关注蒋征的视频。但是这次见到蒋征的本尊之后,对方竟然提出周末让他到自己的宿舍内聊一聊。

    能够得到网红的接见,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种荣幸,特别对方还是自己的师长。所以,周六一早,石晓明就走进了蒋征的单身宿舍。

    蒋征的宿舍很简单,书桌,沙发、床,一个不大的书架和寥寥无几的书籍。从外表上根本看不出学富五车的样子。

    落座之后,蒋征开门见山地问:“你的专业是研究后南北朝时期的历史吗?”

    所谓后南北朝指的是的开端于公元1449年,终结于公元1644年的第二次南北朝时期,它有别于公元420-589年的第一次南北朝。

    石晓明点点头:“蒋老师对后南北朝也感兴趣?”

    蒋征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又问

    道:“你知道后南北朝起于那一年吗?”

    “当然是公元1449年。公元1449年十月,瓦剌军队在首领也先的带领下攻陷北京,大臣于谦、守城主将石亨战死。英宗的同父异母弟监国朱祁钰死于乱军,明朝灭亡。之后天下大乱,各地藩王和军事将领互相残杀,纷争不止。”

    蒋征点点头:“这一年的战乱也催生了四个国家,天顺、平汉、广越和宁燕。后来天顺吞并广越,宁燕灭掉了平汉,双方以长江为界,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二次南北朝对峙的时代。”

    他给石晓明倒了一杯水,又问:“小石,你觉得,明朝灭亡的关键点在哪里?”

    石晓明想也没想,脱口而出道:“当然是1449年十月十三日的德胜门一战。这是一场让明朝反胜为败的战斗。当时瓦剌军长驱直入,手里又有朱祁镇做人质,气势很盛。而明朝这一边,虽然刚刚确立了皇弟朱祁钰做监国,但是人心不稳,连朱祁钰自己都心里没底,既怕手下的臣子反对他,又怕瓦剌军攻城。幸亏北京还有一文一武两个人,于谦和石亨。”

    “于谦知道明军有一项优势瓦剌军是绝对不具备的,就是火器,他的方案就是依靠火器制胜。本来根据于谦的情报,也先大概率会以北京的德胜门为突破口攻入京城。于是他让石亨在德胜门外的山坡处埋伏了大量的火炮和神机营的火铳。”

    “十三日,也先果然进攻德胜门,让自己的弟弟号称‘铁元帅’的孛罗卯那孩率领五万骑兵直扑城门。本来瓦剌军已经大半入瓮,石亨正准备发射火炮、火铳,可这时老天爷救了也先。”

    “天降暴雨!”蒋征不动声色地说。

    “没错!”石晓明说到这里一拍大腿,显然很为明军惋惜,“火炮和火铳本来是明军对付瓦剌的一项绝对优势的武器,可惜一场大雨让炮、铳都无法射击,结果反被瓦剌军形成了反包围,最终将石亨和明军一举全歼。”

    “这场雨下得真不是时候!”蒋征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

    石晓明却很是唏嘘地说:“按照传统的说法,这就是天灭大明!建国不到一百年的大明就这么亡了。”

    蒋征站起来,在客厅里走了几步,转过来又在石晓明面前坐下,道:“你有没有怀疑过?”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石晓明莫名其妙地问:“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您是说明朝的灭亡另有原因?当然,土木堡之后,明朝精锐尽失,皇帝被俘,这都是导致政治、军事方面不稳定的重要因素,所以明朝灭亡...”

    蒋征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看了看四周,声音稍微压低了一点,说道:“你相信明朝真的就此灭亡了吗?”

    石晓明震了一下,惊讶地看着蒋征说:“你是说我们现在其实还是身处在明朝?”

    噗嗤一声,蒋征被这个耿直的文科男起了了:“对不起,是我表达的不够准确。我的意思是,1449年,明朝真的灭亡了吗?”

    “难道不是吗?所有的历史书上都是这样写着的啊!”

    “有一本不是的。”蒋征从书架上后面拿出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抽出一本书递给石晓明。石晓明接过来一看,是一本《全日制初中历史课本》,印刷时间是1998年。

    “你从第227页开始读。”蒋征说。

    227页上赫然印着一行标题“第十七章  明朝中期的政治和经济概述”。

    “从第12行读起。”蒋征补充了一句。

    “公元1449年,蒙古瓦剌部首领也先率领十万人马,裹挟着被俘的明英宗朱祁镇从分别从居庸关、紫荆关两路进逼北京城下。明朝军队在爱国大臣于谦等人的领导下,英勇抗击。十月十三日,在北京德胜门下歼灭瓦剌军主力五万余人,

    重挫敌军。也先在连续收到明军的顽强抵抗后,只得退回漠北。明朝取得了北京攻防战的重要胜利...”

    石晓明将这一段文字反复看了好几遍。字却还是那些字,一点也没有变化。

    “这是谁开的玩笑?”他把书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

    “没开玩笑,这是我的初中课本。”蒋征说。

    “这怎可能,我们的课本完全不是这样。”

    “我知道,”蒋征说着又从盒子里拿出另一本数出来,“我们的书是这样的。”他将书递给了石晓明。

    这又是一本全日制的初中历史课本,翻到明朝中期的北京保卫战那一段,结果已经变成了瓦剌胜利,明军被全歼的结果。

    “这一定是某些人闲着无聊做的事情。编一本子虚乌有的历史课本娱乐大众。别说,这人还挺有创意的,做的是那么的回事,和我读初中那会儿的课本一模一样。”

    “如果你真要那么认为,那么这个人肯定是我。你再看看这个。”蒋征又拿出一摞书,分别是高中历史课本、大学本科的《中国古代史》,“你可以一本一本的看,文字记载和刚才那本书一模一样。”

    石晓明呆了一下,拿着几本书翻了一下,果然不错。他惊讶地望着蒋征:“蒋老师,真是你?你真是闲得...”

    “闲得那啥疼是吧?”蒋征笑道:“放心,我没那个做旧的本事。真要有那门手艺,我就把家里的几件古董折腾折腾上个电视栏目,也能赚个几万上十万的。”

    他收敛了笑容,说:“这是我货真价实的历史课本,从初中到本科的,全部。”

    石晓明向后倒退了几步,手里摸到大门的把手心中才稍微安定一点:“蒋老师,你到底是谁啊!你不是alien吧...”

    “当然不是,”蒋征的脸上又浮现出和蔼可亲的笑容,“跟你一样,如假包换的地球人。而且,一年前的今天,我和你一样震惊。因为这个,”他从书架上拿出几本书,“这也是我的课本。”

    这些也都是初中到大学本科的历史课本,扉页上全部写着蒋征的名字。从外表看的确是有些年头的书了。可这些书上关于北京保卫战的记载和现在历史书上的一模一样,都是瓦剌胜,明朝败。”

    “您有分身?”石晓明憋了半天,才冒出这么一句话。

    “迄今为止,我还没有找到我的另外一个分身。而且没有迹象表明,这个世界上有两个蒋征。”

    蒋征走到书桌前,给自己倒了一本茶,端起来吹着热气,却不喝,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说:“整整一年前,也是周末,我一觉醒来,突然感觉自己家里好像多了一些东西。对,没有人提醒我,只是心里有个声音在告诉我,书架的后面有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有东西。我拿出盒子,就看到了你刚才看到的这些书。没错,我当时的震惊程度比你有过之无不及。”

    “而且,就在打开这些书的同时,我的头脑里好像也被塞进了另外一些知识。是关于另一段历史发展空间的知识。在这一段历史里,明朝没有被瓦剌灭亡,而是坚持到1644年,之后是清朝、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

    石晓明眨眨眼:“民国以后的历史没错,可是这个什么清朝是哪里来的。”

    “这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讲。我现在想告诉你的是,从那时开始,我的脑子里就同时存在着两条历史发展线,以1449年为界,演化出两个不同的历史阶段。”

    石晓明凑近蒋征,声音有点点颤抖:“蒋老师,你听说过平行时空吗?也许那一刻就是平行时空中两个你的交集点。”

    蒋征点点头:“也许吧。我当初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这不是重点。我下面要说的话才是重点。”

第四十四章 午夜惊骑

    “重点在哪里?”

    “虽然公元1449年成为两条历史时间线的分界点,但是在某一个点上,他们又重合了。”

    石晓明想了想:“你说的是1911年,中华民国成立?”

    “不错,但还有一点。”蒋征用老师启发学生的方式说道。

    石晓明围着客厅里走了一圈,道:“是1644年,后南北朝结束的时间。”

    蒋征点点头:“小石,看来我没选错人!”

    “选什么?”石晓明疑惑地问。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没错,1644年。我们姑且把两条时间线分成a线和b线。在a线里的1644年,明亡清兴,直到1840年开始走向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最后1911年推翻封建统治。而在b线里,1644年,南北朝结束,天顺和宁燕同时被来自北方契陵族灭掉,建立新的异族人统治的大兴朝。这个大兴比满清还要虚弱,从1740年就开始出现内乱,结果导致1769年就提前进入半殖民地社会。中华民族历经150年的努力才在1911年推翻了封建统治,如果后延到1949年。那么中国人民摆脱苦难,翻身做主整整花了将近200年的时间。”

    “蒋老师,我有点明白了。”石晓明字斟句酌地说,“你的意思是,不论时间线如何发展,只要在封建极权的框架内,就不可避免地会走向被侵略、被占领的结果。即便像天顺朝晚期出现资本主义萌芽,也不可能真正走向资本主义的道路。”

    “对!”蒋征的眼神里充满了赞许,“很多人认为如果天顺朝在后期的政治政策中能够稍微缓和一点,不至于激发西南部人民的暴动,让东南地区的资本主义生根发芽,兴许我们的国家也能够像荷兰、不列颠、美利坚那样成为世界贸易的主角。其实,政治政策的严厉还是缓和,不取决于当朝的执政者,而取决于社会环境。在中国和西欧传统的封建主义不一样,在极权主义的统治下,不可能允许自由贸易的过分增长的。”

    “您说的都对,但这一切不过是我们两人在这里空谈,没什么实际意义。我们总不能把您的两条时间线理论提交公开讨论吧。毕竟平行时空理论还不是目前的主流。”石晓明的语气中带着一点点沮丧。

    蒋征微微一笑:“我根本没打算让公众相信我的理论。相反,我有一个更加宏伟的计划:改变历史的进程。”

    石晓明全身一震,瞪着蒋征问:“蒋老师,你说的是真的?难道你已经掌握了穿越时空的手段?”

    蒋征说:“关于如何穿越的技术细节你不必知道,我只说我的框架。我预计安排若干人进入十七世纪也就是1600年之后某个时间段的中国。当然我们只能进入b线,因为我们目前的历史进程是按照b线演进而来的。”

    石晓明目不转睛地看着蒋征,深怕漏掉一个字。

    “我的计划是,利用我们这一批人的现代知识,帮助扭转中国走向屈辱压迫的命运,让中国提前进入大航海时代,从十七世纪开始跻身并长期保持世界一流强国的地位,最后平稳地进入现代文明社会。”

    “蒋老师,就凭我们几个人,能够改变历史进程吗?”

    “我不敢肯定,但是值得去试一试。我已经制定了一个全盘的计划,当然细节方面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实践出真知,一切只有实地操作之后才能够逐步完善。晓明,我今天找你,就是想告诉你,你也是我这个团队的备选人之一。不过前提是,要取得你自己的同意。”

    石晓明没有说话。

    蒋征继续说:“时光穿越是一条单行线,进入之后就无法再回头。也就是说,从进入那一刻到你死去,你都要待在那个时代,和现代社会永远隔绝。如果你觉得无法接受,可以退出。”

    石晓明说:“蒋老师,我能够考虑一下吗?”

    “当然可以!你有三天的考虑时间。”

    “不用,”石晓明出人意料地说,“给我三十分钟就行了。在此期间,我想借用您的房间思

    考一下。您能否外出回避一下。”

    “没问题。”说着,蒋征看看手表,“我三十分钟之后回来。”

    毫无疑问,三十分钟之后,石晓明给出的是肯定回答。

    一个月之后,石晓明再次来到蒋征的宿舍内。所以遗留在现代社会的事情他都已经尽可能地做了解决或者安排。

    蒋征带着他乘车来到城郊的一座农村。那里靠近本省最大的一个湖泊。湖边建有一座别墅。走进别墅,蒋征他们来到地下一个隐秘的房间。房间陈设简单得惊人:只有一把椅子。

    一个五十岁模样的人走过来,对着蒋征点点头,问:“蒋老师,今天是他吗?”

    “对!”蒋征转头对石晓明说,“我们的穿越时空计划是一种类似灵魂的穿越。你的所有记忆穿越到那个时代某个人的身体中,你同时保持着两种记忆,而你使用的就是那个人的身份。至于你留在现代社会的这具‘遗体’,会有人妥善处理的。”

    之后,那个中年人又向他交代了穿越之后的注意事项,行动原则,以及如何与蒋征会合的方法。

    最后,中年人递给石晓明一颗红色的药丸,说:“做到椅子上,然后吞下这颗药丸,闭上眼睛。一分钟之后穿越就开始了。”

    石晓明看着那颗药丸,脑海里回忆起《the matrix》里墨菲斯递给neo的同样是一颗红色药丸,一时间心里说不上的激动。不过,此刻已经不是犹豫的时候了,他接过药丸,一口吞下,然后坐到椅子上闭上了眼睛...

    一阵异常急促的拍门声把石晓明从回忆里拉了回来。就听门外有一个人在大叫:“开门,开门哪!里面人都死绝了。老爷我拍了这半天,怎么没一个人来应门?”

    那人手劲不小,银亭馆驿的两扇大门被他拍得犹如雷霆海啸一般,不用说没睡着的石晓明,其他熟睡的人也被惊得跳了起来。

    馆驿的胖驿丞今天没睡。因为得罪了平乡侯的大小姐,他已经吓得出了好几身透汗,现下正在自己房里盘算着明儿一早怎么走门子,走哪些门子,才好保住自己的官位。

    听得这火急火燎的拍门声,驿丞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里。他脑子里第一个反应就是平乡侯府里来抓人了。不过又一转念,这里离京城整整一天的路程,平乡侯的人不会来那么快。那就是县衙门里的人来了。对,这帮龟孙子,拍起马屁来比孙猴子还快,一定是听说我落了难,来抓我去给平乡侯请功去。

    想到这,他忐忑不安地走出房间,几个驿卒要开门,他连忙制止。自己凑到门前,小心翼翼地问:“请问是哪位官人?”

    话音刚落,门外已经骂开了:“里面真是死绝了!这么半天才来应门?爷爷的名号报出来吓死你!不想死的快开门!”

    驿丞听声音不象是本地口音,也不象是京城来的,心里稍稍有些安定。他又问:“大爷您还是报个官讳吧。我们这里是官家驿站,不同寻常客店啊!”

    就听那人在门上咣咣狠踹了几脚,说话的口气象是要吃人一样:“瞎了你的狗眼?看不出老子是什么官服吗?”

    驿丞苦着脸说:“你在门外,我哪里看得出来?”

    那人气得乐了,说道:“老子被你这狗头气糊涂了。老子是黄河镇抚使手下的副将,有重要公文送到京城,快让我进来吃饭换马,耽误了公事,你十个狗头都不够砍的。”

    他虽然骂得凶,驿丞却如释重负,好歹不是来找麻烦的。他赶忙吩咐驿卒把门打开。两扇门刚一张开,从外面闯进一人,足足比平常人高出一头,膀大腰圆,一身武将的便服,满头满身的都是尘土。随他进来的是一匹骏马,不过进来后四蹄打颤,浑身热汗,显然是跑了不少路。

    那副将把缰绳交给一个驿卒,吩咐说:“快点给老子做饭去,再打盆洗脸水,让老子好好洗洗。对了,给我换一匹好马,这马显是撑不住了。”

    驿丞连忙迎上去道:“我给老爷您安排一个上好的房间,您吃

    过饭,好好泡个澡,再睡一觉,明日一早上路也不晚!”

    副将一瞪眼,怒道:“你懂个球!你知道我送的公文是什么内容吗?广平的郭韬反了!要不急着送到京城,让陛下早点定夺,叛军顷刻就要杀到这里,你们都得遭殃。别废话,快去准备,老子三更就要出发!”

    银亭馆驿是个大院子,各个房间都围绕着院子。所以,“广平的郭韬反了!”这七个字在院子里一声喊,对于某几个房间里的人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首先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是苏黛云。她云鬓蓬松,衣衫不整,显然是连衣服也没穿好就出来了。

    她也不顾仪态,冲到那副将面前,双手掰住他的肩头,死命一摇,狠狠地问:“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副将被这个蓦然出现,衣冠不整的“疯女人”吓了一跳,本能的用手一推:“你干什么的?”

    驿丞连忙说道:“这是平乡候的大小姐,正好也在本馆之中。”

    副将一听,心中暗暗叫苦。没想到在这里邂逅了郭韬的妻子,真是狭路相逢。自己刚才那一句“郭韬反了”的话喊得太投入,眼下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跟着是柳子衿和戴琦,她们两人在一间房里。副将砸门的时候警觉的柳子衿就披好了衣服,而戴琦作为警卫晚上都是和衣而卧,所以两人看起来没那么狼狈。

    柳子衿走到副将面前,打量一眼,问:“你是黄河镇抚使牛忠武的副将?”

    副将阅历也不少,一见柳子衿就知道是个官家的夫人,连忙恭恭敬敬地答道:“小人是黄河镇抚使手下的副将牛进。”

    “你刚才说广平的郭韬反了,是怎么回事?”

    副将小心翼翼地问:“您是?”

    驿丞对着副将耳语几句,副将脸上顿时变得煞白,心说完蛋了,怎么今天碰到的全是苏家的人?这真是弄巧成拙。可事已至此,不敢多言,只好说:“广平的郭韬勾结东虏,献出了广平。现在广平已经被东虏占领了,我家镇抚使大人一面派兵堵截,一面让我飞骑前往京师报信!”

    “这公文是牛忠武亲拟的吗?”

    “当然,我家镇抚使大人说这是十万火急的事情!”

    “十万火急的事情你就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当众宣布吗?”说话的不是柳子衿,却是站在门廊下的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

    柳子衿回头一看,失声道:“蒋先生?”

    蒋南平走到牛进的面前:“你这个副将好大的胆子,朝廷的机密公文你就敢这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喊出来?传出去你不怕满门抄斩?”

    牛进强自镇定,问了声:“您先生是哪位?”

    “翰林院侍讲蒋南平。”

    牛进虽是个武夫,可也知道翰林院侍讲是皇帝身边的人。今天出门没看黄历,连触霉头,又碰上这么个厉害角色,当时吓得腿一软,扑通跪在地上,只是磕头道:“末将知罪。”

    蒋南平看了他一眼,道:“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回答。你一路这么过来,是不是每个驿站都这么嚷嚷来着?”

    牛进吃了一惊,抬头看看蒋南平,心说这人莫不是会妖法,怎么知道我们镇抚使大人的安排?他心里一寒,不敢隐瞒,只好点点头。

    蒋南平上前把他拉起来道:“我无他意。你也是辛苦了一路,回房休息吧,吃饱饭好好睡一觉,明日再启程。要不然黑夜行路,你又疲惫,当心掉在沟里出不来!”

    他这话明显有言外之音,牛进只得点点头,跟着驿丞走了。

    这边苏黛云已经闹将起来,一叠连声地吩咐驿丞准备马匹,她要去广平见郭韬问个清楚。

    幸亏闻讯而来的苏碧原、岳真真帮着戴琦和小云一起把黛云拉了回去。柳子衿喊住岳真真,让她无论如何按住黛云,千万别让她乱跑。自己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件事情。

    看见众人簇拥着黛云离开,柳子衿转头对蒋南平说:“蒋先生,有时间吗?我想和你谈一谈。”

第四十五章 人去马空

    在石晓明的房间,坐着柳、蒋、石三个人。

    柳子衿首先说话:“蒋先生,听你刚才的意思,那个牛进是故意这么嚷嚷的。”

    蒋南平点点头:“当然,驿站是一个人流密集的地方,汇集了南来北往的各路人马。他在驿站放出这个消息,无异于把郭韬造反的消息用最快的时间流传到全国各地。在还没有得到确实消息的情况,提前给郭韬安上一个反贼的罪名。”

    柳子衿咬咬牙,暗自恶狠狠地问候了一下那位“费尽心机”的镇抚使牛忠武的家人。她又问:“蒋先生,你说郭韬真会造反吗?”

    蒋南平锁着眉头想了一会儿,没做声。半晌儿,他回道:“不好说,这事非得到广平看一看才知道!”

    “万一他真的造反呢?现在去广平岂不是危险?”

    “危险也要去。“蒋南平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郭韬至关重要,对你们平乡侯府是这样,对我们也一样。”

    “我们?”柳子衿在心里默念着这个词,她很想问“我们”指的是谁,但还是忍住了。

    “蒋先生,您觉得我们现在应该去广平探听虚实吗?”柳子衿试探着问。

    “你们当然不方便去。这个事情我来解决。”蒋南平说得斩钉截铁,就好像他和郭韬的关系比平乡侯府的人还要密切。

    不知怎么的,柳子衿没有发表不同意见。似乎这个蒋南平不论作出什么决定她都会立即认可。尽管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石晓明说:“南平兄,要不我也随你去一趟广平吧!”

    “不行,”蒋南平说得很坚决,“你和薛少白必须留在金阳,你们的工作也很重要,这是咨议处决定的事情,不容更改。我在此等一个人,明天他一来,我就动身。”

    夜已经相当深了,再呆在男子的房里不太方便,柳子衿起身告辞。在回房的路上,她心里想着,明天怎么说服苏黛云,跟她一起回京城见平乡侯。

    走到回廊下,她看见戴琦端着一盆水从后面跟过来。她问:“戴琦,你刚才不是洗过脸了吗?又洗一道?”

    戴琦说:“这是给大小姐准备的。她刚才哭了好一阵子,现下是四夫人陪着呢!我给她打盆水洗个脸。”

    “四夫人?”柳子衿一愣,“怎么小云没陪着吗?”

    “二小姐回屋的时候不敢一个人睡,四夫人说她想陪着大小姐多说说话,就让小云去伺候二小姐了。”

    “这么说,房里只有岳姐姐和黛云?”

    “是啊!”戴琦被问得莫名其妙。

    柳子衿劈手夺过脸盆,就手放在石墩上:“你不知道四夫人是个什么脾气吗?惹事的祖宗!没事儿她还喜欢闹出点事呢!这下可好,一个哭着喊着要去见夫君,另一个瞧热闹不怕事大,他们在一起还不得出事吗?愣着干什么,跟我走啊!”

    戴琦如梦方醒,一个箭步冲到柳子衿前面,三两下就跑到黛云的门前。她伸手一推,门是反锁的。她立刻知道不妙,手上用力,房门像纸糊的一样倒了下去,再看房内,后窗大开,果然空无一人。。

    戴琦立时呆住了,回头再看柳子衿,脸上已经没了血色。她一向沉稳干练,这时也禁不住发抖:“五夫人,怎么办?”

    柳子衿心砰砰乱跳,脑袋里乱哄哄的理不出个头绪。但她毕竟久经阅历,很快就稳定了情绪,对戴琦道:“快去后院的马厩看看。她们要走,肯定得先找马。”

    两人飞奔到马厩。看马的驿卒正乐滋滋地拿着一块银子左看右看。戴琦上前问道:“看到两位女子过来牵马没有?”

    驿卒道:“您二位是刚才那二位的朋友吧。怎么,

    您二位也要马?”

    戴琦问:“他们走了吗?往哪儿走的?”

    驿卒一指后门:“从那儿走的,说是有急事!”

    柳子衿对戴琦道:“你去追!他们肯定是去广平了。去广平要走北门,现在追还来得及。”

    那驿卒道:“刚才两位夫人确实说是要去广平。不过从咱们这金阳去广平却不是走北门最快,而是要绕道西门,从西门外的遐龄山道穿过。这比走北门途经徐州要快得多。”

    柳子衿一怔,看着驿卒道:“刚才两位就是这么走得么?”

    “当然,这还是小的告诉的呢。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赏小的这么老大一块银子!”

    柳子衿立即对戴琦说道:“你赶快顺着西门去追。天这么黑,他们走不远。要是上了山道就不好追了。”

    又对驿卒道:“我是平乡侯府的五夫人,你立刻给她准备一匹快马,她现在就要出发。”

    戴琦道:“可是夫人你和二小姐的安全怎么办?”

    柳子衿推了戴琦一把:“快去吧。大小姐丢了,我们平乡侯府也别想安宁了!我和碧原在馆驿里,不会有危险的。”

    她说话的时候杏眼圆睁,驿卒看得有些怕人,连忙点头道:“小的马上去办!”

    片刻之后,戴琦已经翻身上马。她在马上对柳子衿说:“夫人,我想最晚不过中午就能找到他们回转。您在馆驿内千万不要出门。”说完,纵马而去。

    第二日一早,柳子衿先到房里看看碧原和小云,两人兀自睡得香甜,想是昨晚上闹腾得也够受了。她洗漱完毕,在房内用了驿卒送过来的早饭,走出房门,想在院子里散散心。走了几步,她下意识地往蒋南平的房间看了一眼,房门紧闭,毫无动静,却不知他是没起床还是已经外出了。

    正想着心事,对面匆匆走过一人,原来是那个胖驿丞。就见他汗流浃背地走到柳子衿面前,喘了半天才道:“五夫人,您昨晚是不是要了三匹驿马?”

    柳子衿道:“是。昨晚用得匆忙,没跟你打招呼。是不是需要补办手续?我这就随你去。”

    胖驿丞摇摇头道:“手续都是小事,您是平乡侯夫人,用个驿马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有个蹊跷事,我想来问问您。”

    柳子衿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不动声色:“你说吧。”

    “那三匹马现在都已经回来了,就拴在马厩里,可...”

    “怎么,你是说我们的人都回来了?”

    “不是,马回来了,人没回来。马回来的时候,马鞍上空无一人。我们检查了一下,马上除了鞍韂别无一物。”

    这下柳子衿再也绷不住了,用手一扯胖驿丞道:“你带我去看!”

    胖驿丞连忙领着柳子衿进了马厩,果然见三匹配好鞍韂的驿马拴在那里,其中一匹依稀记得就是昨晚戴琦骑得那匹。看来老马识途,虽然骑主不在了,它们还是认得回来的路。

    柳子衿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这显然是苏黛云等人着了道,甚至连武功高强的戴琦也不能幸免。

    这究竟是何方的厉害人物?

    她稳了稳心神,对胖驿丞说:“你去吧昨晚看马厩的那个驿卒找来,我有话要问。”

    “是!”胖驿丞连忙去找。老大功夫才转了回来,脑门子上热汗直冒,就好像被人摁在水里刚捞出来一样。

    他喘吁吁地说:“五夫人,也不知怎么了。我刚才还看见这小子,只是现在怎么也找不见了。”

    柳子衿心头又是巨震,看来这驿卒必和此事有关,又或者是被人灭口。她没再做声,沉默着走回前院,又瞧了瞧蒋南平的房间

    ,仍然是房门紧闭,连石晓明的房间也没有打开。

    他们走了么?柳子衿现在心里有一种希望,特别想看到蒋南平,因为一听到他指挥若定的声音心里就踏实。

    她回到自己房间,来回走了几步,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报官还是飞骑向京城报信,请苏白尘派人来查。

    走了两圈,她决定下来。先报官,现在时间非常宝贵,兴许抢劫苏黛云等人的贼人还没走远,一定要先派人去查查线索。

    她喊来胖驿丞,让他立刻到县衙里报官,并马上派人去城里城外搜寻苏黛云等人的线索。为了保证县里的人用心办事,她递给胖驿丞一块牌子,这是平乡侯府的腰牌,是独一无二的身份证明。

    然后,她提起笔来,想写下一封信,交给驿丞让他安排一匹快马送到京城面交苏白尘。可是笔拿了很久,到底还是放下了。她还不愿意这么快惊动苏白尘,

    放下笔,她才感觉有些疲惫,瘫坐在椅子上,任凭一颗心忐忑不安地跳动着。

    这时一名驿卒进来,向她禀报说有人求见。她心里一动,以为是蒋南平回来了,没想到进来的是个小姑娘,瘦瘦弱弱,长得却很周正,正是昨天广场上的苏小红。

    小红进来就给柳子衿磕头,说是养父已经下葬,她按照前约,特地来投身为奴。柳子衿把小红拉了起来,心念一转,问道:“小红,你和养父在金阳城待了几天?”

    “待了大半个月了。”

    “这城里城外你都去过吗?”

    “倒是去过不少地方。哪里有粥场,哪里能干零活,我和老伯伯就去那里。”

    “城西去过吗?出西门是不是有条山道可以去广平?”

    小红有些惊讶地问:“夫人,你怎么知道?我们就是从那条山道来的金阳。”

    柳子衿哦了一声,又问:“那条山道好不好走?有没有什么强人?”

    “山道弯弯绕绕的,好难走。至于有没有强人,小的不敢乱说。但是,”她压低声音道,“官军扮成强人抢我们难民物件的,那可不少!”

    柳子衿一怔,问:“官军扮强盗,这可是头一回听说,你怎么知道的?”

    小红说:“我和老伯伯在城外住了几夜,每晚都有强盗摸进来,搜身,翻包袱,还点着火把,吆吆喝喝的,胆子大得不得了。城楼上的士兵离我们就几十尺的距离,可他们楞装睁眼瞎,啥也不说。”

    柳子衿道:“那也许是官匪勾结,也不能说他们就是官兵啊!”

    小红急得摇摇头说:“不是这样的,夫人。昨天下午广场上那些衙役,好几个就是前几日在城外扮成强盗抢我们东西的,别看换了衣服,模样我可记得真真的。”

    柳子衿点点头:“现在西城外还有难民吗?”

    “那可多了,县里一般不让大批的难民进城,都是零零散散地跟着早上的送水的车子混进来的。所以城外聚集了只怕有上万的难民,就那么挤在一起住。现在天冷了,更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挺过去了。”

    柳子衿拉过小红,说:“小红,你帮着做一件事。你知道吗,昨天那个大姐姐走丢了!”

    “啊!”小红大叫起来,“怎么丢了,我这就去找。”

    柳子衿笑道:“傻孩子,听我说完。大姐姐昨天是从西门走的,骑着马。可现在马回来了,人却不见了。我怀疑她落在西门的那些难民手里了。不过你别忙去查,待会儿我还有话跟你说。还没吃饭吧,到厨房,让驿卒给你做点早饭先吃着,一会儿过来伺候。”

    小红走后,柳子衿心里想着,预料不错的话,不一会儿这个馆驿里就该热闹起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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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我主沉浮介绍:
乱世之内,总会唤起无数人的野心和壮志。本书的主人公不少,来自不同的阶层甚至不同的世界。让他们走到一起的目标只有一个:普天之下,我主沉浮。普天之下我主沉浮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普天之下我主沉浮,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普天之下我主沉浮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