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9章 庆父不死
夜珠分明,光华叠照,却见青衫客身着粉绡短衣,配一件粉蝶纱裙,流苏鸾带在腰,纤纤可握;染素膝裤在腿,瘦瘦堪怜。
相较于隔窗观影,此时青衫客脸上多蒙了一层白面纱,隐约可见星眸红唇,却是影影绰绰,暗放暗收,好一似烟笼芍药,朦胧中漏出一段风情。
银袍老妪何曾见过青衫客如此打扮,只瞧得呆了,两只昏花老眼不由自主都放出光来。
青衫客将众人反应收入眼底,在门边让开了身子,嗔道:“难道青衫客便只能穿青衫不成?总算也叫你们吃惊一下。”
她顿了一顿,却将目光停驻在李鱼脸上,又说道:“野岛荒居,今夕得遇佳客,蓬荜生辉矣!诸位且至屋中说话。”
张羽细心观察竹屋布设,依着众人坐定,先恭维一声:“早知主人手段高明,却以为是七老八十的老人家,谁料想竟是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是我等庆幸才对。”
这话绵里藏针,青衫客听了很不舒服,却又不便揭破,眼珠一转,反问道:“倒是奇怪,你们这一个个稀世仙子啊,旷世男儿啊,哦,还有一位不是男不是女的,远涉重洋,自讨苦吃,究竟所为何来?”
张羽果然开诚布公,将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其中不少对话细节,连唐柔雨也是首次得闻。
这一说直说了大半个时辰,青衫客面色变了又变,好几次已经张开嘴唇,却终于忍耐下来,未曾发出一言。
张羽瞧在眼中,愈加有了判断,心中暗笑,面上不动声色,只是道:“我等之所以来到空翠岛,闹出这一番误会,全因为那假青衫客的谋划。我等虽不会迁怒于人,却也不想稀里糊涂。”
这话将青衫客与假青衫客绑在一起,暗地指责青衫客不明事理,不分皂白,算不上兴师问罪,却是隐含辞锋,咄咄逼人。
“哼。”青衫客冷笑一声:“三绝书生所言,半真半假,唯独对那阴谋者的神通没有半分夸大。
他名叫超轶神君,制奇用玄,博古通今,真正有囊括宇宙之力,鬼神莫测之机。”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又是冷笑一声:“当今世上,还没有一个人堪为超轶神君的对手。与他作对的人,无一例外,死路一条!
若你们现在离开空翠岛,回归仙林,从此置身事外,也许还能够保全性命,继续当你们的稀世仙子,旷世男儿……”
青衫客忽然站起身躯,朝屋外大喊:“云二娘,送客!”
银袍老妪在屋外恭敬应了一声:“是,小姐。”便听得脚步落在竹板上,叮咚乱响,急急飞入。
李鱼却是身形不动,连神色也是不动,淡淡道:“庆父不死,鲁难未已。青衫客,你不必试探我们的决心了。”
超轶神君以李鱼的名头兴风作浪,就是为了将疏影阁主胡绛雪卷入是非。今日若是半途而废,超轶神君必将再设计谋,仙林终难平静。
三绝书生草菅人命,残害少女,以仆窥主,便知超轶神君绝非善类。若是罪山罪民当真存在,更可见超轶神君丧心病狂,乃是仙林莫大祸胎,非及早铲除不可。
却见上官雁嫣然一笑,纤指虚点唐柔雨和李鱼:“超轶神君纵是天下第一,我们有诗乐合璧,也未必就逊色了。”
众人皆是一愣,想不到上官雁先前与唐柔雨苦争李鱼,此刻却如此大方。
唐柔雨却心领神会:“李鱼既已表明态度,我与上官雁一般,与李鱼皆只是朋友之谊。她自然可以故作大方。呵,超轶神君,究竟是夜郎自大,还是藏锋孤岛,倒要好好看他一回。”
这时老妪已穿过三个房间,来到众人门前,一触见青衫客眼神,便自轻声细脚,悄然退出。
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张羽一听到超轶神君之名,便知此行远比预期中困难。但做事最忌瞻前顾后,已是势成骑虎,又有李鱼与两大仙子相帮,自无退出之理。
前一回力主擒下假李鱼,张羽已经费尽唇舌。这一回探秘空翠岛,张羽更遭遇了众多阻力。
她坚持己见,最终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这句古话,说服了丐门帮主张泥土。
而张羽之所以奋力独行,张泥土之所以力排众议,更有深层次的原因:“张羽虽为丐门未来帮主的唯一人选,但根基未稳,威望不足,若无重大勋功,张泥土也不好遽然委以重任。”
张泥土共有三儿一女。大儿子张风早年战死,连子嗣都没有留下。二儿子张雷,二儿媳徐琳琳,即为张羽之父母。三儿子张电,娶妻范瑶。女儿张妞儿,则嫁与吼天堡堡主。
张泥土的两个儿子资质普通,虽各有妻子补助,仍不过庸碌守成。眼下丐门十二位长老,张泥土的儿子儿媳便占去四位,奈何遇事难当大任,漫享富贵而已。
张泥土属意张羽接位,张雷与徐琳琳固是欢喜,张电与范瑶却颇为不满。而那些劳苦功高的长老们,倒是正中下怀,抓紧攫取权与钱,并不真正把张羽当一回事。
张泥土虽知丐门腐化弊端,却是积重难返,还要倚重一众长老控制数以千计的邦国名城,少不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乐得逍遥余年,只将希望寄托在张羽身上。
“我离开琼海城已经一日,各大门派怕都已得到消息,只在隔岸观火,笑看这故事如何了局。若是无功而返,三叔他们更可借题发挥了。”
一瞬千念,张羽已然对青衫客笑道:“只看超轶神君无法突破灵犀竹,便知他徒有神君之名。若有你青衫客相助,相信那困神锁不在话下。其他的事,便由我等来做。”
青衫客眯起了眼睛,冷笑道:“哼,倒是打得好主意。你可知我是什么人?我为什么要帮你们?”她一面冷笑,一面又坐回了竹椅。
张羽胸有成竹,眸中光芒逼人:“你是超轶神君的女儿,更是超轶神君不共戴天的仇人。我说的对不对呢?”
青衫客差点就要从椅上重新站起,惊叫道:“你怎么知道?”
虽然隔着面纱,但众人均可以想见青衫客面色大变、眉毛竖立之状。
张羽暗忖道:“到底是从小幽禁孤岛,虽然聪慧过人,到底阅历不足。”这般想着,她脸上愈发从容,含笑解释:“云二娘那一声小姐,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你……果然难缠。”青衫客先一声叹,叹出复杂情思,随即深吸了一口气,略微平静心神,方才道:“不错,超轶神君乃是我的父亲,更是我恨之入骨的仇人。其实,我不是真正的青衫客,我母亲才是。”
李鱼想不明白张羽如何能洞若观火,窥测出这等隐秘。但眼下这疑问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青衫客与超轶神君的恩怨:为何父女竟会反目成仇,为何超轶神君想尽办法要踏上空翠岛,为何青衫客有这许多恨意?
众人无不被这匪夷所思的转折惊动,屏息以待青衫客的解释。
却听青衫客道:“超轶神君是一等一的奇男子,无论修为、容貌、抱负、才情,均是天下无双。母亲亦是才艺双绝,若是套一句沉鱼落雁的旧话,丝毫不觉得夸张。
一次偶然相遇,注定一桩孽缘。那时,琴瑟和鸣,诗酒共乐,是我母亲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可是超轶神君渐渐感觉无聊了,觉得不耐烦了。于是他很快征服了海外八十七岛,更前往中原,将飞林寺大住持挟持回来。
他虽然受了不小的伤,却反而滋生出征服仙林之念,更自号超轶神君,立志要成为天下所有人的神!”
张羽听到此处,忍不住与唐柔雨对视一眼,心中压力骤然减轻:“超轶神君既受了重伤,哪算得什么天下无双?只怕是超轶神君给青衫客的阴影太重,让她不自觉为其鼓吹……”
青衫客眉间现出痛苦,继续道:“那时候,母亲正怀有身孕。母亲怜惜超轶神君受伤,便劝说他放弃征战。哪知超轶神君怒目痛斥,甩袖而去,自行闭关修炼‘九幽凝空功’。
母亲怀着我,心情焦躁不安,本是最需要陪伴的时候,超轶神君却置若罔闻,丝毫不关心母亲与肚中的孩儿。
母亲心情郁郁,想起当年花前月下,真是越想越苦,几次想要一走了之,却总是割舍不下。
等超轶神君闭关二个月后出来,母亲与他又大吵了几次,越吵越凶,越闹越僵,而母亲所认为的人间最宝贵的感情也渐渐破灭了。
终于有一天,超轶神君下了狠手,不顾母亲临盆在即,一脚踏在母亲肚子上,将母亲弄成重伤,大笑而去。
那时,母亲彻底绝望了,也彻底醒悟了。
超轶神君不但对她没有了感情,就连对他的亲骨肉也没有感情了。
女人总是把情爱看得比天还重,可是男人心里,所谓情爱,只是很小一点,只是很短一霎。
信誓旦旦,不思其反!曾经海誓山盟,曾经甜言蜜语,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青衫客的语声充满恨意,她的目光掠过李鱼、唐柔雨与上官雁,更是充满了嘲讽之意。
上官雁此时心中却是想道:“如果能与李鱼结为夫妻,这一生都不枉了。”
第150章 三绝书生
张羽叹道:“虎毒尚不食儿,看来超轶神君已是灭绝人性,死不足惜。”
既知父女间有着深仇大恨,无论内情如何,张羽都不会惊讶。张羽故作愤慨,自是为了增加青衫客对抗超轶神君的决心。
青衫客似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悄悄将指甲嵌入肉里,语声竭力保持平静:“多亏云二娘将母亲救回空翠岛,总算捡回了一条命。
外公想要倾全岛之力与超轶神君拼个你死我活,母亲拦下了。
母亲说,既然大家都有牺牲的决心,不必以卵击石,她自有办法报仇。
我毫发无损出生,母亲却卧病在床,再难以康复了。
琵琶亭下春寒夜,湿尽青衫竟为谁。从此,母亲只穿青衫,自号青衫客。”
青衫客忽然沉默下来。
竹屋清幽,众人列坐其中,本有“人满为患”之感,此时却是一片安静,只听得低低呼吸,万般思虑皆付与湖畔虫鸣。
还是青衫客自己打破了沉默:“我出生第五天,母亲命人将她床榻抬着,在岛上布下了绝情阵。”
李鱼心中一动:“绝情阵,果然如此。”
“然后母亲遣人修书一封,信中言道:超轶神君,目空天下,独不能破青衫客绝情之阵,终是坐井观天,腐肉自娱,有何面目与天下争锋,又有何面目自命神君?
超轶神君识得母亲笔迹,勃然大怒,当即前来空翠岛。呵,那结果自然是铩羽而归,狼狈至极。
超轶神君能够从绝情阵中逃出,早在母亲意料之中。可是超轶神君无法击破绝情阵,也在母亲意料之中。
超轶神君骄傲自负,自然无法容忍这奇耻大辱。他想尽办法来破阵,一次次幻梦落空,只增添无数洗刷不去的污点。
这一座绝情阵,好似画地为牢,将超轶神君困在海外一隅,终生不得解脱。
而母亲以心力血泪布下此阵,此后又熬了九年时间,终于得到解脱。而外公、舅舅、花大娘、徐阿姨,也渐渐故去了。
可是我还活着,仇恨还在继续。
这一座绝情阵,被我改造为灵犀竹,这些年截杀了无数试探者,将超轶神君牢牢钉在耻辱柱上。
可是,那还不够的。
老天留下我一条性命,就是让我向超轶神君讨回血债。
你们来到我身边,本是超轶神君的谋算。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他自以为得计,却是在自掘坟墓。
呵,血债血偿,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众人这才明白上代青衫客所说的“牺牲”是怎么一回事。
画地为牢,困住的不只是超轶神君,还有空翠岛上数百人。
岛上之人,只要踏出空翠岛一步,将遭受超轶神君无尽怒火的报复。
飞林寺大住持消声觅迹,已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以此推算,青衫客年纪当在二十九左右。
大好年华,尽皆囚在孤岛,仇恨簿上再添一笔重彩,难怪青衫客怨气冲天,也难怪银袍诸人戾气肆张了。
“多谢你如此看重。”张羽笑道:“合则两利,事更无疑。不如就将决战之期,订在明日吧?超轶神君是自负之人,想必不屑对我们这些小辈使手段的。”
超轶神君拥有“困神锁”一事,目前不知真假。但青衫客已察觉到来日危机,这正是她下定决心与张羽诸人合作的原因:“也许灵犀竹还能抵挡一时,但超轶神君坐拥四海,大可以驱策天下才人,破解灵犀竹之秘,那时空翠岛诸人也只能坐以待毙。
倘若困神锁真是灵犀竹的翻版,超轶神君已然握有主动,空翠岛已是岌岌可危,倒不如联合张羽这些高人,来个反客为主。”
于是,青衫客含着笑,语声平静,却难掩其中的激动:“就这么说定了。今夜诸位好生休息,明日才好大展拳脚呢。”
到了第二日清晨,众人回合一处。青衫客依旧面纱遮面,却穿了一件青衫,外披一件百蝶攒花玉色绸短氅,举动行止皆有一股风雷之气,使人轻易察觉她内心的波澜。
银袍老三虽断了一条右臂,已无法配合七杀之阵,却依旧跃跃欲试,与数十名空翠岛高手摩拳擦掌,准备报仇雪恨:“不成功便成仁,纵然战死,也好过一辈子当缩头乌龟!”
有云二娘引路,众人御气飞行三千里,来到那神秘的“神罚岛”,却见岛域宽广,一望无际,高楼与高山叠错分布,俨然内陆名城。
李鱼众人方才踏足岛土,便有一群白衣人围了上来,躬身相迎:“神君早算准诸位到来,还请稍待片刻。”
薛逸峰嚷道:“原来这神君还是神算子。我差点以为是安排了许多杂兵探子,鬼鬼祟祟窥在探呢。”
忽听空中一声大笑:“像你这般男不男女不女,真以为有人爱瞧吗?也就是沾了你身边诸位仙子的光。”
薛逸峰目光一凝,只见半空中落下一人,头戴逍遥巾,身穿大红袍,三绺短须,面目甚是儒雅。接着又有数十名紫袍人落在地上,那群白衣人见状,顺势退开。
薛逸峰一撇嘴,道:“原来是装模作样的哈巴狗,如今倒趾高气扬起来,是忘了昨天那凄惨模样吗?”
原来眼前红袍儒士,便是那化名李鱼的三绝书生!
三绝书生昨日重伤垂死,今日却已神完气足,当真匪夷所思。尤其令薛逸峰惊讶的是,他曾经仔细检查,假李鱼并没有带上面具,也没有乔装易容,如今却又以三绝书生的本来面目出现。这般换脸奇术,简直神乎其神,真不知三绝书生是如何做到的。
三绝书生对着上官雁抱拳行礼,笑眯眯道:“霜月仙子,先前承蒙你眼波含情,软语温柔。最是刺我那一剑,冷月严霜,偏似临去秋波那一转,叫小生牵肠挂肚,难以……”
三绝书生的语声戛然而止,不是因为他发现上官雁冷漠无应,而是因为他瞥到了李鱼,瞧到了那一张疤痕遍布的脸。
这一瞬间,三绝书生什么都明白过来了:“她那些话,本来就不是对我说的。我以为将她蒙在鼓中,却只是丢人现眼……”
三绝书生的身躯,忍不住发颤起来。
这是前所未有的羞辱,这是前所未有的愤怒。
三绝书生红了脸,对李鱼点名挑战:“原来是李鬼遇到李逵了,好得很。先前并未痛快一战,李鱼,你还敢与我单打独斗吗?”
“有何不敢?”李鱼越众而出:“我说过,在与超轶神君动手之前,我会先了结你。”
“大言不惭!十年之前,我横行仙林的时候,你还在记诵鹅鹅鹅吧?”
说话声中,三绝书生手上化现紫晶龙须笔,笔须一动,便有一道墨气如龙飞出,飘逸之中蕴含无上杀气,倏然冲向李鱼。
李鱼凝神会心,亦是掏出桃花扇,使一招“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笑声轻蔑:“纵是鹅鹅鹅,亦是好诗,可惜这道理,你并不懂得。”
红光三道,本是将墨气包围,孰料墨气灵动异常,如游龙般一扭,竟自红光间隙穿出,转眼已自李鱼身前。
李鱼不慌不忙,桃花扇再摇,“白毛浮绿水”,认准一个“浮”字,扇上光芒闪动,恍若流水漫过,将李鱼身躯忽然抬高三丈,轻松避过锋芒。
此时三绝书生紫晶笔连挥不绝,墨气缕缕,喷越而出。然而每一道墨气,并不紧密串联,居然留下许多空隙。
李鱼心中一动:“这些墨气似断似连,似乎气机衰歇,其实是活而不滞。我不可大意。”
桃花扇随之一招“红掌拨清波”,用一个“拨”字,巧劲暗施,并不冒然与墨气碰撞,只轻飘飘将墨气推开,一层又一层,还真似白鹅戏水。
“你中计了!”三绝书生暴喝声中,便见那些被红光推开的墨气,并不立即消散于天地,而是糅合汇聚,构成了“快雪时晴”四个大字,流转玄奇,龙行凤舞,将李鱼身躯四面围住。
张羽早与诸人等人退开一旁,瞧见三绝书生如此手段,心中颇是赞叹:“三绝书生今日使出三绝神功真手段,令人耳目一新。他能在仙林获得大名,自非易与之辈。
只可惜,他的对手乃是李鱼。
相比昨日,李鱼的修为境界又已大幅提升;相较于琼海城拼斗之时,更是翻天覆地。旁人苦修十数年所得,李鱼却突破得如此轻易。
每一次战斗都能获得日新月异的提升,年轻一辈中,便只有万剑谷的陆天离足以李鱼媲美了。”
李鱼瞧见“快雪时晴”诸字,已然明白三绝书生所书文字乃是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他将计就计,挥洒自然,谈笑弭兵:“力不次,这三字可为你之注脚。”
桃花扇低低呜鸣,却是由《咏鹅》而联想到骆宾王那一首《在狱咏蝉》,由“力不次”三字联想到“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两句消沉之语,便见得红光如雨,愁闷如风,在天地中掀起一股滞粘牢骚,将“快雪时晴”四个墨字牢牢束缚,更抽出那一缕缕人生哀叹,幽幽回敬三绝书生。
乐律可以为神思诀之助,书法同样可以为神思诀之助!
三绝书生营造的气氛,根本就是为李鱼推波助澜。
这一下作茧自缚,三绝书生脸现懊丧,说不得,只好施展“翻天蛟龙腾”玄奥步法,疾退十数丈,先行避开这漫天索命红光。
第151章 食鱼啖肉
琼海城中,三绝书生为掩饰身份,为完成任务,故意输给了“胡玉风”。
此番重见,甫一交手,已惊觉李鱼修为大涨,非是吴下阿蒙。故而三绝书生毫无保留,第二招上就使出生平得意之《快雪时晴帖》功夫,欲要报仇雪恨,扬眉吐气,更借此羞辱上官雁一番。
谁料弄巧成拙,这一招非但困不住李鱼,反而助长李鱼气焰,平白招惹了漫天血花。
虽则三绝书生见机迅速,步法玄奇,左肩上仍是被一道红光击中,伤势已自不轻。
三绝书生心头懊丧:“我真是呆了!同是读书文士,我能够背诵许多诗篇,他难道就不能学些书法?快雪时晴帖这般有名,我竟拿去对付他!”
肩头伤痛方自窜入神识,三绝书生已然转换策略,不再选择脍炙人口的传世名作,而是换为沈石田《声光帖》,身形疾如飞鸿,悍然扑向李鱼。
但见他左掌流风回雪,右手紫晶笔龙飞凤舞,同时间挥出两道墨气,配合着飘忽诡异的翻天蛟龙腾身法,正是“步绝、掌绝、书绝”三绝神功,再度现身人间。
沈石田位列吴门四家,以绘画闻名,书法则名气稍逊。《声光帖》乃是沈石田写给亲戚的日常书信,流传并不广。
是以三绝书生有十分把握,李鱼没有可能窥破《声光帖》的笔意字路。
果不其然,左掌右笔连绵不绝,于天地间现出“向自金仲寄至苏合丸,珍佩,珍佩”诸多斗大文字,掌风锋利尖锐,笔风跌宕开阖,中宫收紧而四维开张,带有一股遒劲奇崛之气,势如暴风骤雨,咄咄逼人,直将李鱼逼得只有招架之功,毫无还手之力。
李鱼虽然鄙薄三绝书生为人,对三绝书生这一手“以字书入道”的神功却是心怀敬意,一边赞叹神功玄奥,一边镇定心神,并不焦躁冒进,反而紧守门户,并没有去攻击三绝书生刻意露出的破绽。
“想要以逸待劳,我岂能让你如愿!”
三绝书生咬了咬牙,身法愈加快速,玄功尽情挥洒,恰似白驹过隙,只有墨气残影而不见文字,偏偏每一道残影都似一个鲜活的生命,随意杂乱的表象下,实是井井有条,耽耽虎视,时刻等待吞噬李鱼生机。
李鱼一瞧这个架势,心知无法再与三绝书生僵持下去:“越是防守,便越是陷入墨气包围,难以挣脱泥淖。
故意周旋这许久,已可断言三绝书生威力之所在,乃是调用书法文字背后的情志,再辅以奇诡笔势和诡异步伐,令人目眩神迷,难以捉摸。
要而言之,三绝书生的功体与神思诀殊途而同归,只需分离三绝书生与墨气文字的情志关联,便可一举功成。
呵,虽然不知道他这厢写的是谁家名作,但先前那苏合丸三字,便是破绽所在!”
李鱼一念心动,由“苏合丸”想到苏合香,继而想到刘司空的《扶风歌》,先是轻蔑冷笑三声,继而朗声吟道:“被之用丹漆,熏用苏合香。本自南山松,今为宫殿梁。
想你三绝书生,当年逞强除恶,赢得颂声载道。谁料你如今为虎作伥,纵然穿上丹漆红袍,熏上名贵香料,看似为宫殿之梁,却是朽木败心,臭不可闻,哪还有南山风度?”
李鱼这一顿训斥,乃是话由心生,正气凛然,桃花扇上更造出一股势不可挡的劲风,浩浩荡荡,扫浊扬清,将墨气吹得一干二净,将三绝书生吹开数十丈,更将紫晶龙须笔吹离三绝书生之手,“啪嗒”断成两截。
三绝书生又气又怒,喉咙一口血忍耐不住,“噗噗”直喷个不停,话是再说不出一句了,只在心中怒吼:“只是露出苏合丸三字,竟也被这小子利用,真是欺人太甚!”
他压制心口巨痛,伸手一摸嘴唇,将一只右手变成血红色,双目亦变得通红,身形再度飞袭李鱼。
这一回虽只有左掌挥出墨气,威力仍是骇人,墨气如骤雨旋风,狂飙直下,字形则率意颠倒,不成样貌,竟是草书一类文字。
原来三绝书生最后孤注一掷,所使的乃是怀素和尚的《食鱼帖》。
为防李鱼再从文字上做文章,他特意选择了草书,还是带有他自己笔法创新的草书,让李鱼无法分辨文字内容。
至于选择《食鱼帖》,自是因为恼恨李鱼入骨,想要“食鱼啖肉”而一解心头之恨。
李鱼摇了摇头:“强弩之末,仍不思悔改,像你这样的人,要怎么才能改变呢?”
桃花扇随意轻摇,“扰扰介鳞何足扫,谈笑,纶巾羽扇典刑新”,红光灼灼,引动天罚正刑,摧枯拉朽一般,将墨气轻易震散,犹自不肯饶恕,便欲将三绝书生头颅砍下。
缥缈天上忽传一声嗤笑:“本神君的仆人,就是老天也不敢收。你小子何等何能?”
话声说完,三绝书生的身躯已轻飘飘落在地上,竟是毫发未损,躲开了致命一击。
众人只看到光芒一闪,三绝书生便已安然无恙,完全看不出超轶神君使用何种手法,均是眉头微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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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退开一侧的数十名紫袍人趁着众人失神的瞬间,个个手中倏然化现黑链锁,呼喝声中,锁链如黑蛇窜动,寒气森森,不由分说就落在张羽、李鱼与空翠岛诸人身上,一网打尽,不落一人。
以张羽、李鱼等人的修为,自然瞧见了紫袍人的暗中动作,自然想要加以阻拦。
然而那一条条黑色锁链刚刚跃入他们的眼帘,天地间便有一种无可抗拒的力量降临,迫使着众人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看着锁链缠负在各自的脖颈与身躯上。
这种无可奈何的感觉,这种身不由己的处境,与先前灵犀竹林遭遇如出一辙。
困神锁!
三绝书生所说的困神锁,当真存在世上。
望着困顿诸人,三绝书生忽然发笑,大笑,得意大笑,笑出了血与泪。
他按着胸口,纵跃到李鱼面前,竭力忍住了笑,盯着李鱼的眼睛,指着李鱼的鼻子,饶有兴味道:“换你成为阶下囚了,却不知道你能够坚持多久?
本自南山松,今为宫殿梁。我却怕你李鱼,连成为宫殿之梁的资格都没有。”
三绝书生并没有去瞧上官雁一眼,因为他知道,自己从来不在上官雁的眼中。刚才惨败在李鱼手中,便已彻底断绝了一缕邪念。
“呵。真有那么得意吗?”
反击不是出自李鱼。
嘲讽来自青衫客。
面纱罩脸的青衫客,一身青衫的青衫客,压抑愤怒的青衫客,对着天空大喊:“超轶神君,困神锁这种废铜烂铁,便让你如此得意吗?”
第152章 你问我答
超轶神君没有答青衫客一言,三绝书生也没有瞧青衫客一眼。
愤怒因蔑视而沸腾,仇恨因冷漠而冲决。青衫客身躯微微发抖,紧握拳头,右手猛然扬起,暴喝一声:“破!”
“当当当”铁鸣寒蝉,黑森森的铁链却并没有碎开。
不但没有碎开,而且纹丝不动。
铁链依然如附骨之疽,缠心之藤,幻化出嘎嘎有声的狂嚣与讥讽,威吓着纤细瘦弱的手臂,嘲笑着软弱苍白的脖颈。
薛逸峰瞧出不妥,眼前焦躁与先前怨恨一时冲出,质问道:“青衫客,你不是说,包在你身上吗?你不是说,困神锁不堪一击吗?”
青衫客仿佛听不到薛逸峰的质问,双手乱舞,状若疯狂,将铁链震得叮叮当当,所得到的却只有愈加明晰的挫败:“怎么会这样,这不可能,为什么……”
云二娘心中难过,走到青衫客身边,勉强安慰道:“小姐,不要着急,你一定能成的。”
忽听空中超轶神君冷笑道:“孽障,凭你也配对抗超轶神君?”
有冷风吹过,青衫客脸上的面纱悄然碎裂,无能自主的纱巾缓缓飘落,好一似无可奈何花落去。
青衫客的容颜,明明白白显露在超轶神君眼中。
似曾相识燕归来,只是这一回的绝世容颜,早丢下了林下风度,只剩下愤恨、懊悔、羞耻与茫然。
三绝书生终于把目光投注在青衫客身上。
不是嘲讽奚落的目光,而是同情哀怜的目光。
同病相怜,心有戚戚。
青衫客的痛苦,三绝书生最是懂得。
超轶神君破不了灵犀竹,青衫客也破不了困神锁。可是,超轶神君能够安然脱身,青衫客却要屈辱为囚。
既生瑜,何生亮!
青衫客毕竟比不了超轶神君,就好像三绝书生毕竟比不了李鱼。
倘若对手不是李鱼,倘若对手是上官雁是张羽是唐柔雨,三绝书生都有把握手到擒来。
就算是面对圣儒门主、仙音宗主等仙林名宿,三绝书生也不会轻易落败。
可惜,三绝书生要去找李鱼挑战。
同是饱学之士,同是以人文求大道,三绝书生不认为自己会弱于李鱼。
事出有因,三绝书生要假扮李鱼。命中注定,三绝书生要对上李鱼。
而结果,不是三绝神功败给了神思诀,实实在在是三绝书生败给了李鱼。
“我引以为傲的书法之道,在旁人眼中是神鬼莫测,在李鱼眼中却是如话家常。他反而利用了我的书法,增强了他诗词的威力。我失去先机,措手不及,无从反击,一败涂地……”
既生瑜,何生亮?
也许,是因为老天爷偏爱捉弄世人,偏爱欣赏愤恨、懊悔、羞耻与茫然吧。
张羽却似乎没意识到老天的捉弄,对着天空欣然一笑:“听闻超轶神君博古通今,学究天人。小女子于饮茶之道有一疑问不解,还望神君不吝赐教。”
“哈。”超轶神君的语气带有一丝赞赏:“不愧是仙子般人物,果然有趣。既是考较学问,自然得有些彩头。”
张羽双唇含笑,目光清亮,静待超轶神君主动说出下文。
“你虽是客,却非俗客。单单你问我答,非是待佳客之道。
这样吧,等答完你的问题,我也向你提一个问题。
若是我答不出问题,又或者你答出我的问题,我便将你们这些人身上的困神锁通通解开,给你们全力一战的机会。”
超轶神君的条件颇为优待。
张羽想要一次机会,超轶神君竟主动多给了一次机会。
身为囚徒的张羽,本来连一次机会都不可能有的。
张羽并不惊讶,也不假意推辞,微笑道:“既如此,多谢主人盛情。”
青衫客不由得停下挣扎锁链之举,呆呆望向张羽。青衫客想不明白,事到如今,为何张羽还能如此闲适,还能如此淡然?
不但是张羽,李鱼、上官雁、唐柔雨都是镇定自若,就连张羽的四个侍女也没有丝毫慌张之态。
在灵犀竹林时,青衫客就惊讶于这群人的镇定。而现在,茫然而惭愧的青衫客更被这群人的淡然所震撼:“她们这些人,为什么可以毫无惧怕?为什么,她们不来怪罪我?
张羽在我面前设计煮茶论鱼,莫非在超轶神君面前想来个故技重施?但超轶神君他……”
银袍老三亦是低声喟叹:“虽然并未与芙蓉仙子交过手,但她绝对是和李鱼尊驾一样的令人敬畏的高手。”
超轶神君忽然道:“不但是你,在场之人,不论你问我答,还是我答你问,均有两次机会。只要有人能赢下一场,众人身上的困神锁便可无翼而飞。”
这样的承诺无异于多此一举,自找麻烦。然而众人听在耳中,均没有意外之感。
众人都早知道超轶神君是绝顶骄傲的人。若其不然,超轶神君也不会因为前代青衫客的一个赌约而困守神罚岛,数十年不曾有逐鹿仙林之举。
张羽不慌不忙,淡然提问,是不是早就想好了这个对付超轶神君的办法?
空翠岛诸人正自心思浮动,却听张羽问道:“兰雪茶颜色如雪,气味如兰,乃是茶中名品,惜乎制法不传。神君博览群书,可知兰雪茶之制法?”
超轶神君洒然一笑:“扚、掐、挪、撒、扇、炒、焙、藏,此八字可为兰雪茶制法之纲。然而兰雪茶之妙味,不在于制法,而在于煮法。
张宗子所谓投以小罐,杂入茉莉,用敞口瓷瓯淡放之,以旋滚汤冲泻之,便是兰雪茶之知己了。”
张羽点头道:“神君果然通博。”
“不然。张宗子之书流传仙林,你这是故意示弱,哈,果然有趣。该我问你了。
好茶更须好泉,泉水之重要,想必仙子是一清二楚了。
沈石田有诗曰:未传卢氏煎茶法,先得苏公调水符。我且问你,调水符者,所调乃是何处之泉?”
这两句诗,李鱼曾经读过,然而他对于茶道并不精通,是以这些文字也只是如水漫过,并不曾细究根底。
他只知这两句用的是卢玉川与苏东坡的典故,至于具体所指,就并不清楚了。
不要说李鱼是旁观之人,不能开口提示,便是他能够提示,也是爱莫能助。
青衫客暗忖道:“这泉水毕竟不像惠山泉那样闻名,只怕张羽她未必能答上来。”
果然,张羽眉毛微皱,摇头道:“实不知泉在何处。”
超轶神君道:“泉在盩厔县西南王女洞旁,泉水甘冽,饮之能愈疾。东坡爱之而不能舍,因此令人破竹为契,契到方可取水也。”
三绝书生心头一阵感动:“我用沈石田的《声光帖》而落败,神君便用沈石田的诗句为我挽回颜面。”
薛逸峰在一旁已经想好了问题,一见到张羽落败,便开口嚷道:“该我问问题了!前代吴国孙亮设‘思香媚寝’,布置琉璃屏风,聚齐四位绝色美人于一房。你可知道,这四位美人的名字吗?”
超轶神君不假思索道:“一名朝姝,二名丽居,三名洛珍,四名洁华。可有说错吗?”
薛逸峰不由呆住。吴国乃是仙林偏僻之国,而孙亮事又在千百年前,四女虽国色天香,但名字并不如西施、王嫱那般为人所知。
薛逸峰本以为自己想出这个偏僻的典故,可以难住超轶神君。没想到这问题对于超轶神君来说毫无难度,只不过是小菜一碟。
薛逸峰心中沮丧,却还存了一分念想,手摇着铁链,道:“你答得一点没错。换你问我了。先说好了,你只能问美人的相关问题。要是什么诗文,我是不会的,你也没必要问了。”
“那是自然,茶道便茶道,美人便美人。若是漫无目的而问,岂非我占你们便宜吗?”
超轶神君的话语中不但是自信,更是嘲讽。
他的问题,果然围绕着美人:“美人之美,在于眉眼。你不妨说出你心中前代眉毛最美的四个名女子。”
“这……”薛逸峰抓着头发,艰难道:“庄姜应该算一个,都夸奖她螓首蛾眉。然后,然后……”
薛逸峰知道大量美人,然而美人之美,在于整体容貌,在于神韵气质,单单要拈出眉毛之美,又要让人信服,实在有些难为薛逸峰了。
他期期艾艾了一阵,只好跺脚道:“我答不出来。”他自命美人之知己,此刻却受挫于美人之题目,沮丧之意,流露无疑。
超轶神君哈哈大笑:“庄姜算一个。卓文君也算一个,《西京杂记》云,文君眉色如望远山,叫司马相如痴迷不已。
张敞之妻也算一个,若非她眉毛迷人,便不会有千古画眉之雅趣。
吴绛仙也算一个,《隋遗录》云,绛仙善画长蛾眉,而隋国之王情不自禁,赏赐吴绛仙螺子黛不绝。”
薛逸峰喃喃自语:“不错,这几个名女子,确实以眉毛而得美名。超轶神君,想不到你居然这么懂女人,我真是服你了。”
超轶神君大笑道:“倒不是懂女人,无非是博览群书,过目不忘。”
唐柔雨特意瞥了一眼李鱼,暗忖道:“张羽特意设计,将青衫客瞒在鼓里,便是超轶神君也是料想不到。既然是做戏,总得做得逼真些。”
她便抬着头,自报家门道:“唐柔雨出身仙音宗,所请教的乃是音律问题。”
第153章 滕王阁序(感谢蘑菇汤好喝的打赏)
唐柔雨问道:“相传王保义之女,梦中得仙人麻姑传授琵琶仙乐。此女最擅长之琵琶曲,神君可知其名否?”
超轶神君洒然一笑:“曲名《独指商》。之所以取这个名字,是因为这首曲子通篇都只用一根手指弹奏。我不仅知道曲名,更可为你们奏响此曲。”
话音刚落,空中忽然传出铮铮琵琶之音,更响起超轶神君悠然兴叹:“海角飘零,叹汉苑秦宫,坠露飞萤。梦里天上,金屋银屏。歌吹竞举青冥。问当时遗谱,有绝艺鼓瑟湘灵。促哀弹,似林莺呖呖,山溜泠泠。
梨园太平乐府,醉几度春风,鬓变星星。舞破中原,尘飞沧海,飞雪万里龙庭。写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酒微醒,对一窗凉月,灯火青荧。”
“海角飘零,尘飞沧海”,本是哀怨之曲,然而从超轶神君手中飞出,却是踌躇满志,豪情恣意。
他大半生被困在海岛,如今擒下青衫客,从此完结旧约,便是海阔天空,驰骋如意,自然而然便将女子心声变为丈夫豪肠。
唐柔雨由衷佩服:“我只道独指商已然失传,不料今日得闻仙乐。世人多以为琵琶该为女子所弹,今日神君之奏,乃使人间复现段善本、康昆仑之绝艺,实是奇缘不浅。”
她复又叹道:“酒微醒,对一窗凉月,灯火青荧。只为这一曲琵琶,惹下一生愁苦,不知怎生消得?”
这一叹却是一语双关,暗指琵琶使者作梗,耽误了她与李鱼的婚事。若非中途生变,她与李鱼鸳盟早缔,纵然李鱼心不甘情不愿,但有了夫妇之名,便有了化刚为柔的契机,不会是眼下被动局面了。
李鱼心中没来由一跳,竟是不敢瞧向唐柔雨,目光飘忽之际,却又没来由生出恼恨:“我已说得明明白白,唐柔雨怎么可以故意在我面前哀叹,故意使我不安?”
超轶神君一曲弹罢,发问道:“仙子擅长吹奏凤箫,我便出个箫声考题吧。
东坡《赤壁赋》曰,客有吹洞箫者,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舞幽壑之潜蛟,泣孤舟之嫠妇,足见此曲非凡。仙子能不能为我吹奏当时之曲呢?”
唐柔雨顿生警异:“超轶神君人在海岛,却对仙林诸人了如指掌。可见他这些年来,并非全然闲着。
他所问问题,委实刁钻。箫曲万千,东坡又没有留下名字,我如何吹奏呢?
好在我本来就要认败,如此倒是正中下怀。超轶神君啊超轶神君,你越是认真对待,便越是陷入计策呢。”
只见唐柔雨眉头微皱,沉吟片刻,喟叹道:“惭愧,我连曲名都不知道,遑论吹奏呢?”
“西飞孤鸿记何详?有客吹肖杨世昌。呵,当时洞箫客便是道士杨世昌。
我遍搜古籍,终于寻得其人名,更获得其曲谱。便由我为你吹奏这一曲《水月》,免得你说我故意为难。”
云外忽然响起幽幽箫声,好一似空江秋夜,月印寒潭;又仿佛雁横碧落,泪沾青衫,宛转之间,兴味无穷。
人之精力,毕竟有限;专通一门,已是非凡。
超轶神君毫不费力,连续在三门学问上难倒三人,果见博学多才,惊世骇俗。
众人虽然站在敌对立场,却情不自禁生出敬畏与佩服。
张羽更忍不住想道:“若非前代青衫客困住超轶神君,仙林绝不可能如此太平。”
忽见青衫客眼中露出恨意,手指向天空,喝问道:“超轶神君,你很得意吗?我来问你,传奇故事中,李益是如何结局?”
听到这个问题,众人均是有些意外,云二娘更不由愣住,腹诽道:“小姐提这样简单的问题,平白惹人发笑,还不如藏拙不语。”
类似《西厢记》之于《莺莺传》,戏剧《紫钗记》流行天下,家喻户晓,使得故事之源的传奇《霍小玉传》亦广为人知。
戏剧通常美化了结局,西厢记里张生与莺莺白头偕老,紫钗记里李益与霍小玉恩爱团圆。而原本传奇中,张生负了莺莺,李益负了霍小玉。
戏剧有多令人羡慕挚爱,传奇就有多令人憎恶薄幸。但正因为这悲剧结局,人们便越记得这些故事。
超轶神君博览群书,青衫客却提出这样简单的问题,岂不是拱手相送?
但众人转念一想,已知道青衫客并非提问,而是诅咒。
李益负了霍小玉,超轶神君不也负了前代青衫客?
想来青衫客自知无法难住超轶神君,更被幽幽箫声引发怨恨,索性放弃提问,直接怨毒诅咒。
果听超轶神君冷冰冰道:“李益被霍小玉怨鬼所缠,一生不得心安。虽经三娶,但夫妇之间,猜忌万端,无复聊生。”
青衫客拍掌大笑,有眼泪笑出眼眶:“答得好!人间并无怨鬼,但负心薄幸之人,终是逃不过心安二字折磨!”
众人瞧不见超轶神君面目,但以常理而论,超轶神君此时的脸色定然不好看。
谁知,超轶神君的语气依旧冷冰冰不带一丝感情,似乎并无特别愤怒:“既以故事发问,便以故事回敬。愚公移山,可有意义吗?”
愚公移山,同样家喻户晓。然而这问题乃是要讨论意义,而非说出愚公的结局,回答便非如此轻易。
青衫客止住了笑,忖度着超轶神君发问用意,再度捏紧了拳头,大声道:“纵然不自量力,纵然希望渺茫,然而愚公移山之精神,终能感动上天,终会希望达成!
就好像,我要杀了你这件事,也一定会成功的!”
青衫客本来已经放弃了挣扎,本来已经在困神锁面前退却臣服,此刻却忽然斗志重燃,冥思苦虑,翻想灵犀竹之原理,思考如何破解困神锁。
却听超轶神君冷冷道:“愚公移山,其目的便在于移山。若无法移山,对愚公而言,他这一生便没有了意义。
至于愚公之所谓‘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无非自欺欺人之谈。
愚公还没死,愚公的妻子便存有疑虑。愚公一死,其妻其子其孙,能够继续愚公的意志吗?
你说愚公移山之精神,终能感动上天,哈哈哈,既将希望寄托于感动上天,便证明愚公的行为毫无意义。
再以结果而论,二山最后被移开,并非愚公的功劳,而是‘帝感其诚,命夸娥氏二子负二山’。
这天帝便是你所说的上天吧,他今天可以感愚公之诚,命人移开大山。明天又可以怒愚公之狂,命人移回大山,一切只在天帝心意之变幻。
凡人的喜怒哀乐,凡人的不自量力,对于天帝而言,又有何意义呢?
李益一生不得心安,不过是凡人的苦恼。于神君而言,不过清风吹过,明月照过,又有什么影响呢?”
超轶神君所言,乃是以结果论英雄。李鱼虽不以为然,但超轶神君逻辑清晰,相较青衫客之回答,显然更有说服力。这一场答问,自然又是超轶神君胜出了。
更何况,超轶神君与青衫客对答之间,均是别有所指。
超轶神君以“神君”的身份面目,自命天神而无视凡人的情感苦痛,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不但消解了青衫客的指责,更是讥讽了青衫客的浅薄。
果不其然,青衫客听到超轶神君的评判,心灵大受震撼,原本激起的一番意志竟自逃逸大半,只是呆呆想到:“他果然已经丧心病狂,全无心肝……”
超轶神君却并不想这么放过青衫客。他大笑三声,语调却愈加冰冷,每一个字便是一把冰锥,无情刺骨,冻彻心扉:“可惜世上却总有些蠢女子,被无聊情爱所拘,一辈子无法解脱。
孽障,你那个蠢娘,嘴巴里说着恨我,可心里怎么也忘记不了我。
你身上这一件青衫,就是当年她与我初见时所穿。
她竭力装出恨我的样子,却连一件衣衫都不舍得毁坏,那还有什么出息?
说什么何似当时不相见,却想着人生若只如初见,蠢极了!
孽障,你穿着那蠢女人的衣服,巴巴跑来神罚岛,借口说要报仇,心里是不是特别想见一见我?
孽障,你心里是不是幻想着本神君见到你之后,痛哭流涕,负荆请罪,后悔当日所为?
孽障,你那蠢心思,是不是还在奢望着本神君会接纳你,会认你这个女儿?”
无情的话语,正是最恶毒的鞭子,一鞭又一鞭,仿佛将青衫客浑身青衫抽碎,迫得她赤条条毫无隐遁,无地自容。
不只是羞耻。
也是懊丧。
也是惶惑。
更是彻彻底底的绝望。
瞬时间,青衫客的气力仿佛已全部消失。她毫无形象,毫无自知,跌坐在地上,茫然大喊道:“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倘若说,青衫客还有一丝勇气,那便是流泪的勇气。
大颗大颗的眼泪,无节制地从青衫客的眼中滚出,狼狈而勇敢。
上官雁忽然望了一眼李鱼,她没有叹息,反而在嘴边现出了微笑。
上官雁笑着对超轶神君道:“我就不提问了,因为我相信李公子定能让神君吃个闭门羹,自是乐得偷懒。”
李鱼一愣,暗忖道:“上官雁她……”
超轶神君的语声同时恢复了热情:“有趣。芙蓉仙子故意示弱,霜月仙子顾盼在焉,这般烘云托月,疏影阁传人李鱼,你不得不叫我充满期待。”
李鱼已在一旁思虑许久,又得以观察超轶神君前四场问答情况,已有绝对信心拿下一场。
事到临头,李鱼非但不加推辞,更是放出狂气,朗声道:“超轶神君,你确实博闻强识,多才多艺。只可惜,在诗文一道上,你终要折戟沉沙。”
“口气如此骄狂,不妨放马一战。”
李鱼摇手道:“我若先行提问,你必然回答不出。
按照约定,你自是要打开困神锁,终结你问我答之游戏。
然而,我却仍留有疑惑。
李鱼之问题能难倒神君,不知神君之问题能难倒李鱼吗?
因此李鱼斗胆,想要请神君变换规矩,先由神君发问,再由我提出问题。”
三绝书生心中冷笑:“好狂妄的李鱼!竟大言不惭,说什么神君必败!
呵,神君学究天人,博通天下,李鱼哗众取宠,不管意欲何为,在神君面前只是跳梁小丑罢了。”
超轶神君不假思索道:“只是变换次序而已,又有什么关系?
既是诗文考问,有了,王子安《滕王阁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两句,乃是千古绝唱。你可知道这两句的渊源出处吗?”
三绝书生心中想道:“这两句乃是化用了庾子山《马射赋》‘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但神君出题,绝非如此简单。”
李鱼亦是不假思索,答道:“欧阳永叔言,长寿寺碑有‘浮云共岭松张盖,秋月与岩桂分丛’之句,或是这两句的出处。
上而溯之,庾子山《马射赋》‘落花与芝盖同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当为更早的出处。神君以为然否?”
三绝书生暗道:“李鱼看似比我多知道长寿寺碑两句,但落脚点仍在《马射赋》。像这样的回答,显然不能入神君之眼,李鱼败矣!”
三绝书生的脸上不自觉现出笑意,而超轶神君的语声却透着失望:“这般简陋回答,不免叫人扫兴。”
李鱼大笑道:“神君不必着急。我还没有回答完毕。”
三绝书生吃了一惊,笑意瞬时收拾了,心中竟是一阵忐忑。
感谢兄弟“蘑菇汤好喝”的大额打赏!
第154章 避无可避
李鱼手摇桃花扇,意态闲雅,侃侃而谈:“我曾在《艺文类聚》中见简文帝萧纲《南郊颂》,其中有‘朝叶与密露共鲜,晚花与薰风俱落’两句。想来庾子山《马射赋》两句便是仿此而作吧。”
“呵。”
哂笑响起,超轶神君的语声似是赞赏,又似是惋惜:“溯源至于《南郊颂》,足以令人刮目。然而,你究竟棋差一招,仍然没有找到最初的源头。”
李鱼亦是一笑:“我并未说《南郊颂》那两句便是‘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源头呀。神君何必着急,且待我答完此题,再行下断吧。”
众人这时皆已明白,李鱼是故意将答案截断说出,以求搅动超轶神君的思绪,增加超轶神君的压力。
但如此做法,若是最后答案不能使超轶神君满意,便是弄巧成拙,反遭嘲笑。
李鱼当真知道王子安那两句的源头所在吗?
众人目光一时聚集,既是期盼,又在担忧。
便连青衫客也止住了泪水,双目无神,只知道呆呆望向李鱼。
超轶神君又是一声哂笑,语声如旧沉稳,却仿佛少了一丝风轻云淡:“如此,我便洗耳恭听了。”
李鱼双眸清亮,自信而谈:“萧纲之前,更有王俭所写《褚渊碑文》,内中有‘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徽与春云等润’两句,当为落霞秋水之滥觞。嗯,神君现在可以评判了。”
超轶神君并未犹豫,当即赞叹道:“不错,想不到你年纪轻轻,却能搜玄博奇,真正令人惊喜。《褚渊碑》而外,我也找不到更早更古的出处了。”
银袍老三等空翠岛之人,均是长长吁了一口气。明桃等四弟子却是心潮起伏,四颗心咚咚咚咚雀跃作响,竟是停不下来。
忽听超轶神君呵斥道:“不长眼的东西,还不将困神锁撤下!”
他那群紫袍人手下慌慌张张跳了出来,正待替众人除去困神锁,李鱼却是大声疾呼:“且慢!我答出神君问题,纯属侥幸,与神君勉强算是打了个平手。
不过,我早有言在先,我所问问题定能难倒神君。待神君自认不如后,再打开困神锁不迟!”
云二娘心生焦躁,不由得咳嗽一声,却只能暗中恼怒:“年轻人不懂得见好就收,既知侥幸,怎能不知进退?超轶神君学究天人,你所知道的,超轶神君哪一样不知?”若非龙头拐杖已被李鱼震碎,此时真恨不得将拐杖重重砸在地上,提醒这小子不要放肆而为。
超轶神君似乎亦是愣住,微微沉默后,他的语声变得前所未有的凝重:“你信心满满,本神君岂有怯战之理?请发问吧。”
李鱼微微一笑,问道:“神君博览群书,能否为我背诵杜子美《兵车行》?”
此问既出,惊倒一片。张羽亦是忍不住蹙起眉头,疑惑不解,暗忖道:“兵车行熟在人口,就连六岁孩童也能背诵。李鱼他怎会……”
三绝书生更是莫名其妙,不知该笑话李鱼还是该佩服李鱼,心中却又有一点不祥的预感:“李鱼神态笃定,脸色骄傲,显然是有备而来。但这首兵车行,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并没有什么难处啊。这小子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呢?”
众人皆以为超轶神君能够轻而易举背诵全诗,哪知超轶神君迟疑片刻,忽然开口道:“我只能依稀记得几句,确实无法背诵全篇。”
此言一出,惊起一片。
三绝书生只觉不可置信,忍耐不得,脱口而问:“神君,你怎会……”他似是醒觉自己多嘴,便即掩口不语。
三绝书生的问话戛然而止,但众人皆知,三绝书生对超轶神君毋庸置疑的信任,终在此刻产生了一丝动摇之意。
超轶神君叹道:“我之败北,不在记诵,而在人心。呵,不提也罢。”
原来李鱼见超轶神君连胜数场,便打消了考问隐僻诗句的想法,另辟蹊径,不从文字入手,而是选择考问文字背后的“情志”。
超轶神君想要征伐天下的雄心,已从青衫客口中透出。超轶神君将众人视为罪民,开山填山而取乐,已从三绝书生口中透出。超轶神君漠视凡人苦痛,自以为主宰一切的天神,更已从超轶神君自己那痛斥“愚公移山”的口中透出。
像超轶神君这样的人,一定不懂得普通百姓的悲哀,一定也无法理解杜子美诗中沉郁而悲悯的情怀。
天下典章文物,不须感情便可以记诵。唯独诗词文章最为特殊,非但作者需要付出真情,读者亦需浸润真情,才有欣赏的可能。
若是读者之想与作者之想不符,彼此冲突,自然产生厌恶,自然难以读完,自然难以记下诗词文章内容,而只留下一个厌恶的印象。
时隔多时,再次提及,也许还能记住那冲突厌恶的愤怒感,甚至忍不住“破口大骂”,却早已经忘记了具体内容,盖因内心深处早存了排斥之念,根深而蒂固。
以兵车行而言,杜子美怜惜“古来白骨无人收”的凄惨,而超轶神君早已经习惯了“一将功成万骨枯”的现实,彼此之情,势成水火,格格不入,自然便对兵车行不屑一顾,更不会熟记在心。
倘若兵车行是冷僻之作,也许超轶神君还会忍耐心意,特意记下,备而不用,足证博学。然而兵车行脍炙人口,超轶神君既存芥蒂,反而认为世人无知,反而不会记在心里。
自然,超轶神君心中仍留有“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等几句诗的影子,但他既觉不能完整背诵全篇,索性直接认输,避免那支支吾吾答不出来的尴尬场面。
众人却是不理解超轶神君所说“人心”之意,正在疑惑间,超轶神君已然收拾沮丧心情,对李鱼道:“这一场,我败得心服口服,你胜得实至名归。我这便履行诺言,为你解除困神锁。”
李鱼大笑道:“区区困神锁,何须神君劳动?”
笑声中,桃花扇窜起一道醒目红光,神兵天降,矫龙惊蛇,竟是直扑三绝书生而去!
出乎意料的惊变,避无可避的奇招,动魄惊心的一瞬。
从始至终,李鱼根本就没有受到困神锁的影响!
青衫客难以置信,那呆滞的目光中却忽然放出光亮。
她忽然明白过来,那时李鱼说能破灵犀竹,并不是在开玩笑!
(关于超轶神君无法背诵兵车行,举个例子,红楼梦在四大名著中成就最高,但普通读者中,看完红楼梦的人数,远少于看完三国、水浒、西游等书的人数,可能就是因为感觉不对而看不下去吧。再举个例子,看扇花录的读者,看到某一章胃口不对,直接弃书不看了。)
第155章 重塑信心
时光回至昨夜,张羽扣响李鱼门扉:“李公子,我思虑再三,你该是能破解灵犀竹吧?那你可有把握对付困神锁?
超轶神君不可小觑,虽有青衫客信誓旦旦,我们却须另作安排。好在他们父女纠缠,我再从旁牵扯,当可卸去超轶神君警觉。还望你不拘小节,雷霆出击,攻他个措手不及。”
李鱼的回答很谨慎:“未曾亲眼目睹,怎敢妄谈破解困神锁之法?”
但李鱼同时也做出承诺:“兵者诡道,战场多谋。此战关乎众人性命,若有出手机会,李鱼不惮于背负卑鄙偷袭之名。”
待困神锁真实锁在身上,李鱼窥破机关,心中一笑:“困神之锁,徒有虚名,又何足道哉?”
灵犀竹玄奇,困神锁霸道,超轶神君不能破青衫客之灵犀竹,青衫客不能破超轶神君之困神锁。两者看似迥然不同,但在李鱼眼中,万变不离其宗,仍然只是一物。
薛逸峰火烧竹林而不能得逞,张羽烧竹煮茶而能够顺心,同样的竹子,差别在于竹子背后青衫客情志的“同意与否”。
张羽失陷灵犀竹林,不能使用真气,那是因为张羽的情志已然被青衫客所主宰。
张羽在失去真气的情况下,却还能从百宝囊中取出茶具、茶叶与茶水,那是因为百宝囊内里依然遵循张羽的情志,而并没有被青衫客所剥夺。
换句话说,所谓灵犀竹与困神锁,乃是施法者凭借强大的情志意念,剥夺众人的情志意念,如同营造了一个密不透风的蚕茧,切断了众人情志与真气的联系,使中招者的神识蒙昧浑噩,真气则被巧妙掩饰起来,好似消失无踪。
前代青衫客之怨恨,超轶神君之狂傲,正是灵犀竹与困神锁起作用的真正原因。而想要破解这两者,便需要壮大自身意念,以“自我澄澈之念”击溃“外来纷扰之念”,冲破怨恨与狂傲的阻拦,真正找到自我。
当时在竹林中想通这道理,李鱼才真正明白超轶神君之所以找上师父胡绛雪的原因。
李鱼本就意志超卓,又习练疏影阁神思诀,对于情志神识的修持远在世人之上。
超轶神君虽是狂傲无俦,但对上岳峙渊渟的李鱼,屡试不爽的困神锁也只能沦为废铜烂铁。
故而张羽接过李鱼所递消息,有意东拉西扯,目的在于吸引超轶神君注意力,为李鱼暗袭制造机会。
至于李鱼能够在问答上大胜一场,本来不在张羽计划之中。但能够有此结果,却是意外之喜。超轶神君挫败之余,心绪波动,李鱼的暗袭便多了几分胜算。
但李鱼即将动手之际,心头警兆忽生:“超轶神君并未露面,气势却能横压全场,委实深不可测。我虽然在文斗中胜过了他,但他处事洒脱,决断明白,显示他不可动摇的信心,并非轻易可欺。我若是此时冲他出手,多半劳而无功,更将错失这绝无仅有的良机。”
心念电转间,李鱼却想起了三绝书生:“三绝书生自认为有超轶神君袒护,洋洋得意,全无悔罪之心。可是他错了!天理昭彰,终会分明!”
一股凛然正气自胸中陡然窜出,演化成桃花扇上惊艳万古的红光,虽为偷袭之举,却是堂堂正正,毫无愧怍,判决铁案如山的罪状,不容三绝书生丝毫反抗的余地。
三绝书生死凸着眼睛,瞳孔塞满了惊惧与疑惑,来不及半句呼喊,已在红光中粉身碎骨。
无所不能的神君到底护不住他的手下,罪有应得的三绝书生到底逃不脱横死的下场!
一边是李鱼“必杀三绝书生”诺言的实现,一边是超轶神君“老天也不敢收”狂言的破碎,天地仿佛在瞬间凝固,留下无涯时空中的一段话柄,一点滑稽。
李鱼却没有时间停留,他一击得手,便全神贯注,为上官雁、唐柔雨、张羽等人破解困神锁。转瞬间,“铛啷啷”锁链坠地之声不绝,更激起空翠岛诸人一阵欢呼。
超轶神君沉默半晌,忽然抚掌大笑:“妙极妙极!佳客来到,我竟藏身匿形,这可失礼得很啊。”
便见天空降下万道红光,红光过处,青衫客与众人身上的困神锁皆在瞬间无影无踪。
更见超轶神君身着大红袍,缓缓降落在众人面前,首现庐山真面目。他身形瘦长,面容清奇,偏偏一双眼睛不怒自威,芒彩直发,散发出雄杰英武之气,让那本是俊朗潇洒的面容顿变为摄人心魄的天命之相。
众人均是大吃一惊:“他早已年过半百,瞧上去却只有三十左右,竟似比三绝书生更为年轻。”
青衫客双目似乎要喷出火来,仓促中被超轶神君眼角余光扫过,却是不躲不闪,撑起倔强与仇恨,将掌心硬生生剜出血肉来。
超轶神君灼灼目光直盯着李鱼,又是一笑:“为表歉意,为助雅兴,接下来这一战,除我而外,神罚岛不出一兵一卒,而你们尽可以同时出手。另外,若我双脚挪动半步,身形移动稍许,这一战便算我败了,立刻自刎于君前,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愈发惊奇,一时间竟是愣住了。
超轶神君此举,无异于画地为牢。他为何会给众人如此大的便宜,他为何能做到这般狂妄?
张羽、唐柔雨、上官雁与李鱼,一愣之下却是明白了超轶神君的用意,惊诧之情随风而去,佩服之情油然而生。
对于真正高手而言,生死成败并不是在于实力,而是在于心境。心境若有缺憾,纵有绝世神通,也可能棋差一招,输掉原本稳操胜券的一局。
文斗失利,困神锁溃败,三绝书生惨死,接连三场挫败,纵是超轶神君意志坚定,仍不免信心受挫,金瓯无缺的道心无可避免产生了一丝裂痕。
故而超轶神君防范于未然,通过这超出常情的“大方之举”来自我暗示无所不能的“神君之威”,以此弥补心境裂痕,重塑必胜信心。
看似自断双腿,实则破釜沉舟。此刻微笑着的超轶神君,带给众人前所未有的压迫与威吓。
张羽替李鱼代答道:“神君盛情,却之不恭。”她随即发号施令:“众人齐上猛攻!”
明桃、飞雪等四女掏出四根降龙长棍,步按河图洛书,棍舞风云奇变,倏然布成丐门“莲花落”奇阵,青光万千重,洒落众人身上,好似为众人覆上坚固盔甲,牢牢护住要害。
156章 再添巨恨
云二娘与银袍老三手臂已断,无法使用“七杀之阵”,便由两名弟子递补。虽然七人配合有缺,威力大减,却仍具惊人威势,杀气腾腾将超轶神君围在垓心。
银袍老三连同其余银袍高手,全力祭出绝招,五颜六色的真气如流星雨落,演绎一场奋不顾身的华丽复仇。
另一边,张羽手握“撼天破军枪”,神情肃穆,玉手霜寒,一招“乾坤戡乱”,青光神龙天纵叱咤万古,威压腾蛟怒舞万军辟易,磅礴元力,倾泻而出。此中刚猛凌厉之状,锋芒毕露之势,竟尔凌驾于七杀玄阵之上,便是此刻一同出击的李鱼扇功与上官雁剑招,也只得望尘膜拜,瞠乎其后。
当其时,剑气汇聚,罡风呼啸,天地为之失色,沧海为之恐惧,万物为之战栗,成就一次空前绝后的合击。
超轶神君负手闲立,果是不闪不避,一任万钧雷霆震击而下。
眼瞅罡风便要将超轶神君撕成碎片,忽见他周身漫起红光,冲腾而出,将遍体罡风都推出五丈之外。更有一只真气凝成的巨大血爪横空出世,将来犯罡风尽数攫取爪中,咯咯作响,嚼嚼有声,好似在品味佳肴,忽尔血爪猛涨一倍,猝然裂空一抓,恍如撕裂苍穹,一股气浪排山倒海而下。
众人连忙变招御敌,怎奈这“九幽凝空功”玄奇狠戾,众人一时无法参透,李鱼、张羽、上官雁尚有自保之能,其余人等皆是无可奈何,坐视悲剧降临。
轰然巨响中,七杀之阵崩裂碎解,那两名递补弟子功力稍弱,竟被活生生撕成粉末,其余五人皆是深受重伤,倒地不起。其余银袍高手虽是身处外圈,却也难以幸免,二十六名银袍人瞬间断为两截,只有银袍老三等八名高手苟延残喘,留得一息残魂。
飞雪四女因为主持“莲花落”阵法,首当其冲遭受重创,一个个口喷鲜血,委顿在地,再无反击之力。若非有张羽及时援护,四女已是香消玉殒,早已与碎裂的四根降龙棍同赴幽冥了。
超轶神君一举击破合围,却并不就此罢手,血爪顺势进军,长驱直入,竟是朝着青衫客无情斩下!
青衫客竭力施展功力抵挡,却是蚍蜉撼树,如何能够抵挡?
天崩地裂般一响,青衫客身躯被甩出三丈之外,顾不得擦拭嘴边殷红鲜血,痛不欲生大喊道:“云二娘!”
却原来千钧一发,云二娘毫不犹豫闪到青衫客身前,以“大舍身愿”替青衫客接下这必杀一击。可怜云二娘霎时灰飞烟灭,风烛老迈之身,终是不得善终。
都说虎毒不食子,然而超轶神君一出手便要青衫客性命,委实灭绝人性。
但这一瞬间,青衫客却忘了对超轶神君的仇恨。
空空荡荡的身前,泪水横流的面上,悔恨交加的脑中,只剩一个念头:“我再也见不到云二娘了。”
云二娘连一片衣衫都没有留下,就这样眼睁睁在眼前消失无踪。
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要这样!
这些年里,青衫客心中苦闷,常常不分青红皂白就对云二娘发脾气,常常莫名其妙就对手下这群银袍人发脾气。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可是她觉得无所谓。因为这群人都是她的手下,都理所应当成为她的出气筒。
可是,一大群银袍人毫无畏惧的殒命,云二娘奋不顾身的牺牲,让青衫客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如何不堪。
因为她的恩怨,空翠岛所有人都变成囚徒,而这些囚徒非但没有记恨她,反而处处对她包容忍让,把她当成一个小女孩在呵护。
“可我早已经不是三岁小女孩了,我是三十岁的人了!我一直在逃避,一直在怨恨,一直在迁怒,可我又有什么用呢?云二娘,你为什么要这样为我牺牲?”
云二娘既已死去,天人永隔,那是永远不会再回答青衫客的问题,永远不会再喊那一句“小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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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羽眉头微皱,暗忖道:“空翠岛多年隐忍,却这般不堪一击。”当即发号施令道:“空翠岛之人,退回护住你们主人。”
超轶神君哂笑一声,笑声掀起红潮遮天,巨大血爪再次无情攫下,目标却换为了唐柔雨:“仙子不动如山,必是安排了锦囊妙计,何不让我开开眼界?”
唐柔雨回应道:“只怕神君锐气已竭,却故意来摆这空城计呢。”
先前众人合力出招,唯有唐柔雨作壁上观。她的意图自是等超轶神君出现破绽,再与李鱼“诗乐合璧”,一举功成。
孰料超轶神君目光老辣,早早瞧出唐柔雨乃是战局关键,故而防范于未然,下手毫不留情。
唐柔雨嘴上说得轻松,但心中实是生寒:“倘若超轶神君这一招的威力与先前一般,我定是难以幸免。”
是以唐柔雨毫不犹豫将白玉凤箫放于嘴边,按调寻宫,呜咽奏响一阙《塞上曲》。这一曲本是琵琶所奏,但唐柔雨以凤箫吹成,稳妥贴合,并无方枘圆凿之感。
只听得箫声悲凉愤懑,偏又有一股激昂慷慨之气,恍若铁骑折损,壮士力尽,穷途末路,囹圄羁绊,最是痛苦时候,偏生出无悔无惧的壮心;好似塞雁独飞,孤身远戍,关河万里,故人长绝,最是仓皇时候,偏唱响亦哭亦笑的狂歌。
唐柔雨这一番催动控乐诀,白色真气顿时充塞于天地,强项执拗冲向血爪,定要与红潮分庭抗礼。
得到箫声之助,李鱼不肯屈服的心声益加壮大,神思诀随之充盈满溢,傲然长啸:“英雄末路,不唱悲歌!”
我李鱼不是英雄,却与英雄一般,不肯向命运低头。
超轶神君,你的能为让李鱼震撼,却无法让李鱼臣服。
许久之前,李鱼就已立下誓言,要为仙林除去祸害,为师父解决隐忧。
事到临头,还只是这六个字:“誓杀超轶神君!”
塞上风云接地阴,万方多难此登临。
坐中有老沙场客,霄汉长悬捧日心。
桃花扇龙吟虎啸,与李鱼灵犀相通,与箫声珠联璧合,与天地心心相印,耀起最炙热的红色光芒。
第157章 神君失算
薛逸峰先前受了点轻伤,眼见李鱼与唐柔雨诗乐合璧,声威大振,猛然将银牙咬了一咬,双掌送出两道青光,霸道凌厉中又掺杂了一点柔情牵缚,为己方战局多添一缕胜算。
此招乃是薛逸峰模仿美人仪态,在飞羽楼“控鹤擒龙”秘招的基础上加入千古佳人蹙眉捧心之浅愁与拈衣回眸之幽恨,名曰“美人有命辞不得”,看似河东狮吼,凤眼圆睁;实则堪堪可怜,殷殷相盼,真正是英雄牢笼,叫人解脱无门。
奈何超轶神君并非怜惜佳人的英雄,而是睥睨四海的霸主。他惊讶于李鱼与唐柔雨合招威力之强,知道仓促下无法与之硬抗,心念电转间,竟是不顾扇影箫声,红色巨爪辣手摧花,径直袭取薛逸峰。
此时薛逸峰招数用老,内元空空,眼见得灭顶之灾,当真魂飞天外:“张姐姐,上官姐姐,好哥哥,救我,救我啊!”
超轶神君这一招“围魏救赵”当真有效,李鱼、上官雁、张羽等人不待薛逸峰喊话,早已改弦易辙,及时回援薛逸峰。
两股真气猛烈震荡,血色巨爪颓然而散,总算救下薛逸峰性命。
可惜!李鱼毁天灭地的一招“霄汉长悬捧日心”,宰牛之刀浪费在幼鸡之上,正是映阶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只留下无声哀叹。
薛逸峰心有余悸,面有惭色,喊道:“哎呀,我实力不济,还是不给大家拖后腿了吧。”身形一纵,退到青衫客与银袍人身旁。
独有唐柔雨控乐诀不依不饶,未曾因变故而变招,漫天真气如白雪纷飞,全数落在超轶神君身上。
却见超轶神君身形丝毫未动,只嘴唇逸出一缕鲜血,手中却已化现一面琵琶,手指连弹,便有琵琶声铮铮响彻,如珠玉落盘,骏马注坡,波涛怒卷,顿时吞没了幽幽箫声。
这是属于超轶神君的霸者之道,撼大地,震天宇,雄心勃发,直上九霄。
旁人喜也罢,恨也罢,厌也罢,怒也罢,不过是蚍蜉撼树,何尝在超轶神君心中!
一时间,风云变色,群峰低首,海浪呼啸,随着琵琶声散布四海八荒。
青衫客等人虽在战局外围,却禁不住音浪狂暴,一个个萎靡在地,鼻孔与嘴巴潺潺流出殷红的鲜血。
纵是运起玄功,捂住双耳,他们仍然挡不住盖世雄风,只觉一股股狂涛从头顶贯入脑内,脑袋似要生生炸裂。若非身不能动,又有仇恨刻骨,早已跪下向超轶神君臣服了。
超轶神君大笑道:“祖龙跨海日方出,一鞭风雨万山飞。超轶神君却要压祖龙一头,一挥袖超迈古今,一踏足万世基业。”九幽凝空功鼓荡而出,血光冲天,血爪连环,直是魔焰滔滔,肆虐无际。
诗乐合璧原本是震古烁今的旷世绝学,就算是用来对付前辈高人的绝世名招,也不会相形见绌。
但超轶神君既精通音律,又精通诗词,将诗与乐的奥秘轻易窥破,如金克木,如水克火,自是毫不费力将唐柔雨与李鱼两人合招打碎。
李鱼等人虽全力苦战,招数上却威力大减,再没有先前的锋芒毕露了。
尤其唐柔雨的箫声被琵琶声排挤吞噬,仿佛失声木偶,渐渐失去威力,短时间内已多次遇险。
张羽眉头再皱,心下忧虑,暗忖道:“都说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超轶神君首招震慑众人,明明已消耗了大量真力,为何他还有这许多真力?
他血爪狂袭,虽然没有首招之强劲,却仍是威风凛凛,似乎永远不会真力衰竭。
哎,诗乐合璧非但没有奏效,反而提醒了超轶神君一心二用,使得我们必须分出心神来抵抗琵琶曲的魔威。
我们四人消耗过巨,若是再行拖延下去,真气与心力难以为继,便要沦为阶下囚了。难道现在我就要……”
转眼间,强弱已分。超轶神君独战四人,竟是稳居上风,令四人多处负伤,更赢得手下紫袍人连连喝彩。
超轶神君对这样的战果却并不满意:“这些小辈虽然天资出众,但说到底只是小辈。我若无法在百招内拿下他们,有何面目君临天下?”
他骄傲自负,却又心细如发,目光毒辣,早已经看出这一男三女的对手中,要数李鱼最为核心。
每当李鱼遇险之时,其余三女均是全力救援。而若是某女遇险之时,唯有李鱼奋不顾身相救,其余二女则是在保证自身安全的情况下才会出招解围。
不管李鱼与三女有何纠葛,以眼下战局而论,三女咬牙坚持,神色中均是暗藏沮丧与彷徨,独有李鱼神态坚毅,不动如山。换言之,三女之所以这般维护李鱼,便是因为李鱼代表了一种强大的战意与信念。
倘若能够击杀李鱼,三女必将信念动摇,悲观情绪上涌,便可轻易取胜了。
心念及此,超轶神君已然有了算计:“我想要速战速决,就必须先行击杀李鱼。但她们却会处心积虑保护李鱼,这般纠缠下来,我反而无法速战速决。既然如此,我当可反其道而行之。”
便见超轶神君故意现出破绽,引动四人来攻,然后他虚张声势,血爪狠辣而刁钻,忽然袭向李鱼。
按照超轶神君计划,这一招表面上勾魂夺魄,杀气沸腾,必可引得三女援救李鱼。但这只不过是超轶神君声东击西之计,他真正的目标却是唐柔雨。
虽然唐柔雨在四人中看似最弱,但他隐隐感觉唐柔雨乃是最大祸害,既然暂时无法击杀李鱼,便先拿唐柔雨开刀!
果不其然,面对血爪凶威,李鱼转攻为守,挥动桃花扇抵挡血爪来袭,而张羽和唐柔雨也及时回援。
但上官雁的剑光,并没有冲到李鱼身边,并没有像先前一样保护着李鱼。
此刻,上官雁神情哀婉,秋水双瞳中却现出决然之意,一招“月满西楼”,不顾李鱼安危,竟是直朝超轶神君头颅斩下!
超轶神君一见唐柔雨入彀,顿时生出另一只血爪,将全身功力聚于一招,务必将唐柔雨送入黄泉。
可超轶神君怎么也没有想到,他居然失算了!
那一直关心李鱼胜过关心自己的上官雁,这一次居然坐视李鱼的危难,居然无动于衷,居然袖手旁观,反而将攻势对准了超轶神君!
上官雁决然一击,心中却只想着四个字:“何为知己?”
所谓知己者,不过是一个字:懂。
连唐柔雨都知道李鱼是大勇之人,知道李鱼并不在乎生死。
上官雁身为李鱼的知己,怎会不懂?
李鱼所思所想,便是要除去超轶神君。哪怕牺牲自己的性命,李鱼也在所不辞。
既然李鱼愿意牺牲自己,身为知己,与其在乎李鱼的生死,还不如在乎李鱼的心愿。
此时的超轶神君真元外引,自身防御空虚,破绽大现,正是最佳攻击时机!
用李鱼一命,换取超轶神君性命,李鱼你是心甘情愿的吧?
“待你死后,我便刎颈相随。黄泉路上,我还是陪着你。”
月满西楼,皎洁无暇。
皎洁月光忽然于白昼冷遍千山,聚成两道驱不走、避不开、搁不下的相思目光,似愁非愁,似怨无怨,凝眸处说尽心曲。
第158章 心音天籁
惊变突然,超轶神君本可以飞身避开,纵然不能全身而退,总可以抵消三分伤害。
但超轶神君信守诺言,依旧不躲不闪,脚下不动分毫。他更当机立断:“时不再来,拼着身躯受损,也得将唐柔雨立毙爪下。但上官雁这丫头,也须饶她不得!”心念转动间,远处那孤军深入的红色巨爪竟是再生变化。
算计与决断均在一瞬发生,兔起鹘落,希望与失望皆在一瞬揭晓。
唐柔雨飞身抢救李鱼,怎料斜侧方猝然生出一只巨爪,无情伸入胸腹,血淋淋直欲攫取心肝。可怜唐柔雨方自生出警觉,刚想要以箫声真气御敌,已是败局难挽,连性命也是岌岌可危。
仓促中她只好将白玉凤箫猛然砸向血爪尾部真气,控乐诀临危受命,将凤箫与真气碰撞产生的巨响变为悲壮箫声,呜咽绝唱中,竟将那只血爪拦腰断为两截,总算避免了攫心之灾!
白玉凤箫霎时粉身碎骨,唐柔雨的身躯也随之坠落,洒落漫天血雨。
血雨悲悲切切,仿佛犹在眷恋先前的箫声。那半截血爪残气却是余力未消,“嗖”的一声,竟是急袭上官雁后背。
上官雁全部心神都付与“月满西楼”,剑光如雪洒落,她眼角余光才惊觉唐柔雨那边异样,方自一呆,忽尔右背一痛,却被那道血爪残气切实击中。
好在血爪残气被白玉凤箫拼死一搏,锐气已失,虽然图谋不轨,却无法击破上官雁护体真气,只将上官雁激出半口鲜血,半空中身躯摇摇晃晃,欲倒而终于不倒。
另一边,超轶神君硬抗月影剑光,身躯陡然泛起红光,只听得天地轰隆作响,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霎时琵琶弦根根崩断,超轶神君眉心、鼻子与嘴唇尽皆猖狂喷血,亦是好一场血色浪漫。
李鱼眼见唐柔雨如一朵白莲坠落,心中遽然一痛,也不知哪里来的御气功夫,一下纵跃便纵跃出数十丈远,伸手揽住唐柔雨,急切喊道:“仙子,你千万撑住。”
唐柔雨面如白纸,双目直盯着李鱼的眼珠,语声缠绕无穷哀怨:“夫君,到此地步,你仍不肯喊我一声柔雨吗?”她咳嗽了一声,却又强自笑道:“你如此在意我的生死,并非真正铁石心肠呐。”
李鱼正要说话,唐柔雨摇了摇手:“我没事。此战全靠你了。”
李鱼亦知此刻兵凶战危,便将唐柔雨放在地上,早有那回过神来的明桃、飞雪二女将唐柔雨抱出战圈,协助唐柔雨吞下救命灵丹。
“哈哈哈!”超轶神君狂笑三声,周身又泛起一阵红光,又变出一只血爪,拦住了张羽觑势递补的“乾坤霸绝”枪影。
笑声过后,他脸上的鲜血已是浑然无影。而他的双眼更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炙热:“痛快!三十年了,尚是首次体会重创的感觉。不知你们三人,还能给我多少惊喜呢?”
紫袍人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了八名黑袍人、一名老僧、一名白眉老叟、一名独眼老婆婆,瞧见超轶神君这般模样,一个个眼神复杂,心思万千各不同,唯一相同的便是“神君毕竟是神君,天下无双的神君!”
场中再度生死纠缠,深受重伤的超轶神君依旧稳占上风,将李鱼三人步步逼向绝路。
李鱼早就预想过超轶神君的难缠,却未曾想过超轶神君竟是如此可怕。
但到此心力耗损、神识疲惫、身躯受伤的绝境,他心中并无后悔二字,更无绝望二字。
他的目光像是一缕暖暖的春风,努力着驱散上官雁与张羽二人脸上的沮丧懈怠,努力着抚去二女的伤势痛楚。
李鱼更振振有词,掷地有声:“神君瞧不上愚公移山,我等偏要做那移山的愚公。”
愚公愚公,你有何愚?纵然你无法搬动大山分毫,纵然你的子孙无法继承你的遗愿,然而天地会铭记你的精神,茫茫人海总会有人效法你的行为。
就好像精卫填海,猛志常在。
总有一天,不但王屋太行二山可以移开,人们心中的大山也可以移开。
桃花扇充塞这股倔强与信念,本已衰竭的神识恰似枯木逢春,再度爆发出惊人的伟力。
这一次,桃花扇使用的乃是文文山的《自述》:“赤舄登黄道,朱旗上紫垣。有心扶日月,无力报乾坤。往事飞鸿渺,新愁落照昏。千年沧海上,精卫是吾魂。”
明知道绝路死路,明知道此生无力,却到底还是不肯放弃,到底还是要做这个不自量力的愚公!
红光扑腾如龙,焕然一新,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境界,配合着张羽的横霸枪招与上官雁的灵幻剑招,于天地间诠释着“信念”二字。
超轶神君眼见李鱼威风凛凛,仿佛李鱼才是不可战胜的神君,心头不可抑制的一跳,忽然又是大笑:“凡人痴愚,愚不可及。你自己送命也就是了,还要连累身边这许多女人吗?”
他一面使出攻心之计,一面转守为攻,运起残存功力,竭力护住身躯。
他更深谋远虑,将目光放在张羽身上:“这三人已是强弩之末,待他们这一轮攻击无效后,定会更加沮丧。
如此一来,纵然我只剩一半功力,也可在百招内将他们逐一攻破。张羽眼神多次闪烁,看来她便是我首先突破之人。”
果不其然,李鱼这一招虽然石破天惊,所向披靡,但上官雁与张羽二人却已筋疲力尽,招数发挥与先前天差地别,故此三人的合招威力反而小于先前。
超轶神君才不过付出两口血的代价,已是熬过这一轮猛攻。
他幻化出三只血爪,正待两虚一实,雷霆猛击,将张羽手中破军枪夺下,忽然心湖中“铮”的传来一缕琴声。
这一声突如其来,不是从耳朵窜入,而是莫名其妙直接就在心间生发,就好像一颗被深埋土中的种子,悄无声息度过寒冬,一到春天就势如破竹,无可遏制。
超轶神君忽然发现,自己赶不走这一缕琴声,竟只能任由琴声如流水叮咚,自在弹奏。
他更惊讶发现,他的杀意消失太多,“九幽凝空功”的威力十不足一,非但无法按计划击杀张羽,甚至连抵御三人进攻都感觉到有些艰难。
李鱼也大为惊讶,百忙中向唐柔雨投去一瞥。
他当然了也听到了琴声!
这琴声优美高妙,境界悠远,在场众人除了超轶神君,便只有唐柔雨能够弹奏!
可是这时唐柔雨身受重伤,根本无法弹奏琴弦。
唐柔雨连动都不能动,怎么可能能力奏响琴曲呢?
更何况,瞧超轶神君的模样,显然是被琴曲影响了心神。
仙音宗通过乐律来形成真气,魔音宗才是通过乐律来控制心神。唐柔雨出身仙音宗,怎么可能是她所为呢?
莫非是赵月儿到了?
李鱼一霎怀疑,却忍不住向唐柔雨投去一瞥。
惊鸿一瞥,交错万年。
李鱼忽然明悟,这琴曲的确是是唐柔雨弹奏。
赵月儿还需要用竹叶来吹奏乐曲,此刻的唐柔雨却只用眼神就够了。
唐柔雨望着李鱼,只盈盈眼波,已足以弹奏这一曲《高山流水》,奏响心音天籁。
第159章 奇变惊变
超轶神君对李鱼说:“你自己送命也就是了,还要连累身边这许多女人吗?”
这话不只是对李鱼而说,也是对上官雁、张羽、唐柔雨所说。
但唐柔雨却好像根本听不见这句话,她眼里的波光,她心底的琴曲,都只在知己两字徘徊。
比武招亲,早已经认准此人。
煮茶论鱼,早已经阐述此理。
剖心示爱,早已经说明此心。
超轶神君轻飘飘一句挑拨离间,又如何能够动摇高山流水之情呢?
唐柔雨将身体靠在飞雪身上,勉力支起头,将那一双眼睛直望着李鱼。
一时间,便只有她和他。
她旁若无人的弹着琴,旁若无人的说着她的心。
于是,从心底流出的琴声便始终不曾断绝。
仿佛是海浪四涌,回避无计;似乎是鸿雁高唱,响彻云霄;好像是清风吹拂,沐沐洋洋。天地每一处空隙固然闪躲不开这琴声,人心每一个角落亦是抗拒不了这琴声。
超轶神君心神被琴声所引,心有旁骛,招数威力大为缩减。
他焦急之下,只好故技重施,化出一张焦尾琴,更急急分出一缕功力,令焦尾琴虚浮在半空,“铮铮铮”手指连弹,希图守住心神,好让九幽凝空功凝成的血爪恢复雄风。
哪知他才将《秦王破阵乐》弹奏个开头,手指竟是不受控制,寻宫按商,高起低落,俨然与那萦绕心头的琴声合为一体,合奏起《高山流水》悠扬乐调。
超轶神君大吃一惊,猛将舌尖一咬,吐出一口苦血来,却仍是脱不了《高山流水》控制,只一路浩浩汤汤奏将下去。他脑中虽想过中断弹奏,但手指不听使唤,竟如脱缰野马一般,不由自主跑向天边。
李鱼三人见状,自是不会错过机会,各自振作精神,连展绝招。尤其李鱼受到琴声鼓励,化用杜工部诗意,一招“山深水增波,解榻秋露悬”,借山水之殷勤,酬知己之赏遇,光芒耀目,再现峥嵘。
超轶神君心神恍惚,虽然周身化出九只血爪,却是色厉内荏,仓促中只挡住上官雁剑招,胸口结结实实中了桃花扇一击,后背亦被破军枪罡风扫中。
只见超轶神君身体摇摇晃晃,好险才没有挪动身形,终于守住了自家诺言。但他胸前却已绽开血花,触目惊心,瞬间夺走了超轶神君潇洒霸绝的风仪。
不问而知,超轶神君已伤及心肺,受创之巨,前所未有。
但超轶神君却好像全然不觉身上的痛楚,他猛然扬起头,对着天空挥舞拳头,瞪大眼睛怒斥道:“贱人,你还敢来纠缠!”
超轶神君失态如此,众人均是莫名其妙,李鱼一边出招,一边暗忖道:“他不知是唐柔雨在弹琴,那他又是向谁发怒呢?难道说,难道说……”
此刻超轶神君眼中,的确有一个女人。
穿着青衫,弹着古琴,唱着小曲的女人。
女人眼帘微颤,邂逅小荷清圆举,凝眸一望衷肠乱。
女人双靥酡红,诗酒风流针织细,书画绰约梼杌闲。
女人嘴唇轻努,爱极漫画柳叶眉,兴酣亲为梅花妆。
女人螓首低回,新月浅浅风华夜,地上有影成双行。
女人眉头紧皱,灵犀一点久相通,谁信鱼龙风雷怒。
女人泪珠滚落,但见残荷带夕阳,泣血沾巾和泪看。
女人口角冷笑,中心纵愿长比翼,宁如江水可往西?
女人指尖直指,为我一劝有情人,慎勿相思多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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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轶神君脸色铁青,眼色赤红,猛然大喊道:“贱人,你还不配动摇神君之心!”
一声暴喝,贯彻神君之道,重燃枭雄之志,一念转换,绝处逢生,便见九幽凝空功真气大涨,九只血爪凌厉出击,将李鱼三人一齐扫倒。
唐柔雨的心音琴声亦被这霸绝喝问阻断,“哇”得喷出一大口鲜血,心力憔悴,无以为继,竟是晕厥过去,惊起薛逸峰、飞雪、明桃诸人声声急切。
一众黑袍人、紫袍人这时才脱出琴声幻境,暗叫一声惭愧;眼见超轶神君重握胜券,霸气超绝,又暗叫一声喝彩。
超轶神君乘胜追击,九只血爪势不饶人,迫得张羽狼狈翻滚,外衣破碎而眼神惊慌,连破军枪都已掉落在地,显见已是苟延残喘。
超轶神君眼中觑定,便要一举拧下张羽头颅,眼前忽然窜起一道乌光,紧接着神识滞碍,真气中断,霎时动弹不得,血爪亦如雪向烈日,消融于无形。
超轶神君眉心处更如火灼,殷红一点,直将痛楚传递周身百骸,不由得惨呼连连,再无半点神君傲气。
众人吃惊非常,定睛一瞧,才发现有一只乌黑小巧的酒葫芦悬浮在超轶神君面前,散发一道乌黑真气,将超轶神君牢牢锁定。
张羽这时已站直身躯,冷笑道:“超轶神君,你自鸣得意,却不自知祸根早埋。你若真有才学,设谋肇始,便当堵住这天大漏洞。”
超轶神君脸色苍白,刹那间想通一切,只说了一个“好”字,便住口不言。他羞愤难当,竟是生生忍住了灼心之痛。
原来,张羽所说的天大漏洞,便是三绝书生所携带的那一柄假桃花扇。
超轶神君派三绝书生假扮李鱼,但三绝书生不会神思诀,自是难以蒙混过关。
超轶神君思忖之下,便将自身“九幽凝空真气”注入桃花扇中,交与三绝书生。
正是靠着这柄威力强大的桃花扇,三绝书生不须使用真力便可使出威力强横的招数,才有了真假李鱼交锋的故事。
当时,张羽将三绝书生收押,自然不会忘记检视那柄桃花扇。
虽然她无法看破桃花扇玄机,但她的爷爷丐门帮主张泥土乃是功力通玄之辈,仔细揣摩之下,便明白扇中这股真气看似阴阳并济,实则以阴驭阳,阴实而阳虚。
张泥土同意张羽孤军深入,乃是为锻炼张羽才干,让丐门承继有人。但结合三绝书生供词与桃花扇强大真气,他难免担忧张羽处境。
若是张羽折损海外,非但丐门失去了一位继承者,他张泥土更失去了最心爱的孙女,那便是得不偿失,后悔莫及。
张泥土思忖之下,决定照葫芦画瓢,仿照超轶神君将真气注入桃花扇之举,在酒葫芦注入五十年烈阳真元,郑重交与张羽,以备不时之需。
但真正与超轶神君交手,张羽不得不感叹超轶神君之强大。纵是张泥土亲至到来,与众人联手,也未必是超轶神君对手。
若是冒然将酒葫芦抛出,别说酒葫芦只有五十年真元,就算是藏有张泥土全部真元,也是明珠暗投,无济于事。
张羽神情闪烁,几次抉择,仍只是耐心等待,不肯轻易现出底牌。好在上官雁出奇制胜,打破了超轶神君防御,唐柔雨神音天成,更迷惑了超轶神君,让众人不至于一败涂地。
超轶神君最终挣脱了琴声纠缠,但显然已没有先前那般镇定自若,他那急于求胜的心态已是昭然若揭。
张羽当机立断,故意示弱倒地,又故意抛掷破军枪,表面坐以待毙,实则螳螂捕蝉,于关键之刻猝然祭出酒葫芦,总算锁住了超轶神君神识。
红衣老僧无声一叹,独眼老婆婆眼神暗凝,一众黑袍人神色变换,却一个个没有任何举动。
哪怕山穷水尽,哪怕九死一生,他们却还是相信神君能够化险为夷,反败为胜。
因为,神君两字,便是天地之道,不容置喙,无法怀疑。
眼见超轶神君受困于酒葫芦,李鱼三人自不会错失良机,强忍内外伤痛,强运心力与真气,虽已疲弱不堪,却仍有决心毕其功于一役。
忽有青光一道,惊鸿翩跹,却是恨意决绝,顷刻落于超轶神君身前。
青衫客!
以逸待劳的青衫客,仇恨盈胸的青衫客,赶在众人之前,将一柄寒气森森的宝剑递向超轶神君。
第160章 大局已定
超轶神君望着寒气森森的剑,望着杀气腾腾的青衫客,嘴角现出嘲弄的笑意。
是的,是嘲弄,是轻蔑,是坦然,而非惧怕。
超轶神君非但漠视了眼前剑气的生死之灾,也已忘记了头顶葫芦的灼心之痛,发自肺腑的笑着。
撞见这笑意,人更恨,剑更冷,杀气于瞬间爆裂开来。
陡然却闻李鱼一声大喝:“青衫客,让我来!”
电光石火,千钧一发。
宝剑已然触及到超轶神君的胸口肌肤,堪堪要刺入心脏,马上就可以看清楚超轶神君的心是黑心还是红心,剑锋忽然停滞不前。
剑尖剧烈颤抖,瞬间在超轶神君的肌肤上划出道道血痕,却终于软弱无力,仓皇掉落于地。
青衫客的身影亦在同时间踉跄而退,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在场众人无不瞠目结舌,心中有万千疑问沸腾:“青衫客口口声声要杀死超轶神君,为什么事到临头还是下不了手?超轶神君说青衫客还奢望父女相认,难道青衫客真的存有幻想?”
但众人根本没时间细想,因为他们看到李鱼桃花扇的红光已落到超轶神君身上,张羽与上官雁也如流星一般,鼓起余力冲向超轶神君。
风云变幻,目不暇接。
李鱼之所以劝阻青衫客,乃是一份怜惜之意。
李鱼从小失去父母,幸得义父收养,却是无法久伴,多年离别。
李鱼遍询上官雁、张羽与白鹭堡诸人,一次次希望总是一次次失望。
诸葛兰于百废待兴之际,特地派遣亲信多方打探,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众人对章虚怀其人其事,一无所知,自然更不会知晓章虚怀的下落。
李鱼越发怀疑义父所用乃是假名,怀疑义父如师父所言,乃是前往“十年一会”的“天人之念”。
如今时间未到,境界未到,便有心前往“天人之念”,亦是痴人说梦。
正因为李鱼与义父迟迟不能相见,孺慕之情便越发强烈。
亲情两字,虽无法像爱情那般时时念在心头,但偶然忆起,相思之苦更胜过儿女之私。
所以,李鱼明白青衫客。或者说,李鱼自以为明白青衫客。
纵然青衫客此时喊打喊杀,恨意坚决,但时过境迁,覆水难收,青衫客会不会后悔今日所为?
今日亲手杀死超轶神君的痛快,会不会成为青衫客一生无法摆脱的阴影与痛苦?
即便青衫客一辈子无怨无悔,但以人伦而论,以女弑父,到底违犯天理。
超轶神君必须死,却不应该死在青衫客手中。
李鱼亲眼见到这般人伦惨剧,究竟是不忍心。
所以,李鱼脱口而出,还是决定劝一劝青衫客。
但李鱼既然劝阻了青衫客,身上便又多了一副担子。
这奋力一击,既为自己而出招,也是为青衫客而出招。
这一击,既带着决心,也带着悲悯,如行云流水,自然而然化用苏东坡“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心境,惆怅而又豁达,终是化为一往无前。
并不是预想那般殊死一搏,如探囊取物,如巨石压卵,桃花扇上红光毫不费力就侵入超轶神君胸膛。
与此同时,怜月神剑毫不费力刺破超轶神君喉咙,破军神枪轻而易举洞穿超轶神君肩膀。
李鱼三人皆是惊诧。
惊诧,惊诧,惊诧!
不对,应该是惊怖,惊怖,惊怖!
超轶神君竟是毫不反抗,全盘接受了三人最后的袭杀。
“啊!”
“哈!”
又是痛呼,又是狂笑,超轶神君口中明明只发出一声响,听来却又是两声响。
更有血潮自虚空涌起,狂嚣漫过天地,如同一只狩猎宇宙的凶兽,张开血盆大口,欲要吞噬万物生机。
薛逸峰毫不犹豫,祭出飞羽楼压箱底法宝“赤凤幻梦玉”,一面疯狂催动真气,幻出一道罡影护壁。
也亏他先前消耗不大,总算护住了唐柔雨、明桃诸女性命。
血潮瞬间退却,薛逸峰却已遭遇重创,脸色惨白,双膝跪倒,身上那件绿裙子早已是血迹斑斑。
但薛逸峰不去审视伤情,先呼唤道:“明桃姐姐,唐姐姐可曾受到波及?”
明桃四女惊魂未定,却是满怀感激,忍不住想道:“都说薛小妹行事可笑,但他奋不顾身,竟比那些英雄豪杰更有气概,先前我们可都……”
只不过,她们这一点点夸赞之心瞬间又被担忧之意掩盖,一个个冲向张羽,大喊道:“小姐!小姐!”
原来李鱼三人皆被血潮冲倒于地,个个匍匐不起,虽然头颅手脚尚在微微动弹,却是生机锐减,不知性命如何。
银袍老三先前已受了重伤,如何禁受得住血潮肆虐?老四、老六等人情谊深厚,为救老三却反而搭上了自家性命,竟是与老三同赴黄泉,只盼来生再会。
转瞬间,空翠岛只剩稀拉拉三名高手,急急奔赴青衫客身旁,不顾自身安危,先替青衫客运功疗伤。
超轶神君全身都在淌血,双腿不住颤抖,眼中却是欣慰之情。
今日之战,乃是他前所未有的狼狈。但今日之战,也是他前所未有的快意。
为了挣脱酒葫芦的束缚,为了扭转胜负之局,先前超轶神君孤注一掷,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作为筹码,故意撤去全身防御,借助死亡临界的极致痛苦,激发生死一线的潜能真力,终于将酒葫芦震破,更将敌人一网打尽。
张羽艰难开口道:“超轶神君,你能对自己如此狠辣决绝,张羽心服口服。”
眼前超轶神君伤势之重,其实远远超过张羽等人。
所有人都瞧得出来,超轶神君乃是从鬼门关侥幸回魂,生命岌岌可危,亟需疗伤。
可是,张羽再也没有向超轶神君出招的能力,甚至在这一瞬间,她连向超轶神君出招的勇气都没有了。
上官雁望向李鱼,暗忖道:“从始至终,超轶神君果然不曾将双脚挪动分毫。他是功力通玄的高手,却能信守诺言。众人死在他手上,也算死得其所。哈,李鱼,我们死在一处,何尝不是一种缘分呢?”
大局已定,超轶神君按住胸口,竭力将语声保持淡然,吩咐道:“将这些活人全部请到碧霄阁,能救则救,不可怠慢贵客。”
一众紫袍人跃将上来,正待给青衫客、张羽等人喂入保命灵药,忽听得李鱼用极其虚弱的声音喊道:“超轶神君,你以为已经战胜了我吗?”
李鱼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与超轶神君的颤颤巍巍,并驾齐驱。
李鱼的眼睛,分外明亮。李鱼手中的桃花扇,还是紧紧握住。
虽然,李鱼早已经没有心力再施展神思诀了。
这一回,轮到超轶神君失算,诧异与惊怖。
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为什么这个丑陋少年,还拥有如此旺盛的斗志?
甚至,超轶神君产生了一种错觉,这世上已没有一个人一样事物能动摇这少年的斗志。
超轶神君突兀问道:“李鱼,我和你有何深仇大恨?”
李鱼并没有答言。
超轶神君又突兀问道:“李鱼,你纵然杀死我,也是徒然。难道你以为能够安然脱身?”
李鱼并没有答言。
黑袍人与紫袍人却微微有些躁动。杀死?不可一世的超轶神君口中,居然说出了这两个字,这简直不可思议。
超轶神君突兀叹道:“李鱼,我很欣赏你。可惜。”
“九幽凝空功”与众多绝顶神功相同,本身真气具有疗伤之能,再配合丹药辅助,超轶神君才能多次抗下攻势。
然而这一场大战下来,超轶神君身体已是残破不堪,五脏六腑受到多种真气侵蚀,早已病入膏肓。倘若不能尽快静养疗伤,便要一命呜呼。
所以超轶神君口中“可惜”两字,乃是对李鱼的催命判决。
为了自己的性命,超轶神君不得不快刀斩乱麻,勉强再催生一只巨大血爪,急不可耐冲向李鱼。
虽然,超轶神君可以命令手下对付李鱼,但超轶神君就是超轶神君。
神君的骄傲,绝非性命可以取代。
就好像,李鱼的信念,也绝非性命可以更改。
第161章 神君无敌
超轶神君说得没错,李鱼本不应该多此一举。
众人身负重伤,却仍未能击杀超轶神君。“擒贼擒王”的策略既已失败,众人的结局也已注定。
不只是李鱼,上官雁、唐柔雨、张羽、薛逸峰、青衫客……所有人都将成为阶下之囚,饱尝活地狱的滋味。
众人都已是强弩之末,要如何面对虎视眈眈的神罚岛高手?
说到底,所有人都低估了超轶神君的能为。
张羽多番算计,有张泥土葫芦庇护,又有李鱼、青衫客助力,仍是棋差一招,不得不接受人生第一次真真正正的大失败。
到了这无路可走的地步,就算李鱼能够打败超轶神君,也是于事无补。
何况瞧眼前这架势,李鱼心力憔悴,奄奄一息,根本敌不过杀气犹盛的超轶神君。
张羽唯一庆幸的是,超轶神君没有立即处决他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就算真要遭受三绝书生所述那般残酷折磨,到底还残存着一条命,还是有脱身逃命、卷土重来的机会。
可是看到李鱼摇摇晃晃站起来,毫无畏惧面对着超轶神君,张羽忍不住动摇了心念。
是玉碎瓦全好,还是忍辱包羞好?
张羽一瞬间竟是茫无头绪。可她望向李鱼的眼神,亦如上官雁、唐柔雨、青衫客一般,闪烁着炙热的光芒。
炙热的光芒里,淡忘了锥心刺骨的痛楚,淡忘了噬心蚀骨的难堪,只剩下镂心刻骨的仰慕。
唐柔雨口中轻飘飘的“大勇之人”,终在此刻变成了活生生的壮烈与惊艳。
超轶神君的追魂血爪狂暴落下,李鱼不避不闪,心中那点信念愈发张扬。
今日与超轶神君短暂接触,李鱼已发现超轶神君有神通、有底蕴、有雄心、有胆魄、有毅力。虽然处于敌对立场,李鱼真心感叹超轶神君乃是绝代枭雄旷世奇才:“若非前代青衫客阻拦超轶神君,仙林怕是另一番面目了。”
可是,超轶神君身上唯独少了一个“情”字。对结发妻子如此绝情,对亲生女儿如此无情,这样一个毫无情意的超轶神君,未免让人不寒而栗。若是让超轶神君主宰天下,定是一场浩劫!
苍生无辜,怎能沦为超轶神君的棋子?
天道昭彰,怎可任由超轶神君胡作非为?
为了琼海城中无辜遇害的少女,为了被卷入是非的师父,为了那即将被超轶神君奴役的百姓,更为了心中那一点执念,李鱼不肯就此放弃。
就好像有一团不灭的火焰在李鱼心中熊熊燃烧:“我还没有死!既然我还有一口气,为什么不继续对抗超轶神君?我绝不能让超轶神君祸害人间!”
是的,李鱼已经无力使用神思诀,可李鱼还有一腔正气。
就在血爪攫取头颅的瞬间,李鱼忽然顿悟。
自从经脉被毁之后,李鱼无法储存浩然之气,“君子养气术”就失去了效力。
而此刻李鱼正气凛然,信念坚定,与天地合一,与古今合契,竟是借来天地正气。
此一瞬间,李鱼甚至已不是李鱼,而是古往今来仁人志士正气之所凝。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李鱼周身迸发一团白光,浩然展开,威势无匹!
血爪忽然烟消云散,超轶神君更是不由自主跪倒在地,狂吐鲜血不止。
超轶神君眼中,只有一片耀目的白,那是一种他无法想象也无法形容的强大力量。
那力量绝对不可能是奄奄一息的李鱼所发,而更像是天道的力量。
是的,是天道!
超轶神君全身都是鲜血,唯独双颊一片苍白。
超轶神君全身都在颤抖,唯独眼神一片坚定。
他从百宝囊中取出一颗红色药丸,艰难无比塞入口中。
然后,超轶神君大笑起身:“天道又如何?天道要我此刻死,但超轶神君偏要超越天道!”
笑声之中,超轶神君身上的血消失无踪,脸色恢复红润,衣服恢复整洁,气度恢复潇洒。
超轶神君气定神闲,笑着对李鱼道:“李鱼,你可瞧清楚了?刚刚我的双脚并没有挪动片刻!”
遭受无可抗拒的一击,超轶神君在生死之间徘徊,可他仍然没有挪动一步。
李鱼的信念强大,超轶神君的信念又何尝不强大?
李鱼亦是笑着望向超轶神君,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人生百年,白驹过隙。飘摇一生,生命何价?
值得用生命去换取的东西,就是生命的价值。
这一趟神罚岛之行,只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但李鱼并不后悔。
惟其如此,才证明我李鱼真正活过啊。
至于超轶神君,李鱼竭尽全力而终于无能为力,却还是相信总会有一个人能阻止超轶神君。
如此,李鱼又有何憾?
那扑通一声清晰传入神罚岛众人之耳,愣了好一会,这才回过神来,大喊道:“神君无敌,神君无敌!”
上官雁挣扎着向李鱼身边挪动,低低呼唤:“李鱼,我们终是死在一块。”
张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喃喃自语:“那么强的力量,超轶神君明明已生机退散,为何能瞬间恢复?他此刻的状态,看不出一点受伤的痕迹。那一颗丹药真有那么神奇,竟可起死回生吗?”
心念及此,张羽忽然忆起前事,竟是明白了一切:“是了,超轶神君不但修为高绝,而且医术通神。
先前三绝书生假扮李鱼,并非易容面具之术,连薛逸峰也无法找出破绽。还有,三绝书生被上官雁打成重伤,再见面时已经伤势全无。
我当时怀疑神罚岛上有医术高手,如今看来这位医术高手便是超轶神君本人。
先前超轶神君故意撤去防御,利用我们的攻击激发生命潜能,进而打破爷爷半生功力的酒葫芦。若非超轶神君精通医理,又怎能将时机拿捏得如此精准?
现在一切都晚了,张羽啊张羽,只怪你太过自信,反误了众人性命!”
青衫客心情复杂,却是感觉到解脱之意:“他果然像娘亲说得那般,无所不能,无法抗拒。也好,总算有个了断。”
超轶神君龙行虎步,顾盼豪迈,对着上官雁笑道:“李鱼还没有死呢,仙子何必悲伤?仙子伤势沉重,倒是要保重自己,不然李鱼醒过来,仙子却到了黄泉,岂非人鬼殊途?”
话声刚落,超轶神君一伸手,九幽真气轻柔释出,竟将李鱼挟至腰下,随口吩咐道:“将这些活人全部请到碧霄阁,能救则救,不可怠慢贵客。”
他忽又失笑道:“这下总不会还有人出言阻止吧?”
上官雁眼现焦急,用尽力气喊道:“超轶神君,你想要对李公子做什么?”
超轶神君不理不睬,脚踏祥云,飞身而去。
(下一章,李鱼要恢复容貌了,敬请期待。)
第162章 为人作嫁(感谢OuerKK的打赏)
“你想过我会如何惩治你吗?”
李鱼醒过来时,首先听到的就是这一个耐人寻味的问题。
超轶神君的语声并不响亮,无形中却有一种威势在恫吓。
好比是一段绝妙琴声,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好比是一盘绝妙棋局,映竹无人见,时闻下子声;好比是一卷绝妙草书,端溪石池浓作墨,烛光相射飞纵横;好比是一幅绝妙图画,拂石坐来衫袖冷,踏花归去马蹄香。
留白之处,意味深长。只不过,琴的留白是怅然,棋的留白是闲适,书的留白是纵恣,画的留白是放浪,而此时问题的留白是威胁,是戏谑,是享受。
李鱼神识一警,瞬间清醒过来,不管它什么留白,回答只有四个字:“悉听尊便。”
超轶神君居高临下,抚掌大笑:“人在屋檐下,犹自不低头。好得很,这才叫少年意气。”随即目光一凝,将笑声收束,郑重其事道:“我要你接替神君之位,成为神罚岛之主。”
“你说什么?”李鱼脱口而出,掩藏不住心内的诧异。
无论超轶神君采取何种报复手段,李鱼都不会意外。
然而,超轶神君非但没有报复,反而要将神君之位拱手相让。
这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叫李鱼想不吃惊都不行了。
超轶神君并未在意李鱼的疑惑,自顾自说道:“故老相传,昔日洪水泛滥,鲧以神土息壤堵塞,功败垂成,身死名辱。鲧之子大禹则以疏导之法治水,终成大业,千秋扬名。
李鱼,你且问问你自己,是摧毁神罚岛上一众高手容易呢,还是引导排疏,将这股力量约束在手容易呢?”
李鱼心中一动,随即又是神识一警。眼前的超轶神君如同在云雾中的神龙一般,完全看不清真正面目。
李鱼挣扎着从病榻上坐直身躯,努力压下汹涌心绪,强作刘桢平视:“实不相瞒,我完全想不出神君如此做的理由。神君诱我以大利,真正让我不寒而栗了。”
“哈。”超轶神君潇洒一笑:“你这个傻小子!旁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吗?你那引动天道的一击,早已将我打得神魂俱灭,生机断绝。我逆天改命,靠着雪羽丹强自支撑,也只是多活七天而已。”
“你……”震惊与疑问尚未退却,欣慰与惋惜又早已涌上李鱼心头。
千头万绪,真教李鱼无言可对。他一时语塞,竟只有呆呆望着超轶神君。
超轶神君笑道:“你我所谓神通,终究逃不过造化小儿的捉弄。求长生,觅长生,到头来哪一个不是被捏牢生死二字,哪一个能真正超脱?这便是天道有常,性命有数。”
李鱼愈发震惊,只觉眼前这人并非先前所见的超轶神君。超轶神君意气风发,超迈古今,怎么可能说出这般消极话语?
莫非眼前的超轶神君乃是他人假扮,莫非这一切背后又有阴谋诡计,等待李鱼主动入彀?
超轶神君叹道:“我在你心中定是狂妄无知之人,所以你才会觉得这番话别扭怪异。”
李鱼又是一呆。明明自己与超轶神君乃是不死不休的敌人,但超轶神君的口吻完全不像是敌人,反而像是朋友。
李鱼甚至在一霎间产生了错觉,就好像超轶神君是他多年相交的知己,就好像此刻是在对床夜语,絮絮叨叨,尽是衷肠。
超轶神君一摆手,止住了李鱼的胡思乱想:“我是什么样的人,反正已是死人,也没什么好说。
强要盖棺定论,也无法非把老子的‘知雄守雌’拿过来改一下,变成‘知雌守雄’罢了。我只问你一句,这神君之位,你要还是不要?”
李鱼短暂一生,经历了多次选择。就算面临生死抉择,李鱼也不曾犹豫。但此刻,但此刻李鱼却迟疑起来。
他眉毛紧皱,微微沉吟:“我……”忽尔下定决心,毅然道:“神君愿意将这副重担交与李鱼,李鱼又怎敢推辞?”
“好!”超轶神君激赏道:“知雌守雄四字,你也当得!”
此刻的超轶神君眉头舒展,神采飞扬,整个人似乎发出耀眼的光芒,叫李鱼心中又是一跳。
超轶神君不把神罚岛托付给肱骨心腹,却反而托付给李鱼这个冤家仇人,当真奇人奇行,惊世骇俗。
超轶神君顿了一顿,这才替李鱼解惑:“你是妖族血脉,体魄强健,加之意志坚定,故而身体恢复机能远胜常人。只是半天时间,你已脱离危险,再由我治疗五六日,便可恢复如初。”
超轶神君说得轻松,李鱼却明白其中之艰辛曲折,由衷感叹道:“若非神君妙手回春,焉有李鱼性命?我那些朋友……”
“我既然要让你当神君,她们自然不会有危险。不过,药医不死人,你要真正记住这句话。殷鉴不远,我却怕你重蹈覆辙。”
李鱼欣然而笑:“前半日,我与神君乃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此一时,我与神君倒像是忘年相交的知己了。临死之前,若能有神君之坦然潇洒,死又何惧呢?”
超轶神君也是笑:“呵,也就是我马上要死了,要不然呐,你我立场悬隔,时刻剑拔弩张,怎会有如此心平气和的说话?
神机子那老东西给我下过八字批语,说什么‘空有雄才,为人作嫁’,你看他算得准不准?依我看,既准也不准。
此生自是一场春梦,但为人作嫁者,贫女恨嫁而不能嫁,终于无可奈何,却与我颇不相干。我可以杀了你,也可以关了你,自然也可以放了你。可是我却决定让你成为我的传人。
抉择之间,皆是我心一念,又岂是‘为人作嫁’可以比拟?
依我看,不是空有雄才,为人作嫁,倒是东床择婿,老怀可慰。哈哈。”
东床择婿四字显然用得不伦不类,按照语境,当是“薪火相传”为是。超轶神君乃是博雅之士,怎会乱用词语?
李鱼眉头一皱,正要说话,超轶神君已然笑道:“老天叫我即刻死,我偏要多活七天,正要换老天无可奈何。可见天意虽然难违,终究有可议之处。”
李鱼不免惺惺相惜,大有所见略同之感。他心中更有感慨生起:“超轶神君虽有如此洞见,却泯灭情义,漠视人命,与我秉持之‘知其不可而为之’恰是分道扬镳,各走偏锋。”
超轶神君话锋一转:“只是超轶两字,仍只是虚名,却要你李鱼来发扬光大了。对了,这几天我左右无事,替你疗伤中间,会顺便替你修复受损的经脉,从此之后你依旧可以御气腾云。”
李鱼直到此时方才想起那照夜雪狮的安危,暗叫一声惭愧,忖度道:“那雪狮颇为通灵,但当时劲风飙扬,却不知它能否留有性命?”
超轶神君似是瞧出李鱼心意,不屑嗤笑一声,却说道:“你如此服膺老杜,当对孔孟之言念念在心。孟夫子有一句话,叫做‘望之不似人君’,你自然是知道的了。
你如今这副尊容,实在可憎。听闻你先前乃是一等一的美男子,呵,男子俊美过甚,大不稳重,君子不重则不威,似也无法服众。
但你天生一段坚毅,于俊美之中别有所寓,倒也差强人意。便由我为你恢复容貌。”
容貌恢复与否,李鱼其实并不在意。他不由问道:“神君只剩七天时间,却将其浪费在我身上,是否……”
“你值得!我说过,我很欣赏你,这当然并不是一句虚言。”
感谢ouerkk的大额打赏。这一章重写了一遍,有些姗姗来迟了,抱歉。
第163章 至死不悔
六日后,黄昏斜,有柔语轻叩房门:“仙子,神君请芳驾往玄极宫一行。”
上官雁迫不及待开了门,眉色里是掩饰不住的激动。
敲门那名紫袍女子顿觉眼前一亮,暗忖道:“这画一般的仙子,终于换了憔悴,有了颜色。但那人能将神君逼至窘迫地步,却也当得起这份思念。”
思量同时,她已对上官雁躬身行礼:“神君一言九鼎,他亲口对仙子许诺,自然不会食言。仙子今日定可以见到李公子。”
猫儿一般的照夜雪狮抢着跳到上官雁肩膀,“吼吼”两声低啸,似在为上官雁雀跃开心。
门外早有薛逸峰的声音冲将进来:“可闷死我啦,总算可以离开这怡心小院啊。哼,今天倒要看看超轶神君肚子里卖的是什么药。”
张羽的声音随之响起:“不管好药歹药,总之定是一味奇药,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这些日子里,众人非但没有遭受一丝折磨,反而得到神罚岛悉心照顾。灵丹妙药,山珍海味,名花异草、古董珍玩……神罚岛尽数供养,小心伺候,把众人看作无上尊荣的贵客。
除了不能走出怡心小院,众人哪有半点阶下囚的样子?
超轶神君甚至连困神锁都没有施加,一副任凭众人逃跑的样子,简直云淡风轻,混不在意。
可越是如此,众人越是感到恐惧。
众人想破头皮,也想不出超轶神君将李鱼单独带走的用意,更不得不担心李鱼的处境。
而现在,似乎马上可以见到李鱼了,似乎情况要清楚一些了。
张羽与唐柔雨强颜欢笑,实则忧心忡忡:“超轶神君机心深沉,不将我送入罪山,那他是什么算计?是派人前往仙林,以我之性命逼迫宗门服软,又或者……”
青衫客随着众人脚步,不声不响,指甲情不自禁狠狠嵌入肉里,划出鲜血亦是在所不惜。
移步换景间,许多池塘花木分明便是母亲叙述中的模样,许多雕栏玉彻早已经变了颜色,许多楼台亭阁更是母亲从未提及的新貌。
物犹如此,情何以堪!
眼中越是精美宏盛,心中越是怨恨愤怒。
“那时,我为什么下不去手!为什么!”
众人跟着四名紫袍女子,走了半晌,入目便是巍峨壮观的玄极宫。彩灯高悬,丹墀灼发,羽卫严列,恢弘气象扑面而来。
待入得殿内,却见数百紫袍人整齐排列,黑压压头颅,却是噤若寒蝉,使人顿感气氛不同寻常。
更有八名黑袍人与红袍老僧、白眉老叟、独眼老婆婆、彩衣女子、独臂大汉等人立于金座之旁,神色肃穆,不辨喜怒。
众人直等了大半个时辰,犹未见超轶神君现身。薛逸峰忍耐不住,低低嘀咕道:“超轶神君实在过分,叫人白白空等!何必那么早叫人来呢!”
此时高手罗列,薛逸峰之言虽轻,却早已落入他人之耳。这等冒犯神君之语,张羽本来还担心薛逸峰将遭受呵斥惩戒,孰料旁人寂寂,全不理会,张羽不由得担忧才去,疑虑又生。
又过了一盏茶时分,黄钟叩元音,律吕更循环,终见超轶神君缓步踏出。他所穿仍是众人所见那件大红袍,双目炯炯有神,扫视之间,令人情不自禁偏开眼神,不敢直面锋芒。
超轶神君并不坐下,笔直立于金座之前,朗声道:“我今日宣布两件事。第一件事,我已选定李鱼为继任神君。自此刻起,他便是你们的主人。”
一石惊起千层浪,数百名紫袍人面面相觑,虽不敢有一声出口,神色表情写满困惑,不免有无所适从之感。
更多人不由自主偷偷瞥向那八个黑袍人,暗忖道:“神君要选继任者,为何不选神罚岛之人,却选了那挑衅冒犯的李鱼?众位统领劳苦功高,还比不上那一个外来之人吗?”
上官雁等人亦是大吃一惊,全没想到局势这般演变。薛逸峰将嘴巴张得老大,却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竟只是空张着嘴巴而已。
上官雁呆呆想道:“李鱼呢,他人在哪里?”
正思量时,却见李鱼身穿玄黑色天凤锦衣,自偏殿潇洒迈步而出。
再不是坑洼伤痕的丑陋面目,而是玉树临风,孤松独立,步履间将天生一段俊秀送将出来,叫人贪看这剑眉,贪看这玉面,贪看这朱唇,实在是应接不暇,恨不得多生几只眼睛。
薛逸峰虚位以待的嘴巴,终于明白了该说什么样的话语,脱口而出,大声喧哗:“世上真有如此美绝的人物!又俊美,又英雄,真正是勾煞人魂也。”
唐柔雨轻轻自语道:“当日送他这件天凤锦衣,今日才见他穿在身上。还好是合身的,不枉我……”却是倏然止住话语,不再言说。
张羽心中一动,忽尔忍不住又是一动,目泛异彩,连自家都不知无声叹过几回。
待李鱼来到超轶神君身旁,八名黑袍人与红袍老僧、白眉老叟等人齐刷刷跪在地上,毕恭毕敬道:“属下参见神君!”
不少紫袍人回过味来:“我真傻,真的傻。瞧情形,统领们早就得知消息了,单瞒着我们。我却反而替他们担忧……”当即有样学样,向李鱼跪倒。
一时间,大殿上响起了震耳欲聋的参拜声音。
李鱼瞧见上官雁诸人安然无恙,心里安定下来,抬手示意道:“承蒙诸位厚爱,请起。”
一众紫袍人先偷眼向超轶神君望去,然后紧随着黑衣人一起起身,心中犹有无限波澜。
超轶神君冷笑一声,继而一字一顿道:“第二件事,我今日便要身死魂灭。我死之后,不知神罚岛是否就此消散?”
青衫客只觉脑中“轰”得一声响,手脚无可抑制颤抖起来,一时间竟忘了那滔天仇恨,心中只剩不断重叠堆积的三个字:“怎么会?怎么会?怎么会?”
超轶神君前一项宣布让众人目瞪口呆,而超轶神君此刻的问话更将这呆滞与诧异翻成千倍万倍,如五雷轰顶,如怒潮决堤,叫众人流离飘摇,不知所措。
金座之前,八名黑袍人与红袍老僧等人似也是初次知晓这般大事,纵然心机深沉,仍免不得变了脸色。
神君无敌,无敌神君,怎么突然就要死了?
没有人敢相信这个消息。
但消息出自超轶神君之口,更没有人能够不相信这个消息。
霎时间,好似打翻了一家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尽数滚将出来,五颜六色,五味杂陈,煞是精彩。
忽见那独眼老婆婆重又跪倒,沉声说道:“我等必竭尽心力,辅佐新神君,丹心一片,至死不悔,以求神罚岛基业永绵。”
众人见状,心中一跳,亦是跪倒在地,重复那“丹心一片,至死不悔”的话语。呼声冲天而起,响彻云霄,声势极为惊人。
超轶神君欣然一笑,颔首道:“尔等忠心赤胆,如此我便放心了。”
他忽然话锋一转,目光如电,直视着红衣老僧与那站在首位的黑袍人,喝问道:“昔日唐国太宗身死,阿史那社尔与契苾何力痛不欲生,皆欲殉身陪葬。
空惠大师,昭云,你二人可愿为超轶神君之阿史那社尔与契苾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