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恩威令下
正对着李鱼执拗的眼神,楚晚晴冰凉一叹:“死前倨傲,到底还是一死,于事何补?”
只见她纤手轻挥,指甲上妖魅紫色惊鸿一瞥,一道无可阻挡的劲气自桃花扇上乍然裂开,将桃花扇甩到山洞岩壁上,壁土簌簌而落,闷声连绵不绝。
李鱼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又受到了气劲波及,更是无可奈何,双膝一软,便待往地上跪去,便待将软弱与渺小在魔音宗主面前酣畅淋漓展现。
不!
不能!
我不能!
我李鱼不能!
骨子里的那一声呐喊,抑或是千万声呐喊,喊出震撼寰宇的血性,喊出横绝山海的浩气。
是妖,是人,是李鱼。
自是于事无补,却也于心无愧。
壮心百折不回,神思诀翻现万变不穷之妙用。一时天人会合,演化无上诗意。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陶彭泽这一首《读山海经》,此刻便如李鱼亲手所书,亲口所吟。
我注六经,六经注我!
桃花扇红光闪动,倏然飞到李鱼身前,不但稳稳托住了李鱼身躯,更开出百朵灼灼桃花,真气纵横,直向楚晚晴攻去。
楚晚晴冷笑一声,疾速退后两步,将紫晶箫挡在身前一转,一道无色真气独面漫天桃花,劲气吐时,直撄兵锋,将李鱼绝代反击消弭于无形。
李鱼早已预料到这个结果,并不气馁,神思诀马不停蹄,又是一招“为爱名花抵死狂”,桃花散而复聚,兴发勃郁,竟丝毫未现真气衰败之相。
楚晚晴随手弹出一缕真气,凝如长线,细比蚕丝,不但挡住李鱼攻势,更将桃花扇紧紧裹缠,浩瀚真力全数迸发出来,试图将桃花扇碾为粉尘。
孰料这桃花扇乃是疏影阁创派阁主之物,材质特异,轻易无法毁伤。又兼神物通灵,感受到李鱼坚定心念,在山呼海啸之中,桃花扇非但安然无恙,反将红光愈加放亮,光芒夺目,动人心魄。
楚晚晴不由叹道:“神思之妙,一至于斯。我已出三招,你还没跪下,真是块难啃的硬骨头呢。”
叹息中,她不着痕迹前进两步,站在了原先位置上,目光散出冷峻严寒:“若无法看你跪在眼前,我将汗颜无地,连杀你的兴致都没了。你已试过‘春衫醉’,便让你一尝‘恩威令’之味吧。”
“呵,恩威令下,再无傲骨!”只见楚晚晴将紫晶箫横在嘴边,呜呜吹动起来,其音高扬,其调威怒,度成一曲闻所未闻的神秘曲子。
李鱼虽不通音律,却也知道一些乐器常识。箫声往往以悲为美,以柔动人,而眼下楚晚晴这一曲《恩威令》调高声急,一反常态,让李鱼不明所以,却又嗅到了莫大危机。
他也不费心去猜,当下大笑一声:“愿领教宗主高招!”神思诀连绵而动,自“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而始,将李太白一首《将进酒》化为绝妙攻势,叠加连环,招招都往楚晚晴身上招呼。
楚晚晴对李鱼的进攻视而不见,只是用心吹奏箫曲。在逐渐走高的箫声里,李鱼的攻势有如石沉大海,完全没有兴起波浪。
等到箫声前调奏完,李鱼已攻完九招,正待使一招“会须一饮三百杯”,倏然只觉神魂一滞,神驰意转,恍如置身无边黑暗之中。
在这黑暗里,李鱼与天地之气的感应好像完全断绝,神思诀再也无法响应。
冥冥中陡然响起一声威严咤令:“若无法为我所用,越是英雄,便越要死。”声如洪钟响亮,回声嗡嗡不绝,将威压融化在每一处黑暗之中。
李鱼只觉头痛欲裂,意识模糊,眼冒金星,身躯不住摇晃,差点便要跌倒在地。
也许是心底残存的倔强,李鱼摇摇晃晃之后,居然勉强站直了身形。
最后一丝理智告诉他,想要脱离箫声幻境,就必须通过极致的痛苦来感受真实的存在。一如春衫醉之曲,他咬破舌尖,曾经得到过一丝清明。
于是他狠狠咬着自己的舌头,双手猛击自己的身体和头颅,却只是让痛楚更加真实,而意识却更加模糊。
欣赏完了李鱼的可笑举动,冥冥中再起一声怒喝:“你腿骨已断,如何还能站立?跪下!”
钟声立时变本加厉,“咚咚咚咚”只管将“跪下”两字重复万遍,前仆后继钻入李鱼脑海。永不见天日的黑暗狂潮里,四面八方更涌来凶悍旋风,如刀如剑,只管千刀万剐,让李鱼浑身遍体都是血肉模糊,惨不成型。
李鱼素来铁心铁胆,在这无边黑暗中却似乎将肝胆都抛去了,竟是无法承受凌迟之苦,无法抵御喝令之威,不得不手捧头颅,痛苦哀嚎。
而他的双腿亦不由自主剧烈颤抖,随时都有可能跪倒。
曾经无可匹敌的信念,便如悬崖边上挣扎彷徨的无力手臂,只残存着一点点紧抓老树枯枝的执念,还要被呼啸而过的旋风步步催逼:“老树不牢,枯枝将断。翻覆之下,焉能幸免?”
威压逼至极处,隆恩布至浓时:“即刻臣服,不但可免尸骨无存的惨剧,更可老树开花,枯枝发芽。头破血流与春风得意相比,孰重孰轻,仔细思量,勿要错认!”
楚晚晴嘴边现出讥讽之色,加急按管,将一曲《恩威令》吹得益发澎湃冷肃,将那恩威并用的御人之法以绝妙声音开演三昧,将那气冲牛斗的英雄豪肠都装入精心安排的口袋中,好一似李太宗“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的神清气爽。
李鱼纵有不灭之志,却因心境尚有不足,无法摆脱箫声营造的奥妙境界,更一步步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神思迷惑之中,竟被恩与威两字把控了神识,恍恍惚惚,准备虔诚跪倒,惶恐讨饶。
便在李鱼即将彻底迷失之刻,却有一缕笛声从黑暗深渊里冲天而起,如一株暗中成长的小荷崭露头角,如一匹不可羁勒的幼马冲破障碍,如一条志存高远的鱼苗跨过龙门。
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
宛转优扬的笛声,却盖过声色俱厉的箫声,将无边的黑暗撕开,透出一点光明来。
楚晚晴首次面色大变,目光惊诧不已,连手中的紫晶箫都似乎变得陌生起来。
一刹那里,她的眼珠里融合了惊讶、怀疑、震撼、讥嘲、嫉妒、仇恨多般情绪,毫不掩饰冲向山洞左侧的那个丑陋女子,那个她从不曾正眼看过的赵月儿。
撞见楚晚晴阴寒目光,赵月儿便如坠入无底冰窟,嘴边的那片竹叶变得冰冷无比,浑身上下再没有半分暖意。
但余光瞥见半睡半醒、双眼迷惘的李鱼,赵月儿仿佛获得了无上勇气,冰凉的嘴唇迎上冰凉的竹叶,义无反顾吹响了一曲宛转心音。
第77章 得诉衷肠
察觉到赵月儿不知进退,竟敢在音律之道上叫阵,楚晚晴不由得怒意更盛,眼中寒芒迸现,手上节奏亦随之加快。
这一曲《恩威令》也因此吹得愈发迅快,犹如铜丸走坂,骏马注坡,较之惩戒李鱼之时,更显慎重忌惮。
另一边赵月儿无意与楚晚晴争锋,只欲将李鱼救出苦海,眼见李鱼半梦半醒,心知自己的曲声果然有所效用,抵死抗下畏惧,一声声皆是心底虔诚祈愿:“只要鱼弟弟能够脱险,我就是死了也甘心!”
她先前被李鱼打晕,又因洞内真气震荡而惊醒,犹在眷念李鱼怀抱的温热,便已惊闻楚晚晴箫声的可怖。
赵月儿出身于仙音宗,从小接受宗门灌输。魔音宗于她而言,可说是最熟悉又最陌生的仇敌。
只是一刹那,她已然知道楚晚晴乃是魔音宗的巨擘,已然知道自己的微末之技不啻班门弄斧,却依然愿意冒险一试。
对于李鱼的关切,好比一股激荡暖流,将她全身冰冷的血液变为冰凉。
冰冷与冰凉看似相同,其实大不一样。冰冷的心全然麻木,而冰凉的心犹有希冀。
哪怕是空相思,哪怕是枉凝眉,终究还肯为了那一个情字倾尽所有,万死不辞。
没有曲谱的曲子随着竹叶的轻颤而轻轻流淌在山洞中,并不漂亮的眼眸痴痴望着李鱼,诉一段早已埋葬的衷肠。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如果我死了,鱼弟弟,你会想念我吗?”
“就算你不会有一丁点儿想念我,鱼弟弟,我也一样要救你。”
“我死皮烂脸在鱼弟弟身边,从来都是个累赘。而今天,我终于等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似是命中注定,似是久盼此时,吹奏着无名曲的赵月儿,将身上寒意渐渐驱除,暖风相惜,柳丝纠缠,只剩那断肠而又醉人的温柔。
楚晚晴竭尽所能,亦无法击溃这柔弱笛声,心中越发惊疑震撼,终是忍耐不得,按住箫管,移开嘴唇,脱口问道:“你不是仙音宗的人!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魔音宗与仙音宗本是一家,都以乐律为指归,但两派修炼方式大相径庭。
魔音宗以蛊惑人心为要,乐曲本身不带真气,却能让人陷入幻境,无法自拔。而仙音宗则以音波聚气为要,乐曲成为真气,乐声成为武器,无形无质,让人难以抵御。
楚晚晴身为魔音宗主,早已分辨出赵月儿的笛声并非仙音宗那般以乐伤人,而更接近于魔音宗操控人心的手笔。
可偏偏魔音宗中无一人有此功力!
楚晚晴想不出还有谁能在乐音上抵御自己的魔音攻势!
这丑女子籍籍无名,身世来历皆是谜团,叫楚晚晴心内惊涛骇浪,万般猜疑,不得不出口相询。
赵月儿恍如未闻,只是用心吹奏,双眸流转回望,皆在李鱼身上。
只是一霎箫声停歇,楚晚晴神识一晃,眼前忽现大雪纷飞景象。
鹅毛般大雪,白茫茫大地,破旧一草屋,丑陋一女子。
明明是衰落凄冷之景,楚晚晴却感觉不到一丝寒意。她只觉得浑身暖洋洋的,如在春风里。
那个丑陋女子倚门而望,不知是等待风雪归人,还是在送别天涯良人。
丑陋女子的眼中确实流露着一丝悲伤,但她的嘴唇上却是甘之如饴的笑。
不管是等待还是送别,情到深处,虽苦亦甜。委屈如冰雪,终究敌不过情燃海枯石烂的暖意。
楚晚晴浑身大震,心知已被带入这丑女子的笛声幻境,当即长啸一声,“掠心魔音”冲天而起,将雪天撕开一丝裂缝,神识急遁,回归到真实人间。
她丝毫不敢耽搁,急忙催动紫晶箫,将《恩威令》箫声延续,定要与笛声一争高下。
一时间,山洞之内,仿佛只剩下了箫声与笛声,各自演奏,偏又互为牵制。双方你争我斗,纠缠之间,势如骑虎,谁都无法单独停下。
箫声犹如一位威风凛凛的天帝,仓促面临挑衅,有些措手不及,却到底处变不惊,雷霆震怒,恩威并施,欲要平乱弥兵,谋一个永庆升平。
笛声犹如一位弱不禁风的少女,无力应对锋芒,有些衣单食薄,却仍是纠缠不休,柔情款款,之死靡它,欲要水滴石穿,求一个无怨无悔。
也不知过了多久,渐渐只觉箫声越来若弱,随即山洞之内只听到笛声,再没有箫声了。
楚晚晴虽然还在吹奏,但从紫晶箫中流淌出来的绝非是箫声,绝非是《恩威令》,而是赵月儿口中不知名的乐曲。
“咔嚓!”
又过半晌,紫晶箫再无法承受震惊和恐惧,溃不成军,突兀断为两截,再无半分趾高气扬的派头。
“紫箫已断,鱼弟弟总算可以脱离险境了。”赵月儿苦苦支撑的意志随之松懈,软倒在地上,大口喘气不停。
楚晚晴却是面色灰败,神识与心脉一同受损,口中狂喷鲜血,身体不由自主歪倒在地上。
她万般不可置信,却只能承认失败:“我心神重创,无力再战了。想不到我聚精会神,全力施为,却还是被这女人的笛声牵引了心神。”
眼见李鱼即将神智清醒,楚晚晴当机立断,对赵月儿冷笑道:“呵,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你纵然赢了我,却也油尽灯枯,再无生机了!”
她极提真气,全力一纵,绿裙与魅香皆已消失无踪,只留下空中一句庆幸而又不甘的叹息:“可惜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当箫笛争锋之时,李鱼已是半梦半醒,对周遭情况有所明悟,只碍于无法摆脱幻境,无法助赵月儿一臂之力。
如今李鱼神识恢复,瞧见赵月儿倒在地上,顾不得腿骨断裂之痛,借助桃花扇的支撑,只一下纵跃,来到赵月儿身边,焦急大吼道:“月儿姐,你撑住啊!”
他哆嗦着手,将所剩回天丸一股脑全都倒入掌心,想要喂入赵月儿口中。
赵月儿原本焦黑的面庞已是煞白无比,没有半丝血色,艰难伸出手来,劝阻道:“没用的……不要……不要浪费了灵丹。”
“先别说话!”李鱼不由分说,往赵月儿口中塞下五颗灵丹。
“没用的……”赵月儿气若游丝,虚弱不已:“鱼弟弟,多亏你告诉我,容貌不佳,也能练好控乐诀……只要融汇真心真情就好了……你瞧,我真的成功了呢……”
李鱼不住劝阻道:“月儿姐,你先别说话,等恢复了再说!你别说了好吗?”
“若是现在不说,再也没机会了……”赵月儿现出释然的微笑:“这些天中,我不明不白跟在你身边,一直是个累赘……总算,总算,我能够帮助你了,我很……开心啊。”
李鱼心中猛然一痛,真是懊悔不已,难受不已:“我纵然没把月儿姐当成累赘,却也觉得是一桩无法甩脱的负担。
我嘴中喊着她月儿姐,其实对她只有报恩之心,并没有姐弟之情啊!我其实……一直忽视她,而她却用自己的生命守护着我。”
第78章 一息尚存
“其实我有许多舍不得,但也……没什么关系的,不过是痴心,妄想……”赵月儿语声渐说渐低,眼神越发黯淡:“鱼弟弟,你的怀抱真好……你可以再抱我一下吗?”
赵月儿满是渴望的哀切恳求,叫李鱼越发痛苦与自责,不假思索,将赵月儿抱在了怀中,满足她一生最后一次的请求。
“真好……真暖……”
被李鱼紧紧抱住,赵月儿眼中多了几许神采,濒临燃尽的生命回光返照,连喘气停歇都不需要了,一大段话说得流畅连贯:“鱼弟弟,你知不知道,我从来没把你当成弟弟的。我对你,从始至终,从来不是姐弟之情。可竹叶枝就是竹叶枝,是不会变成梧桐树,永远配不上凤凰的。我配不上你,能与你做个姐弟,我知足了。”
这一路行来,赵月儿眼眸多情,话语酸楚,虽然尽力装出淡然的样子,仍是透露了许多痴情。
李鱼并非草木,未尝不知赵月儿一片痴情,却因心有所属,只能故作不知,只能寄望这姐弟的名分能够冲淡赵月儿那冲动的情意。
岂知赵月儿临死关头,仍是放不下这个情字,叫李鱼既感怜惜又觉愧恨,偏又无可奈何。
因为情根深种,赵月儿才肯为李鱼奏响这生命为代价的控乐诀。
也因为情根深种,李鱼虽然感动,却还是无法接受赵月儿的情意。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赵月儿为他献出生命,他竟也只能做一个负心汉,只能做一个薄情郎,只能徒呼负负,无法有任何表示。
最难消受美人恩,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最是难堪,最是伤人。
李鱼百感交集,却只能痛苦无力地安慰一句:“月儿姐,你不会有事的,你放心。”
他到底还是不忍心,不忍心在赵月儿的最后时刻,用假话去哄骗她。
他觉得,赵月儿也不想听他虚伪去说“喜欢她”的可恶、可恨、可怜言语吧。
赵月儿艰难着伸出右手,去触碰李鱼的脸庞,还轻轻捏了一下李鱼那疤痕遍布的面颊。
这是她首次主动对李鱼做出亲密举动,也是唯一一次。
她笑着说:“鱼弟弟,你不必难过,更不必愧疚。作茧自缚,看上去是蚕的悲哀,其实却是蚕的幸运。因为,它从来没想着破茧成蝶呢。一句春蚕到死丝方尽,已是它最浪漫的活法了。”
这一笑,赵月儿笑得很满足。
而赵月儿的生命也似乎在这一笑之中诠释殆尽:“相聚悲喜难诉,一生浪漫一声笑,还盼一次相逢。”
一笑之后,赵月儿神采顿失,搭着李鱼脸庞的那只右手也无力垂下,身体亦在瞬间变得僵硬。
李鱼痛呼一声:“月儿姐!”
赵月儿无力松开了左手,掌心中是三个白色瓷瓶和一个棕色瓷瓶,那正是断魂香和它的解药。
只听她断断续续,低低嘱咐道:“鱼弟弟,你不喜暗算,我……我本想……替你用这毒药,但,但,但来不及了……请你变通一下,好不好?我人微言轻……”
话声未完,便见赵月儿头颈一偏,双眼一闭,再无半点声息。
“月儿姐!”
李鱼抱着赵月儿的尸体,眼中泪水不觉涌出,整个脑子空空荡荡。
他好比做了一场大梦,落叶飘零,风蓬飘尽,一时天旋地转,分不清是真是幻,是梦中悲伤,又或是醒时悲痛?
唯有燃烧着的那堆掺杂了竹枝的柴火,不管酸语暗笑,不管箫恨笛恋,不管恩重愧浓,一直噼里啪啦地响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李鱼才渐渐回过神来。
他心中想着要将赵月儿埋葬,伸手先去拿断魂香瓷瓶,却惊喜发觉赵月儿的掌心还存有一丝温热,并非火光照耀的暖意,而真真切切是掌心的温度。
李鱼喜出意外,心中砰砰直跳,连忙伸手去探查赵月儿鼻息,果真发现尚有一缕微弱气息在游走。
李鱼大喜若狂:“老天保佑月儿姐,太好了,太好了!”
他连忙又给赵月儿灌下一颗回天丸,又给自己服下仙心丹,好让断骨早点重生,才能尽快将赵月儿带到名医面前。
待到天命时分,李鱼双腿恢复了八成,迫不及待带着赵月儿前往附近小镇求医。只是找了几家药铺,那几个郎中皆是摇头叹息,都说回天无术,叫李鱼早点准备后事。
一连三天,李鱼奔波多处,皆是徒劳无功。聊以安慰的是,赵月儿虽然失去意识,但呼吸仍然延续,让李鱼不肯轻易放弃。
回天丸用完后,李鱼又给赵月儿喂所剩无几的仙心丹,丝毫不加吝惜。
好在这些天中,一直未曾有人追击围剿,虽是叫李鱼暗中奇怪,却也乐得无事,正合了他不想节外生枝的心情。
而从不少郎中口中得知,浔羊城中有一名医曰桑野,此人医术精湛,手段高明,乃是方圆万里内医家之佼佼者,或许还有救活赵月儿的一线希望。
只是桑野要价极高,若没有足够酬金,断不轻易给人看病,因此得了个“一钱一命”的外号。也因此,只有达官显贵、仙林巨擘才能够请动桑野的妙手。
李鱼既得了这消息,披星戴月又赶了六天,终于来到浔羊城中,来到“杏林堂”前,将希望寄托在这杏林魁首身上。
这桑野身形瘦削,虽然年逾花甲,却是鹤发童颜,给人神采奕奕之感。
只见桑野先斜睨了李鱼一眼,然后才望向赵月儿,随手检查了赵月儿的眼睛和嘴巴,叹息道:“她之所以沉睡不起而又一息尚存,乃是因为她神识消耗太过,神衰而身不衰,意断而气不断。此病乃是万中无一的绝症,便连仙林十大门派也束手无策,请恕我无能为力。”
李鱼尚是首次见人能将赵月儿的病因剖析得如此清晰,心中越发期待,恳求道:“还请老神仙垂怜家姐,至于诊金,鄙人自当倾尽所有。”
说话时,李鱼从囊中取出了翡翠珊瑚诸物,皆是唐雨柔赠送的仙音宗珍宝。
桑野眼中登时发出炙热光芒,语声也由冷倨转为了热切:“既然小哥有此诚心,桑老头子就算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得治好令姐这疑难绝症。”
李鱼听得桑野的言下之意,竟是有治愈赵月儿的十成把握,更是喜不自胜,强忍激动道:“老神仙妙手回春,鄙人感激万分!”
桑野微微一笑,摆了摆手:“先别急着夸,老头子也未必能治好这个病,只是全力以赴罢了。老头子这便去煎药,小哥稍待。”
他说着便迈步往后堂而去,忽又回过头,吩咐药童道:“愣着做什么,尊客驾临,还不快上好茶!”
第79章 人心鬼蜮
约莫半盏茶后,桑野端着一碗药重新出现在李鱼面前。
药香扑鼻而来,李鱼满怀期待,屏气凝神,渴望奇迹的发生。
但桑野却没有急着给赵月儿服药,反而将热气腾腾的药汤放在李鱼面前,微微翻了白眼,冷冷道:“小哥面前的龙涎茶一动未动,是瞧不上这低劣的茶品?还是说,小哥认为老头子有加害之心?”
原来药童上了龙涎茶之后,李鱼想着防人之心不可无,连碰都不碰茶杯,只是静坐等待。
此刻见桑野神色不悦,李鱼想起世上高人都是古古怪怪,深怕桑野一怒之下便拒绝为赵月儿救治。
他心中委实有些不安,便小心翼翼赔笑道:“老神仙勿要多心,鄙人念着家姐病情,又不曾口渴,一时间便忘了饮用名茶。这般暴殄天物,更辜负老神仙美意,真是罪过!”
桑野冷笑道:“别说假话了,我看你疑神疑鬼,肯定是心中有鬼!”
“老神仙多心了。这药汤热气都快散尽,还请老神仙先为家姐治病。”
桑野紧紧盯着李鱼的脸庞,似乎想起了什么,两只锐利的眼睛放出光来,大声说道:“对了,你的长相如此奇特,坑坑洼洼都是伤疤,似乎……似乎便是一众病人口中谈论的李鱼。对,你是李鱼,而不是什么赵大宝!”
李鱼听见自己的假名被桑野戳穿,心知隐瞒无益,敷衍下去只会引起桑野更多疑虑,或许还会错过救活赵月儿的唯一机会,当下点了点头:“老神仙慧眼如炬,不错,我确实就是李鱼。逃亡之人,除了翡翠珊瑚这些身外之物,其他无以为报。还望老神仙慈悲,李鱼结草衔环,万世不敢忘德。”
“你果然是李鱼。”桑野哈哈一笑:“若你真想报恩,何必结草衔环?只需一物便尽够了。”
李鱼从桑野口气之中听出一丝异样,却又不愿去胡乱揣测,仍存了一丝希冀,问道:“是何物?”
“当然是你李鱼的首级。莫非你竟忘了老头子‘一钱一命’的外号?在老头子这里,钱可换命,钱更胜命。若将你的首级献给圣儒门,老头子的富贵可就享用不尽啦。”
李鱼眼中神光一闪,断然道:“若是你真能救活她,李鱼岂惜一命?首级你尽管拿去。”
“不不不,你会错意了。”桑野现出滑稽之笑:“若是能谈条件,老头子何必舍长取短?好端端一件泼天富贵,不将你活生生绑去圣儒门,偏要拿首级去领半吊子的赏赐?
你李鱼肯为梅花仙子主动脱离疏影阁,忠厚为人,老头子还是信得过的!可惜,你我之间,从来就无法谈条件。
这小丫头啊,神衰意断,早就病入膏肓,哪有半点复生之望?连神仙都无可奈何,老头子如何救得?可笑!”
这一番话,好比晴天霹雳,将李鱼满腔希望都给撕碎了。
他先前带着赵月儿辗转求医,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加上一次次听那些郎中说丧气话,虽然不肯放弃,却也不抱多大的希望。
而桑野只是一望便将赵月儿病症说得准确无误,语气更是胸有成竹,让李鱼枯焦的心向阳开花,不由得憧憬期盼。
可是,这一切都是假的!
桑野明明白白告诉他,赵月儿已经没有希望复生了!
听闻桑野想要自己的首级,李鱼只是心生微澜,并不如何在意。
但听闻赵月儿回天乏术,镜花水月终成空,深情厚谊终辜负,李鱼浑身大震,脸上更无可抑制现出浓重悲伤。
给了希望,而又无情打破,当是世上最残忍的刑罚。意志坚韧如李鱼,亦无法轻易捱下。
“你主动找上门来,乃是天降富贵,焉可错过?”桑野快意无比,抚须而笑:“你的确是个谨慎的人,并不轻率将龙涎茶饮下。其实龙涎茶根本无毒,但龙涎茶的茶香与你眼前‘幽兰汤’的热气混合,便成为‘一线红’绝毒之药。此刻嘛,一线红已然毒入脏腑,任你英雄手段,再无作为了。
仙林中人都说你神秘莫测,总能反败为胜。呵,为恐夜长梦多,老头子只得退而求其次,先毒杀了你,再割下你的首级,便不怕到手的钱财飞走了。”
李鱼回过神来,冷笑道:“你就这么肯定,可以毒倒我,可以割下我的首级?”
桑野笑得很开心,得意而又自信:“一个医者,若是信不过自己的医术,便根本不必行医。杏林堂多年屹立不倒,桑老头子享誉仙林,当然并不是浪得虚名。”
“为什么总有人认为可以用毒药来对付我?之前是幽魂散、断魂香,现在又是什么一线红。我还活着,那些人却都死了,很显然,你也逃不了死亡的命运。”
桑野满脸诧异:“李鱼,死到临头,为什么废话还这么多?你想拖延时间,以便运功解毒?别做春秋大梦了,一线红无药可解。你倒不如自行了断,多少还留下点英雄气概。”
说话间,李鱼的眉心上那一条红殷深透的线已蹿至鼻尖,身体各处皆已漫出血来。
李鱼偏似浑然不觉,摇头道:“我不是拖延时间,而是在思考问题。我不是个聪明人,但我已想到,你肯定有一线红的解药。不然的话,你同样闻到茶香与汤热,怎会安然无事?”
“安然无事”四字刚刚落在桑野耳边,桃花扇红光遽起,雷霆威猛,势不可挡冲杀而来。
桑野大惊失色,急急运转全身真气,仓促使一招“神木回春”,试图挡下桃花扇骇人攻势。
桃花扇矫健如龙,巍峨如岳,不费吹灰之力击溃参天树木,摧枯拉朽,杀气冲天,来到桑野面前。
虽此刻含劲未吐,静静悬浮空中,但这柄不起眼的桃花扇,恍如地狱杀神,煞气显露,摄人心魂,叫桑野提不起半分反抗之心。
他面如土灰,痛苦哀嚎:“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抵御百窍流血之痛,怎么可能和没事人一样,怎么可能还能使出这么威猛的招数?你不是人,你真的不是人!”
桑野医术高绝,看到李鱼的第一眼,就发现李鱼经脉毁绝,更因连日奔波而疲惫不堪。但桑野仍不敢大意,一直等到一线红侵入李鱼脏腑,大局已定,才敢将原形露出。
但桑野万万想不到,他恃以为宝、百用百灵的一线红,却在李鱼身上失去了效用。
不,一线红显然没有失效,李鱼显然全身鲜血漫涌,但一线红却不能阻挡李鱼分毫!
世上怎会有这杀气腾腾的扇子,怎会有这铜筋铁骨的男人!
怎么可能!
李鱼喝令道:“解药呢?”
桑野现出狠戾之色,叫嚣道:“你要杀死老头子,还想要解药?哈哈,有你这个仙林名人陪葬,老头子死得不亏!”
“只要你给出解药,我可让你多活半个时辰。一钱一命,爱钱必然惜命。对你而言,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不是吗?”
桑野的伪装在李鱼的冷笑下一触即溃。他叹了一口气,从怀中掏出一粒黑色丹药:“只剩这一颗解药了。你若不信,老头子可以吞下验证,但世上便再无一线红解药了。”
李鱼目光如剑,语声寒透碧天九重:“你信任你的医术,我也信任我的神思诀。若是假解药真毒药,我也能立刻将你杀死。”
桑野咧嘴苦笑:“我怎敢骗你?毫不夸张的说,你是我这辈子最害怕之人。”
此刻李鱼眉心的红线已延伸至嘴唇处,鲜血涌突,剧痛难当,生命岌岌可危,已是无法耽搁。
李鱼眉毛一轩,将那枚黑色丹药纳入口中,霎时痛楚锐减,血液也不再翻腾,脸上那骇人的红线也逐渐暗淡下去。
桑野不敢去看眼前咄咄逼人的桃花扇,半弯着身子,小心翼翼道:“你瞧,这是真解药吧!老头子这么配合你,就算你不能饶了老头子的贱命,也至少让老头子多活一年半载吧。”
李鱼冷然拒绝:“半个时辰,就是半个时辰,多一刻也不行。你贪财害人之念兴起时,便该想到……”
李鱼的话声戛然而止,身体“扑通”一声软倒在地上。
桃花扇失去与李鱼的沟通,亦随之无力掉落。
桑野立时挺直了腰板,仰头狂笑道:“便该想到什么,你倒是继续说啊。你的神思诀岂有老头子的医术可靠?你当然想不到,解药是真解药,但解药之上却被我涂了‘软骨绝神散’。
是的,所有毒药发作需要时间,你可以忍受巨毒残心之痛,在瞬间取走我性命。而这软骨绝神散入口时别无异状,等你意识到时,全身气力已消散,全部神识已涣散。
你便有大罗金仙之力,哈哈哈,也是无从使用,只能任我宰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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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天医绝手
桑野正得意洋洋,冷不防却听李鱼微弱说道:“你错了,大错特错。”
那语声虽是中气不足、虚弱无比,但那语气却是不容置喙、坚定无比。
桑野怒极反笑,仿佛见到了世上最荒诞不经的一幕,不免嗤之以鼻:“到此地步,你还口出狂言,还真是不识人间苦,犹是梦中人呐。罢了,我现在就割下你的脑袋,也好让你清醒一下。”
一柄闪着寒芒的锋利尖刀在桑野手中跃跃欲试,急不可待便要割向李鱼的脖颈。
只可惜,尖刀的锋芒尚未建功立业,便已折戟沉沙,彷徨坠落于地,做一副瑟瑟发抖模样。
刀能掩迹藏行,人却无处逃遁。
可怜桑野扬名数十载,已然狼狈滚地,将杏林尊严全数抛弃,却仍是逃不出恐惧的主宰,逃不出绝望的笼罩。
那沾了灰尘的桃花扇,已是焕然如新,好整以暇悬浮在桑野眼前。
只在李鱼一念之间,便可将桑野化为齑粉。
这场景似曾相识,与前一刻仿佛别无不同。所不同的是,红光更浓,透出愤怒的妖艳;杀气更盛,铺开死亡的盛宴。
李鱼躺在地上,懒得再看桑野一眼,只是轻轻道一句:“你错了。”
软骨绝神散,确实霸道无比。
全身气力确实已消散,但全部神识涣散却未必。
不要说全部神识涣散,连一丁点涣散的神识都不存在。
好比微风拂过大海,风平浪静,波澜不惊。
一次次的磨砺淬炼,让李鱼的意志无比坚韧。而惨败于《恩威令》的教训,抱憾于赵月儿的牺牲,让李鱼痛定思痛,意志更趋于浑融无缺,金瓯不破。
论意志,论毅力,不管是谁在自鸣得意,李鱼绝对让你失望!
桑野自知死在顷刻,六神无主,浑身冷汗直下,竟是肝胆颤动,不敢接受这样的悲剧结局。
但见桃花扇受李鱼神念指引,红光闪动,杀气扑腾而至。千钧一发之际,桑野却忽然忆起一人,脱口大叫道:“住手,或许还有人能救令姐,千真万确,千真万确!”
桃花扇堪堪止住攻势,紧迫着桑野眉心,半惊半喜,半信半疑,怒气与杀气偏又更上一层楼,酝酿着声势骇人的滔天风浪。
桑野惊魂稍定,却又不敢耽搁,慌忙解释道:“老头子自认医术高明,足与天下名医分庭抗礼而无愧色。但若与那人相比,桑老头子的医术便是毫末之技,微不足道了。自然,老头子也不敢断言那人一定能够治好令姐。但若说世上还有一个医者能够救治这‘神衰意断’的绝症,便只可能是那人。只是那人行踪诡秘,仙林中不甚有人得知。”
李鱼艰难开口道:“若非缓兵之策,何必吞吞吐吐,大卖关子?”
桑野苦笑一声:“蝼蚁尚且贪生,若是你能放老头子一马,老头子自然愿意将这绝密消息供上。若还只是一死,又何必多此一举?”
李鱼沉默片刻,终是决定再信桑野一回,再谋一次救活赵月儿的机会:“若你所言不虚,我可以不杀你。”
桑野松了一口气,呆滞的眼珠子总算恢复了生机,郑重其事道:“关系到自家性命,老头子怎会骗你?那人乃是‘天医绝手’宋星天,医术通神,手到病除。只是他四十年来绝迹仙林,是以名声渐渐湮没。老头子却是从师父口中得知此人,更知他尚在人世,现隐居于熊尾山中……”
说到此处,桑野喉咙中突然发出一声怪异声响,随即口吐白沫,双手抱头,歪倒在地,痛呼惨叫,状如疯癫。
李鱼亦是吃了一惊,偏又身体无力,无法去到近前查探,诧异问道:“你怎么了?”
桑野全然不觉李鱼问话,似是不耐痛楚,身体来回打滚,口中白沫不断流出,将胡须与衣服一齐湿透。
李鱼并不关心桑野的死活,但对天医绝手宋星天的消息却是将信将疑,心中既存了希冀,又怕再次希望落空。
他便运转神思诀,使一招“面旋回风带雪流”,将桃花扇自桑野头顶撤回,更借助这一股劲气,将躯体挪移到桑野近前,艰难努力着抬头,再次问道:“你这是怎么了?熊尾山又是在何处?”
便在此刻,桑野两只手忽然从头颅边移开,银光遽闪,六枚“回春神针”快逾闪电,于这窄窄八寸之距,显露雷霆杀机。
原来桑野思来想去,仍是不甘心唾手可得的富贵就这么从眼前溜走。正所谓富贵险中求,他在讲述宋星天的消息时,已然发现李鱼果真心心念念,只想着复活赵月儿。
于是桑野便有了一个巧妙计策:先凭借医术伪装出发病的逼真模样,让李鱼莫名其妙,放松警惕,然后突施暗算,直袭李鱼六处薄弱穴道,当可让李鱼毙命当场。
桑野老于世故,洞悉人心,知道每个人都会有麻痹大意的时候。便如此刻,李鱼接连挫败他一线红、软骨绝神散两次阴谋,对于他桑野必然会有几分轻视之心,自然便少了大半的提防。何况又有疯病为引,神针为凭,不怕李鱼不上当。
孰料回春神针发出之刻,桃花扇壮鸣一声,红光一闪,却是李鱼蓦然察觉杀机,心念电转,仓促使出一招“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这一招化用自杜工部古诗,提取其中迅快捷飞之意,千里奔袭,后发先至,竟是将六枚银针反弹而回,劲气飙袭,恰恰正中桑野脸面。
只为一点贪念,只为富贵钱财,桑野用尽心机,却终究逃不过一个死字。
他连最后的惨笑都无法展现在人间了,他只有在黄泉下展现他的不甘与眷恋。
幸运的是,桑野的双眼却终于得以瞑目,因为他在临终之际还是送了李鱼一道难题。
他虽然奈何不了李鱼,但天医绝手却可以让李鱼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呵,想让天医绝手出手救人,代价必然惨烈。纵然你李鱼肯献上自己的性命,怕还是不足够呢!”
李鱼心内也在叹息:“一而再,再而三,此等无耻贼徒,连老天也不会饶恕。只是不知桑野所说天医绝手是真是假?瞧他神色,听他话语,似是真实无疑,但此人接连暗算,不顾道义,他的话又无法让人相信了。”
李鱼连使多招,虽是借助天地之气,心力耗损也是不小,又因软骨绝神散之故,身体疲乏无力,一时之间,根本无力带着赵月儿离开杏林堂。
李鱼思索一番后,决定先躺在地上恢复点心神,顺便看看软骨绝神散的乏力之症,会否随着时间自行消退。
这般过了半个时辰,却听屋外脚步声响起,却是杏林堂中四个药童齐刷刷推开门来,小心翼翼望着桑野与李鱼,先喊了三声“老师”,随即一齐涌进厅中,各自抓起数件李鱼放在案上的翡翠珊瑚诸物,转身便跑。
第81章 不速之客
原来那四个药童见惯桑野谋财之举,今日却见桑野与李鱼同归于尽,不免又惊又喜。一炷香时间,四人早将桑野还未藏入密室的财物瓜分干净,却是僧多粥少,无法惬意,便对厅中价值连城的珍宝打起了主意。
只因慑于桑野的往日管束与李鱼的神乎其技,四人一时间不敢贸然进厅。苦苦捱了小半个时辰,眼见桑野与李鱼仍是倒地不起,四人这才放开了胆子,急急窜入厅中,拿了珍宝便跑。
李鱼暗叹一声:“桑野贪财忘义,这四个药童近墨者黑,丝毫不在意桑野尸体,对无用钱财倒是着紧得很。”便轻轻喝令道:“速将珠宝放回,还可饶你们一命。”
四人不料李鱼尚在人世,大吃一惊,更是不敢耽搁,你争我抢,慌忙夺路而逃,却没有一人肯将珠宝丢下。
“似此之人,死不足惜。”
李鱼心念一动,桃花扇涌出四道劲风,杀鸡而用牛刀,不管大材小用,只知从心所欲。
四药童均感背后杀气涌来,其中两人拼尽全力,向前狂奔。另有两人却是当机立断,猛然跪下求饶:“公子饶命啊!小的再不敢了!”
李鱼已躺了半个时辰,心力恢复许多,但气力却没有丝毫恢复。这时见这两个药童年幼可怜,又能迷途知返,李鱼恻隐之心一动,竟是不忍杀死。
电光火石间,李鱼又挥出两道劲气,替两人挡下了致命杀机。
跪地那两个药童惊见逃窜同伴倒地而亡,愈加胆战心惊,连声道:“小的这就将珍宝奉还。”又忙不迭去捡散落在地的珊瑚诸物,小心翼翼将珍宝放回案上,颤声哀求:“公子开恩,小的一时糊涂……”
却听李鱼问道:“软骨绝神散的解药在哪?”
两药童不住磕头:“实在不知。我两人地位卑贱,并不是桑野这老匹夫的弟子。老匹夫狠心绝情,从不肯将医术传与我们,没几年还会更换一批新药童。据说曾经有一个药童天资聪颖,自行参悟了几个药方,便被老匹夫毒害了。所以我们不敢多事,只负责端茶煎药,完全不懂药理之学。”
李鱼对解毒之事本不抱多大希望,闻言也不失望,却装出生气的样子,质问道:“事到如今,你们还敢隐瞒?找死!”
两药童痛哭流涕,哀求不已:“公子明鉴,小的真不知情啊,饶了小的贱命吧……”
如此闹了半晌,李鱼方才将本意道出:“姑且信你们一回。你们将桌案上那块翡翠拿去,替我雇一辆好马车来,便可免了死罪,多余的银钱也可拿去自用。哼,若办不好这差事,纵然逃到天涯海角,李鱼定教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原来李鱼想到自身行动不便,无力带走赵月儿,只能借助马车离开。无奈之下,也只好驱使这两个药童了。好在这两个药童毫无修为,又经他一番恐吓,想必能将事情办妥。
两药童唯唯诺诺而去,许久只不见回返。
李鱼暗忖道:“人心趋利避害,也怪我话说得太狠,那两个药童不敢回返,竟是一去绝踪了。罢了,且不去管他们,我再躺一会儿,就是挪着也得将月儿姐带出去。”
又过了一炷香时间,却听远处马蹄劲烈,乱哄哄脚步声随之响起,更有一声声吼叫如雷,直愣愣冲入堂中:“李鱼,识相的快给我滚出来!”“全浔羊城的英雄好汉全部聚集,你李鱼插翅难飞了!”“小子,别人怕你,老子可不怕你,麻溜的给我出来!”“束手就擒,还能给你留一个全尸!”
李鱼方自一呆,却又听一人暴躁狂吼:“他爷爷的,堂中什么声音都没有,也许李鱼早就逃跑了!你们两个小杂鱼,为什么不一个人看守,一个人报信?给我死!”
只听“啊”、“啊”两声凄厉惨叫,竟是那两个药童的留在人间的最后遗言。
李鱼心中不由泛起一股悲伤:“世道如霜,连两个小小童子都是用心歹毒,死不悔改。那一块翡翠,除去雇佣马车,所剩之资足以供寻常人家三年五载之用。他两人想完全吞占这翡翠,又害怕我追究,便去城中告密,定要我死了方才心安。料来两人互相猜忌,不放心将翡翠交与对方单独保管,故此一同前去,却也因此丧命,可笑可怜。”
堂外一个中年女子的声音沉吟道:“依我想来,李鱼此刻仍在屋中。一接到这两个小童报信,我立即通知了你霹雳堂与轰天帮、雷剑派、上合堂诸家兄弟,马不停蹄,中间未曾耽搁片刻。”
另一人阴阳怪气道:“说不定是你幻影坊孙三娘故弄玄虚,先将李鱼藏起,独自尝了甜头,偏又假做好心,让诸家兄弟白跑一趟。”
孙三娘冷笑道:“这么大的富贵,幻影坊一家既吃不下,也保不住。我念着诸家帮派同气连枝之义,你雷剑派却偏要血口喷人呢!”
轰天帮徐雨截口道:“诸位莫要急躁,李鱼在不在屋内,我们一探便知。”
另一人附和道:“李鱼以往都是骑马,如今却要去雇马车,那自然是伤势沉重,已经没有办法骑马了。此等天赐良机,大家不要错过。”
众人乱哄哄说了一阵,偏偏却没有一个人胆敢推开杏林堂的大门,更遑论进入厅中。
就连那狂躁冲动的霹雳堂主,也是粗中有细,不愿当这个出头鸟,只是大喊道:“他爷爷的,大家伙愣着作甚?李鱼已经没有气力,怕个球啊!”
李鱼不觉将冷笑透在嘴边,暗忖道:“这些乌合之众,倒也不在话下。先前还想着无法叫马车,这外边这么多人,随便吩咐一个人去办,马车也就有了。”
堂外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乱哄哄七嘴八舌,一边急切着享有一世富贵,一边又斟酌着不作替罪之羊,虽是数百人重重包围了杏林堂,却犹自畏缩不前。
李鱼正待出声招呼这些不速之客,忽听得屋外清叱两声,一个女子娇音动人:“你是何人,为何跟在李鱼身边?”另一个女子清音滑谷:“你又是何人,为何暗中保护李鱼?”
堂外群雄见两个蒙面女子不知何时到来,均是惊愕莫名,纷纷大吼:“你们是谁!”“你们是李鱼的同伙?”“诸位英雄面前,你两个女人休得放肆!”
李鱼对这两个女子的声音都极为陌生,疑云顿起:“难道说这两人一直在我身边?为何我一直觉察不到她们的气息?这些天中,一路都没有碰到围追堵截,莫非是这两人暗中相助?但她们是谁,又为何帮我?”
却听那娇语软媚的女子嗔道:“吵死了,我与她说话,你们吵什么吵?”
话声未绝,只听得惨叫连天,哀嚎遍地,治病救人的杏林堂外,竟成为血流成河的修罗屠场。
那清音淡然的女子叹息道:“你大开杀戒,干犯天和,太过毒辣。”
娇语女子“噗嗤”一笑:“假慈悲,你说得悲伤,也没见出手阻挡啊。快快揭下面纱,让我瞧瞧是何方神圣。”
第82章 困守因缘
众人的惨叫声于顷刻间寂然,前一瞬尚是阎罗地狱,此一瞬已是太平人间,仿佛屠灭之景从未发生。
李鱼没有看到那女子如何出手,却仍感震撼不已:“堂外少说也有百人,虽然都是些庸陋之徒,但她一招间便将他们全部杀死,实力委实可怕。她出招之时,不显山露水,没有任何真气涌动,这种轻描淡写的做派,尤其令人心惊。”
李鱼对死去那些人并无好感,若不是这女子动手在先,他少不得也得大开杀戒,为自己开出一条血路。
他更不断劝说自己:“这些人不怀好意,绝不会轻易放过我。你死我活之间,我若不想死,那他们便必须要死。”
但知晓这女子一招杀光百人,李鱼对这女子非但没有半分感激,反而充满了厌恶。
不只是厌恶这女子的残忍,更是厌恶他自己的残忍:“若非迫不得已,我绝不会滥杀无辜。但生死面前,为了不被别人宰割,我也只能像这女人一般,不分青红皂白杀人。为了保住我自己一条命,便漠视这百人的性命,李鱼啊李鱼,你的心越来越狠了!那些帮会首脑固然该死,他们那些手下亦只是听令而已……”
李鱼瞬息千虑,却听堂外那清音女子轻叹道:“你不自报家门,不以诚挚待人,如何求得诚挚回音?”
她这一声叹息,似乎并不是独对娇语女子所发,反而更像是夫子自道,自怨自艾。其中叹惋迂回之意,虽只是投于湖中的一颗石子,偏又平白生出涟漪无限。
娇语女子似是一愣,并没有直接答言,一霎迟疑后,咯咯笑道:“无妨,那只好由我代劳,替你揭下这面纱了。”
李鱼前刻未曾亲眼目睹这女子出手,此刻感受剑拔弩张之势,再也按不下好奇心,神思诀遽然涌动,真气浩荡,直冲而出,将厅门连同杏林堂的大门一齐震碎。
李鱼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只可惜堂外双雌争锋,胜负亦在一瞬间决出。
娇语女子身着赤红长裙,一只手抚住前胸,面巾血迹斑斑,眼中如有惊涛骇浪,才只说了“原来竟是玉……”五个字,已惊觉李鱼现身,当即化成一道绿光,鸿飞杳杳,消失无踪。
这娇语女子实力深不可测,言谈口吻更是趾高气扬,居然一招内便惨败于清音女子手中。
李鱼虽然错过了这场至极比拼,却也能觉察眼前亭亭玉立的蓝衫长裙女子是何等惊世骇俗。
他余光瞥见遍地死尸,更见蓝衫女子背过身去,衣袖一甩,竟似也要效法娇语女子不告而别。
若是这般匆匆错过,心内疑团愈加无法解决。李鱼当即用尽气力,急急大喊:“且住!姑娘究竟是谁,为何跟在李鱼身边?还请说个明白。”
蓝衫女子倏然转过身来,脸上那一层白白薄纱,好比云遮雾绕,将她样貌小心挡住,只现出一双秋水明眸,两弯远山黛眉。
她并不回答李鱼问题,反问道:“若一个人做下一件大憾事,是否再多弥补,也终无济于事呢?”
李鱼既感莫名其妙,又恍然觉得女子所言与自身息息相关,心中一阵悸动,匆忙答言:“那就要看这桩大憾事是什么了。”
“既是大憾事,便是大公案,便是大心魔。”
这女子不肯开门见山道出原委,全是禅机哑谜,李鱼自然微感失望。
而听这女子话中之意,似有万重难解心结,他不由爽朗一笑,劝慰道:“人生憾事难免,但既已知道是憾事了,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正所谓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努力去做,又何必去管马到功成还是于事无补呢?”
女子摇了摇头:“无愧于心这四字,便是枷锁最难堪破之处。即如一张叶落,于旁人而言,也许便只是一张叶落,而于困守因缘者而言,却是秋风秋雨愁煞人。”
李鱼又是一愣,实在猜不透女子的哑谜,只好避过话题,诚心发问:“敢问姑娘,这些日子中,李鱼逍遥无忧,是否是姑娘暗中保护?还未请教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双眸凝水,望着倒在地上的李鱼,叹息道:“从风度翩翩到丑陋不堪,从仙林新秀到人间败类,我本以为你是世上最可怜的一人。但现在看来,真正可怜的人是我而不是你。至少,你心有所归,无所畏惧,不是吗?”
这女子一直自说自话,所言又多为不可捉摸的荒诞之语,李鱼忍不住苦笑道:“姑娘可是上天下凡的仙子?能否纡尊降贵,勉强为我说一句人话?”
女子忍俊不禁,轻轻一声笑,绽破万古春:“亏你还有心开玩笑。好吧,实话说与你听罢。天下人都在谈论说,你之所以叛出疏影阁,用意乃是要让梅花仙子不卷入风波之中。我也非常好奇,一个朝不保夕的人,为何有勇气做出这个选择?
我忍不住在想,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于是我忍不住想来找你,和你聊聊刚刚那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看看你这样的勇士会有什么样的回答。
对于困惑的我而言,你好比是一盏灯,让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好去辨明前方的路。
然后我意外发现,那红裙女子竟也一路跟随你,更替你暗中解决追击的敌人。我瞧她出手狠辣,非是正道之人,更怕她图谋不轨,另有诡计,于是便先暗中跟随,没有与你明说。
今日你进入杏林堂中久久不出,我心中已有些猜疑。看到众人集聚,听说你身受重伤,连骑马之力都没有了。我只好现身而出,不料那女子与我一般心思,竟是同时亮相。”
李鱼闻言更添了许多感激之情,只因躺在地上,也不好抱拳行礼,只能空口道:“原来姑娘一路保护,真叫李鱼无以为报。”
“你回答我的问题,已经是我最大的收获了。何况,”女子又是一声叹息:“这么多天下来,那女子似乎对你并无恶意,我刚刚反倒将她打成重伤,一时间内她是无力保护你了。不要说恩情,只怕我还要给你赔罪呢。”
李鱼对那红裙女本就颇为厌恶,闻言豪迈一笑:“李鱼有手有脚,还用不着旁人保护。”
他的言外之意,显然是说既不需要红裙女保护,也不需要眼前这个蓝衫女保护。
女子一点就透,叹息道:“既然如此,我也该告辞了。不过,我想你一定需要一辆马车的,是不是?我赶跑了你的美人保镖,总得赔偿你一辆马车,这才叫亡羊补牢,无愧我心呢。”
第83章 千载难逢(求推荐票)
蓝衫女来得蹊跷,说话又带着玄机,叫李鱼不敢轻信,不免怀着几分戒心。
但比较而言,相比于红裙女,李鱼更愿意相信蓝衫女。这种相信,多半出于直觉与感观,也有一小半来源于李鱼的感激之情。
李鱼细思蓝衫女言下之意,她之所以此刻现身,乃是担忧他实力大损,既无法应付浔羊城众人,也无法应对红裙女叵测居心。
换言之,李鱼觉得蓝衫女问自己问题是假,替自己解决危机是真。
也因此,他自然而然对这不速之客生出好感来。
这时听蓝衫女说要赔一辆马车,李鱼毫不犹豫推拒道:“多承盛情。但所谓无功不受禄,我与姑娘非亲非故,连姑娘芳名都不知晓,怎可再三劳动姑娘?”
“说来说去,你还是要问我的来历。”蓝衫女眸中透出嘲讽之意,连语气也充满着戏谑:“你又不是娶我做老婆,为何喋喋追问不休?你且稍待,我这就去搬马车过来。”
蓝衫女说走就走,白光一闪,便即消失不见。
为防蓝衫女暗藏歹意,李鱼早已全神戒备,犹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狮子。但蓝衫女倏忽无影,李鱼根本无力阻拦,连蓝衫女的气机流动都未曾捕捉到分毫。
狮子便欲张牙舞爪,也是徒劳妄想,多此一举了。
李鱼不免喟然一叹:“我与她在修炼境界上相差太多,有如云泥之别。我无法锁定她的气机,本是题中之义。”
蓝衫女对其姓名三缄其口,显然是有意隐瞒,叫李鱼疑窦丛生,想不明白这女子的来路与用意,更想不明白他与这女子究竟有何勾联。
蓝衫女功力通玄,气度出尘,李鱼又分明听红裙女口中说了一个“玉”字,自然会将蓝衫女与十大门派中的玉泉派联系起来,猜测蓝衫女出身于德高望重的玉泉派。
但玉泉派乃是正派砥柱,如今他被圣儒门等诸多正派追杀,玉泉派的弟子怎么反而会一路保护他?
再者说,玉泉派的弟子都是道士,蓝衫女分明不是道士打扮。更何况,蓝衫女屡屡提到公案与因缘,完全不是玉泉派道士的做派,反而更像是佛门弟子的口吻。
若说蓝衫女是玉泉派来人,连李鱼自己也不能够说服:“看来,那一个玉字,多半是蓝衫女的姓名第一个字了。可惜我对仙林人物并不熟悉,红裙女又没有说清楚,依旧一头雾水。还是等蓝衫女回来时,再想办法弄清她的来意。不管是有恩还是有仇,总得水落石出。”
孰料一刻钟后,马车如约疾驰而来,蓝衫女却似飞鸿踏雪泥,一飞之后,再不见回返。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虽有马车为凭,算不得“事如春梦了无痕”。但李鱼的期待完全落空,也谈不上“人似秋鸿来有信”了。
赶马车的年约七旬,身体瘦弱,目光有神,一望见李鱼,便从马车上跳下来,笑呵呵道:“浔羊城中赶车的有上百人,我张老头开价最高,生意却是最淡。那姑娘说要替公子爷雇车,对那群没用的车夫不屑一顾,一眼便选中了我,绝对是慧眼识珠。”
张老头来到李鱼近前,已看到赵月儿躺在榻上,微微一呆:“这是……”
“这是我姐姐。”
张老头眼中闪烁智慧光芒,大笑道:“我人是老了,眼睛还没有花呢。世上哪有这样的姐弟?我瞧着啊,公子爷与她有一段纠葛呢。难怪那姑娘要与你闹别扭,不肯与你同行。”
李鱼亦是一愣:“怎么,满地是死人,老先生竟全无惧意吗?”
浔羊城的头脸人物都殒命于此,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左右街市早已人去楼空,无人敢靠近一步。但这张老头置身其中,却没有丝毫慌乱,反能够笑出声来,让李鱼颇感意外。
“我就是个臭赶车的,什么老先生,我可当不起。赶了一辈子车,热闹是瞧得够够的。若是见了死人就怕,也不会这把年纪还出来厮混了。
瓦罐不离井上破,江湖子弟江湖亡。总得到死的那一刻,我才肯舍了这营生呢。”
说着,张老头又是大笑:“哈哈哈,公子爷是准备去哪里?”
张老头话语中有一股豪迈之意,所谓“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也不过如此。
李鱼好生佩服,心中一动,问道:“老先生可知道熊耳山吗?”
天医绝手的消息,乃是赵月儿的生机所系。李鱼半信半疑,到底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张老头笑道:“公子爷可算问到人了。浔羊城中车夫知道熊耳山的不超过两只手掌,敢去熊耳山的嘛,除了我,怕也没有别人了。
熊耳山是几十年前的老称呼了,现在嘛,大家都叫熊耳山为妖魂山,据说山上到处是妖魂厉鬼,个个不敢踏足方圆百里呢。距离浔羊城,大概是四天的路程。”
李鱼暗忖道:“妖魂厉鬼?若是天医绝手真在熊耳山隐居,弄出这些手段也不足为奇。”
遭逢大变以来,李鱼说是要去东海,其实漫无目的,多活一时便是一时。而现在的他,才真正有了一个炙热的目标,那便是救活赵月儿。
听得果然有一个熊耳山,李鱼愈发坚定了去寻找天医绝手的想法,对张老头道:“老先生可否送我们前去熊耳山?若是老先生不愿,我也不会勉强。”
张老头笑道:“我已收下那姑娘的大把银子,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过去的。区区熊耳山,有何不敢?”
他将李鱼与赵月儿移到马车上,挥鞭一叱,马车快速而稳当向前。
张老头一路都是笑,一路与李鱼说些仙林见闻谈资,一路也说些他自身遭遇:“我当年也曾风光一时,哪个不知我快马张的名头?只是这十数年中,谁还愿意雇一个老骨头?我偏要端着架子,偏要定个最贵的价格,哪管他生意是否惨淡?
也无妨,也心甘,世上怀才不遇的人多了去,还差我这一个赶车的老头吗?有人鱼目混珠,有人有眼无珠,就算是顶好的明珠,也得埋没蒙尘呢。哈哈哈!”
张老头笑得潇洒肆意,虽是凡夫俗子,虽是久处风尘,那一种慷慨雄壮之气,凌云直上,叫李鱼好生佩服:“老先生真是活得通透,活得精彩。”
“能让你李鱼李公子佩服,老头儿此生无憾了。我也真想不到,公子爷竟能对我这种下人如此客气。”
李鱼一愣:“你怎知……”
“若连搅动风云的大名人都认不出来,我这双眼睛该是白长了。哈哈哈!”
张老头于御马之道果然别有会心,说笑之中,马车又快又稳前行,较之李鱼先前拼命骑马,竟还要迅速许多。
马儿脖颈上的铃铛欢快响动,于城郭山河,于日月星辰,书写下一首首好诗,笔走龙蛇,俊彦无双。
这般行了三天,又到夜暮时分,张老头道:“前面十里处有个野店,公子爷,今夜便先……”
他的话戛然而止,马车上的两匹瘦红马急急止住马蹄,同时痛苦悲鸣。
李鱼心中咯噔一下,呼唤道:“老先生,怎么了?”
从来笑声不断的张老头这时却没有回答,仿佛听不见李鱼的焦急问询。
马鸣风萧萧中,只听一人桀桀而笑:“看来你李鱼是真的废了,桀桀,连明摆着的事都瞧不明白了!可真是千载难逢的好时机,桀桀。”
另一人阴测测笑道:“仙林名人李鱼,凤鸣山上击败群雄,风光无限。仙林路中杀死怀剑公子,名声赫赫。只为你李鱼,咱哥俩担下了重责,受下了诸般酷刑,更日日夜夜寝食难安,只怕你李鱼暗中报复。终于,让人厌恶的噩梦马上就要结束了!”
这两人竟是邪归海与邪流星,出身于六大邪派之一的森罗狱,仙林中纵横多年的邪海双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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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义愤填膺
软骨绝神散效力迟迟不散,李鱼的心神又被张老头话语牵引,竟未能及时察觉到邪海双煞的暗算。
借助神思诀,李鱼匆忙探出头去,却见张老头靠着车厢,半歪着头,胸膛已被洞穿了一个大窟窿,鲜血潺潺而流。
邪海双煞隐在暗处,不住阴阳怪气说话,李鱼却一句话也没听入耳中。
他呆呆望着张老头的尸体,一时间不敢相信眼前景象,竟是悲痛万分,怅然若失。
瓦罐不离井上破,江湖子弟江湖亡。
张老头果然死在了赶车路上。
张老头的嘴角边分明还挂着笑,笑得很从容。
这是张老头早已千百回设想过的完美结局。
能够死在赶车路上,比之老死病死在床榻上,已然幸运太多。
死得其所,此生不枉。
含笑而去,心怀坦荡。
张老头死得心安理得。
但李鱼却无法接受张老头死在眼前的真实,无法接受张老头遽然离去的残酷。
他目眦尽裂,愤怒大呼:“为何要杀死一个无辜老人?”
邪归海桀桀发笑:“区区一只蝼蚁,竟能测出李鱼的软弱无力,难道死得不值吗?桀桀,李鱼啊李鱼,你愤怒的样子,将是邪海双煞毕生难忘的美味。”
说话之时,邪归海与邪流星互通心意,暗里猝然发难。邪灵指与破神冥掌两大绝学倾力施为,志得意满,信誓旦旦,定要将李鱼与那辆马车炸为灰烬。
一颗颗滚烫热泪忽从李鱼眼中滚出。
桃花扇亦因这义愤填膺,冲天而起,明耀天际。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李白乘舟欲行,汪伦踏歌相送。
李鱼抱病急行,张老头以笑声相陪,以豁达相随,以性命相送。
与张老头因缘相逢,相处不过三日,年龄相差数倍,不过萍水倾盖,李鱼却已把张老头当成了朋友,当成了忘年之交。
桃花万重,红光万道,悲吟万声,漫天十地皆是血一般的凄艳。
九霄云上,亦受到这一刹悲慨牵引,洋洋洒洒,流下梦里万滴清泪。
邪归海与邪流星双眼暴突,震撼无加,满心念狼奔鼠窜,偏被冥冥中的大恐惧镇杀住身形,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等待着灭绝一刻的来临。
轰天巨响,屑沫飞溅,邪海双煞连最后惨叫都不曾发出,便沦为虚无荒魂,罄竹难书的罪孽终至定格。
自从李鱼在仙音宗崭露头角,图像风行海内,邪海双煞认出李鱼便是秋鸣山上阻挠之人,不免心生异样。所幸李鱼受到仙音宗追杀,自顾不暇,双煞弹冠相庆,暗中庆幸不已。
待听到李鱼杀死了声名煊赫的怀剑公子,双煞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寝食难安,真是惶惶不可终日。
要知双煞对付摘星楼上官雁,乃是出于森罗狱的钧令。纵然上官雁记恨双煞,纵然摘星楼要将双煞剥皮抽筋,自有森罗狱顶着。
以整体实力而言,森罗狱相比摘星楼可要强上许多。因此之故,森罗狱敢于公然袭击上官雁,双煞也全不惧摘星楼的报复。
但李鱼这个凭空出来的变数,却又不同。双煞与李鱼之间的纠葛,只是双煞自身的问题,森罗狱绝不会为他们两个擦屁股。
若是李鱼挟恨报复,双煞自认不是对手。更可虑的是,击杀怀剑公子、与正派为敌的李鱼,已成为森罗狱的拉拢对象。若是李鱼当真找上门来,只消李鱼动一动嘴巴,森罗狱主将会毫不犹豫将双煞处以极刑,将没用的弃子变成笼络李鱼的礼物。
双煞思前顾后,难以心安,便借了任务之便,暗中搜寻李鱼的下落。
所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若是能在李鱼逃到森罗狱之前,在李鱼与正派的鹬蚌相争下渔翁得利,便算除了这心腹大患。
等到双煞锁定李鱼行踪,却又发现有一个红裙女暗中保护李鱼。这红裙女实力卓绝,出手狠辣,堪与森罗狱的罗刹、孟婆并驾齐驱。
双煞愈加叫苦不迭,只是远远跟随,不敢轻举妄动。
谁想老天偏爱恶人,自出了浔羊城后,双煞惊喜发现红裙女竟尔绝迹无踪。而向来骑马的李鱼却一动不动躺在马车中,连住宿都要赶车老头帮忙挪动身躯,足见李鱼受损严重。
双煞还不敢大意,耐心观察了三天,发现李鱼果真一蹶不振。于是双煞大了胆子,先在赶车老头上试招。若是李鱼发觉,便即远遁,若是李鱼不觉,那便真正是铲除李鱼的天赐良机。
只可惜老天偏爱捉弄恶人,双煞怎么也想不到,殆无疑义的废人李鱼,却以一招横绝天下的“桃花潭水深千尺”将自作聪明的两人神魂俱灭。
李鱼随手之间杀死了仙林中人闻风丧胆的邪海双煞,却没有任何喜悦欣慰之情。
他眼中的泪还在流,口中更呕出了殷红的血。
热泪盈眶,呕心沥血,纵有万般悔恨,也只是徒呼负负,无法挽回张老头的性命,更无法追回张老头豪情四溢的大笑了。
呆了半晌,李鱼御使神思诀,于路边就地挖出了一个大坑,将张老头的尸体轻轻放入坑中。
掩土完毕,李鱼又折下路边一段树干,以鲜血写下“张老先生之墓”。
他虽然身体混软无力,这时却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支撑着,愣是拖着身躯来到墓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
李鱼磕完了头,忽然意识到先前不及察觉的异样:“马儿怎么全没有声息了?”
瞥眼去瞧,却见那两匹瘦红马早已委顿在地,生机全无。
这两匹老马竟是在声声哀鸣之后,仍舍不下多年情谊,陪着张老头共闯黄泉路了。
那欢快轻俊的铃铛声,再也无法响于天地山川了。
那俊彦无双的好诗,纵留有千百个妙句,再也无法书写下去了。
马犹如此,人何以堪?
李鱼本来才勉强平静下心神,目睹这般感人情景,心神恍如被大锤猛击,再度受到重创。
一时间,李鱼内心全被愧疚与痛苦占据。
激荡心潮,便是一柄柄锋利的尖刀,将李鱼的铁石心肠一刀刀划出裂缝,割出鲜血:“若是我提早察觉双煞暗算,老先生便不会死!若是师父在时,若是澡雪君在时,若是唐柔雨在时,若是蓝衫女在时,怎会让老先生眼睁睁死在眼前……”
不够强,不够强,不够强!
前有赵月儿挺身而出,现有张老头无辜被杀。若是你李鱼够强,怎会连累他人,怎会追悔莫及?
身为疏影阁传人的你,掌握天下无双神思诀的你,竟只是一个废物呢!
若在平日,这一霎心神恍惚,于李鱼而言,本不算什么,甚至反而是一种助力,将让李鱼的意志锤炼得愈发坚韧,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但李鱼身中软骨绝神散奇毒,一路硬抗下“神识涣散”的症状。此刻虽只是短暂动摇,但此消彼长之下,便酿成一桩祸事。
奇毒不肯放弃千载难逢的良机,便如决堤之水,将数日里的窝囊气一齐宣泄出来,反噬狂扑,泛滥无忌,真可谓变本加厉,仙神难当。
李鱼眼前一黑,竟是意识涣散,“砰”的一声倒在尘埃中。
第85章 仙道无凭
“你终于醒了。”
映入李鱼眼帘的是一个身穿葛衣的长髯老者,双眼锐利,直将神光电射而来。
李鱼下意识手臂一动,却觉肢体灵活如初,再无半点无力疲态。
他来不及惊喜,目光先去搜寻赵月儿所在,见到她安然躺在身边,略略松了一口气。随即站起身来,果然从心所欲,确证剧毒已被驱逐一空。
葛衣老者冷冰冰道:“老夫采药而回,恰遇你跌倒在路旁,更发觉你身中软骨绝神散,便将你带回药庐救治。”
李鱼鼻中早已嗅到药味,眼中早已瞥见药柜,这时听老者口中明白无误说出“药庐”两字,不由得喜上眉梢:“多谢神医救命之恩。小子冒昧,敢问神医可是天医绝手?”
经过马车三天赶路,李鱼距离熊耳山已是近在咫尺。而这老者能够道破并解除名医桑野的“软骨绝神散”,足以说明老者医术高绝。
尤其老者一副高傲冷漠的姿态,高深莫测而又气度悠然,远非急功近利的桑野所能比拟。李鱼有此猜测,乃是顺理成章之事。
犀角灯照得房中通明,清晰可见葛衣老者不动声色:“老夫淡出仙林,已有四十三年。想不到,你一个后生小子,竟也知晓老夫的名号。”
果然是天医绝手宋星天!
李鱼心情激动,当即对宋星天磕头下拜:“家姐身患绝症,小子此行正是要寻神医。不意尚未开口,已先蒙受神医大恩。小子得寸进尺,还望神医巧施妙手,将家姐救回人世。天恩殊绝,小子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宋星天睨了李鱼一眼,缓缓道:“老夫好像忘了和你说,为什么要救你。”
“小子洗耳恭听。”
“你李鱼是仙林中声名鹊起的新星,人头价值连城。但老夫之所以带你回药庐,乃是为了你一身狻猊妖血。
自然,顷刻间失血过多,你极大可能丧失性命。但无论如何,较之不明不白死在路旁,你总算多活了片刻。”
宋星天顿了一顿,将两道玩味的目光锁定李鱼:“滴水之恩,涌泉相报,更何况是救命之恩。该是你报答的时候了。”
李鱼乍闻宋星天有所图谋,而且还是图谋狻猊血液,心中不免一惊:“天医绝手知晓我身份也就罢了。我是狻猊妖身的事,除唐柔雨与云台山罗运熙外,仙林少有人知,暂时也并无流言窜起。天医绝手轻易窥破,眼力真是不凡。”
但李鱼并不恼怒,也并不失望。
这世上施恩不望报的人,到底还是不多。
更何况,宋星天是光明正大提要求,相比暗箭伤人的桑野,已然高下立判。
李鱼微笑道:“我昏迷之时,神医没有动手取我血液,足感盛情。”
李鱼心境一变,连自称也随之不自觉变化,盖因已知宋星天貌为救人,实乃交易,便没有了对待仁心医者的恭敬谦卑。
只听宋星天道:“不告而取谓之贼,老夫何等样人,自然是要你心甘情愿。但你若忘恩负义,老夫少不得动动筋骨,总要叫你心甘情愿。”
李鱼决定已下,目光明亮,朗声道:“我的性命都是神医所救,神医要我的血亦是理所当然,我怎敢相违?但家姐的病,尚需一个结果。若是神医有办法救治,还请开出条件,李鱼倾尽所有,死而无憾。”
“你对她倒着紧得很。”宋星天冷笑道:“但你莫忘了,你欠老夫一身血液,已是九死一生之人。一旦人死灯灭,又如何妄谈报答?今夜老夫就要你的狻猊血,再不能拖延的。纵然你有心付出,却已付不起相应代价。”
李鱼听出了宋星天的弦外之音,却又怕希望再次落空,小心翼翼确认道:“看来神医真的有办法治好家姐?”
“实话说与你,世上确实有一桩让她起死回生的神物。只不过,获得这神物的代价太过昂贵,连老夫亦是无从罗致。于你而言,更不啻水月镜花,不提也罢。”
“既有一线生机,总得去试上一试。便如水月镜花,若不是真个去水中捞过月,如何知道眼前之月,是水中月还是天上月呢?”
宋星天忽然走到桌案旁,伸手一捞,没有捞出月亮,却捞出了一把老旧胡琴,“呜咽”声声,尽是苍凉哀伤。
他更低低吟唱道:“黄河之水向东流,凫飞雁下白云秋。岸上行人舟上客,朝来暮去无今昔。哀弦一奏池上风,忽闻如在河舟中。弦声千古听不改,可怜纤手今何在。”
李鱼见宋星天双眸半睁半开,一副专注拉奏的模样,暗忖道:“想不到天医绝手医术高明,音律上亦是堪称大家,这时却不好去打扰他。
听他曲中之意,似是在说繁华终将成空,人则终有一死。但我亏负月儿姐在先,既捕捉到一点星辉月影,便只能咬定青山不放松了。”
自从下了秋鸣山,短短时日,李鱼已然经历诸多憾事。箜篌使者因他无辜惨死,师父因他遭受重伤,张老头因他埋骨荒野骨……他实在不想再一次承受遗憾。
胡琴哀伤低转,一曲尚未奏完,“咯”的一声戛然而止,显得甚是仓促。
宋星天忽地抬头,送出了一声轻笑:“呵,世上事并非有心便可办到。你是将死之人,连神物之名与解救之法,也付不起代价来听,老夫实是爱莫能助。倒不如不去管它,死时便可少一桩心事。”
李鱼回以微笑,信心满怀:“狻猊血之事,神医既说是九死一生,那我就还有活下来的机会。神医何以断言我非死不可?莫非我李鱼是早夭之相?”
宋星天似乎一愣,忽然抚掌大笑道:“知其不可而为之,倒是老夫走眼了。若你当真能不死,老夫便与你做个交易。但此刻也不必多说,生死面前,即便圣贤也煎熬不过。”
“那么一言为定!不知什么时候进行仪式?”
“当然是越快越好,东西老夫已准备妥当了。”
李鱼道:“仪式之前,我尚有一个疑问。不知神医要狻猊血做什么?”
对于宋星天这个人,李鱼实在有雾里看花之感。
宋星天显然算不得好人,但似乎也算不得坏人。所以李鱼实在很好奇,宋星天为何心心念念要他的狻猊血呢?
“那自然是为了长生!”
宋星天眼中发出了炙热的光芒,却又在瞬间黯淡下去:“你为救你姐姐,愿意去赌一线生机,愿意去相信不足为恃的渺茫机会。老夫其实与你一般可怜,一边觉得长生无望,一边又忍不住去研究长生之道。”
“长生?”
“也罢,你既甘心报恩,老夫便替你答疑解惑一番。当然,多年压力烦扰,其实老夫亦需要倾诉一番。”
宋星天自嘲一笑,继而道:“仙林修炼之人,呼风唤雨,驱雷掣电,一剑可当百万师,都是司空见惯之事。但唯独生命寿算,却始终无法突破天道制衡。
凡夫俗子,譬如朝菌蟪蛄,古稀花甲,已称长寿。而修炼之士,神通广大,把凡夫当成蝼蚁看待,其实自身何尝不是蝼蚁?修炼之人,能活到百岁的,已是寥寥无几,需要多番遇合。而能活到两三百岁的,更是凤毛麟角,千载难逢。”
他忽然问道:“小子,你可听说过天人之念?”
李鱼忆起胡绛雪所言,点了点头:“略有听闻,却是不得其详。”
宋星天叹道:“听闻疏影阁前任阁主薛韬红亦曾前往天人之念,所以老夫猜想你有所耳闻,果是如此。
相传唯有窥破天人之念者,才可突破天道限制,真正成为天仙,所谓长生久视,逍遥无忧。是以数百年来,众多绝世高手对天人之念趋之如骛,接到请帖而能不闻不问者,少之又少。
只不过,天人之念,十年一会,如此长时间中,却未听闻有一人真正成仙,可见仙道无凭,到底虚妄。
也正是因为长生无望,仙林雄才大略之人与怀瑜握瑾之徒便感无限寂寞,无限凄楚,无限怅惘。既然人生短暂,有的人便醉心于霸威,定要将仙林一统,不辜负文韬武略;有的人便无恶不作,定要倒行逆施,弥补无法长生的恐惧;有的人便周游天下,著书立说,定要留下一段韵事,聊以安慰痛苦。
至于老夫,一来修为不够参加天人之念,二来嘛,与其相信虚无缥缈的天道,倒不如相信素所谙熟的医道。古来丹书有众多长生术的记载,虽是异想天开,胡编乱造,却也为老夫提供了思路。于是老夫便把目光放在了妖族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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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一试便知
宋星天话匣子一打开,谈兴甚浓,滔滔不绝:“凡草木、野兽、器物诸类,受天地灵气滋养,其中颖悟特异者,便脱颖而出,幻化成妖。
人的寿命不过百年,木、兽、器的寿命参差不齐,概要而言,与人族一般,都属短命之类。相较之下,妖的寿命悠长无比,所谓千年灵鹤万年灵龟,甚而有十万年前的异兽残喘至今。
百年时光,于妖而言,当真不值一提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妖几乎已可称为长生,只是无法与天同寿罢了。
可笑的是,人族为长生而上下求索,本已长生的妖却舍长生而不顾,只知拼命修炼,千方百计化为人形,渐渐便有了一个个妖族。如今的妖界,便是各大妖族占据之所。”
李鱼诧异连连:“为何妖定要化为人形?为何神医说它们放弃了长生?妖族与妖难道还有区别吗?”
“天地万物皆各有灵,譬如猫饿了便会叫唤,狗能分出主人与客人。妖之灵性更出类拔萃,远胜普通兽物,更因存活长久而积蓄妖力,威势骇人。
因此之故,修炼之士往往降服妖兽为己用,御兽门中的诸般妖兽,玉泉派中的碧水玄鹤,‘探玄手’司空玄袋子里那一只神眼灵猴,皆是人族役使妖的明证。
妖虽有灵智,虽知好歹,却是出于天生直觉,纵然妖力强横,论阴谋诡计,论假仁假义,论合纵连横,怎是人族的对手?
是以蒙昧时代,大量的妖兽被人族驱使,地位与家禽猫狗无异,甚至还略有不如。在这段暗无天日的漫长岁月中,妖经历了诸般痛苦。于它们而言,宁愿活得自由自在,也不要这种被奴役的‘长生’。
恰是与人族朝夕相伴,众多聪慧绝伦的妖暗中学会了人族的语言文字,学会了人族的思考方式,学会了人族的修炼方法,更创造出了适合妖修炼的独特功体。渐渐的,一只只妖蜕变化形,成为了人的模样。
妖兽之所以化形为人形,一来是因为潜意识中觉得人是最强大的存在,二来则是因为初期大量的修炼法诀只适合人身而不适合妖躯,乃是不得已而为之。妖化为人之事既多,渐成习俗,竟是天经地义一般。
这些能够化形的妖群居繁衍,势力逐渐扩张,成为一个个盘踞一方的妖族,逐渐抢占了人族的大块地盘,最终开辟了妖界的疆域。
当然,最让老夫感兴趣的是,妖一旦化身为人,他们的寿命便与人类无异,纵然是妖王妖帝之类,亦活不过百年!
同样一只妖,只是在妖躯与人形转换,寿命便急遽锐减,难道真是天道对人族的限制吗?或许,是人族太过聪颖优秀,所以天道,或者说那些高高在上的大罗金仙们不得不加以制衡。
而化形为人的妖族,虽然其子孙后代全部折损了长寿这一优势,却也获得了诸般好处。譬如说,妖族所生下的后代,能够随心转换妖体与人形,而且都能像人族一般读书识字,交流沟通。
换言之,后代妖族不需要像他们先祖那般万里挑一,便可轻松获得智慧。正是这一点,妖族才得以崛起,能够与人族千百年争锋而屹立不倒。”
李鱼听到此处,暗忖道:“我只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却原来尚有此等内情。照此说来,妖兽还只能算非人之属,而妖族已可算作人族同类了。
难怪唐柔雨对我是妖躯之事不以为异,连月儿姐也丝毫没有芥蒂。她们所说的田螺姑娘、白蛇、狐女等诸多妖族,亦是因此之故,而得以光明正大在仙林行走,并不受到仙林剿杀。”
宋星天若有深意地望着李鱼,继续道:“而另一个好处,就是妖族的妖力能够凭借血缘而先天继承。也就是说,只要是妖族之人,先天便继承了其父母一部分的妖力。父母自身妖力越强,子女所继承的妖力也水涨船高。
这便是老夫想要你狻猊血的原因了。寻常妖族之人,妖力微弱,远古妖血稀薄,没有多大的研究价值。而你的血则大不相同,正是老夫研究中的重要一环。
九转狻猊乃是妖界三大王族之一,妖力之强,自不待言。你的血液之中蕴含了狻猊浩大妖力,更保留远古狻猊妖化形为人后的血液转化情况,有助于老夫探查出长生之效在妖族身上消失的秘密。
忘了说,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你的血其实并不只是狻猊血,而是蕴含了人族与妖族两种血液。换言之,你乃是人与狻猊结合而诞下的。
人与妖的区别和统合在你的血液中彰显得淋漓尽致,于老夫而言,你的狻猊血便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绝世药材,自然魅力无穷。”
李鱼浑身一震,脑海竟又倏然浮现了那陌生而又熟悉的绝美容颜,不免思绪连绵:“她真是我的娘亲吗?宋星天不像胡言乱语之人,难道我真是人与妖之子?那么我爹是狻猊妖?还是我娘是狻猊妖?他们为何要抛弃我?莫非如唐柔雨所言,背后尚有隐情?”
但此刻救赵月儿性命要紧,却非深思之时。李鱼慌忙止住遐思,竭力回复冷静,淡淡道:“多谢神医告知原委。现在,我可以安心接受取血仪式了。”
“老夫也是许久未曾长篇大论了。为什么今天竟会破例说这么多话?或许,老夫内心深处被你的勇气感染,觉得你真可能逃过一死,甚至觉得你能帮我完成更重要的一项试验。罢了,且不去管这些,你随我来。”
李鱼随着宋星天来到了隔壁一间房中,但觉异味阵阵,但见药罐重重,更有诸多药材内丹之物叠放于架上。
一眨眼间,宋星天左手已握着一柄尖刀,吩咐道:“将衣物除下,躺在那张榻上。为求新鲜保存,老夫将划破你浑身血脉,每处血脉中的血液将经由特制小管而流入密闭药罐之中。不将这十个药罐储满,老夫绝不会停下手中之刀。”
李鱼依言照做,虽然耳中听得磨刀霍霍,却无半分畏惧之心,微笑道:“神医可以行刀了。”
“不必心急。老夫制有麻沸散,行刀取血之时,能让你陷入昏睡,毫无痛觉。但失血过多的你,一旦陷入昏睡,将神识溃散,一睡不起,神仙难救。
若是不服用麻沸散,只要你能取血完毕时留有意识,老夫便可将你性命救回。只不过,这一线生机也只是假生机。
十个药罐全部储满血,大概需要四个时辰。这世上还没有人能长时间熬过全身失血之创痛,至少,老夫从未听闻过有这样铜筋铁骨之人。
服不服麻沸散,可由你自行选择。但依老夫看来,与其痛死,倒不如睡死,何苦为难自己?”
“睡死是真的死去,痛死则只是形容,我自然选择不服麻沸散。”
宋星天叹道:“你如此淡然,倒让老夫又多了一分期待。只可惜,凌迟之苦,失血之痛,便是铁汉也硬捱不下。你真能忍下吗?”
“一试便知。李鱼定然连一声痛呼都不放出。”
“老夫想要信你,又不敢信你。你既然心意已决,便吃了这颗‘软筋丸’。先将你浑身气力卸去,免得到时痛楚难当,胡伸乱蹬,却来搅老夫大事。”
第87章 神乎其技
第一刀落下,李鱼眉峰不乱,一似全无所觉。
第十刀落下,李鱼眉毛颤动,全凭意志苦撑。
痛楚在一次次刀尖剜割的承传中递增翻倍,绝望在一滴滴血液流淌的缓滞中爆裂弥漫。
刀尖每多一次挖掘血脉的雀跃,李鱼便多一倍无法承受的惊悸。
第九十九刀,李鱼已在期盼,血液能够流淌快一点,仪式能够结束快一点。
在撕心裂肺的痛楚中魂不附体,在变本加厉的绝望中毛骨悚然,李鱼已是奄奄一息。
但李鱼的的确确,真真切切,实实在在,没有痛呼过一声。
风浪肆虐,火焰翻腾,李鱼如渊如岳,只是岿然不动。
因为李鱼明白,哪怕是再小声的呼痛,也将拉开投降的序幕,也将酿造溃败如山的苦酒。
所以李鱼苦苦支撑,只有苦撑,也只能苦撑。
而苦撑着李鱼的倔强,不只是执着胜负的意志争锋,更是弥补遗憾的坚定信念。
“无论如何,我都要救回月儿姐。”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李鱼无法回应赵月儿的表白,却可以用自己的性命,为赵月儿换来一线生机。
“这一次,李鱼不想再留遗憾。”
“面对无可撼动的魔音宗主,月儿姐战战兢兢,不自量力,纵然神衰意断,也不曾停下笛声。
这一次,换李鱼来吹响这拼尽一切也要吹完的心曲。
这一次,换李鱼救你!”
一百九十九刀,二百九十九刀,三百九十九刀……
李鱼已不知道宋星天落了多少刀,也不知道距离仪式完成还有多久。
他只知道,他绝不能痛死过去!
负隅顽抗之间,信念百炼成钢,遂成世间最惨烈最动人的奇景。
终于,终于,终于,“咣啷啷”一声,尖刀五体投地,宋星天束手叹服:“四个时辰,整整四个时辰,你竟真硬捱了下来。”
李鱼面无人色,早已没了说话的气力,勉力强为,也只是微微眨了一下眼睛。
他似乎在微笑着说:“你瞧,李鱼言而有信,一声痛呼也没有发出。”
宋星天将一枚“百脉养血丹”纳入李鱼口中,言辞之间,仍感难以置信:“昔日华佗为关公刮骨疗毒,关公面不改色,世称豪壮。单以胆气而论,你李鱼可谓关公再世,不让前人专美于前了。”
宋星天复在李鱼全身涂抹秘制“九元百草天一膏”,随即神针连施,龙蛇疾走,在李鱼周身要穴顷刻间刺出一百多下,吩咐道:“现在可以闭上眼睛休息了。我会替你好好治疗,保你完好如初。
呵,你让老夫见识了无双意志,让老夫领略了人定胜天,更激励了老夫在上下求索长生之道的决心。此番治疗便算投桃报李,无须你另付代价。”
三个时辰后,李鱼悠悠醒来,忽觉疼痛一无所踪,浑身上下竟连一条新伤疤都没有留下。若不是前番痛苦太过真切,李鱼甚至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场噩梦。
宋星天笑道:“不必怀疑。老夫说过,会让你完好如初的。你瞧,老夫也是言而有信的。”
短短三个时辰,竟可以让气血耗竭、遍体鳞伤、奄奄一息的一个人回复气血,消弭伤势,生龙活虎。
若有人把这种奇迹告诉李鱼,李鱼必然嗤之以鼻,笑骂是痴人说梦。
但这样的奇迹却真实发生在李鱼自己身上!
李鱼瞠目结舌,震撼莫名,脱口而出道:“简直神乎其技,令人叹为观止。”
他随即拜倒在宋星天面前:“蒙神医再次相救,我侥幸得以不死。治疗伤势之恩情,告知神物底细之恩情,两桩天大恩情,李鱼无以为报。便请神医开出条件,不管多繁杂多艰难,李鱼上刀山下火海,也定会尽力去办。”
先前李鱼对宋星天口中的“神物”还存了一丝疑惑,还有几分揣测宋星天是在欲擒故纵,故弄玄虚。
但亲自经历过宋星天的妙手回春,他对于宋星天的医道修为已是虔诚膜拜,再无半点怀疑。
宋星天挥手笑道:“老夫言出如山,此番治疗,分文不取,你也休得多言。至于救活你姐姐的神物嘛,此桩交易,老夫只能告知神物之名与解救之方,可不包括替你罗致此物。你可听清楚了?”
“多谢神医垂怜,能获知神物之名,我已是心满意足。”
“如此甚好,你我是各取所需。只要你给老夫取来一颗三煞蟠龙紫丹,老夫即刻告知你神物为何。”
“三煞蟠龙紫丹?”
宋星天解释道:“三煞蟠龙紫丹乃是千年三煞妖蛇的内丹。老夫要炼制长生药物,此丹亦是重要一环。而这千年三煞妖蛇,其形有几分像龙,故有蟠龙之称。如今熊耳山的山腰古洞之中,就有一条千年三煞蛇。
你猜的不错,老夫之所以隐居熊耳山,正是为了这颗三煞蟠龙紫丹。这条妖蛇虽有千年修为,实力不值一哂。
问题在于,千年三煞蛇能喷出一团紫色迷雾,幻化出人心中最恐惧的魔障,叫人困守心魔,不战而亡。
老夫心念三煞蟠龙紫丹许久,但冒险试过两次,险些将老命也给赔掉。从此再不敢轻举妄动,只将药庐设在山脚,一边守住这孽畜,一边苦思对策,可望而不可即,已是煎熬多年了。”
李鱼恍然而悟:“原来众人口中的妖魂厉鬼,皆是因吸入三煞蛇的迷雾而产生的幻象。难怪众人疑神疑鬼,直说熊耳山恐怖森森,再不敢靠近熊耳山了。”
“于老夫而言,紫色迷雾是无法逾越的一道鸿沟。但对于意志坚韧的你而言,却未必是什么难题。”宋星天显得颇为感慨:“风云际会,也许真有天意。你来找老夫为你姐姐看病,正是老夫的一场及时雨。
你说,是不是老天安排好这一切?天上若真有仙神,他们是不是也和老夫一样,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长生丹出炉?他们是不是也和老夫一样,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老夫是异想天开还是真有突破禁限的能为?”
李鱼忽然明白过来,为何宋星天费尽辛苦治好自己,而又不另外索要报酬。
因为宋星天真正想要的报酬,乃是三煞蟠龙紫丹。假若不先将李鱼治好,李鱼便算意志无双,能破解紫色迷雾,也没有实力去拿下千年妖蛇。
从头到尾,宋星天根本就是故作大方。
李鱼对于长生并无执念,但为了赵月儿,这一趟取丹之行,势在必行。
他问明了千年三煞蛇所在方位,草草吃过了山珍野菜,不多时已来到山洞之前。
第88章 知与不知
李鱼尚未踏步入洞,千年三煞妖蛇已然有所感应,张开血盆大口,送出一团紫色浓雾。
紫色迷雾来势汹汹,横冲直撞,瞬将李鱼包裹其中。
李鱼视线一阵迷糊,神识随之迷荡,再睁开眼时,景象丕变,入目皆是傲雪梅花。
“这……竟是疏影阁梅花林?”
李鱼神色大变,明知已然陷入了心魔幻境,此刻却故作不知,无心细嗅花香,只是急步趋前。
小径蜿蜒,砌下落梅如雪乱,转步已可望见疏影阁雅致楼台。
李鱼忽然心乱如麻。
暗藏心底的奢望倏然成真,急不可耐的步履却反而变得沉重不堪,泥淖不前。
近乡情怯,梅雪偏怜,此情此景,最是难堪!
李鱼正自彷徨不定,却听房门“咯吱”一声打开,缓步走出那朝思暮想之人。
只见胡绛雪身穿一件淡青色长袍,长发懒梳,神情萧索。
落入李鱼眼中,恰正是一枝春雪冻梅花,满身香雾簇朝霞,愈见其幽绝清丽,便愈见其寒瘦可怜。
胡绛雪手捧一卷书册,眉山暗蹙,低低吟诵道:“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恐非平生魂,路远不可测。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君今在罗网,何以有羽翼?”
这首诗乃是杜工部思忆李太白而作。胡绛雪此时念及,神情郁郁,别有所寓。显然她心中所思,并非那遭逢不偶的绝世天才,而是那乖陋惹祸的不肖徒儿。
李鱼又是感动,又是痛心,浑身暖流涌动。百味杂陈之中,益发不敢现身,心中只想着:“我已愧对师父,如何能出去让她多添烦恼?能这般偷偷望师父一眼,确定师父无恙,已是心满意足了。”
胡绛雪继续吟诵道:“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水深波浪阔,无使……咳咳咳……”那“蛟龙得”三字,竟是被咳嗽声阻住,全然脱身不得。
李鱼再也忍耐不住,抢上前去,关切问道:“师父,你怎样了?”
胡绛雪星眸一亮,随即低声叹息道:“才是清晨,便已梦臆,一笑。”
李鱼心潮翻涌,千万句言语,唯剩眼中两滴热泪与膝下愧疚三拜:“师父,的确是李鱼负罪回谷。李鱼牵累师父,真是罪该万死。”
胡绛雪半信半疑,顺手便将手中书册轻轻拍在李鱼头顶,只听得“啪”地一声实响,方才确认暌别已久的师徒,不再只是梦中相见。
她瞬时改换了面容神色,淡淡道:“回来便好。站起身来,将这些天的事情详细告诉我。”
要知胡绛雪素来潇洒出尘,这般以书册拍击李鱼的失礼动作乃是破天荒的一次。若非多次梦魂相见,若非生怕希望又行落空,胡绛雪怎会如此失态?
她虽然说话冷淡,但其中殷勤爱护之意,李鱼如何不知?李鱼如何不感?
当下李鱼将一路之事择要禀告,然后殷切询问:“听说师父因为保护我而与圣儒门主对拼,可曾有落下内伤?”
“无妨,圣儒门主虽是强横,却还伤不了我。”
“但师父方才明明咳嗽……”
胡绛雪避而不答,反而秀眉微皱,轻斥道:“李鱼,你可知自己铸下大错了吗?”
李鱼诚惶诚恐,跪地不起:“徒儿知错,但凭师父责罚。”
“呵。”胡绛雪冷笑一声:“那你说,你究竟错在哪里?”
“徒儿学艺不精,处置不当,考虑不周,简直错上加错,罪无可恕。
若徒儿能够彻悟神思诀,早点拥有足够实力,当时就不会被怀剑公子推到擂台,也不会让怀剑公子阴谋得逞。
若徒儿足够聪慧,不逞一时意气,立即在擂台上与众人说明事实,就不会被选为赘婿,也不会酿出箜篌使者身死的惨剧。
若徒儿早些想到疏影阁处境,早先与疏影阁和师父划清界限,又岂会连累师父?”
“蠢材,你果然是错上加错!”胡绛雪失望摇头,叹道:“你莫非已忘了,临行之前,我是怎么嘱咐你的?凡事皆有师父在,你敢是将我的话抛到九霄云外?”
“师父的嘱咐,徒儿谨记在心,从来不敢有忘。”
胡绛雪秀眉扬起,失望之情与恼怒之意溢于言表:“哼。嘴上说得好听,我且问你,你为何要自作主张,为何要叛出疏影阁?还是说,你觉得师父已经无法保护你了吗?”
“不,不是的,徒儿只是不想师父受到一点损伤。一切都是徒儿咎由自取,祸福自受,怎可……”
胡绛雪衣袖一挥,叱道:“若再胡言乱语,你我师徒真正一刀两断。”
李鱼本来还有满腔话语,此时不免噤若寒蝉,低头不语。
却听胡绛雪又是低低叹息一声:“既为师徒,便有荫蔽之义。若是无法护住你,这师父两字,我实在愧受。”
明明是自己闯下大祸,明明是自己连累师父,可师父却反而在说:“这是她的责任,这是她的愧疚。”
李鱼只想要师父狠狠重罚自己,可师父何尝有一句真正的怨言?
唐柔雨说,那一天师父横眉冷对,对着圣儒门主与仙音宗主,不肯有一丝退让。
那一天,师父毫不犹豫说:“李鱼这小子,我是护定了。”
而现在,师父没有因为他惹上圣儒门惹上天下正道而生气,却因为他擅自叛出疏影阁而生气。
恩情如海,如何报得?愧疚如山,如何消得?
李鱼万分难过,竟只有重重磕头,将额头上弄得鲜血横流,却是毫不在意。
他口中不住喊道:“请师父息怒,徒儿知错了,徒儿知错了……”他在心中更立下重誓:“李鱼此生,绝不可再有半点忤逆师父……”
蓦然却听胡绛雪怒喝道:“好一个狼心狗肺的孽畜!枉我对你多加回护,你竟忘恩负义,色胆包天,反对我起了非分之想!想不到我胡绛雪有眼无珠,竟收了你这么一个无耻孽畜做徒弟。你这样的孽畜,竟还敢活在人间吗?”
李鱼如遭雷击,浑身剧震,竟是羞愧难当,痛苦万分。
胡绛雪说的不错,他纵然满口徒儿师父,反复告诫着自己认清两人之间的关系,心中却的的确确存了不该有的爱慕邪思。
任何一点私心爱念,皆是对胡绛雪深厚师恩的亵渎。
明知道所有一切皆是幻境心魔,李鱼这时却故作不知,毫不犹豫掏出了桃花扇,杀气沛然大盛,恶狠狠往自己胸口刺去。
第89章 杀与不杀
李鱼羞惭无地,便欲挥扇自戕,千钧一发之际,却闻胡绛雪嘲弄冷笑:“蠢材,痛则高歌,乐则纵饮,心内真情放肆,眼前却不敢放肆真情。难怪你迟迟无法突破神思诀。”
李鱼心头大震,手上动作不由停滞,急抬眼看时,却见胡绛雪身着淡红色薄绸罗衫,下着月白褶长裙,秀眉紧皱,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师父怎么瞬间换了打扮……”
李鱼方自一愣,却又听胡绛雪冷笑道:“枉你读遍圣贤书,却原来一肚子猥亵邪思。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
李鱼心头再度大震,这才发现眼前分明是两个胡绛雪!
两个容颜一模一样的胡绛雪,偏是判若两人,情态迥然有别。
一个身穿淡青色长袍,书卷横卷,满脸震怒;另一个身穿淡红色罗衫,衣袖漫甩,满脸鄙夷。
一震怒,一鄙夷,情态截然不同,偏又殊途同归,不谋而合展露着错看李鱼的失望,同一心灰意冷,同一后悔莫及。
刹时间,李鱼心神遭受重创,但觉左冲右突,也无法打开这个死结,竟是四肢无力,口呕鲜血,狼狈跌坐于地。
两个胡绛雪异口同声发出冷笑,目光灼灼,直盯着李鱼,定要让李鱼给出交代。
李鱼不觉双手抱头,来回打滚,呼天抢地,痛苦难当。
只可惜图穷匕见,罗网遍布,李鱼已是上天无路,遁地无门。
潜藏多时的奢求与恐惧,经由赵月儿冷眼点破,经由魔音宗主“春衫醉”明镜照形,终在此刻彻底爆发。
纵然有心回避,纵然有心拖延,却再也无法逃脱内心的折磨。
“我到底该如何对待师父……我对她,究竟是怎样的心?”
两个胡绛雪齐齐迫近一步,明眸璀璨,落在李鱼眼中,却是不死不休的逼问。
无论李鱼给出什么答案,总会有一个胡绛雪失望。
“无论做出什么选择,我内心之中,总是不得安宁吧……难怪天医绝手谈及紫色迷雾时犹有余悸。心魔难除,叫人只有死去才得清净。”
百姓吸入迷雾而妖魔丛生,宋星天吸入迷雾而长生梦碎,李鱼吸入迷雾而肝肠寸断,进退无路。
李鱼清楚知道,眼前两个胡绛雪,皆只是自身想象。
但虚实之间,其实没有绝对界限。
是幻亦是真,想象其实是在预演事实。
胡绛雪必然会牵挂李鱼,必然会为无法保护李鱼而愧疚。
而李鱼见到胡绛雪,必然自责难受,必然感激涕零,必然会因为非分之想而汗颜无地,不知所措。
师恩深重,李鱼不允许自己有任何一点过分的想法,不允许自己让胡绛雪有哪怕一丝的困扰。
“她对我从来都是师徒之谊,我怎可大逆不道,罔顾师道尊严?”
可偏偏李鱼第一天见到胡绛雪,便被胡绛雪高超的见识折服。惊为天人同时,更因为胡绛雪“真情放肆”四字而萌生了臆想,是以脑海中始终烙印着初见一瞥,胡绛雪身着淡红色罗衫的嗔怒模样。
“情根已种,再想拔除,已是痴心妄想了。何况,我实在也不愿拔除情根。只是我怎可……”
李鱼左右为难,心神煎熬,如被十八般酷刑反复折腾,不免魂魄动摇,一缕魂魄脱出躯体,一脚踏入了鬼门关。
恍惚之际,空中飘落下几片梅花,李鱼触景生情,忽然想起了入门时的七步成诗:“翠钿合成梅掩怨,佳人浴罢夜萦香。”
他不由苦涩一笑:“唐明皇与杨贵妃两情得谐,却是苦了梅妃。世人皆赞叹唐李二人深情,梅妃之幽怨,又有谁人念及?一如我爱慕师父之心,虽是情发于中,却无法歌之咏之,不但无法对师父言明,连对旁人也无法透露一字。”
但这无奈一笑后,李鱼的精神却陡然一振,只因他忽然又想道:“是了,是了。情发于中,若一切出自真心,又怎能强行遏制?
正如箜篌使者所言,情字最勉强不来,既无法勉强去爱一个不想爱的人,也无法勉强去不爱一个想爱的人。
难道我爱慕师父,是有半点虚情假意吗?
难道我爱慕师父,是定要师父给我一个答复吗?
难道我爱慕师父,是像梅妃一样,只因爱而不得,便会心生哀怨吗?
既然一切出自肺腑,既然不奢望回应,那么我爱慕师父,又何错之有?
我爱得心安理得,又何必痛苦彷徨?
若是担心师父受到困扰,我只需将爱意深藏心底,不让师父发现,不叫世人发现,不露痕迹,不显端倪,也就是了。
如此,我既可坦然面对师父,也可坦然面对内心。
其实我未必能再见师父一面,却纠缠于如何面对师父,岂非可笑之极?也许,这便是情之魔力,叫人患得患失。
我初尝情之滋味,又困于师道礼仪,未免思前顾后,真正可笑。”
一念彻悟,我心光明。李鱼神采奕奕,桃花扇踌躇满志,对着那两个胡绛雪,对着那满目梅花,道一声“破”,心魔幻境霎时崩塌。
紫色迷雾既已散去,李鱼大踏步入洞,却见粗如树干的千年三煞妖蛇惊诧恐慌,仓促扭转长长身躯,闪电般扑袭过来。
妖蛇虽是千年苦修,一击威力只与云台双秀招数仿佛,怎入得李鱼之眼?
“力拔山兮气盖世!”
桃花扇强势迎击,劲风扫去,将妖蛇重重甩落山洞岩壁。
妖蛇两只瞳孔透出恐惧神色,身躯扭曲重叠,瑟瑟发抖,甚是可怜。
李鱼本要直取妖蛇内丹,忽然生出不忍之心,一时踟蹰不前。
“妖蛇千年苦修,便是紫色迷雾,也只是自保之策,何尝与人有怨?妖蛇虽是异类,到底也是一条性命。
天医绝手为求长生而起谋害之心,我为救月儿姐而行动手之事,未免有违道义,干犯天和。”
彼亦一心魔,此亦一心魔。虽是突破了紫色迷雾,李鱼心中仍面临着两难抉择。
杀与不杀皆是错,人生于世,又有谁能真正问心无愧呢?
李鱼自嘲一笑:“因为害怕知道鸡鸭鱼死前的惨状而不去厨房,吃起大鱼大肉来却赞不绝口。呵,君子远庖厨,确实是虚伪的慈悲。
但这虚伪的慈悲,怕是唯一能劝解良心不安的话语了。弱肉强食,即如佛者亦须茹素而活,难道植物草本便没有生命,便可以心安理得吗?
所以古人言曰:‘物伤其类。’不伤害同类,便可勉强心安。倘若这妖蛇已化为人形,我自然无法下手,但现在毕竟还只是一条妖蛇,杀了它也不算违背道义。”
李鱼瞬思千虑,百般劝说自己,却仍是迟疑着不肯动手。
千年三煞妖蛇痛苦嘶叫,哀楚无限,只盼眼前强者能够网开一面。
只可惜,李鱼念及赵月儿性命,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伫立半晌,李鱼摇了摇头,狠心上前,破开妖蛇身躯,取出了一枚紫黑色内丹。
杀与不杀皆是错,人生于世,又有谁能真正问心无愧呢?
李鱼如愿以偿获得三煞蟠龙紫丹,心内终是不快。
第90章 有此气度
亲手拿到三煞蟠龙紫丹,宋星天双目放光,端详许久,方才收入药囊之中,叹道:“老夫前次困于紫色迷雾,六日六夜不得挣脱,几至魂销梦断,至今难忘狼狈。想不到,你竟真能为老夫取来蟠龙紫丹。”
李鱼恭声答复:“幸不辱命。还望神医指点迷津,告知我救人之法。”
“哎。”宋星天长长叹了口气,望了望躺在榻上的赵月儿,又望了望李鱼,摇头道:“虽然交易早已定下,但你帮了老夫这么大一个忙,老夫实在不想你白忙活一场。”
李鱼疑惑发问:“神医此话何意?我信神医不是出尔反尔之人,这才拼命将蟠龙紫丹取来。”
“别着急,老夫当然不会背信弃义。”宋星天又叹了一口气:“老夫只是觉得,纵然将神物之名告诉你,你也无法取得神物,更无法如愿救活你姐姐,岂非白白辜负你这趟舍生忘死吗?连老夫也万难心安。”
李鱼正待说话,宋星天忽地一笑:“有了!你全身经脉毁绝,已无法将真气凝聚于丹田。但若老夫施展‘龙影针’,辅以独门药物,定可让你经脉恢复如初,再不用为修炼而烦恼。”
李鱼立时回绝:“多谢神医美意,但我现在只想救回姐姐的性命。”
宋星天若有所思道:“小子,你莫非忘记了正被圣儒门等一干门派追杀?经脉一旦恢复,你便可乘风御气,纵横万里,再不用骑马乘车这般麻烦,逃生的机会便大了许多。”
“神医考虑甚周,我感念在心。只是,经脉完好的我,当真能够躲过圣儒门的报复吗?苟延残喘之人,还能活几天,皆看天意。趁现在还能歌哭笑泪,我不想留有遗憾,只想见到姐姐苏醒过来。”
“遗憾?你知道神物之名后,只会更加遗憾呢。”宋星天失笑道:“你既不想修复经脉,那不如老夫替你恢复容貌。听闻你先前乃是俊美无暇的美男子,老夫可略施手段,令你容颜一如往昔。
容貌虽是小道,但以你之才华加上你之容貌,便是翩翩浊世之佳公子。若能赢得绝世佳人青睐,甚或另辟生机,否极泰来,也未可知。”
李鱼诧异于宋星天的推三阻四,语气不觉加重,但神态上尚能保持平静:“恢复经脉也好,恢复容貌也罢,皆是神医一片好意,李鱼岂能无感?但李鱼眼下所盼的,乃是神医依约完成交易。至于其他事情,尚无心力去想。”
宋星天哂然一笑:“你定然在想,老东西何以临时变卦,讲东扯西?罢了,老夫便直说神物之名,免得有人腹诽老夫是大言欺人之辈。你听好了,想要治愈神衰意断之症,需要千古神物七玄珠。”
“七玄珠?竟是七玄珠吗?”
李鱼喃喃自语,眼中异彩连连,不只是惊讶,更有庆幸。
宋星天摇头道:“看来你对七玄珠也有所耳闻,那你肯定也知道,想要获得七玄珠,难度堪比登天。
七玄珠夺造化之秘奥,历千载而弥新,内蕴真力浩荡如海,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真正是仙林异数,当得起神物之名。
数千年来,不知多少英雄为七玄珠而灭门倾家,不知多少门派为七玄珠而血流成河。
如今仙林中,独有一枚雷玄珠确认下落,那是在空翠山的许天君手中。而许天君依仗雷玄珠之力,修为惊世骇俗,被许多人誉为天下第一。天君之称,虽出于许天君自号,却也为仙林公认。
所以老夫刚刚劝你打消念头,劝你另开条件,可惜你执意而行,真叫老夫无可奈何。所谓不听老人言……”
李鱼截口道:“敢问神医,若寻得七玄珠,又当如何解救?”
“若能够寻来七玄珠,只需以真气催动七玄珠,取其一段真力析为缕缕灵气,灌输于你姐姐脑海中,便可滋长化纳,灵识再生,足以弥补她缺憾的神识。”
李鱼曾亲眼见到火玄珠吞噬怀剑公子真力,不由暗忖道:“所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只怕是众人不明真相,妄加揣测。
盈亏有定,假如七玄珠真能够无所损耗,多半是七玄珠释放真力之后,又吞噬了新的真力。不过以此推论,月儿姐亟需的神识确实可以用七玄珠真力弥补。”
瞬时打定主意,李鱼开口直言:“不瞒神医,我体内便有一颗七玄珠,名唤火玄珠,不知是否可用于救人?”
“小子,不要信口开河。你不通医道,难免会怀疑老夫见解,自然认为老夫故意提起这无可能罗致的神物,随口来敷衍你。呵,老夫可以原谅你的无知,但七玄珠确实可以救你姐姐。至于你信还是不信,交易一了,又与老夫何干?”
李鱼诚恳说道:“我并未怀疑神医,也请神医不要怀疑我。我体内确实有一颗火玄珠。”
“你说的竟是真的?”
宋星天再三确认李鱼表情,发现李鱼郑重其事,不像说梦话的样子,不免信了八分,却仍感不可思议:“你体内怎会有火玄珠?难道你竟把火玄珠整颗吞入?奇哉,真是奇哉!”
“内中经过,不便相告,但确实是火玄珠无疑。敢问神医,该如何将火玄珠取出?”
宋星天略略收拾了震撼神情,失笑道:“小子,你就这么相信老夫?火玄珠可是稀世奇珍,你就不怕老夫见宝起意,将你杀死,夺取至宝吗?你的神思诀,在老夫眼中,实在缺了几分火候。”
李鱼道:“不告而取谓之贼,神医既有此气度,李鱼自然也愿意相信神医。”
“你倒是看得起老夫。就冲着你这句话,老夫对你李鱼就得刮目相看。”宋星天颇为感慨,却又叹气道:“仙林前辈获得七玄珠后,皆是小心翼翼,只提取一丝真力,便已对修炼大有裨益。若将七玄珠整颗吞下,人的躯体承受不住汹涌真力,早已爆体而亡。
火玄珠乃是七玄珠中力量最强的一颗,霸道强横,而你身体别无异样。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火玄珠已经认你为主了。
换句话说,你与火玄珠已是息息相关,密不可分。除非你主动与火玄珠脱离关系,纵然旁人将你搜肠刮肚,也休想找到火玄珠的踪影。纵然旁人将你杀死,火玄珠也始终留有你的烙印,真力也无法为其所用。”
李鱼已然听出宋星天的弦外之音,闻言不由呆住:“所以说,即便我拥有火玄珠,也无法用来救治我姐姐?”
“确是如此。七玄珠之所以能够弥补她的神识,就在于七玄珠真力析出后乃是无意识的灵气,与她残存的一丝神识融合,便可以助她转危为安。但若这些灵气已先沾染了你的气息,那么只会与其她残存神识碰撞争锋。
这些带着你气息的灵气太过强大,鸠占鹊巢,其结果,必然是以那缕残魂失败告终。那么你救人之举,非但不是救她,反而是促其速死了。”
李鱼喃喃自语道:“怎会如此?明明我已拥有火玄珠这等罕见之物,明明已窥见一线天光,怎么会这样……”
呆滞之中,李鱼忽然灵光一闪,殷殷望向宋星天:“神医,你刚刚说主动与火玄珠脱离关系?你是不是知道脱离关系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