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含沙射影
罗刹与孟婆瞧不明白烧饼张的路数,又恐被李鱼暗算而落得与阎君相同下场,不免束手束脚,招式上凶焰也随之锐减。
不是东风压了西风,就是西风压了东风,世上事大抵如此。
本来烧饼张第一次以“烧饼功”与人拼斗,虽然平日练惯这套功夫,已是应用从心,熟极而流,但面对着凶神恶煞,心头不无惴惴之意,好似往常拖着长裤过河,总怕裤管沾到水面,时不时要用手提着裤腰带一般。
但罗刹与孟婆畏手畏脚、迟疑慌乱的表现,渐让烧饼张将心头石头放下。好似竹笋冒尖顶翻石头,不知不觉间,烧饼张腰杆子硬了,出招越发沉稳,将平日所悟源源不断使将出来。
只见烧饼张左手掌,右手钳,融合绞、揉、搓、压、贴、夹、捡诸般制作烧饼的心得,招式怪异,手法多变,在他人看来是剑走偏锋,目眩神迷,于烧饼张而言却是得心应手,炉火纯青。
罗刹孟婆连环强攻,攻势打不着烧饼张不说,反让自家腰背多处受伤,丝毫不知道烧饼张是如何做到的。
“这老家伙是人是鬼?是哪派的高人在游戏人间?”
两人更加疑神疑鬼,心态也随之变化,不求建功,但求自保,甚至连“擒拿李鱼上官雁”的大局也抛之脑后。
烧饼张觑准时机,忽然“哇啊”的一声大叫,手中火钳如一条灰龙一般,张牙舞爪飞了出去。
罗刹两人均是吓得魂飞魄散,顾不得多想,一个往左边躲避,一个往右边撤逃,连眼睛也不敢正视那乡下人烧火的普普通通的火钳。
谁料烧饼张这一击乃是声东击西,一见火钳将罗刹两人吓退,左手顺势一拉一推,火钳在半空中忽然调转方向,天降流星一般,钳柄在上,钳尖在下,“嘭”的掉在阎君头顶。
阎君因为身受重伤,悄然隐在一旁运功疗伤,只盼能够恢复功力,向着烧饼张讨回血债。
谁知天降横祸,阎君想要躲避已是不能,想要抵御却是无力,来不及回首罪恶一生,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啊!”霎时间脑袋开花,脑浆飞溅,死状极其凄惨。
冥王懊丧不已,却怕撼动军心,只在心内起伏波澜:“我竟来不及替阎君挡住这杀招,白白损失了一员猛将。若非我先前将阎君右肩切伤,坏了阎君的幽冥护体神功,他也不至于死在这里。罢了!
烧饼老头出招毫无气机,难以感应,罗刹他们是指望不上了,只能我亲自出手。但李鱼这边……”
论起实力,罗刹孟婆还比不上阎君。阎君血溅当场的突兀场面,顿让罗刹两人胆颤心寒,连握住武器的手也微微颤抖起来。若非碍于冥王在场,两人早已是逃之夭夭了。
烧饼张取了阎君性命,心中甚是开怀,眼角也微有泪光:“老陈头,我替你报了仇。你可想得到?我赌一百碗酒,你决计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可惜呀,你再也无法跳到我面前,和我争个面红耳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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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饼张正在思绪浮动,却听李鱼高声喊道:“老伯,这些妖孽就剩一口气了,你老人家就行个方便,让我们年轻人活动活动筋骨吧。”
上官雁亦喊道:“老伯,这里有我们就行了,你老还是先离开,不然的话,可赶不上乡亲们了。”
烧饼张先是愣住,继而用嘶哑的声音努力高声着回答:“那老头子就先走啦。你们……小心。”
烧饼张本就是鼓起一辈子的勇气,才站到了这群魔头面前。既然眼前的俊男美女让他离开这是非之地,他当然乐得离开。
毕竟,借着老天爷的运气,他已经为老陈头,已经为余家集做了事情,以后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如果有魔头要追杀他,他无非是早点死而已;如果还能活几年安稳日子,那他也还是以前的烧饼张。
尽管,烧饼张知道,眼前如花一样的少年与少女,正面临着死亡的阴影。可是,那本来就不是他的事,他不想再卷入是非。何况,是他们主动要求他离开的。
说完了话,烧饼张转过了身,背着身上木桶,小快步跑远了去,至于那染血的火钳,他是不想再要的。
罗刹孟婆亦是愣住,先是松了一大口气,继而又扭捏着询问冥王:“冥王,我等是否要追杀这老头?”话一出口,两人的忐忑便又窜到了喉间。
冥王一摆大手,冷笑道:“阎君与老头的事,以后再说。今日要务,便是捉拿李鱼。呵,要是任务失败,你们就自裁吧。”
罗刹两人又是一个激灵,只觉今天实在是倒了霉运,冲了煞星。
他们没能耐对付那邪门的老头,可是他们也没能耐对付李鱼与上官雁。就连受伤的上官雁,他们也忽然失去了对抗的信心。
罗刹两人忽然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卑微。往日在仙林中不可一世的气焰,已是彻底沉沦。
只碍于狱主严威与冥王严令,两人身不由己,只得虚张声势,再度向李鱼上官雁发起攻势,这一晌却是攻势为虚,自保为实了。
冥王一边施展“万魂归渊”极招,一面将目光扫视全场,暗忖道:“李鱼上官雁主动劝离烧饼老头,这本是正派自以为是的愚蠢。但眼下情势,却又另当别论。
我等久战不下,心中本有焦躁与惊诧之感。经过烧饼老头那一闹,阎君那一死,李鱼他们犯傻的举动,倒似稳操胜券,笃定能赢下此战一般。
故而李鱼劝离帮手的举动,在事实上给我们造成了强大的心理压力,使得我等战意消沉许多。不要说罗刹他们心志动摇,连我都觉得有点悬乎了,总担心李鱼还有绝技没有使出。
说来说去,还是我等心志不坚,不及正道实心用事。难怪狱主会常常感叹‘无人可用’了……”
正在胡思乱想中,猛听得一声惨叫,却原来是血蟒会一名堂主被李鱼红光扫中,身躯霎时断为两截。显然,这名堂主亦是心思浮动,战意大失,这才被李鱼轻松击杀。
血蟒会主之所以崛起仙林,全赖他幼年时捡到一颗血蟒蛋。血蟒会主与血蟒一同成长,后来又吞下血蟒内丹,故而与血蟒心灵相通。
因为血蟒,血蟒会主被世人视为妖异,却因此得与妖族身份的血狮会主、血狼会主结识结拜。三兄弟共闯天下,后来又一齐入了伐罪盟。
可是因为李鱼,先是亲如骨肉的血狼会主被杀,再是血脉相连的血蟒被杀,现在就连手下三名堂主也死得干干净净,血蟒会主心中的仇恨愈发激烈。
血蟒惨死,血蟒会主也是元气大伤。可是他可不与森罗狱、绮罗香、灭魂殿那些人一般,轻易就会被李鱼吓到!
“我要报仇,要报仇啊!”
只见血蟒会主咬破自己舌尖,猛然喷出一口腥血,身体突然变得珊瑚般通红。
这种红,不是血光夺目,而是血蟒会主本身变成了一个血人,从眉心到嘴巴,从双手到双脚,血蟒会主浑身都在溢出鲜血!
然后,血蟒会主带着满身的血,接连使出了血煞狂潮掌的“血雨腥风”与“血海滔天”,血气冲天,煞气横漫,掩住了乾坤颜色。
血狮会主大惊失色,知道血蟒会主乃是驱动“血煞心经”第九重“天魔饮血”,又是焦急,又是无奈,叹道:“老三,你何必呢!”
血煞心经乃是血狮族的祖传功体,而“天魔饮血”一向被视为禁忌绝学。盖因使用此招,虽然可以将自身修为提升七倍,却要损耗自身脏腑血脉,少则折寿十年,多则折寿五十年,几近于玉石俱焚。
既然血蟒会主如此激进,血狮会主也只好奉陪到底,庞大狮子头一扭,忽然喷出一颗赤红色圆珠来,这便是他的内丹了。
内丹炽热如火,滴溜溜转动间,忽尔天雨散花般砸出火球,往李鱼洒下一颗颗炙热滚烫的“狮血丹元”。
好一似夹路星球留去马,烧空火树乱归鸦,天空中血雨火雨,地面上香风腥风,一起汇聚成天罗地网,不叫李鱼逃出生天。
“桀桀桀,到此地步,才真正肯卖力,平白浪费这许多时间。”灭魂殿的尹伤冷笑着,再度将威力足可诛仙噬佛的夺神绝命针祭出。
这一次,尹伤并非只祭出一枚夺神绝命针,而是快速连发一十八枚,配合血狮血蟒与冥王诸人,发出一道道夺命檄文。
李鱼与上官雁俱感莫大压力,背靠着背,使出浑身解数,神思百变,策应互救。
桃花扇与怜月神剑竭尽全力,只求先避过这阵暴风骤雨。为在浪头翻滚的孤舟撑起一方宁静的天空。
终于,风平浪静,李鱼与上官雁撑过了这一轮猛攻,气喘吁吁,十分艰难。
可是,围攻他们的敌人,同样精疲力尽,甚至于气喘如牛。
血蟒会主仰头狂呼:“我不信!我不信!”
冥王亦是变了颜色。
本是胜券在握的围攻,为何狼狈出丑的反是围猎者?
后浪推前浪,本是仙林千百年不变的至理,但李鱼、上官雁这样年轻的后浪,却实在是前所未有。至少冥王是前所未见。
尹伤却忽然拍手大笑:“桀桀桀,锣鼓响了这么久,好戏该开演了!”
冥王方自一愣,还以为尹伤得了失心疯。目前的局势,很难说谁优谁劣,假若僵持下去,只怕众人的意志会比李鱼上官雁早先涣散。这尹伤怎还能笑得如此没心没肺?
却见一道乌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击向李鱼后背。
却见李鱼闷声不响,“扑通”一声,跌倒在地。
这是?
灭魂殿的含沙射影!
一人忽然仿佛从虚空中诞生,尖声笑道:“仙子,这是小老儿新做的绿豆糕,你要不要也来上一块呢?”
这人穿着蓝色补丁旧衣,竟是那假冒老陈叔的小老头。
第180章 心有灵犀
上官雁对小老头“影凤”的笑声置若罔闻,她全部精神只在李鱼身上。
上官雁甚至已忘了她的处境,忘了她自己的存在。
她丢开了怜月神剑,一只手扶住李鱼的肩膀,一只手颤抖着去探李鱼的鼻息,又颤抖着去轻摇李鱼的脸庞,用混着泪水的哭音不住唤道:“李鱼,你醒醒,你醒醒啊!”
斜月两眉愁,落花双泪堕,清冷仙子忽尔染上一段六神无主,玉容惨淡,最是堪怜。
心狠手辣的冥王迟疑了,不好女色的血狮会主恍惚了,得意洋洋的影凤呆滞了,满腔怨气的紫鹃沉默了。独独是李鱼无动于衷,又或者,那张惨白的脸便算是无声的回应,那紧闭的双眼便算是最后的道别?
冥王的迟疑却只有一瞬,他更在这迟疑中想通了灭魂殿的布局。影凤假扮老陈头,用意不在下毒,而是化明为暗,让影凤变成“隐形的人”,堂而皇之在一旁埋伏。
李鱼怎么也想不到,被困之后痛苦哀嚎而逐渐气绝声消的影凤根本没有死去。而正是因为这点想不到,李鱼才最终断送在影凤手中。
无可抑制的,冥王心中蹿起无边恼恨,恼恨灭魂殿秘而不宣、自行其是,全不把森罗狱放在眼中。
与此同时,冥王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松弛。
虽然森罗狱主要求活捉李鱼,但局势早已失控。坚持活捉李鱼,无异于火中取栗,弄不好全军覆没,连他冥王也要搭进去。
有李鱼尸身在手,又有灭魂殿担责,那么折损阎君之责,误杀李鱼之过,便可以抵消三分。若再加上活捉上官雁之功,功过相抵,森罗狱主便不会对他冥王太过失望。
紫鹃亦只是一瞬沉默,眼睛直望着李鱼,却向影凤主动发问:“李鱼真的死了?”
影凤立时恢复了得意,昂着头,连身躯都变得高大起来:“我用的是含沙射影。”
含沙射影,仙佛无赦。
紫鹃当然听过这句话,所以紫鹃眼中发出奇异的光芒,大踏步向李鱼走去:“这般就死,那也太过便宜你了。”
她手上的黑色长鞭被震碎了,但她心中的鞭子却完好无损,正如毒蛇一般啮噬着她的心与肝,吞吸着她的血与泪。
而她现在要做的,便是让李鱼的尸体与她一起,也尝一尝被毒蛇啮噬吞吸的痛苦。
血蟒会主双目暴突,怒斥道:“够了!这不是你胡闹的地方。”
论仇恨,血蟒会主比紫鹃只多不少。他恨不得将李鱼剥皮抽筋,但李鱼既死,死后鞭尸的行为,他做不出来。
李鱼是一个值得尊敬的敌人,而紫鹃却不配当日暮途穷的伍子胥。
冥王身随意动,横身挡在了紫鹃面前。
紫鹃想要驳斥,想要反抗,身子却如瘪缩的鞠球一般,突然没有了力气。
冥王难得笑了笑,对毫无战意的上官雁道:“仙子,森罗狱主邀你往九幽万道宫一叙,请吧。”
话声刚落,跌落在尘寰的桃花扇忽然飞上半空,一招“数点梅花天地春”,借万古正气之威灵,诉澄清天下之壮志,梅花只有数点,其势却如天河决堤,万马奔腾,于人间再现傲绝红光。
同一时间,蜷缩在角落的怜月神剑霜芒迸现,凤吟九天,先引“霜风凄紧”,招转“怒雪惊涛”,同归“天地一白”,一剑之中融合三剑,于精巧之外更见凌厉迅捷,于九天十地布下彻骨彻髓的寒冷。
冥王众人全都放下了警惕,怎料杀阵蓦起,仓促运功,只能是色厉内茬,怎敌得过桃花扇与怜月神剑合璧一击?
只是眨眼间,功力深厚如冥王者呕血重伤,功力稍低如罗刹者苟延残喘,功力薄弱如灭魂殿黑衣人、血狮会堂主、绮罗香女子当场殒命。
天翻地覆中,李鱼离开了上官雁的怀抱,站直了身躯,动作潇洒,风度翩翩。
上官雁擦去眼角泪珠,展颜一笑,却是带有歉意,对冥王道:“抱歉,刚才骗了你们。还有,九幽万道宫,我就不去了。”
冥王不可置信的望着李鱼与上官雁,胸口如受重击,这是比伤势还要难当的痛楚。
上官雁哭得梨花带雨,哀楚动人,难道都是假的?李鱼明明已中了含沙射影,怎可能反戈一击,让众人陷入绝地?
想到此处,冥王不由自主朝影凤的方向望去,无声质问道:“说好的含沙射影,仙佛无赦呢?这是怎么回事?”
只可惜,冥王已经看不到影凤,也看不到尹伤了。
灭魂殿做的就是暗杀的买卖,一击不中,黔驴技穷,不走何为?两人早已经鸿飞冥冥,溜之大吉。
冥王所能看到的只有灭魂殿黑衣人的数十条尸体,以及自己的狼狈不堪。
于是,冥王心甘情愿承认自己的失败,转头对李鱼叹道:“李鱼,上官雁,果然是人中龙凤。我败得不冤。”
李鱼微喘着气,努力着恢复心力,积蓄力量以驱使下一招神思诀。他实在已筋疲力尽,但他在神态上不露丝毫疲态,反是神采飞扬,光芒四射:“不必多言,今日,你难逃公道!”
自从落入重围,李鱼就在思考着破敌之法。然而敌强我弱,一时间也没有什么办法,只好周旋下去。
当他被醉温柔奇阵所困,目不能视,反而得以澄明心境,忽然想明白灭魂殿的诡计:“敌人汹汹而来,照那人所说,早知下毒无用,又何必多此一举,又何必告知于我?
可见,他那番话乃是专门说给我听,诱使我放弃戒心,对那表现拙劣的小老头疏于防范。
这种示弱之计,就好像那时桑野装出疯病,奄奄一息,实则毒针伤人,委实阴险歹毒。
但若我将计就计,就像诸葛兰主动钻入血狼会主的圈套,以身犯险而令诸葛秋一战成功那样,定可收得奇效……”
所以李鱼故意对影凤视而不见,实则暗中警惕。含沙射影发动之时,李鱼早已警觉,“君子养气术”自然运转,含沙射影只是穿入衣服而已。
说起君子养气术,李鱼倒又要感谢超轶神君了。
自从经脉被超轶神君修复后,李鱼体内气海回归,君子养气术再度周流六虚,为李鱼提供护体之御。
且因李鱼立志觉悟,日常积蓄涵养,君子养气术的防御效果突飞猛进,与当年不可同日而语,这也是李鱼在这场大战中始终没有受到重创的一个原因了。
至于上官雁方面,李鱼并没有用语言知会,而只是用眼神交流。
就像上官雁用眼神告诉李鱼小老头是假冒的一样,李鱼用眼神告诉上官雁,他会利用假死来打开缺口,创造胜利的契机。
与上官雁在一起,李鱼总感觉很舒心,大概便是因为这种默契吧。
这种不必言说的默契,就叫做心有灵犀。
只不过,李鱼还是想不到,上官雁居然表演得惟妙惟肖。
上官雁的眼泪落在李鱼心上的时候,李鱼心跳如鼓,不只是怜惜,不只是愧疚,更有一段不可名状不敢深剖的悸动。
第181章 监守自盗(感谢微风吹乱我心的打赏)
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灭魂殿带头逃跑,血狮会主也不会榆木脑袋,枉死此地。
“现在是一塌糊涂了!趁着李鱼聚气凝功,还有点机会逃命。要是等到李鱼出招,那真就完蛋了。人都死透了,还讲个屁报仇啊。”
毫不犹豫,毫不脸红,血狮会主抱着昏迷的血蟒会主,先将身体纵向天空,等到人在百丈之外,方才撂下一句狠话:“李鱼,俺一定会让你付出代价,给俺等着!”
似是良心上过不去,半晌之后,远方天空又传来血狮会主的声音:“冥王,好汉不吃眼前亏,别逞强了吧。”
这声音模模糊糊,隐隐约约,也不知道是因为血狮会主健步如飞,一瞬千里,听起来虚无缥缈呢,还是因为血狮会主头破血流,心灰意冷,说起来有气无力呢?
罗刹与孟婆可没有心思去分辨其中原因。他们半死不活趴在地上,眼巴巴望着冥王,连一口气也不敢喘,在幻想中无数次熬过严冬迎来春暖。
那两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好像刑场上即将被砍头的囚犯,伸长了脖子,在忐忑恐惧中期盼着那声“刀下留人”的到来。
冥王可没有心思去体谅手下难过。他承认自己败得惨烈,但今天是生死之争,而无胜负之分。笑到最后,才是真正赢家。
“李鱼任由灭魂殿、伐罪盟逃遁,足见他亦是强弩之末,比我好不到哪里去。眼下所拼斗的并非实力,而是意志。谁能够晚一步不泄气,便能够掌握生死大权。”
这般想着,冥王渐渐将战意聚拢,双眼从迷茫转为坚定,身躯亦停止了轻颤,挺直如松,气势上不肯稍让:“放马过来!”
李鱼化作不可动摇的山岳,双目直视,蓄势待发,正是潜龙在渊,默默积攒着惊天动地的一击。
这场意志拼斗之中,余家集再度迎来了宁静,静得可以清晰听见每个人的心跳与呼吸。
只是,房屋倾圮,满眼瓦砾,劫后无生的宁静,只剩一片死气。
一炷香时间过去了,李鱼与冥王都没有动作。
棋局来到此处,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无论李鱼还是冥王,都输不起这盘生死棋。
天空忽然下起了一阵小雨,淅淅沥沥,落在一地血泊,不足以洗刷腥血,反是推波助澜,将血痕如松墨般化开。
桃花扇的扇面上已积满五道泪痕,忽而在伞柄处凝成一滴慈悲泪,“噗”的一声,轻轻往地上而落。
上官雁的眸中闪烁着神光,冥王的眼中却现出惧意。
桃花扇将发未发,冥王却已察觉到死气的降临。
论气势,论意志,论那一往无前的决心,冥王还是棋差一招。
只要桃花扇这一动,冥王必将粉身碎骨!
电光火石间,冥王心念闪动,脱口大叫:“胡绛雪!”
胡绛雪,只是三个字,竟像是**之法,竟使得桃花扇金瓯无缺的气势现出了一点破绽。
李鱼沉声质问:“你说什么?”
冥王突兀大笑:“李鱼,你知道你自己的可怜吗?”
“装神弄鬼!”
桃花扇扬眉怒目,霎时引动风雷之声,比刚才更显威势霸道。
冥王有恃无恐,鼻子里挑了一丝气,冷笑道:“胡绛雪与情郎花前月下,你却要与我拼死搏斗,到死也得不到胡绛雪一滴眼泪,你难道不可怜吗?”
李鱼的脑中“轰”的一下,随即嗡嗡嗡作响一片,直如天旋地转一般。他紧握着拳头,急忙定心凝神,语声反而冷静下来:“一派胡言。为了苟延残喘,你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呐。”
冥王仰头哈哈大笑,然后向李鱼抛去同情的目光,冷嘲热讽道:“别装了,你心中早有疑惑,是不是?”
不待李鱼答言,冥王已自顾自说道:“假李鱼在琼海城闹得沸沸扬扬,胡绛雪不闻不问,她心中还有你这个徒弟吗?
想当初,胡绛雪为了你,硬撼圣儒门主,弄得自身狂吐鲜血,多么让人感动的师徒之情啊!
可如今,连我们都知道李鱼就是胡玉风,胡玉风就是李鱼,早早就埋伏此地,等待着你李鱼自投罗网。而胡绛雪呢,依旧是不闻不问,不见踪影。
胡绛雪与你分别这么久,为什么突然不关心你了,你心里真没有疑惑吗?
哈哈哈,有了情郎忘了娘,何况你只是徒弟而已。她那里你侬我侬,哪顾得上你这边水深火热?”
紫鹃在绮罗香诸女中独自逃得性命,伤势沉重,却只是将身躯挪移到边界,并不逃命而去:“冥王既然不跑,必然留有杀手锏。我不信李鱼可以一直幸运下去……”
当紫鹃听到冥王口若悬河,用女儿家语气滔滔说出刻薄话语,当真是如听仙乐耳暂明,整个人都舒畅许多。
顾不得痛楚难当,紫鹃也要咧开嘴,口中混着血“嘻嘻嘻”讥诮三声。
笑声未绝,李鱼的桃花扇动了。
流言蜚语,挑拨离间,都没有用的。
梅花就是梅花。在人间之清气,并非污浊所能玷染;在李鱼之心香,也非蛊惑所能动摇。
冥王却还是笑。
李鱼毕竟有过一刹的迟疑,给了冥王一段时间的缓冲。而此刻,冥王的“炼狱绝”已形成巅峰气势,再不会有畏敌退缩之感。
但见冥王双掌幻大五倍,邪气灌注,红砂飞舞,荡出一股炙热滚烫的热流,顿令人间变成熔炉焦狱。
胜负之分,只在一招。
两股真力即将碰撞之时,场中忽然飞来一道黄光。
扇风与掌劲当即偃旗息鼓,消散无形。
半空中更落下一名身穿蓝色道服的铁面人。
铁面人之所以叫做铁面人,是因为他的脸庞被一张巨大的铁面具完全遮挡,神神秘秘,高深莫测。
与此同时,众人的鼻子被灌入一股强劲的咸鱼熏味,腥臭难闻,直是恶心欲吐。
冥王的笑意瞬间消失了。他不知道来人身份,却感知到来人的高绝修为。不要说他现在筋疲力尽,就是完好状态下,也定然不是来人的对手。
铁面人来到李鱼的身前,公鸭嗓夹带着咸鱼味道,直冲李鱼的脑门:“我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你。假如,你跪下来求饶,我可以饶你一命。”
李鱼笑道:“跪下来,好像比死更难一些。”
铁面人嘎嘎笑道:“你为什么不反抗?是知道反抗不了吗?”
李鱼手中桃花扇再度摇动,红光已然薄弱,壮心犹未停歇。
铁面人嘎嘎笑道:“看来,是我夸错人了。”随手一挥,两道黄光扫去,李鱼与上官雁皆抗拒不得,无力软倒。
铁面人一手一个,抓着李鱼与上官雁,移形一闪,倏然消失了踪影。从出现到离开,铁面人都未看冥王一眼。
冥王与紫鹃面面相觑,只觉身在噩梦之中,一时心灰意冷,竟有放声大哭之冲动。
三里之外的高山,忽然闪出魔音宗主赵月儿的身影。
赵月儿依旧是那副丑样子,身上还穿着那件打着补丁的灰色粗布村姑衣。
只见赵月儿目望东南,“嘻嘻”笑道:“绮罗香监守自盗,还真是有趣呀。”
她随手摘了枚树叶,呜呜咽咽奏了一曲,启齿自笑,复又叹道:“牡丹夫人,天下第一美人,放着安生日子不过,偏偏要来招惹鱼弟弟。哎,头破血流,颜面扫地,苦头有得吃啦。”
她忽然又轻轻吻了吻那张树叶,恨声道:“鱼弟弟啊鱼弟弟,你与上官雁那丫头打得火热,便忘了你月儿姐吗?哼,你敢不回答我的话!你藏有火玄珠的消息,我要告诉那群傻瓜了哦。”
赵月儿手指微弹,手中树叶已是碎尸万段。
碎叶随风而舞,真像一场绚烂的蝴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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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2章 第一美人
屋外雨声潺潺,帘内兰汤滟滟。
李鱼是在浴桶中醒来的。
他被扑鼻的香味唤醒,睁眼看到的却是四名容貌俏丽的侍女。
“这是哪里?”李鱼挥手制止了侍女的靠近:“不必劳烦诸位了。”
四名侍女拿着毛巾,拿着木勺,拿着花瓣,拿着华衣,眼中分明是笑意,但神态是毕恭毕敬的:“一切疑问,敝主人皆会给公子解答。既然公子不愿奴婢们伺候,奴婢们在屋外候着便是。”
说罢,侍女们对着李鱼行了一礼,将手中事物轻放一旁,轻手轻脚拨开了水晶帘,却在开门时不约而同偏着头,隔着帘影偷看了一眼李鱼。
李鱼起身穿衣,发觉这套紫色罗衫妥帖合身,简直是量身定做一般。
桃花扇与百宝囊静静躺在桌案上,李鱼伸手拿起桃花扇,心中泛起诸多疑问,却是摇了摇头,将物事收拾好,一挥衣袖,大踏步走出房外。
侍女们一见李鱼出来,忙不迭低了头,恭声道:“请公子移步冷香观,敝主人恭候多时了。”
四盏朱红灯笼逶迤行走于雕栏玉砌间,将周围花木拳石映出一片朦胧雅致。
李鱼默声不响跟在四女之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心中波澜起伏:“观此园林布置,既显富贵堂皇,又见清雅脱俗,许多见解皆与超轶神君一般,足见屋主人胸有丘壑,非同凡响。”
不多时,栏杆步尽,眼前却是一座独立小院。一路红毯到此忽绝,只用苍青石卵铺出一条小径,气象与先前颇不相类。
早有另两名侍女迎上前来,为李鱼撑起油布雨伞,不紧不慢随着李鱼而行。
待转入小院之中,忽现一座四层小楼,上书“云月楼”三字。云月楼前是一个小池塘,靠着一座石桥连接两端道路。
借着暖红灯光,李鱼瞧见小楼一层悬挂着一副嵌名对联:“楼高但任云飞去;池小能挣月送来。”
此联意境不俗,书法亦颇见功力,恰如流云淡月,虽只是惊鸿一瞥,却于自然中显露精纯。只是字迹太过娟秀,缺乏开阔浑厚之态,殊异颜筋柳骨,倒似女子手笔。
到了云月楼前,先前四女停了脚步,小心翼翼引着灯笼,退在两旁。
后两名侍女亦止住了脚步,娇滴滴喊道:“公子,冷香观在三楼,请恕敝主人未能远迎之罪。”
李鱼挥了挥手,径自推开楼门,却见楼梯处鱼贯而下两队女子。
前四位乃是垂髫小婢,身穿孔雀翎斑斓锦服,每人手中提了一盏七宝琉璃灯,光芒四照,将楼内照得白昼般通明。
其后乃是四名身穿白裙的垂髫小婢,各自手上捧着一个金光灿灿的金色兽炉,兽鼻中升起一缕袅袅青烟,涌出一股似兰非兰,似麝非麝的奇香。
李鱼闻到这股奇香,只觉躯体轻酥,薰薰如醉,暗忖道:“屋主人好大的排场,究竟是何方神圣呢?”他警惕心既动,脑子便清醒许多,隐隐间有了一个不祥的预感,却又不敢断言。
两队女子齐声道:“公子,请随我等上楼。”两名提灯小婢更是莲步轻移,当先引路。
既来之,则安之,李鱼随着众女来到三楼,发现正中那间房子早已门扉大开,等候自己进入了。
李鱼才一迈脚进门,小婢们便急不可耐将房门关上。只是这关门声甚是轻微,虽近在咫尺,却反不如雨声来得响亮。
李鱼深吸一口气,朗声问道:“敢问阁下,霜月仙子现在何处?”一面用眼光打量着屋中摆设。
这房间颇为宽敞,一眼无法饱览全室,但布局却颇为素雅。墙壁上挂着几幅古画,地上铺着一床竹席,竹席上放着一个灰色蒲团。
蒲团右后方摆放着一只香案,案上放一个古铜香炉,炉中烧着三根五色奇香,香气却没有先前金色兽炉中那般浓烈,随着淡淡青烟送出淡雅味道。
陡闻屋中莺啼铃动,浅浅一语,竟是动人心魄:“李鱼,你进来些呀。”
李鱼浑身一震,果然不出所料,屋主人乃是女子之身!
李鱼又暗吸了一口气,一面踏步而入,一面问道:“阁下便是那位铁面人吗?霜月仙子人呢?”
此时李鱼已看到眼前有一张紫木高床,床上垂着厚厚几层白色丝帐,帐中影影绰绰见着一段横躺的苗条身影。
那身影立起半身,娇声而笑:“霜月仙子先放一边。我现在只想告诉你,我一个指头,就能捏死你。不过,你跪下来求饶,我可以饶你一命。”
她果然便是铁面人!
李鱼心中一动,冷笑道:“绮罗香主人,我的回答永不改变。跪下来,好像比死更难一些。”
铁面人既不是公鸭嗓,也没有咸鱼味,可见她刻意装扮乃是为了避人耳目。她要掩饰她的语声与味道,是不是因为这两点会泄露她的身份?
仙林之中,有如此修为的女子本就少之又少。若再加上一缕妙音,一段奇香,再结合今夜这一路所见的香炉青烟,铁面人的身份就呼之欲出了。
当日万剑谷陈凤年对李鱼论说天下美人,对绮罗香主人尤其属意,口若悬河,长篇大论,反复说绮罗香主人如何幽香醉人,如何清音迷人,偏偏对于绮罗香主人的容貌却是语焉不详,弄得李鱼又好气又好笑:“你说得天花乱坠,结果没有人知道绮罗香主人长得如何,这岂不是捕风捉影吗?”
当时陈凤年争辩道:“你不懂的。醉眼看花主人排出八大仙子,却又说八大仙子乃是以神采而论,而非以容颜而论。
众人不服气,纵然是单论容貌,难道世上还有比八大仙子更美丽的人吗?
醉眼看花主人却举出绮罗香主人来,评价其‘天香国色,千娇百媚,允为天下第一美人,惜乎未见其貌也。’
众人也质疑说,既然他没看见过绮罗香主人容貌,怎么就胡乱断言天下第一美人呢?
醉眼看花主人却说,‘唯有牡丹真国色,绮罗香主人自号牡丹夫人,她若不是天下第一美人,怎敢如此自称呢?惜乎尔等未悟此理。’
八大仙子的排名一出,仙林几无异议,醉眼看花主人的名声也越来越响。所以,绮罗香主人天下第一美人的外号,也随之流传开来。
反正我相信醉眼看花主人是同道中人,绝不会看走眼的。”
陈凤年说得头头是道,义正言辞,简直不容李鱼反驳。李鱼虽非陈凤年“爱慕美人”兴趣的同道之人,却记住了陈凤年当时的激动情态。再加上刚刚经历过绮罗香醉温柔奇阵的厉害,自然而然便将铁面人的身份锁定为绮罗香主人。
那身影忽而将双腿放向床沿,于层层纱幔中影绰出一双精巧莲鞋,轻笑道:“好聪明的李公子。不错,我便是牡丹夫人。”
果然是绮罗香主人!
李鱼心中一沉,竟是前所未有的紧张。
紫鹃诸女与冥王等人在余家集设伏合围,不单是紫鹃为报断臂之仇,也是绮罗香为报当初李鱼藐视之仇。
如今牡丹夫人亲自出头,他李鱼倒是不惧一死,但是上官雁呢?为何现在还不见上官雁踪影?
上官雁是不是因为受到他的牵连,已经遭了牡丹夫人毒手?
李鱼的语声带着颤抖,第三次发问:“霜月仙子人在哪里?”
纱幔内牡丹夫人幽幽一叹:“今夜,不提别人,只有你和我。”
便见牡丹夫人拨开纱帐,在人间现出天香国色千娇百媚,更在李鱼心上留下一句惊心动魄的话语:“三十年道心,今夜为君而破。”
第183章 大红道袍
牡丹夫人身上穿的是一件大红道袍。
向来道袍多为蓝色,红色的道袍并不多见。牡丹夫人所穿的,却是火焰一般的大红道袍,自脱出白色纱幔的一瞬,便如荒古中降下神火,灿然夺目,伟丽无匹。
李鱼眼如盲珠,心如铁石,沉声道:“我与夫人素昧平生,不够格听夫人谈禅说道。夫人意欲何为,有话直言便是。”
“你放心,霜月仙子一根头发都没有受损。”牡丹夫人踏出一步,娇笑道:“李公子,聪明如你,又何必明知故问?你定要我把心剖出来,也罢,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
今宵良夜,我欲与君谐鱼水之欢,效于飞之愿,作一对恩爱夫妻。从此后,夫唱妇随。从此后,举案齐眉。我只愿与君……”
牡丹夫人顿了一顿,将秀丽睫毛轻轻眨动,拖长着语音,郑重其事道:“生生世世,永为夫妻。”
深情款款的话语,落入李鱼耳中,一径变成荒唐讽刺的笑话。李鱼忍不住大笑道:“夫人真是爱说笑。若是无意与我为难,总归是叨扰了你一桶香汤,便请移出霜月仙子,任由我等离去。”
李鱼手中桃花扇蓄势待发,暗中凝聚着功力,紧张等待着与牡丹夫人撕破脸的一刻。
谁料牡丹夫人噗嗤轻笑,将身躯微微一摇,送出一缕奇香:“李公子,你不该叫李鱼,该叫李牛才是。瞧你那剑拔弩张的样子,嘿,我想要的可不是你那腰间剑如龙,而是要那……”
只见她目光飘移,眸含邪思,连脸上亦飞起两弯晕红,调笑道:“李公子莫非是恼恨我派人截杀,又或者恼恨我强邀无礼?那实在是我的过错。只好于鸳鸯帐里,锦绣被中,负荆请罪罢,嘻,重罚严刑,又或者小怜薄惩,任君主张。”
李鱼板着脸道:“虽是初见,我对夫人倒有一番月旦。”
牡丹夫人又微微走上一步,双眼放光,饶有兴趣道:“如何?”
“说好听点,夫人是招蜂引蝶,不知自爱。说难听点,夫人是不知羞耻,人尽可夫。”
牡丹夫人也不生气,笑盈盈摇头,眼波中荡漾着浓情爱意:“李公子,我这夫人不过是虚言,我这道心却是实话。古井无波,淡看天下,独为你一人而重入红尘。
你说我招蜂引蝶,嘻,我只是不想错过天命风流,故而主动争取罢了。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遇见你这非常之人,我自然也要用上非常手段。”
李鱼竟也主动上前一步,与牡丹夫人目光针锋相对,毫不躲闪:“夫妇贵同心,恩爱赖真心。你派使者截杀我,用语言恫吓我,无非试探二字。我在你眼中,也无非是一具皮囊,一样货品。”
牡丹夫人虽是天下绝色,却因缺乏真情,实是难入李鱼法眼。故而李鱼视牡丹夫人反如枯骨丑物,不但心无杂念,双目清澈,更兼居高临下,气势凛然。
牡丹夫人反是一愣,眉峰迟疑,嘴唇敛笑,转为一叹:“世上真英雄太少,真才子亦太少,英雄而又才子者少之又少,自然便须谨慎。若不切磋琢磨,焉知玉之成器?不然,明珠暗投,东风误嫁,岂非人间恨事?”
李鱼嗤笑道:“无情而便求苟合,这便是绮罗香主人赏识英雄之道?古人云,与不善人居,如入鲍鱼之肆,此言诚不我欺。只这一会,便觉臭气熏天,泛呕欲吐,若是与夫人耳鬓厮磨,还不得被活活臭死?”
“想不到李公子还会说笑话,知情知趣,真教我爱煞也。”牡丹夫人随手挥出一道紫气,轻松消弭了桃花扇的攻势,又连续挥出八道紫色,虚浮半空,如缠丝八爪一般锁住李鱼气机。
牡丹夫人吃吃笑道:“洞房非演武之场,李公子还是省点力气,留待温柔乡中吧。无论如何,今夜我要得到你。”
李鱼运转神思诀,却冲不开缠绕周身的紫气,这才明白过来:“我的神思竟有枯竭之象,与困神锁景象颇为相似,多半是那铜炉中的奇香在作怪。这房间也大有古怪,似乎被牡丹夫人布下了一个结界。”
李鱼与牡丹夫人本就有修为上的差距,此时又被牡丹夫人所制,一时无力反抗,竟有坐视覆船之感。
李鱼一面筹措对策,一面却又略微安心:“自来巫山之事,一个巴掌是拍不响的。只要我一片冰心,任凭牡丹夫人丑态百出,总不教她得逞。”
谁知这边厢李鱼强自宽心,那边厢牡丹夫人步步紧逼。那不盈一握的莲鞋步步生花,如水面推澜一般,渐次荡至李鱼胸前。
牡丹夫人更是伸出纤手,往身上道袍解去,一边道:“李公子,你说我臭熏熏,真是冤枉死人了!你闻一闻,我到底是香还是臭?”
大红道袍缓缓落下,现出一件大红兜肚。兜肚之上,是鸳鸯戏水,是一段温柔绮梦。
鸳鸯而解风情,为何人却如铁石木人呢?
李鱼本是张大了眼睛,直视着牡丹夫人,这时候忽然心头一紧,终是浮现一丝畏惧之意,竟是不敢再看牡丹夫人身躯,偏过了头,将目光放在墙壁上的几副古画上。
自从下了秋鸣山,李鱼见过诸多绝色佳人。他见过上官雁之清雅,见过胡绛雪之冷逸,见过唐柔雨之娴静,见过诸葛兰之明丽,见过张羽之英秀。而单以容貌而论,诸女较之牡丹夫人,仍是稍逊一筹。
纵然李鱼对牡丹夫人的为人有所鄙夷,但是对牡丹夫人的容貌实难指摘。
无论是流波双瞳还是如画眉山,又或者瘦怯纤腰,精巧莲足,从头到尾,一段风流难描画,牡丹夫人的容貌几乎指不出一丝瑕疵。
论风情,恰似水晶盘内走明珠;论仪态,恰似红杏枝头笼晓月。那一种端庄而又妩媚的容颜,无愧于牡丹之号,无愧于第一美人的赞誉。
尤其是牡丹夫人现在只着兜肚,现出雪也似削肩长项,现出两条藕丝臂膀,愈发衬着那大红颜色的惊艳,恰似骊珠星火,彩凤赤霞,教人只是一瞥便牢记心间。纵然是有心想要忘却,却只是自欺欺人,终于无法忘却。
李鱼已是偏过眼去,怎奈鼻子不听使唤,漫吸入蕴藉奇香,只觉清芬与浓馥一同袭来,与那铜炉中香气又是不同风味。
这一股香气,好似梦中飘来,旖旎之间,启逗欲说,竟叫李鱼如饮琼浆,如咽玉液,一时忘情,连嗅奇香,只顾得身躯安泰,却顾不得心猿意马,神思飘然了。
明明眼中没有望见那大红兜肚,但是心中偏偏浮起那一抹大红颜色。
牡丹夫人轻笑道:“李公子,你现在说说看,我到底是臭呢,还是香呢?”
李鱼心头一警,倒是清醒过来,啐了一口:“无耻!”
“是无耻,还是好看呢?”牡丹夫人眼角的笑仿佛是在明媚春天里沐浴着,偏要李鱼消受美人恩:“李公子,你不敢看我,是不是怕你自己会动心?”
第184章 冷香热情
李鱼并不受激将法影响,依旧偏着头,不屑与牡丹夫人论说。
人生在世,勉强两字最伤人。若连男女感遇,也要掺和勉强两字,未免太过悲哀,太过无趣。
有人逆来顺受,有人逢场作戏,有人苦中作乐,而李鱼却不想违背那一颗真心。
牡丹夫人却不肯相饶,吃吃笑着:“我要得到你,你逃不掉的。”
惊鸿翩跹,奇香旋舞,牡丹夫人又转到了李鱼眼前。
只不过,牡丹夫人身上的那块兜肚已经不见了。
“凡事留不尽之意则机圆,凡物留不尽之意则用裕。”留有余味总是比一览无余更有魅力。
画因为留白而神韵流远,乐因为留白而绕梁三日,情因为留白而寤寐思服。
唯独在牡丹夫人这里,反而是不留白而成就了千古绝艳。
好像是登岱宗以观日,苍山负雪,明烛天南;好像是临碣石以观海,星汉灿烂,若出其里;好像是上边城以观沙,大漠孤烟,长河落日。
当天地壮美不期而至,李鱼二十年来对日对海对沙的想象一齐溃败,只留下一场神魂的悸动,只剩一片耀目的白。
李鱼急急闭上眼,可是他的那颗心还是“咚咚咚咚”跳个不停,肆意妄为,完全不像眼睛那般矜持。
这是李鱼第一次感受到生命本身的躁动。
他与胡绛雪、上官雁、唐柔雨诸女相处之时,虽偶有心绪波澜,却总能驱使理智克制杂念,不使自己惑于色相,不曾产生过丝毫邪思绮念。
而此刻,李鱼的理智却因而牡丹夫人而退避三舍,内心深处的渴望就像一头猛兽冲破牢笼,对天狂啸,躁动不安。
在这种躁动之中,李鱼更泛起一种痛快的负罪感。越觉得自己丧心病狂,便越觉得痛快淋漓:“要是胡绛雪站在我面前,是不是也一样的白?胡绛雪的全部样子,落在我的眼中,明明白白,真真切切……上官雁呢,我给她治过伤的,她似乎也是一般的白……该死,该死,我怎能这般乱想……”
正在绮思连绵之时,李鱼忽觉脸庞上被一根根丝线拂过,如柳絮般温柔多情,却又带着一股不依不饶的狠劲,不肯放开他的脸庞。
“莫非这是牡丹夫人的头发?她怎可以……”
一念及此,李鱼连忙又睁开了眼睛,才发现牡丹夫人正拿着一柄玉制云帚,将云帚的丝线往他脸上来回轻甩。
牡丹夫人得意洋洋道:“就知道你忍不住要睁眼的。快告诉我呀,我好看吗?”
李鱼艰难制止住偷望牡丹夫人的念头,挪转过身躯,用力举起右手,往自己左手手臂上狠狠斩了一记,好歹让晕乎乎的脑袋清醒了一点。
牡丹夫人瞧见了李鱼的滑稽模样,嫣然一笑,将手中玉云帚丢到一旁,身形如燕灵动,从李鱼身后将李鱼紧紧抱住。
奇香袭至心头,李鱼神魂飞越,下意识伸手去推,身躯也想要挣脱开来。谁知牡丹夫人抱得颇为牢靠,李鱼劳而无功,反因为拉扯推搡而愈发绮思难禁。
也多亏李鱼对牡丹夫人的鄙夷,他灵台深处尚能一丝清醒,并未彻底沉溺在温柔乡中,反让他有所警觉:“我向来不在意形貌,今夜竟会心志动摇,真是怪事。
难道说那炉奇香另有古怪,影响了我的念头?只恨牡丹夫人锁住我的气机,从开始到现在,我都没有机会去推翻香炉。情况危急,不能再拖了,我必须想个办法接近香炉……”
此念既动,李鱼忽有所悟,猛然大笑道:“牡丹夫人,你枉为绮罗香主人,却一点都不懂意趣。”
“哦?”牡丹夫人将李鱼抱得紧紧的,将嘴唇靠近李鱼耳朵,吐气如兰:“那就请李公子告诉我,何为意趣了。”
李鱼大笑道:“这种事情,从来都是男子主动。你反客为主,反而没有让我失去了胃口。”
“但我怎么感觉,李公子也是破题儿第一遭呢。诗词歌赋你是行家,风花雪月嘛,我可信你不得。”
李鱼轻笑道:“呵,难怪夫人有倾国之姿,我还是无动于衷。”
牡丹夫人忽然松开了手,将身躯挪开李鱼,叹了口气道:“好罢,你要如何主动?”
“夫人还是先穿好衣服吧。难道夫人不知道,女子的衣服,女子自家轻解罗裳是没有味道的,但若是由男子帮忙,一件一件慢慢来,那……”
牡丹夫人纤手一拍脑袋,惊叫道:“不错,的确是这样。”她复又笑眯眯望向李鱼:“想不到李公子看似木头人一般,其实一肚子花花肠子呢。真是好极了。”
她梨涡上的笑容尚未消失,复又酿出笑意来:“李公子,你现下快把眼睛闭上,我要把衣服穿上去。”
李鱼依言把眼睛闭上,只听得窸窸窣窣穿衣之声,心中再度浮现绮念。他忙不迭用指甲深嵌皮肉之中,直嵌出血来,才借助痛楚将绮念压下。
不一时,牡丹夫人已笑道:“好啦,李公子可以展开眼睛啦。接下来,李公子要如何主动呢?”
李鱼望着穿着大红道袍的牡丹夫人,连语声也变得温柔起来:“就是这样,你坐过去床边,背朝着我坐着,然后把床幔放下来,等我一步步走将过来。”
“有趣呀。怎么感觉这才是洞房花烛呢。”牡丹夫人笑得很开心,依言来到了床边,放下了床幔,又说道:“我是不是该闭上眼睛,一步一步听你过来的脚步声,我忐忑的样子是不是会让你心动?”
李鱼的身形动了,他连续两下跃动,跳到右墙边香案之旁,一把将香炉中三枚五色奇香夺过,再将三枚香倒点香炉,电光火石间便将奇香熄灭折断。
牡丹夫人却忽然将身躯从坐着变为躺着,叹气道:“人在红尘之中,好比浮萍聚散,若是散了,就连老天爷也不知道浮萍会漂到哪里,再没有重遇的可能。可若是浮萍聚在一起了,那是无论如何也拆散不了的。
李公子,你我的命运,早就注定了。紫鹃那丫头遇见你的那一天,你就注定是我的男人啦。”
奇香既灭,李鱼忽觉脸庞发热,身躯发热,脑中绮念愈发沸腾,竟觉一股股燥热扑腾而出,不觉面色大变:“这炉香……”
“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啦。你洗澡的那桶香汤之中,我特意加入了‘缠情冷香’,此香经由你步履走动,已扩散到你血脉之中。
算算时间,自你踏入冷香观时,便该发作了,全赖我铜炉中三枚‘清心香’替你镇定心脉。
而今清心香灭,你被缠情冷香驱使,唯一解毒之法,便是拿出你的热情来,与我共赴温柔之梦。”
李鱼浑身燥热,只觉体内有一股股热力驱使他往床幔走去,却凭借着无上毅力而强行忍住,不觉将牙齿咬得嘎嘎响。
牡丹夫人好整以暇,低低道:“你说得不错,这种事本来要男人主动的。我等着你过来。今夜,牡丹夫人,终于不是虚头衔。”
她将头转到了里侧,将身躯也转了一个侧边,隔着白色纱幔只隐隐约约现出那一袭道袍的背面,更轻轻吟诵起诗句来:“浓艳冷香初盖后,好风干雨正开时。”
第185章 玉树琼枝
窗外雨晰晰沥沥,轻打蕉叶,轻洒丁香,将整座云月楼围得结结实实。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并没有一个西王母神兵天降来解救李鱼。
李鱼的双目已变得赤红,喉咙也因为焦渴而不停咽动,活脱脱一条失水的鲤鱼,希求着解救生命的甘霖。
“甘霖就在那里,只要走过去,轻而易举就能获得解救。”
冥冥中仿佛有一种声音在蛊惑着李鱼,诱使李鱼抛弃那残存的理智。
“别犹豫了,别犹豫了……”
那声音在不断重复,更在不断变响。
李鱼终是忍耐不住,“啊”的一声大叫,忽而四肢趴伏在地,双手死死勾着香案的两只桌腿,双脚则是死死压在倒地的那个香炉之上。
先前有清心香压制欲念,李鱼已感心旌摇荡,不能自制。此时清心香已灭,缠情冷香彻底发作,李鱼心血沸腾,燥念勃发,虽然谨记着不甘屈服的衷心,却已顾不得潇洒自若的仪态,近乎绝望地抓住一根稻草,在舟覆人亡前作最后的挣扎。
殊不知缠情冷香乃是牡丹夫人专为李鱼一人而制作。二十八年的寂寞,二十八年的等待,波澜不惊是相思成灰的无奈,心如死水是青眼无人的悲哀,天赋风流,只为堆酿出这份冷幽凝香。
越是冷透凝绝,便越是热切缠紧,于一霎中狂潮汹涌,漫开无际,将冲破世间一切桎梏,更将冲破李鱼心底坚守。
李鱼一张脸涨得通红,不只是像鲤鱼,简直已经是醉虾,身躯蜷缩成一团,在狂躁中战栗不安,望去倒似瑟瑟发抖。
那只香案被李鱼双手死死缠住,被李鱼手指生生剜出划痕碎木,更被李鱼手指上的赤红鲜血所吓到,真正是瑟瑟发抖,强自支撑盏茶时分,终于抵御不住,“咣当”一声翻倒在地。
牡丹夫人侧着身子,轻轻伸展一下腰腿,莞尔一笑:“**一刻值千金,李公子莫要辜负良宵呐。”
嫣然摇动,冷香飞出床幔,刺然落在李鱼心上。
“咣当”一声,李鱼的心也翻倒在地。
“走过去吧,走过去吧,不但能够解除痛苦,更能够获得痛快,何乐而不为呢?”
不这样做的人,反而是傻子吧。
一念变幻,李鱼也从醉虾变为狂狼,霍然弹起身躯,眼中发出炙热邪异的光芒,死死盯着白色的床幔,盯着那床幔中朦胧隐现的大红道袍。
李鱼的牙齿忽然不作嘎嘎响动,堕落的神魂发出“啊”的一声惊叫,旋风一般冲向床幔。
好猛烈的风,好炙热的风,好绝望的风!
你绝望了吗?
你放弃了吗?
当李鱼的手撕碎了床幔,当李鱼的眼睛看到那婀娜多姿的侧影,李鱼心中倏然漫起一丝悲哀。
那是谁的悲哀?
是胡绛雪的悲哀吗?是上官雁的悲哀吗?是魂梦之中那不知名温柔女子的悲哀吗?
“我若是臣服于奇毒,与牡丹夫人苟合,胡绛雪会如何看我?上官雁会如何看我?唐柔雨会如何看我?超轶神君会如何看我?李鱼被众人谬赞,却原来只是一个软弱的小人。哈哈哈,若是众人瞧见今夜的李鱼,该是何等有趣的场面啊!”
李鱼的身躯忽然凝固了,任凭血液冲腾,任凭痛苦缠绕,他的身躯忽然如枯死的树一动不动。
风吹雨打,电闪雷鸣,枯死的树全部承受着。枯死无妨,便是震碎了也无妨,重要的是不能低头。
牡丹夫人却不能不偏过头来,水一般的目光流过李鱼的脸,呆滞半晌,忽然叹了一口气,哀怨低诉道:“绮罗香虽列入仙林六大邪派,却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无非是满仙林经营着香铺青楼,招来无端骂名。李公子,你真这般不耻与我为伍吗?”
李鱼恍如未闻,身躯并未动摇,但他身上的每一块肌肤都在颤抖着,他的眼珠亦已殷红如血。
牡丹夫人又是一叹:“哎,我是真心与你结为夫妻,双宿双飞,共到白头。数十年经营,绮罗香也算薄有成就,若是你我结为夫妻,一切为君所有。若是……若是你瞧不上绮罗香,我也可以立刻解散绮罗香,从此不管仙林纷杂,只安心做你的娘子。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我此生便只有这点痴念。我真是想不明白,李公子何以畏我如蛇蝎,难道,难道我真是蛇蝎吗?”
蹙眉低叹,柔语多情,楚楚可怜之态,蓦然触发李鱼兽念。李鱼本是狻猊妖族,体内兽念原比常人深重,之所以能够坚持偌久,无非是几卷诗书的涵养,一点理智的澄澈。
而今牡丹夫人横陈躯体,意态柔顺,高贵迷人的绮罗香主一变而为宛转随郎的羸弱女子,偏偏激起李鱼心底那点掠夺破坏之欲,叫李鱼情热如沸,难以抑制。
尤其是李鱼先前曾将牡丹夫人美好一览无余,此刻对着大红道袍,眼中所现的却是先前惊艳景象。大红道袍越是将身躯藏得严严实实,李鱼心中便越有一种激切狂躁,恨不得强行撕开道袍,不但得以重温旧梦,更且大快朵颐,恣意品尝一番。
邪念先前曾有一时退却,再度沸腾之后,却是变本加厉,犹如燎原天火,不但要将李鱼燃烧殆尽,更要将整个天地一同毁灭。
“嗖”的一声,李鱼强横抓住了牡丹夫人的身体。“撕”的一声,李鱼蛮横抓破了牡丹夫人的道袍。
大红兜肚重新映入李鱼眼帘,牡丹夫人脸上的笑也重新跃入李鱼眼帘。
李鱼的嘴唇便要碰上牡丹夫人的脸。
“不可,不可,不可!”
锣鼓已然熏天,好戏即将上演,牡丹夫人更已将柔媚的两只臂膀搂住李鱼脖颈,憧憬着《西厢记》中“牡丹开”的欢乐,李鱼却忽然停止了动作。
一霎凝滞,李鱼一把推开了牡丹夫人,身形不进反退,咚咚咚连退三步,竟是毫不犹豫。
李鱼眼中更流出眼泪来,是后怕,更是欣慰:“悬崖勒马,我毕竟还是李鱼。”
李鱼一遍遍反问自己:“缠情冷香剧毒残心,你便可以借着中毒的名义,肆无忌惮,胡作非为吗?然后用中毒作为借口,良心上不留一点愧疚?”
“你不是一向自诩意志坚韧吗?当初你败给假魔音宗主楚晚晴,敌不过她一曲《恩威令》,你不是引为人生憾事,后悔莫及吗?为什么今夜,你又心甘情愿败给缠情奇香,才只稍稍抵抗,就现出软骨头相来?你所谓的傲骨呢?你所谓的坚持呢?”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今夜要是屈从奇毒与美色,你李鱼还是李鱼吗?”
一次次反问,便是一剂剂良药,让濒临绝境的李鱼守住本来面目。
李鱼便是李鱼,无可奈何后,李鱼仍不肯低头!
牡丹夫人呆若木鸡,她仿佛第一眼望见李鱼,目光痴绝,渐次溢出泪光,哭道:“我就如此不堪吗?”
窗外雨声低微,掩不住李鱼的沉重呼吸,掩不住牡丹夫人的低低啜泣。
许是哭累了,牡丹夫人霍然抬起头,一字一句道:“李公子,独阳则不生,半个时辰后,你若还不与我成为夫妇,你将七窍流血而死。你就算为了自己的性命,也该……”
李鱼正苦苦支撑,闻言只是一笑。他不是第一次面临死亡,对于死并不是那么畏惧。
相反,因为牡丹夫人这句话,李鱼那不肯屈服的心越发激昂,连全身的痛苦都变得没有什么力度了。
在李鱼的站立与牡丹夫人的跌坐中,时间就这么飞逝而去。每捱一分,李鱼脸上的红色就深一层,身躯的颤抖就快一倍。
忽然,牡丹夫人如燕子一般,飞落在李鱼身旁,双手捧着李鱼的脸,嘴唇奋不顾身吻将上去。
牡丹夫人并没有吻到李鱼的脸,她被一双带血的手用了推了出去。
李鱼的手,甚至比清心香存在的时候,还更有力度。
牡丹夫人跌退了几步,瞪大了眼睛,大喊道:“李鱼,你真不要命了吗?”
李鱼的沉默,便是李鱼的回答。
牡丹夫人面如死灰,自嘲一笑:“呵。”她一伸手,挥出一道黄气,将李鱼打昏在地。
然后,牡丹夫人重新来到李鱼面前,伸出一只脚,悬在了李鱼的脸庞之上,足足有半盏茶时分。
牡丹夫人的眼神变幻多端,而她的那只脚始终没有踏出致命的一击。
在一声叹气后,牡丹夫人收回了那只脚,然后点燃一枚紫色奇香,在李鱼鼻孔绕了三匝,复又给李鱼喂入了一枚丹药。
紧接着,牡丹夫人穿上了一件蓝色道袍,取消了布置下的结界,开启门扉,向外吩咐道:“把紫鹃叫来。”
第186章 贱不贱啊
紫鹃带着脸上的一抹伤痕,匆匆来到了冷香观。
绮罗香虽有灵丹妙药,但伤口就是伤口,无法在短时间内愈合,更不知将来会否留下疤痕。
被风吹过的水面,无论如何相似,再非从前光景了。
紫鹃抬眼望见的是翻倒在地的香炉,是散落一地的香灰,是支离破碎的大红道袍残片,然后,她才望见了不省人事的李鱼。
正泛起不可思议之感,已听牡丹夫人恨恨道:“这家伙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紫鹃,你来替我想个法子。”
紫鹃越发惊疑,忍不住向李鱼瞟去一眼。
李鱼的脸上还挂着燥热未褪尽的残红,好一似出岫孤云逐晚虹,衬得白玉肌肤越发俊美。虽嘴唇沾有飞灰,手掌带有血痕,无辜添了些仓皇狼狈,却意外削了些雄赳赳的英雄意态,增了些病怏怏的雅士风味,偏能动人爱怜。
这样柔弱俊美的男人,竟能拒绝天香国色的牡丹夫人?
紫鹃不禁有些失神,抿着嘴唇,半晌只不说话。
牡丹夫人手持玉云帚,端坐在蒲团上,鼻中忽尔逸出一声冷笑。
紫鹃如梦方醒,躬着身子,眼睛一眨一眨,小心翼翼道:“奴婢以为,不如让他闻一闻‘**蝶梦香’,那时夫人无论吩咐什么,他都照做无误。或者,”
紫鹃微微一顿,复又说道:“或者给他试一下那‘失魂落魄香’,把他往日记忆通通抹去了。那时夫人便是他的全部,说什么便是什么,任他是石头木人,也会柔顺得猫儿一般。”
“噗嗤!”牡丹夫人花枝颤动,失笑道:“这是什么馊主意!我所爱的乃是傲骨铮铮的李鱼,若是他失魂落魄,忘记过往,只如行尸走肉一般,那还有什么神采?我又何苦来爱他?真是孩子话。”
紫鹃战战兢兢,低着头,小心道:“奴婢愚钝,实在想不出好法子来。”心中却在思忖:“牡丹夫人智谋心计远胜于我,何尝真要我出谋划策?她叫我过来,又是为了什么?”
牡丹夫人收了笑,自蒲团上起身,莲步轻移,围着李鱼慢踱着圈子,沉吟道:“**蝶梦香、失魂落魄香,这两大奇香乃是绮罗香镇宫之宝,用在旁人身上,那自然是百试百灵。但若用在李鱼身上,呵,定然劳而无功,毫无结果。”
紫鹃沉默无言,却是暗地点头,觉得牡丹夫人所言大有道理。
两大奇香再珍贵,能珍贵过牡丹夫人?
牡丹夫人本身,才是绮罗香真正的奇香,真正的镇宫之宝。
连牡丹夫人都对付不了李鱼,两大奇香自不必丢人现眼了。
谁知牡丹夫人踱了数圈,忽将目光放在紫鹃身上,银铃般笑道:“有了!这家伙神气得很,好像我非他不可一样。索性我也不要他了,却要叫他痛不欲生,活着比死了还要难受。紫鹃,你不是恼恨他入骨嘛,我便将他赐予你罢。”
这一下风云突变,紫鹃直如被天雷击中,嘴唇竟哆嗦起来,期期艾艾,迟疑不安:“夫人,我……你说……”
“你爱怎么折磨便怎么来,”牡丹夫人眼中放出奇光,咬牙切齿道:“但有一件,你要破了这家伙的纯阳之躯。若你没能力叫他迷恋你的身体,那我便杀了你!”
这一霎心海狂澜,紫鹃直如饮下陈酿,整个脑袋晕乎乎醉醺醺,脸色却像开了间大染坊,红橙黄绿青蓝紫,惊诧中有惊喜,惧怕中有侥幸,整颗心都在颤动发抖着,终是战战兢兢,毅然接下重担:“奴婢……定不会让夫人失望。”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声后,紧接着“咣当”一声,紫鹃的身体如敝履一般,被抛弃在香炉之旁。
牡丹夫人冷笑道:“你的手因李鱼而断,你的脸因李鱼而伤,咬牙切齿说着报仇两个字,却要把冰清玉洁的身子送给李鱼。这就是你的报仇方式?贱不贱啊!”
紫鹃光洁的脸蛋上清晰留着五道血痕,嘴唇也不觉溢出血来,但最难堪的还是牡丹夫人的话语,那简直比紫鹃自己的长鞭还要恶毒,一个字便是一记毒辣的鞭子,将紫鹃鞭得体无完肤。
紫鹃在痛楚中挣扎着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牡丹夫人,腹诽道:“你主动倒贴,李鱼不屑一顾,自讨没趣,自取其辱。你还不依不饶,还想着把冰清玉洁的身子送给李鱼,贱不贱啊!”
但紫鹃的目光却没有怨恨,只有悲哀。
她不敢有怨恨,更不会有怨恨。
她就像是离不开父母庇护的怯懦孩童,哪怕对父母有再多意见,最终也不敢反抗父母的意志。
紫鹃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存在,离开了绮罗香,离开了牡丹夫人,她便一文不值,再也享受不到在旁人面前耀武扬威的荣光了。
所以,当得知牡丹夫人看中了李鱼,紫鹃马上将仇恨埋在心底,强迫自己忘记仇恨。
她甚至已准备好负荆请罪,准备着跪地痛哭,哀求李鱼大人大量,不要和她紫鹃这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她没有怨恨,她只有悲哀。
她也替牡丹夫人感到悲哀。
所以,紫鹃含着血说道:“奴婢明白,夫人这一巴掌并不是打我的。夫人是在昭告那些看不见的人,李公子只属于夫人。无论她们是谁,无论她们在李公子心中有何地位,最终,李公子只会是牡丹夫人的夫君。”
牡丹夫人笑道:“你从小就跟着我,果然最知我心意。我已在李公子身上下了禁制,这几日先将他安置在琼瑶别院,你与众人要好生款待,勿要有丝毫轻慢。”
说话之时,牡丹夫人已俯下身躯,掏出一方白色绢帕,望着绢帕无声一叹,复自嘲一笑,便用绢帕替李鱼脸上抹去香灰与血迹。
然后牡丹夫人伸手将李鱼横身抱起,摇了摇头,叹道:“你这家伙呀……”一径抱着李鱼,在众侍女低垂而偷扬的目光中,步出了冷香观,步出了云月楼。
窗外雨空自等待一宿,等不来琴瑟和鸣,不禁意兴阑珊,悻悻将雨丝磨细,一半堕入残梦,四分散为清愁,还有一分便留与晓风朝露,由它们代问“花落知多少”吧。
第187章 恨海情天
“我这是怎么了?”
眼前还残留着妙相,身上还残留着痛楚,手边已失去桃花扇,心底已失去神思诀。
李鱼苏醒的时候,已是日上三竿。
温煦日光透过薄薄纸窗,染上一层粉红色,轻印在李鱼脸颊上。
李鱼很快忆起残酷人间,几次运转神思诀,均觉神思阻碍凝滞,再难流转自然。
他心知已被牡丹夫人所制,眉头一皱,举步推开房门,抬眼便见琼花灼灼,蜂蝶结伴,好一幅美丽图卷。
待李鱼走至小院门口,早有两名侍女横身拦路:“李公子,你伤势未愈,尚需静养,不宜多走动的。”
李鱼问道:“牡丹夫人呢?”
“奴婢卑贱之躯,怎敢窥探夫人行止?”
李鱼又问道:“霜月仙子人呢?她也被软禁了吗?”
“奴婢卑贱之躯,什么都不知道的。李公子若想探问消息,该等夫人来到,亲自询问为是。”
这些婢女不过是奉命行事,李鱼也不去为难她们,挥了挥手,转身回返屋中,一边思忖道:“牡丹夫人竟然没有杀我,她倒是大度能忍!上官雁毕竟是摘星楼的人,牡丹夫人当不至于轻开杀戒。
但此回森罗狱、绮罗香、伐罪盟、灭魂殿四大邪派联手,瞧架势却是要杀人灭口。无论是他们冲我而来还是冲着上官雁而去,显然所谋甚大,故而不再忌惮摘星楼及我疏影阁。若是牡丹夫人已对上官雁下手,那……”
想到此处,李鱼竟是不敢再想,连那颗心都随着颤了一颤,忽然又翻起一丝侥幸,好歹镇定了些,漫想道:“牡丹夫人暗度陈仓,与其他三派并非同心。既已生擒上官雁,不会胡乱杀人的。我这般羞辱她,她不是连我都没杀吗?”
他呆立半晌,目光触及到门外那些你追我逐的蝴蝶,一拍脑门,自言自语道:“蝴蝶生命何其短暂,但有过喧闹一场,便不算白活。上官雁当早有觉悟。倒是我这里空想无益,转成杞人忧天,真正可笑。不如把精力放在恢复神思诀上,还多几分脱困救人的希望。”
李鱼经历过灵犀竹与困神锁,对神思阻滞的情形已不陌生。奇怪的是,李鱼集中心神,多番尝试,仍无法明白神思诀失效的原因。
可见牡丹夫人所设禁制虽没有困神锁的霸绝凌厉,却多了些玲珑玄机,叫人一时无法摸清法门。
向来破局之法,大抵逃不出两条路子。一则“以巧御强”,有的放矢,正中肯綮,恰如庖丁解牛,豁然开朗。一则“一力降十会”,倚强凌弱,放肆无忌,如秋水泛滥,席卷一空。
奈何李鱼既找不着关窍,也没有凌绝力量,苦思冥想大半个时辰,只把自家弄得头痛欲裂,一发昏昏沉沉,十分难过。
李鱼摇了摇头,暗叹道:“欲速则不达,只能先放一放。”他便走至桌边坐下,自百宝囊中取出一卷《东坡志林》,随手一翻,翻到一篇《措大吃饭》,其文曰:“有二措大相与言志。一云:‘我平生不足惟饭与睡耳,他日得志,当饱吃饭,饭了便睡,睡了又吃饭。’一云:‘我则异于是,当吃了又吃,何暇复睡耶!’吾来庐山,闻马道士嗜睡,于睡中得妙。然吾观之,终不如彼措大得吃饭三昧也。”
李鱼莞尔一笑,叹道:“我而今便是这措大也,福气却好过他二人太多。无论是吃了便睡,还是吃了又吃,都是唾手可得。”
他复又随手翻去,虽中心焚忧,但眼中饱览东坡之胸襟妙笔,不觉忘却三分烦恼,浆糊般思绪为之一清。
他自超轶神君宝库中带得数千卷典籍,内多孤本秘藏。他当时喜获至宝,却因倥偬无暇,连日来只是束之高阁,并未细阅。如今变为南冠楚囚,竟能偷得浮生清闲,可算是苦中作乐。
光阴荏苒,李鱼正埋头书卷中,忽听屋外诧异一声钻将进来:“到了如此境地,居然还能悠闲自在,李公子,你果真是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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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紫鹃领着四位侍女鱼贯而入,将精致食盒依次打开,放出荤素结合的精致菜肴。这些菜肴经过精心搭配,一气铺开,有丰盛之实而无俗艳之感,足见匠心安排。
李鱼蓦然见到收敛了一身怒刺的紫鹃,又瞥见紫鹃右臂上粉色衣服缺了一段,不由牵出一段愧疚心情,当下挥了挥手,对那四名婢女道:“你们先出去,我有话要单独与这位姑娘说。”
四名婢女神色变幻,不由齐望紫鹃,微微迟疑后,却是不待紫鹃答言,便退到屋外。
紫鹃一头一阵苦涩,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不但这四名婢女是如此,连她本身亦不能违背时务。
她生生忍住恨意,对李鱼微笑道:“李公子有何吩咐呢?但凡责权之内,奴婢无不遵命。”
谁想李鱼却说道:“当初我逼迫你自断一臂,如今我落在绮罗香手中。一报当还一报,你不妨斩断我一只手臂,聊释心结。”
紫鹃满脸诧异,霎时间却由诧异转为愤怒,心中直是气得发笑,笑中却有无限凄凉:“好一个李鱼!明知道自己是牡丹夫人贵客,我不敢动他分毫,竟这般讥嘲于我。若是他真与牡丹夫人结为一对,那时候我还有好日子吗?牡丹夫人重色忘义,会顾念我多年服饰之情吗?罢罢罢,我既得罪了李鱼,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顶多一条贱命而已。”
当下紫鹃强忍悲痛,“噗通”跪倒在地:“李公子,先前是我紫鹃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公子。公子要打要罚,紫鹃悉听尊便,只望公子能够释去心结。”
李鱼作势去搀扶紫鹃,双手却不碰到紫鹃,只说道:“你起来。我并非与你说笑。你斩断我一条手臂之后,不必怕牡丹夫人怪责,一切皆是我心甘情愿。”
其实李鱼这番歉意,倒是情真意切,并非玩笑。
当日酒楼之中,为了借紫鹃及绮罗香之口传达“李鱼脱离疏影阁”的消息,李鱼强行要求紫鹃斩断一条手臂。
虽然紫鹃有怂恿众人围攻李鱼之过,但李鱼之所以对付紫鹃,却是因为心绪激动,情绪崩溃,故而横行霸道,靠着惩罚紫鹃来发泄充盈胸中的悲愤之气。
不要说是邪派绮罗香的紫鹃,就算是仙林正派的诸人,只要处在彼时彼地,李鱼都不会放过。
所谓“君子论心”,又所谓“三省吾身”、“反求诸己”,回想当时霸道行径,实与邪派无异,李鱼不由得惭愧自责。
那时的李鱼,并非李鱼本来面目。所以,现在的李鱼,想要为那时的李鱼弥补过错。
紫鹃脸上的伤,是紫鹃咎由自取,李鱼无愧于心。但紫鹃的断臂,李鱼却要承担后果!
紫鹃瞧见李鱼两条手臂伸来,竟感一阵暖风吹过,待目光迎上李鱼目光,更不由一阵失神。她分明感觉到,李鱼那目光中的诚挚。她突然感觉到,李鱼并不是在嘲笑她,而是郑重其事、宝相庄严,等待着她砍下他的手臂。
那是紫鹃这辈子从未见过的坦坦荡荡的目光。
分不清是可笑还是可悲,紫鹃站起身来,强自微笑道:“李公子,玩笑也开过了,还是快动筷子吧。这些菜若是凉掉,夫人要怪我招待不周的。”
李鱼摇了摇头,说道:“你若是错怪这个报仇的机会,便永远错过了。毕竟,我要为我的选择承担后果,你也要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我不会傻到总是求着别人来砍我的手。”
紫鹃微笑着退在一旁,手指虚点桌上饭菜,却不再说话了。
李鱼释去一桩心结,这顿饭吃得甚是香甜。
紫鹃招呼四名婢女进来,将碗筷仔细收拾。临去之际,紫鹃忽然问道:“李公子,有句话奴婢不该说,却忍不住不说。向来真正的读书人,都懂得守经达权,李公子何苦当一个假道学呢?只要李公子稍微松口,早已享尽温柔,怎会在这琼瑶别院枯索寂寞呢?”
李鱼伸手一挥:“抱歉,我不想与你谈这些。请吧。”
紫鹃实实在在感觉到了侮辱,心头泛出一阵痛苦,竟似回到了断臂之时。这一瞬,她的理智决堤崩溃,再也克制不了汹涌思绪,大声喊道:“你不屑与我说话,为什么要假惺惺说让我砍下你的手臂?假道学,伪君子!”
四名婢女莫名其妙,全都低着头,小步快走,只怕触着紫鹃霉头。
谁想紫鹃步出半里之遥,忽然回过头去,遥望着那一座琼瑶别院,将那条缺了一段的衣袖狠狠一甩,心中发狠,却是无声留下了眼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我几百个日夜的血泪,锥心之痛,刻骨之恨,竟会因为他一句话而烟消云散?为什么我会这样子的软弱,这样子的……犯贱啊!李鱼,李鱼!”
第188章 独抒性灵
且说李鱼听到紫鹃口中蹦出“假道学,伪君子”,暗自发笑:“我这里不是虚情假意,她那里倒是口是心非。到底谁假谁伪呢?” 他懒得与紫鹃多说,一任紫鹃愤然离去,目光落在《东坡志林》上,漫想道:“假道学为世人不耻,然则世人每爱以己度人,颠倒黑白,真道学亦被视为假道学,真是一大可笑。 即以东坡而论,无端遭祸,一生不遇,犹能乐观自娱,高唱大江东去,吟啸一蓑烟雨。此中豁达,岂是为世人惺惺作态? 人之于世,自是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而东坡曰‘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有此胸襟,即是天仙,恨不能一见也。” 李鱼复又想道:“屈子一片缱绻,虽遭流放而初心不改。‘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在他人以为大话虚言,在屈子却以生命践行誓言。真粹无瑕,卒有千古芳芷,何尝有一假字?” 想到此处,李鱼脑海中忽有一道紫电闪耀,竟是茅塞顿开:“唯其情真,故其诗妙。假若我的神思诀能融合此理,威力定可再上一层楼,或许便能够打破牡丹夫人所下禁制!但我要如何将神思诀与真情之道合二为一呢?” 要知神思诀之所以命名为神思诀,首重神思敏变,所谓“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 而梅花仙子胡绛雪在传授李鱼神思诀时,舍去神思两字,独推崇“境界之说”,认为境界第一,神思第二:“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 神思与境界,乃由前辈与名师传授李鱼心得精妙,故李鱼只须领会感悟,只须融会贯通,便可发挥绝大威力。 而如今这“真情之道”却须李鱼独自领悟阐发,好比开宗立派,不啻另行创造,其难度可想而知。 李鱼回想先前诸次大战,发觉每当自己真情流露,与古人诗词融二为一、甚至于自我情志凌驾诗词本意之上的时候,神思诀便威力大增。 但这种真情流露,只是出于感情激愤的偶然,多靠生离死别等激烈情感的迸发,而不能够在平时随意复现。 然而,若是真正贯彻真情之道,平日的招数也该有强劲威力,而不必每次等到穷途末路才有万夫莫当的浩大威力。因为每一刻皆有真情,平日普通的招数也贯彻着情感的流动,纵然稍有不如,也该有与生离死别近似的威力。 “然而,我该如何将平日不那么剧烈起伏的情感与神思诀融合起来呢?我该如何使得每一次施展神思诀,都有惊天动地的伟力呢?” 李鱼一时间找不到关窍,苦思一个时辰,依旧茫无头绪,恰似无法破解身上禁制一般。难道这一回也是先看点闲书解闷,不着急去解决难题吗? 此念微动,李鱼忍不住一拍脑袋,大喜若狂:“我真是呆了。神思诀乃是以诗词为根本,我若是参看前人如何论述诗词与真情,我加以引申至于神思诀,必能有所收获。 记得李卓吾先生著有一篇《童心说》,追求‘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我何不仔细一读?” 李鱼说看便看,自百宝囊中找到李卓吾《焚书》,再在《焚书》中找到《童心说》,当真如获至宝,细细品读起来。 这篇不算长的文章,李鱼直读了半个时辰,仿佛有醍醐灌顶,思路为之大开,却隐隐有所障碍未破,无法真正悟透至理。 “还差点什么,还差点什么……” 李鱼手托着腮,念头千回百转,忽而又想到了与李卓吾差不多同时的“公安三袁”,思忖道:“袁中郎最受卓吾先生影响,记得袁中郎曾提出‘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之说。只是我当年却没有细阅袁中郎文章,只知其大名而无真正研悟。” 也亏超轶神君搜罗广泛,当下李鱼又从百宝囊中找出袁中郎文集,仔细翻看。 他看到了“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看到了“性之所安,殆不可强,率性所行,是谓真人”,看到了“文章新奇,无定格式,只要发人所不能发,字法句法调法,一一从自己胸中流出,此真新奇也”,只觉真知灼见,扑面而来,好比是脱胎换骨,洗毛伐髓,李鱼疏瀹心灵而搜剔慧性,大有新观天地之感。 不知不觉已是两个多时辰过去,紫鹃虽恼恨李鱼的蔑视,却依旧亲自领着侍女送来饭菜,依旧将微笑挂在了语声中。 紫鹃曲意招呼,李鱼却如聋子一般,双目只盯着书卷,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分给紫鹃半寸。 紫鹃连唤三声都唤不动李鱼,自是心结气恼,嗔着眉头,偏不敢肆意说话,低声吩咐侍女将餐盒放下推出,自身找了个椅子坐下,将双眼直盯着李鱼,赌气想道:“你便是厌烦我,也得呵斥我一声吧,这样不闻不问,是何道理?” 谁想李鱼如老僧坐定,非但对紫鹃视若不见,对于饭菜香味亦是置若罔闻。转眼过去半个时辰,饭菜已是凉得彻底了,紫鹃目瞪口呆,却又不敢去打扰李鱼,思忖之下,只好轻轻走到门外,轻轻传下令去,让厨房时刻待命,以备李鱼之用。 紫鹃复又坐回老位置,抬眼望去,在专心致志的李鱼身上仿佛望见了光芒,蓦地一阵自惭形秽,竟是不敢多看,却又不舍得不看,犹豫之间,颇见为难。 天色暗将下来,紫鹃眉头暗皱,先起身点亮了一盏烛灯,怯懦着问道:“李公子,你是喜欢红烛的光芒呢,还是夜明珠的光芒呢,还是珊瑚灯的光芒呢?” 李鱼如梦初醒,仿佛是第一眼看见紫鹃,道:“姑娘在这里最好,请先别离开。”他收了书卷,却在屋中轻踱起圈子来,眉头时展时舒,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他居然主动要求我留下来?他想……对我做什么?”紫鹃猜不透李鱼心思,不觉芳心可可,虽然直觉上明白留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情,然而心底仍止不住一阵涟漪,连忐忑都带着一种甜味:“无论如何,他至少没有讨厌我……” 紫鹃的忐忑便这样漫无目的持续了三个时辰。三个时辰中,只见李鱼时而踱着圈子,时而停步不动,时而连拍手掌;只听李鱼时而叹息,时而哂笑,时而平地一声雷连呼“妙哉妙哉”;只将紫鹃一颗心扯弄得有些好笑,有些好气,有些不知所措,有些肆无忌惮,倒比梦中还要梦幻。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紫鹃眼中的李鱼忽然放出光来。 不是幻想中的光亮,而是实实在在的光芒! 李鱼身上金光大放,心中更有一念彻悟:“人皆有情感,却只有诗人能将情感隽永表达,使一己之情,感染众人之情;使一时之情,辉映万古之情。 所谓独抒性灵,不拘格套,乃是自我真情的独特表达,无论何时都不模仿别人,都不被人左右,真正是我手写我心。神思诀之用,亦逃不出独抒性灵这四个字。” 金光闪动间,牡丹夫人所下的禁制豁然而解,不战而溃。更让李鱼振奋的是,神思诀更上一层楼,与胡绛雪所授神思诀同归而殊途,真正走出了李鱼创造体悟的一条修炼之路。 紫鹃被金光所慑,差点睁不开眼睛,惊问道:“李公子,你怎么了?” 话声未已,却见李鱼收敛了一身金光,手指如风,于数丈外虚点紫鹃咽喉,喝问道:“霜月仙子现被关押何处?请姑娘带我前去。” 杀气如剑,无可抵御。 紫鹃如坠冰窟,不但一颗心被冷透,连颤抖也被冻住,刹那中只是想道:“他留下我,果然没有好事,我早就想到了的……”
第189章 百身莫赎
紫鹃更诧异何以李鱼能如此迅速突破牡丹夫人禁制。李鱼又非青龙寺的和尚,从哪里学了这“顿悟成佛”的功夫?
只凭奇奇怪怪踱步拍手,只凭几句“妙哉妙哉”,不到一日功夫便功力大进。世上岂有如此便宜之事?
紫鹃只觉匪夷所思,如坠迷梦。但眼前的威压与杀气,又迫使紫鹃抛开杂念,留住清明,强自微笑道:“李公子说笑了。霜月仙子是仙客贵宾,例由夫人亲自招待。奴婢实在不知霜月仙子居处呢。”
李鱼冷眉一凝,杀气再递进一分:“不必狡辩。我一整日不见牡丹夫人,前后都是你在招呼。可见你被牡丹夫人倚为腹心,地位与其他侍女不同。你又怎可能不知霜月仙子被关在何处?”
倘若不经冷香观荒唐一夜,李鱼还不敢断定紫鹃知晓上官雁处境。偏偏冷香观中,李鱼无情折辱牡丹夫人,令牡丹夫人颜面丧尽。以牵连而论,牡丹夫人仇视李鱼当在上官雁之上。
既然牡丹夫人自己不来,而是命令紫鹃监视李鱼,那么对牵连不如李鱼的上官雁,牡丹夫人多半也不会亲自监视。
换言之,紫鹃既然承担监视李鱼之责,代表她在此桩事件中的职权超过其他侍女。不管是直接负责还是间接监督,紫鹃极有可能掌握着上官雁的讯息。
但这一切皆只是李鱼的推测,紫鹃本可搪塞抵赖。谁知紫鹃心中猛然窜起一股无名火,鬼使神差般点了点头,冷笑道:“不错,我是知道的,但我就是不说,你要杀了我吗?呵呵。”
紫鹃将眉毛一挑,挑走怯弱胆寒,独剩下飞蛾扑火的挑衅:“你砍了我一条手臂,便说要用自己一条手臂偿还。你若是杀了我,是不是也要用自己的性命抵债呢?李公子,你爱杀便杀,可有一点,别再假惺惺了,假道学的样子真的令人作呕。”
“呵。”李鱼回报以冷笑:“你我如今处于敌对立场,杀你,我问心无愧。”
在紫鹃的惊诧与沉默中,李鱼将剑眉一扬,扬起冷酷无情,演绎出狼顾虎视的狠厉:“我本想饶你一命,没想到,你却在努力激怒我。”
紫鹃禁不住娇躯一颤,却将眼帘快速眨了三眨,连同整个人都向前挪动三分,气息艰难而神态傲然,丝毫不惧袭身威压:“不吐露消息,要被你杀。泄露了秘密,要被牡丹夫人杀。反正是个死,还请李公子早点赐我解脱。”
“别再玩色厉内荏的把戏,我已经没有耐心了。”李鱼的话语冰冷至极,仿佛带着森罗寒气:“像你这样的人,能多活一刻也是好的,不是吗?要不然,你早就砍下我的手臂,又怎会前倨后恭,敌意尽收?”
紫鹃强撑的意志一瞬间崩溃,兵败千里,束手待毙,彻彻底底没了生气。
明明穿着衣服,紫鹃却感觉自己浑身没有一丝,羞耻之中,更生绝望。
李鱼说得没错,紫鹃是贪生怕死,因为牡丹夫人而放下报仇之念,难怪会被李鱼看不起。
可是,可是,紫鹃之所以放弃报仇,不单是因为怕死,也是因为爱上李鱼啊!
清风居初见,那样的丑样子,却有慑人的光芒。余家集再见,已是光彩照人,在绝境中雄姿英发。琼瑶院独处,仇人的身份,敌对的立场,偏留下一段真挚的眼神。
虽然口中骂着假道学,但眼高于顶的少女,早将柔肠捻碎,再难以分清爱与恨的界限。
恨到极致,爱在心头,曾有过疯狂痴念,奢望从牡丹夫人手里分得一杯残羹,便只得一个温柔眼神也觉心甘,却在此刻被惊破山海残梦,天限地界,悬绝分明,梦幻泡影,终是绝望。
可是,可是,李鱼说得没错,紫鹃的确是贪生怕死的。
脸上失去颜色的紫鹃咬了咬牙,把心一横,道:“好!李公子,你先收了剑气,我带你去嘤鸣别院。”
李鱼此时功力大涨,不怕紫鹃脱逃,当即收了杀气,忽又心头一动,命令道:“你把绮罗香的地图给我一张。”
“天琼宫的地图,我是拿不出来的,杀了我也没有。李公子是真的忘了,我只不过是一个伺候牡丹夫人的小丫头。”紫鹃的声音有些冰冷,借着烛光径自飘出门去:“跟我来吧。”
李鱼也不强求,一路仔细观察方位,默默记在心上。此时已是深夜,天琼宫内守卫不多。中间遇见三三两两侍女与仆妇,李鱼光明正大而过,众人则是低头行礼,无有多言。
紫鹃亦是默声不语,快步疾行,小半个时辰后,来到一座清幽别院前,倏然停步,方才回头道:“里面便是霜月仙子居所了。夫人一整日都在冷香观,天琼宫守卫松弛,今夜任你来去。却怕镜花水月空欢喜,逃来逃去,总也逃不出夫人的石榴裙。”
说罢,紫鹃也不管李鱼态度,猛地一甩那空了一截的衣袖,冷笑一声,与李鱼擦肩而过,快步离去。
李鱼对紫鹃并非全然信任,但紫鹃本就无关轻重,不必与她多作纠缠。至于上官雁是否真在嘤鸣别院之中,入内一探便知。
“眼前顾不得许多,便是阎罗殿也要闯将进去。”
心念动处,李鱼已推开院门,一眼见到烛影摇红,将房间中倩影印在窗纸上。
李鱼情不自禁低呼了一声:“上官雁!”
“啊”的一声呢喃,房间里果然上官雁!
呆坐在椅子上的上官雁,急不可耐站起身来,手持着烛台,飞身将门扉打开,见到了安然无恙的李鱼。
激动心绪,化作一霎无言。
还是李鱼先开口问道:“上官雁,你还好吗?”
李鱼说到“还好吗”三字的时候,语声不可抑制的有了变化,哪怕用理智强行控制,但语气还是忍不住的震惊、心痛与怜惜。
不必上官雁回答,借着通红的烛光,李鱼已亲眼见到上官雁的左右脸颊各涂有一个胭红色的“淫”字。
触目惊心的大字,敲骨吸髓的颜色,比阎罗殿十八般酷刑更加恐怖,瞬间将李鱼淹没于痛苦之海。
李鱼曾经设想过上官雁的处境,觉得上官雁就算是死,也会死得坦然,不会有扭捏儿女之态。他相信,无论何种折磨,上官雁都能坦然接下。
可是,当看到上官雁冰清玉洁的脸庞被刻上两个大大的“淫”字,李鱼再也不能坦然。
无论上官雁自己是否坦然,李鱼只觉天颓地陷,无法承受。
翻滚情思,冰凉心境,目光温柔凝注,掩不住百身莫赎的颤栗。
第190章 我会等你
上官雁冰雪聪明,已从李鱼目光中发现端倪,追问道:“我的脸怎么了?” 李鱼顿时一惊:“原来她还不知道自己的遭遇!”连忙道:“没什么,我是在想,敌穴不可久留,早些脱身为妙。” 上官雁心下明白,却不追问,只眨了眨眼,情态有些扭捏:“我身上禁制尚未全部冲破,无法御气飞行,只能……” 李鱼不假思索道:“你趴我背上,我背着你走。”说着,就在门口转过身,蹲下腿,半曲着腰背。 “咣当。” 顾不得轻拿轻放,上官雁赶忙将手上烛台放在桌案上,然后双手挽向李鱼脖颈,身子也顺势轻轻贴近李鱼腰背。 李鱼并不回头,柔声道:“你搂紧些,我要腾云而上了。” “好。”上官雁低低应了一声,果真将身躯挨得紧紧的,连同眼睛也偷偷闭上。 李鱼双手抱定上官雁,冲天而起,虽不见绮罗香追兵赶来,却不敢掉以轻心,狂催真气,极运彩云追月诀,在星汉间如电驰骋,只听得风声啸啸,似在雪潮逆浪中行。 飙驰憎冷,清夜嫌寒,上官雁却无一点凉意。她闭着眼睛,不禁想起当日在秋鸣山,是她让无法御气的李鱼抱紧一些。而今调转过来,反是她把李鱼抱得紧紧的,全心全意的信赖着李鱼。 如此亲近的距离,如此温暖的感觉,便在魂梦之中也不敢奢望。想不到,一场杀劫,一次逃难,竟与动摇心旌的旖旎不期而遇。 然而,上官雁毕竟忘不了李鱼先前的震惊目光,忍不住一缕忧思,一番闲愁,一段恐惧。 她分明已嗅出不祥的气息,却又强自劝解,不让这份忐忑惊扰了此生难得的温暖,痴痴想道:“那有什么关系呢?至少我和李鱼都还活着,不是吗?” 李鱼疾飞八万里,确定无人追赶,便将速度略微放慢,目光逡巡,不多时落在一个湖泊边上,将上官雁小心放下,柔声道:“上官雁,你来看这湖水。” 上官雁心头猛跳,尚未站直身躯,先侧头往湖水中望去。夜色深沉,星光黯淡,但在湖面之上依稀见到光亮,见到一抹醒目的红。 “呀!”上官雁惊呼一声,忙不迭跑到湖边,定睛细瞧,才发现并不只是一抹红色,而是两抹红色,两个斗大的占满脸庞的“淫”字。 上官雁嘴唇微动,却是说不出话来。 李鱼沉默无语,隔着数丈远,低着头站在一旁,不知在想些什么。 却听上官雁忽然笑道:“湖中并无宝贝,只有我的丑样子。好个李鱼,你居心不良!” 李鱼越发心痛,故作平静道:“既知是丑样子,为什么你还不赶快洗洗脸?” 牡丹夫人的手笔,当然不是普通湖水能够抹消的。 上官雁尝试无果,叹道:“难怪那房间中竟无一块镜子,连侍女也是放下饭立刻就退出去。显然,牡丹夫人是要给我一份大惊喜。 但她这么做的目的何在呢?看来,你这一天一夜过得比我艰难。” 李鱼佩服上官雁敏锐心思,走到上官雁身边,道:“我非但安然无恙,而且因祸得福。所以,你该先说你的遭遇。” “我一醒来就在那小院中,一整天没见什么人,也不知道脸上的字是什么时候涂上的。看侍女穿着、食盒样式、屋中摆设,我猜出所居乃是绮罗香天琼宫,却不知绮罗香囚禁你我的用意。 我向侍女打听你的下落,她们是一问三不知。我只好先求冲破身上禁制,哎,虽有困神锁覆辙在前,我运功一天,只冲破六十一处经脉,禁制之处尚有十之二三,多亏你……” 李鱼摇了摇头,道:“禁制牵连经脉共有七十二处,你还说剩十之二三,未免太谦。我连一处经脉也没弄明白,所幸机缘巧合,我的神思诀再上一层楼,才能以蛮力破之。不然,要说谢的人该是我才对。对了。我先助你打破所有禁制吧。” “你呀,总是顾左右而言他,莫不是在想着编一套像样的谎话?”上官雁展颜一笑,却是盘腿于地,运起摘星楼“归元诀”来。 李鱼伸出两只手掌,抵在上官雁后背,神思一运,掌上真气伴着热力直透而入。 上官雁本已成功在望,得此雄浑真气之助,自是事半功倍。只是运功一周天,上官雁修为尽复,早将身躯一扭,挣脱开李鱼手掌,笑道:“好啦,该是你说桃花劫啦。” 李鱼也不隐瞒,将牡丹夫人自荐枕席、缠情冷香发作、理智战胜邪念诸节一一说与上官雁。 上官雁拍手称赞道:“仙林传言,牡丹夫人乃是第一绝色,你竟能心如铁石,真正千古奇人!柳下惠复生,不过如是。但你也太过绝情,辜负**,更辜负了牡丹夫人一番美意。” 李鱼心中又是一痛:“上官雁脸庞被辱,若无其事,但她心底是不是真的波澜不惊呢?” 这时也无暇计较许多,李鱼神态郑重,对上官雁道:“我的桃花扇还失落在绮罗香,现下便要回返绮罗香。上官雁,你先行回摘星楼罢。” 上官雁摇头道:“牡丹夫人稳坐钓鱼台,你现在回去,岂非正中圈套?还是从长计议。” 李鱼断然拒绝:“不行!我等不了!” “李鱼啊李鱼,刚刚夸了你,现在却忍不住想要骂你。”上官雁又摇了摇头,将脸对准李鱼,将目光直视着李鱼,语气亦透着失望之意:“当初你脸庞被毁,我何尝有过介怀?不但是我,唐柔雨、张羽、青衫客,连那薛小妹都不曾放在心上。 而今,我不过脸上被涂写了两个字,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容貌不过皮相,你我论心相知,还在乎形骸吗?你怎么糊涂起来? 若说行走仙林不便,我带个面巾,带个面具,带个轻纱,也就是了。再不然,慢慢寻访神医良药,总归有解救之法,何必急在一时呢?” 上官雁的眼中还有许多话未说,李鱼的回答却只有八个字:“不必多言,我意已决。” 掷地有声的话语,如一场无可抗拒的洪流,冲散了上官雁的千言万语。 上官雁本来想说,李鱼太过冒失,以一人对抗整个绮罗香,对抗绝顶高手牡丹夫人,实乃以卵击石,有败无胜。 上官雁本来想说,李鱼万里迢迢赶回仙林,是为了参加万仙大会,是为了神罚岛大计。而今会期已近,李鱼却要重履虎穴而不自惜身,实乃不顾大局,前功尽弃。 上官雁本来想说,李鱼心心念念便是重见胡绛雪一面,一叙别情。而今有机会与胡绛雪见面,偏要无端生波,走上绝路,实乃叶公好龙,徒呼负负。 上官雁本来想说,如果一定要现在去,上官雁要与李鱼共同进退,生死与共,多少有个照应。像李鱼这样单枪匹马,独逞意气,实乃辜负知己,愧对良朋。 可是,上官雁什么也说不出来,她望着李鱼,强忍住眼中的泪,重重应了一声:“好!” 情动于中,不得不发,所以每一件事都会全力以赴。 李鱼从来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李鱼能拒绝牡丹夫人,所以李鱼还要去找桃花夫人。 唐柔雨都知道李鱼“义无所疑”,若是上官雁再行劝阻,那才真是辜负知己,愧对良朋。 但是,上官雁并不想先回摘星楼,也不想单独前往疏影阁,她对着李鱼的背影,大声喊道:“我会在秋鸣山等你,然后,我们一起去疏影阁见胡姐姐!” 秋鸣山,那是李鱼与上官雁初见的地方。 李鱼身形一滞,心中忽然泛上两句诗来:“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 这一次重返绮罗香,多半是荆轲刺秦,一去不返。 但李鱼头也不回,只重重应了一声:“好!”身形如飒沓如流星,倏忽已失踪迹。
第191章 无可奈何
超轶神君着意仙林,特命高人绘制了最新形势的仙林地图。此图较之胡绛雪所赠的仙林舆地图要精细许多,虽然缺略天琼宫内部布防,但天琼宫外部及周边地形皆详有备注。 李鱼收了地图,无端叹息一声,继续御风而行。行到天琼宫万里之外,却见一队身穿牡丹绣衣的女子手提灯笼,于云端翘首以盼:“李公子,夜深路迷,奴婢等愿为前驱。” 李鱼霍然而惊,忖道:“牡丹夫人既有准备,趁夜暗袭的计划已是行不通了。”来到绮罗香女子近前,随口问道:“你们怎知我会从此经过?” “夫人派出百支队伍,四面八方等候着公子。只要公子往天琼宫而来,万没有碰不到的道理。”领头那女子眼波倩然,玉靥羞上红嫣:“奴婢等最是有幸,得以一瞻公子风采。” 李鱼微笑道:“牡丹夫人有心了。劳烦诸位姑娘前头引路。” 李鱼离开天琼宫之际,各处灯火幽暗,雅静娴淑。李鱼重返天琼宫之时,各处金碧辉煌,雍容华贵。 此时离破晓还有一段时间,李鱼眼中却是霞光万道,瑞气千条,直如来到九天仙宫,不免目眩神迷,叹为观止:“地图上说天琼宫占地豪阔,俨若城池。俯瞰亲历,才知城池两字如此贴切。” 却另有四名绮罗香女子飞身近前,引着李鱼在低低的云间穿梭。 大约一炷香时间,李鱼已瞧见“云月楼”的踪影,便劝住前面的女子:“不必带路了,我自己下去。” 四名女子齐声应道:“是。”侧身让开道路,又齐望着李鱼背影发呆。忽然一人低低道:“夫人大张旗鼓,等于对众人宣布……”另一人急忙截住话头:“噤声!咱们可不比紫鹃那贱人,仗着夫人宠爱,什么话都可以说的。”另一人却笑道:“贱人得罪了李公子,现下正慌得不行呢。秋后的蚂蚱,嘿,且看它……” 李鱼闯入云月楼三楼,已听得冷香观内牡丹夫人曼声吟道:“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 李鱼暗中冷笑,径直闯入房间,却见牡丹夫人端坐于蒲团之上,玉云帚静静横放在腿膝间,手中拿着疏影阁千年承传的秘宝桃花扇,正自呆呆出神。 似是刚从迷梦中惊醒,牡丹夫人霍然抬头,喜滋滋叫了一句:“李公子,你果然来了!”她赶忙将云帚移到一边,一边起身,一边说道:“听紫鹃那丫头说,李公子晚饭还没用过,我这就命人……” 李鱼断然喝止道:“不劳夫人费心。夫人既算准我会到来,当然知道我的来意。” 牡丹夫人这时并没有穿着道袍,而是穿着一件粉红宽松袖衫,搭一件镶着淡黄边的齐胸粉红裙,连那一条系带亦是粉红色,配以牡丹夫人脖颈间冰肌雪肤,恰似桃花于雪中盛开,树缀琼英,灼灼逼人。 此际听到李鱼答言,她眉目间现出幽怨之色,语调由热切转为了幽冷:“你当然是为了化消霜月仙子脸上的字而来。你很害怕,那两个字中蕴含奇毒,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夺去霜月仙子性命。你可以放心了,那并没有毒的。” 李鱼心中一动,直接问道:“听夫人的语气,果真有化消字迹之法了?” “你我势同水火,你连我一碗饭都不肯吃,就算有解救之法,我为何要告诉你呢?” 李鱼伸出手一扬:“就凭我的神思诀。” “噗嗤。”牡丹夫人忍不住笑出声:“李公子修为大进,便视天下无人了吗?我虽不敏,自觉对付公子尚是有余。更何况,”她一扬手中桃花扇,“刷”的打开了扇子,妩媚而又端庄的一摇:“连趁手的兵器都在我手上,赤手空拳的你,怎敢夸下海口?” “也许你说的是对的。但也许,结果会有所不同。”李鱼沉声道:“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叹息,今日是也。” 一股神光自李鱼眼中迸现,不是鱼死网破的虚张声势,而是言出必行的挥洒自如。 李鱼真就这么自信? 牡丹夫人的眼神与李鱼的眼神正面交锋,只觉剑光映寒,漫天漫地飞袭而来,竟自心中一惊。这一惊之下,更见那剑光中扑腾出一条张牙舞爪的神龙,傲气峥嵘,威压睥睨,不由得心下着慌,顾不得示弱怯阵,当即偏开了目光。 李鱼正自准备出招,牡丹夫人早已叹道:“不必试了,我认输了。” 李鱼闻言收了杀气,却无如释重负之感。牡丹夫人不比紫鹃,绝不会轻易屈服的。 果听牡丹夫人道:“我心中存爱你之情,出招必不能尽全力。而你怀必死之志,神思诀威力大增。此消彼长,败给你并不算太冤。但你利用我爱你之情,未免胜之不武。” 李鱼皱眉道:“夫人既已认输,便请说出解救之法,不然……” “不然就杀了我吗?”牡丹夫人丝毫不惧李鱼的威胁,一双眼睛灵动连眨,漫不经心道:“你此刻要的不是我的命,而是霜月仙子脸上的字消失无踪。杀了我之后,可就再没有一人能够恢复那花容月貌了。” 李鱼本以为此行有一场恶战,谁知道牡丹夫人绵里藏针,不必刀光剑影,便叫他犯难踌躇。 牡丹夫人这样一个人,绝不是轻易可以对付的。 李鱼暗地将拳头捏紧,忽然计上心头,板着脸怒气冲冲道:“夫人,你不在乎性命,我也不在乎性命。但若你还不说出解法,我拼死也要划破你的脸蛋,让你也尝尝毁容的痛苦!哈哈,仙林第一美人,今日便要易主了!” 牡丹夫人无耻阴毒,竟会想出在上官雁脸上刻字的歹毒法子。所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若是依样炮制,牡丹夫人定会恐惧不安。 这一次,李鱼的威胁果然有效,牡丹夫人果然脸色大变。 但她不是李鱼想象中的服软,而是怒气勃发,桃花扇直指着李鱼的鼻子,寒声说道:“李公子,我劝你不要动这个念头。我的脸若是有一分损伤,霜月仙子这辈子就别想见人了。” 李鱼顿时沉默了。他不在乎牡丹夫人的脸,但是他在乎上官雁的脸。所以他根本不敢冒险。 望见李鱼不知所措的样子,牡丹夫人嘴角浮现出笑意,笑意中又带着苦涩,叹息道:“李公子,你不该回来的。你的软肋被我抓在手中,你怎么能反过来威胁我呢?可是,你毕竟还是回来了。她对你,真的那么重要?就算毁了容,你还是这般爱她吗?” 李鱼无言以对。他凭着一腔血气,回到了虎穴,可是又能改变什么呢? 牡丹夫人莲步靠近李鱼,又是一叹:“天下事皆有破解之法。譬如我在你身上的禁制,你一天便可破解;譬如霜月仙子脸上的字,我随手便可以破解。唯独情爱之事,却是无可奈何。不论是修为天下第一,还是美貌天下第一,都无可奈何。” 李鱼恍如梦醒,冷笑道:“夫人的话大有道理,夫人的人却大有问题!我与上官雁之间,并非男女情爱。夫人与我之间,更非男女情爱。 在夫人眼中,我不过是一项玩物,必欲占有而后心甘。倘若我没有这张脸,夫人还会纠缠我吗?正因为我只不过你的玩物,所以你才会大玩把戏,利用上官雁来逼我就范,来满足你那肮脏的占有欲。” 牡丹夫人哈哈大笑,将桃花扇摇了又摇:“李公子,你若是没有那张脸,我自然不会纠缠你。若是你先前那副尊荣,我自然瞧都不会瞧你一眼的。 可谁让你现在长了这么一张脸呢?要不然,你赶紧毁坏自己的脸来威胁我,看我会不会心疼心软,会不会马上把破解之法告诉你?” 李鱼心下明白,冷冷道:“若是我的脸真毁了,那就没有了交易价值,上官雁的脸也就无法恢复了。” “你说到了交易这个词,那就直截了当,谈谈交易吧。”牡丹夫人眼波含情,娇俏流转:“只要你与我共赴鸳鸯帐,极享残夜温柔,我便放霜月仙子一马。”
第192章 信得过你
说话间,牡丹夫人与李鱼已离得很近。
略微倾斜的身躯在邀请,凤求凰载歌载舞,情意绵绵;肆无忌惮的眼波在玩味,猫吃鱼翻来覆去,趣味多多。
“答应这桩交易,你才能如愿。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李鱼既肯为了上官雁去而复回,便代表李鱼已有了牺牲的觉悟。
牡丹夫人十分笃定:无可奈何的李鱼,在艰难取舍后,将遵循着她的意志走上注定的宿命。
然而李鱼并不曾艰难取舍,身体飘然退开三丈,哂笑道:“痴人说梦,夫人难道已忘了昨夜的耻辱?”
牡丹夫人的笃定,就好像打水的水桶,噗通一声掉入井里,再拉不上来。
她算准李鱼有情有义,她料定李鱼为爱痴狂,可是她依然错看李鱼的心。
“为了上官雁,你连性命都可以不要,为什么竟拒绝我的条件?”牡丹夫人满脸诧异,虽然不想表现得如此软弱,却终于忍不住出口询问。”
“上官雁若是知道我如此牺牲,她一定不会开心。治好了她的脸,却只能加深她的痛苦。夫人觉得,我会做这样的傻事吗?”
牡丹夫人睫毛颤动,一霎沉默,一霎懊悔。
她果然大错特错,竟将李鱼当成话本故事里那些无知的少女。为了解救情人而不惜**,这样的荒唐事,李鱼当然不会做。
可怜她自诩得计,终只是扮演了跳脚的蠢蛋,又是一番自取其辱。
然而心中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又迫使她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冷笑道:“你口口声声要流血五步,霜月仙子若是知道你死了,她会开心吗?她不痛苦吗?你的话,实在可笑。”
李鱼心中亦不禁泛起叹息,却将眉毛一扬,既是回答牡丹夫人,也是回答内心:“今日我若是不来,我一定不会开心。上官雁任由我前来,我知道的,她为了我能够开心,已勇敢承担了痛苦。”
牡丹夫人脸色又是大变,身躯禁不住一阵寒意,忽然咬了咬嘴唇,桃花扇撒手一抛,丢向李鱼:“如此说来,你是生是死,她脸好脸坏,都无关紧要。你来了,她放你来了,这才是最紧要的。”
牡丹夫人霍然转过身去,叹道:“李公子,你说你与霜月仙子之间,并无情爱,这话我现在有些信了。呵,但我仔细一想,忽然又觉得这话不可相信。”
李鱼伸手接住桃花扇,只知与知心老友一叙别情,无暇与蛇蝎美人探讨心事。
牡丹夫人径自坐在蒲团上,背影冷淡,萧索一挥衣袖:“罢了,今日你对我无可奈何,我也对你束手无策,你走吧。”
李鱼实不愿无功而返,望着牡丹夫人粉红色的背影,不免有些踌躇,不知该如何是好。
以形势而论,牡丹夫人肯他放离去,已是手下留情,该当庆幸此行有惊而无险。但以结果而论,他与上官雁皆担着苦痛,到头来只是空跑一趟,实在有些不甘心。
李鱼正自敛眉沉思,陡闻牡丹夫人轻叱道:“李公子,你太目中无人了!我已下了逐客令,你怎敢置若罔闻?莫非,真要用你的血弄脏冷香观吗?”
“我……”李鱼苦思无策,只觉狼狈不堪,竟是无言以对。
牡丹夫人说的没错,今夜两人都是失败者。如今李鱼徘徊不去,更是输了风度,在失败中再输上一段颜面。
到此地步,李鱼只好咬了咬牙,向着牡丹夫人的背影告辞道:“夫人,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哼,你且站住!”牡丹夫人一声冷喝,阻止了李鱼的身形:“说来说去,你还是没有断绝念头,还想着找我讨要解救霜月仙子之法。”
但见牡丹夫人又从蒲团上站起,缓缓转来身来,秋波一递,幽怨无限:“我为了救你,已与森罗狱、伐罪盟、灭魂殿扯上嫌隙。我虽然不怕他们,总是麻烦不小,难免一地鸡毛。而今你非但不能顺从我,反要从我手中获得解药。天下的便宜,不能都让你一人占尽吧。”
“救这个字,居然能从夫人口中说出,我还真是没想到。莫非我还要感谢夫人不成?”
“恼我也好,恨我也罢,但至少我没有狠心杀掉你和霜月仙子,不是吗?”牡丹夫人伸手一扶云鬓,轻纱滑然褪却,皓腕凝雪,耀耀生光:“我就算有心替霜月仙子消灾抵难,也得收获些什么,不然,岂不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李鱼心潮起伏,忽然涌起一念,当机立断,身形主动向牡丹夫人靠近两步,问道:“夫人可听说过七玄珠的传言?”
牡丹夫人神色一变,眼中放出光来:“相传七玄珠强大无匹,能让人一步登天,更能让人一步成仙,真正长生久视。李公子为何突然提起这仙林最神秘之物?”
李鱼沉声道:“如果,我告诉你七玄珠之一火玄珠的下落,你是否不再有竹篮打水之感?”
牡丹夫人眉开眼笑,连连点头道:“火玄珠天下至宝,我当然会满意的。李公子,你这般说法,似乎你知道火玄珠的下落?”
李鱼点了点头:“不错,看来你我能够达成交易了。你先把解救之法告诉我,再派一个心腹手下随我离去。待我确认上官雁恢复无恙,便把火玄珠的下落告知于你的心腹。”
“自古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李公子这提议,也太占便宜了。先不说你是不是真知道火玄珠的消息,就算你真知道火玄珠下落吧,一旦霜月仙子恢复容颜,你还会老老实实告诉我这等机密吗?”
李鱼皱眉道:“既然夫人不肯信我,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告辞。”
“噗嗤。”牡丹夫人娇声一笑,花枝颤动,直如被春风摇动一般:“李公子,你可真开不起玩笑!要等霜月仙子恢复容颜才告诉我消息,还不肯告诉我本人,分明是你不信任我嘛。罢了,你不肯信我,我却信得过你。
告诉你吧,霜月仙子脸上的那两个字,只需要涂抹冷香膏,清水洗净即可。”
李鱼追问道:“冷香膏在哪?”
“你太也猴急。”牡丹夫人掩嘴而笑:“冷香膏我早就备下了。”她将身躯向前一挺,笑道:“冷香膏就在我胸间,你自己来取吧。”
“这是什么意思?”李鱼心中腾然窜起怒火,强自忍耐,冷冷道:“劳烦夫人拿出冷香膏来。若无诚意,夫人也不必奢望旷世机缘了。”
“是谁没有诚意?唾手可得,却不肯伸出手来。呵,枉我还相信你了。”牡丹夫人说变就变,态度瞬间冷如寒冰,拂袖转身,又往蒲团坐下:“是你在要冷香膏!难道还要我热脸贴冷屁股不成?”
第193章 竭尽所能
牡丹夫人摆出一拍两散的架势,李鱼唯恐鸡飞蛋打,只得再行忍耐,不在小节上纠缠:“夫人教训的是,我这便伸手来取。”
李鱼主动向牡丹夫人挨近,牡丹夫人却是不置可否,身躯不动如山,连口鼻气息也不曾一动。
转眼间,李鱼已站在牡丹夫人身后,不独浓香醉魄,更感温热袭身,咬了咬牙,复又提醒道:“夫人,我要伸手了。”
牡丹夫人嗤笑道:“只取个药膏,也这般婆婆妈妈。”这一声笑,引得云鬓上“金步摇”步韵轻晃,好一似婀娜细柳随风舞,情味动人至极。
牡丹夫人乃是唐国装束,衣衫甚是宽松。李鱼人本高大,此时又是居高临下,一眼望去,无可避免的香雪扑面,玲珑影绰,比之昨夜所见,更觉惊心动魄。
奈何李鱼心如枯木,虽眼中见得奇景,心中并无波澜。
他眼疾手快,闪电般一取,脸上却意外现出惊怒之色,一霎迟疑后,不得已再行一探,仍是一无所获。
“你在耍我?”
李鱼的手急匆匆跳将出来,带出了绮香,却带不出冷香膏来。
杀气如潮的氛围中,牡丹夫人身躯不动,只转过头来,目视着盛怒的李鱼,不慌不忙道:“你连我想要什么都不知道,还谈什么交易呢?
我早和你说了,只羡鸳鸯不羡仙,难道会在乎区区火玄珠吗?你自己利令智昏,怎么反怪起我来?”
李鱼本是满腔怒火,被牡丹夫人这番话说得哑口无言,实是无从反驳,更无法怪罪牡丹夫人戏耍之举。
他之所以想到用火玄珠的消息来交换冷香膏,一方面是因为火玄珠对修炼之人有足够的吸引力,唯有火玄珠能让牡丹夫人动心。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忘不了牡丹夫人施加在上官雁和他身上的折辱,已下定决心,要向牡丹夫人报仇雪恨。
在李鱼想来,火玄珠在他体内的消息,就算告知牡丹夫人,也没有什么区别。牡丹夫人不会轻易向旁人透露火玄珠的消息,而他本来就要与牡丹夫人一决生死,根本不惧牡丹夫人的追杀纠缠。
可是李鱼没想到,牡丹夫人居然不在乎火玄珠。
就好像当日的上官雁,牡丹夫人居然不在乎火玄珠。
就好像当日的赵月儿,牡丹夫人居然不在乎火玄珠。
火玄珠虽是凶物,但在仙林中却被视为珍宝,乃是人人梦寐以求的奇物。
可是上官雁、赵月儿、牡丹夫人,一个个都不在乎火玄珠,仿佛火玄珠真的一文不值。
火玄珠此刻若是还有意识,它是不是感觉委屈,感觉惭愧,感觉天塌地陷?
但现在感觉惭愧的是李鱼。
无论如何,李鱼的确错看了牡丹夫人,他也没有其他可以与牡丹夫人交易的东西。
所以,李鱼只能收敛了怒气,对牡丹夫人惭愧道:“告辞。”
牡丹夫人截口道:“李公子且慢,其实我刚刚已做出让步。你没有听懂我的话吗?你不肯与我共赴鸳鸯帐,但你仍有可以交易的东西。”
“你说什么?”李鱼搜肠刮肚,还是想不出牡丹夫人所指为何,只得直接询问:“夫人有话直言,不必遮遮掩掩。”
“男人和女人说话,若是都直来直去,那就太无趣了。”牡丹夫人纤手一指旁边蒲团:“李公子站了许久,也不觉得累的。先坐下来,听我说一个故事。听完了故事,你自然知道该怎么做了。”
牡丹夫人的手段,绵里藏针,柔中带刚,当真叫人难以应付。
到了此际,李鱼不得不服,只得言听计从,默默将那只蒲团与牡丹夫人拉开了些距离,方才盘腿坐下。
牡丹夫人掩嘴一笑,娓娓道来:“不知道是多少年前,当然多少年都不重要,且说仙林中有一位修为高深的女宫主,她叫什么名字呢?我也忘了,姑且就叫她牡丹夫人吧。”
李鱼耸然一惊,想不到这个故事居然和牡丹夫人有关。莫非牡丹夫人想借故事之名,述说如烟往事吗?
牡丹夫人目光敏锐,将李鱼的神态变化尽收眼底,嘴巴一努,笑道:“有一天啊,牡丹夫人带着她五岁的儿子……”
听到儿子两个字,李鱼又愣住了。显然这个故事并非他想象的那样,而牡丹夫人明显是故意为之。
只听牡丹夫人继续道:“来到一个湖泊边,牡丹夫人伸手一招,不知从哪里招来一座小山峰,砰的一声掉落在二人面前。
牡丹夫人对儿子说:‘儿啊,你从小开始随我学道术。现在你试着把这座山峰给我移到湖对岸去。’
儿子对牡丹夫人言听计从,赶忙去施展道术,想要把这座山峰给移到湖对岸去。
可是,儿子年纪幼小,学艺未精,虽然用尽了全力,气喘吁吁,焦头烂额,直试验了两个时辰,还是不能将山峰移动分毫。
终于,儿子扛不住了,对牡丹夫人说:‘娘啊,我搬不动这山峰。’
牡丹夫人摇头说:‘不,你之所以搬不动山峰,是因为你没有竭尽所能。’
儿子一听,十分惭愧。他认为自己让牡丹夫人失望,所以他支撑起意志,站稳了小小身躯,不断对着山峰施展道术。一次次失败,他却还是保持着意志。
又过了一个时辰,山峰纹丝不动,儿子却累倒在地上,神识衰竭,气若游丝,只剩半口气了。”
李鱼忍不住追问道:“莫非那牡丹夫人有着深仇大恨,所以要这么残酷训练儿子?”
“大错特错。”牡丹夫人直直盯着李鱼,目光中若有叹息:“那儿子与你所想一般,总以为牡丹夫人之所以这么做,是想要磨炼他。
你们都喜欢把责任归揽到自己身上,其实呢,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那时,牡丹夫人问儿子道:‘儿啊,你真的竭尽所能了吗?’
儿子满脸沮丧,满脸痛苦,却只能哭着说:‘娘啊,我让你失望了,我真的搬不动这山峰,我真的没有力气了。’
牡丹夫人笑了,她把儿子抱在怀里,笑呵呵说了一番话。李公子,你猜牡丹夫人说了什么?”
李鱼神思急转,却仍是猜不到牡丹夫人说的什么话,更想不明白牡丹夫人说这个故事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