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变与不变
“我身为罪民,自然也拿到了锄头与簸箕,与其他人一样,被逼迫着凿山搬石。
山上的每一个人,仿佛都是没有思想的活死人,行尸走肉,满面麻木,非但没有一句说话议论,连眼神都不曾乱瞟一眼。
尽管众人如此小心,那些手执黑鞭的白袍侍卫却不肯轻易放过,不由分说就将鞭子打来。
众人皮开肉绽,死去活来,却不敢有一星半点声音哼出。
我逆来顺受惯了,被那鞭子挥打时,自然也能忍住痛意不出声。
可是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眼神怀恨瞟了白袍侍卫一眼,便被他拎出来,送到银袍六爷跟前,承受那‘阴火炼魂’的酷刑。
碧火荧荧,离魂摇摇。那一刻,我恨不得立即死去。那一刻,我终于彻底死心,最后一丝反抗之意在阴火煅烧中消逝殆尽。
我终于明白众人为何不敢反抗,为何不能反抗。
罪山上面有许多人,都是曾经在怡清园中折磨过我的,还发狠发怒,在我面前夸耀着他们先前的威风,缅怀着他们先前的恣意。
而在罪山上,哼,什么‘七杀刀’黄宇空,什么‘绝海神针’薛大娘,什么‘墨玉双剑’刘承久,什么‘飞林寺’大住持空惠禅师,一个个胆怯如鼠,都只是瑟瑟发抖的羔羊。”
假李鱼口中每说出一个名字,上官雁与张羽的眼神便动了一动,待“空惠禅师”的名字蹦出来时,两人齐齐惊呼:“竟是空惠禅师!”
三十年前,西海飞林寺这几个字在仙林中可谓名声显赫,风头劲盛,直追十大门派,便欲问鼎中原,改换仙林格局。
孰料大主持空惠禅师突然圆寂,飞林寺元气大伤,人才散尽,反是叫火龙寺捡了个便宜,吸纳了诸多高手。
可谁知,空惠禅师犹在人间,却从门派至尊沦为卑贱的囚徒罪民,更与薛大娘这些退隐已久的邪派高手一般,犯下欺辱“李鱼”的孽行。
乍闻惊天秘闻,上官雁与张羽自然是措手不及,一时无法接受了。
假李鱼似是早有所料,话声流畅如初,并未因为两人的震惊而有所滞缓:“是的,我那一点薄名,在罪山根本算不得什么。
满山之上,不管我认得出名字还是认不出名字,也不管正派还是邪派,都曾是仙林有头有脸的角色,都曾经叱咤风云。”
假李鱼顿了一顿,冷笑道:“可是,青衫客囚禁了这么多高手,却并没有称王称霸,也没有别有用心。
他竟真的只是把众人当成罪民,特意剥夺了众人的神通,竟只是为了让众人重新变成孱弱凡人,夜以继日的开山凿石,数以十年的重复着一件没有任何意义的事情。”
“疯子,这真的是个疯子!”薛逸峰终于忍耐不住,尖声叫了出来。
众人皆有同感,孙统领亦是暗中咒骂:“天啊,竟会有这样的疯子!”
李鱼更不由想起赵月儿的所作所为。熊耳山之时,赵月儿坐拥火玄珠而不顾,竟只是为了看他笑话。那种荒诞无聊,与青衫客一般,皆是倒行逆施,损人不利己。
倘若不是赵月儿谷外的书信述怀与今夜的千里示警,李鱼差点忍不住要去怀疑,青衫客便是魔音宗主赵月儿了。
假李鱼将目光一一掠过众人,嘴边冷笑不止,终于定格在上官雁脸上:“上官姑娘,你问我,为何会变成残害少女的恶魔?
那当然是因为青衫客又有了玩兴,这一回,他想要对付梅花仙子!”
好似天崩地裂,李鱼脑中嗡嗡作响:“果然是想要对付师父,果然如此!我先前还以为他们别有所图……”
他极力克制自己,让自己保持冷静,除了眉毛耸动,并不立马追问,也没有肢体乱动,避免了马脚露出。
好在众人亦再次被假李鱼的话语惊动,无暇细究“胡玉风”表情。
独有上官雁星眸闪出异光,稍一迟疑,问假李鱼道:“李公子,难道你真就甘心俯首,成为青衫客对付梅花仙子的棋子吗?”
“青衫客的手段,让人根本无法抗拒。半个月前,他忽然命人将我带到养心居,只对我说了一句:‘但愿疏影阁主不再教我失望。’
然后青衫客便飘然而去,只留下银袍三姐给我喂了毒药,替我除了困神锁,让我在半月里好好调养身体。
青衫客不屑于玩弄计策,所以他给我的任务,就是在琼海城制造惨案,吸引梅花仙子前来。
然后我便可对她道出真相,利用她与我曾经的那一段师徒情谊,惹动她义愤填膺,吸引她前往空翠岛。”
薛逸峰当即忍耐不住,向假李鱼脸上啐了一口:“我呸!你自己惨归惨,怎么能为了活命而谋害胡姐姐?她不惜与圣儒门主翻脸也要保护你,你还有点良心吗?”
假李鱼丝毫不避,任由口水甩在脸上,淡淡道:“李鱼之所以忍到此刻,任由青衫客摆布,只是想留着一口气向梅花仙子示警。
你们这些人,不男不女,趾高气扬,在我眼中不过是跳梁小丑,根本不屑分说。
也就是上官姑娘来了,我知道,终于可以托付遗言了。
上官姑娘,你一定要替我告诉梅花仙子,青衫客手段通神,用心叵测,让她千万不要去空翠岛。千万!千万!”
说罢这两个“千万”,李假鱼猛然将头颅撞向地面,竟是打算血溅三尺,离开惨淡的人间世。
上官雁手指弹出一缕真气,托住假李鱼的头颅,劝慰道:“李公子,不可如此激动,一切从长计议。”
芙蓉仙子由始至终,都未对假李鱼说过一句话,这时候忽然哂笑道:“李鱼,诚然你是因为情非得已,才犯下罪行。
可是,你对待少女的残暴疯狂,你杀害少女家人的凶狠毒辣,与青衫客之流又有何种不同?
倘若说,杀害仙音宗箜篌使者,是仙林污蔑你的罪名,那是众人的荒谬大错。
可在这琼海城中,众目睽睽,罪证确凿,你李鱼有什么资格,摆出一副天下人皆欠你的面孔?”
假李鱼面色由青转红,由红转青,张口结舌,终于颓然叹气道:“你骂得对极了,我早已变了,再不是当年那个干净的李鱼了。
在那活地狱中呆了半年,我也如空惠禅师、刘承久、薛大娘一般,早就忘了自己的本心,满心中疯狂的念头,迫不及待,歇斯底里。呵,日暮途穷,故倒行而逆施也。”
薛逸峰本是满心替胡绛雪抱不平,瞧见假李鱼这番痛苦模样,心中反是生出怜意,只觉假李鱼确实悲惨。原本是仙林冉冉升起的明星,却被老天无情捉弄,再也没有前路可言了。
心念及此,薛逸峰忽然又转过一念,暗忖道:“不对,不对啊。想当初,李鱼与北海驼叟相斗,同样毫无胜算,可是李鱼并没有放弃啊。他就算是死,也没想着放弃。也就是这一缕意志,打动了唐姐姐的心。怎么如今的李鱼,轻易就想着放弃呢?”
便有一道灵光闪过薛逸峰脑海,他顿时跳了起来:“且慢!李鱼,你嘴巴上说得凄凄惨惨,只怕你未必便是李鱼呢!”
“哦?”张羽眼神闪过一丝玩味,忍住笑意,问道:“薛公子,你又有什么高见?”
薛逸峰将胸膛一挺,侃侃而谈:“张姐姐,你不晓得,现在的人皮面具厉害得很,模拟得七八分真容,简直以假乱真。
前一次在须安山庙会,我还道那么有缘就遇见了你。谁想是个邪派的丑婆子带着你的面具招蜂引蝶,偏还酷肖逼真,叫我狠狠打了一顿。她这才学乖了,再不敢亵渎你的绝世容颜了。
我瞧着吧,这个李鱼说得天花乱坠,骇人听闻,他若是真李鱼,多半不会撒谎。
可他若冒名顶替,根本不是李鱼,那也许根本没有什么青衫客,没有什么罪山,都是这个家伙胡诌出来的。”
“你是傅粉易容的行家,那不如请你去仔细检查一番,看看这是真李鱼还是假李鱼。”
薛逸峰欣然颜开:“包在我身上。就冲着张姐姐行家两个字,我定把事儿办得妥妥的。”
假李鱼哼了一声,只望了上官雁一眼,并不如何抗拒薛逸峰双手在脸上的揩揩点点。
“咦,真是奇了,还真是天生的脸?”薛逸峰仔细检查,更忍着恶心将自己先前的唾沫拭去,反复擦拭假李鱼的脸庞,仍是瞧不出半分破绽。
瞧见这番景象,李鱼愈加心惊:“若不是人皮面具,那除非是……有医术高手将假李鱼的脸精心雕成我的模样,使人无法窥破。可见假李鱼计划周密,做事滴水不漏。”
李鱼本来已有一点怀疑赵月儿,此刻想到“医术高手”,难免又想到了那夸口能够恢复他容貌的天医绝手宋星天。
“假如赵月儿诸番做作,不管是那封信还是她今夜的歌曲,都是佛口蛇心,故弄玄虚,只为蒙骗我的双眼……”
若说这一切都是赵月儿所为,竟是顺理成章,颇有几分可能。
但李鱼转念一想,却又将赵月儿的嫌疑排出。
这种转念,只是一种直觉,甚至只是一种本能。
李鱼不相信这又是赵月儿的诡计。
他的双眼也许会看错,但他的心,应该不会错看。
薛逸峰鼓捣了一阵,张羽喝止道:“薛公子,住手吧。既是行家,真假与否,该有结论了。”
薛逸峰悻悻停手:“好吧,是我弄错了,白忙活一场。”他爽快认错,神态娇憨,又穿着一身罗裙,倒是别有一番可爱,只可惜众人心思万千,无暇欣赏。
张羽眉毛微颤,对着假李鱼道:“你既犯下罪行,便免不了天道惩罚。”轻轻一挥手,将一道红索缚在假李鱼身上:“这驭龙索自然比不了青衫客的困神锁,但你若是妄想逃脱,怕又要让你失望了。”
她复对上官雁道:“霜月仙子,我将李鱼捆成个大粽子,你不会心疼吧?”
上官雁轻轻道:“正该如此,我想李公子也能明白。”
张羽沉吟道:“兹事体大,无法轻率。夜深露重,不宜久处。霜月仙子与胡大侠熬神许久,不妨随我去琼海城主府小住。明日一早,再行商议如何处理李鱼,如何?”
捉拿李鱼这件事,丐门虽是主导,但李鱼有力战擒敌之功,上官雁有开导探秘之功,于情于理,张羽都无法撇开二人。
李鱼正中下怀,上官雁亦是点头致谢:“倒要叨扰琼海城了。”
张羽复对孙统领吩咐道:“今夜之事,暂时只可告诉雪漫天一人。消息走漏半分,唯你二人是问。”
孙统领吓得一激灵,毕恭毕敬道:“小人明白。”
待众人回到琼海城主府,李鱼亦在一间上好客房住下。
他点亮了烛灯,坐在椅子上将今夜所得从头至尾梳理了一遍,只觉得脑子愈加混乱,对假李鱼所言,不辨真假,欲信难信。
正在神思恍惚,忽听扣门声轻轻而起,李鱼遽然一惊,举步打开房门,一眼便瞥见上官雁清眸如星,定定射将过来。
李鱼不由得骇了一跳,忙不迭掩饰慌乱心意,不肯将房门放开:“仙子有何事吗?夜已深更,你我男女有别,总是瓜田李下,若无必要……”
“噗嗤。”上官雁连眼中都是笑意,清瘦堪怜忽尔转为楚楚动人:“我瞧胡大侠意态豪迈,却不料犹是书生之见,俗气未除呢。”
李鱼思绪本已紊乱如麻,此刻更感头疼不已,益加将身躯堵住门缝:“仙子若有所命,还请开门见山。”
“噗嗤。”上官雁又是一声笑,眼波流转,身子忽然一倾,反将螓首靠近门缝。
眼瞅着四目相撞,肌肤将贴,李鱼慌不择路,身子急急退后三步,双手狼狈而逃,总算放开了房门。
上官雁不由分说就举步入内,轻笑道:“胡大侠说深夜中男女相见,便算是瓜田李下。那若是女子与男子同处一室,更睡在男子的榻上,甚或连衣服都为男子所除,又该如何称呼呢?莫非要称呼为名教罪人?”
李鱼心跳忽然加快,顿觉魂灵无处安放,只有竭力掩饰,故作漠然:“仙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还请说个明白。”
“何必如此紧张。莫非我长得很吓人吗?”上官雁抿嘴一笑:“我只不过想问问你,上官雁的雁字,是谁家新燕啄春泥之燕还是万里云罗一雁飞之雁呢?”
“你……”李鱼张口结舌,完全说不出话来。只是意外之中,却又有一丝踏实;震惊之外,却又有一丝欣慰。一切复杂心绪,皆定格为眼前震惊。
上官雁双目含情,幽幽叹息:“梅花过,梨花谢,柳花新。李公子,暌别半年,你变了许多,变得更加沉稳了。可是你依然没变,依然是那个李鱼,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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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秉烛夜话(感谢“爱者之贻王小莫”的打赏)
话已至此,再不必遮遮掩掩了。
李鱼面带着一丝苦笑,自我解嘲道:“上官姑娘是如何发现的?我还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却是让你看了笑话。”
当此之际,李鱼笑中带怯,眼中发虚,却不料撞见星眸如水,流睇送情,那强自收束的心绪毫无抵御之力,轰然一颓,重又纷乱如麻。
上官雁嘴唇微启,尚未开言,李鱼已感难以撑持,当即大步跨前,于窄窄距离间匆匆掠过佳人香肩,借着关门的举动,好歹避开了含情双目。
“连薛逸峰都嗅出假李鱼的可疑,知我如你,又怎会错认呢?若真是你,怎会蒙昧初心,残害少女?”
李鱼心怀感激,伸手示意上官雁坐下,反问道:“你就这么相信我?你真的相信,即便在那活地狱中,李鱼仍能始终不变?”
李鱼不敢直视上官雁容颜,眼神闪烁游移。上官雁却是咬定不放,目光如影随形,再不肯轻离:“我相信!从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相信,你是世上少有的澄澈之人。荒山冷月,折翅孤雁,正是惊悸凄惶时候,可是一望见你清澈的眼神,忽然便有了暖意。”
“物欲横流,世人多半狼心狗肺,澄澈二字,反是最难得的。”上官雁顿了一顿,柳眉一挑,复又说道:“疏影阁择徒苛严,胡姐姐眼光超绝,我想,也是因为你清澈如水,才将你收入门墙吧。若是单论才学,胡姐姐也不会久久找不到传人了。”
当日李鱼籍籍无名,却得以拜入疏影阁,上官雁那一封引荐信实在立了大功。
与其说,胡绛雪相信李鱼,倒不如说,胡绛雪相信上官雁的判断,愿意给李鱼一个机会。
所以李鱼才有机会接受胡绛雪的“五关考验”,才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才华。
李鱼之才,亦自不俗,然而闭门造车,究竟比不上家学渊源。
仅是第一关,李鱼就有答不出的诗文,狼狈不堪。
按照常例,胡绛雪早就闭门逐客了。
可是胡绛雪却依然让李鱼留下答题,甚至还有意降低题目的难度,想要多看看李鱼的表现。
这正是怀剑公子不平所在:“李鱼凭什么能成为梅花仙子的徒弟,凭什么能得到梅花仙子的垂青?才学容貌家世风采,我哪一样不比他强?”越不解,越愤恨,逐渐演化出陷害之局,必杀之意。
而胡绛雪之所以厚此薄彼,其中一大缘由,便是被上官雁信中所言打动。
“才识可以滋培,心性却难以更易。李鱼此子,追琢有章,温润孔纯,断不会欺师灭祖,忘恩负义。”
是以“明心四问”之后,胡绛雪貌似嗔责李鱼“太过正气太过忘我”,实则心喜无加,庆幸自己找到了传人。
李鱼虽不知引荐信具体内容,但此刻重忆旧事,怎能不知上官雁的知遇之恩,知己之情呢?
他终于正视着上官雁的双眼,诚挚道一句:“上官姑娘,多谢你。”
说来也怪,先前上官雁始终追蹑着李鱼的目光。此刻李鱼束手就缚,得偿所愿的上官雁反是垂下了眼帘,不敢直望李鱼,只低声说道:“谢我做什么,是我要谢你才对。
那夜你舍身相救,于你而言可能再寻常不过,于我而言,却是永生难忘的幻梦奇缘。
你问我是怎么发现你的?你竟不知道你的目光是这么迷人吗?
纵然形貌大变,纵然眼睛不同,可是你眼中发出的光芒,却依然是我魂梦之中那个样子,独一无二,刻骨铭心。
浩浩仙林,茫茫人海,却独有你一人,拥有这样让我魂牵梦萦,情难自已的眼神。
李公子,我对假李鱼说的那些话,其实都是对你而说,你可明白吗?”
图穷匕见,真情告白,此刻再没有矜持,只剩下一片真心。
轰!
李鱼心潮翻涌,脸色大变,却只能移开了目光,用尴尬的沉默来回应上官雁的痴情。
沉默啊沉默,沉默而至于尴尬,叫人情何以堪!
一片真心,换来一晌沉默,上官雁柔肠百结,又是欢喜,又是难过,又是庆幸。
上一回与李鱼分别,上官雁暗里埋怨李鱼不解风情:爱慕已经那么明显,仙林物议都已捕风捉影,可李鱼就是懵懂无知,无法明白她的心。
难道还能让她这个未尝情爱的女子,不顾羞耻,毫无遮掩,向心上人吐露情怀吗?
“我才不要和你当什么朋友,我要当你的女人!”
这样大胆的话,上官雁自然是说不出口的。在李鱼逃难的情境下,上官雁更加没法说出来。
谁料想,当时别后,相见无期。
只有李鱼与怀剑公子同归于尽的消息传来,只有毁容后的李鱼与疏影阁恩断义绝的消息传来。
上官雁抛下摘星楼的一应事务,匆匆赶赴,中途却被魔音宗“荒诞八怪”拦路,在“呕哑嘲哳阵”中困了半个月方才挣脱,那时,仙林中已没有李鱼的消息了。
纵然勇敢到不再含蓄,纵然放肆到尽情倾吐,但能够听这番话的那个人,已经不见了。
梅花过,梨花谢,柳花新,半年啊半年,不是轻飘飘的消磨,而是活生生的折磨。
身体消瘦,芳心枯萎,偏偏还不肯就此放弃,四海列国,荒芜走遍,总还期待着奇迹的发生。
终于在此夜,什么礼节仪态,什么矜持羞涩,全都滚一边去吧。
“我不要再错过了!”
上官雁将沉淀了半年的相思捧出来,隐隐泪光,幽幽叹息,来换取心上人一个答案。
李鱼的回答,是沉默。
因为明白,所以沉默。
“他终于知道,我对他的情意!他终于知道,我是想当他的女人,而不是什么朋友!这个傻瓜,总算开窍了,我是多么欢喜啊。”
因为拒绝,所以沉默。
“他知道我的情意,却保持着沉默。那当然是因为,他根本不肯拿我当女人,却苦于没有一个理由来开口婉拒。哈,我一片痴情,却是错付流水。我不只是可笑,更是可怜,我该多么难过啊。”
因为煎熬,所以沉默。
“他为人磊落,做事分明,本可以直接拒绝我,而他却犹豫了。这是为什么呢?
是不是他想要用来拒绝我的理由,却忽然发现无法说出口?
从我一进门,他就对我躲躲闪闪,根本不敢看我。
他不是在讨厌我,而是没办法承认自己对我有情!
是不是这样?
莫非他是有喜欢别的女子吗?
但他却不敢直言,是不是因为他喜欢的那个人,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莫非他……
但无论如何,他既然不敢昭告天下,便说明他还有一些顾虑,说明他的感情还没有真正尘埃落定。
无论如何,我还有一丝机会。我是该庆幸的啊。”
上官雁心思细腻,竟于李鱼的一晌沉默中分辨出三种答案,更是将心思一转:“如今多事之秋,他本身已是头昏脑涨。
我若是此时迫他剖析明白,反将彻底葬送这缕似断非断的情丝。不如以静制动,润物无声,先让他无法甩脱这情丝,到最后总会让他明白谁才是真正为他好。”
红烛高烧,情肠牵扯,李鱼犹在费神筹措用词,既想要明确拒绝上官雁,又不想让上官雁感到难堪,只可惜搜肠刮肚,似乎也难以两全其美。
却听上官雁轻笑道:“那假李鱼也真是好笑。他装模作样,自以为得计,可是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真正的李鱼其实就站在他面前。他若是知道了,嘴巴里一定可以塞三个鸭蛋。”
上官雁忽然退避三舍,将话题绕到假李鱼身上,让李鱼不由一怔,暗忖道:“上官雁这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我态度迟疑,所以她主动给我台阶下吗?
她是一位大好姑娘,我此刻必须与她说个清楚,免得耽误了她。”
李鱼正待负荆请罪,说明自己心有所属,上官雁此时又已抢先说道:“李公子,假李鱼用你的身份扯谎,你竟能够一直忍耐,到了关切之处,也没有暴露身份,甚至都没有主动向假李鱼问过一句,所以我说你更加沉稳了。
只是,假李鱼所言,真真假假,似乎能因为他是冒名顶替,就漠然懈怠。李公子对此有何高见呢?”
上官雁既然提到正事,李鱼倒不好强行带回儿女私情。只是他本来就没有头绪,此刻又是心中烦乱,自然没有什么看法。
他不由偷眼瞥了一眼上官雁,发现她眸中闪烁智慧光芒,知道她已有论断,便恭恭敬敬道:“我还真是搞不清楚假李鱼的用意,还请上官姑娘为我指点迷津。”
上官雁眼中瞧得分明,心中暗自庆幸:“还好我及时堵住他的嘴巴,不然他那些明确拒绝的话说出口,我就不尴不尬了。”
她一边侃侃而谈:“从假李鱼的态度来看,青衫客与空翠岛,并不是空穴来风。假李鱼特意点出空惠禅师、薛大娘等人的名字,也是要让众人相信,他并不是在胡说八道。倘若空翠岛并无罪山,并无空惠禅师、薛大娘等人,那是一敲即破,假李鱼根本没必要撒这个谎。
姑且认定假李鱼人假话不假,从假李鱼口中,至少可以知道三条信息。
第一,青衫客修为超迈,用心病态,将一众高手玩弄于股掌之间。
第二,空翠岛架构严密,层级分明,青衫、银袍、白袍乃至罪民、贱民各有司职。
第三,空翠岛存在多年,神秘诡异。诸如空惠禅师、薛大娘等人,皆是数十年前消声觅迹的前辈高手,可见空翠岛至少延续了数十年。但多年来空翠岛密不透风,并不为仙林所知,思之令人不寒而栗。
如今空翠岛韬晦敛锋,蓄势不发,恶迹并不彰显,但只要青衫客心念转换,诸多高手被迫为其所用,其势当如雷霆千里,洪水滔天,轻易无法收拾。”
听到上官雁的分析,李鱼心中一动,总算想明白了,为何直觉上不去怀疑赵月儿:“魔音宗与仙音宗势成水火,多年来恩怨难解。
倘若真是魔音宗搞出那么多名堂,仙音宗不至于数十年来毫无所觉,任由空翠岛壮大如此。
同样,魔音宗也绝不会坐拥高手而不用,让仙音宗如此轻松就坐稳十大门派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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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缘偶遇,雪泥留爪,既是读者的欢喜,也是作者的欢喜。)
第135章 和你一起(感谢“爱者之贻王小莫”的打赏)
眼见李鱼现出思索神情,上官雁眼波流转,打趣道:“李公子,我是抛砖引玉,你也该说出你的看法呀。”
一问不知还勉强说得过去,但若是一问三不知,却要让人看扁的。
佳人青眼有加,只可以是“无福消受”,而不可以是“无能消受”。
若因自身朽木不可雕而让佳人蒙受“识人不明、有眼无珠”的羞辱,那便是天大罪过。
上官雁的眼神怀着期待之意,李鱼心神大震,将杂念排空,竭力去抓住脑海中那一线光亮。。
上官雁所言与假李鱼所言,化成无数桃花,落英缤纷,回旋如舞,电光火石间,已是推演了数十遍。
那一线光亮,也在神思辗转中,如愿以偿落入李鱼掌中。
李鱼双眼扫去了迷惘,布上了自信:“青衫客确实神秘确实可怕,却并非无法战胜。假李鱼若不是一叶障目,无能看破青衫客的底蕴;便是无中生有,有意渲染青衫客的惊怖。”
“哦,愿闻其详。”
“假李鱼既然是假,那么他的真实身份,要么是青衫客的爪牙,要么是青衫客的俘虏。
他若是爪牙,一切所言皆是耸人听闻,不足为信,根本没必要为之自乱阵脚。
当然,我与上官姑娘看法相同,更倾向于认为假李鱼人假话不假。
假李鱼极有可能真正体验过活地狱的凄惨,真正由仙林名宿而沦为卑贱罪囚,所以神态才能那么逼真,语气才能那么沉痛。
换言之,假李鱼那些话,多半是在他的真实经历上套上了‘李鱼’的假身份。
正因为他不是有意说谎,所以众人才觉得兹事体大,才觉得无法轻断。
在假李鱼的描述中,在众人的臆想中,青衫客堪比仙神,是无法抗衡的存在。
可是,我仔细想过了,青衫客并没有到强大到生杀予夺、随心所欲的地步,至少并没有假李鱼说的那么可怕。
假李鱼遭遇诸般折磨,好比惊弓之鸟,难以驱散内心阴影,免不了会一叶障目。
好比是一个普通百姓,会把筑基期的劫匪视作地狱阎王。劫匪并不是真阎王,却因为超越了百姓的理解范畴,让百姓陷入彻底绝望,下意识将劫匪描述成凶神恶煞。”
上官雁现出赞许的表情,嫣然一笑:“然则李公子何以断定,青衫客并没有那么强大?须知空惠禅师、薛大娘等顶尖高手,目前仍在青衫客掌握之中呢。”
李鱼胸有成竹道:“自然也是从假李鱼口中得知。青衫客对付假李鱼,雷霆一击,漫不经心,何等爽快直接。
可是,青衫客想要对付师父,却要迂回环绕,故意用假李鱼催生师父的疑虑,希图引动师父前往空翠岛。
可见青衫客根本没有信心对付师父,没胆量前往疏影阁一试锋芒。
他只能在空翠岛布下天罗地网,依靠天时地利为自己增加信心。由此可见,青衫客虽然主动挑衅,心内已然怯阵了。
所以我才说,青衫客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脱离师门的李鱼,本该避嫌而称呼胡绛雪为梅花仙子。但在上官雁面前,却仍以“师父”两字称之。
这当然是因为李鱼下意识中已把上官雁当成知己腻友,故而推心置腹,毫无保留。
这一点称呼上的细微差别,李鱼自己都未必留心,但上官雁心思玲珑,自然不会错过。
她满心欢喜,将幽怨都深埋起来,眉飞色舞道:“李公子所言,与我所想不谋而合。
虽然这一切设计,都可以说是青衫客的阳谋,体现了青衫客的过人谋略。但他不敢直面胡姐姐锋芒,那是毫无疑义的。
我们甚至可以有个大胆假设,空惠禅师等人也是被青衫客诡计所害,而不是因为修为差距而落败。”
李鱼点了点头,并不因为上官雁的赞许而放松心情:“但一切皆只是猜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总要亲眼去看一看,才知道是真是假。”
上官雁闻弦歌而知雅意,虽然心中早有猜测,此刻仍不免一丝担忧:“所以,你已决定了要去空翠岛?”
李鱼语声平淡从容,但语气斩钉截铁:“有事,弟子服其劳。青衫客点名邀战,我这个当徒弟的总得替师父接下这一场。
就算不为师父,单为青衫客制造出一个活地狱,我李鱼也立志要将其摧毁,不再让这种丧心病狂的肮脏所在留存人间。”
“好!”上官雁眸中异彩连连,拍手赞道:“我想和你一起。”
话语似曾相识,这回却轮到李鱼摸不清上官雁路数:“一起?上官姑娘,你也要去空翠岛?”
“那是当然。这一次,我说什么也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冒险。我当然要陪你去。”
上官雁不假思索的话语,再一次激荡李鱼心湖。
假李鱼或有夸大之词,青衫客仍不是易与之辈。
李鱼不惜一死,也要踏足空翠岛,那是因为他早有牺牲的决心。
可是,上官雁呢?
她竟也要将生死置之度外,竟也要像莽夫一般,去碰个头碰血流!
上官雁站起身来,侧对着李鱼,伸出纤纤素手,剪刀轻剪烛芯,一边道:“李公子,你有所不知,我早已辞去霜月尊者的职位。
既是闲云野鹤之身,自可以随意遨游天地间。
呵,掌门师姐知道我心已不在摘星楼,痛快就答应了我的请求。所以,我才能够及时赶来琼海城,总算见到了你。”
上官雁说得淡然,其中深情处,叫李鱼又是一阵心虚,一阵心疼。
这番话不算太直白,但结合上官雁的消瘦憔悴,结合上官雁对张羽对假李鱼说的那些话,李鱼自然能猜出七八分来。
摘星楼何等所在,霜月尊者何等尊贵,可是上官雁说放就放,非但不留恋权位,更将摘星楼大业撇在一旁。
为了寻找李鱼的下落,上官雁这半年过得很辛苦。
可是现在的上官雁,显然是满足的。
正如上官雁自己所说,似乎,似乎,再没有什么心事了。
剪刀已然移开,烛花犹在摇晃,似乎仍在感慨上官雁的牺牲,叹息上官雁的痴情。
上官雁却话锋一转,转过身的同时也将话题更换:“李公子,你想去空翠岛,自然要从假李鱼身上下功夫。但目前假李鱼却是在丐门手上。你可猜得出,芙蓉仙子她现在做什么?”
聪明的女孩子,既懂得亮出态度,也懂得适可而止。
李鱼感激而又惭愧,偷眼瞥了下上官雁的表情,更借着正事驱开了杂念,叹息道:“你我秉烛夜谈,芙蓉仙子当然也无法安寝。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再次感谢“爱者之贻王小莫”兄弟的大额打赏!
ps,“有事,弟子服其劳”,出自《论语》,原意是说孩子服侍父母长辈之道。孔夫子意思是说,服侍父母,不只是要替父母做事,最关键态度要好,发自内心才叫孝。
但是古文中常有“断章取义”的用法,例如《诗经》在辞令场合,每每曲解了诗词原意。
把“弟子服其劳”理解为弟子帮助师父,并非本书原创,前人早有这种断章取义的用法。
有些读者喜欢吹毛求疵,但有时挑毛病不在点上,一笑。)
137章 石破天惊
张羽并不如何吃惊,轻笑道:“我这点小心思,自是瞒不过方家手眼。”纤手殷勤示意:“两位快请入座,这琼海水晶虾饺趁着热气吃才是一绝,若是热气消尽,风味便将大减了。”
桌上点心堆陈,琳琳满目,皆是李鱼前所未见之佳肴。然而口中吃着珍馐,心中想着要事,这一顿早餐便失去了该有的乐趣。
昨夜李鱼推断张羽连夜返回丐门,与众人商议青衫客之事。而上官雁则更进一步,笃定张羽将力排众议,以身犯险,亲上空翠岛一探究竟。
此刻张羽话中别有所指,谈笑自若,较之昨夜上官雁胸有成竹,运筹帷幄,虽是隔空交锋,却将芙蓉仙子与霜月仙子的风采彰显无疑,更刺激李鱼内心深处燃起争雄之念:“我智慧不足,见识不足,但我乃昂藏一丈夫,岂可在气势上输与女子?李鱼啊李鱼,你须得尽快成长起来!”
琼海城主雪漫天却是五味杂陈,连脸上神情也不自觉微微变化,无法掩饰心绪翻腾:“芙蓉仙子竟要亲往是非之地,这可真是惊人之举,出乎我之意料。
眼前圣儒门大乱,正派暗涌不止,邪派虎视眈眈。仙林兵戈在即,各大门派均是谨小慎微,不敢轻举妄动。
空翠岛纵然包藏祸心,却非当务之急。若是主次不分,将本是置身事外的空翠岛引入争端,那绝对是得不偿失,非智者所取。
更何况,知彼知己,百战不殆。即便真想对空翠岛动手,也得派人打探清楚,审断李鱼所言真假,查验空翠岛实力究竟,才可有的放矢。
丐门竟放任芙蓉仙子漫赴险地,难道忘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若是芙蓉仙子稍有差池,非但是丐门之祸,更将是仙林正派之祸了!
话说回来,丐门如此安排,倒是免了琼海城一场劫难。事情出在琼海城,本以为琼海城无法置身事外,将被迫成为丐门试探空翠岛的棋子。
芙蓉仙子敢于自任,并不轻易牺牲琼海城,琼海城自然投桃报李,忘不了这份恩义。”
雪漫天偷偷一瞥张羽神情,心中又是一动:“瞧眼前芙蓉仙子胜券在握的神态,竟让人忘却青衫客的诡异恐怖,忍不住去相信她真可以力挽狂澜,弥平隐患。
难怪芙蓉仙子年纪轻轻,已在丐门中赢下如斯威望,被誉为丐门中兴之人。
我先前还道人云亦云,以为她全仗着张泥土老帮主的帮衬而成名,却到底小看了她!”
众人均知重头戏将在饭后揭晓,是以这一顿丰盛早餐,只是草草用过,并不如何享受。
就连好动多言的薛逸峰,也只是闲话几句,便即默默填饱肚子。
待众人在议事厅依序坐定,明桃、飞雨、天雪、乱流四名丐门女弟子将假李鱼押上堂来。
张羽目放神光,单刀直入:“李鱼,你是真想死还是假想死?”
经过一夜冷静,假李鱼已然没有那么激动,他环顾着众人,淡淡答道:“死只有前后之分,何来真假之别?”
张羽哂笑道:“此言大妙。你既已服下毒药,又不能完成青衫客交付的任务,所以昨夜撞地之举,是想早死而脱离苦海吗?”
“你们若给我一个痛快,我也不必多此一举了。”
张羽微微摇头:“无论前后真假,到头来,谁能逃过一个死字?只不过,死有轻于鸿毛,有重于泰山。李鱼,你既有死的决心,为何不死得轰轰烈烈,却要像个懦夫一般,以撞死而逃避恐惧呢?”
假李鱼身躯大震,灰败的眼珠中迸发出一丝活气,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你竟想要……”
张羽从座椅上站起来,目光灼灼,坚定无疑:“不错,我正是要会一会青衫客。不但是我,霜月仙子与这位胡大侠,也有意要去捋一捋虎须呢。”
“不,不用白费力气了。你们根本不足以与青衫客对抗。”只是一瞬间,假李鱼的眼神已然黯淡无光,依旧是困于绝望。
上官雁这时也站了起来,往前走了两步,目光满怀期待:“千古艰难惟一死,李公子,你既然不怕死,为何要害怕面对青衫客?”
“上官姑娘,你不懂青衫客的可怕,他简直已不是人,而是……”
李鱼忽然截住了假李鱼的声音:“不管青衫客是妖是魔,至少我可以保证,在他动手之前,我会先了结了你!”
假李鱼不由愣住,一霎沉默之后,忽然扬起了头:“好,我愿意带你们前往空翠岛。只希望你到了青衫客面前,尚有勇气举起你的剑。”
“我一向说到做到。”李鱼想到此行凶险,那一股子不肯认输的倔强反倒窜腾上来,语气收束不住豪放,壮思飞扬,直冲九霄,引得众人深受感染,纷纷侧目。
尤其明桃、飞雨那四名女弟子,恍惚中如见张泥土豪放笑容,均是不由自主想道:“这胡玉风修为不强,气势倒是十足,教人不敢怠慢。”
张羽对着假李鱼道:“事不宜迟,此刻就动身前往空翠岛吧。”
假李鱼冷笑道:“自投罗网,偏还迫不及待,那是连老天爷也无可奈何的。”目光转向上官雁,喟叹一声:“上官姑娘,你为何非要趟这趟浑水呢?”
上官雁轻轻道:“人固有所痴,所谓淡然,不过是未痴之时。真到了痴心的地步,哪顾得上罗网与浑水?”
她这话看似解答假李鱼与上官雁、雪漫天诸人疑惑,实则是对着李鱼而说。柔情不尽,胜过千言,又在李鱼心坎上印刻了一道痕迹。
张羽却是笑道:“相遇即是有缘。既然碰上了这桩怪事,总得去亲眼瞧个分明。走吧!”
这笑声自信横放,李鱼心头亦是一震,恍如石破天惊,忽然有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假李鱼口口声声说,一切都是为了对付师父。但若他真要对付师父,怎会如此轻易就改弦易辙,半途舍弃了师父这个目标,而决定将我们带上空翠岛?
假李鱼故布疑阵之下,真正的目标,极有可能就是丐门和芙蓉仙子!
不然的话,假李鱼为何不出现在其他地方,偏偏要出现在丐门势力下的琼海城?”
想到此处,李鱼的目光不由投向了张羽。
此时张羽的眼神余光亦自朝李鱼而来,四目一时相会,犹如天心之云,遽然投影在波心之中,交汇之时,光亮互换,酿出一番心领神会。
只见张羽又是一声哂笑,当先举步,跨出了议事厅。
明桃等四名亲信女弟子押着假李鱼,急急跟出门去。
第138章 无功受禄
李鱼、薛逸峰等人相继跟出,忽听身后雪漫天喊道:“胡大侠稍待,在下尚有薄礼相赠。”
李鱼止住脚步,回顾道:“多承美意,只是鄙人无功不受禄……”
雪漫天先一声大喊道:“钱师爷,将那照夜雪狮牵至庭中。”然后对李鱼道:“胡大侠擒下李鱼,为琼海城除去一害,十万百姓皆感恩情,怎能说是无功受禄?这照夜雪狮素能腾云,瞬息千里,不逊于御气之法,差可成为胡大侠助力。”
雪漫天话中的拉拢之意,李鱼自然听得明白。而雪漫天所赠坐骑,恰为无法御气的李鱼所需,足以解决出海的一大难题。
此刻大事在身,本不该拒人千里,但一旦接下馈赠,便欠下了雪漫天人情,是以李鱼一时踌躇。
“既然城主有心要送,你还犹豫什么?”薛逸峰一嚷着,一边急不可耐窜出门去:“早听说照夜雪狮好看得紧,不想琼海城中竟也有一只。”
李鱼心念一转,也不扭捏作态,对雪漫天抱拳道:“多谢城主。”
这时钱师爷已将照夜雪狮牵至中庭,内心中大为惕然,暗忖道:“此物颇通灵性,城主花费数十万金方才购得,一向爱愈性命。仆役稍有疏漏,城主便要大发雷霆,刑罚过情,叫人不寒而栗。想不到这般轻易便要送人,可见城主所谓爱愈性命,竟是做不得数的。
也是,想在这个无情世道中存活,哪还有什么个人喜爱?只盼他别轻易牺牲我这条老命罢。但真到了那时候,多半也无可奈何,脱身不得……”
只见那照夜雪狮一体雪白,全身竟没有一根杂毛,尤其双目神俊,使人在温驯而外,能够清晰感受其不凡意态。
薛逸峰一瞧见照夜雪狮,双目直发出光来,不由分说,就伸手去摸狮背皮毛,口中啧啧称叹:“好可爱的狮子!”
上官雁忽然微笑道:“琼海城能有如此规模,城主功不可没。”
雪漫天亦是朗声而笑:“红粉赠佳人,俊狮酬英雄。这坐骑得自御兽门,在琼海城中却是埋没了身价。若它能够口吐人言,也当欢喜不尽。”
雪漫天之所以不惜血本,不但因为上官雁与张羽皆对李鱼礼遇有加,更因为深受李鱼胆气感染,心中对李鱼颇为高看。仅是李鱼那种欲与青衫客一决高下的气势,便已让雪漫天觉得李鱼奇货可居,故而曲意接纳。
只可惜,照夜雪狮却完全没有开心的样子,它抗拒不得薛逸峰的抓挠拉扯,无奈发出声声低吼,神态颇显委屈。
张羽忍俊不禁,呵斥道:“薛大少爷,你还不收回你的爪子?它若是生气了,可就不肯出力了。”
薛逸峰悻悻松开了手,意犹未尽道:“这狮子真是不错,太漂亮了。要不然,你这狮子转卖给我如何?”这一问却是对李鱼而发。
张羽摇了摇头:“眼下可不是你瞎玩的时候。”复又对那四名女弟子吩咐道:“既有这坐骑,众人都可省些力气,一并乘坐雪狮吧。”然后她才向李鱼征询道:“我等喧宾夺主,胡大侠总不会拒绝这不情之请吧?”
照夜雪狮的身躯并不比骏马大多少,如何乘坐这许多人?
李鱼正在疑惑间,却见张羽轻拍雪狮背部,笑问道:“小家伙,倒是忘了问你的意见。你意下如何呢?”
到底是美佳人胜过臭男人,照夜雪狮欢快吼叫一声,身躯猛然涨大十倍,然后温顺弯下了脖颈。
众人跃上狮背,转瞬乘风而去。钱师爷心思起伏,问道:“城主,你认为他们此行如何收场?小的终觉芙蓉仙子冒失了一点,若是真有损伤,琼海城依旧逃不了丐门追责。”
张羽虽有明令,禁止雪漫天将事情外传。但雪漫天听完孙药秋统领禀告,便连夜找来钱师爷参详。钱师爷虽然多番谋算,也仍预测不到张羽竟会突出奇招,直往贼巢而去。
雪漫天目望长空,慨然而叹:“八大仙子中的两位携手并肩,天下虽大,都可去得。你我先前都太过小瞧这些仙子了!
那醉眼看花主人排出八大仙子之名,好事之徒皆只从美貌上着眼,却不知这些女子将左右未来仙林大局。
梅花仙子击败圣儒门主的风采不消说了,光是她这回以静制动的应变,已让人深为叹服。再如霜月仙子不声不响来到琼海城,你我竟是毫无所觉。
十年卧薪尝胆,却让人家如入无人之境,哎,你我其实早就没有立足之地了。寄居之身,又何惧追责呢?”
钱师爷诚惶诚恐,躬身请罪,同时又语含怨恨:“是小的无能。但那孙药秋处处掣肘,每每横插一脚,小的……”
雪漫天一摆手道:“孙药秋有丐门长老支持,于丐门平衡之策外更滋生出野心来,那是再正常不过。但此人志大才疏,无足可观,你我处处受制,只是因他狐假虎威罢了。”
钱师爷心念转动,连连点头:“小的瞧芙蓉仙子对城主颇为器重,对孙药秋则是不屑一顾,连早宴都不许孙药秋参与。
若是芙蓉仙子坐上了丐门帮主之位,城主或可大刀阔斧,扫除敝政,让琼海城进为海内名城。
芙蓉仙子此行若能马到功成,她在丐门中的威望当再一步提升。可是,思及青衫客可怕之处,小的还是放心不下……
倘若李鱼之言属实,芙蓉仙子所要对抗的,乃是比整个丐门更要强大的庞然大物啊!”
雪漫天眼神闪烁,忽然笑道:“你没瞧见我将照夜雪狮送给胡玉风吗?我可是非常看好他啊。两大仙子都对他青眼有加,她们不可能同时看错人的。我有一种预感,他将成为扭转乾坤的关键人物。”
李鱼众人坐在照夜雪狮之上,经由假李鱼指点方向,飞过茫茫海面,看遍渺渺风光,转眼已是半日。
假李鱼指着前方的翠绿岛屿道:“那便是空翠岛了。”他的语声既有兴奋,又有恐惧,显示着复杂波动的心情。
李鱼寻目而望,只见那岛屿云遮雾罩,单以轮廓而言,竟比琼海城还要阔大,只是远远瞧去,并未发现有罪山之类的高峰错出。
薛逸峰抚着照夜雪狮的皮毛,笑嘻嘻滑过一溜,道:“总算到了,该让我们会一会这个神秘莫测的青衫客了。”
“吼!”雪狮略带不满的吼叫一声,缓缓降落于岛上。
李鱼正准备跃下雪狮,心头忽生警兆,猛然却见假李鱼毫无征兆地挣脱开“驭龙索”,掌中化现一道黑色真气,在短窄的距离间,向着上官雁的后背疾袭而去!
驭龙索是丐门秘制法宝,一旦缠上,叫人无所逃逸。
而此刻,假李鱼却轻而易举崩断了驭龙索!
尤其让人意外的是,本来毫无真气的假李鱼此刻真气如潮,威势凶狠,在意外仓促中,竟祭出了避无可避的一击!
第139章 叶落知秋
李鱼与上官雁早就对假李鱼提防在心,便是张羽、薛逸峰、丐门四弟子也多加戒备,外松内严,不敢懈怠。
只是假李鱼也非弱敌,所作所为不只是出人意表,更叫人在吃惊而外不得不生出佩服之意。
要知假李鱼身陷罗网,势单力薄,一路安分守己,显示出他乃是知机而动的明智之士。
眼下众人刚刚抵达空翠岛,假李鱼尚未联络到岛上援手,却已望见了黎明前的曙光。
以常理而论,假李鱼定是伺机蛰伏,等到岛上援手出动,才是里应外合的反扑之时。
换句话说,空翠岛没有现出端倪之前,假李鱼不会有所异动,众人也不必太过紧张。
毕竟假李鱼已熬了一路,不差这一时半会了。
可偏偏假李鱼不按套路出牌,抓住众人因观察空翠岛而分心的刹那时机,选择在照夜雪狮背上偷袭,于不可能中创造出可能来,手段之高明,眼光之毒辣,堪称神来之笔。
此刻张羽与薛逸峰刚落在地,不及回援;李鱼欲落未落,心神松弛;丐门四名女弟子更是全无防备,措手不及,假李鱼觑准此时动手,无异于给上官雁出了一道大难题。
若是上官雁纵身躲闪,那么假李鱼这道凶戾真气,将会顺势袭向李鱼,后果无法估量。而若是上官雁回剑格挡,真气震荡横散,那四名女弟子不及抵御,恐怕要横尸当场,势将无法转圜。
性命攸关之际,若换做他人,说不得只好牺牲他人而保全自身,在事后为四名女弟子留下一声假惺惺的悲痛叹息。
但上官雁乃是天之骄女,自不会叫假李鱼称心如意。
当日上官雁身中剧毒,犹能突破“森罗狱”阎君、罗刹、孟婆三大顶尖高手围攻。假李鱼的猝然一击虽是刁钻狠辣,大大出乎上官雁之意料,但若以情势凶险而论,其实算不得什么。
电光火石间,上官雁并没有去瞧张羽眼神,心头却涌起一股强烈直觉:“张羽之所以没有飞身抢救四弟子,乃是想要掂量我的能为。
相信她与我一样,所震惊的并非假李鱼的真实修为,而是假李鱼的伪饰和心计。所谓叶落而知秋,青衫客虽未现身,却又让我们多了一层忌惮。”
说来复杂,其实千钧一发,一切兔起鹘落,皆在一瞬间。
只见上官雁以掌代剑,纤手轻描淡写,往背后挥出一缕清风,却是一招“手可摘星辰”,蕴刚于柔,以正御奇。
这一招以气势而言,只是盈盈一水间,默默无声响;以效果而言,则是四两拨千斤,控鹤又擒龙。
挟怒而来的黑色劲气一遇到这缕清风,恰似雪狮子向火,瞬间没了毒辣狂嚣,只有乖乖臣服,被迫做出云淡风轻,傍花随柳的娴静模样。
却闻假李鱼得意发笑:“上官姑娘,可怜你情意绵绵,到头来错付良人。到现在你还蒙在鼓里,白便宜了我一桩奇缘!”
声音响在天边,身影鸿飞杳杳,却原来他偷袭是假,撤退是真。
假李鱼自度不是众人敌手,偷袭也绝不可能真正得手,是以毫不恋战,靠着那一掌牵制了众人目光,身形早已纵飞入云。
上官雁此时已将怜月神剑握在手中,冷冷道:“自作聪明。你也配冒充李鱼?”
一招“四边伐鼓雪海涌”,怜月神剑寒光顿生,模拟出自然肃杀景象,霎时寒气连云,杀伐四起,将十路云路全数锁住生机。
“啊!!!”
凄厉的哀嚎响彻天际,更见黑烟滚滚,如同蛟龙闹海,于冰封绝地中挣得一丝苟延残喘,跌跌撞撞冲向东南方。
上官雁星眸闪过异色,冷笑道:“翻天蛟龙腾,原来是‘三绝书生’。哼,自甘堕落,泯心附邪,纵有再多负罪悔恨,也只是自欺欺人。”
三绝书生以字书之道参悟修炼之道,号称“掌绝、步绝、书绝”,十年前名动天下,算得上年轻辈的一流高手。
只可惜,三绝书生与天洋门主一战后便彻底消失,世人都以为三绝书生已与天洋门主同归于尽,想不到他竟是困于空翠岛,更已被青衫客所用。
三绝书生所使兵刃,并非扇子,而是“紫晶龙须笔”。不过三绝书生亦是博览群书,对诗词烂熟于心,假扮起李鱼来倒算得似模似样,不失为上佳人选。
薛逸峰也听过三绝书生的名头,此刻自然大吃一惊,心头忽生忧虑:“连三绝书生都折服于青衫客,莫非我们还是来得鲁莽了?本以为有张姐姐与上官姐姐,再加上我与胡玉风,根本不必怕什么青衫客,但现在……”
要知三绝书生当年能够闯下偌大风头,全靠一身本事得来,真正名下无虚。他以李鱼的身份行事,更伪装出毫无真气的模样,一直没有施展真正绝学。
若是三绝书生使出“三绝神功”,上官雁纵然能够取胜,却绝非如此轻易了。单看三绝书生能够逃过上官雁必杀一击,便可管中窥豹,知道此人绝不简单。
薛逸峰正在思绪起伏,那头照夜雪狮忽尔低吼一声,身躯缩小了数十倍,好似一头白猫儿大小,“扑啾”一下跃到了上官雁肩膀,两只前爪与那红红舌头一起快速摇动,倒又像只小狗模样,可爱滑稽之状,当真妙趣横生。
原来刚才三绝书生突下杀手,照夜雪狮首当其冲,无端成为城门池鱼,只消沾得一点黑色真气,便要成为地狱冤魂。好在上官雁春风化雨,以柔和手段化解霹雳雷霆,避免了一场祸事。
照夜雪狮颇通灵性,知道是上官雁救了自己一命,是以对上官雁分外亲昵。
张羽哂笑道:“看来这小家伙还真聪明,这么快就知道谁是女主人了。”
上官雁正将纤手轻抚照夜雪狮的小脑袋,乍一闻言,没来由心中乱跳,连脸上也是飞起红云,那副慌乱模样,瞬将前一刻从容应对杀机的天外仙子洗换为羞意不胜的娇憨少女。
张羽又是一笑:“既然假李鱼身份揭破,你这个真李鱼还带着面具做什么呢?”
李鱼心知瞒不过张羽法眼,何况此刻胡玉风的身份已然无用,略一犹豫,便伸手将面具摘除,真李鱼倒做假李鱼模样,坑坑洼洼一副丑样子。
瞧着这张伤痕遍布的脸,上官雁却是满眼欣慰,连那羞涩都舍去了,只将目光盈盈锁定李鱼那清澈双眼,永远也不要让它们离开了。
三绝书生这个假李鱼已经让薛逸峰惊诧莫名,胡玉风这个真李鱼又忽然恢复真身,更让薛逸峰惊愕失色。
薛逸峰那两只眼睛只差要飞出来,死死盯着李鱼的脸,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只觉得恍如梦中,跌足道:“这真是让人家脑子发昏啊。怎么回事啊这是,这是大变活人吗?”
然后薛逸峰又是佩服又是疑惑,问向张羽:“张姐姐,你也太神了吧。你是怎么知道,李鱼就是胡玉风,胡玉风就是李鱼的?”
第140章 七杀之阵
张羽目望东南,神态雅闲,笑道:“胡玉风若不是李鱼,霜月仙子焉能忘机放情,与他彻夜长谈?
薛大公子,你竟没有注意到,在这狮背之上,霜月仙子是与李鱼站得更近呢,还是与三绝书生站得更近?”
李鱼唯恐张羽诸人生出芥蒂,解释道:“非是有意相瞒。只因三绝书生用意难测,为防打草惊蛇,只好暂时用假名现世。”
张羽将目光从东南方移回到李鱼脸上,依旧笑道:“久别重逢,你侬我侬,那是人之常情。我虽不解风月,却也不至于怪罪鸳鸯。”
话虽是对李鱼说的,打趣的却是上官雁。
张羽与上官雁一同列名“八大仙子”,虽无角逐争锋之意,却有相行媲美之心。上官雁天香国色,居然垂青于毁容的李鱼,张羽虽然事不关己,心湖中却不免多了几分涟漪。
薛逸峰经张羽提醒,想通了其中关窍,忍不住一拍脑袋,叫嚷道:“对啊对啊,上官姐姐刚刚那一句‘自作聪明’,说明她早已辨明李鱼真身,我居然没有听出来!上官姐姐在琼海城只认识了胡玉风一人,胡玉风自然便是李鱼了!”
他更忍不住向上官雁埋怨道:“上官姐姐,你瞒得我好苦,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真真是……”
上官雁与薛逸峰并无交情,闻言也不答话,反是莲步轻移,落落大方,不避嫌疑,与李鱼更靠近了一些,暗忖道:“迷离局势,终是要见真章了。”
薛逸峰的语声亦是戛然而止,目光霍然,直向东南方望去,口中喃喃有声:“还真是穿着银袍,三绝书生居然没说谎话。”
只见七名银袍人裹挟着杀气,急急踏云而来,横冲而来的更有无上震怒:“大胆狂徒,竟敢踏足空翠岛!”
张羽秀眉一扬,朗声道:“我等想要一晤青衫客,烦请尊使通报。”
这七名银袍人五女二男,年纪各不相同,为首的满脸皱纹,已是老妪模样,其余六人,风神俊秀,眉目皆佳,瞧打扮都在中年以上。
那名老妪听到“青衫客”三个字,眉间煞气突现,怒声道:“好哇,将你们统统杀了喂鱼。”
李鱼心中一惊:“这些人神态恼怒,看起来并不欢迎我们的到来。明明是青衫客设计吸引我们来此,为何银袍人如此反应?莫非其中尚有蹊跷?”
但张羽既然在此,李鱼自觉才智不足,虽然心中纳闷,并不出言相询。他相信更上官雁、张羽等人必然能够妥善处理,故而选择静观其变。
银袍人敌意肆张,张羽并未因此变色,从容道:“看来岛上确实有这么一名青衫客了。总得见一见这个奇人,才不枉我们走这一遭。”
老妪干笑一声:“既为了青衫客而来,废话不必说了,你们非死不可。”手中紫檀龙头拐杖一摆,吩咐道:“这两个女子颇是难缠,众人全力以赴。”
“且慢动手,只怕内中尚有误会。”上官雁眼眸流转:“实不相瞒,我等乃是误中奸计,被人引入了空翠岛。你我若是不分皂白就死命厮杀,有心人定是笑破肚皮。”
内中一名银袍女子,神色变幻,对那老妪劝说道:“大姐,我看她们气质出尘,不像是寻衅闹事的。只怕一切都是那人的手脚,还是从长计议……”
老妪斥道:“老四糊涂!别人既已划下道来,咱们还能畏缩怯阵吗?你忘了空翠岛的规矩不成?”
她脸上煞气愈加浓显,眼中更是射出电芒来,对张羽众人下了最后通牒:“老身不管你们是有心还是无意,既来到空翠岛,便只有死路一条!这就是空翠岛的规矩!”
另一名银袍男子附和道:“正是,宁可杀错,不可放错。”
薛逸峰发觉自家被三绝书生戏耍,心头已然愤恨不平,更听到老妪等人的嚣张言语,愈发恼怒,叫嚷道:“死老太婆,还怕你们不成?”
李鱼亦是怫然不悦,越众而出,将心中那股怒气直抒于口:“诸位不审情势,妄动刀兵,先由我来领教高明。”
老妪嘿然哂笑:“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还来单独求战。以为是擂台比拼吗?”笑声中,龙头拐杖一掩,一道银光张牙舞爪,直接冲着明桃、天雪两名女弟子而去。
其余六名银袍人不敢违命,各展绝学,六道银光分往众人袭击。
一时间光华闪耀,劲气锐腾,风和日丽的空翠岛一变而为腥风血雨的修罗场。
“诸位且请退开一旁!”李鱼大声疾呼,手中惊现隐藏多日的桃花扇,一招“五色云车驾六龙”,红光一瞬化开,如同天女散花,花开七朵,一力承担下七道夺命银光,撞碰出轰然雷鸣。
李鱼之所以大胆约战七名银袍人,实非有意逞强。
盖因这些银袍人不辨是非,盛气凌人,激发了李鱼心内惩强除恶之念,再也不管实力差距,定要亲手匡扶。
当然,李鱼之所以抢先出战,也有偿还琼海城人情之意。琼海城主慷慨赠送照夜雪狮,李鱼虽然不推拒,毕竟有“无功受禄”的顾虑。
如今李鱼眼力匪浅,非是吴下阿蒙,自然瞧出这些银袍人真元深厚,修为高明。正因如此,李鱼便想效仿“田忌赛马”之道,以自身逼出银袍人路数,让张羽能够以逸待劳,窥破玄机。
丐门乃是琼海城事主,这番抛砖引玉,或可有助形势转好,聊报琼海城恩情。
这便是李鱼定要独战七人的原因,在李鱼认为,乃是势在必行,当仁不让。
只是,连李鱼自己也没有察觉,他之所以独战七人,仍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逞强之意。
上官雁对李鱼青眼有加,李鱼自觉有愧伊人。而张羽的调侃,薛逸峰的惊诧,落在李鱼耳中眼中,更让他心中略觉不快:“众人都觉得上官雁不该喜欢我吧,毕竟我不过是江湖残余,不足一观。只是却连累了上官雁,害得她要被众人非议腹诽……”
这种微妙心理,与李鱼在仙音宗擂台为了胡绛雪声名而殊死搏斗,其实是一般无二。李鱼想要通过证明自己,来证明上官雁眼光不虚。
而这种潜意识中的逞强,其实已代表着上官雁在李鱼内心的分量。
只不过,李鱼自己无暇深思,却想不到这一层用心了。
上官雁心细如发,又兼旁观者清,反是能够瞧出端倪。
眼前一夫当关的李鱼,分明便是仙音宗擂台上万众瞩目的耀眼存在。
上官雁不由得芳心大慰,神情欢喜,开开心心道一句:“李公子,切不可再行逞强。”
她口中虽然这般说,身形却是身疾退数十丈,与张羽等人暂时作壁上观,放任李鱼独面狂澜。
银袍老四本无真正杀意,动手也只是碍于形势。但一瞧见李鱼那副心雄万夫的模样,涵养再好,也不由怒火三丈:“遍天下英雄,都无人敢蔑视空翠岛!狂妄至极!”
老妪煞气冲天,怒极而笑:“瞧见没有,何止是欺上门来,更已骑上头来。嘿嘿,空翠岛可不是任人撒野之地。七杀之阵,杀杀杀杀杀杀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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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1章 我相信他
银袍老四与老妪说话之时,众银袍人并未停下攻势。待老妪说出“七杀之阵”时,众银袍人心头凛然,更是招数大变,威风劲荡,构成天杀地绝的噬人罗网。
所谓“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一众银袍人虽觉得李鱼太过狂妄,虽觉得李鱼不自量力,却不会以懈怠大意迎战。
更何况,李鱼能在仓促中化消七道银光,足证手段不凡,叫一众银袍人在藐视之余,又添了几分重视。
是以老妪一下令便是最强悍的“七杀之阵”,于众银袍人而言,那是正中下怀。虽有些牛刀小用,却可以避免阴沟翻船,不失为上上之策。
除老妪使用拐杖,其余六名银袍人的兵器分别为飞花针、锦罗帕、判官笔、阴阳钩、海钓竿、月牙刺,样式特异,路数玄奇,非是仙林一脉,尽显海外流风。
更让人惊诧的是,七名银袍人的银光真气源出一脉,而又各自不同,好似同一发源地的水流,经泥沙而为洪流,经雪地而为寒流,经火山而为怒流,似是而非,质本性异。
尤其这七杀之阵,乃是银袍人素所习练,配合无间,倚为空翠岛护岛秘宝。但见得杀阵之中,奇绝处如阴风透骨、弱水渗泱,凶猛处若狂浪扑蛟、狂雨摧林,明攻暗袭,银光杂诡,正是水银泻地,无孔不入,不肯饶过李鱼一处要害。
李鱼无法御气腾挪,不便闪避,虽然尽展神思诀妙招,仍是寡不敌众,无力抵御功参造化的玄奥杀阵。
仅仅片刻,李鱼已是后背流血,左肩受伤,右臂带彩,完全落在下风,情势岌岌可危。
就连丐门四弟子也已看出这个七杀之阵威力无穷,摄魂夺魄,并非李鱼所能抗下,不免忧形于色。
若是李鱼还逞意气,一味强撑,不消片刻,便要遭殃亡命了!
薛逸峰神色焦急,忍不住向张羽进言:“张姐姐,难道我们就真的袖手旁观,眼睁睁看着李鱼丧命吗?”
张羽哂笑道:“莫非薛公子已看出七杀之阵的破绽,有把握破了这个怪阵?”
薛逸峰跌足道:“张姐姐你都还没法子,我哪成啊!但众人合力,总比李鱼单打独斗更有胜算吧。他,他真的快要死了啊!”
张羽又是“噗”的轻笑出声:“你若真着急,便不该问我。”嘴唇一努,美目亦饶有兴味瞥向上官雁。
这意思显然是说:情系李鱼的上官雁尚未发话,旁人又何间焉?
薛逸峰微微一怔,随即大声嚷道:“上官姐姐,你许不许我出战帮助李鱼?”
银袍老妪嘿嘿怪笑,嘲弄出言:“早该一窝蜂齐上了!生死之间,还要你谦我让,叫敌人各个击破吗?”
上官雁却是星眸泛彩,定定望着浴血奋战的李鱼,语声轻柔而语意坚决:“我相信他。”
一言淡然,两字相信,无声心疼,无上欢喜,此刻柔肠百转,正是情关千叩,灵心万勘。
李鱼的逞强,李鱼的执拗,李鱼藏得死死的用心,她都懂得,她都相信。
因为,她是他的知己,他亦将注定成为她的知己。
他逃不掉的。
天上人间知己,赖有使星郎宿,照映比尘寰。
霜月仙子上官雁的“使星”与“郎宿”,不在天上星辰,而在眼前李鱼。
人道他丑陋不堪,她却觉妩媚可喜。
若不是与他邂逅相遇,悠悠尘寰,凭寄百年,都只是霜寒月冷,独斗婵娟,何来星辉,何来暖意?
薛逸峰不识上官雁心意,心下大是不满,嘟囔道:“要是命都没了,相不相信还有什么用?得,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也不来管了!”
要知薛逸峰素来爱美,对于李鱼那张丑陋面孔,本该不屑一顾,对于李鱼的性命,更该漠不关心。
但李鱼毁容之前,乃是天下少有的俊美容颜,薛逸峰好生羡慕,有“恨不能亲见绝色”之感。如今秀颜已逝,臆想犹在,对李鱼仍具亲近之意。
又兼李鱼对薛逸峰男扮女装的行为并不厌恶,反是赞叹有加,薛逸峰自然又多了几分好感。
更加上身陷险地,众人唇亡齿寒,李鱼好歹是一名有力战将,李鱼之性命与众人之性命实乃息息相关。
因此之故,薛逸峰大为关切李鱼的安危。孰料张羽气定神闲,上官雁稳若泰山,反倒显得他薛逸峰胡闹多事。
薛逸峰平白惹得一肚子闲气,索性也冷眼旁观,再不去想李鱼死活了。
“噗!”
眨眼间,又是一道银光侵入李鱼体内,迫李鱼激出一口殷红鲜血,连身形都猛然晃动,好似下一瞬便要气绝倒地。
伤势蔓延脏腑,李鱼却是毅然不退,心中只剩一个念头:“此番出战,乃是要逼出银袍人破绽,若是劳而无功,死也不肯心甘!”
痛楚越是强烈,信念越是炙燃,负隅顽抗中铺陈豪雄矜夸,穷途末路处铸就坚韧张狂。
神思诀有如神助,随心而流,唱出一阕感天动地的壮歌:“若比咿嘤念如意,乌江战死尚英雄。”
银袍老妪眼光何等毒辣,察觉李鱼乃是强弩之末,暗忖道:“他看似越战越勇,实则回光返照,已不足为观。
倒是那两个绝美女子,始终从容不迫,连我都无法窥破底蕴。不妨借此丑汉的性命,震慑这两个女子的心神。”
主意打定,老妪暴喝一声:“七杀夺魂!”身躯拔地而起,连同拐杖银光,直窜向李鱼。
其余银袍人得到老妪指令,两人正面突击,两人飞腾在天,两人侧翼猛攻,俱皆凝聚十成真元,锁住李鱼全盘生机,定要毕其功于一击。
霎时阴风呼啸,银光暴涨,如同银蛇腾窜,恐怖乱舞,声势后来居上,更盖过桃花扇的浓艳红光。
李鱼眼中迸发光芒,嘴角更逸出一丝冷笑:“来得正好。”
他对周身夺魂银光视若无睹,桃花扇猛然脱手,直冲银袍老妪而去。
原来这七杀之阵攻守皆备,每个银袍人皆得同伴掩护,七道银光真气更相辅相成,无论是出招方位还是出手节奏,合七人之不同力量而如一人之运转自如,循环流转,无懈可击。
七名银袍人实力有高有低,而枢纽关键则显然在于老妪。老妪眼光最准,修为最深,更是阵中发号施令之人,得到众银袍人层层护卫。
以常理而言,自当避开锋芒,攻敌薄弱,或许还能找出秘阵破绽,侥幸脱出重围。
但李鱼兵行险着,反其道而行之,偏要去碰一碰老妪这块硬石头:“擒贼先擒王,只要将老妪击溃,七杀之阵必将阵脚大乱,不攻自溃。这便是我唯一的机会!”
可是,重伤在身的李鱼,连实力最弱的银袍老六的攻势都无法挡下,又如何能够击败最强悍的老妪,如何能够挣得这一线转机?
强弱悬殊,即便是三岁孩童,都知道此刻绝不能攻击银袍老妪,知道逞匹夫之勇,只是以卵击石,徒然牺牲。
倘若有人真要出此昏招,简直是蠢之又蠢,死不足惜。
而李鱼却偏偏选择这一条蠢路,选择当一个无谋匹夫。
因为,李鱼所想的,不是保全自己的性命,而是击破这个玄奥诡异的七杀之阵!
所有人都知道,我无法撼动老妪分毫。
连我自己都知道,伤势沉重的我,已没什么可能击败老妪,却反而要饱受其余银袍人的杀戮。
可是,这是我唯一破阵的机会。
一往无前,再无后悔。
生死咫尺,李鱼身躯与意志已至极限,灵心与神思却辟出新天地,舍却身躯,独寄神思,一招“君不见,夸父逐日窥虞渊,跳踉北海超昆仑”,以玉石俱焚的可笑之举,驱遣万古不磨的英雄意气。
藏锋多时的桃花扇,今日才得以重遇故主,本以为酣畅淋漓,大显身手,孰料桃花飘零,生死垂危,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地。
于死地,于绝境,桃花扇与李鱼惺惺相惜,亦是脱胎换骨,挥洒滚烫心泪,发出苍劲龙吟,变潇洒而为激越,洒赤血而郁红光,桀骜不驯,一意横行,瞬将天地染成血色。
“这,怎会有这样的人物!”
老妪瞳孔遽然缩紧,完全料不到李鱼竟敢这般横冲直撞,更料不到已是砧板之鱼的李鱼竟是这般强大。
眼见红光如龙,势不可挡,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妪居然感受到了恐惧。
前所未有的恐惧,带着死亡讯息的恐惧。
心神大震之下,老妪倏然变招,果断放弃击杀李鱼之念,纵身疾退,不敢直面锋芒。
狼狈窜逃同时,她更将龙头拐杖仓皇抛出,试图阻挡桃花扇的决绝杀势。
第142章 大威天龙
察觉情势危急,飞在半空的两名银袍人匆忙变招,将袭向李鱼的两道银光中途改辙。判官笔皱鼻回援,月牙刺蹙眉斜护,强行截阻桃花扇杀势,奢望为老妪赢得喘息之机。
无奈惊弓之鸟,怎敌得大威天龙?
好比寒冰投海,两道银光尚未触及桃花扇,早被红光震散。纵然一心护主,可怜师出无功,不及体会龙吟声中“雕虫小技”的嘲弄,已先在对影凄惶的羞愧中黯然退场。
这时老妪的龙头拐也已迎上桃花扇,银光为求自保,不遗余力,红光为求破阵,不肯相饶,两道光华轰然而撞,胜负立判。
万年生长、无坚不摧的紫檀龙头拐杖竟只能眼睁睁瞧着自己重蹈同侪覆辙,纵有万般不可置信,却终究化为万缕细尘,从自然而来,复又归于自然,仓促结束这无可奈何的一生幻梦。
桃花扇贯彻李鱼“夸父逐日”之志,当真所向披靡,辟易诸神。虽遭遇连环阻击,威势未曾稍减,红光愈加漫盛,不由分说追上老妪,光芒耀闪间,得理不饶人,已将老妪整条右臂砍下!
须臾风云变幻,怪阵迎刃而解。
一旁薛逸峰却无暇拍掌叫好,眼中心中全部是李鱼的性命。虽然他早已告诫自己不要去关心李鱼死活,但此刻被冥冥中一股悲壮气息感染,仍是情不自禁,大声疾呼:“小心啊!”
那四名银袍人惊诧于李鱼玉石俱焚之举,却并未临时变阵,仍以李鱼为垓心,四面围城,再倾杀气,誓要彻底斩断李鱼生机,为老妪讨回颜面。
先前四道银光张牙舞爪,裹挟呼啸阴风,已然突进至李鱼身前,眼瞅着就要将李鱼撕为碎片!
而新发四道银光亦是不甘落后,紧紧追上,明知道多此一举,却还是谨慎异常,不留下死灰复燃的可能。
李鱼既无护体真气,又无保命手段,此刻心力耗竭,无从抵御,自然只剩一条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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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雁装作淡然,其实心悬战局,未有一刻懈怠。
七杀之阵神秘莫测,上官雁仔细端详,竟还是瞧不出阵法破绽。
先前那银袍老妪又刻意激引众人助阵,说不定阵法另有玄机,贸然入阵非但破不了阵,反可能拖累李鱼,是以上官雁并不轻举妄动。
更何况,李鱼既要磨砺自己,上官雁便随君心意,不到危急关头,绝不愿打扰李鱼战意。
“我相信他”四个字,早已表明了上官雁的态度。
但上官雁依然低估了李鱼拼死破阵的决心。
就像银袍人料不到李鱼竟会放弃防御而孤注一掷,上官雁也料不到李鱼竟会意气用事,做出不顾后果的糊涂之举。
所有人都料不到,有为之身,竟这般轻易被李鱼抛弃。
这世上,真有这样视死如归的人?
“你视死如归,可是,我不允许你死啊!”
上官雁后悔不迭,怜月神剑焦急挥动,试图为李鱼寻出一线生机。
奈何事发仓促,哪怕星月剑法神妙独步,哪怕上官雁剑术通玄,也已是鞭长莫及。
倾尽天下的剑气,虽然强势化消了银袍人后发的四道银光,却已经晚了半瞬,来不及阻止前四道夺魂夺魄的银光!
这一瞬间,上官雁浑身冰冷,万念俱灰,更涌起与李鱼同死的念头:“错了,错了!我为什么要坐视你独面难关?生死无情,瞬息万变,我怎么可以……你怎么可以!笨蛋,我来黄泉陪你好不好?”
蓦然却见红光万道,灼灼如桃花,在李鱼身上无端盛开,轻而易举震散了银光,将银袍人的期待无情击落,将上官雁的悔恨温柔抚平,将薛逸峰的关切潇洒接下。
那远在数十丈外的桃花扇,没有任何真气波动,没有任何轨迹移动,此刻竟已毫无征兆落在李鱼掌中!
同时桃花扇中更摇出一道红光,却是一招“披霄决汉出沆漭,瞥裂左右遗星辰”,宛若天龙下凡,势不可挡,在众人瞠目结舌中,斩断了那叫嚣着“宁杀错不放错”的银袍老三的一条右臂。
这一切说来复杂,其实电光火石,兔起鹘落,皆只是瞬间之事。
银袍老三右臂掉落之时,老妪因为断臂巨痛而发出的凄厉惨叫才刚刚飞向天际,薛逸峰也才刚刚将“小心啊”这三个字完全送出嘴唇。
眼前景象太过惊人,何止出人意料,简直神乎其神。丐门那四名女弟子见惯了大风大浪,此刻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一个个“哇啊啊”疯狂叫喊,莫名其妙而又兴奋燥热。
原来李鱼舍命一搏,不过是愚公移山,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不曾去考虑成败得失,只知道如此做才不会后悔。
但那一招“夸父逐日窥虞渊”,先是震散拦路银光,再行击碎龙头拐杖,终是斩下老妪右臂,充斥意气,挥洒豪情,他人固觉匪夷所思,李鱼自家亦是预料不及,深受震撼。
眼前杀机到来,心内却是豁然开朗,生死顷刻,李鱼意外领悟神思诀新境界,真正明白“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的道理。
神思诀有言曰:“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意思是思想感情能够统率无尽想象力,而如果思想僵化,感情枯竭,想象则必将阻塞。
而如果涵咏真情,顺乎心意,如天降雨,如日东升,一切自然而然,那么便可以神用象通,挥洒自如。
换句话说,神思诀之所以能够以诗词感应天地之气,突破常人认知规范,关键不在于想象之神思,而在于志气之充盈。情越真情越浓,越容易“心想事成”。
依照神思诀所言,参悟此理至于深处,“天人合一,我即宇宙”,庶几可达到真正“神思”的境界。
李鱼自然还达不到这种神妙境界,若不是生死关头的执念与情思,他也无法寻获这种真情浓情。
但较之对阵银袍人之前,李鱼对于神思诀的领悟可说是突飞猛进,招数威力自然也水涨船高。
谷中修炼半年,让李鱼明白“有我”与“无我”。此刻顿悟,却是让李鱼明白,无论有我无我,皆只是一情字耳。
当他使出“夸父逐日窥虞渊”的时候,那一瞬间,他不但是李鱼,同时也是夸父附体,壮心如潮,威力无穷。
而他心念动处,“披霄决汉出沆漭”,瞬间牵引桃花扇落在掌中,自信摇出红光,斩断银袍老三右臂,同样是拜神思诀的新境界所赐。
七杀之阵既破,大局已定,李鱼忍住身上痛楚,朗声说道:“此番动手,非我所愿。我等误中奸计,并非有意寻衅,诸位尽可明察。何妨请出青衫客,共同参详,以期揪出幕后黑手?”
众人来到空翠岛,乃是为了解决青衫客这个隐患。如今情况有变,李鱼自然不会妄下定论,更不会遽下狠手,一股脑杀光银袍人。
但这群银袍人不问是非,咄咄逼人,让李鱼好生厌恶。
所谓“以战求和则和存,以退求和则和亡”,李鱼选择将银袍老妪和老三的右臂斩下,已然表明众人态度:“我等既不好战也不惧战,只想求一个真相”。
老妪灌下一枚丹药,止住了痛呼,神色复杂,长叹一声:“是我们丢人现眼了!”
她打个手势,命银袍人收起敌意,然后道:“若你们真想要见青衫客,便往东南竹林深处,青衫客就在竹林小屋中。我们先行通禀一声,你们稍事休息,自行前来吧。”
说罢,手势一划,在老四的搀扶下,飞空而去。
老三亦在老六扶持中勉强稳住身形,临去之际,送上一声由衷赞叹:“尊驾好神通,我是心服口服。”
上官雁早已飞身至李鱼身旁,运转“归元诀”真气,为李鱼疗复伤势。行功已毕,复又给李鱼喂下两颗星芒丹,嗔道:“李公子,你太过极端了。我们一起想办法就是,怎能如此乱来?下次你可不许再逞强了。”
她貌似嗔责,而心内实是骄傲,是以眼角眉梢既带着后怕的余悸,又带着雀跃的欢喜:“李鱼他以一人之力而破掉七杀之阵,让那群神秘银袍人输得服服帖帖。经此一役,他真正足以在仙林扬名立万了。”
李鱼不敢胡乱承诺,只是尴尬笑了一声,却对张羽道:“我自作主张,将银袍人放脱,还请仙子勿怪。”
张羽道:“冤家宜解不宜结,李公子所为,正是最佳决策,我又何怪之有?更何况,这七杀之阵,玄奥深邃,轻易不可拆破。若不是李公子拼死力战,只怕众人都要丧命于此,众人非但不会怪你,反而要感谢你呢。”
她这番话说得诚挚已极,使人一听便知道乃是肺腑之言,非是客套伪饰。
薛逸峰亦是眉开眼笑,激动难抑:“我的好哥哥呀,先前你擒下三绝书生,我还不太服气来着,现下我是真服你了。谁要是不服你,我先打他十个大耳刮子!”
李鱼一边谦逊,一边暗忖道:“上官雁叫我不可逞强,只怕我是做不到的。
若非这场极限之战,焉有此时进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话一点不错。
师父修炼神思诀,那是若有神助,不必经历而自能明悟。而我修炼神思诀,则需要在实战中不断体悟。
正如诗词之道,李太白之天才放逸,万古少有;而孟东野之苦吟成癖,世以为律。我既无太白之天分,便该有东野之勤勉。”
李鱼休息一阵,对众人道:“我的伤势并无大碍,还是早点前往竹林小屋,免得主人空等。”
照夜雪狮颇为灵性,主动变大身形。李鱼与上官雁上了雪狮之背,其余人则是御气而行。
数里之地,转瞬即至。众人飞在半空,脚下一片竹林,翠绿欲滴,秀颖清新。
薛逸峰正要发出感叹,忽觉体内真气空空荡荡,霎时跌落云端,不得不发出一声惊慌大叫。
与此同时,张羽与四弟子亦是无端丧失真气,犹如风筝断线,狼狈跌入竹林。
就连照夜雪狮也遭遇诡异,体内妖力瞬间消失,突然变回小猫儿大小,不由自主下坠,当真是四肢无措,恐惧乱吼。只是这吼声有气无力,再没有威风可言。
上官雁身形随之翻落,觑准方位,先将小雪狮抓在手中,再伸手去抓李鱼的肩膀,不料李鱼已先伸出手掌过来,更听李鱼焦急喊道:“上官姑娘,情况有异,快拉着我的手,不可走失。”
上官雁心中一甜,一时间中,只是想道:“不管出了什么事,我都不会和你分离的。”
(神用象通,情变所孕。物心貌求,心以理应。出自《文心雕龙·神思》。)
第143章 夫君安好
意外突如其来,众人无一幸免,纷纷跌落。所幸众人身在半空,只高出竹林数丈,下坠之势便不算猛烈。又有繁茂竹叶缓冲,虽然一个个摔得七荤八素,却未曾伤筋动骨。
李鱼紧攥着上官雁手掌,察觉翻覆难免,如何能让上官雁遭受困顿?仓促中手掌一引一带,竟将上官雁拉至怀中,同时双腿斜蹬竹身,将身躯勉强放平,让后背与泥土结结实实磕碰,总算护得佳人无虞,不教仙姿染上一点凡尘。
但霜月仙子仍是失去了冷傲仙姿,非但真气空空如也,连气力也溜之大吉,浑身软酥一团,只芳心鹿撞,咚咚作响,嘴唇微张,气息慌乱,活脱脱是人间少女乍喜乍羞模样。
吐气如兰,喘息可闻;含情脉脉,明眸善睐。李鱼心中不能无感,压制绮念同时,更泛起无声叹息:“曾经沧海难为水,李鱼此生,终究是对不住你。”
此时上官雁趴在身上,仪态颇为不雅,李鱼不敢耽搁,连忙将上官雁躯体轻轻推开,随即翻起身来,询问道:“上官姑娘,你无碍吧?”
张羽从泥土中挣起身子,一身红袍斑斑点点,多有沾染。她不去拍掉泥土,眼睛先瞥向不远处的上官雁,但见竹影疏间,白衣无尘,竟是首次涌起羡慕之念,随即自省道:“张羽啊张羽,你奋力独行,从不知寂寞彷徨为何物。到了此际危难,却去羡慕她有男人扶持吗?莫非你心里,仍在幻想着一个男人吗?俗念不脱,尘心未死,今日记一大过!”
却听薛逸峰叫嚷了起来:“到底怎么回事?真气怎么就突然不能使用了?张姐姐,你也是一样吗?”
明桃诸女一边哎呦呼痛,一边打量着四下环境,叽叽喳喳,狐疑猜测:“也没见敌人暗算啊。莫非是这竹林有问题?这也太过匪夷所思了吧。”
李鱼已暗中试过神思诀,发觉心神已然无法沟通天地之气。换言之,他与其他人一般,已是毫无神通的凡夫俗子了。
他口中不言,眉间却不免现出忧色,暗忖道:“难怪银袍人退得如此干脆,原来真正的杀阵竟是这毫无杀气的竹林。我们全都失了战力,若是再碰上他们,好比羊入虎口,连反抗都不能够。”
张羽微微思索,便即有了主意,掷地有声道:“眼下只能暂时退出竹林。这竹林有些古怪,大家切不可分散。”
众人依言聚拢,前后相望,沿着竹林小径快步而奔,试图离开竹林,返回西北方岛岸。
跑了数十步,李鱼心中忽动,脱口而出:“困神锁!”
薛逸峰本是心神不宁,倒被李鱼吓了一跳,伸手拍了拍自家胸口,吁了一口气,下意识问道:“好端端的,提什么困神锁?”随即恍然大悟,惊叫道:“你是说,你是说……”
众人无法使用真气,岂非正是困神锁的效用?
只不过困神锁是一条黑森铁链,而眼前竹林却是一条条无形锁链。
薛逸峰不由想起三绝书生叙述困神锁时候的恐惧与凄惨模样,心中没来由一阵慌乱,大声嚷道:“糟了糟了,我们都没有真气,岂不是成了待宰羔羊,全都性命难保了吗?”
张羽回转身来,微微一笑,既回应李鱼,又为四弟子释疑:“不错,只怕这便是三绝书生引我们上空翠岛的用意。”
上官雁与李鱼并肩而行,目光依依,只在李鱼身上,闻言并没有任何波澜,显然早已想到困神锁了。
张羽眼眸余光瞥到上官雁的神情,不由忖道:“上官雁果然是我的劲敌,但她深陷情爱,等若放弃逐鹿天下的资格。这是我的幸运,还是我的不幸呢?”
这念头一闪而过,更已察觉薛逸峰与四弟子心态失衡,士气大挫。无奈张羽也没有破局之策,只好以微笑提振众人信心,云淡风轻道:“若是我们能在银袍人到来前离开竹林,谁是待宰羔羊,还说不准呢。”
薛逸峰一拍脑袋:“对啊,我们刚飞到竹林上空就掉下来,距离竹林出口不过百来步。赶紧走,赶紧走!”
张羽心中却是一叹:“银袍人比我们早到竹林,照理应该守株待兔,埋伏妥当。而今银袍人没有守在竹林,想是另有安排。但有一点是确定的,我们绝不可能轻易离开这个能够禁锢真气的诡异竹林。否则,银袍人绝不会白白错过良机。”
只是这个想法不便说出,说出来非但于事无补,更会滋生绝望之情。一旦众人懈怠意志,自暴自弃,那才是真正祸事临头呢。
果然,众人跑了小半炷香时间,眼前仍是密密竹林,一派翠绿,映目自凉。
就算是走,也该走出竹林了,何况是发力奔跑?
一株株分明是普通竹子,为何构成了一个没有出口的迷宫,铁心与众人为难?
薛逸峰娇生惯养,筋疲力尽,再也忍耐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他到了此时,只觉希望全无,不但身体吃不消,连精神也扛不住了。
好在薛逸峰做事虽然直率,毕竟不是傻子:“此刻我若是再胡乱叫嚷,让他们也跟着我泄气,破坏了勉强维持的士气,那就真没有希望了。”
因此之故,薛逸峰非但没有说什么“等死吧”之类的丧气话,连“跑不动”之类的牢骚话也不发一声,只是大口大口喘着气。
那四名女弟子也感体力不支,眼见薛逸峰停了下来,亦是有样学样,停步不前。
张羽见状,对众人道:“轻易是走不出竹林了,大家先休息一会。”
四弟子听出张羽话中的无奈之意,面面相觑,本想出言安慰,却又不敢开口相劝。
这一趟出海之行,虽嫌仓促轻率,但一行人皆是仙林翘楚,智勇双全,无论遇见何种危机,都可轻松应付。
李鱼一人便击破七杀之阵,张羽、上官雁两大仙子甚至都不需要出手,更让四弟子认为此行有惊无险,依旧将上演马到成功的惯例。
谁能想到,这个毫不起眼的竹林,居然将成为众人的断魂之地?
连一向智珠在握的张羽也不知如何破局,四弟子怎能不惊心动魄,怎能不惴惴不安?
敌人不动刀兵,自家一败涂地,眼前骇人听闻的事实,借着竹叶摇动,化成天地间神秘最诡异最可怕的魂灵,嬉笑着嘲讽着威吓着,飘入众人心间。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张羽一开始就让众人结伴而行,避免了迷路失散之忧。
李鱼暗忖道:“银袍人久久不现身,杀又不杀,放也不放,他们是何道理?离开竹林是不必妄想了,我们又该如何行动?
要不然,调转头去,往东南方竹林深处而行?
银袍人不是说深处有间小屋吗?真要是见了青衫客,问明真相,也许还能柳暗花明。
但银袍人态度狠辣,又被我砍了两人手臂,他们会轻易放过我们吗?
我们已无自保能力,贸然前往小屋,岂非自投罗网?”
李鱼只觉头昏脑涨,不免摇了摇头,低声求助上官雁:“上官姑娘,你有什么想法?”
上官雁亦是摇头,嘴唇靠近李鱼耳朵,低声道:“我亦是一筹莫展,只有两点推测。
其一,三绝书生所说的青衫客,多半不是空翠岛上的青衫客。这两派势力互相敌对,而银袍人一见我们便要赶尽杀绝,恐怕便是因为那假青衫客的缘故。
其二,你破了七杀之阵,证实你有击杀银袍人的能力。你放过银袍人,更证实我们并非要谋害那空翠岛上的青衫客。多半青衫客因此手下留情,将本来是杀敌困敌的竹林变成考验我们的一道试题。
青衫客虽然没有直接派出银袍人杀掉我们,但如果我们无法破解这道难题,恐怕将要永远被困在这座竹林中,一直到饿死为止。
但我还是想不明白,竹林是如何能够禁锢真气的。弄不清其中原理,哎,我也没有破解竹林的头绪。
依我之见,我们只能冒险往竹林深处一探究竟,李公子,你觉得如何?”
上官雁双眸中现出迷惘之色,显然是煞费苦思而无所觅得,李鱼展颜欢笑,低声安慰道:“哈,我也是觉得该往竹林深处去。俗话说英雄所见略同,没想到我这个愚笨之徒,居然也会和霜月仙子想到一块。
不过我只是莽夫乱撞,而你却是深思熟虑,但现在沾了你的光,好像我也变聪明起来似的,哈哈。”
上官雁脸上忽然一红,反将脸庞移开一些,声音几不可闻:“我最喜欢的,便是你临危不惧的笑。为了这迷人笑容,我定会想出脱身之法。”
李鱼本是为鼓励上官雁而信口说笑,却换得上官雁真情流露,暗觉失言:“总是我不会说话,却显得我有心搭讪,平白让她误会。若能度过这桩风波,还须尽快与她说个明白,万不可耽误她。”
薛逸峰眼光恨恨,直瞪着眼前绿竹,忽然灵机一动,叫道:“有了,既是这些竹子在作祟,我们将竹子砍去不就有出路了吗?张姐姐,你看这法子可行吗?”
张羽也不点破,只是道:“难得薛公子也动起脑筋来,不妨一试。”
明桃、飞雪两女却听得意动,各自起身挥剑斩在竹身上,“铮铮”两声,如击铁骨,却连竹枝也不曾削断一截。
乱流“咦”了一声,伸手将身旁竹叶轻松摘下,复又将一小截竹枝轻易折断,更是诧异难明:“也真是怪了,剑砍不倒,手却能折下。这些竹子是故意和我们捣鬼吗?”
薛逸峰满脸失望,正想叹一口气,忽然又想到一点,叫道:“剑不行,但火未必不行!张姐姐,你不是随身带着火石吗,放一把火,将这些破竹子全部烧个干净,还怕它不成?”
张羽哂笑道:“你这主意,当真是焚琴煮鹤,对花啜茶,大煞风景。如此通幽竹林,怎能粗蛮对待?”
“现下是要保命,又不是游山玩水!我的好姐姐,快把火石拿出来。”
张羽摇头道:“老实说,你这主意不但大煞风景,而且枉费心机。我知你不试过不肯心甘,火石你拿去吧。”
薛逸峰满怀期待,只望火石敲出的这团炙热火焰能够驱赶阴霾。
只可惜火焰对着竹叶,东也不着火,西也不着火,反是那团火焰自行消逝了。
张羽收回了火石,对上官雁询问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仙子意下如何?”
见到上官雁点了点头,张羽心中有数,等众人休息了一阵,朗声吩咐:“大家回头走吧。如今也无须奔跑,就当是散步好了。”
早是死马当活马医,众人均无异议,便往竹林深处而行。
走了数百步,忽听半空一阵声响,抬头看时,却见头顶处坠落下两道身影,撞得竹枝摇晃不已。
“这是……”张羽眼生诧异,心湖再泛出波澜:“竟是仙音宗冰雪仙子唐柔雨!她怎么也来了空翠岛?看样子,她也失了真气。”
唐柔雨依旧身穿白衣,虽是突然掉落,并不如何仓皇,只见左手拉住竹枝,再伸腿一瞪,落压在同来那名黑袍男子背上。
原来唐柔雨右手握着一道红色绳索,绳索另一端则五花大绑,系在那名男子身上。
察觉真气离体的瞬间,身在半空的唐柔雨应变迅速,将“捆仙索”瞬时拉伸,放手松开了一段。
因为两人重量有别,因此那名男子先行落地,等若替唐柔雨披荆斩棘,先行应付竹枝纠缠,而唐柔雨则得以安然无恙,不染纤尘。
这时唐柔雨见张羽等人穿越竹枝相缠,急急聚拢过来,纤手整理了一下鬓云眉叶,展颜一笑,开口第一句却是:“夫君安好?”秋水含情,盈盈流盼,皆只在那容颜被毁的丑郎君身上。
当着众人之面,李鱼好生尴尬,暗中恼怒:“她怎么能信口开河,当时已经答应我不胡乱称呼,怎可……”
李鱼一时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只好装个糊涂,免得折了唐柔雨颜面,左望右望,疑问道:“仙子说的夫君是谁?难道是薛逸峰薛大公子吗?”
薛逸峰已然身心俱疲,早有放弃之意,意外见得唐柔雨,好比无边沙漠中听见一点水源声响,精神振作了一些,暗想道:“就算是死,却能够与三大仙子同死,我也死得不枉了。不知有多少人要羡慕我呢!”
但此刻听到李鱼拿他顶缸,薛逸峰不由动了肝火,怒道:“李鱼你这坏哥哥!你说什么浑话,我配当唐姐姐的夫婿吗?你这样岂非要伤了唐姐姐的心?”
上官雁将身形不着痕迹靠近李鱼,眼中含着笑意,话中更是掩不住的欢喜:“你们两人都糊涂了,冰雪仙子的夫君嘛,自然是这翠绿竹子了。
岂不闻前人诗句‘雪声偏傍竹,寒梦不离家’?雪与竹夫妻恩爱,当真是羡煞旁人。”
第144章 奇事一桩
张羽接口道:“竹君忆妻成狂,却来纠缠我等闲人,弄得我等好生狼狈。总算冰雪仙子来到,快快驯服恶夫,替我等出口恶气。”
唐柔雨摇头轻叹:“岂不闻前人诗句,但见新人笑,哪闻旧人哭?郎心如铁,何曾相忆,我这个旧人又能如何呢?左不过痴心不改,做一个‘日暮倚修竹’的幽怨娘子罢。”
这叹息一语三关,既回应了张羽“破解竹林迷阵”的希冀,又埋怨了李鱼“顾左右而言他”的薄情,更暗讽了上官雁“鸠占鹊巢自以为得计”的欢喜,神态哀婉而言辞锋利,叫李鱼大感头疼。
幸好薛逸峰满腹疑问,已抢着为李鱼解围:“唐姐姐,你怎么会来空翠岛呢?地上那个死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与唐柔雨同来的那名黑袍男子,脸庞乌黑,嘴唇淌血,看样子刚死不久。
唐柔雨又是一叹:“情发于中,自是不管不顾。”
原来唐柔雨听闻李鱼现身琼海城,亦是匆忙赶赴。只是她到达之时,已是今日清晨,错过了秀宁街抓捕假李鱼的好戏。
琼海城虽然小心封锁消息,却瞒不了仙音宗耳目。自然这些消息影影绰绰,无法尽窥实情,但凭借过人才思,唐柔雨将发生在秀宁街的那场战斗还原了七八分,对化名“胡玉风”、无端卷入是非的李鱼分外留心。
等到琼海城主府中消息传来,上官雁不避嫌疑与胡玉风同处一室,唐柔雨更笃定了心中猜测:“他在白鹭堡隐姓埋名,我本来就有些疑心。这趟前往白鹭堡,就是要弄个水落石出,谁知道琼海城又传来消息,一来二去,反是错过了。”
唐柔雨深悔失了先手,叫上官雁占了便宜,气恼之余便决定亡羊补牢,将这件事妥善处理,好让李鱼明白,谁才是真正的良配。
假李鱼在琼海城三处同时犯案,乃是为了故布疑阵,引起琼海城的注意。而唐柔雨却也因此找到突破口:“只怕关键并不在假李鱼身上,而在那两名同谋身上。我不妨来个黄雀在后。”
唐柔雨命人密切监视琼海城中府周边。果然,李鱼等人骑乘照夜雪狮离去之后,两名黑袍人鬼鬼祟祟现身,追着李鱼等人的方向腾空而去。
唐柔雨追了上去,暗里出手,径取一名黑袍人性命,杀鸡儆猴,逼迫另一名黑袍人说出实情。
那名黑袍人战战兢兢,将一切老实交代,说他们两人乃是受空翠岛青衫客命令,一面协助李鱼将张羽引上空翠岛,一面监视李鱼,以防李鱼叛逃云云。
至于青衫客究竟有何图谋,李鱼是真是假,黑袍人只说不知。
唐柔雨怕与张羽等人失去联系,不敢耽搁太久,便用捆仙索将黑袍人捆起,命黑袍人引路前往空翠岛。
那黑袍人倒也老实,并未胡乱指路。到了空翠岛,黑袍人一指东南竹林:“青衫客就在竹林之中。若是见了他,我是生不如死的……”话声未完,已是吞毒自尽而亡。
唐柔雨之所以故意落在李鱼等人身后,便是想作为一支奇兵,在李鱼与青衫客冲突时神兵天降,奠定胜局。
但黑袍人的决绝自杀,让唐柔雨心中有了一层不好的预感:“只怕青衫客的手段,远比我想象的还有可怕……”
念及李鱼安危,唐柔雨不顾一切冲向竹林,果然真气全失,遭遇困厄。差可欣慰的,却是重遇李鱼,与众人回合一处。
当下唐柔雨隐去心路历程,将大致经过说与众人。
张羽神情数变,待唐柔雨说完,轻叹道:“是我得意忘形,竟疏忽大意,未能揪出身边那两名黑袍人。冰雪仙子高明擅谋,我是自愧弗如。”
唐柔雨知道张羽此言乃是暗指仙音宗将势力伸到琼海城,也不说破,苦笑道:“如今大家都被困在竹林,生死顷刻却一筹莫展,哪有什么高明不高明?”
当下众人一道往竹林深处缓步而行,张羽亦将这边情况择要告知唐柔雨。
唐柔雨若有所思,叹道:“那名黑袍人委实狡诈,一路惺惺作态,只为引我入局。三绝书生更是狡诈阴险,伪装高明。
由此可见,三绝书生与黑袍人真正的主子,也就是那假青衫客,当真非比寻常。不知他为什么要将我们骗上空翠岛?
莫非,他是想让我们与岛上之人拼个你死我活?他与岛上之人是否有着深仇大恨?”
李鱼闻言,亦是暗中思忖:“假青衫客早就知道这竹林的诡异,所以三绝书生才会极力渲染困神锁的可怕,早早提醒我们。
但竹林的威力已然超出所能理解的范畴,就算是傲绝天下的三大仙子,也是无可奈何。
假青衫客如此安排,岂非只是让我等白白送死?那对他又有什么用呢?”
念及此处,李鱼脑海中忽然一动,隐隐似乎触及到什么,却又没有一个清晰头绪。
他的双眉不自觉皱起,双手捂住额头,脚步亦随之放慢。
上官雁瞧见,关切问道:“李公子,你怎么了?”
一旁唐柔雨心有灵犀,同时间送上关切殷殷:“夫君,你怎么了?”
明桃四女均是暗地皱眉,各自腹诽:“生死关头,两大仙子却还在争风吃醋,也是奇事一桩。”
薛逸峰却是苦中作乐,“嘻嘻”一声笑了出来。
不想这一笑,却让李鱼思路豁然开朗,一切疑问都有了解答。他颇为激动,大声说道:“我明白了!是因为神思诀!”
众人不由自主停下了脚步,将目光集中在李鱼身上。
李鱼胸有成竹,笃定说道:“假李鱼作案,正是为了吸引梅花仙子注意,吸引梅花仙子前来破解这神秘竹林!
梅花仙子击败圣儒门主,仙林到处都在传扬神思诀的神异。假青衫客因此把主意打到了梅花仙子头上!”
张羽点头道:“正是。神思诀,困神锁,都带有一个神字,都关系着神识的大学问。这段时期梅花仙子和你李鱼名动仙林,这就难怪假青衫客会动这个念头。”
李鱼心头不由想起三绝书生转述假青衫客的话语:“连困神锁都挣脱不开,疏影阁传人,浪得虚名”,这是不是假青衫客的激将法?
李鱼将杂念先放在一旁,继续道:“只是假青衫客没有料到,梅花仙子根本没有出山之意。于是他们退而求其次,将希望放在你们这些仙子身上。
因为你们既与梅花仙子一同列名八大仙子,在他们想来,同是灵心慧质,也有可能破解竹林之秘。”
薛逸峰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样,我也明白了!如果我们无法破解竹林,对假青衫客而言,也没有什么损失。无非是一个个试验品罢了。
等到我们死透了,他依然可以派人假扮李哥哥。然后次数多了,闹得大了,总会引得梅花仙子前来空翠岛。总之,他的目的,就是为了破解这个神秘的竹林!”
张羽现出激动神色,感叹道:“李公子,你这个发现非常重要。假青衫客都相信可以破解迷阵,我们更不能放弃希望。”
假青衫客既然想要借助外人之手来对付真青衫客,真青衫客也可以借助外人之手来对付假青衫客。
换句话说,既然真假青衫客势成水火,众人便有了与空翠岛联盟的基础。他们不但不是敌人,还可以成为朋友。
李鱼这番推论,将整个事情正本清源,更为破解竹林提供了另一个思路:“没必破掉竹林的禁制,只须表现出足够的实力,让空翠岛有意结盟,空翠岛自然会将众人视为贵宾。”
先前众人把目光放在破阵上,焦头烂额,无计可施。而现在却多了一条新思路,难怪张羽会如此激动了。
见到张羽欣喜的表情,明桃四女不免对李鱼刮目相看,暗忖道:“难怪两大仙子会为李鱼争风吃醋,他不但修为高强,而且愿意去动脑子,并不只是一个武夫。要是他没有毁了脸,那就好了……”
她们这时却忘了腹诽自己:“生死关头,你们四个却还在关心别人的脸,也是奇事一桩。”
众人再次上路。上官雁与唐柔雨两人皆欲与李鱼并肩而行,但小径狭窄,只容得下两人,倒把李鱼逼得退后一步,与薛逸峰做了同伴。
李鱼失踪时,上官雁与唐柔雨颇多联络,交情不俗。而此际相遇,两人却有些生分,相互间虽也是谈笑不绝,却总是多了些疏离。
失而复得,弥足珍贵,愈发不能相让,本是人之常情。但以两女之尊而有此常情,张羽看在眼中,愈发警惕:“可见情爱二字是最要不得的……”
众人行了一个时辰,眼前依旧只是竹子,并不见林深竹屋。
“莫非我们是在原地转悠?”
明桃诸女将罗帕、丝巾等物系在竹身上作为记号,复又行了两个时辰,依旧茫茫竹林,别无所见,至于所作记号,更是不曾重遇。
这一下众人都是彻底灰心:“这竹林并非是什么迷宫,却像是无穷无尽,轻易走不出去了。”
张羽道:“大家都累了,且歇息片刻。”
明桃等四弟子忍了多时,这时躲到远处,自去方便。
这竹林前后只是一条小路,并没有奇门遁甲的设置,自然也就没有迷路之忧,众人先前倒是多虑了。
张羽从百宝囊中取出一个小火炉来,复又掏出一张紫檀木几,一套茶具。
那茶壶色作天青,形式古朴可爱,望去水润欲滴,一瞧便是珍品。而茶杯瓷质轻薄,杯口仅如铜板大小,颜色如朱砂,却又莹白剔透,令人一见心喜。
唐柔雨伸手拿起一个茶杯,啧啧称叹:“这茶盏薄如蛋壳,仅重半铢,明若玑珠而色若丹霞,想来便是昊十九亲手所制的流霞盏了。”
张羽笑答道:“冰雪仙子慧眼如炬,对于茶道当有所高论。我平生只好一个茶字,无论何时,都离不开茶。一向囫囵吞枣,今日怕要贻笑大方了。”
李鱼恍然而悟:“难怪张羽会随身带着火石。”
第145章 煮茶论鱼(感谢余虑无成的打赏)
张羽走到竹子旁,嫣然一笑,念念有声:“竹君竹君,以尔之清气,佐茶之清香,不算辱没吧?”
但见她纤手攀上竹枝,轻而易举折下许多嫩叶,继而抱持竹枝,放在火炉之中,火石一敲,便在竹枝上燃起火来。
薛逸峰气恼不已,恨恨道:“这竹子也挑人的?我百般使法子,一点火星唾沫都没的,这不是单欺负我吗?”
众人皆是忍不住现出笑意,浑忘了此际险境,心神大为放松。
张羽从百宝囊取出一个翠绿葫芦,一边将葫芦中的水倒入茶壶,一边道:“我虽不懂茶道,却是附庸风雅,特地寻来惠山泉水,如今正好款待佳客。”
惠山泉水甘芳温润,如激雪过齿,濯热涤俗,被誉为“天下第二泉”,乃是煮茶神品。
唐柔雨拍手赞道:“芙蓉仙子乃是茶道高手,这般说辞,无乃太谦乎?水是好水,茶当然也非凡品,芙蓉仙子莫要馋我。”
“东坡诗云,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惠山水嘛,自然要配建溪龙团凤饼了。”
建溪之龙团凤饼,名冠天下。惜乎茶圣陆羽未曾前往建州,未曾将建溪茶著录于《茶经》之中。是以宋国丁谓有诗曰:“唐贤经谱内,未识建溪春”,颇是为建溪茶叫屈。
唐柔雨乃是仙音宗少主,腹笥既富,眼界自高,但听到“建溪”两字,眼中仍不由自主透出憧憬之色。
她素来只闻建茶之名而不曾有机会亲口品尝,今日机缘巧合,得以在困境中得品佳茗,倒是了了一桩心愿。
这般想着,唐柔雨又将目光移向李鱼脸庞,凝眸含情,别有所寓。
上官雁见了,只是微微冷笑,懒得说一句闲话。
少时,明桃等四弟子回返,望见张羽好整以暇在煮茶顾火,那是习以为常,并不为奇。但瞧见李鱼等人脸上没有一丝焦躁气息,四女却不免吃了一惊,又多了些佩服之意:“眼瞅着凶多吉少,小姐煮茶养心,浑若无事,他们竟也能安之若素,气定神闲。就连那女公子薛逸峰,居然也能沉得住气,真是难得,难怪小姐肯带着薛逸峰一同上路……”
火炉与茶盏之间,张羽与火炉之间,距离井然,显然遵循一定法度。尤其张羽举手投足,行云流水,尽是清雅。李鱼瞧在眼中,但觉赏心悦目,暗中赞叹。
不一时,茶声微起,李鱼举目往茶壶中瞧去,却见云气缥缈,茶叶与波涛相互跌宕,“云叠乱花争一水,凤团双影负先春”这两句诗词,登时在脑海鲜活起来,再是形象不过。
忽听张羽问道:“敢问冰雪仙子,如何才是品茗良时?”
“我只知一沸二沸三沸之说,想来芙蓉仙子另有高论。”
张羽又把目光望向上官雁,上官雁大大方方道:“我是不懂的,莫要为难我啦。”
张羽不由一笑:“霜月仙子当真妙人。”却又瞧向李鱼:“还望李公子不吝赐教。”
李鱼尚未说话,上官雁已先抿嘴而笑:“我虽然被你考倒,但李公子博览群书,绝对能替我扳回一城。他答了出来,便如同我答出来一般。”
唐柔雨细眉一颤,心头更瞬时生出恼怒来:“我争得口头名分,情分上却输了半层。上官雁暗用夫唱妇随,是故意恼我来着……”
上官雁既已抬出花花轿子,张羽眼中更流出殷盼,李鱼不好谦逊,当即侃侃而谈:“我生长乡野,实不会饮茶,只好搬出古人,纸上谈兵罢。
记得李南金有诗曰,‘虫唧唧万蝉催,忽有千车捆载来。听得松风并涧水,急呼缥色绿瓷杯。’
李南金之意,茶声有如松风响动,涧水流动,便是茶水入杯之时。不过李南金的朋友罗大经却别有看法。
罗大经诗曰,‘松风桧雨到来初,急引铜瓶离竹炉。待得声闻俱寂后,一瓯春雪胜醍醐。’
罗大经的意思,煮茶的时候,如果声音像松风涧水,已经将茶叶煮得太久,茶水会产生苦味了。所以刚刚听到松风般声音,就要赶紧移瓶去火,这样才能保持茶叶的甘甜,留下一杯绝妙好茶。
李南金与罗大经的看法各有道理,但据前人笔记,倒是罗大经得到更多赞同,想来定有道理。
我不过拾人牙慧,芙蓉仙子以为如何?”
张羽叹道:“待得声闻俱寂后,一瓯春雪胜醍醐。诗人真是不凡,能将我心中有而口上无的东西,说得这么妙这么美。”
李鱼果然替上官雁挣回了颜面,照夜雪狮“呜嗷”一声,在上官雁怀中伸头伸脚,得意洋洋。
等到松风初起,张羽将茶汤优雅倒入流霞盏,分与众人。
李鱼端起茶盏,尚隔了许多距离,已觉清香扑鼻,直润到心间去。及至真正入口,神髓皆动,清风孕生,不觉眉飞色舞,连赞道:“好茶,好茶。”
唐柔雨亦是浅抿一口,叹道:“得遇此茶,往日所饮皆成粗水矣。可见好茶亦须知己,若无芙蓉仙子之茶艺,便有惠山泉与建溪茶,也只是暴殄天物。”
“过奖,愧不敢当呢。”张羽端起流霞盏,却是一呷而尽,并不惧怕茶汤滚烫,显示她真正是精于茶道的高手。
上官雁自囊中取出绿豆糕,明桃诸女也拿出桃酥、昙花冻等点心,均摆在软绸之上。
唐柔雨纤指拈起一块绿豆糕,缓缓放在口中,细眉一展,赞道:“这绿豆糕也极好吃,我竟忍不住要多吃几块。”说着,又拈了一块绿豆糕在指间。
上官雁秀眉微颤,道:“唐姐姐喜欢,便多吃些,不过是寻常糕点而已。”
张羽复又给众人满上茶盏,笑道:“先前我说对花啜茶,大煞风景,真是大错特错。”
薛逸峰满脸疑惑,追问道:“对花啜茶,为何大煞风景,又为何大错特错?”
张羽解释道:“吃茶看花,意随花行,往往因为花的美丽而忽略了茶的甜甘,所以说喝茶时不宜看花。
而眼前名花倾国,风姿超然,花增茶之韵,茶添花之雅,才知对花啜茶,真正是有滋味。”
张羽这话,显然是把上官雁与唐柔雨比作名花,其实她自己何尝不是倾国之色?
她口中说出“有滋味”三字,在场之人均泛起同感。薛逸峰更不由痴想起来:“若是李哥哥容貌不毁,此刻便是四大名花奇集,该是何等赏心悦目!”
唐柔雨接口道:“芙蓉仙子以花喻人,虽然往我们脸上贴金,到底落了俗套。
依我看来,此时此境,唯有东坡那一句诗方能形容。
‘从来佳茗似佳人’,这盏中之茶,洗心扫俗,才是真正佳人。岂不远胜过我等膏油容貌?”
张羽微微一愣,鼓掌大笑:“好一个东坡,好一个冰雪仙子。”
李鱼心中不由泛起东坡这一首七律:“仙山灵草湿行云,洗遍香肌粉未匀。明月来投玉川子,清风吹破武林春。要知冰雪心肠好,不是膏油首面新。戏作小诗君一笑,从来佳茗似佳人。”
上官雁瞧在眼中,气在心上,暗恼道:“哼,冰雪仙子,冰雪心肠!她果是聪明得很,抓住李鱼喜爱诗词的脉门,暗暗自夸,妄图获得他的好感呢。”
张羽喝了一杯茶,又吃了一块绿豆糕,若有所思道:“昔日曹孟德煮酒论英雄,今日我们聚在一起,也是缘分。不如我们来个煮茶论鱼,如何?”
薛逸峰又抢问道:“煮茶论鱼?张姐姐,哪来的鱼呢?”
张羽一指李鱼,忍住笑道:“近在眼前明晃晃一条鱼,你难道看不见吗?”
李鱼见张羽忽然扯到自己,虽是心中坦荡,仍觉得很不自在,不假思索道:“仙子,勿要开玩笑。我有什么好谈的呢,还是正事要紧。”
“李公子,可别误会。”张羽掩嘴一笑,目光清亮:“两大仙子都将你视若珍宝,我可不敢胡乱消遣。更何况,我相信,你一定会对这场论鱼有兴趣的。
譬如说,你难道真不想知道,当日仙音宗比武招亲,为何冰雪仙子会主动认输?”说着,张羽将目光锁定在唐柔雨脸上。
此言一出,薛逸峰固是益发糊涂,明桃诸女也是皱眉惊诧。如今众人被困在竹林中,生死难料,张羽不与众人商讨破解之法,反而讨论一个不相干的李鱼的感情私事,这不是主次不明,轻重不分吗?
如果说先前煮茶闲话,是为了缓解压抑的气氛,驱赶绝望的心绪。但此刻张羽正襟危坐,郑重其事的要来这一个“煮茶论鱼”,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想不出她究竟有何用意,更想不出她究竟为何如此悠然自得,竟还有这份闲心雅致。
李鱼却是一愣,嘴唇张了又闭,竟是不再阻拦。
老实说,张羽问的这个问题,确实在他心中萦绕,不可解答。
仙音宗少主何等尊贵,招亲盛会何等隆重,无论是谁,事先都不敢相信,唐柔雨竟会当着天下群雄,不顾非议而主动向李鱼认输。
所以,李鱼也因为这想不到而吃了一个大亏。本来想主动认输的他,被唐柔雨的意外举动打乱了计划,整个人生可说是天翻地覆……
虽然在新凤镇,唐柔雨给了李鱼一个解释:“你是铁骨男儿,旷世少见,令人心动。”但赵月儿的一番言论,又让李鱼心生疑惑。
冰雪仙子唐柔雨到底是心计深沉之人,他李鱼又如何知道哪句真哪句假?
而此刻,上官雁与张羽皆是智慧过人之辈,唐柔雨倘若诡言巧辩,定然逃不过这两位仙子的审断。若要弄清唐柔雨真实想法,眼下的确是最佳时机。
当然,李鱼并非在意唐柔雨是真情还是假意,他从没有想过要当这个仙音宗姑爷。他只是不想糊里糊涂罢了。
众人将目光均集中在唐柔雨身上,各自猜测着唐柔雨该如何应对。
张羽的询问实在有些不礼貌。不要说唐柔雨是冰雪仙子,就是个普通女儿家,如何能在李鱼这个当事男子面前,毫不避忌去询问女儿家的情爱心事呢?
却见唐雪柔轻轻抿了一口茶,嘴唇现出笑意,竟是反问道:“芙蓉仙子,你可听过‘诗乐合一’之理?”
第146章 绝世男儿
张羽摇了摇头,郑重其事道:“愿闻其详。”
唐柔雨纤手一指李鱼:“现成的大才子在这,我也不敢班门弄斧,还是请我们李公子来说。”
她不再称呼李鱼为夫君,却将目光掠过上官雁,仿佛蜻蜓点水,眸中已递过巧笑。
李鱼不假思索道:“所谓诗乐合一,乃是指诗歌与乐曲密不可分。例如《诗经》乃是先民的歌唱,风、雅、颂之别,其实就是音乐的不同。
而《九歌》之类,亦只是用于祭祀等乐舞的歌词。其后乐府诗如《孔雀东南飞》、《子夜歌》等,皆从音乐而来。
前代诗人亦是从音节韵律中获得启发,逐步探索出平仄与韵脚等作诗规范,便是所谓‘格律’。有了格律,诗作已是登堂入室,而到了老杜手里,真正炉火纯青,垂范万古。
诗律虽然不同于乐律,但两者间多有相通之处。凡是著名诗作,皆被谱上乐曲,流传仙林。
正因为如此,诸多名篇佳句,就算是老妪孩童也能随口道来,所谓‘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原来如此。”张羽点了点头:“难怪《春江花月夜》既是曲名,又是诗名。”
李鱼继续道:“尤其是‘诗余’之词,原本就出于乐律,必定先有曲调,然后有文词。所以称为‘倚声填词’,文字天然受到曲调的制约。
正因为如此,历来婉约词才是正宗。雄视天下之东坡词,因为突破了音律束缚,赞誉的人称之为‘横放杰出’,而讥嘲的人称之为‘不协音律’,极尽贬低之能事。
总而言之,能够写出好词的人,一定对于音律有很深的见解。如白石道人、李易安等词坛巨擘,皆是声乐大家。”
说到此处,李鱼心中忽然一动,继而思绪汹涌,羞惭滋生,又简要说了一句“诗词之后,又有散曲、小令等,皆可证明诗乐合一之理”,便即住口不言。
张羽若有所思,先行笑道:“诗与乐既有此缘分,冰雪仙子与李公子便似良缘早缔,天造地设一般。试想弄诗作画,鼓瑟吹箫,真正神仙才人,难怪冰雪仙子会一见倾心。”
唐柔雨道:“缘分二字,初不过风虎云龙,偶然遇合,便孕出惊天动地之变。芙蓉仙子聪慧过人,想必已明白其间道理。”
话已至此,张羽也不掩饰心中震撼,叹道:“佳儿佳婿,身价万倍,天下英雄再无抗手。仙子好眼光!”
明桃诸女疑惑不解,薛逸峰更是忍耐不住,急急问道:“两位姐姐,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张羽又是一叹,代为解释道:“李公子的神思诀以诗词为根基,而冰雪仙子的控乐诀以乐律为根基。
单是神思诀或是控乐诀,已是独步天下的绝学。而若是两大绝学珠联璧合,乐渲染诗的情境,诗化演乐的情思,那时节的威力,只怕连‘震古烁今’四字都无法形容。”
上官雁亦已明白这道理,心中便多了一层担忧,失了一层信心:“是了,当时擂台上李鱼击败玉笛使者,众人莫名其妙。看来便是李鱼发现笛声与神思诀相通之处,从而毫不费力,轻松为胜。
唐柔雨好深沉的心计!她熟悉控乐诀,自然一眼明白玉笛使者落败的原因,所以主动认输,将主意打到了李鱼身上。
若能得到李鱼的神思诀,仙音宗如虎添翼,便可与如日中天的无上会一争高下了。
李鱼他,他,他……只怕他也是今日才想明白这道理……”这般想着,上官雁竟忍不住将目光移向李鱼身上,忍不住担忧李鱼受到唐柔雨抛出的那“天下第一”的蛊诱。
李鱼的确是今天才想明白诗与乐的大关联。若非唐柔雨的点拨,他只怕将这道理囫囵吞吃,虽只其理而不知其用。
但李鱼此刻,更多是羞惭,更多是感激:“老天,我根本不配当疏影阁的传人,不配当师父的徒弟。
疏影阁的传人,本应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非只音乐,书画与诗词亦是息息相关,所谓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师父年纪轻轻,对神思诀却有精深的领悟,正是因为她对音律书画都有所心得。
可是我呢,不通音律不懂诗画,连诗词一道,也是浅薄得很,却蒙师父破格收入门墙,我真是……”
其实人力有穷,天分有限,能够像李鱼那般博闻强识,或者像唐柔雨那样妙解音律,短暂生涯,专精一业,已是难能可贵,不必过分苛责。
但李鱼感愧之心既萌,愈发不会考虑唐柔雨的势利之姻了。
同时,因为这羞愧之心,他反是生出自立之意:“我若与唐柔雨成亲,面临强敌,她吹起箫声,助我营造意境,的确轻松自在,而不必像现在那样,必须在生死一线中侥幸领悟。
可是,她的乐律,究竟是外物。堂堂丈夫,理当自强。我虽然不通乐理,少了一条领悟诗词的捷径,却未必不能领悟神思诀的最高境界。
神思诀,与乐律与书画,与天下万物,殊途而同归,都只是一个道理。”
张羽瞧到李鱼神情,心中大定,喝了一杯茶,复又恢复了淡然,道:“仙音宗与疏影阁,门当户对,又兼郎才女貌,也难怪唐宗主会在天下英雄面前许下亲事,只可惜……”
仙音宗许下亲事而终于没有成亲,白白错过李鱼。张羽言下,仍具调侃味道。
“既列名十大门派,纵是儿女姻缘,总逃不过这门当户对这四个字。”唐柔雨好整以暇,眼眸一挑,道:“芙蓉仙子特许薛逸峰留在身边,自然是飞羽楼的缘故了。
想来下个月的万仙大会,丐门是支持飞羽楼替代圣儒门,成为新十大门派的。
推而论之,薛逸峰或将雀屏中选,成为丐门的乘龙快婿吧。”
薛逸峰瞬时涨红了脸,既委屈又生气,大声道:“唐姐姐莫要胡言!我是什么人,怎么能和张姐姐相提并论?休要拿我去亵渎她!”
张羽也不生气,以攻代守,反问道:“冰雪仙子还不至于被‘门当户对’、‘珠联璧合’这八个字拘囿吧?”
唐柔雨道:“我倒是被另外十个字拘囿,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风云翻覆,世事变迁,纵然一时恩爱甜蜜,却难保天长地久的深情。
所以世上才会有许多痴男怨女,有这许多负心薄幸的话本。
那一天,群雄面前,李公子他奋不顾身,浴血而战,他眼中的光亮,是何等坚毅,何等不屈。
若是芙蓉仙子在场,也会被李公子的意志所感染。
不辜负自己的人,便不会辜负旁人。
我知道,这样一个人,若成为了我的夫君,那必是生死与共,不管末路还是坦途,他都不会丢下我的。
那场比武招亲,原只是虚应故事,做给我娘亲看,做给十大门派看。可既然叫我见了李公子,我岂能错过?主动认输,又算得了什么呢?”
张羽却问道:“为一己私利而牺牲父母、夫妻、子女、师友,仙林所在多有。不辜负自己,未必不辜负旁人吧?”
“为一己私利而泯灭天伦人伦,忘了为人根本,与禽兽何异?只能说是昧心昧己,岂能说不辜负自己?
不辜负自己,不辜负旁人,本来就是一物,本来就是一心。”
张羽微微一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是我失言了,自罚一杯。”
明桃诸女渐渐有些明白张羽为何要“煮茶论鱼”了。
曹孟德煮酒论英雄,为的是审断刘玄德的才识。而张羽则是要借“论鱼”来审断唐柔雨与上官雁的才识。
唐国诗坛“王杨卢骆”四杰齐名,而杨炯仍不能服气:“愧在卢前,耻居王后。”而八大仙子俱是享誉仙林,彼此间却没有多深的交情,自然也免不了高下之争。
张羽好不容易与上官雁、唐柔雨聚在一处,仿照前人竹林清谈,品鉴心中才识,正是最佳时机。
换言之,这一场煮茶论鱼,看似优雅闲适,背后殚精竭虑,实不下于刀光剑影之凶险。
虽然说,明桃四女对张羽主次不分,不探讨破解竹林之法而探讨李鱼的私情,仍感意外与不解。
但瞧见张羽受窘,被迫“自罚一杯”,四女均是大不自在,愤愤不平,对唐柔雨的观感便坏了几分。
天雪忍耐不住,一时忘情,竟尔向唐柔雨发问道:“若论意志坚强,天下并非只有一个李公子。那宋天行便曾经向仙音宗提亲,为何冰雪仙子又要拒绝呢?”
宋天行乃是放牛娃出身,以卑贱之身而行超人之举,大小三百余战,修为突飞猛进,年未三十而名满仙林。陈凤年虽是世家子弟,却也对宋天行赞不绝口,连带着李鱼也知道不少宋天行的轶事。
天雪唐突发问,唐柔雨并不介怀,淡淡回答道:“宋天行有名无实,算不得英雄。他因为自己出身卑微,心怀芥蒂,先上疏影阁,再上仙音宗,全无诚心,无非是想要借他人之声名而自高身价,自然只配吃闭门羹。
呵,宋天行新近成立了一个什么‘绝世男儿会’,竟以‘阴盛阳衰,乾坤颠倒’为借口,力主将女子赶回闺阁,尤其可笑。他并非真正在意男女之别,却以男女之别为招牌,煽风点火,愚弄世人,眼下虽如火如荼,终究是风流云散,闹剧一场。”
李鱼心中又是一动,暗忖道:“绝世男儿会?唐柔雨说得轻松,但显然颇为在意,不肯放松。是了,唐柔雨不是怕宋天行,而是怕其他人照葫芦画瓢,都学着宋天行闹将起来,那时悠悠众口,便不易收拾。毕竟仙音宗乃是女子当家……”
上官雁亦是心思浮动:“两年前,我曾与宋天行见过一面。此人不学无术而心思灵敏,更因他出身穷苦,深知世家豪族之弊,所言切中时弊,振聋发聩,赢得满堂喝彩。
而今宋天行又抛出绝世男儿会,有意迎合某些人的论调,轻易怕不会收场。摘星楼首当其冲,师姐她……”
张羽喟然而叹:“宋天行有一句话,我倒是记得很牢。他说,十大门派的雍容和雅,全是钱堆出来的,全是血浇灌成的。
这话一点不错的。眼前清茗雅意,何尝不是钱的铜臭,血的淋漓呢?
哎,我是知而不能舍,只好勉励自己,既贪爱这清茗雅意,便该为百姓做一点事情。”
她复又端起茶杯,道:“宋天行见风使舵,顺水推舟,貌为坚毅而实是油滑,确实称不上意志坚强,我再自罚一杯。”
天雪与诸女面面相觑,懊丧非常,再不敢轻易发话了。
唐柔雨端起茶杯,由衷赞道:“芙蓉仙子不以人废言,该我相敬才是。”
张羽思忖片刻,道:“我还有最后一问。如冰雪仙子所言,不辜负自己的人,凡事全力以赴,不顾性命。一旦性命折损,叫亲朋生者如何是好?劳燕分飞,天人永隔,可算是不辜负别人?
冰雪仙子可知道,李公子前不久为破岛上的七杀阵,险死还生,差点便送了性命?冰雪仙子当初属意李公子,想必思虑周全,竟没有考虑这一层吗?”
上官雁先嗔道:“仙子怎可胡乱咒他,快快向他赔罪。”
张羽站起身来,对着李鱼鞠了一躬:“竹林七贤,谈生论死,放浪形骸。我今效仿古人,随性而至,李公子可别记恨呢。”
李鱼还礼道:“无妨,这的确是一个有趣的问题。即便仙子不问,我也要说的。”他心中却想道:“我这样的人,本来不配爱人,不配人爱的。就将那点情意,永远埋葬心中吧。”
众人又将目光望向唐柔雨,唐柔雨却又是反问道:“敢问芙蓉仙子,临危不避,不惧一死,可算得勇士,可值得尊敬吗?”
(这几章都是对话,太过啰嗦。但唇枪舌战,胜过刀光,在作者想来,也是必要的。正如魏晋清谈,虽然空谈无用,却也成为文化因子,千百年来融入生活中。)
第147章 此生不娶
张羽思量着唐柔雨问话用意,道:“人生如朝露,因其短暂而弥足珍贵。霜月仙子讳言死字,我亦心有戚戚。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生死之间,纵是英雄,亦不能免俗。甚或言之,越是英雄,便越是贪生怕死,不肯随意抛掷有为之身。
我极爱东坡《留侯论》,其言曰‘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以此观之,临危不避,不惧一死,算不得一个勇字,更不值得尊敬效仿。”
张羽当面批评,李鱼顿感芒刺在背,冷汗四出。但心底偏有一股执拗冲将上来,暗自为自家辩解:“这道理我早就明白的。但事到临头,热血上涌,哪顾得了这许多?我不是勇士,但至少,我遵循了本心,我还是我李鱼。虽有遗憾,并无后悔,并不白过此生,并不虚掷生命。”
他这般想着,面庞上的那一点惭愧荡然无存,反是光风霁月,悠然自得,静看唐柔雨如何评判。
唐柔雨微微摇头,启齿微笑,继而道:“仙子高见,但细细思之,似仍不足以论勇。
所谓勇者,不在于死,不在于忍,而在于义。
符于道义,就算是举手之劳,轻而易举,也是勇;不符道义,就算是抛却性命,难如登天,也不是勇。
我之愚见,所谓大勇者,凡所诸行,必于义无所疑而后发。义无所疑,即是我所说的‘不辜负’三字。只可惜……”
唐柔雨话锋一转,喟叹道:“当今仙林,物欲横流,尔虞我诈,有几人不作违心之举,有几人一贯义无所疑?
《礼记》曰:‘义者,天下之制也。’天下衰败如此,老天亦将难为情吧?
是以老天特别生出一个李公子,依于道义,堪破生死,行常人所不能行,为天下重振义勇。
此番天命所归,万众期盼,纵然李鱼想要抛却性命,老天亦将不许,我又有何忧呢?”
张羽若有所思,忍不住又往李鱼审视一眼,赞叹道:“仙子之论,跳脱生死,别开生面,使我疑惑顿消,获益良多。”这一句话,显然是承认自己不如唐柔雨了。
李鱼已是忍耐不住,直说道:“过誉非情,愧不敢当。”什么天命所归,他完全不相信的。
“李公子,还记得吗?我对你说过的,你是旷世少见的大勇之人,必将再造仙林。”唐柔雨语态殷殷:“从始至终,我都没有和你开玩笑。”
明桃四弟子听了,肚中不免发笑:“眼前竹林若是无法破解,众人都将丧命于此,谈什么再造仙林的大话呢?哼,就算脱出险境,你与李鱼的控乐诀与神思诀能够合璧,也未必就是天下第一吧?咱们老帮主也不是吃素的呢!”
便是薛逸峰也有些神思恍惚,直盯着李鱼,只管发楞。
唐柔雨将众人反应收入眼底,抿了一口茶,将神光直射向上官雁,从容说道:“曹孟德未发迹,许子将已先许其为乱世奸雄;刘玄德未立足,曹孟德已先许其为天下英雄。
其形未显,其势未彰,方显慧眼之可贵,方见良缘之难得。
我之所以在擂台上主动认输,所求的不是百年十年的佳话,而是千年万年的传奇。”
唐柔雨目光灼灼,不容置喙。上官雁心中不由一跳,虽知道李鱼不会轻易入彀,仍是患得患失,难以自已。
她眼波一转,便决定主动出击,趁着众人微微发楞的机会,银铃般先笑一声,便向张羽发问道:“仙子是不是也要问我,为何会喜欢李鱼的?”
她一向称呼李鱼为李公子,这时却单刀直入,直呼其名,显示她心中有了决断,决定在众人面前一吐真声。
张羽道:“固所愿也,愿闻其详。”
上官雁道:“其实很简单,李鱼是我见过最好看的男子。所谓一见钟情,不外如是。”
常人爱美恶丑,而佛家嗤之以“皮相空色,骷髅白骨”,儒门戒之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而上官雁身为八大仙子,贪爱色相,竟与凡夫俗子无异,尤其当着众人之面,坦然说出,反倒是标新立异,引得众人各自惊诧。
薛逸峰涌起知己之感,却又有疑惑丛生,便越俎代庖,替张羽发问道:“但是他如今面貌毁伤,不要说好看,就是比普通人也……”
其实薛逸峰这一问也是替自家寻求答案。若按以往习气,薛逸峰根本不屑搭理李鱼这般丑陋男子。但如今面对李鱼,并不觉得李鱼如何可憎,反而觉得无限惋惜,心底深处更有一丝怜意。这真是前所未有,不可理喻之事。
上官雁问道:“你现在瞧着李鱼,可觉得他难看吗?”
薛逸峰本想点头,却出乎意料,变成了摇头:“这,这……”
便连明桃诸女也是暗中思索:“奇怪,还真是呢。为什么竟不觉得李鱼长相丑陋?是因为一整天对着那张脸,看习惯了吗?”
上官雁道:“这就是了。李鱼容貌被毁,可是他依旧意气风发,气度潇洒。面对着你我,他也没有一点自卑之色。
而你我对着李鱼,如沐春风,只知温暖而不知其他。这样的男子,正是倾城国色,妩媚动人。我就是想不心动也不成了。”
李鱼正待说话,上官雁却先柔情款款,吟出一首词来:“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自来女子心思,细腻曲折,多半不会在言语中现出端倪。若是以言语而推断女子心声,纵然是圣人复生,也感头疼难办。
但上官雁却一反常态,不但语声中透出真挚,眼波中更流着爱意,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再不必去猜想,再不必去研究,因为上官雁早已将一颗真心捧将出来,不掺杂一丝伪装,就这么毫无遮掩放在李鱼面前。
唐柔雨心头大震,察觉自己枉然长篇大论,到底是棋差一招。柳眉微颤中,也不再掩饰心声,急于扳回一局,接口道:“既然上官姐姐坦诚布公,我也不藏着掖着。
先前我只说了擂台认输的原因,却并没有说明喜欢李公子的原因。
其实,我真正喜欢李公子,是因为瞧见了李公子狼狈、沮丧、痛苦的模样。
李公子意志如铁,万中无一,可是啊,偏偏叫我瞧见了他万念俱灰的一霎。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李公子也是与我一般活生生的人。由怜而生爱,由爱而生敬,那一瞬间,我真正放不下李公子了。”
唐柔雨所指的,乃是新凤镇上李鱼现出狻猊妖躯的颓唐时分。那正是李鱼一生最痛苦之时。
想不到,唐柔雨居然会因此而喜欢上李鱼,叫李鱼心头更添一层愧疚。
无声战局风云变幻,唐柔雨与张羽的争锋一变而为唐柔雨与上官雁的争风。
战场上短兵相接,断无退让之理。而情场上针锋相对,更不能稍有放松。
因为情场之上,所争的并不是胜负那么简单。胜负之外,还有一颗连自己也无法羁勒的心在忐忑,在期冀,在狂躁。
上官雁压抑下激动心绪,故作从容的轻轻一笑,道:“还记得那一夜,星辉漫天,霜风凄冷,我中毒负伤,晕倒山中。本以为难逃一死,谁知道,睁开眼来,却是一点温暖烛光,一个毫无修为的书生。”
唐柔雨心中惊乱,暗忖道:“怎么,上官雁这么早就与李鱼结识了?我还以为她们是在疏影阁中初见的……我也是可笑,居然说什么新人旧人……”
却见上官雁强自平静,轻轻说道:“那一夜,为了治疗我的伤势,我的身子,早就给李鱼瞧过啦。
若是我不爱他,我还可以把他当成仁心医者,把这件事当成清风吹过,再不会刻意想起。
可是啊,我是这般爱他。无数个夜里,我总是回到那一夜,忍不住去想,我的身子,是早已给他看过啦,我的心啊,是早已交给他啦。
此生此世,我的男人便是这一个李鱼。此生此世,我的身子便只属于李鱼一个人。无论海枯石烂,于我而言,都只是这两句话。”
无论是情意还是隐秘,上官雁谈论的话语都是女儿家私隐,绝不能当众说出。
可是,上官雁无所隐瞒,彻底将心扉表露在众人面前。
没有一点羞涩,没有一点做作,只有忐忑,期冀与狂躁。
忐忑啊,期冀啊,狂躁啊,最真最真的心语,重复那一句“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的无悔誓言,坚定无移,之死靡它。
李鱼心中猛跳,望了望上官雁,又望了望唐柔雨。
上官雁穿着白衣,唐柔雨也穿着白衣。
上官雁容颜清丽,唐柔雨容颜冷艳。
上官雁情意绵绵,唐柔雨恩情深深。
两位绝世佳人,两段绝世奇缘。
若是出去竹林,当可绝学合璧,名震天下;若是出不去竹林,亦可诗剑共揽,黄泉相伴。
眼前虽是生死未卜的困局,何尝不是万古难有的绮梦?
只可惜,李鱼心中从来没有过绮梦。
李鱼的心,既给了那一个女子,同样坚定无移,之死靡它。
所以,李鱼愧疚满怀,而又斩钉截铁,在上官雁与唐柔雨忐忑而又期冀的眼波中,朗声说道:“李鱼早已立下誓言,断情绝爱,此生不娶。只怪李鱼没有及时说明,竟致两位仙子误会错爱,真是罪莫大焉。”
李鱼痴恋胡绛雪,却是无缘无分,早不作家室之想。而此际察觉两女情根深种,尤其上官雁,虽经多次委婉谢绝而衷肠不改,李鱼既感且愧,索性快刀斩乱麻,以求亡羊补牢,不使两女一误再误。
男儿一语,可值千金。何况眼前男儿,乃是亲口推许的“旷世少见之人”,一言既出,再不会更改的了。
唐柔雨料不到李鱼会这般决断,“啊”的一声惊呼,手足无措,手中那一块昙花冻顿时拿捏不住,仓皇掉落,空自做了一场昙花美梦。
上官雁眼角飞出晶莹泪珠,神色痴痴,喃喃自语道:“我早知道的,我早知道的……”
连那照夜雪狮也感愕然,也感委屈,“呜呜呜”叫个不停。
清竹之上,云层缥缈,忽然响起一声幽叹:“君可谓铁石心肠矣。”
第148章 神来之笔
张羽心神一凛,头朝向天,喊道:“我等不请自来,虽曰不速之客,好歹总是客,主人何吝一见?”
空中那声音清脆如铃,虽是少女口吻,却作老气横秋状:“好一个煮茶论鱼,当真神来之笔。这等巧思玲珑,青衫客甘拜下风。”
原来张羽特意布置煮茶论鱼,乃是一石多鸟,用意深远。
一者镇静心神,让众人不致乱了分寸。二者审断唐柔雨、上官雁、李鱼、薛逸峰诸人才识,无声较量一场。而最主要的,却是要借此引出岛上那神秘的青衫客。
先前得到李鱼提醒,张羽便将心思从“破解竹林”转变为“寻求结盟”。但众人修为受限,想要进一步展示实力而寻求盟约,根本是纸上谈兵:“刀俎之肉,生死皆在青衫客掌握,如何奢谈结盟呢?”
以常理而论,众人破除七杀之阵,青衫客断不会等闲视之,多半会亲自确认竹林奇阵是否有效。
以人心而论,众人陷入危局,青衫客必是欣喜快意,将众人视作玩物,美滋滋窥探众人忧惧惶惑的丑态,一偿前番“七杀之阵被破”的羞辱。
张羽笃定青衫客躲在暗中窥伺,偏由“纸上谈兵”着眼,便有了这神来之笔。
若青衫客是凡夫俗子,纸上谈兵当然是问道于盲,自讨没趣。
但青衫客显然手段高明,纸上谈兵反而有了用武之地,现出众人才识胸襟,足以让青衫客知晓众人来历不凡,堪为结盟之用。
果不其然,众人闲坐论茶,意态高雅,反客为主,旁若无人,已先引起青衫客诧异。
而张羽还要添一把火,故意抛出两大仙子苦恋李鱼的话题,奇谈惊人,引发唐柔雨与上官雁剑拔弩张之势,更将青衫客全部精神吸引拿捏,叫青衫客中招而不自知。
尤其唐柔雨很快知晓张羽心意,天花乱坠,卖弄鼓吹,将李鱼说成旷世之人,虽引起青衫客的怀疑与嗤笑,却也因这番“慧眼识人”的高谈阔论牵缚了青衫客的心神和判断。
而张羽自认不如之时,唐柔雨没有一丝矜夸之色。那自然是因为张羽看似在场中输了论辩,却因场外布置煮茶论鱼而稳居于不败之地。
只是,张羽也料不到李鱼如此决绝,这一下弄巧成拙,心下颇觉过意不去。但正是李鱼的决绝,硬语盘空,不近人情,终将青衫客逼上台面。
认真说起来,张羽动念去挑起“煮茶论鱼”,挑起上官与唐二女争风,便已经注定这结果了。
是以,对于李鱼三人,张羽心中不免寄下一丝歉意。而这一丝歉意亦成为深埋海底的伏笔,待他日风来水转,不自觉潋滟生波,再为情海铺叙出一篇好诗来。
却听青衫客在空中道:“以情势而论,我情不自禁而泄露行藏,自是输了。但以事实而论,你等皆在我掌中。我定要耍赖不认,你们又能如何呢?”
张羽道:“能布置七杀之阵与竹林之围,自是高人仙家,岂会失了风度?还是开诚布公,揪出幕后黑手为是。”
青衫客冷笑道:“我女儿家胡闹惯了,哪管你仙子风度?哼,你莫要胡思乱想,真以为我非倚重你们不可吗?”
张羽敛眉之际,青衫客又是冷笑:“男人一言九鼎,唯独对女人说的话是半句也信不得的。信誓旦旦,不思其反。你们自称仙子,可不要被他轻易瞒过,哈哈哈。”
青衫客语声恨恨,别有所指,叫众人均是心中一跳。
笑声停后,竹林上空寂寞如故,只有微风摇动竹叶,呜呜萧萧,再不闻青衫客声响。
张羽心知多说无益,指着眼前的流霞盏,叹道:“茶凉香消,如今是真没滋味了。”
虽然白忙一场,但张羽语气并不如何沮丧,她的眉宇间愈见从容自信。
青衫客寥寥几句话,已透露了许多信息。显然,青衫客并没有太多阅历,更没有张羽想象中那么难对付。
唐柔雨也收拾了心绪,神情安定不少,偷瞧了李鱼一眼,笑道:“想不到青衫客竟也是一名女子,似乎并不比你我大多少。那假青衫客苦苦纠缠,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此一时,彼一时,李鱼此刻冲动说出的话,是不必当真的。”
上官雁也是一般心思,有意避过了难堪,试图回到表白之前与李鱼相处无间的状态,一边思量着,一边对众人道:“青衫客敌我不分,一意妄行,我们还是要想办法破解竹林之秘。”
一切似乎回到了原点,但一切都已经不同。
众人已没了喝茶的兴致,复又行走竹林间,努力钻研出路。转眼又过了一个时辰,天色渐暗下来,仍是一筹莫展。
行走探秘已是无用,众人索性坐了下来,闭目冥思,只偶尔说几句闲话。
李鱼身为神思诀传人,自觉责无旁贷:“假青衫客本意是要师父进入竹林,我若是解不开奥秘,岂非给师父丢脸?
对了,对了,我对竹林一无所知,为何要钻牛角尖,只去想竹林的玄奥呢?我可以从神思诀上下功夫啊!
师父说过,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思虑之间,便是万物都来我心中……”
一念及此,李鱼脑中一亮,隐隐有了几分端倪:“不错,不错,青衫客并非真在竹林,却对我们的动静了若指掌,想来便是这个道理了。”
他心中有了七分把握,转念一想,脸上忽然有了笑意,当即站起身来,对着竹林上空大喊道:“青衫客,我们已有了毁坏竹林之法!”
竹林漠然无应,薛逸峰却已跳将起来,大喜若狂:“好哥哥,你当真有法子了?”
明桃四女更是眼中心中,一齐震撼,不由自主想起唐柔雨之言,暗忖道:“难道这李鱼当真是天纵奇才?连小姐都想不出法子,他竟真能破阵吗?”
李鱼却是辞威气壮,再度大喊道:“青衫客,我知道,你听到了的!我之所以不立即毁去竹林,只是不想让那假青衫客从中渔利!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此刻必是派人潜伏左右。一旦竹林毁坏,我们固然措手不及,你与岛上之人也难逃魔掌!”
一霎迟滞,万虑都静,上官雁眸光投注,唐柔雨轻抚云鬓,张羽若有所思,薛逸峰抓耳挠腮,四弟子心胸乱跳,忽听竹叶簌簌,传来青衫客一声幽叹:“罢了,我是真正认输了。尊客稍待,这便派人相迎。”
薛逸峰如释重负,忍不住攀住李鱼手臂,亲切叫道:“好哥哥,这回我是心服口服,真是五体投地了。”
李鱼轻轻移开手臂,一边道:“过奖过奖。”目光不小心却撞到上官雁脸上,黑暗中瞧不清面目,但那霜月清眸却分外明亮,竟将李鱼那一段铁石心肠吓出几分慌张:“怎么,我已说得明白彻底,她竟还……”
竹林深处白耀光亮忽起,更遥遥传来脚步之声。不一时,便见先前那银袍老妪引着两名丫环,各提着灯笼迅步而来。
灯笼中却非普通烛火,而是光华流照的夜明珠,益发衬托空翠岛的不凡。
老妪来到近前,对众人先屈身行礼:“老妇人先前无礼,惊扰了诸位贵客,到现在都难以心安。但一切事出有因……”她欲言又止,话锋一转,又说道:“请诸位随我来吧。”
先前众人几个时辰都无法脱出竹林,但此刻由老妪引路,只是半炷香时间,便轻易出了竹林。
众人修为霎时恢复,照夜雪狮好不欢喜,忍不住“嘶嚎”一声,打破海夜静谧,直冲云霄而去。
依次走过数十座屋宇,却见眼前现出一个阔大湖泊,一座竹屋漂浮在湖心中央,宛若一个小岛,配合着四下景色,入目青翠,叫人心旷神怡。
老妪引着众人上了三艘小舟,桨声欸乃,带起湖中藻荇,宛若江南水乡,与海岛殊不相类,别有一番意趣。
竹屋前挂着一副对联:“水底有天行日月;座中无地着尘埃。”
字迹娟秀,清雅不凡,但闲雅之外,分明带着一股怨意恨情,直愣愣扑入众人眼中。
虽李鱼不懂书法,却也瞧得清清楚楚。
众人正待跃上竹屋,忽听青衫客问道:“李鱼,你既说有法子破了我的‘灵犀竹’。哼,此刻何不纸上谈兵,说说破解之法?”
李鱼哈哈一笑:“实不相瞒,先前乃是诓骗之词。我并没有法子破解灵犀竹。”
“你!”透过窗户,依稀可见屋中人影胸膛起伏,显然是又气又怒。
薛逸峰料不到李鱼竟也会行此狡诈,愈加敬佩,心中又忍不住想道:“还真是,为什么我想不到这法子去骗一骗青衫客呢?”
张羽心中一跳,唐柔雨那番话又作用了一次,不免对李鱼愈加高看:“都说君子无谋,李鱼却并非全然迂腐。连我都不敢去相欺青衫客,他竟会有此想法,大是出人意料,难怪青衫客会上当。”
上官雁却是抿嘴低笑,道:“李公子,你也真淘气。”
老妪正自惊疑不定,忽听屋中青衫客抚掌大笑:“有趣!你如此狡诈,我倒是多存了一分希望!”
只见青衫客从座椅站起身躯,灯影下现出苗条身影,继而身影被竹屋所挡,只听得莲步微动,竹声清奇。
少时,“咯吱”一声,门扉开处,已现出青衫客真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