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住手住手
李鱼满怀期待,却听宋星天道:“老夫确曾在医典古籍中见过宿主与七玄珠脱离之法。但一来真假难断,二来代价太大,不提也罢。你若真寄望于七玄珠,不如大海捞针,搜寻水玄珠等其他玄珠下落,反倒较为可行。”
李鱼虽然不怎么聪明,却也并非笨伯。他此刻已然明白宋星天是在欲擒故纵,便索性遂了宋星天心意,斩钉截铁道:“神医不妨直言相告。为救姐姐,李鱼不惜一切代价。”
“你既有此决心,老夫只得客随主便了。”宋星天的神色有些复杂,缓缓说道:“火玄珠与你一体两命,旁人若想打火玄珠的主意,只会受到火玄珠的反制。只有你本人动手,火玄珠才没有反抗之力。
你若想脱离火玄珠,须亲手将心肝剜出,并在死前亲手将心肝剁碎。心死神灭,火玄珠便会飞出你的身体,也不会保留你的气息了。”
李鱼点头道:“原来如此。这就叫解铃还须系铃人。”
“你错了,这叫一命换一命。想救你姐姐,你就必须要死。”
李鱼眉毛扬起,恍若不闻宋星天的警告:“既有此方法,无论真假,李鱼决意一试。”
宋星天叹了口气:“你当然知道,待你死后,火玄珠便又成了无主之物。这般绝世神物,老夫自然不会放过。可叹你抛弃重宝,献出性命,到头来却只是替老夫做了嫁衣。”
李鱼轻蔑一笑:“世人皆视火玄珠为神物,只怕神物倒是大祸害呢。但火玄珠既可救姐姐性命,此时称为神物,似乎并无不妥。
李鱼只希望,神医收了火玄珠后,能析出玄珠一缕灵气,真正救回我姐姐。如此便算神医功德无量,李鱼亦可心安于地狱黄泉。”
“以小劳获大利,老夫乐意之至。老夫敢以性命担保,获得火玄珠后,必然将这女子救活。若是老夫食言,便叫老夫死在顷刻,长生之梦彻底葬送!”
见到宋星天发下重誓,李鱼再不耽搁,便欲立即动手:“相信神医不是空言哄人之徒,还望借刀一用。”
宋星天将那柄攫取过李鱼血脉的锋利尖刀递向李鱼,寒气森森,侵人骨髓。
同样的刀,同样的李鱼。先取血,后剜心,已算故友良朋,何忍锋刃相向?
李鱼已将尖刀握在掌中,宋星天忽然问道:“老夫瞧得出来,她与你并无血缘,你何苦为了这名义上的姐姐抛却了火玄珠,抛却了性命?
若是这女子此刻能够说话,相信她必然也不同意你的决定。她不过是样貌丑陋的俗女子,你却是名动仙林的新起之秀。你能有这个心,便已够了。难道还真的舍掉自己的命去换别人的命?值得吗?”
值得吗?
于这惨淡人间,李鱼分明还留有诸般眷恋。他想着义父的下落,想着自己的身世,想着探查脑海中女子的身份,想着与圣儒门做个了断,想着……再见一见胡绛雪,想着亲口对胡绛雪说一声对不起……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到了这要紧关头,气血上涌,放手去做,哪管得了以后其他?
君子立身,为其所当为,如是而已。
李鱼淡淡一笑:“神医立意要取火玄珠,却于此刻劝我悬崖勒马,值得吗?”
宋星天回以一笑:“那只是因为,老夫知道,你这人不听劝的。”他手中早已拿着胡琴,一笑之后,胡弦幽幽叹惋,低低吟唱:“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悲切弦歌中,尖刀刺破了李鱼皮肤,攫开了李鱼血肉,便欲将一颗挚诚热切的真心剜取出来。
陡然却闻一声暴喝:“住手!你这是自寻死路,愚不可及!”
这声音自李鱼体内而出,赫然便是火玄珠雷霆震怒。
李鱼动作略微停滞,轻笑道:“沉寂许久的火玄珠既然现出声响,看来我剜心之举,非是徒劳。”
“你小子稀里糊涂中了别人诡计,居然还笑得出来?本尊便算要吞噬你,至少也得十年二十年,那时你已享尽本尊的好处。但你若即刻死了,真就一切成空!”
胡琴戛然而止,宋星天啧啧称叹:“想不到火玄珠非但具有灵识,更能口吐人言,奇哉,真正奇哉。”
火玄珠叱咤威怒:“老匹夫挑唆坏事,本尊先废了你!”
宋星天不慌不忙:“瞒者瞒不识,你话里中气不足,疲态毕露,显然是状态堪忧。呵,想要收拾老夫,并非轻而易举。
何况李鱼已铁了心要做这件事,就算老夫死了,他也可以找其他人来灌输灵气。纵然迁怒于老夫,于事何补?神物火玄珠,想必不会做出有违身份之事。”
火玄珠不由默然。
诚如宋星天所说,火玄珠眼下处境并不好过。自从吸纳怀剑公子真元后,火玄珠便忙于炼化真元,想要融为己用,让真力更上一层楼。
怎奈怀剑公子乃是仙林有数高手,年纪虽轻,积淀却厚。又兼圣儒门“圣天功”真气至大至刚,不甘屈服于火玄珠本身炙热真力,宁愿损光耗尽,也不愿便宜了火玄珠。故此两者相冲不断,犹如两虎相争,难分高下。
当时火玄珠不费吹灰之力就吸纳了怀剑公子真元,一时大意,还曾轻蔑发笑。等到真正吞噬炼化,火玄珠才发现小看了怀剑公子,才知道贪多嚼不烂的道理。
火玄珠费劲千辛万苦,也只是吞噬了一小股真元。其余一小股真元因为拼斗而损耗殆尽,而剩余大股真元不过是从怀剑公子体内转入火玄珠内,犹自与火玄珠缠斗不已。
倘若火玄珠不曾得意忘形,不是想着一口气炼化所有真元,而是分而治之,循序渐进,又怎会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火玄珠吞噬怀剑公子,非但没有得到任何好处,反而灵识大损,消耗颇巨。若硬要说好处,只不过是帮助李鱼逃过一难,保住了这千挑万选的宿主而已。
这些天里,火玄珠埋头于龙争虎斗,无暇顾及外务。一直到此刻,李鱼想要脱离与自己的联系,火玄珠遽然惊悸,发现形势已急转直下,这才不得不出声喝止李鱼。
只是瞧眼前架势,多日苦心经营,一朝化为乌有。
火玄珠十分清楚,它纵然震怒万分,百般呵斥,也无法阻止李鱼的决定。它之所以挑上李鱼,岂非便是因为李鱼百折不挠的意志?
既然李鱼自寻死路,火玄珠也是无可奈何。
不过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合适宿主而已,毁了也就毁了罢。千年时光都熬下来了,也不怕多等一千年,不怕多等三千年。
李鱼的确意志无双,但世人多如牛毛,意志无双之人,未必只有一个李鱼。
这时却听李鱼问道:“火玄珠,你主动说话最好。我且问你,你的真力析为灵气,可否治疗神衰意断之绝症?”
既知李鱼选择,火玄珠无暇多顾,冷笑道:“什么狗屁绝症,本尊一缕灵气,便足以功夺造化,改天换日。岂止这牛刀小用?你若是知机,便不要恣意妄为,少不得有你大好处。你若是不知好歹,本尊现在力量最是衰弱,也任得你与老匹夫摆布,却怕你们后悔不迭。”
宋星天哂然一笑:“火玄珠毕竟是火玄珠,明知宿主将毁,却仍直言不讳,并不扯谎阻挠。”
眼见得宿主之计功败垂成,火玄珠好不气苦,更念着与圣天功真元抗衡,懒得与宋星天多费口舌,心神一收,潜心珠内纷乱,再不搭理珠外人事。
李鱼听到火玄珠果然有效,心意愈发坚定,对宋星天道:“火玄珠霸道异常,我先前还怕取出火玄珠后,恶性难驯,神医一时难以掌控。如今它衰弱无力,正是天赐良机,只盼神医莫忘了誓言。”
“老夫已退隐多年,但天医绝手这块金字招牌还不想砸掉。”
李鱼这时已无顾虑,那柄尖刀继续突进,正欲剜取心肝,陡然却闻一声嬉笑:“住手!你这是自寻死路,愚不可及!”
这笑声脆脆如银铃,呖呖如黄鹂,偏又带着一股软媚之意,直滑入李鱼耳中。
李鱼大吃一惊,不为这突如其来的嬉笑声,只为发出嬉笑声的这个人。
药庐空荡,笑声切近,嬉笑之人,分明便是那平躺在榻上的赵月儿!
却见赵月儿慢悠悠直起身躯,灵动跳下病榻,笑嘻嘻来到李鱼面前,仰起了头,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鱼弟弟,见到月儿姐醒来,你就这么吃惊吗?”
李鱼脑中轰地一下响,只觉得匪夷所思,惊喜交加,握着尖刀的那只手不住颤动,不觉将尖刀掉落于地。
一旁宋星天也是满脸诧异,两只眼睛尽是疑惑:“怎么……你竟……”
李鱼如在梦中,不敢相信,又迫不及待让自己去相信。他全然忘记了身前的疼痛,愣愣望着赵月儿,犹犹豫豫问道:“月儿姐,你的病是好了吗……你的声音怎么变了?”
赵月儿笑道:“嘻嘻,鱼弟弟,你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从头到尾,我根本就没病。什么神衰意断,什么气若游丝,完全都是骗你的啊。”
李鱼有些莫名其妙,有些不知所措,有些不敢置信,呆呆说道:“月儿姐,你在胡说什么?你说你没病,可是那么多天你全无声息,那么多郎中为你诊治,怎么会……就连神医也束手无策……”
赵月儿摇头笑道:“你真傻,真的。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你啦,你还没有想明白吗?”
望着赵月儿戏谑的目光,李鱼有些头昏脑涨,不由晃了晃头,却瞥见地上的那柄尖刀,忽然灵机一动,试探着问道:“难道,难道说这一切都是为了火玄珠吗?”
赵月儿掩嘴笑道:“鱼弟弟,你这个人啊,总得人骂一骂你,然后你才能变聪明一点。”
一旁宋星天亦是苦笑道:“本来这一切的确是为了火玄珠。但现在嘛,老夫也不知道宗主作何想法,可真是叫老夫莫测高深了。”
“宗主?”李鱼霍然变色,瞪大着眼睛,质问赵月儿道:“你到底是谁?”
“傻弟弟,我当然就是赵月儿了,如假包换的赵月儿。”赵月儿嘻嘻一笑,虽是丑陋的面容,但那两只眼睛灵动非常,神彩秀彻,竟叫人忘却丑陋:“鱼弟弟,你又以为我是谁呢?”
望着赵月儿俏皮而得意的笑容,李鱼心中一警:“不能乱,不要急,慢慢想。”
他不由闭上了眼睛,竭力让慌乱的心平静下来,脑中更飞快闪过这些日子的经历。忽然一道白光闪过,一切豁然开朗。
李鱼睁开了眼睛,有些感慨,有些失落,又有些淡然,一字一顿道:“你是魔音宗主。”
“以为还要很久,这么快就答对了呢。不错,我便是魔音宗主赵月儿。”
赵月儿掩嘴微笑,吩咐道:“宋爷爷,你还不去给鱼弟弟包扎伤口?再耽搁下去,我只怕鱼弟弟还没被气死,便已经流血过多而死了。
你瞧他的伤口多吓人啊,嘻嘻,他若是能早一些想出答案,才不会流这么多血呢。可见一个人若是傻子,总难免要多受罪的,嘻嘻。”
(已算故友良朋,何忍锋刃相向?这句话一语双关,表面上说的是刀,实际上说的是赵月儿。一叹。)
第92章 闲极无聊
李鱼淡淡道:“有神医在此,我只失去这点血,根本死不了吧。我不是刚被取过全身血液吗?不也没死透吗?
不过,我还是要谢谢月儿姐。多谢你及时出来道破真相,否则我真要因为缺心眼而死。”
“鱼弟弟是在怨恨我呢,还是在感谢我?”赵月儿笑得弯下了腰,双手捂着肚子,犹自花枝乱颤:“看见你竭力忍住怒气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我真正开心极了。”
“无论谁见到我这么一个傻子,都会开心的。”李鱼不为所动,目光瞟向宋星天:“我若是聪明一点,早该醒觉天医绝手与魔音宗有所关联。他的胡琴造诣之高,甚至不下于他的医道。而他每次情绪波动,都会奏响胡琴。
以乐声为心语,这样痴迷且妙通音律的人,若不是仙音宗之人,多半便与魔音宗脱不了关系。”
宋星天拍手赞道:“老夫平生第一喜欢便是胡琴,第二喜欢才是长生医道。只此一言,你已是老夫的知己。”
说话间,宋星天来到李鱼身旁,用药物替李鱼包扎伤口。
赵月儿好不容易才直起身躯,笑嘻嘻道:“要等听到胡琴声才觉出破绽,这傻子之名,还真蛮适合鱼弟弟的。也对呢,这漏洞百出的计策,放诸四海,试于世人,恐怕也就只能骗骗你这条傻鱼了。”
李鱼点头道:“骂得真是对极了。当初我发觉你身份不对,百般探问,只探出了你仙音宗叛徒的假身份。
你信口胡言,我却信以为真,如何不是傻鱼?
呵,现在想来,你当时品评宋天行、怀剑公子诸人,语气轻蔑已极,显然是发自内心的鄙夷,而不是从市井处听来的照本宣科。那些人威名赫赫,仙林交口称赞,你假如真只是仙音宗普通弟子,怎会眼高于顶,另有高论?
还有,假如你真是因为偷盗控乐诀而叛出仙音宗,依照你渴望成为强者的心性,怎么可能一直躲在深山中,甘心隐姓埋名呢?
所以,你给我瞧的那本绢册,绝对不是什么控乐诀吧?”
“那当然不是控乐诀,那是魔音宗的美人摄魂诀,所讲的都是女子奏乐时以美貌迷人的手段。”赵月儿终于止住了笑,但眼中的嘲弄之意却越来越浓:“枉你饱读诗书,明明翻阅了绢册,为何当时瞧不出破绽来呢?是因为那本绢册从我怀中取出,还带着我身上的温度,所以你不敢多瞧吗?”
李鱼不由仰头望天,翻了翻白眼,不愿去瞧赵月儿得意神色。
“嘻嘻。”赵月儿忽又笑道:“你是暗中在说我不知羞耻吗?别以为不将眼睛对着我,我便猜不出你心意。”
眼见李鱼沉默不语,赵月儿跺了跺脚,笑如银铃,不断晃动,仿佛她一生之中,从未如此刻欢喜:“鱼弟弟,你转过头来啊,你是在生气呢,还是在生闷气呢?其实你刚刚所说的都是细枝末节,却忽略了这个计策的大漏洞。
你可听好了,其实真正的漏洞在于,这一切都太过巧合,而又太过顺理成章。
楚晚晴离开之后,偏偏我没有立刻气绝身亡,反而能留住一丝活气。你中了软骨绝神散,晕倒在地上,偏偏一睁开眼就见到了苦苦寻觅的天医绝手宋爷爷。偏偏宋爷爷就知道医治神衰意断的方法,偏偏这唯一的方法就是要用到火玄珠。
一切巧合得好像真就是一场戏一般,好像老天留着我的命就是为了让这颗火玄珠重见天日。
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巧合?难道你就傻乎乎没有一点疑惑吗?”
赵月儿连番揶揄,李鱼却反而定下了心神,复将脸移向赵月儿:“我的确是条傻鱼,虽然已知道你的身份,但还有许多疑问盘踞在心中。
难道说,路途中所有一切都是你安排的?但明明许多事清,都不像是演戏。
譬如那个灰熊王,难道他只是你精心布置的一枚棋子?难道说,那郎中桑野,也是你的安排,他丢掉自己的命,只为了告诉我天医绝手的消息?”
“别着急啊鱼弟弟,你不妨坐在椅子上,听我慢慢说。若不将这桩故事原原本本告诉你,你肯定到死都疑团在心,郁郁不快,岂非辜负了你舍命救我的一腔热血?
嘻嘻,闲话少叙,正本开演,且看月姐姐为鱼弟弟揭开迷雾。
你在凤鸣山击败北海驼叟,坏了我扰乱仙音宗的妙计。而不过半日,便传出你杀害箜篌使者的消息。”
李鱼截口道:“看来十大门派中也有你魔音宗的细作。当时寿宴场面虽然混乱,但仙音宗必然竭力约束,不会让旁人轻易得了消息。”
“魔音宗能跻身于六大邪派,自然不是浪得虚名。当时我不明内情,对行事出人意料、坏我好事却又为我助力的你,不免产生了一丝好奇。
楚晚晴在山洞中说的话,真真假假,虽不完全是我的意思,却也不是一味胡说。
左右我闲极无聊,人又在凤鸣山附近,当即便寻出来瞧瞧热闹。那怀剑公子一向自鸣得意,此番却主动请缨,委实反常,我一眼觉出其中有诈,便暗中跟下。
然后,守株待兔的怀剑公子等到了你。你实力低微,但意志却颇为不俗,也难怪北海驼叟会败在你的手中。
我瞧着你不断被怀剑公子折磨,虽然没什么趣味,总是聊胜于无,权且当一场狗咬狗的闹剧来看。
却不料,火玄珠突然现身,竟让怀剑公子顷刻丧命,才真正叫我有了兴趣。
以我的修为,想杀死怀剑公子并不困难,却无法做到自身毫发无伤。火玄珠轻而易举杀死了怀剑公子,果见仙林传闻不虚。
我本来乏味得很,既见火玄珠有此神异,忽然就想要这珠子了。但瞧当时情况,火玄珠显然已经认你为主,便是我将你杀死,也无法抹去火玄珠上你的烙印。
所以,我发出了奇货可居的感叹,更想起了宋爷爷的神奇医术。我忽然有了一个有趣的计策,一个破绽百出却真正有趣的计策。”
(感谢“远山易皱人易瘦”兄弟的打赏,加更一章。明天还有一章。)
第93章 贼喊捉贼
李鱼皱眉道:“你所谓有趣,便是故意扮作村姑,故意施恩于我,好叫我主动献出火玄珠?这好像并不有趣。”
“不不不。”赵月儿连声否认,迫不及待要与李鱼分享自己的快活:“一个像你这样傻的人,当然不会明白寂寞的滋味。
一个人若是天分太高,能力太强,渐渐就会感觉高处不胜寒。纵然孜孜去追逐乐趣,所得到的却只是索然无味。
像我这样的天才,寂寞更已掠过荒古无涯,如影随形,终日不得摆脱。三十年中,也只有遇见了你,我才得到真正的趣味。”
赵月儿自吹自擂,宋星天却深有同感,轻轻叹气道:“宗主的确是千年难遇的天才。我们这些老家伙素不服人,对宗主却有望洋兴叹之感。”
李鱼失笑道:“骗一个傻子也能得到乐趣?只怕这个天才宗主思绪颠倒,深陷病态,连凡夫俗子都不如了。”
赵月儿嘻嘻笑道:“到此地步,鱼弟弟却还能笑出声来,岂是一般傻子可比?简直是万年难遇的傻子,比我这千年难遇的天才,说起来还要稀奇很多。能够有幸愚弄你这样的傻子,难道不有趣吗?
当时我救了你之后,便将你带到那个小山村中,找了一户织女的偏僻茅屋,给了她重金,叫她带了金子离得远远的。”
李鱼截口道:“魔音宗主做事,岂会这般拖泥带水?只怕你当时就杀死了那名织女,强占了那茅屋吧。”
“嘻嘻。鱼弟弟既然这般懂我,何必疑疑惑惑,出言相询?既然觉得我所言不足为信,为何定要我亲口承认?既然觉得我信口雌黄,为何又这般耐心,肯听我讲述原委?”
“纵然我不问,你却忍不住不说。你看你多得意,多开心啊。”
“是极是极,我实在开心极了。”赵月儿笑得前府后仰,竟是笑出了咳嗽,笑出了泪水:“哎呀,咳咳……嘻嘻……”
好一阵,赵月儿才舍得将眼边泪水抹去,勉强收起笑容,道:“根本就不必我安排灰熊王,我早就和你说了,这弱肉强食的世道,不只有灰熊王,更有白熊王、黑熊王、红熊王……
我知道,你是个有恩必报的所谓正人君子。只须我用言语挤兑一下你,你绝不会抛下救命恩人独自离开。
忽然变成懵懂无知的织女和饱受白眼的仙音宗叛徒,于我倒是前所未有的体验。我明知道一切不过是自己编造的迷梦,却全情投入其中,贪婪享受这新鲜而真实的趣味。
尤其我明明对你不屑一顾,却要装出一面痴迷暗恋,一面自惭形秽,以致于不得不用姐弟情疏离你的纠结模样,虽是矫揉造作,却是别开生面,让我如痴如醉,乐此不疲。
本来嘛,我还准备与你多逃难一段时间,多看看你濒临绝境浴血奋战的可笑模样。想不到狂剑城与仙音宗先后而来,都对你有招揽之意。
也是,众人不知火玄珠秘密,都以为是你亲手杀死怀剑公子,误以为你才气超然,哪知道你只是徒有其表?
那唐柔雨倒也是精明之人,她一见到你,便知道你这傻子是不会杀死箜篌使者的,更知道单凭你修为是无法杀死怀剑公子的。加上你的狻猊王族血脉已然暴露,唐柔雨自然怀疑你背后尚有底牌未出。
于是唐柔雨便两边下注,既不昭告天下,为你洗清冤屈;也不抓你回山,把你送给圣儒门。相反,她口中极力推许你傻子为大英雄,以虚假柔情绊之,以珍贵锦衣系之,无非是暂时笼络你,放长线钓大鱼,以求找出那真正足够杀死怀剑公子的神秘力量。”
李鱼脱口而出:“原来我们在结界中说的话,你全都听得一清二楚,却惺惺作态,故作不知!”
“唐柔雨亦算得天才,布设结界的水平不可谓不高,只可惜,她遇见的是我。对了,她还劝你提防我来着,嘻嘻,完全是贼喊捉贼呢。我固然有所图谋,她唐柔雨嘛,更是用心险恶。”
李鱼听赵月儿恶意诋毁唐柔雨,也无心与她争辩,只是暗忖道:“唐柔雨虽然无法窥破赵月儿伪装,但仙音宗与魔音宗源出同门而为敌多年,彼此最为熟悉。这种直觉上的警惕,无须证据,已足以让唐柔雨猜想出赵月儿另有图谋。
只是唐柔雨既没有证据,便无法对我言明。而当时我自作聪明,误以为唐柔雨察觉出赵月儿体内仙音宗真气,以为她猜出的是赵月儿仙音宗叛徒的身份。其实根本不是这回事。”
赵月儿眼珠流转,语声愈加轻快灵动:“我清楚知道你这傻子刚愎自用,无意去仙音宗、狂剑城等门派寻求庇护。
但夜长梦多,迟则生变,于是唐柔雨走后当夜,我便通知‘寻乐使’楚晚晴前来山洞,与我合演了一场好戏。
此前是你亲口告诉我,将真情融于曲中,便可登堂入室,自成一家。而我在假装昏迷之前,故意吐露情思,故意留下遗憾,让你知道,我乃是以生命为代价保护的你。
也因此,我以仙音宗叛徒的身份击败魔音宗主,在你眼中理所当然,不算咄咄怪事。
其实你忘了,普通弟子赵月儿固然能够融汇真情,堂堂魔音宗主难道便不懂这般浅显道理吗?楚晚晴若真是魔音宗主,难道会这般轻易让我击溃吗?
嘻嘻,自从我假装奄奄一息后,你便如提线木偶,全数按着我的计划而行。只要你想要救活我,就必然焦头烂额去寻找名医。而方圆十万里,真正的名医只有宋爷爷一人。
宋爷爷在熊耳山隐居已有多年,知道他下落的,当然也不只有桑野一人,只不过你恰巧问到桑野而已。
说起来,我倒是很感谢桑野,他给你下了软骨绝神散,你杀了邪海双煞后陷入昏迷,我与宋爷爷便有更多的时间来制定计划。
之所以要取你一身狻猊血,首先狻猊血确是宋爷爷研究长生丹的重要材料,宋爷爷这般配合我演戏,总得给他一点甜头。更重要的是,取血之后,宋爷爷将你恢复如初,展示医道神技,便可让你深信宋爷爷有回天之力,深信他真有办法救活我。”
宋星天接道:“取血之事,称得上骇人听闻,惨烈无加。取血之时,老夫一直怀疑,你到底能否捱到结束。
结果却真如宗主所说,你果然以无上意志全盘承受。若论知人之明,宗主才真正神乎其技。”
第94章 我不后悔(求推荐票)
赵月儿对于宋星天的夸赞置若罔闻,马不停蹄,继续为李鱼解惑:“至于让你去取三煞蟠龙紫丹,同样有两重用意。一来此物是宋爷爷心心念念,恰可役使你取来。二来,你千辛万苦才取得蟠龙紫丹,你心中认为自己已经付过了惨重的代价,便不容易怀疑宋爷爷另有企图。”
李鱼点头道:“你说这计策漏洞百出,依我看来,却相当巧妙。难怪天医绝手信誓旦旦,敢以性命和声誉担保,保证获得火玄珠后定将你救活。你既然本来就没有病,获得火玄珠后,自然也就不用伪装,可以光明正大活过来了。”
宋星天嘿嘿一笑:“不告而取谓之贼,至少老夫已明白告诉你,不要牺牲自己去救宗主。可惜,你就是不听。这就叫心甘情愿,自投罗网。”
说话时,李鱼脑中灵光再度一闪,询问赵月儿道:“我想起来了,那一路保护我而手段毒辣的红裙女子,应当也是你手下了?”
“吃一堑,长一智。鱼弟弟,居然又聪明了一分,真棒呢,嘻嘻嘻。”
赵月儿调皮刮了刮自己的鼻子,笑道:“你实力太弱,不堪一击,之所以能够欺世盗名,无非是借着火玄珠狐假虎威。
偏偏世人都以为你修为高绝,所以要来对付你的人,几乎都是倾尽全力。若不是我安排‘窥月使’宋芸暗中保护,你根本寸步难行。不过你这傻子,也真能招蜂引蝶,居然连玉……”
“玉什么?”
赵月儿口中的这个玉字,显然代表的是蓝衫女的身份。却见赵月儿掩口笑道:“不管玉什么吧,到此地步,你竟还有闲心去管闲事,还真是万中无一呢。”
既然赵月儿有心隐瞒,李鱼知道已无法从她口中探知蓝衫女身份。
他长呼了一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既然所有一切都是为了火玄珠,为何千钧一发之际,你却要喝令我住手?如此岂非前后矛盾,功败垂成?”
宋星天也不由竖起了耳朵,全神贯注,屏息以待。他实在也弄不明白,明明一切都是那么顺利,赵月儿为何会在最后关头,突然就更改了主意?
赵月儿嘻嘻一笑,凝视着李鱼的眼睛,缓缓说道:“那只是因为,我忽然发现,我根本不想要什么火玄珠。火玄珠威力再强,到底只是一颗破珠子,有什么好玩的?我若耐得下心时,闭关个三五年,不必火玄珠,修为照样独步仙林。但这又有什么好玩的呢?
而如果我没有让你住手,你求仁得仁,用自己的命换来了我的命,你觉得死而无憾,心满意足,不枉活过这一遭。如此岂非便宜了你?如此岂非错过了真正的好戏?
你听好了,我之所以安排好这一切计策,然后又亲手推翻这计策,只是为了看看,你知道真相后痛苦万分的样子。”
宋星天不由愣住。都说女人心,海底针,这魔音宗主的女人心,更是深不可测,叫人匪夷所思:“要看到李鱼后悔的样子?李鱼名噪一时,却只是靠了火玄珠,根本算不上绝顶人物。宗主舍弃了人人艳羡的火玄珠,竟只因为想看到李鱼痛苦的模样?”
眼见得李鱼呆呆不语,赵月儿双目直迫李鱼眼睛,不肯有一丝放松:“鱼弟弟,我口口声声说你是傻子,其实你当然不是傻子。若让你从容分析,你必然能够发现破绽。
可是啊,你满脑子都是我赵月儿的性命,餐风露宿,星夜兼程,只想着找到一个名医来救我赵月儿一命,根本无暇去思考其中是否有诈。
这些日子中,我装出命悬一线的模样,冷眼旁观,看着你多方奔走,看着你心急如焚,看着你焦头烂额,我心中实在是说不出的快慰,说不出的舒畅,说不出的得意。
我甚至好几次差点忍不住,我痛快得想要笑出声来,但我竭力忍住,只为了说出真相时这一刻的大欢喜与大满足。
你瞧,你瞧,你瞧啊,你为了救我愿意牺牲一切,牺牲火玄珠,牺牲性命,甚至牺牲内心深处的爱恋,嘻嘻,能做到这般仁至义尽,纵然是圣人复生,也无以复加了吧。
可怜你牺牲一切所换来的,换不来任何理解,只能换来我的得意与趣味啊!
你说,你说,你说啊,为什么沉默不语,是不是已经心如刀绞,后悔不及,恨自己有眼无珠,才会被这般肆意践踏了好意?”
李鱼那满是伤疤的脸庞颤动不已,确如赵月儿所说,始料未及而至于心绪翻腾。
赵月儿第一次说愚弄傻子的时候,李鱼还以为赵月儿只是调侃,以为赵月儿说出真相是因为另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可李鱼万万没想到,赵月儿的目的就只是愚弄自己这个傻子。
仅此而已。
这世上竟会有这般病态,这般恶毒的人心!
一霎心神恍惚,李鱼心潮澎湃,一口鲜血直上喉咙:“我竭尽全力来救你,你却只是期待我气愤、后悔、痛苦的样子?”
“你拒绝了唐柔雨的柔情招揽,能够不为所动,多么铁石心肠啊。你抗住了宋爷爷的取血仪式,能够若无其事,多么傲骨铮铮啊。
可是,你不得不屈服于我的妙计,心如死灰,一蹶不振。哀莫大于心死,你的无双意志,已然被我亲手毁掉。
嘻嘻,你气愤、后悔、痛苦的样子,于我而言,便是世上最绚烂的风景,最美味的佳肴,最精彩的好戏。”
李鱼喉间那一口血再也抑制不住,“噗”地一声,直喷了出来。
这一口心头血,是心伤,却也是心药。
“也许,这便是真正的仙林,这便是真正的人心。若不是下山走这一遭,又如何明白这些道理呢?”
但看懂了这一切,李鱼却还是李鱼呢。
唇边还挂着鲜血的李鱼,忽然对着赵月儿一笑:“我何尝心如死灰?从开始到现在,我都不后悔救你。”
得意洋洋的赵月儿,脸上的笑却好像在瞬间被抹去了痕迹。
她死死盯着李鱼,似乎要从李鱼的笑里找出他故作淡定的破绽,默然半晌,却只能不可置信地喊道:“鱼弟弟,你这是在死鸭子嘴硬啊!”
李鱼笑道:“第一,我是傻鱼,所以顶多是死鱼。第二,我没有嘴硬,我确实并不后悔。”
李鱼居然还有心情在开玩笑?李鱼居然还能笑出声来?
一旁宋星天亦是愣住。他忽然有些明白,魔音宗主为何对愚弄李鱼这件事如此在意。
宋星天见过许许多多的病人,见识过许许多多精彩瞬间,那些人有颐指气使的,有痛哭流涕的,有雄姿英发的,有畏缩可笑的。但像李鱼这种,明知道被人狠心欺骗却能如此平静的人,他确实是第一次见。
赵月儿的身躯已在发抖,她的声音也一同在发抖:“你胡说,胡说,你怎么可能不后悔?怎么可能不痛苦?”
李鱼笑着摇头:“现在的我对你只有厌恶与憎恨。可是,知道真相之前,只知道你为了救我而神衰意断,只知道亏欠你良多。只为了山洞中你那满足的一笑,我便愿意倾尽一切去救你。既然问心无愧,又怎么会后悔痛苦?”
其实这一个问题,早在入门之时,胡绛雪就有已经问过了李鱼:“如你奋不顾身救下的其实是一个邪派女子,当如何处之?”
也许,胡绛雪早就发现李鱼太过善良,所以一开始就想要李鱼明白,这个仙林并不是如书卷上那么单纯美好。
可是,李鱼回答的是:“是否值得,又或者是否反被邪派女子落井下石,并不是我当时要考虑的问题,自然也就没有懊悔之说。”
李鱼当时就已经回答说:“我不后悔。”
而现在,真正经历了人心的阴险恶毒,真真切切体会到善心被愚弄被践踏的残忍,李鱼仍然回答说:“我不后悔。”
阴谋诡计环绕,但只因为害怕误中诡计,便不去做了吗?多做多错,不做不错吗?
义之所在,为所当为而已。
李鱼眼中神采奕奕,仿佛有一种夺目的光芒踊跃而出,清晰照见赵月儿的惊愕失色。
宋星天长叹一声:“李鱼,你虽然是一个傻子,却的确是一个万年难遇的傻子。至少在老夫心里,你已是绝顶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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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现在21万字了,作者本人最感触的便是这一章,我不后悔四个字。李鱼之所以是李鱼,便在于内心的那种善良和执着。
有人心怀善意,却因为被骗而难受不已,热心甚至变得冷淡下来。也有人乐于助人,只不过一次次得知好心被骗后,心底仍感郁郁不快。
李鱼这样的人,在尔虞我诈的仙林中,注定只能成为异类。但我觉得,虽有遗憾,并无后悔,其实李鱼已活得满足了。)
第95章 入门明心
赵月儿的脸色有些难看。
不,赵月儿的脸色非常难看。
精心编织的谎言,连续多天像尸体一样不得动弹,不惜舍弃神物火玄珠……
为了捕获痛不欲生的崩溃情态,为了攫取战栗癫狂的至极趣味,一切付出都是值得的。
只可惜苦心经营,到头来竹篮打水,并不只是一场空的失落。
因为那水里的鱼挣扎跳跃,将湖水飞溅,更将提竹篮的人弄了一身湿。
溅珠如雨冷潇潇,一半难当一半恼。
赵月儿迫切想要看到李鱼的笑话,真正被看笑话的却是她自己。
李鱼眉上的释然,眼中的从容,嘴边的笑意,宛若一条条布满尖刺的鞭子,无情挥下,将赵月儿鞭打得浑身发颤。
赵月儿脸色阴晴不定,牙齿咯咯作响,似乎便要情绪失控。
宋星天却丝毫不加担心,轻捋着胡须,只是静观其变。
果不其然,正在微微发颤的赵月儿忽然“嘻嘻”笑了起来:“鱼弟弟,我这般失望痛苦,你竟都不安慰一下我吗?”
这一笑出口,赵月儿已是沐浴春风,不见料峭只见欢喜,连眼珠子的转动中也分明存了戏谑之意。
李鱼暗忖道:“赵月儿于瞬间换了喜怒,偏又惟妙惟肖,叫人无法分辨她究竟是何心意。
她逢场作戏而又全情投入,演得如此真切,难怪这些天我一直被蒙在鼓里。”
却听赵月儿笑道:“既然不肯承认是死鸭子嘴硬,那便是死鱼嘴硬了。鱼弟弟,此刻你尚未领悟极致的绝望,自然也由得你犟嘴,自然也由得你眼中含笑。
可惜啊可惜,这却是你今生最后一次发笑。”
李鱼正自心头凛然,却见赵月儿手指中弹出一缕金光,迅若流星,顷刻间窜入了李鱼身体。
赵月儿修为境界太高,李鱼根本连神思诀都来不及运转,浑身已是无法动弹,连神思诀也是石牛入海,呼唤不动。
“嘻嘻,早说你不堪一击,不必浪费心力挣扎了。”
赵月儿嬉笑着踱到李鱼身前,先对着李鱼的脸庞左看右看,继而将李鱼的两只耳朵各揉了一阵,忽然乐不可支,双手捧着肚子直是笑个不停。
好一会儿,赵月儿才勉强收拾了快意,站直身躯,对李鱼笑道:“我已有一个处置你的绝妙主意,管保你受用无穷。”
只见赵月儿忽然伸手将李鱼倒转提起,横放在腋下,快步出了药庐:“宋爷爷,我先告辞了,但愿早日见到你的长生丹。”
宋星天出屋相送,却见赵玉儿已是鸿飞天外,无复望见形影了。
宋星天不由心头一叹:“便如宗主这般天纵奇才,若不能长生不死,又有何用呢?纵然嬉笑怒骂,将天地万物都视作闹剧,弹指百年后,也只是一场悲叹。”
他呆立片刻,忽然又想起李鱼眼中那一点夺目光辉,不由想道:“李鱼这小子倒是特别,仙林……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人物出现了。
李鱼一味倔强,宗主便一味不放。纠缠不休,不知如何了局?呵,天才与傻子的纠缠,不知能否为这惨淡无聊的人生闹剧多添一点趣味?”
这般想着,宋星天掏出了胡琴,信手拉奏,低低吟唱:“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李鱼被赵月儿裹挟,一路不懈尝试施展神思诀,却始终无法突破赵月儿所下禁制,当真是不由自主:“我虽然不后悔救赵月儿,但眼下真相大白,既知一切皆是诡计,她自然便是我的仇人了。
可惜我与她修为相差太远,纵然有心雪耻报仇,也是无可奈何。听赵月儿语气,似乎并不想痛快杀死我,不知又想了什么狠毒计策?”
李鱼连死都不怕,当然也不会害怕赵月儿安排的酷刑毒计。只是,他原本以为自己将丧命于圣儒门的追杀,却不想落入魔音宗主赵月儿的手中,不免兴起有“天意弄人,人事无常”之叹。
他随即又警惕自省:“一切看似老天捉弄,说到底,却是我修为境界不足,才会被人玩弄于股掌间。怀剑公子比我大不了几岁,赵月儿也不过三十年纪,何以他们的修为通天彻地,而我就不堪一击呢?
固然我资质不足,天赋上不足以与他们抗衡。但我从小秉承义父教诲,又得师父殷殷栽培,侥幸习得神思诀绝世神通……若说际遇之奇,也未必就输与他人。可见归根结底,仍是我对神思诀钻研不够,参悟不足,空有金山而不能用。”
其实李鱼这番反思,实在太过苛责自己。这些日子中,他多次遭遇危机,又陷入赵月儿诡计,无法安心修炼。而追本溯源,李鱼真正在疏影阁修炼,前后不过三个月。
胡绛雪派李鱼去仙音宗贺寿,也只是昭告天下疏影阁已有新传人,并非是因为李鱼学艺已成,足以闯荡仙林了。
若非一连串变故,此刻李鱼仍在疏影阁循序修炼,仍要被胡绛雪一次次痛骂“蠢材”的。
以李鱼学艺未精之身,较之赵月儿、怀剑公子修为高绝之辈,其结果不言而喻。
只是,经历连番变故,李鱼深深感受到自己的命运掌控于他人之手,对于修炼的重要也有了更深的认识。
倘若说,他之前修炼神思诀,是因为爱好诗词,是因为学好神通后才有资格去找义父,是因为不想被师父保护,是因为想要保护师父……
而现在,李鱼对于修炼,显然有了更多一层的体悟:“在这个尔虞我诈的仙林中,若不想同流合污,若还想保留那份赤子之心,那就必须提高自身的修为,才不会处处碰壁。”
直到被赵月儿如小猫小狗一般提在腋下的此刻,李鱼修炼的簿册上,才真正多了一个“我”字。
也直到此刻,李鱼才真正发现,胡绛雪竟是早在正式入门之前,便已通过“明心”的四个问题,指点了李鱼的修炼之路。她的四个问题,其实都是别有所指。
难道在那时,胡绛雪便已发现了李鱼妖躯的身份,便已看透了李鱼的坚持与困惑?
胡绛雪,你究竟是怎样一个绝顶人物?
又为何,对我李鱼如此厚爱?
第96章 桃花流水
赵月儿御气疾行,穿云推风,渐渐已飞过十五万里。
忽见她驻足于一团云气飘渺所在,左手随意挥洒,顷刻纵出金光千道,嗖嗖直下云团。
然后她左手轻拍李鱼脑门,笑道:“鱼弟弟,我特意为你打造了这个天地囚笼。囚笼中有山有水,有花有果,饿也饿不着你,渴也渴不着你。
但这囚笼里却没有一样活物,你若是孤独无聊了,只好自言自语,自得其乐罢。
嘻嘻,我盼着你长命百岁,盼着你照旧铁石心肠,不去动轻生自戕的念头。我盼着你直到老死那刻,也倔强如初,始终不曾动过后悔救我的念头。”
李鱼眉毛扬起,毫不犹豫道:“放心,李鱼不会让你失望。”
“嘻嘻。但愿你能够记得此刻斩钉截铁的诺言。”赵月儿眼中尽是讥嘲:“我只怕用不了三五十年,只需三五十天,你便承受不下。
激于意气,热血沸涌,一时忘记生死荣辱,当然不知懊悔痛苦为何物。但若冷静下来,慢慢思索,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那时你的懊恼可怜,我纵然无法亲眼得见,却也能下断言,那必是天地间绝美图画。”
李鱼沉默不语,不去回应赵月儿的得意。
因为有些东西,根本不需要分辩争论。做得到,做不到,自有事实说话。
“沉默便是心虚了呢,嘻嘻嘻。”
笑声中,赵月儿复又伸手拍了拍李鱼脑门。
这一回不是轻拍,却是猛拍,直将李鱼脑门上拍出了红印:“对了,鱼弟弟,忘了和你说啦。你杀死怀剑公子的消息,最早就是我派人散布出去的。
梅花仙子胡绛雪好神气啊,位列八大仙子首位,天下无不注目,连我是好奇不已呢。
是以我特意设计你远离风暴,却让圣儒门主去找胡绛雪的麻烦,去称一称胡绛雪的斤两。
没想到呢,梅花仙子名不虚传,竟足以与圣儒门主分庭抗礼。只是我心里却依旧瞧不上她。你知道为什么吗?
绝顶师父却教出一个无能徒弟,她挑徒弟的眼光实在太差,简直有眼无珠,贻笑大方。”
李鱼怒目而视:“你说我李鱼也就是,怎可胡扯我师父?刘玄德一代枭雄,阿斗乐不思蜀,世人可曾因鄙视阿斗而鄙视玄德?父子尚是如此,师徒又作何论?”
“我就知道,说到梅花仙子,你一准着急,哪还能云淡风轻,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嘻嘻,话说回来,师父有眼无珠,身为徒弟的你,也是有眼无珠。只在这一点上,倒也算薪火相传,绝学不熄。”
李鱼心中明白:“赵月儿这是故意让我发怒,故意看我笑话呢。我怎可中她诡计?”
他索性闭上了眼睛,心中那股油然生起的愤怒之气,也随之渐行平复。
赵月儿等不来李鱼的勃然大怒,便又眼珠子一转,笑道:“其实你与胡绛雪,算什么师徒呢?你心中用意,我早已洞悉。无非是懒蛤蟆想吃天鹅肉,故此容不得别人说胡绛雪一句不好。
可是,你为什么不先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蠢样子?为何还会有这般不知羞耻,不知天高地厚的痴念邪思呢?”
赵月儿话一说完,便将右手张开,任由腋下李鱼急急坠落。她嘴边还残留着一点冷笑,并不往云层下望一眼,竟是洒脱离去。
“噗通!”
李鱼从万里云霄掉落,却并不粉身碎骨,而是掉落在流动河水之中。
“赵月儿既要困我一生,自然控制好了力道,不会让我轻易摔死。”
李鱼顾不得浑身湿冷,自河中站起,环顾搜寻,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景色优美的山谷。
头顶云雾缭绕,眼前青山明媚,身畔河水潺潺,背后花树杂生,美轮美奂,恍如仙境。
李鱼再定睛一瞧,真如赵月儿所言,整个山谷中并不见任何活物,听不见一声鸟叫,听不见一声猿啼。
“都说鸟鸣山更幽,王半山却说一鸟不鸣山更幽。都道是王半山性格偏拗,喜唱反论,我于此时,少不得要为王半山开解。半山之句,真乃眼前贴切。”
虽然困守幽谷,李鱼却并不如何沮丧,先自嘲一笑,随即发现赵月儿所下禁制已然消失,已能随心使用神思诀了。
他又多了些安心,先沿着山谷四面去探寻出路,数百丈外各处皆是山壁峭立,竟是天然囚笼一般。
李鱼来到东面山壁,心念一动,引动神思诀,使一招“女娲炼石补天处,石破天惊逗秋雨”,红光大盛,轰然冲击山壁。
陡然却见山壁之上金光夺目,直冲天际,轻易盖过红光锋芒,顷刻间将红光化解吸纳。而金光消散之后,山壁一如既往,巍然不动。
李鱼又在其他方位出招试探,结果并无不同:“原来赵月儿已在山谷外布设了结界,难怪她笃定我无法脱出这天地囚笼。
只可惜,赵月儿聪明反被聪明误,自以为困住了我,其实反倒是帮助了我。
呵,她受不了寂寞无聊,不免以己度人。她若是知道我已在秋鸣山中独自度过十二年,便不会行此搬石砸脚之计。”
李鱼原本已有钻研神思诀的迫切念头,苦于物外纷扰,连性命都未必保住,何谈修学储能,突破境界?
而此时陷于幽静深谷,非但不用担心圣儒门等正派的追杀,更可以静心凝虑,细细思索神思诀的奥繁难之处,真正是如鱼得水,不觉其苦,反觉其乐。
自此日起,李鱼饿了吃些野果,渴了饮些清泉,直如同老僧坐定,专心致志琢磨起神思诀来。
虽然缺少胡绛雪指点,也缺少实战演练,李鱼无法真切体悟诗词中的“有情之境”。但空山旷落,流水无情,却可以助力李鱼领略诗词中“无我之境”的微妙。
转眼过了三个多月,这一日李鱼正在闭目苦修,神游八极,恍惚中却闻笛声幽幽而起,先是低微悄幽,若不可闻,继而萦绕心间,徘徊不去。
李鱼不免睁开双眼,伸长耳朵去听,只听到流水哗然,哪有半点笛声?
李鱼暗忖道:“莫非是我听岔了?何尝有笛声呢?”
虽然这般自问,他却并不死心,仰起头来,对着头顶云雾大喊道:“赵月儿,是你吗?赵月儿,是你吗?”
空谷寂寥,只将李鱼的呼问反复回荡,遥递远山,连绵不绝。
李鱼自嘲而笑:“我却是痴了。三个多月了,赵月儿早已找到了新的玩闹趣味,怎还会想起我这条死鱼?”
只是经过这番心潮涌动,李鱼一时间却再难入定,不免又自省起来:“看来我到底无法静心。正如禅语所言,何尝是笛声动,只是我心动罢了。
虽然僻处深山,但我已无法忘情于仙林。我还是迫切思念着师父,还是想要与圣儒门做一个真正的了断,还是想要向赵月儿讨个说法……
是以,我看似无忧无虑,其实满心杂念。我竭力不去思量,内心深处,却还是对困住我的金光结界耿耿于怀。甚至,我还会因为无力突破结界,产生沮丧与烦躁之念……
所谓无我之境,须要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看来我想要突破障碍,便先将我字去除……”
倏忽又是三个月过去,岸边果树花落,轻轻落在流水之中。
花若无情,何以贪结子?花若有情,何以飘零远?
水若无情,何以爱晴柔?水若有情,何以东流去?
有情与无情之间,人生渺小与宇宙无限之间,人定胜天与成事在天之间,一花芳香,一水泉响,李鱼亦在一霎顿悟。
既然除不了我字,又何必强求去除?
我本身便在宇宙自然中。
只听李鱼曼声吟唱李太白的《山中问答》:“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在这浑融“人之有限”与“自然之无限”的诗境中,桃花扇无风而起,欢快长鸣。
桃花扇周身的红光,远没有往日夺目耀眼,却分明多了一点谐和蕴藉之意。
李鱼放声而笑。
参悟半年,终于将神思诀突破了新境界。
若此刻再遇上狂剑城的澡雪君和魔音宗的楚晚晴,李鱼绝不会再在他们的气势中迷失自己。他甚至有非常大的把握击败他们。
“但相比赵月儿、怀剑公子等人,我仍是有不小差距。只不过,若想要继续提升神思诀,仍须经历真切人生,困守幽谷的修炼方式已然无所裨益了。
避世大半年,也该重见天日了。”
李鱼信步来到幽谷东面山壁,轻轻挥动桃花扇。
不止是东面山壁,四面山壁同时金光一闪而没。随即便闻轰轰作响,便见山壁破开,现出一条通路,显见赵月儿精心布置的结界崩塌无存。
李鱼回头望了一眼山水花树,摇了摇头,才自踏出九步,忽见半空中缓缓落下一物。
李鱼惊讶望去,却原来是一个薄轻的小布包。
布包之上,还粘贴着一封信。
信封上写着字,字迹清丽娟秀,赫然竟是“鱼弟弟亲启”五个字。
赵月儿!
第97章 恨我念我
“看来三个月前并非我幻听。赵月儿果真来过,还留下了这封书信。
难道她那时便知道我能够脱出结界?那她为何不加阻拦,为何不重新布设结界?她在这封信里又要编排什么?”
带着重重疑惑,李鱼展开了信笺,入目却是:“君初出茅庐即声名鹊起,骤骤然为仙林名人,称叹者有之,艳羡者有之,怀疑者有之,猜忌者亦有之。
物议汹汹,褒贬并起,孰谓识君本心?妾退而自思,妾与君邂逅相遇,虽出于谋算,亦天意使然欤?
天既生英雄之躯,必赖灵心词人直笔记之,壮笔绘之,细笔描之,而后乃现英雄面目,虽千秋万世而生气未尝稍减也。
妾朴陋无文,难握增色生辉之笔。然目可视,耳可闻,侥天之幸而得与君同行,则妾之目即天下人之目,妾之耳即天下人之耳,所视所闻,他日诉诸词人而传于四方,岂非天意留影欤?”
李鱼暗忖道:“赵月儿说了一大堆,云里雾里,就是不肯说正题。且看她到底想说什么。”
“君之叛师门而无怨色,陷罗网而无惧色,聆盛誉而无矜色,处骗局而无愧色,皆妾所亲见而历历在目者。英雄肝胆,丈夫豪肠,直是名下无虚。”
信读到这里,李鱼不由失笑出声:“赵月儿先前将我贬为一文不值,现在又往我脸上贴金,前倨后恭,是何道理?”
“然君有英雄之气概,却无英雄之气力。仅妾之所见,君一败于怀剑公子,二败于澡雪君,三败于楚晚晴,四败于桑野。动辄得咎,不堪一击,可怜可笑之状,不待妾赘言之。
君之暴得大名,不过拥火玄珠之重宝,借疏影阁之余辉,狐假虎威,欺世盗名也。而四方招揽,不期而遇;不虞之誉,纷至沓来。此诚如万丈高楼,突兀而起,亦将突兀而颓,以其根基不稳也。
故少年早慧,荆公卒有伤仲永之哀叹;大器晚成,顾璘竟行沮居正之委曲。君之成名,太易太早,窃为君忧之。绸缪多日,费心劳神,复思有以救之。”
李鱼前一刻还有些好笑,此刻汗流浃背,竟是后背生凉:“赵月儿所说不错,我的确是狐假虎威。
即便我此刻突破了神思诀的新境界,但与真正高手比起来,却还是天差地别。
赵月儿这番话,我必须谨记在心,时刻提醒自己认清现实,不要得意忘形。”
“尝于通鉴见鬼谷门下苏秦张仪事。初,苏秦佩六国相印,张仪穷困潦倒,往附依之。苏秦数日不见张仪,见则恶言辱之,劣食待之。
张仪既怒且怨,遂入秦国,谋所以报复之计。而苏秦暗遣其舍人赠金币资仪,张仪遂能功成。
设使张仪初时遂心遂意,岂复有连横得意之日?唯苏秦明辱之而暗助之,遂有此风云佳话。
妾智慧不彰,东施效颦,效仿前贤之计,挥洒挚诚之思,貌为骗局而用心未尝不能对日月也。
凡欺骗愚弄之计,骂詈讥嘲之语,若得君发愤立志,不枉妾一番苦心矣。”
李鱼心潮起伏,难以自已,拿着书信的手也微微发颤:“如此说来,赵月儿竟是用心良苦了。
她做了这许多,还让自己背负骂名,只是为了让我提升修为?她又是何苦来哉!”
但随即李鱼又想到赵月儿那轻蔑的眼神和嘲讽的笑声,不免将头摇了一摇:“不,不是的。赵月儿这个人喜怒无常,言语反复,真假难断,完全不值得信任。
我在她眼里就是个傻小子,她堂堂魔音宗主,眼中根本不会有我,又怎会花这么多心机为我着想?
她自己说的,像她那样的天才,最难过的就是无聊。她故意写这些,是不是又在耍什么花样?”
李鱼半信半疑,忍不住又继续看起了书信。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他浏览书信的速度不知不觉慢了许多。
“复念江湖多浪,纷纷无暇,故妾寻觅万里,特辟此灵谷幻界,供君暂避风浪。
君既破结界而见草笺,修为大进,自不待言。
然妾之布设结界也,非为困君一生,结界之灵力,亦多有保留。君破结界而离灵谷,再迎滔天波涌,一则可喜,一则可虑。
故妾不揣冒昧,敝帚以奉,囊中附一面具,为君改颜换容,庶几可免无谓之烦忧。”
“如此说来,赵月儿是故意放我出谷的?确实如她所说,她明明可以全力封闭结界,却没有这么做。她到底……原来囊中竟只是一张面具,难怪薄薄轻轻的……可也许,这一切都是赵月儿欲擒故纵,故意设置新的诡计……”
一时间,李鱼心头茫然,不知是什么滋味。他虽然没有对赵月儿放下戒心,却只因为这一封信,心头对赵月儿的仇怨竟消散大半。
信笺到此并没有写完,李鱼不想去检查布囊,先继续往下看信。
“嘻,取血剜心,愚弄嬉笑,君其恨我?设幻赠囊,激语忠言,君其念我?恨我则妾自招,念我则妾非望,徘徊臆想,辗转万千,独得一痴字耳。
唯茅屋对目,烛泪斑斓;竹林吹笛,桃花绚烂;山洞笑谑,篝火通明;马背疾行,月华霜冷;药庐欺心,热血凄艳。
凡此种种,魂梦之中,无日不现。怎奈解佩怜才,良人已远;回乡惊梦,情事全非。一笑。衷怀草草,望君善自珍重。”
书信的落款是李鱼十分熟悉的三个字:“月儿姐。”
李鱼捏着书信,喃喃自语:“恨我念我?恨我念我?”一时亦仿佛痴了。
赵月儿啊赵月儿,你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哪一个赵月儿,才是真正的你?
我还可以叫你,月儿姐吗?
李鱼呆立片刻,将那封信收入百宝囊中,然后伸手打开了那个布包。果见布包里是一张泛着淡黄色的薄薄面具,触手温润不黏,不知是用何种材质做成。
李鱼犹豫了片刻,复又走回山谷中,来到河流之旁,伸手将面具带在脸上。
这面具颇为神异,一贴到李鱼脸庞,便自动伸长延展,如水流一般,霎时漫延李鱼全身皮肤。
李鱼并不怕赵月儿在面具上做什么手脚,毕竟赵月儿根本没有这个必要。但看见水中的模样,李鱼仍是被吓了一跳。
水中的自己,竟成为一个年约四十的虬髯大汉,左边脸上有一道伤疤,右边却有一颗大黑痣,比之左边的伤疤,更觉触目惊心。
李鱼并不太在意自己的脸,但瞧见现在这副尊荣,真是哭笑不得:“比起毁容后的我,这张脸好像也没有好多少。那颗大黑痣,瞧着真挺别扭的,看来是赵月儿故意为之了。”
这面具带在脸上没有丝毫异样,胡子固然真切无比,连全身皮肤也随之便黑变老,当真是巧夺天工,令人惊叹。
李鱼望着这陌生的自己,忽然想道:“赵月儿既然有这等神奇的面具,看来她那副模样,也并不是她本来面目了。不然她那什么美人摄魂诀就根本没必要带在身上了……不知她本身是什么模样?”
一念心动,河水之中忽然现出赵月儿的脸庞,嘴边尽是嘲讽的笑意。尤其赵月儿那两只眼睛滴溜溜转着,灵动活泼,将戏谑的光芒灼灼投入李鱼眼中。
李鱼心头一乱,连忙伸腿将一颗石子踢入河中,搅出涟漪无限。他同时后悔自责,暗骂道:“我怎么竟会去猜想赵月儿容貌,真是可笑。她长得如何,与我何干?”
这般想着,李鱼当即转过头去,大踏步出谷:“我既已改头换面,旁人已不认得我了。不如径直先回疏影阁,去瞧瞧师父可否安好。”
(吃力不讨好用文言文写了这封信。一来显示赵月儿在诗文上的造诣,二来作者觉得这种略带复杂的情感,只有文言文才能含蓄蕴藉,反复咀嚼而味道不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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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伤仲永就不提了,关于顾璘和居正,顾璘非常赏识居正,却故意让居正乡试落榜,意思是想让居正多一些挫折,以后才能够真正成材。)
第98章 热血涌动
山中不辨道路,李鱼虽有仙林舆图,却并不知道身在何处。
他挑宽路直行,一连走了两天,还没有绕出山林。所幸路边野果多有,勉强能够填饱肚子。
这天李鱼又走了大半日,遥遥望见村落房屋,心中不由欢喜:“待见到人后,便可知道前往疏影阁的走法了。”
等李鱼走近村庄,却惊奇发现眼前死寂一片,非但没有半个人影,连鸡飞狗跳声也一无所有。
无论瓦房还是茅屋,皆是狼藉一片。不少房子大门中开,被褥炊具散倒在地,更添荒凉之感。
李鱼莫名其妙:“此地发生什么了吗?瞧眼前情状,像是近日才荒弃的……”
没有人解答李鱼的疑问,又兼赶路要紧,李鱼只在心中存了一个疑问,便沿着大路继续往前。一路又见到数个村庄,皆是一般萧条冷落,让李鱼心中的疑惑越加浓郁。
这般疾步走了三天,总算听得前头人声喧闹,更见道路尘土飞扬。李鱼心头一喜,快步急追,总算见到前头那百来人的队伍。
李鱼大声喊道:“借问一下,大家是要去哪里呢?”
不少人回过头来望了一眼,便置之不理,又继续前行。队伍尾部的一个老头却叹气道:“先生从何处来?怎么会问这个问题呢?”
李鱼走到近前,清晰瞧见老头脸上愁容,愈加感觉好奇:“老先生,我在山中迷了路。这几天,我瞧一路村庄都没人了,好像是逃难一般,实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可不就是逃难嘛!哎,造孽啊。”另一个老太太接口叹息一声,便趋紧了脚步,唯恐落在队伍后面。
那老头道:“哎,伐罪盟要攻打白鹭堡,三五日就要屠城了。白鹭堡很有骨气,宁死不降,将招降书撕得粉碎,遭罪的却是我们平头百姓。
话说回来,就算白鹭堡投降了,也没我们好果子吃。伐罪盟本来就是混世魔王,恶鬼一般的,我们自然是能逃多远就逃多远了。”
“伐罪盟?六大邪派之一的伐罪盟?”
“谁说不是呢?白鹭堡平时对百姓颇为仁慈,大家也得以安居乐业。这回白鹭堡早早发布了告示,让大家赶紧逃跑。哎,守了一辈子的房屋田地,就这么离开了,谁舍得啊!可谁有办法呢?”
李鱼问了一阵,这老头却絮絮叨叨,再问不出有用信息了。李鱼赶到队伍前头,复又询问了几人,所得也是有限。
叹息声、咬牙切齿声、小儿哭闹声、催促赶路声不绝于耳,李鱼不免惹动恻隐之心,暗忖道:“白鹭堡堡主诸葛玄策倒是颇得民心,又能视死如归,想来是一条好汉。只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却苦了这些百姓。
但伐罪盟公然发招降书挑衅,白鹭堡大可以四处求援,为何只剩求死之念?难道名门正派竟都坐视不理吗?六大邪派魔焰滔天,号称中流砥柱的十大门派为何不出来主持正义?”
李鱼越想越觉烦闷,越想越觉得气愤,忽然下定决心:“师父修炼神思诀,并不追求名利,也不关切仙林风云。但我修炼神思诀,所为究竟何事呢?我的道,毕竟是我自己的道,与师父又有所不同。”
只因一腔热血涌动,李鱼向人问清楚了白鹭堡方位,在一众惊诧目光中,往西北方飞身疾驰而去。
虽然无法御气腾空,但借助于神思诀,李鱼健步如飞,顷刻已赶过百里之遥。
忽闻前边兵刃交击之声,更闻呼喝惨叫之声,李鱼三步并作两步,急急掠去一探究竟。
却见一个身披虎皮裘的光头壮汉怪笑连连,手中挥一柄巨大铁锤,呼啸生风,狂猛砸向垓心三人:“你们快点跪下求饶啊,求饶了,就能赏你们一个痛快。你们的同伴不是求饶了吗,你们三个为什么不求饶呢?”
另有一名紫瞳女子,手拿一尾银蝎鞭,一面欣赏好戏,一面娇笑道:“虎哥,别玩耍了,早点杀死了这些蠢货,好向堂主覆命。”
笑声中,女子的眼睛忽然向李鱼瞟来,显然已经感知到了李鱼的身影。
那被围困三人胸前带血,肩上带伤,浑身伤痕累累,在大锤的轰击下节节败退,情势岌岌可危。
而地上已先有两人气绝身亡,想来应是他们被杀的同伴了。
李鱼并不贸然出手,暗忖道:“这些人在白鹭堡前厮杀,莫非与白鹭堡有关吗?只瞧穿着打扮,那虎哥似不是善类,但也不能妄下定论。”
却听被困之中,那穿着紫色长衫的人怒斥道:“士可杀,不可辱,休想让白鹭堡低头!”
李鱼既已确认了敌我双方,再不耽搁,当下大笑一声:“说得好,只凭这句士可杀,不可辱,今天的闲事,鄙人管定了!”
虎哥一边挥锤追击,一边睨向李鱼,狞笑道:“反正是杀人,不在乎多杀一个。”
那女子亦是咯咯而笑:“奇了怪了,一个没有真气的丑八怪,居然要来管伐罪盟的闲事。是太阳已经从西边升起来了吗?”
李鱼既带了面具,自然不能暴露桃花扇的存在,一眼瞥见地上死尸旁的三尺长剑,便伸手捡起了剑,冷笑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哪管太阳西边东边?”
“好玩,还真是好玩!连刀和剑都分不清楚,还要路见不平呢。”
女子笑得非常开心,但转瞬间她已然笑不出来了,她甚至忍不住尖叫起来:“虎哥,小心!”
她的提醒显然已经太晚。
李鱼手持长剑,暗里驱动神思诀,自信使一招“长风万里,直下看山河”,引动雷霆威怒,邀来万里雄风,庞然一击,非但将那柄大铁锤震得粉碎,更将那虎哥直扇出三十丈外。
这边厢白鹭堡三人死里逃生,喘息未定,先道一声“多谢阁下救命之恩”;那边厢持鞭女子惊慌失色,腾挪闪跃,忙问一声“虎哥你伤到哪里了?”
却不料虎哥伤及内腑,口吐鲜血,眼见得不能活了。他只剩那半口气,勉力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女子脸庞,却只说了句:“蝎妹,我……我……”便即一命呜呼。
蝎妹泪珠翻涌,痛苦连呼了两声:“虎哥,虎哥!”
随即便见她转过身躯,怒目冲向李鱼:“好好好,居然真有不怕死的!阁下留下名号,伐罪盟定有所报。”
李鱼冷笑道:“一个死人,纵然知道我的名号,又有什么用呢?”
蝎妹一听李鱼此言,心头直打了一个冷颤,忽然之间竟丧失抗拒的勇气:“连虎哥都被这人一招杀了,我……”
一瞬怯懦,蝎妹当机立断,大喊道:“那你是自找死路!”
她作势要扑向李鱼,实际却是仓促抱起虎哥尸体,身形急闪,遁逃而去。
李鱼叹息道:“逃跑还不忘带走虎哥的尸体,也算情深义重。可是啊,你在乎虎哥性命,为何漠视无辜之人的性命?若我晚来一步,这三人都要成为你们的手下冤魂了。”
蝎妹何曾有心情去听李鱼说些什么,只知道运起全部真气狼狈逃窜,只想着逃回据点之后,哀求堂主来讨回血债。
却见李鱼依然化用辛稼轩《太常引》词意,不慌不忙使一招“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长剑遥掷,决绝一道白光,瞬间移到数里之外,精准无缺,洞穿了蝎妹的身躯。
李鱼摇了摇头:“只有死,才能让你们改变。只有邪氛退散,才见月光清明。”
第99章 风云变幻
李鱼举手投足间斩杀伐罪盟两名凶徒,白鹭堡三人不免惊为天人,当即跪倒在地,连称呼也为之一变:“多谢尊驾出手相救,小人等感激不尽。只怪小人等眼拙,竟还不知尊驾姓名。”
“都先起来吧。鄙人胡玉风。”李鱼随口编造了一个假名字,问道:“伐罪盟怎么会为难白鹭堡?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身穿紫衫的中年人道:“小人诸葛青,忝为白鹭堡二管家。这两人是诸葛风与诸葛秋,均是堡中得力护卫。听尊驾语气,似乎对白鹭堡并不熟悉,对近日仙林形势似乎也……”
“不错,鄙人一向闭关修炼,多年来不问世事。”
“原来如此,哎,此事说来话长。白鹭堡一向依附于圣儒门,虽然每年供奉甚巨,好歹还能够自足,这些年下来,总算有了一点小基业。如今方圆千里之地,皆为白鹭堡所有。”
诸葛青边说边留意着李鱼的眼神,说到“圣儒门”三字时有意放慢了语速,察觉李鱼对圣儒门已有所了解,便不详细展开。
李鱼神情淡然,但暗里仍是生出几分惊讶:“圣儒门?原来白鹭堡竟是圣儒门的附庸。”
诸葛青继续道:“只可惜花无百日红,如日中天的圣儒门却在这半年连逢变故,虽不至土崩瓦解,却已是一落千丈。
数月来,圣儒门已丢掉数十座城池,失去近百个门派的效忠。圣儒门自顾不暇,白鹭堡虽然未曾脱离圣儒门,却再也无法获得圣儒门的庇护了。”
李鱼惊讶更甚,不由追问道:“圣儒门乃十大门派之一,怎会衰落如此?”
“尊驾一直闭关,自然不知道半年前仙林中曾窜起一颗流星,那便是疏影阁的李鱼。此人一经出世,便大闹仙音宗,更杀死了圣儒门主的宝贝儿子怀剑公子。
圣儒门主由此找上疏影阁主梅花仙子,两人对拼之下,却是圣儒门主铩羽而归。
自然,圣儒门惨败重伤的消息,小人等都是事后才得知的。当时圣儒门主回转圣儒门后,若无其事,照常处理门派事务,却在一个多月后忽然宣布要闭关疗伤。
这时众人才知道圣儒门主一直强撑病体,才知道门主居然败给了梅花仙子。
那时仙林渐渐有风声传扬,所有人都惊叹于梅花仙子的实力,却没有几个人能料想到圣儒门竟因此酿下了大祸。
那圣儒门主自闭关之后,三个月都未曾出关,将门中一切事务尽皆甩下不管。
这是前所未有之事,渐渐便有非议声音起来,圣儒门下不少人都沉不住气了。
然后便有人教唆弟子闯入禁地,意外发现圣儒门主躺在地上。虽然圣儒门主尚有气息,却浑身发热,人事不知,呼喊不应。
此消息一出,圣儒门当即大乱,各位长老的暗里争斗逐渐浮现水面,无不对圣儒门的宝座觊觎窥视。
本来怀剑公子修为高绝,名声素著,由他担任圣儒门的下任掌门乃是名正言顺,众长老也无人敢有非分之想。
奈何怀剑公子已被李鱼所杀,圣儒门主又半死不活,偌大一个圣儒门群龙无首,岂有不乱之理?
经过多番角逐与自相残杀,圣儒门如今分为三股势力,一股以长老夏子明为首,一股以长老儒千秋为首,这两股力量较大,却又彼此难分高下。
另一股则以长老徐一贯为首,虽然实力较弱,却也赢得不少人拥护,乃是因为徐一贯对争权夺利的两股人马都深恶痛绝,主张救治圣儒门主,澄清玉宇,还圣儒门往日荣光。
圣儒门内乱成一锅粥,圣儒门外更是风云变幻。不少小门派主动挣脱圣儒门的牵制束缚,而伐罪盟、灭魂殿等邪派趁机攻城略地,侵夺圣儒门原本的地盘。
同时更有不少世家大派谋求取代圣儒门原有的十大门派地位,抓紧结纳无上会、唐阁等其余九派,纷纷扰扰,智计不休,总之多方人马各怀鬼胎,无所不用其极。
眼瞅着圣儒门大厦将倾,原以为白鹭堡将与其他门派一般另攀高枝,孰料堡主与小姐她……”说到这里,诸葛青语声一顿,忽然转过了话题:“总之,堡主既做了死战的决定,小人等便与白鹭堡共进退,左不过一死而已。”
山中才半年,人间已如隔。饶是心境沉稳,李鱼仍不由泛起荒诞之感:“想不到煊赫多年的圣儒门竟在短短时间内分崩离析,其中多少还有点我的原因,还真是让人唏嘘叹惋。
原以为圣儒门将是拦住我脚步的庞然大物,圣儒门主将是我无法回避的绝顶挑战,想不到竟这般冰消瓦解了……”
李鱼心中不由又想起在凤鸣山鸾舞殿内,与圣儒门主洪天地的一面之缘。那时的洪天地神采照人,威而不怒,让人望而生敬。
李鱼顿时又有些疑惑,暗忖道:“圣儒门主这样一个绝顶人物,怎会因为与师父的对决而陷入死地?据唐柔雨所述,当时师父与圣儒门主平分秋色,顶多略胜一筹。
唐柔雨既敢断言师父没有大碍,照理说圣儒门主的伤势也不致命,何以需要闭关三月,又何以在闭关后竟会人事不知?莫非其中还有别的缘故吗?”
眼见得李鱼锁眉不语,似乎在思索些什么。诸葛青察言观色,并不着急叙述,只在一旁耐心等待。
一直等到李鱼回过神来,诸葛青方才继续讲述:“七天前,伐罪盟向白鹭堡发来招降书,言辞无礼,盛气凌人,分明将白鹭堡视作一块嘴边肥肉。
堡主并不惧怕伐罪盟屠城的恫吓威胁,早已不惜一死,也要护住白鹭堡一世声名。只不过敌强我弱,只好命小人等前往各大门派求援。
至于结果嘛,呵呵,偌大仙林,数千门派,竟无一门一派肯加以援手。小人等心灰意冷,决意返回白鹭堡与众人同死。
孰料竟被伐罪盟凶徒埋伏截杀,多亏了尊驾仗义出手,小人等才没有即刻毙命。”
诸葛青此刻明确告知,那些名门正派果然都选择袖手旁观。
李鱼先前的猜想顿时变为了事实,心底那一种不愿相信的侥幸,终于变成了不得不相信的无奈、愤怒与痛心。
他不由得气血翻腾,毛发皆竖,大声问道:“伐罪盟大言屠城,十大门派竟是无动于衷吗?”
诸葛青之所以肯对李鱼细说始末,就是因为发觉李鱼不但剑术高超,更有一种古道热肠,是以想方设法,想要博取李鱼的同情,争取李鱼来帮助白鹭堡。
此时见到李鱼义愤填膺,诸葛青正中下怀,不免添油加醋,再下一剂猛药,悲愤说道:“十大门派向来自私自利,哪会管白鹭堡的死活?
哼,昨天乃是八大仙子之中的荷露仙子秦梦夕与薛寅成婚大典。荷露仙子乃是墨宗宗主的掌上千金,其他九大门派一时云集,便连圣儒门的三位长老也都亲临道贺。
小人等苦苦哀求,跪地哭诉一整天,却连墨宗大门都进不去,只听得山顶远远传来欢声笑语,丝竹阵阵不绝。
呵呵,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谁又管我们小小白鹭堡的死活?又有谁敢急公好义,能冒着伐罪盟的邪焰凶威来救助白鹭堡呢?”
第100章 稼轩剑法
李鱼早有相助白鹭堡之意,待听了诸葛青的悲愤之言,更觉义不容辞。他当即表明来意:“鄙人不敢说急公好义,却向来胆大妄为,偏要去掀一掀伐罪盟的逆鳞。”
诸葛青三人闻言,当真是喜出望外,即刻跪倒在地,“咚咚咚”直磕头不停。
诸葛青更是热泪盈眶,五体投地:“尊驾侠肝义胆,此番出手援助,不啻雪中送炭。大恩大德,白鹭堡没齿不忘。”
李鱼压下激荡心情,伸手扶起诸葛青:“三位请起,鄙人也只是尽人事听天命,与子同袍,与君同死罢了。若真将厚望寄托在鄙人身上,只怕要让三位失望了。”
“尊驾说哪里话?白鹭堡怎敢负心昧义,反让恩人陪葬?小人冒昧,想请尊驾保护小姐离开,好留下白鹭堡一脉。
自然,若是形势不妙,尊驾大可早行脱身之计。不管事成与否,只凭尊驾这番心意,白鹭堡已感盛情。”
李鱼道:“既然如此,还是等到白鹭堡看看形势,再做处理吧。”他同时暗忖道:“单看诸葛青如此忠心耿耿,便可知堡主诸葛玄策定有过人之处,方才能让下属无怨效死。”
“便请尊驾与小人等一同返堡。”
李鱼苦笑道:“忘了说,鄙人并不会御气之法。”
诸葛青尚未答言,诸葛风已急不可耐,自告奋勇道:“如果尊驾不嫌冒犯,小人可以背着尊驾前往白鹭堡。”
“那就有劳了。”李鱼正准备起身,忽然心中一动,问道:“诸葛先生,你刚才说梅花仙子重创圣儒门主,那她……是否也身受重伤呢?”
虽然唐柔雨信誓旦旦说胡绛雪并无大碍,但既然圣儒门主重伤难愈,胡绛雪便也有可能染上暗疾,甚至于同样危在旦夕。
李鱼先前激于义愤,满脑子都是帮助白鹭堡的念头,此刻冷静下来,便想到了胡绛雪的安危。语气之中,带了三分关切三分担忧又三分忐忑,既迫切想要知道消息,又有些害怕知道消息。
瞧见李鱼神色似乎有些紧张,诸葛青不由一愣,随即想到:“想必是他醉心修炼,听到有人能够挫败圣儒门主,所以特别在意这等奇人。何况疏影阁之名,他虽然多年闭关修炼,却未必不知。”
于是诸葛青便为李鱼详细解释道:“这八大仙子的名号,近年才流传开来,尊驾自然不知。这梅花仙子胡绛雪,位列八大仙子首位,非但容颜惊世,更有绝世之才。
自从梅花仙子与圣儒门主一战,她的声望可谓如日中天,疏影阁更成为仙林圣地。
至于梅花仙子的伤势嘛,先前有传言说梅花仙子被圣儒门主打成重伤,全是无稽之谈。梅花仙子纵然当时受伤,也绝对只是轻伤小恙。
两个月前,仙音宗的宗主曾经拜访梅花仙子,据说两人坐而论道,直谈了一整天。虽然不知道她们聊了什么,但梅花仙子当时并无伤势在身,那是没有疑义的。”
李鱼追问道:“众人没有亲眼所见,何以知道梅花仙子没有受伤呢?”
“因为仙音宗主回到仙音宗后,便即宣布李鱼并非是杀害箜篌使者的凶手,真凶另有其人。
尊驾有所不知,李鱼杀害箜篌使者之时,十大门派掌门都在现场,众目睽睽,李鱼若不是真凶,那还有谁是真凶吗?何况若凶手真是别人,仙音宗为何不明白指出,反而含糊其词呢?
而仙音宗主之所以违心替李鱼洗涮罪名,主动示好疏影阁,理由显而易见,那就是仙音宗不想开罪梅花仙子。这便说明梅花仙子并无大恙,否则以仙音宗的实力,为何反向疏影阁低头呢?
说也奇怪,那李鱼自从半年前在浔羊城现身后,便即消声觅迹。眼下圣儒门大乱,仙音宗又洗脱了他的罪名,众人也不敢轻易得罪疏影阁,却不见李鱼回返疏影阁。
虽说李鱼当时叛出了疏影阁,但谁都知道,那是他的权宜之计,为的是不牵累疏影阁和梅花仙子。也因此,梅花仙子会为叛徒李鱼出头,会迫使仙音宗洗去李鱼罪名,一切都是顺理成章啊。”
诸葛风带着一点羡慕道:“据说那李鱼不过二十多岁,便引发了仙林局势的无限动荡。他就好像一颗流星,横空出世,耀眼非常。纵然消失了大半年,但时不时仍有人提到他,大家谈论李鱼时,无不两眼发光呢。”
一旁诸葛秋恼怒道:“呸呸呸,什么破李鱼,若不是他搅出这些事来,圣儒门也不会落到现在这地步,我们白鹭堡更不会遭遇灭顶之灾。
我看李鱼啊,就是一个大祸害。你还佩服他这样的祸害呢,真是不知好歹。”
诸葛风却争辩道:“就凭李鱼能够杀死怀剑公子这一点,他就是值得佩服!怀剑公子是少有的天才,我看李鱼就是天才中的天才。”
李鱼再次确认师父无恙,心头大定,这时听两人扯到自己,便懒得多听,对诸葛青道:“多谢先生为鄙人解惑,事不宜迟,我们赶往白鹭堡吧。”
诸葛青何尝愿意多扯废话,只是不想拂逆李鱼罢了,当即吩咐道:“诸葛风,小心背着尊驾。”
四人御气腾空,转瞬已过百里。诸葛风忽然问道:“尊驾,你丹田没有真气,是如何使出威力无穷的剑招呢?你的修为又高到了何等境界呢?莫非已是大乘高手?”
诸葛青怒斥道:“放肆!你竟敢出言无状,唐突尊驾!尊驾剑术通神,岂能用说书人的玩意妄测高下?”
原来筑基至渡劫八个修为境界的划分,最早竟是出自说书人之口。
说书人说一段话本,往往要说上三五天。由于故事太过复杂,故事中高手又层出不穷,难免有前后矛盾和实力混乱的情况。
为了让听众清楚分辨谁强谁弱,也让故事更便于叙述,有说书人灵机一动,以真气内元为标准,拟定了元婴、大乘、渡劫等境界,直接说某某某是元婴高手,某某某是渡劫高手,一时赢得满堂喝彩。
其后这套说辞风行海内,便连仙林各大门派也不能免俗,往往以这八个境界划分来选拔英才,确定优劣。
只不过,真正生死对决,战局瞬息万变,差之毫厘而谬以千里,远不是境界压制那么简单。筑基期击败金丹期,金丹期击败渡劫期,都是常有之事。
是以在高手眼中,什么金丹什么渡劫,都不过是玩笑之语,根本无人当真。
听到诸葛青的言语,李鱼不由回想起刚入门时,胡绛雪的郑重嘱咐:“不依赖丹田真气,而是以境界为第一。”
此境界非彼境界,是领悟之境界而非真气之境界。李鱼正是由此教诲开端,踏上了修炼之路。
若非拜入疏影阁门墙,而是拜入那些庸常门派,这一条修炼之路将是缘木求鱼,纵然拼尽心力,也无法饱览绝顶风光了。
一念及此,李鱼忽又想到了霜月仙子上官雁:“上官雁与我真是有知遇之恩,良朋之义。多亏了她的推荐信,我才侥幸得蒙师父垂怜指教。不知这些日子中,上官雁过得可好?”
这时诸葛风诚惶诚恐,忙不迭道歉:“小人无礼造次,对不住,对不住。”
诸葛青亦在一旁缓颊:“这小子资质一般,却痴心武道,还妄想成为英雄,所以说话也不过脑子。尊驾大人大量,勿要放在心上。”
李鱼抛开杂念,微笑道:“无妨,何必如此拘谨。鄙人确实经脉尽毁,所依仗的乃是祖传的一套稼轩剑法。”
这自然是李鱼不想暴露神思诀,便借着先前演化辛稼轩词意的余思,凭空编造了剑法的名字。
第101章 天经地义
诸葛青试探着问道:“这稼轩剑法,莫非是从辛稼轩词意中参悟而得?”
眼见李鱼点头,诸葛青恍然大悟,语声愈增了敬佩之意:“看来尊驾的剑法与神思诀有异曲同工之妙,难怪尊驾会如此在意梅花仙子与疏影阁动向。”
李鱼一笑而答:“先生过奖了,鄙人雕虫小技,可不敢与疏影阁相提并论。”
他暗地里却也佩服诸葛青的见识:“此人修为虽然不高,但颇为练达,不但熟读诗书,熟知仙林风云,反应也是不差。若非带着面具,我的身份说不定已然暴露了。”
诸葛风现出羡慕的神色,却怕真惹恼了李鱼,将一肚子热情都强行压下,默默背着李鱼,不多时已飞过三百多里,落在白鹭堡前。
虽是坞堡之名,白鹭堡其实更像一座雄峙大城,危墙高立,气象森严,难怪伐罪盟会盯上这块肥肉。
李鱼随三人穿过重重守卫,登上聚贤楼,往议事厅而去。
尚未进厅,早有一人热切迎上,招呼道:“老兄弟,两位小兄弟,这趟辛苦你们了。”
诸葛青三人跪地在地,语声悲切内疚:“堡主,我等有辱使命,未能求得十大门派援手。”
李鱼冷眼觑去,却见这堡主诸葛玄策年约四旬,身形清癯,文质彬彬,闲挂着一绺长须,颇有儒者之风。
只听诸葛玄策道:“这结果早在众人意料之中,老兄弟无需自责。派你们走这一趟,也无非尽人事三字罢了。
倒是这位好汉器宇轩昂,意气凌云,惜乎我之拙眼不识泰山,你还不快替我引荐?”
诸葛青连忙站起身来,对李鱼道:“尊驾,这位便是白鹭堡堡主诸葛玄策。”复又对诸葛玄策道:“堡主,我等返回路上,遇见伐罪盟凶徒截杀,苦战不敌,先折损了两位弟兄,连我们三人也危在旦夕。
幸亏这位尊驾及时到来,仗义出手,我等才能苟延残喘,有命回堡覆命。尊驾得知白鹭堡处境后,不避邪氛,愿助白鹭堡一臂之力,当真是古道热肠,侠义无双。”
李鱼连忙道:“鄙人胡玉风,见过诸葛堡主。不过是路见不平,当不起管家一番谬赞。”
“原来阁下乃是白鹭堡的恩人。玄策有失远迎,失礼之至。”诸葛玄策当即对李鱼行了一礼,殷勤道:“阁下快请厅中喝茶。”当先侧身领路。
待众人进了议事厅,分主宾坐定。诸葛玄策上下打量着李鱼,忽然问道:“阁下可曾欠了白鹭堡恩情?”
这一句话出口,非但李鱼莫名其妙,便连诸葛青也是意想不到,诧异满脸,暗忖道:“堡主怎会如此失礼?真是咄咄怪事。”
这时李鱼已回答道:“白鹭堡之名,我尚是今日听说。”
诸葛玄策目光如刀,紧紧盯住李鱼的双眼,复又问道:“那么阁下可是有求于白鹭堡?”
李鱼不由一愣,不知这诸葛玄策何以有此一问,便老实回答道:“鄙人并无所求。”
诸葛青瞧见气氛不对,连忙对诸葛玄策使眼色,嗫嚅道:“堡主,我先将这一行……”
诸葛玄策右手一摆,止住了诸葛青的挤眉弄眼,对着李鱼冷冷道:“那么阁下究竟所为何来?”
李鱼失笑道:“鄙人的来意,堡主难道还不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知道得一清二楚!”诸葛玄策霍然起身,威怒下令:“来人,将这奸细即刻拿下!”
诸葛玄策言出令随,霎时间四下涌出数十名甲胄武士,刀戟霜寒,杀气盈盈,将李鱼团团围在垓心。
诸葛青三人均是大惊失色,忙不迭跪地陈词:“堡主不可!尊驾不只是我三人的救命恩人,更是我白鹭堡千载难求的贵人。
堡主不备待客之道,不念云天之恩,已是失了道理,怎可反是刀刃相向?”
诸葛玄策无奈苦笑:“老兄弟,你是堕入骗局还不自知呢。若留下此人性命,白鹭堡将要万劫不复了。”
诸葛青疑惑道:“堡主何出此言?”
“老兄弟,你仔细想想,伐罪盟既然决定要截杀你们,为何定要在白鹭堡附近动手?为何伐罪盟不将你们即刻杀死,偏在危在旦夕之时,这人堂而皇之出现。世上可有如此凑巧之事?
你也听到了,这人自己说对白鹭堡别无所求,也未曾亏欠白鹭堡恩情,那他何以会冒着生死的危险来帮助白鹭堡?
呵,胡玉风,胡玉风。老兄弟,你我都是老惯江湖,多年来可曾听过这人的名字?可曾听过这人的事迹?
十大门派都不肯援手,成名豪杰都不敢出头,一个无名之辈为什么肯抛却性命,巴巴跑来与伐罪盟作对?
老兄弟啊,这个人显然是伐罪盟派出的奸细。他与截杀你们的凶徒合演了一场戏,只用两个凶徒的人头便换取白鹭堡的信任,到时候里应外合,便可将白鹭堡轻而易举覆灭。当真是歹毒计策啊!”
被诸葛玄策这么一说,诸葛青不免心惊肉跳,浑身发抖,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是后怕,颤声道:“我,我竟差点上了伐罪盟的当,差点成了白鹭堡的罪人……”
诸葛风望向李鱼的眼神也是半信半疑,却又摇了摇头,喃喃着低声自语道:“不像,不像,我觉得他不像是坏人……”
只是诸葛风这番话说得有气无力,根本没有勇气大声说出,更无法替李鱼辩解一句。
李鱼漠然无语,竟是懒得说一句辩解之词。
他知道,自己的出现是有些蹊跷。他也明白,诸葛玄策的顾虑和猜疑很有些道理。
诸葛玄策的做法无可厚非,但李鱼却不由得感觉到一股悲哀,一股无法驱除的悲哀,一股深入骨髓隐隐作痛的悲哀。
诸葛玄策言下之意,无恩无求,素不相识,便不能拔刀相助,便不能为旁人赴汤蹈火。
难道袖手旁观才是天经地义,见死不救才是理所当然吗?
明明是好心的善意,却只能沦为怀疑的对象,只能变成佛口蛇心的冷箭和别有用心的毒计吗?
世道人心,果已崩坏至此吗?
刀枪剑戟之下,杀气冲腾之前,李鱼忽然笑了。
他笑得有些苦涩,但他依然还有笑的勇气,依然还有行善的胆气。
李鱼笑着说:“不管堡主相信与否,鄙人此来,只为相助白鹭堡,别无他意。”
第102章 有女名兰(求打赏)
诸葛玄策冷喝道:“不必狡辩,待将你拿下拷问,一切都将水落石出。”
李鱼笑问道:“难道堡主就不怕错怪好人?”
诸葛玄策不假思索道:“鄙人尚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还分得清好人与坏人。”复又对众甲士下令道:“尔等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千钧一发之际,却听一人焦急喝止:“爹爹,你可真是老眼昏花,错怪好人!”
诸葛玄策不由愣住,坚毅明亮的眼神顿时现出了迷惘之色,再不敢轻率妄动。
虽然有些难堪,诸葛玄策也只好罔顾尊严,出尔反尔,下令道:“众人且慢动手!”
却见议事厅后厢帘影晃动,快步趋出一名玄衣少女。
“想不到白鹭堡中还有人懂我。”李鱼循声望去,却见这少女容颜清丽,身段婀娜,照人如山川映发,行步似弱柳扶风,天生着一段花容月貌。
只是少女的右眼浑浊不堪,分明已瞎了多年,与秋水柔波早已挥手作别。
这一只瞎眼,恰如白璧微瑕,破坏了少女那一身国色天香,使人油然而生可惜之感。
倘若这少女的右眼不曾瞎掉,那么她便是人世罕有的天仙,明眸璀璨,动人心魄,较之胡绛雪、唐柔雨等仙林八大仙子,亦将并驾齐驱,无所愧色。
倘若这少女不只是右眼瞎掉,而是双目一并失明,那么她便是惹人同情的伤心人,楚楚可怜,哀婉动人,叫人无法不加呵护怜惜。
可她偏偏一只眼睛神采飞扬,一只眼睛黯淡无光。
明明是近乎完美的容颜,却因为这一点瑕疵而显得方枘圆凿,既缺了明眸善睐的光彩夺目,又缺了弱质多病的哀愁善感,整个人的气韵便落了下乘。
李鱼素来觉得容貌只是皮相,无关紧要,但此刻却如常人一般,为少女的容颜深感惋惜。
此一种惋惜,其实已不单对这少女的容颜所发,更是对天道无常的叹息。
他心有感慨,眼中难免失了分寸,甚至于直盯着少女脸庞而不自知。
却听少女轻笑道:“小女子容颜丑陋,竟至惊扰阁下,实在抱歉得很。”
李鱼方才醒悟自己的失态,连忙道歉道:“是鄙人唐突了姑娘,实在惭愧得很。鄙人粗陋无礼,还望姑娘莫放在心上。”
少女微笑道:“阁下并未对小女子无礼啊,倒是那糊涂堡主大动干戈,真正是无礼之极。哎,白鹭堡辜负了阁下热血,阁下却不曾负气而去。其中深恩厚谊,白鹭堡已是粉身难报。”
诸葛玄策疑惑问道:“兰儿,你何以直说这人不是奸细?”
诸葛兰略显无奈:“我的爹爹啊,你定是被伐罪盟搅得心神不宁,失去了往日的镇定,也失去了往日的判断。
若是先前的你,兰儿相信你绝不会怠慢了尊客,更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就胡乱动手。”
诸葛兰这番话虽是对诸葛玄策所说,但眼神却瞟向了李鱼,显然是替诸葛玄策道歉辩解,希求获得李鱼的原谅。
诸葛玄策闻弦歌而知雅意,对李鱼道:“鄙人近日思绪不宁,行事狂悖错乱。若是错怪了阁下,还请多加担待。”
他虽是对李鱼说话,但眼神却瞟向诸葛兰,迫切想要知道诸葛兰言辞凿凿的依据。
诸葛兰摇了摇头,问道:“爹爹,伐罪盟下书已经多天,为何白鹭堡周围三百里并没有伐罪盟的哨卡与细作?”
“那自然是因为伐罪盟从来不将白鹭堡放在眼里……”诸葛玄策脱口而出,瞬时意识到了自己的错漏之处:“对啊,伐罪盟无比蔑视白鹭堡,认为白鹭堡不堪一击,又何必大费周章,派出奸细来祸乱呢?”
诸葛兰接口道:“正是如此。伐罪盟之所以在附近截杀诸葛青叔叔,那是因为他们想要用近在咫尺的尸体来恐吓白鹭堡,让众人在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对嗜血的伐罪盟而言,屠城所获得的愉悦,甚至比白鹭堡数十年积累的财富更有吸引力。
像他们那样一群疯子,怎会舍得用奸细来破坏屠城的计划呢?”
“不错,不错。”诸葛玄策念叨了两声,忽然来到李鱼身前,恭恭敬敬对李鱼躬身行礼。
他的话语带着恳切的惭愧与自责:“鄙人草木皆兵,杯弓蛇影,竟错怪了阁下一番美意,真是罪莫大焉,后悔不及。还请阁下原谅鄙人昏昧之过。”
李鱼道:“堡主小心谨慎,也不能说错。毕竟鄙人名不见经传,难免惹人怀疑。”
其实李鱼这番话实话实说,并非故意刻薄。
但落在诸葛玄策耳中,滋味实在不好受。他一边鞠躬不起,一边挥袖示意诸葛兰代为缓颊。
诸葛兰微笑道:“我的爹爹啊,你又想多了。他没有因为冤屈而扬长而去,足见他宰相肚里能撑船,早就原谅你冒失之罪。
也多亏他胸怀广大,换做心胸狭窄之辈,说不定恩人已成仇人了。
其实我刚刚在帘子后面听到他说话,便知他内心坦荡,俯仰无愧,早已断定他并非奸细。
诸葛青叔叔说得不错,似这等古道热肠,可谓是千载难逢。”
李鱼暗忖道:“这诸葛兰不断拿好话抬举我,无非是想让我继续留在白鹭堡。
其实我根本没有离去之意。既决定帮助白鹭堡,自然不能半途而废。”
却听诸葛兰道:“想来伐罪盟也早已料到十大门派不会相助白鹭堡,所以任由诸葛青叔叔等人前往墨宗,一路不加阻拦。
直到众人回返之时,伐罪盟才动手截杀,杀鸡儆猴,想让白等数日、期望落空的白鹭堡更加恐慌。”
李鱼不由问道:“听姑娘言下之意,莫非早就料到二管家此行无果吗?”
诸葛兰侃侃而谈:“十大门派貌合神离,立场也是多样。之所以众门派一致同意不增援白鹭堡,乃是因为白鹭堡的尴尬身份。
目前白鹭堡依然是圣儒门的附庸,照理圣儒门应当出手相助。但圣儒门自顾不暇,已将白鹭堡当成弃子,根本不加理会。
而其余诸派,有不想得罪伐罪盟的,有乐见白鹭堡覆灭以削弱圣儒门的。
自然,也有愿意出手帮助白鹭堡的。只是他们纵然有心,却终究难过圣儒门这一关。
既然圣儒门都不吭声,他们若是介入白鹭堡与伐罪盟之争,岂非越俎代庖,明目张胆与圣儒门作对?”
听到此言,李鱼忽然明白:“这世上并非皆是冷漠之徒,正派也并非全然无情。
只不过形格势禁,无法随心所欲。十大门派享有着秩序的利益,便无法脱离秩序的制约。
这般说起来,像我如今闲云野鹤之身,才真正是自由自在,可以顺着心意去做事,不必受到门派规矩的限制。”
他心念一动,又生出了疑惑,顺势问道:“既然白鹭堡早知道圣儒门会置身事外,为何白鹭堡不肯脱离圣儒门,反而要吃力不讨好维系着这层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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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自强不息
诸葛玄策已不着痕迹站直身躯,对李鱼解释道:“鄙人曾在圣儒门游学三年,授艺之恩,同游之义,数十年来念兹在兹,轻易无法割舍这份情谊。
呵,真人面前不说假,白鹭堡之所以不脱离圣儒门,当然还有更重要的原因。
圣儒门主身受重伤一事,实在有太多疑点。他若真是受伤严重,为何不及时闭关,反而隔了一个月才忽然说要闭关?如此岂不是耽误了复原的最佳时机?
圣儒门主重伤不愈,还可以说是因为错估了梅花仙子实力,勉强算得上情有可原。但他既然决定要闭关疗伤,便应当妥善处理门内事务。
难道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他整顿乾坤吗?怀剑公子身死已成定局,他岂能不知其中利害关系?只要稍作安排,圣儒门又怎么会陷入群龙无首、分崩离析的局面呢?
鄙人与圣儒门主虽只有数面之缘,却有望洋兴叹之感。他雄才大略,谋算深远,怎会突然间昏聩无能,连连举措失当?
是以鄙人大胆猜测,其中定有其他缘故。圣儒门虽然看似大乱,却未必不能东山再起。圣儒门主虽然昏迷不醒,却未必不能重振旗鼓。
白鹭堡想要脱离圣儒门很容易,但若走错了这一步,他日想要再依附圣儒门这杆大旗,已是覆水难收,悔之晚矣。”
李鱼闻言暗忖道:“诸葛玄策方才诚挚道歉,现下又直言相告,看起来还真是不把我当外人。
这诸葛玄策确实有一套,不惮于改过,不装模作样,使人有如沐春风之感。难怪诸葛青愿意为白鹭堡赴汤蹈火,也难怪白鹭堡能够占地千里,颇得民心。”
一个白鹭堡的堡主能够这般思虑周详,也让李鱼也更认识到一个道理:“不管是十大门派还是成名人物,往往都不会浪得虚名。”
心念及此,李鱼心中顿时一惊,恍然而悟:“难怪仙音宗没有直接公布怀剑公子是杀害箜篌使者的真凶。显然,仙音宗主也认为其中尚有蹊跷,不想贸然与圣儒门撕破脸皮。”
这时却听诸葛青焦急说道:“堡主,你自然有你的道理,但伐罪盟来势汹汹,实在不是白鹭堡所能抵挡的。以白鹭堡之力,根本没有可能击败伐罪盟。
白鹭堡不能轻易与脱离圣儒门,但堡主与小姐为何要死战守堡呢?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你们都是万金之躯,我实在不想看到……”
诸葛兰微笑安慰道:“青叔叔,这道理我先前已和你说过了。我们不是要击败伐罪盟,而是击败来袭的伐罪盟。这中间的区别,可是天差地别的。”
留意到李鱼的疑惑眼神,诸葛兰善解人意,略加解释道:“伐罪盟乃是由两帮十三会组成的联盟。两帮十三会各有帮主与会主,伐罪盟主虽然地位稍高,执掌大权,却也无法完全凌驾众人。
换句话说,伐罪盟主与两帮十三会的关系,类似于兄弟相处,表面上是没有尊卑之别的。
当然,每一届伐罪盟主都是由两帮十三会最强势的帮会首脑担任,因此伐罪盟主在事实上仍然掌控着两帮十三会的决策与行动。
而此次攻打白鹭堡的伐罪盟,其实是十三会里面的血狼会。具体一点说,其实是血狼会下属的啸月堂。
自从圣儒门大乱以来,白鹭堡未雨绸缪,也做了不少准备。所以并不是没有可能打败啸月堂的。”
诸葛青急急反问道:“小姐,就算我们可以打败啸月堂,能打败血狼会吗?能打败伐罪盟吗?
白鹭堡是无法与伐罪盟这样的庞然大物抗衡的。你与堡主纵然殚精竭虑,仍然改变不了最终的结果啊。”
诸葛兰与诸葛玄策对望一眼,微笑道:“青叔叔,你总是太多担心。若能够击败啸月堂,伐罪盟固然是恼羞成怒,圣儒门也将对白鹭堡刮目相看。
白鹭堡的确只是一枚弃子,但小卒一旦过了河,那就不再是小卒了。圣儒门现在三股势力争斗不休,白鹭堡若能脱颖而出,必将成为他们各自争取的对象。
甚至,不只是圣儒门的注目拉拢,其他势力也将对白鹭堡另眼相看。白鹭堡韬光养晦这么多年,也许等的就是这一天。
你以为这一回是白鹭堡的灭顶之灾,我与爹爹却认为是白鹭堡脱胎换骨的天赐良机。若是就此避过风雨狂暴,如何见得彩虹瑰丽?”
诸葛兰微笑浅浅,并不肆意张狂,却分明有一种无可动摇的信心。
这一瞬间,诸葛兰那只瞎了的丑陋不堪的右眼,仿佛也在熠熠生光。
李鱼与诸葛兰不过初见,对其人其事更谈不上了解,但此刻,他的内心中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动。
这一个被老天捉弄的女子,似乎从来不曾看到老天的恶意。
她可以笑着对李鱼说:“小女子容颜丑陋。”她可以笑着对诸葛青说:“小卒一旦过了河,那就不再是小卒了。”
天意弄人下,依然有笑对命运的勇气;山呼海啸中,依然有掌握命运的底气。
自强不息这四个字,忽然在李鱼脑海中跳动起来,舞蹈起来,飞翔起来。
“这世上,何尝只有一个李鱼不肯低头呢?吾道不孤,吾道不孤。”
却听诸葛青叹气道:“罢了罢了,你从小到大,我一次也说不过你。我也不啰嗦了,我冒昧相请尊驾相助,乃是求他在危机时刻将你救离险境,保住白鹭堡一脉传承。这一回我自作主张,先斩后奏,你可不许再加反驳了。”
“呵。青叔叔,原来你是想让他保护我出城吗?那可真是大材小用了。我想,阁下也不会同意只当小女子的保镖吧?”这一句话却是直接对着李鱼所发。
李鱼胆气豪壮,大笑道:“渡江天马南来,几人真是经纶手。鄙人不才,正是要会一会伐罪盟。”
诸葛玄策亦是大笑道:“有阁下出手襄助,白鹭堡必可以转危为安。只不过,我们的计划要做一个新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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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君子之争
诸葛兰点头道:“不错,胡大侠既在白鹭堡,我们先前准备的机关陷阱已没有用武之地了。啸月堂不足为虑,爹爹该考虑如何击败血狼会了。”
李鱼尚是首次听别人称呼自己为“大侠”,脸上神色颇不自然,不由想道:“所谓侠者,摩顶放踵,以利天下。我,算得上大侠吗?”
诸葛兰察言观色,微笑道:“怎么,阁下不喜欢大侠这称呼吗?小女子却认为,只有这两个字,才能够与阁下相配呢。”
诸葛玄策却是骇了一跳,忍不住又往李鱼身上看了一眼,沉吟道:“只须击败啸月堂,白鹭堡便算马到功成了。凡事过犹不及,兰儿当然也知道适可而止的道理……”
“我的爹爹啊,莫非你在怀疑胡大侠的实力?呵呵,一只眼睛的人,竟比两只眼睛的人,看得更清楚呢。
你可听清楚了,胡大侠口中说的乃是会一会伐罪盟,而不是啸月堂。只凭此一句,便可知道他修为高绝,并非是在逞血气之勇。只有胸有成竹,才可这般豪气干云。”
一旁诸葛青急忙说道:“尊驾的稼轩剑法出神入化,确实令人叹为观止。但啸月堂也不是易与之辈,不提啸月堂主的‘幽魂掌’神通,单是他手下那六匹野狼,就够难缠了……”
诸葛玄策哈哈一笑:“胡大侠自然手段非凡,但抵御外侮,毕竟是白鹭堡的事情。能得到胡大侠相助,已是白鹭堡的福气,怎可得陇望蜀,将御敌之事全都推给胡大侠呢?
兰儿,你先前说爹爹老眼昏花,爹爹无言以对。但你现在乃是得寸进尺,爹爹自然有话要说。”
诸葛兰噗嗤一笑:“看来爹爹仍是低估了胡大侠。你瞧不出胡大侠的底蕴,难免留有疑意。我这全无修为的人,偏偏却知道胡大侠的志向。
区区啸月堂主,岂在胡大侠念中?胡大侠,你说是也不是?”
李鱼道:“姑娘太抬举鄙人了。鄙人乃是首次听闻啸月堂主之名,能不能打败啸月堂主,仍须战场见真章。”
李鱼言语上说得谦虚,但语气中流露出一种从容之态,叫诸葛玄策不由不重新审视李鱼的实力。
他心思瞬变,忍不住想要确认李鱼的修为究竟高到了何种程度,笑道:“胡大侠使剑,鄙人也使剑。兰儿与诸葛青兄弟这般推崇大侠的剑术,鄙人不由见猎心喜,愈加好奇胡大侠的稼轩剑法了。
鄙人斗胆,请胡大侠与鄙人过上几招,君子之争,点到为止,如何?”
李鱼尚未答言,诸葛兰已笑着说:“不好,不好。我的爹爹啊,你怎会是胡大侠的对手?就不要丢人现眼了吧。”
“你这丫头,怎么老是拿爹爹取笑?既是君子之争,爹爹落败又如何,取胜又如何呢?”
诸葛兰摇头道:“不成,不成。君子之争须得势均力敌,爹爹你修为不够,估计胡大侠全程都得让着你。这一场比剑哪有什么看头?
这样好了,派人去请徐公子过来。徐公子是白鹭堡中修为最高之人,爹爹你也是自叹不如的。只有他与胡大侠比剑,方才有些看头。”
诸葛玄策暗忖道:“眼前这个虬髯大汉毫无真气,但诸葛青真心夸誉,兰儿又极力推崇,想来此人确实有些真本事。若这胡玉风真有通天手段,确实也用不到那些机关陷阱了。
兰儿的提议不错,我好歹是堡主的身份,何必亲自下场比剑?赢了无趣,输了尴尬,流传到仙林中也失了颜面。那便让徐公子来试试胡玉风的修为吧。”
于是诸葛玄策对李鱼道:“这位徐公子名为徐润玉,乃是白鹭堡的大管家。只不过,他一向喜欢别人喊他公子,所以众人都以公子相称。
他有一套家传的回风拂柳剑法,精妙非常,不知胡大侠可有意与徐公子切磋一二?”
李鱼暗忖道:“诚如诸葛兰所言,我只有展示了足够实力,白鹭堡才肯放心将重担交托于我。看来这一场剑术比拼,是无法避免了的。”
于是李鱼点头道:“鄙人才疏学浅,更算不上君子。但既然是君子之争,倒也不妨一试,所谓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相信会让鄙人大有裨益。”
诸葛玄策一边命人去请徐公子,一边暗想道:“这胡玉风面相看着粗豪,但谈吐却文质彬彬,不失文雅。这样一个人物,怎得从前都没有听说过呢?
兰儿与胡玉风也是初次见面,怎么好似相知莫逆,毫不吝啬赞美之词?就算是徐公子,兰儿也未曾如此看重呢。”
大约一炷香后,却见一名手拿折扇的少年踏入厅中,先对着诸葛玄策点头示意,继而对李鱼行礼道:“在下徐公子,方才在堡内巡视防务,故而未曾及时与胡大侠见礼。
听闻胡大侠不避斧钺,赶来相助白鹭堡,在下好生佩服。若是仙林各派都有阁下见义勇为之心,何愁邪派放肆呢?”
徐公子身材与李鱼差不多高大,面容也算得上俊朗,配合手中那一柄镶金折扇与腰间那一枚方形玉佩,倒也称得上玉树临风。
李鱼当即回礼,道:“公子客气了。”心内却想道:“原来白鹭堡的大管家,竟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郎,还真是出人意料。堡中其他人都姓诸葛,他却姓徐,莫非他是后来才加入白鹭堡的?”
诸葛玄策道:“众人这就前往演武场吧。”当先引路而去。
诸葛青对诸葛风与诸葛秋两人吩咐道:“你们一路吃苦不小,如今既已成功复命,且回去休息吧。”
诸葛风两人怎肯错过这场好戏,均是默默跟在诸葛青身后,一同进了演武场。
擂台之上,李鱼与徐公子对视而立。
徐公子从百宝囊中取出一柄闪耀着紫光的三尺长剑,剑气含而不发,内敛藏威,等待着对决的到来。
李鱼这时却有些尴尬,他的百宝囊中可没有什么宝剑。他只好往擂台下搜寻,对诸葛风道:“请将你的宝剑借我一样。”
诸葛风将腰间长剑送上擂台,暗中对李鱼竖起大拇指,意思是李鱼够豪气,竟敢用一柄普通的宝剑去迎战徐公子的“紫府神剑”。
诸葛玄策见状也是颇为愕然,低声询问诸葛兰:“兰儿,你为何如此相信这个胡玉风?此人当真有绝世之才吗?”
诸葛兰那一只眼睛迸出神光,轻轻答道:“爹爹命人捉拿他之时,我隔着帘子恰巧见到了他的笑容。
他笑得有些苦涩,似乎想不到一番好意反被当成仇敌看待。但这苦涩的笑容里,却分明已包含了一个无可动摇的决定。
我想,当时就算没有我及时劝阻爹爹,他必然也会耐心与爹爹解释清楚。而他将采取的方法,当然就是将爹爹及一众铁甲卫全部击倒,证明他并没有加害白鹭堡之意。
正因为他有绝对的信心,所以他的笑从苦涩变为了从容,还反问爹爹怕不怕错怪好人。只凭这一笑一反问,便可知道白鹭堡从来不在他眼中。
呵,依我看来,他此来根本不是为了白鹭堡,而是为了他的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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