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旁有耳目
“倒是时常仰望星空,不断在关注此事,但在下修行年月尚浅,也无法看出多少东西来。”
方长从棋篓中掂起粒黑子,放在棋盘上,封住对面一口气。
双方中间这块大石上,纵横刻着笔直纹路,组成一幅棋盘。那是之前方长亲手所制,与棋子一起赠予山神章淳。
棋盘石很大,上面棋盘之外空间富裕,还放了两盘吃食和茶壶茶杯等物。
山神思索了下,捻出粒白棋,寻位置放好,却对面前人的大实话,很是不以为然:“先生莫要太过自谦,据小神所知,这次天象本就晦涩难明,无人能识,非是修为缘故。”
方长自觉难以辩解,于是微微转换话题:
“最近我下山时,观人间也是一片祥和,完全看不出会以何种方式开始,又会以何种方式结束。但夜间天象运动,代表劫数确实在不断推进,此点确当无误。”
“另外还有一事,吾见到男女二人,身上气运因果甚巨,有风云汇聚之象,当是此次大劫主角。”
山神点点头:
“既然先生如此说,那应当无误。”
“每次大劫,必有几个弄潮儿,在其中拨弄乾坤,搅动风云。”
“也有说法是,他们也是被大势推动,身不由己。每有抉择,看似自由,其实没得选,真是时也,命也……”
对于山神说法,方长心中颇为赞同,他笑道:
“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所谓劫数,无非是前因积累到一定程度,在某刻一起爆发出来罢了,不管是天灾还是**,都是如此。”
章淳道:
“先生所说在理,自古以来,也有多次劫数被大能们消泯,但从无迎头而上单打独斗可以成功者。”
“都是顺势而为、借力而行,如解连环扣般破开复杂因果,才救了万千众生,得了那海量功德。”
双方又下了几手,方长忽然转头向一边,看向远处山脚。
山神章淳有些惊疑,也随之扭头,随着方长视线看过去,却什么都没发现。
过了好一会儿,山神才感应到,笑了起来:
“原来是有人来了。”
他心里对这位方先生一直尊敬,这幕无非是再次印证了对方修为不凡,远胜于己。但其实方长只是功法神异,刚上山时和山神还是半斤八两,虽然最近进境颇速,但时日尚短,并未强出许多。
二人回过头来,继续谈笑下棋、饮茶进食,又过了一小阵子,才有几道身影出现在山脚下。
这座山神庙,其实和那条官道相隔不远,而且中间有路相连。
自从林溪村除妖事情流传开去后,这里香火渐旺,常有远近行人顺道过来祭拜,祈求路途平安。
过来的几名行人,有的背着行囊、有的挑着担子,看起来却是行路时恰巧碰到一起,相约而来的,互相之间应为刚刚认识。
他们自然看不见山神章淳,同时,也会下意识无视方长。
故此,几位行人宛若这里是无人小庙一般,在旁边方长和山神视线中,兴高采烈交谈着,同时准备祭拜事宜。
“这场雪可真不小,我们先将此处打扫一番如何?”
“正有此意。”
几人放下行囊担子,不动庙旁树木,而是往山坡下行了段距离,折枯枝做简单工具,一齐动手,将山神庙前空地上积雪打扫干净,露出土石地面。
旁边方长和山神不说话,避免被发现,他们只是下棋,同时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人动作。
只听其中有人说道:
“这座山神庙之前甚少人祭拜,今年不知为何,来此处的人多了起来,南来北往人,都会跟风来此求个心安,而且据传此处颇为灵验。”
他同伴们里有人回应:“谁不是呢,听闻此处不错,便都来山神爷这里拜一拜,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不过也有人悄咪儿的告诉别人:“我听说啊,这云中山里,有仙!”
“这样的传言多了去了。”最初的那人听闻后摇头道:“哪座山川不是传闻有仙人?传言俱都真真假假,每年去求仙问道的人又有多少,有谁真的找到仙人了?所以这些事不太可信,还不如好好祭拜山神爷,祈求个行路太平。”
“也是,也是。”
“老兄此话在理,反正和咱们也没有关系,还是来回路途平安,可以安稳回家见爹娘妻儿,方是正道。”
几人说着,也不含糊,手上开始布置。
都是行路之人,没有盘碟可用,只是用四五片油纸铺好,摆上些猪头肉片、小堆炒花生米、几个苹果梨子、半打镶嵌着瓜子仁的阔片脆点心,还有几份以竹筒锡壶小水囊装的酒。
他们拿出所带香烛,以火折子燃了,插放在山神庙前香炉中,开始行礼祭拜。
此刻这些人俱都虔诚万分,各自默默合手许愿。
方长看向棋盘对面山神。
香火愿力飘来,山神章淳食之,红光满面、心满意足。
灵觉中,对面神祗威能也高了微微一丝,以方长观之,若是山神再遇上当初那只穿山甲妖,将会是山神将穿山甲打跑的结局。
几息后,祭拜山神的行人们,才纷纷收手立起身来。
有人看了看天上太阳位置,笑道:“已是接近中午,我们就在此用饭如何?”
他这提议得到了众人一致赞同。
挑了片干净石地,几人拿出铺垫物坐在身下,便把刚刚祭拜所用供品取来,将那些酒肉点心水果,愉快地共同分食。
喝酒用餐时候,闲聊更有气氛。
有人笑道:“自从旁边这云中山山神庙人气旺起来,有大户提议,让县里在今年结余中出钱,将这小庙重新修葺下,至少能进人,如果可能的话再请个庙祝。”
“这事儿我知道!”有人挟着肉片道:“那姚知县将此事一口回绝,今年府里结余也被扣下。姚知县喻令,用那些钱,在这宁河府南部的两个镇子上,各自建造一所学堂。”
“也是好事,想必那山神知道了,也不会怪罪吧。”
“必然,姚知县可是好官,自从上任后,为大家做了多少好事!摊上这样一位父母官,可真是我们府这些人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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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 说天下人间
方长看向对面章山神,却见对方在微微颔首,于是顿感欣慰。
对于人间而言,把钱花在文教之事上,总是比用之事鬼神更佳,从这点看,对于宁河府百姓来说,那姚知县确实是位好官。
只是上次方长在县衙前看到,这姚知县接下来会是官运亨通,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升上去,那时山下宁河府状况,就要看新派来的知县作风如何了。
一局结束后,方长以微弱优势胜出。
想对着笑了笑,两人捡拾棋子,重新开局。
旁边山神庙前,那些正在聚餐的人里,一个粗壮汉子捡了粒花生米嚼着,又用手里锡壶和旁边人轻碰了下,抿了口道:
“前两天我看了次行刑,我们兴庆府里抓了伙盗墓贼,审问后判了斩立决,那场面,啧啧。”
“抓的好!”
“是啊,听说附近不少墓地遭了毒手,很多还是这些年新葬之人,后裔俱在,个个恨得咬牙切齿,也算是犯了众怒。”
“那是他们活该!”
方长知道,这应该是简氏兄弟去举报的那伙,看来官府行动足够迅速,逮了这伙贼人。
盗墓这种行为,和以保护为主研究为辅的考古完全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是另一个极端。
对于墓葬是毁坏,对于记载会毁弃。甚至金银铜器物,远比文字书籍之类更受欢迎,前者会被融了卖掉,后者会被弃之于地,甚至践踏散碎。
况且,如今是太平年月,加上现今百姓对于此事看法,从事这种行业者,无不是黑心邪恶之辈。
“你们宁河府,这几个月又在出河工了吧?”
有本地人回应,语气间颇感自豪:
“当然,这几百年此事可是常态,大家也懂,年年冬天出河工疏浚,才有这白沟河百年安宁。”
“更何况,没有那些沟渠水利,哪来的年年丰收?须知按本府气候,无水源灌溉之田地,都算得上贫瘠。”
“是啊。”另外一人上前附和:“况且如今府中富裕,不像前两辈人那样,需要自备粮食去干,县里不仅管全天饭食,还每日有几斗粟米补贴,很是划算——毕竟冬天农闲待在家里,也是徒费粮食。”
“有理有理,吃菜吃菜……”
其中一位年长者,还给身边年轻人小声解释,为何出河工要选在冬天,不仅是为了农闲是人力充足,还有地理因素。
同时,如今府里富裕了,也为了给那些青黄不接的人家,作些补贴,算是以工代赈。
又有人道:
“自从人皇忽然下令选妃之后,我们那里附近两州主官,也跟风纳了娇妾,最近行事也颇有诡异之处,唉……”
“老兄慎言!”
“这倒无所谓,毕竟都已经出了州这么远,而且在本州我也会这么讲,又不会有人真的抓我。”
“也是,大家且饮……”
又聊了一会儿各自家乡周围事情,庙前空着这片地上,那些原本的供品,已经被这些人一扫而空。
歇息足够,大家起身,准备继续出发。
来这山神庙参拜,只是行走路上的一个插曲,就像他们互相所说那样:只为求个安心。
待到这群人身影从山坡下消失,方长伸手将枚黑子放在棋盘上,吃掉山神几粒白棋,而后笑道:
“对于知县拒绝修葺山神庙一事,章山神竟然未曾在意?”
“失落当然会有一些,不过肯定理解,有些地方,确实比小神这破庙更需要资金。更何况,大庙小庙,只要祭拜人不变,所收到香火其实是一样的。”
方长点点头,又下了一手,道:
“章山神确实豁达,此点确实让人敬佩,不愧为福德正神。另外,不知山神对于刚刚那些人所说,几个州府主官,忽然开始纳妾之事,如何看待?”
闻言,山神章淳夹着棋子的手指,停在了半空中,他并不清楚,为何方先生忽然提到这点:
“不知先生为何关注这个?”
“却是刚刚听到那些祭拜者提到时,灵觉触动示警,想来应该和此次大劫有关。”方长掏着篓里棋子,淡淡地说道。
“!!!”
闻听此言,山神震惊非常,愣了一下,手中棋子不觉掉落石上,发出啪的一声。方长笑笑,将那枚棋子拿起,扔回对方篓中。
“既然是示警,那这可不是什么好消息。”想了想,山神摇摇头,一字一顿说道。
平复了下,山神也没了下棋兴致,和方长告罪了下,双方便就拾棋罢手。
他似是对方长说,又像在宽慰自己:“不过大势如此,算得上木已成舟,倒是没必要去详细探究,需要待局势更加明朗一些,再进行判断。”
“章山神见多识广,可知道刚刚说此事那人,口音何处?”
“容小神思索下…………或许,应该是田、井二州之人,刚刚他所指两州,也很像是此两州,如果在下没记错的话。”
方长点点头,将自己棋篓放到对面,而后抄起茶壶给自己倒上,又抓了把吃食,道:
“上次山神那本《地理山川杂记》,在下闲暇时常常翻阅,颇为受用。唯一可惜的,就是只有字而无图,很多都只能靠自己想象。”
山神已经缓过来,笑道:
“那本成书年代有些早,印刷加图并不普遍,而且到了现在,天下地形其实有了些许变化,不能完全做准。”
“以小神看来,此书最大作用,还是了解一下风土人情,不至于到了陌生地域,两眼一抹黑。”
方长挺赞同,他剥着烤栗子说道:
“山神说的有理,但是从这书中,并无法窥见天下到底有多大。”
“所能知道,是东面为苍茫东海,里面物产丰富水族万千,烟波浩渺间,更有岛屿星罗其上。”
“极北面为冰原,有亿万年不化之冰雪,有针叶细林和宽广苔原,席卷大地的彻骨寒风之中,还有各式各样奇妙物种,并非空旷孤寂。”
“西域遍布大漠黄沙,却盛产瓜果牛羊,天地广阔,又有巍峨山脉,绵延万里,上方积雪厚重,飞鸟难渡。”
77、 山中无岁月,寒过方知春
“南部是蛮荒群山,遍布毒虫密林、瘴气沼泽,水雾密布,万物常青翠,彩云覆峰,多雨少晴天,其间路途难行,近乎无路可通。”
“仅仅依靠这些著述,依然难以了解天下之大,更没有人著述天下之外是什么。当然在下相信,未来必然会有人探索四极尽头。”
“这天下四方,可以说是小国林立,间或有大小部落部族。虽然这些也与中原有相同语言文字,却不服王化,算得上蒙昧不知文明。”
“它们多是借助地利,偏居一方,但又常有世仇,互相攻伐不休,首领更迭频繁。”
“而四方之中,乃是中原。”
“凡四十二州遍布此地,每州几府,多田多城,处处文教亨通,人丁兴旺。又多工多巧,无论织物、器物、房屋建筑、农作、饮食、锻铸……皆让别处羡煞,四方与中原差距,不可以道理计。”
“中原人口众多,贩夫走卒、农夫工匠、才子佳人、帝皇将相,共同创建了这天平年月。”
“各地胜景引人沉醉,高山大河、沙漠森林、平原丘陵、盆地高原、沼泽湖泊、天坑溶洞,其上又有宫殿城池,有亭台楼阁房屋农田,故中原乃是天下最美之地。”
“这云中山,算是京州宁河府治下,距东海有千余里。而那些行人所提到的田州与井州,则在此山西方偏北千多里处,颇为繁华,也是上州。若是乱起田州井州,实是难治。”
方长话音落下,那云中山山神章淳,沉沉思索,一言不发。
拎起面前高颈茶壶,给对面章山神倒上,方长笑道:“就像刚刚所说,我们只能先等待局势更为明朗。在此之前,还是先尽享逍遥罢。”
山神这才缓过来,慢慢点点头。
…………
……
在山中的日子,让方长对于世间不敏感。
有时候不注意,一年半载的时间就这么溜走,现在他已经分不清如今是几月几号,真实算得上是“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
冬季早已经溜走,甚至春日都过了大半。
山中一片青翠,泉水汩汩,溪流欢畅,鸟兽虫孑过了交配季节后,纷纷开始孕育哺喂下一代,让人不忍下手。
为此,方长干脆停止了狩猎,食用那些冬日未用完的存货,包括腊肉咸鱼风干鸟等,然后就是春日里各种新鲜菜果。
可以预见,再过两个月,连半山腰那片竹林中,向阳坡脚下那些竹鼠,数量就会有巨大恢复,山间野兔更是会延续目前这种泛滥迹象。
仙栖崖上,雪早已化尽。
甚至连后山云海之上的乱石丛,都化尽冰雪,露出黝黑身躯。
这半载时间,方长并未闲着。
崖上景色有了巨大改观。
一道竹篱将几座小屋、两座窑炉和那亩新田围起,入口敞开着,还放进了浣花溪支流,任其在院中蜿蜒流过。小院周围种了些小树苗,以崖上土地之肥沃,明年此时,绿树定已成荫。
方长烧制更多的砖块,却没有用它们来建造房屋。
它们除了被用来铺屋内地板之外,还从作为卧室的茅草屋门口开始,铺了几条砖路,延伸到工棚厨房,延伸到窑炉和那亩地,还有一条从小院门口,一路铺出去,延伸到崖边早课石上。
工棚里,堆了垛瓦片的,但这几间小屋,还是竹瓦和竹枝茅草顶,尚未用上。
不过最吸引人注目的,还是工棚里增多的那一系列工具,尤其是农具,包括一具铧犁,三角形青铜犁身,被组装在粗大木架上,看起来就结实。
这皆是因为,冬过雪消后,崖上山林间所露出枯枝甚多,大量采集完后,只开了几窑,便就得到了许多木炭,于是他干脆去山下又采集了许多铜矿锡矿,融了后做成青铜锭,堆在工棚里,另外一部分则直接浇筑成了各种农具,就等开春下雪后整治田地所用。
“哞——”
声音响起时,一把翠色藤椅,正放在院中空地上。
方长今日并没有忙碌,而是悠闲地躺在那椅子上,看天空飞鸟,也看那些在高空风里不断变化的云彩。
这把藤椅是他冬天无聊所做,目前看来很是舒适。
他甚至考虑,是不是将睡眠也一并在这藤椅上解决算了,最近修为精进后,他已经不怎么在意那套睡前调息口诀。倒是那如虎熊鸟鹿的导引之法,方长从未落下,每天都要抽出时间休习。
听到这声长叫,方长也不起身,扭头看向侧面上崖处。
那里先是两只牛角冒出,然后便是整个牛妖,之前用餐时,随手扔下山坡的一些果核,已经长了出来。
当初方长并不喜欢将果核扔进火堆里,盖因自己虽砍树除草,但并不喜欢这种无故焚烧,干脆顺应本心,所有吃完果核都不扔进篝火,而是扔下坡去。
算是件毫无痕迹的随心而为。
只是,山坡上杂生的草木,已经严重阻挡了上仙栖崖的路途。看刘阿牛有些气喘吁吁的样子,明显吃了点苦头。
这牛妖刘阿牛用它四蹄爬上来,见院中正无聊,远远地就笑道:
“上仙,小的刘阿牛前来赴约。”
“噢,原来是阿牛,快过来,你来的正好,且在崖上歇上一晚,明日我们一起将那一亩田开了,种上粟和高粱。”
“但凭上仙吩咐!”
方长从躺椅上直起身,对牛妖说道:“阿牛且坐。”
刘阿牛闻言,在旁边石凳上坐定,很期待的瞅着面前方仙长。
对于这位方上仙去年所说,阿牛经过深思熟虑之后,出于对方长的更加信服,便在春日里,径直来到这仙栖崖上,准备依照方长指点的路程,赴约旅行,并尝试从中悟性出化形真义。
方长和刘阿牛有一搭没有一搭的聊着,说山中天气,问阿牛冬日行程,介绍最近自己的作品:他甚至在筹划造纸,从旁边选了个石头凹坑,放进竹子沤制,而笔墨砚这其他几种文房用具,他也开始了研究和试制。
78、 新客暂居
不过此事不急,因为沤竹子这事,非常耗费时间和功夫。
方长在山下竹林中,选那些春日里冒出来,刚由笋变竹子、枝叶将生未生者,斫下运回崖上,并砍为几尺长段,扔进附近天然石坑内。
他还将竹筒打通,从一旁浣花溪引来细细水流,防止其中干涸。
从扔进去之日开始计算,需要沤制三个月,才能开始制浆漂洗抄纸压制焙干。
相比起来,笔墨砚反而更简单些,尤其是砚。
云中山物产丰富,自然也有适合制作砚的佳石。
一方好砚,讲究细而不滑,涩而不粗,如此才能下墨发墨均佳,这对石质有些特殊要求。
寒退雪融、春暖花开之时,方长背着粗藤篓,拎着石斧,在山中慢悠悠转了三天,于一处崩落斜坡上,发现了种适合制作砚台的石头。
它们通体青褐,色泽纯正,且坚硬细腻,以手抚之可感微润。
背回半筐,他选其中一块大小合适者,用之前制作玉刀那些磨石,以规画圆,以矩成方,细细琢磨后,制了只浅扁砚台。
其外圆内方,形态端稳。
制墨也简单,反正方长并不求最佳,只以松木燃烧取烟,捣碎过细筛,加上皮胶捣炼后压制,做了些墨条。
笔并不急,虽然方长手中不缺细竹和胶,也不缺野兽毫毛,但反正现在也无纸,待纸成后再制也不迟。
天色渐晚,方长在空地上起了篝火,整治吃食。
刘阿牛恭顺地卧在一边等着,火光映的硕大牛头明暗不定。
“这地薯可是个好物件,而且对生长位置不挑剔,以后若是有机会,可以将其推广至山下。在那些难以耕种的边角地方,百姓们可以种上些,能佐餐,亦能备荒。”
方长用木棍拨弄着火中烤薯,对旁边阿牛笑道。
“仙长好心思,此为有德之行。”
常年耕种,刘阿牛对于农事与粮食,很是了解,且有心得。
身形虽然没有好友刘阿黄那样灵巧,但比起黄犬妖,阿牛却更有慧根,对于方仙长随口所说这事,理解很是深刻,评价很高。
“尝尝,热乎的更好吃。”
阿牛张开大嘴,整个叼住,细细咀嚼之后咽下,道:“确实美味,还要强于仙长上次送的那篮地薯。”
“喜欢就多吃些。”方长道,而后又拨出一只递过去。
“好的,仙长。”
于是方长屋里的地薯存货,被刘阿牛一扫而空,大小都没剩下。
“……”
阿牛还没吃饱,但看旁边方仙长已经住手不再烤,开始从屋里往外搬水果,忽有愧色:
“小妖太过能吃,一时间没收住,竟食净了仙长积藏,实是有罪。”
“能吃是福。”方长摇摇头安抚住阿牛,笑道:“本就是山间生长,收集也是为了食用,既然地薯没有了,就吃些水果垫肚也好。”
阿牛默不作声,轻轻点头。
不过他内心已经暗自决定,明天自己去寻找草料进食,不能再吃仙长的储备。
夜色更深,月亮爬上半天空,阿牛和方长道了晚安后,在崖边寻到一个石环,卧在旁边歇息,方长则自己回了竹木茅屋中不提。
那个石环,之前曾被方长用来系长藤晾衣服。
但如今有了除垢术后,已经不用再考虑浣洗问题,石环自然也闲置下来。
………
清晨崖上,方长和阿牛架起铧犁,正在耕田。
双方都不是凡人凡牛,皆是满身神力,犁入地近两尺深,他们却走得飞快,来回将这亩地犁了几遍,待到土质非常松软后,才收手停下。
犁翻地耕田效率远高于锹,只是需要前后一起把控才行,故而方长寻了阿牛做帮手,不过这并不是他主要目的。
“仙长,这崖上空间如此广阔,为什么不开上几十亩地?若是人手不足,小妖我有得是力气,再耕上百十亩地,也是简单事情。”
方长扶着犁,悠然说道:
“没什么必要,我又不是农夫,田地这种东西,乃是随心所开,更是够用便好。”
阿牛似懂非懂,低下头,牛角朝前继续用力行走,他身后泥土如同喷溅一般,被铧犁翻开到两边,在田中留下道道耕痕。
一切结束后,方长将犁扛在肩上,笑道:“阿牛,这番劳作,可有感想?”
“小妖愚钝,暂时并未悟到。”阿牛站在方长旁边,侧头看了看方长。
“不急,不急,虽然你机缘在此处,但还是要看心中灵光,将其把握住,方能踏出这一步开始化形,这步哪有那么容易迈过去?”
方长淡然说着。
带领阿牛朝回走,将青铜头木杠身的犁铧抗在肩上,准备放回工棚。
刘阿牛想了想,忽然问道:
“仙长,小妖有个不情之请,是否可容留我在这崖上栖身?不需要在仙长院中,只需要在树林旁过夜就好,平时我能照料田地,且自行觅食无需仙长投喂。”
方长扭过头来,看了眼这牛妖,笑了笑,点头道:
“可。”
“多谢仙长准许,小妖这就回去一趟,搬来此处!”说罢,这牛妖便高兴地撒开四蹄,朝下方跑去。
方长微笑摇头,重新回屋取出几包种子,准备去田里播撒。
其中以粟米为主,其次便是去年收割后留种的高粱。没有耧车,一切全凭手感,他自感觉无法提供对这些幼苗更好照料,只能一切全凭天意。
看缘分。
浇水简单,旁边就是浣花溪支流,方长只是挖了道浅浅沟渠连通进地里,掘开垄土,便有流水漫进田中,并在新耕好松软土地上,留下湿润痕迹。
阿牛很快将家当搬了来。
他进山后,一直住在山洞中,安稳且避风挡雨。
山中没有牛妖天敌,而且每座山峰的植物,这几个月他想吃那个就吃那个,整日里倒是逍遥,甚是快活!
牛妖全身上下无几件长物,比起刚上山时的方长,甚至还更简陋一些,他的全部家当,不过是方长之前所赠篮子,以及一个黄铜鼻环。
在崖上寻位置住下,阿牛确实在履行诺言,他每日里显示自己去觅食,而后便去方长这亩地旁整日整日带着,除了伺候田地之外,便是一边在思考。
阿牛在琢磨,面前这块田地,以及方仙长所说内容,和自己化形到底有啥关系。
对于方长的话,他十分信服。
而且笃定仙长有深意在其中,只是自己驽钝,未曾发觉。
79、 有人欲来扰
方长出手点拨,是看在这牛妖和自己有一面之缘的份儿上。
但对于刘阿牛的化形问题,他只知道对方机缘就在此处田里,具体需要如何抓住机缘,并不能算得。
而且这种事,他便是清楚也不能出手帮忙。
因为修行之路还是要靠自己走,外力揠苗助长或为大害。
贸然行事,弄不好便会阻了对方道途。
接下来,阿牛在这仙栖崖上住下,平日行事低调,每每会去方长田地里,帮忙除除草、照看下秧苗,而后便是在石环边发呆。
牛妖每天也会离开仙栖崖,为自己寻找食物草料,偶尔还去看看那几位新朋友,且闭口不谈方长事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刘阿牛依然没找到化形机缘,但性子沉稳缓慢的牛妖并不急,他相信方仙长,也耐得住性子。
在阿牛看来,遇上机缘自然是幸事,遇不上只因是时机未到。
方长只这当新来的牛妖,和崖边树上那只傻雕一样不存在。
他不去干扰他们,也不受他们干扰。
每日,方长只是像之前一样,随心而行,背筐拎斧在山中闲逛、在躺椅上看着天空发呆、去找山神下棋聊天,或者慢悠悠的制造、修建、狩猎、采集、烹饪、进食、读书、修行……
尽享这份自在逍遥。
“又是晴朗的一天。”方长从躺椅上坐起,站立在地,望着天空轻快地自语道。灵觉中,接下来一段日子,都是风和日丽好天气。
早课后用了饭,他便躺在这里看云,现在起身乃是兴之所至,准备活动下。
今日无事,做个水缸。
按照目前条件,用青铜铸造一个也不是难事,不过方长还是准备尝试下新工艺,他计划造个常见的陶缸。
动手前,方长先选颗怀抱不过来的大木,锯了薄薄一截,以规画线削圆,在中心装上粗长支柱,放入地面孔洞,充作制陶转盘。
此为慢轮成型法,做水缸这种粗笨物件挺是合适,比盘条成型更加先进些。
附近有上好黄土,以筐垫大叶背来,筛细后加水和泥,击打的熟了,便是胚体原料。
釉料配方自己没有,方长便按照之前制陶经验,寻了些原料调和,至于产物颜色并不掌握。
啥颜色都挺好。
他使的是之前炼铜所用大窑。
此窑才能放下水缸这种大物件,燃料使用木炭,温度需要高些,所烧陶器才更紧密结实,不容易漏水。
准备好材料,方长用脚轻转轮盘,赤手将黄泥放在上面拉胚。
随着轮盘旋转,缸体从下至上,逐渐成型。它齐腰高,口径两尺余,用前世度量来说,约有半米,大小还算适中。
晾干过程中还需使用木板轻拍,使表面致密。
当方长工作时候,崖上石环边刘阿牛,以及崖边树上傻雕,俱都好奇地看着方长,在他们视线中,方长来回穿梭忙碌,抟土制了个器物。
对于此物,那雕不明所以,看了段时间就扭头飞走,寻材料做窝,而阿牛是人间出身,认得这是个缸——
“方仙长做缸是为什么?”
阿牛大如铜铃的眼睛中,满是疑惑。
待彻底晾干,浇好釉料时,已经是多天后。方长开窑生火,将缸轻轻放进去封闭,接着手拉风箱煅烧。
淡淡烟雾开始升腾,混着山间云雾,让这仙栖崖更显隐约。
直到过了四五个时辰,他才松开把手,停止鼓风,也不再添加燃料。
拆下窑炉边风箱放回工棚,方长去烹饪餐食,用过这顿板栗炖山鸡,他烧开水泡了一大罐茶,而后靠在躺椅上,用粗瓷碗端着喝。
他拿起《地理山川杂记》,喝着茶,借着天光,边阅读参悟,边等待窑炉彻底冷却。
在开窑前,方长就知道自己这次成了。
“这次竟然挺顺利。”
对于首次就成功,他也有些意外,之前从来没有烧制过这么大的陶器,这次方长本来做好了失败几回的准备,以不断总结经验再继续,反正自己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就好。
没想到单次便成。
想了想,应该是几个原因共同作用:
首先是这次原料选的好,又过了细筛,黄泥均匀一致,不易开裂;而后是晾晒充分,干的透彻,浇上釉料后也进行了晾干才入窑;最后是这为冶铜所制风箱和窑炉,让这些木炭燃料,燃烧均匀充分、温度高、火力旺,方才有了这次成功。
方长将这淡青色水缸端起,仔细检查了遍,它周身上下平整密实,没有裂缝。
水缸将被放在厨房中,用于储水。
“唔,还缺个水桶。”
左看右看,水缸如今有了,但如何往里面装水是个问题。
他并没有制造水桶,虽然自己有竹筒和罐子,可以一趟趟打水把缸加满,然而那需要来回跑很多很多趟。
自己不缺时间精力,但他并不喜欢这样做,有些傻。
用法术灌水更没意思,而且,施法不费神么?
想了想,方长干脆将这口大水缸捧起,拿到后山山腰水缸灵剑泉边。这泉水依然如往日一般,汩汩涌出,积满后从缺口外溢形成浣花溪。
他捏着缸沿,在灵剑泉中轻轻一舀,这只新水缸就被装满。
“哈哈,还是这样好,如此才最为省力。”
“实在方便~”
笑罢,方长端着水缸走回去,将这口缸安放在厨房里,摆在用来做饭的铜鼎旁,又盖上了半块木板,还把铜水舀放在缸盖上。
如此,这厨房更像样子了。
拍拍手走出去,方长准备将窑炉重新拾掇好,以备下次使用,还要再清扫下地面,保持崖上环境整洁。
从工棚里取出竹枝扫帚,准备动手。
忽地,他停住脚步。
灵觉似有触动,方长扭头看向崖下,不由地出声:
“咦?”
伸出右手,方长掐指简单一算:“竟有此事,真是……有趣。”
他表情淡漠的摇摇头,暂时不想理会。
…………
……
“快点!你们几个,再快点!”
山下官道上,一顶绿布小轿,上下颤悠着迅速前行,几位轿夫累的气喘嘘嘘,却还是不断被轿中人催促:
“再快点,小爷我可给足了钱!千万不能让那吕家小子抢在前头!”
80、 两只纨绔
轿夫们不发一言,只是默默加快脚步。
随着体力消耗加快,他们额头上汗水更加密集,于阳光下很是显眼,这在初夏时节里,和官道上行人们区别明显。
还好轿夫们衣着相对单薄,没有热坏——当前轿中之人,可不会让他们有停下来脱外套的时间。
小轿子继续上上下下颤颤巍巍,旁边还有几位僮朴跟着跑,也个个气喘吁吁面色赤红。
山风掠过,卷起绿色门帘角,露出里面人,只见一位尖嘴猴腮白面,锦帽绣衣,执扇佩玉的公子哥,坐在轿中凳上,满脸焦急,口中兀自呼喊着:
“快些!再快些!再……”
此时,前面轿夫里领头人终于忍不住,扛着轿杆回头怼道:
“这位宋公子,我们也不是铁打的,真要再快,半路累倒下一两个,那您可就真会被误事儿,站可比慢更要慢。而且按照规矩,若有人伤了,您还得赔汤药钱。”
宋姓乘客催促的话被堵在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他有心发作,却真有些担心这几位轿夫撂挑子不干,将自己扔在此处,此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虽然周围官道上人来人往,但终究有些恐怖。
见堵住了轿中人之口,刚刚出言的轿夫也不继续追击,而是闭嘴不言,默默抬轿。
这抬轿子是他的工作,也是养家糊口的依托,还是要讲究个和气生财,刚刚若不是轿中这位宋公子催促太急太过分,他也不会出言。
随后,许是真怕误了行程,里面人不敢再催促轿夫,而是开始恨恨地咒骂僮仆:
“还有宋安宋全你们几个狗奴才!得知消息后口风不严,竟然让那吕姓小儿知了去!气煞我也!”
“待回去后,小爷我定要找到是谁漏了消息,狠狠地打他板子!若是找不出来,哼!你们一个人都逃不掉,统统受罚!”
“……”
旁边家仆连忙上来道歉、哄和安抚。
接着,这宋公子又开始咒骂自己的车夫,在他看来,若不是车坏了,怎么会选这轿子,又怎么会走这么慢,都怪那老车夫
轿中人叫宋宏业,年纪略轻,大概算是个官宦人家子弟。
不过他只是有远房亲戚在外为官,而这宋宏业家中,甚有资材,可算巨富,但家教一般,让他年纪轻轻便养成了嚣张跋扈、无法无天的性子。
只是最近这些年,他在和同城吕氏同龄人吕阳成斗气过程中,都喜欢上了求仙问道之事,并在这上面攀比。
两家也管不了,只好派了奴仆护卫,任两人在旁边几个州府转悠。
“停下!我饿了!”
“公子,前面还有二里,是不是等下了官道再歇息?”听到轿中人忽地大声喊,前方轿夫回头,对着轿帘询问道。
“立刻停下!”
闻言轿夫们喊了声号子,在官道边上齐齐矮身,将轿子放下。
旁边立刻有提着食盒者上前,又有人从背后抽出厚油布,熟练地铺在地上,又放上一个软垫。
“今天有什么?”
那宋宏业迈出轿门,坐在垫子上,问旁边人。
这家仆赶紧把食盒盖子打开,见旁人奉上筷子和湿布,介绍道:
“少官人,这是您爱吃的烧鹅、姜豉和雪花糕,都不怕放凉,旁边是您喜欢的甜酒,已经加好玫瑰花露,您请用。”
“这还凑合。”
宋宏业重重说了句,在旁边人服侍下擦了手,便就在食盒中烧鹅上揪下条腿,抓在手里大嚼。
旁边轿夫们也趁机歇息,掏出毛巾擦了汗,顺便从怀中拿出干粮垫补下。
这一路行来,干粮被体温捂得温热,里面夹了咸菜片,正好下肚补充力气和盐分,领头的还摘下腰间水袋,各自互相传递,纷纷饮上几口。
旁边仆人们里,也有人带了干粮和水,掏出叠芝麻烧饼分发,还送给轿夫们每人一个,让他们舒缓了些心中怨气。
酒足饭饱后,宋宏业立刻开始催促,一行人重又动身。
眼看着他们要下官道,进入旁边那条目的小路时,迎面有辆马车快速驶来,双马并排,踏踏作响。
有那认识的从人,立刻朝轿中呼喊道:
“少官人,是吕公子他们!”
“什么?!”
轿帘子猛地被撩开,宋宏业探出头来,朝对面望去,正好见对面马车帘子也被掀开,一张令他牙根痒痒的面孔,正看向这边。
“停下!”
宋宏业一声呼喊,轿夫们停住脚步,在这条小路入口处站定。对面马车见路途被堵住,车夫轻拉缰绳,口中吁了声,让马车慢慢停住。
面前这辆车子质量很好,外表也漂亮,雕着花纹,上着彩漆。
看见这一幕,让宋宏业内心怒火高炽,他也有辆这样的车,但是坏了还在修,不然来此处会快很多,也不用碰见这个人。
只有这种车坐着才不颠簸,这也是他此次选了轿子,而不是车马行里那些车辆的原因——车马行那些车,对屁股实在是不友好。
对面人掀开马车门帘笑道:“宋兄,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这边宋宏业完全控制不住自己脾气,不过他还是保持着理智,只是狠狠地说道:“姓吕的,你竟然收买我的人,用间可是坏了规矩!小爷我记住了!”
“呵呵!”对面吕阳成轻蔑笑了声:“还用收买你的这仨瓜俩枣?消息源头你能问,我就不能问么?果然是不谙世事傻公子。”
“你!”
“我什么我?你是能打过我,还是能骂过我?老老实实让路吧,宋兄。”
“……”
吕阳成用幅得胜表情看着对面宋宏业,后者更加气愤,却说不出话,而后憋了一阵,愤恨的对旁边脚夫和仆人们道:“不让!继续走!”
后面吕阳成不以为意,对前面车夫和周围随人道:
“不用急,慢慢跟着他。”
旁边有贴身僮朴问道:“少官人,不超过他?”
“不必。”吕阳成哼笑着说道:“这宋弘业,以为快走就能行?这可不是小厮们排队买烧饼。先到可不意味着先得,那仙缘,该当是我的!”
“少官人聪慧,定会得仙人青睐。”
“哈哈哈哈,说得好。”听了下属恭维话,吕阳成志得意满的道。
81、 “远大的理想”
这吕阳成,也是位纨绔公子,虽然家中没有同城宋家那么有钱,但却是正牌官宦子弟。
其父亲在外任知州,只是这吕阳成身为庶出,故此放养在家、教育散漫,才使其变得整日间不务正业,有闲兴致和同龄人宋宏业斗气。
简而言之,两人都是闲的。
他们都是广平府人,最初开始求仙问道,乃是因为这吕公子得了半本无名残卷,在聚会间炫耀。
不合被那同在聚会的宋宏业讥讽了几句,从那以后,两人便开始针锋相对,而后各自寻找仙家物件,继而开始攀比着,四处寻仙问道。
只是他们成果至今全无,甚至那半本残卷也只是某份古籍,但他们并不在意——只要不比对方差,就是胜利。
此次不远百里东来云中山,是由于广平府有位书生,名叫周清,学业尚可,家境也算不错,偶尔和二人有所往来。有次私下聚会上,被宋宏业听到周清说,曾经在去阳州游学,路过云中山时,在山中夜宿,听闻山中有仙,叙述的甚是真实。
于是宋宏业大喜,以为这次可以压住老对头吕阳成,结果这吕阳成在听闻宋宏业再次出发后,也去和周清打听,得到了相同的消息。
他也收拾东西,赶紧出发追逐,免得被这宋家小儿抢了先。
为了赶时间,吕阳成甚至让车夫抄可以奔驰的小路前行,紧赶慢赶,才在从官道拐进林溪村入口处,赶上了对方。
不过此时,他似是忽然想通,反而不急了。
抬起头,看见对方那顶绿色小轿马上走进山村,吕阳成对前方车夫道:“老安,再快些,紧紧跟着就行,不用超过他们。”
“好嘞!”
伴随着鞭子响,在这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上,马车猛地加速,同时更卖力的颠簸起来。
还好用料够扎实。
…………
……
对于有人要上山来打扰自己,方长从这两人进了京州时,便就感应到了。
过了几日,那两拨人竟然越来越近,最后靠在一起,朝云中山行来,已经接近山脚。
此时方长有点好奇。
他从火塘边上起身,没有带筐子和斧头,只背了随身的灵泉剑,朝院外走去。
在仙栖崖上最快下去的方法,是从崖边跳下。
方长走到悬崖边,忽然跳出,穿云破雾,在崖边那条无名瀑布底端落下。旁边是一只水潭,是浣花溪离开仙栖崖时行成,瀑布激荡起水花,哗啦清响回荡在山间。
他这个动作,却吓到了崖上两位居客。
旁边正兀自卧着的刘阿牛,见仙长跳了崖,眼睛瞪得溜圆,牛口大张着,惊愕万分。
几息之后,阿牛才跳起身来,几步跑到崖边朝下看去,却见方仙长轻飘飘落到地面,正行往远方。
“呼,原来如此……”
它这才松了口气,返回石环边上卧下,继续数远处树尖儿。
崖边树上那只雕,看见那个人类忽然跳下去,也瞬间扑棱了下,震得几片树叶飘飘洒落。
春末夏初时分,正农忙。
林溪村村民们,壮劳力多在田里忙碌,村里剩下的人,见浩浩荡荡两只队伍走进村,并不敢上前搭话,只是站在家门口,远远看着。
进了村以后,轿夫和车夫为了安全,都降低了速度。
方长站在一旁。
没有人能注意到他,即使视线扫到这个方向,也只会从他身上划过,不会发觉到这里有个人。除几位天真孩童外,所有人都忽视了自己,而那几个孩童,只是专注的玩泥,并不会在意这个白衣人站在这儿做什么。
轿子悠悠从他面前经过,只听轿旁有那胆大亲近的小厮问:
“少官人,您这次找到仙人,是要得什么?”
这句话搔到了痒处,这宋宏业心中有过万千美好想象,未曾和人诉说过,正憋了许久,听到这个问题,没像平常一样回复“少废话!”或者“这是你该问的么?!”,而是真切开始回答:
“这花花世界,我家里又如此有钱,当然先要活久一些,最好得个长生,这样才能永享富贵!然后,等我学到法术本领,就去州里讨个官位,不给就揍他们!”
“但想来,等我成了仙,他们也不敢不尊敬我,说不定知州也会以上宾之礼待我。对了,我还要娶上五十个美妾,不过我活的太久……这样好了,等她们年纪大了就卖掉,重新娶新的年轻的。”
“等到山上找到仙人,本公子好言好语求上几句,再加上我父亲的面子,他定会收我为徒,待到学艺有成我再下山,让我那几个兄弟大吃一惊!”
旁边问话小厮听到轿中人如此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表态比较好。
最后,他只得恭维道:“少官人好雅致。”
抒发了胸中志,宋宏业得意的狂笑:“哈哈哈哈哈哈哈……”
方长在一边摇摇头。
说话间,几名轿夫扛着轿子没停步,同小轿周围僮仆一道,前行了几个身位,后面紧紧跟着的那辆马车,来到了刚刚轿子所在位置。
恰好,这马车上也在说同样事情。
“……和前面那个夯货不同,本公子求仙,当然是求那长生术,若修行有成,与天地同寿,与日月同辉,才是大乐趣。”
“再学会那移山填海、倒转乾坤,无所不能的法术,我就去行走江湖,感受下那杀伐果断的快意人生。”
“譬如,传说仙人们有一招,叫点石成金,有了这个法术,随便找块石头一点,就变成金子铜钱,随意花销,端当是欢乐无比、自在逍遥,在本公子看来,此才是那无限快活的根本法术……”
“诶前面轿子怎么停了?”
这些话,吕成阳远不是第一次诉说,他一有机会就和周围人讲述自己这份“远大理想”,不管是僮仆还是车夫,都已经听得耳朵快起了茧子,可惜几年下来,这吕少官人兴致不减。
正说在兴头上,他忽然见前方轿子停住,赶紧问车夫何事。车夫吁了声,拽住缰绳,停下被轿子阻了路途的马车。
看了看前方,车夫扭头回应道:“少官人,却是那宋公子拦了个村民,在问路。”
“哦,差点忘了,那我们也找个人问下。”
82、 仙缘鉴
吕成阳直接吩咐面前车夫:“且去问问那边人,仙栖崖在何处。”说罢他朝旁边门口处一位老者,挑了挑下巴。
“好,少官人稍待。”
车夫跳下马车走过去,找到那位正倚靠在院门里,朝这边张望的老者,拱手躬身行礼道:“老丈好,小侄这厢有礼了。”
见这车夫礼数周全,那须发皆白的老人挺高兴:
“这后生不错……啥事儿?”
“请问,云中山仙栖崖,在何处?”
听到车夫的问题,老人并未直接回答,而是瞅了瞅这辆豪华马车,迟疑说道:“你们要进山?这车可进不去……”
“老丈不用担心,这车不跟着进去,放在山脚使人看着就好……请问仙栖崖在何处?”
“仙栖崖啊,莫要上去,莫要上去……你们上去,说不定就惊扰了仙人,会被降罪的,说不得就会被抓去,撒盐后用雷火炙烤。”
听到仙栖崖这个名字后,老者不断摇头,试图劝阻这一行人。
车夫:“???”
老者接着道:“就说这林溪村,村里林海在山中碰到过仙人,结果最近就魔怔了,天天说要种什么药草,那也是能种的?”
“他地都不怎么伺候了,也不怎么去砍柴,天天拽着沈阿牛下山,最近都不知道跑去了何处……”
见对面老者开始絮叨,想起身后少官人还在等待自己回馈,车夫内心焦急,赶紧催促道:
“我们就是来找仙人的,传闻中,这云中山里仙人神通广大、善于降妖除魔,但云中山到了,那仙栖崖又在何处?”
听到车夫的话,老者才从琐事中回过神来:
“哦哦,是老朽多言了,既然你们这样说,我也不好拦着——从这里一直往上方走,翻上前面那座山头,站在山尖儿处,往北偏西高处看,能见到堵峭壁,那就是仙栖崖。”
“去上面须得再翻过几座山头,具体路途现在村里没人清楚,因为故老相传就不许我们上崖,反正我这辈子就没上去过……”
“多谢老丈。”
见对方又要开始发散话题说别的,车夫赶紧拜别这老者,快步转身回到车上。
他将所得信息向吕成阳一五一十复述了遍,这时间里,前方轿子中宋宏业似也问到了结果,已经起轿向前。
“我们也出发。”
“好的,少官人。”
车夫在前面坐好,抖了下缰绳,马车开始缓缓移动,跟上前面小轿。
一车一轿径直穿过山村,向上朝着山中去。
……
村内路边上,方长早已经离开。
听到这两伙人所求之事,他心中大摇其头:
这俩人不是来修仙,他们是来求魔的!
且不说他们毫无仙缘,更不说这样的心境和思维,根本连修行门都摸不进去,就说如果这样的人也能成仙,不知会做下多少恶事。
估计他们会在路上杀人夺宝,而后再胡乱类比,说上一句“弱肉强食”,或者稍有不顺就灭人满门,亦或是为了念头通达而屠村屠城,都不是不可能事。
方长迈开步子,向北出了林溪村,快速超过前面那马车和小轿,往回崖的道路行去。
当他回到崖上时,山下那两伙人还没离开道路,更没翻上第一座山头。
没有回屋,方长走到崖边。
“仙长回来了。”
石环旁刘阿牛和方长打招呼。
“是啊,我回来了”
方长简单应了下,上前站在石环中,看着山下云雾,山风吹过,雾气卷动间,下面山峰若隐若现。
他微笑了下。
而后伸手朝着下方,遥遥一指!
还是直接设下障碍让他们回去罢,这样的人需要碰个壁,再无法得门而入,才是最应当的结果,不是么?
方长扭头回屋,准备给自己做点吃的。
…………
却说山下。
初夏时节里,云中山草木密布。
到了路途尽头,那宋宏业让轿夫们继续抬自己一段,而后面吕成阳,则不得不将车夫留在山下,和几个僮仆一起下车,朝山上步行。
几乎同时越过山头后,两伙人不约而同地仰头。
有座高崖,骤然矗立在前方。
左右极远莫分辨,不知其广,上下云雾相缭绕,不辨其高,一道细细瀑布从崖上飞下,落地处隐隐有声音传来。
“真是仙家气象!”吕成阳赞道,“宋兄,我可先行一步了!”他认了认方向,当先几步便带着随从朝前行去。
“哼!我们走另一边!”
见吕成阳走了左边,那宋宏业冲着右面,对轿夫和僮仆们说道。
众人不敢不依,便扛着他朝山间走——由于加了钱,轿夫们对此并无异议,反正这尖嘴猴腮的宋公子十分瘦,没有啥分量。
这崖下在方长一指之间,已经悄然布下了一道法术。
此乃随心而发,可以鉴定来人与修行路缘分,但作为施法者,方长也不知道它该叫什么,若要强名之,或可叫“仙缘鉴”。
这宋宏业,虽然性格乖戾,却不傻,走着走着他率先发现了不对。
“停下!”
轿夫们在山腰停住脚步,落下轿子。
宋宏业钻出轿门惊奇道:“不对呀,怎么又回到这里来了?”
为首的轿夫对他笑道:“宋公子说笑了,这是山中又不是夜里,并不会遇到鬼打墙。”
听到这个,宋宏业立刻火了:
“定是你们不肯尽心,消遣于我,滚回去!本公子要自己走!等我找到仙人回来,定要拿你们车马行好看——滚!滚!快滚!”
他驱赶了车夫们。
车夫们立刻扛着轿子撤走,内心暗自欣喜,总算离开了这瘟神,还好报酬已经被僮仆们预付了,不赔。
另一边,吕成阳也遇到了相同情况。
他左转右转转不出去,就像待在一个大迷宫中,恍惚间似还有幻象出现。
不死心的吕家少爷,试了多种方法,却依然找不到前进路途:仙栖崖就在旁边,却怎么走都走不对。
然后,距离颇远的双方,几乎同时锤头顿足。
“难道我就没有仙缘?!”
“怎么可能,这是仙人不愿意见我?”
许久之后,食水皆用完,他们才死心返回,但令这些人惊恐的是,回去的路也找不到了!
…………
几天后。
林溪村里山民们,才发现两群人从山中出来。
这些人渴饿累极,为首者气色虽相对较佳,却见到村庄后嚎啕不已,幸而无一人伤亡,俱都全须全尾。
和村民们讨了些食物,两伙人逃也似走掉。
村民们纷纷传说,此是这些人冲撞山上仙人,受了罚,并试图以此故事止小儿夜啼。
83、 伏虎酒楼
山上生活很闲,但是乐在其中。
用了些酒肉,方长去看了看坑里所沤嫩竹,又去早课大石边看了看葫芦藤,而后才回到篱笆院中,坐在躺椅上。
旁边银杏树已经长大了些,扇形叶子很是茂盛,只是等以后结果时节,需要时常打扫。
但方长不甚在意,因他如今也是每天将崖上空地打扫一遍,工棚里的自制竹枝扫帚,都已经换到了第三把,而他那堆肥灰坑也渐渐有了积攒。
从背后取下灵泉剑。
他抽出剑身横放腿上,端详了下这把宝剑,取出块鹿皮轻轻擦拭。
这段时间,方长和自己的剑形影不离。
平时灵泉剑一直被他背在背上,睡觉时则解下来靠在床边,连早晨修行时,这把剑也靠在早课石旁葫芦藤边。
被长久佩戴之后,剑表面变得愈发光洁,却寒光内敛,色泽渐晦,方长以目观之,见其已经更具灵性。
练剑?不用练剑。
修行所修是道本身,而不是别的什么。
既不是修长生,也不是修逍遥,更不是为和其他人争高下,其中那些所修重战斗者,皆是落了下乘。
甚至,修道亦不与求道等同。
若是心中有求,那么“求而不得”才会是路途常态。
求长生者不得长生,求逍遥者不得逍遥,求超脱者溺于泥中,求斗法争胜者身陨道消……刻意去求,只会离着所求越来越远。
像长生、逍遥、法术、剑技之类,在修行中自然便会拥有,似水到渠成,又如春过雪消,但它们既是福利,又像一个个诱惑,引诱着修行人往别路上走。
其中尺度,只能自己随心把握。
这就是修行之难。
便如方长屋里那本《修行道》中所言,这条道,需合乎自然,但又需有超脱之意,就像在走条极长独木桥,稍有不慎,便会滑落两边,万劫不复。
握着剑柄,将灵泉剑竖起。
午后阳光从树缝里洒下,映照在灵泉剑上,反射着金黄光芒。恰如浣花溪里,那从灵剑泉中淌下来的流水,遇到阻路石头时所激起水花,在夕阳下的颜色。
三尺长剑,剑身平直,曲线流畅,观之有赏心悦目感。
方长心中清楚,相对来说,自己这条“道法自然”的修行路,实是大道坦途。
只要一直走下去,徇道法自然而行,将会顺顺利利,坎坷不多。比很多头铁硬顶,逆势而行的道路,强到不知哪里去。
收剑入鞘,他面向东方,看着苍茫群山。
…………
……
虎桥镇一如往常,依然是那个人来人往的交通要地。
炊烟缭绕,人声鼎沸,镇外农田遍布禾苗,行人们南来北往,沿着官道从镇中穿过。
只要经过这条官道的人,很多都会选择在这里歇歇脚,甚至住上一宿。
甚至有一些商号驮队,干脆在这里将货物进行交换流转,甚至有精明人在筹备于虎桥镇上,建立仓储进行货物集散。
或许只要天下太平,这里便不会改其繁华。
一伙人簇拥着辆马车,奔突着从北面官道行来,他们没心情去观赏镇口外,那白沟河上历史悠久的伏虎桥,也没心情看那刻有“虎桥镇”三字的石头,而是直奔镇中去。
他们行动间气势如虎,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少官人,准备去哪家?”
“当然是最近的……不对,这小地方,还是去最大的那家吧。”
“好嘞。”
车夫一振缰绳,两匹马迈步,拉着马车朝虎桥镇上最大一家饭馆驶去。
此是从云中山逃出来的吕成阳一行人。
这些日子,他们吃了不少苦头,反而两匹拉车马,养在山下这几天不缺草料,一番歇息后很是精神,留下来看车的车夫,也气定神足,面色红润。
又渴又饿的这行人,在林溪村林二哥处购了饮食,简单歇息后,便朝附近小镇赶来。
相比宋宏业他们,这伙人还是好的,因为有辆车,所以行的更快。
这虎桥镇上最大的用餐去处叫“伏虎酒楼”,名字很大气,但其实只是一座容纳十几张饭桌,质朴的二层小楼。
它原属于镇上富户庞员外,后来被抄家发卖后,归了龙安府内某士绅,对方只是派了掌柜来经营此处,许下分红,说好每年查账,便就撒手不管。
很快,吕成阳在这伏虎酒楼内,靠窗桌边坐定。
店小二麻利地跑过来,问道:
“客官要点儿什么?小店伏虎饼刚出炉,重油重糖,味道极为美味。”
“好,那就上……”
“少官人不可!”
旁边车夫似乎是家中老人,可以直接坐在吕成阳旁边,他闻言赶紧劝道:“饥饿后忽然吃油腻之物,太容易伤身,体虚受不住的。还是要些菜蔬精肉所做餐食,再来些粥。”
“好。”他从善如流,让店小二报了菜名,选了几样肉偏瘦的菜色,以及几种时蔬,又要了份粟米粥。
店家速度很快,不一会儿,桌面上就摆满了各色菜肴,几碗清汤面,当然,还有那一大盆粟米粥,闪着芡光散着香气,车夫赶紧上手给吕成阳盛上粥,又让其它人各自取了粥饭。
“我们先吃,估计吃完了,那宋宏业也该到了。”
话音刚落,这些人便不约而同狼吞虎咽,直到吃满胃方止。
轻轻打了个嗝,吕阳成对旁边车夫说道:“先休息会儿,再出发去怀凤府。”
车夫正待说话间,却听到饭店门口一阵脚步乱响。
接着一伙熟人猛地闯进了这伏虎酒楼,不及坐下,宋宏业那令人闹心的嗓门便开始嚎叫起来:“这几天,嘴里真是淡出鸟儿来!真得好好吃上一顿!”
说了句粗话,宋宏业带着这群人占了两张卓。
接着便催促上菜:
“你这店里有什么好菜好酒,通通上来!小爷我饿了!”
“好嘞~~!所有招牌都来一份儿~!”小二招呼着,又问:“客官,咱这里有刚出炉的伏虎饼,重油重糖,极是美味,要不要来上一些?”
“这还用问?端来!”
跑堂端上了糕点茶水,这宋宏业吃喝了些,才开始审视周围,而后发现了不远处的吕成阳等人。
84、 阴影角落的动作
那吕阳成先开口,遥遥拱了拱手,笑道:“宋兄,这一路风尘,可还安好?”
却是在讥讽他们跑路过来,顺便炫耀自己乘车来的快,还已经在这里吃饱。
“哼!”
宋宏业听出吕阳成话中讥讽之意,只是用力哼了一声,并不搭话,而是又催促了一声店小二。
那吕阳成抓住如此好的机会,当然不肯放过,而是继续嘲笑道:
“若是宋兄饥饿,这里还有些我等吃剩的羹饭,也可充饥,宋兄大可来这边端过去。”
许是在山上饿的狠了,宋宏业看到对面吕阳成桌上那些剩骨头时,竟真地咽了口唾沫,继而反应过来,暴怒:
“姓吕的!你不要欺人太甚!”
吕成阳意气风发:“绝无此意,绝无此意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宋宏业怒气冲冲地道:“笑什么!此次寻仙,你不也是一无所获么?走着瞧,下次我一定寻到修行法门,成仙后将你吊起来,用雷火烧烤!”
微微一扬手,吕成阳不屑地说道:“彼此彼此,随时恭候。”
这伏虎酒楼不愧为这虎桥镇上,最高端的饮食场所,两人拌嘴间,便就准备好了菜肴,而后流水般端了上去。
这排场让吕阳成有些眼热,对比起来,宋宏业家实在是太有钱了,虽然自家直系长辈在外州为官,这份权势却没法变现,体验上终究差了一截。
只见那宋宏业左手抓起根肥鸡腿,右手扯了片肥肉片,几口吞下去,又抓向一边伏虎饼,狠狠啃了两口这重油重糖的烧饼,埋头猛吃。
“唔,他们这儿的饼子不错,回头问问方子,回去做给我吃……”
吕阳成笑呵呵的看着这幕,尤其是宋宏业拖着刚恢复的肠胃,狼吞虎咽吞吃伏虎饼的场景,他不信对方肠胃能够挺过这一波,准备接下来看这宋宏业的笑话。
刚刚二人的吵架,嗓门很大,不止在酒楼里回荡,甚至传到了街外,引得不少人探头探脑。
此时乃是午后,非饭点儿,所以这家伏虎酒楼里,上座率不高,里面几桌人大都是中午来此酌饮,一直到现在没散场的。
看见两拨人争吵后,掌柜的和小二不敢上前劝阻,食客们只是将目光转过来,看得津津有味,如今时代消遣不错,娱乐更少,能够在朋友相聚时,共同围观次争吵,也是很好、很有话题性的活动。
随着饭菜上齐,宋宏业停止了言语输出后,食客们见无戏可继续看,纷纷收回视线。
但并不全是。
在这家饭馆角落里,有位消瘦女子和一位彪形大汉坐在一起,面前放了两只伏虎饼,和小半碟廉价的咸水鸭掌,却是已经用完了午饭,但还在这里歇息。
最后一个将视线从那边几桌人身上收回,那女子以极低声音向对面大汉说道:“那边两伙人,看身份非富即贵,而且所求之事,看起来又不难诶。”
大汉点点头,对女子说法很赞同。
两人交换了下颜色,将剩下的鸭掌一扫而空,接着各自揣了个伏虎饼在怀里准备路上吃。一切准备妥当后,他们叫来店小二付了账,也不着急起身,就在桌边坐,品着刚刚那壶免费茶水等待时机。
吕正阳见宋宏业只是进食,并不搭话,颇感无趣。
无聊之下,他对旁边所带的人们吩咐道:“走吧,我们该回去了,不过这下又要折返往北走。”
随人们立刻起身,开始收整行李,车夫出去照看挽马马车,有仆从还订了些食物,准备路上吃……一切井井有条,能够看出已经遇到过很多次这种情况。
伏虎酒楼角落里,那妖娆女子指了指大汉。
彪形大汉会意,轻轻起身。
在吕成阳一伙人出门时,这大汉紧了紧身后包裹,悄悄缀在后面,跟随而去。
那女子则继续看了一眼宋宏业等人,回过头来继续等待。
此时这宋宏业已经吃饱了八分,放慢了进食速度,正慢条斯理的啃一只兔头。
如果定格在这个角度,只要宋宏业不说话,单看外表,除了有些尖嘴猴腮之外,也是一位翩翩公子。
可惜……
……
吕阳成的车辆,从伏虎酒楼出来后,径直往北行去。
他们将会沿着官道一直走到云中山脚下,从林溪村附近转折往东,回龙安府去。
车轮压在石板路上,嘎嘎作响。
路旁小摊密度挺高,有卖笤帚扫帚的、卖筐子篮子的、卖盖垫笸箩的,还有针头线脑、糖果零食等等,不一而足。
其中有座面摊,因摊主老徐手艺非常好,尤其擅长做一碗羊肉面,即使现在不是饭点儿,也吸引了一大堆食客在此驻足品尝。
毕竟对于大部分人类来说,吃,几乎便是人生的意义所在。
见到马车过去,小摊上几个食客开始交谈:
“哦豁,那是谁家车辆?真是好车。”
“那可不,我在丰平府时,见过这样一辆车,还上去摸了摸,像这样一辆车,便要几万钱,还远不是顶好的型号。车厢材料扎实,坚固稳重,铺垫雕画装饰讲究,又有特殊设计减少颠簸,里面座位柔软无比,还有仆人座、暗格、纱窗……端的是好物件,可惜我等连想都不敢想。”
“确实,这可不是买回家就好了,即使不用专门车夫,也要养上两匹好挽马,这不比车子便宜多少,每年光马料就是一大笔花销,还有车辆的维修、配饰更换,林林总总下来……反正我也是想都不敢想。”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没的让人丧气。嘿,谢兄,看那汉子,兀是雄壮。”
“嗯,没错,而且看起来应该是个是练家子,看他背后那根短棒,定是位江湖人士……”
这是怀凤府谢广安,和新认识的几位同路人在交谈,这让他交游广阔,也给他带来了不间断的捎脚生意。
他一般在怀凤府和龙安府之间跑腿。
按照惯例,从龙安府回来时,他会在这虎桥镇上驻足,吃上碗羊肉面,而后找便宜地方对乎一宿。
但今天谢广安比较幸运,遇到人捎了他一小段,故此到虎桥镇的时间稍,比平常微早了几个时辰——这乃是常有的事儿。
85、 远方庙堂与天下事
虽然谢广安遇上了热心人,让今天时间宽裕很多,但并不适合继续赶路。
且不说今晚连月亮都没,只有漫天繁星,镇外官道上更是没有灯火,只有漆黑夜色,行走在外面,完全见不到脚下路,虽然可按照星光辨别方向,也甚是危险。
强行赶夜路,很可能天亮之后,却发现自己不知跑到了哪里,或者已经围着镇子转了一圈。
再说,就算夜里赶到,也进不了紧闭的府城城门,所以今天晚上,不可能回到怀凤府,还是适合在虎桥镇休息一宿。
捎了谢广安一程的大车,在中途分开去了别路,他下车后,遇到几人一起同行,快速熟络起来。
来到了虎桥镇后,他强烈给这几位同行人推荐这里羊肉面,大家看他介绍的实诚,遂共同来试试。
“几位客官,你们的面来嘞~”
面摊老板两手捧着三个粗瓷碗过来,挨个给这几位放在面前,而后又跑了一趟,才让每个人面前都摆上一碗羊肉面。
“唔,果然好吃。”
“不错。”
和谢广安同行这几人,各自尝了下后,眼睛一亮,便开始夸奖。
“以往路过这虎桥镇时,必吃那伏虎饼,尤其是前面拐角处那个摊子的,确实美味。没想到这里的羊肉面,虽然名声不彰,却也不下于此处名吃。”有健谈者又用了几口面,扬着筷子称赞道。
谢广安闻言笑道:
“我也算得上走南闯北,但附近几府的面,只有此处最好吃。这老徐是家传手艺,这些年还不断改进配方,现在吃到的,就比我几年前吃到的要。”
“这扯出来的面片薄如蝉翼,虽然没有其它面那么劲道耐嚼,却也筷挑不断,煮好的面片又柔软滑口的紧,吃起来层次分明,羊肉汤鲜面片味美,既好消化,又容易饱肚,无论是老人小孩还是健壮成人,都合适吃。”
“说不定一些年后,虎桥镇闻名远近的名吃,除了伏虎饼外,会多上老徐羊肉扯面片也说不定。就是那时,可能会有很多人来拜师学这份手艺,说不定摊主会不厌其烦。”
面摊摊主耳力不错,听到后转过身来,笑道:“客官您夸的我心里高兴,这幅景象真棒,借您吉言,希望多年后我这面,也能成虎桥镇名吃。”
谢广安笑道:“挺好,既然如此,我也出上一份力,朝认识人推荐你这小摊,就像我这次做的一样。”
又有客人呼喊,摊主老徐立刻去照应。
旁边人问谢广安:“老谢,你和这摊主认识?”
“唔,也算不上认识,我常年在怀凤府和龙安府之间跑,每次从龙安府去怀凤府时,都会在虎桥镇上住一宿,顺便吃碗羊肉面,一来二去,和摊主熟识,但却只知道他叫老徐,没有多聊过。”
他们吃完了面,各自又称赞了两句,擦擦嘴。
见面摊上座位并不满人,这面摊摊主也不着急翻台,这伙人便坐在座位上闲聊消食。
谢广安自有常去住处,并不焦急,只是听他们交谈打发时间。
同行人中,有一位身穿靛蓝衣服,戴着小帽面色红润者,看起来家境尚可,谢广安知道,这人正准备去兴庆府西面搞一搞营生。
此时,这人正在说自己对世事感叹:
“……却说世事真是无常,我离家前,周边新搬来户邻居,只有父子两口人,每日生活简单贫苦。那家的儿子长得很是可爱,面团似得小人儿,竟然每日在家在干各种粗活,定是家道中落,看着可怜。”
“但此事也太过常见,哪有真正的金铁饭碗?便是入朝为官,升职迁贬也是常事,官宦人家儿女家道中落不知凡几;就算家有良田千顷,我们那儿的膏腴好地,百年间也换了几十个主人。”
“以钱财传家的,出不肖后代,败尽家财也甚为寻常。甚至有人将家中银钱,在秋冬季节倾倒水中,只为看穷人们跳河,从而打捞拍手大笑的,最后卖田卖屋换吃食,终究饿死。也有那懒惰万分,脖子套着大饼,却只知吃眼前部分不知旋转,也饿死的……”
“唉,或许只有诗书传家最为稳妥。别看这个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充饥不能遮寒,却传的最久。所以我这趟出去,若是赚回钱财,也送家中小儿去私塾就读,识几个文字,说不定后面几代,也能为耕读人家。”
谢广安笑道:
“老兄这确实是正路,祝你早日得偿所愿。”
周围人纷纷附和。
那人很高兴,笑道:“多谢多谢。”
既然起了这个话头,谢广安也说起自己的见闻:
“去年的州试,我们怀凤府和旁边龙兴府,都赚的盆满钵满,有大量学子中举。不过那兴庆府因为有两位良师,在中举人数上压了我们一头。”
“还好今年春闱,怀凤府扳回了一城,我们府有位书生刘修文,在揭榜后高中第一百四十七名进士!据说很快就要进翰林院,学上几年为官之道和各种主官杂务处理规矩后,便要外放当官了!”
旁边有人这时才舍得放下筷子,听到谢广安所说,摇摇头道:
“现在做官,唉,可能也不是好时机,据说皇帝最近连朝会都不开了,本朝又不设丞相,只有左右尚书,他们很多需要决断的事情上,力有未逮,朝廷里颇为忙乱。”
又有人附和:“是啊,而且据说各州事务上也有乱象,让世道很是不稳,最近甚至听说,有些人在暗中筹划叛乱被诛,还有些州府在加税备兵,不知道是为何。”
谢广安点点头,对于这个他也有所耳闻,叹道:
“最诡异的是,这种事情连咱们这些平民都知道了,朝中大人物们却好似没有听到风声也似,对此皆无动于衷,实在是让人忧心,更不知这太平年月,还能安享几天。”
“愿天下太平吧……”几人叹气摇头,都有些心事。
见天色渐晚,行人们渐渐开始往这个摊子过来,于是大家互相起身道别,各自去寻今晚住处不提。
旁边那面摊摊主儿子,立刻过来收拾碗筷,抹擦桌子,马上就是晚饭点儿,面摊一天中最忙碌的时候来了。
86、 方长病了
这一日,方长背着粗藤筐,手里拎着青铜斧,正于山间行走时,忽觉身躯不适。
“诶?”
察觉到自身异状,方长停下脚步,静静感受着,几息后,他就发觉到自己浑身肌肉酸软,内腑五脏皆不适,且呼吸急促,五感蒙尘。
糟糕,这是病了。
而且病来如山倒……
此处离着仙栖崖还有几座山头,没奈何下,方长运转法力注于双腿,用剩下精神引导着,朝回家方向,飞快地在山中弹跳前行,一步便能有百十丈,速度远超平常,只是这姿势像袋鼠又像野兔,他自觉很是不雅。
但目前顾不得这么多,来到崖上后,方长迅速走进院里,回到自己的竹木茅屋中。
他强撑着将身后背筐卸下来,把里面十几个水果、五六个地薯倒在屋里,把手中青铜斧扔进此筐中,而后将背筐敦在一边,摘下背后灵泉剑靠在床边,接着猛地躺在了竹榻上。
呼——
他现在全身更加难受。
这是修行中一次小小的劫数,前几天,方长就隐隐有危险预感,只是没想到,会应在这里。
躺在竹榻上,他静静感受着自身。
酸、麻、疼、痒……多种感觉齐齐袭来,让他好似被扔进油锅煎炸,又像被抛进虿盆,痛苦不堪。
这乃是劫数所致,不是普通病症,虽然完全不致命,可以等一段时间后自然痊愈,但是——依然很难受哇。
身体不适、卧床不起的感觉,在方长刚穿越后有过一阵,可能是因为神魂和身躯不合,但自从走上修行路后,方长迄今为止没有经历过病痛。
自从修行小成,他已经半成仙体,寒暑不侵,饥寒不惧,更遑谈感冒发烧疟疾等病症。如今忽然卧病在床,他竟然还感觉到一丝新奇。
方长知道,如果他现在运转书中真诀,几遍后便能治好它,渡过这次劫难。
但是,这次其实不治更好些。
本质上是次修行劫难,这不属于真正的疾病,真正的疾病对于他这修行人也无效,而作为一种劫,当然要硬扛过去才对修行最有益。
在灵觉预感中,方长知道,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生病,也会是自己最后一次预感模糊的劫数。
过了这次,自己将会百病不侵,而且再有劫数,也不像这次连种类也不清楚,至少能知道劫数形式,以及开始时间、结束时间,从而能有充足的机会,去迎接或避开。
“叮——”
靠在床边的灵泉剑,清澈地嗡鸣了声,接着离地半寸,离床也半寸,悬浮在那里,似是察觉了主人不妥,准备展放光华。
方长听到后,侧头看着自己这柄剑笑道:
“放心,我这只是小劫数而已,过几天就好了,没有危险。”
灵泉剑重新落地,那万千流光重新隐没,剑重新变得毫无存在感,竟然显得有些晦暗陈旧。不过方长没有注意这些,他重新躺正,瞅着房顶轻轻闭上眼睛,接着休息。
病去如抽丝……
方长就这样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过了一天,水米未进,再睁眼时,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如此又是一天,还好他修行有成后,不进食不喝水,仅仅只会让自己感觉渴饿不适,不会有其它反应。
当然,它这两天早上也没去崖边修行。
第三天,精神稍好一点后,他强撑着将火塘升起火来,把生病前采集的地薯,俱都烤制完毕,狼吞虎咽地吃了两个下肚,又烧水泡了些茶喝,还用了两个水果佐餐,一套下来,却感觉身上力气稍稍恢复,不再那么酸软。
“好多了,看来前两天最为难捱。”
方长笑了笑,重新躺回竹榻上,继续歇息。
无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人,充足的休息对于大多数病痛都很有效,毕竟休息可以固本培元,增强自身,才可更好对付外邪。
还好这段时间,没有人来拜访。
山神章淳似乎有事,并未向方长再发出邀请,而且这仙栖崖上也没有旁人,除了崖边树上那只雕,和崖边石环旁的牛妖。
那雕每日只是觅食筑巢,而后盯着崖上看,并不会在崖上落脚,而阿牛更是性格温缓,整日只是伺候下田地,或者自己去崖下寻些草料进食。
其余时间里,阿牛就是卧趴在石环边,看崖下瀑布和云雾思考牛生,从不来打扰方长,很让人省心。
如此,直到过了六七日后,他才感觉身上渐好。
从床上站起来,吃掉最后一个水果,方长忽然感觉,身上一轻!
甚至修为又精进了几毫。
“哈哈。”
他大笑一声,推门出去,看着天上阳光。
此时已经接近午时,日到中天,朝大地绽放着万千豪光,将天上云朵和下面峰峦山脉,染得清晰明亮。石头反射着白光,夏季茂密的草木绿的沁人心扉,偶有动物鸟兽在山间若隐若现,透着美味。
以方长目力,能够看到这崖上崖下,细草繁花,皆流转着勃勃生机。
好个人间福地!
…………
……
接下来两个月,方长一直待在山中。
每日里,他背筐拎斧,身挎灵泉剑在云中山里溜达,采点野味、猎点小兽回去烹饪,经常还会尝一尝新见到植物,感受下效果和种类。
山神章淳就邀请过他寥寥几次。
似乎就在最近,章山神从那些上山祭飨的人手中,得了本棋谱,正在不断钻研,入迷很深废寝忘食。
想来现在山神庙前,那刻有棋盘的大石头,正在被章山神整日整夜的使用,上面总是摆满了各种各样古今局,时不时地让旁边山神拍案叫绝、抚掌赞叹。
其余时间,方长就待在仙栖崖上,关注一下田里粟苗,查看一下崖边葫芦藤。同时,每日里他也会按照惯例,五心向天坐在崖边大石上修行,或者在自己的篱笆小院中,拉开架势练上一套导引术。
除此之外,他没有停下制造的步骤,藤编、铸造、烧陶、造砖瓦、木工打磨等等等等……他工棚的工具和材料,甚至木炭燃料,也一直在增多。
终于,他等到了池子里,之前放进去那批嫩竹,被沤好的那天。
87、 写点儿啥好
方长从屋中走出来,看了看天色。
今日晴。
接下来整整一个月,都会是类似天气。
进入夏季以后,云中山结结实实下了几场透雨。
山中草木被浇灌的茁壮坚挺,还好这几场雨势头连绵不急骤,没有引起山洪等次生灾害,也没有对仙栖崖造成多少影响。
当雨来临时,方长的窑炉都不能使用,不管是一次性炭窑,还是那用来炼铜器、烧陶器、制砖瓦的大窑。
同时,他那亩田里,春天播种的粟苗和高粱苗,还有一些杂色蔬菜,经过雨水滋润后,长势欣欣向荣。
想必他也会过个丰年。
顺带说一句,之前那个烧制陶器的小窑炉,被方长拆掉了。
因为它和后来为铸鼎而建造的大窑,在功能上有些重叠。而且烧陶用大窑来进行,烧制温度更高,会让陶器更致密,质量更好。
由于方长灵觉可以预知何日下雨,他总是在雨滴们来临前,将窑炉熄灭、工具和材料放好,并重新疏挖小院中那些排水沟,而后才将躺椅搬回屋里。
山下现在大致在伏天,但仙栖崖上不仅不觉炎热,反而还有些凉爽,屋中火塘温度正合适。
每当雨水在屋外串成珠帘时,方长就在自己这间竹木茅屋里,找舒适姿势或躺或坐,品茶读书,间或按心情做点手工。
日子就这样点点滴滴的过去。
方长没有日历,也没有记日期,他估摸着,距离将那批嫩竹投入水坑沤泡,已经过了大约三个月,他准备去处理这些竹子,造一批纸。
已经有了墨、砚台、笔,只需再做纸,就能凑齐文房四宝,搞些文事。比起造纸这项高技术含量工程,笔要简单的多,他已经在这段时间里,用竹、胶、兔毫做了几只。
而且,在下雨时,方长突然浮现灵感,做了把半成品伞。
主要材料是竹子。
云中山不缺竹,这也是方长的幸运,竹子是种用途广泛的好好材料,易获得,易处理,易再生,韧性强度都不错。
削好伞骨,水浸晾晒后,用些小巧的青铜工具钻孔穿细绳,拼接串联,就是刺猬一样的伞架。
当然,他消耗了三倍的零件,才将这些细骨串好。
伞的核心技术,叫做竹跳。
这是一个弯曲的小零件,具有弹性,可以卡住撑开的伞,还能在按下以后,将伞面释放,折叠起来,又废了一番功夫,方长才削出个可用竹跳,装在挖好孔的伞柄上。
但此时,伞依然只是半成品。
完成它需要纸。
方长举起手中竹筒,将其中酒液一饮而尽。
这是上次下山时所带回的高粱酒,方长隔三差五才饮上一点,今天剩下最后一寸深,干脆就不留了。
伸手一抛,把空竹筒扔回屋子中间火塘里,火焰舔舐着竹筒,很快将其引燃。
“等今年或者明年,田里的高粱成熟了,就自己酿造。”如此想着,方长离开院落,朝不远处的石坑处走去。
“仙长。”
见方仙长走出小院,正卧在石环旁看着后山发呆的刘阿牛,立刻惊醒过来,起身出声打招呼。崖边刚找到个体型小一圈配偶的傻雕,被声音惊动,也望过来。
伸手压了压,微笑颔首算是回礼,方长朝沤竹坑走去。
手一招,让沤竹坑中一段竹飞进手中,他观察后又捏了捏。
虽然自己没造过纸,但看起来,坑中竹段浸泡程度应当已够。将坑中竹段全部捞出,正好周围都是石地,取来一根粗木柴作为工具,在坑边轻轻用力敲打。
梆——梆——梆——
虽然方长并未用几分力气,但由于神力,每一下都势大力沉,似乎都会把木棒打断,不停受此重击后,已经沤泡好的竹子自然散开。
在坑中洗去粗壳与青皮,便初步处理完成。
这一步也叫“杀青”。
制竹简也有杀青,制茶叶也有杀青,同名不同意而已。
方长没有大锅,他的鼎太小,只好将厨房之前做的水缸,端出来倒掉水后支在窑中,而后他将竹段放入缸中,掺进石灰水,做了个盖子罩上,升火煮。
八日八夜不停火。
还好他已非凡人,虽有丝微困意,但不睡眠也无事,直接坚持到底,待歇火后,方长才去休息了一日,而后回来开缸取出竹麻,在浣花溪中漂洗干净。
此时的竹子,早已经看不出竹子样貌,倒像一把丝麻。
接下来,还需要用热草木灰水淋上十日,待竹麻软烂后,放进石头凹坑里舂成泥状,方长不缺时间,慢悠悠的淋好后,在附近选了个石坑,用根木棒如玉兔捣药一般,快速制成所需竹浆。
抄纸工具为一槽一帘,槽为木板制成,四四方方,放进竹浆后加入清水,再加进些夹竹桃汁,让水面高于竹浆几寸,方可用抄纸帘抄纸。
此帘使用极细竹丝编成,耗费了方长不少时间。
抄纸之术,方长也是试了许久才成功。
晃动荡起竹浆使其进入抄纸帘,轻轻提起,水便从帘眼淋回抄纸槽。把帘网翻转,让纸落到木板上,叠积起百十张,竹浆已然不多。
收起工具,方长又取来一块木板盖上,双臂用神力挤压,把水分压干。
用小竹镊轻轻揭起,逐张烘干后……
方长有纸了。
算下来,不考虑沤泡竹子的时间,竟然用了二十几天,接近一个月来制作。上次耗费如此多时间制造物品,还是烧制黑白二色围棋子时。
没有漆,屋中的桌子,泛着木材原本颜色。
只是被打磨的十分光滑。
方长取一张纸,铺开在桌上,用两块干净卵石当镇纸,而后泡开新笔,在砚台中加水磨墨。
端坐于桌前,将手中笔尖在砚中蘸的饱满,在边缘轻轻刮了两下余墨,开始沉思:
初次在自己所造纸上写字,应该书写什么内容?
这是个不大不小的问题,他笔尖悬于砚台上方,待到两滴墨汁滴到砚台中,也没有下定决心,是写“你好世界”?还是“方长到此一游”?
斟酌了下,方长运笔如飞,手腕晃动,运笔潇洒如意,一气呵成,写出来的字却端正平和,朴实无华。
纸上赫然呈现四个大字——
“道法自然”。
88、 待客
坐在仙栖崖边,看着崖下云雾和远处山川,方长将手中竹笛放在唇下,气轻吐,指轻按。
很快,清脆悠扬的旋律,便回荡在山间。
但听到笛声的鸟兽却不为所惊,只当是风穿林叶般自然之音,依然各自奔走觅食,干自己的事情。
一曲自幽山自绿,此情不与白云知。
曲终了,方长放下竹笛,蜷腿坐在石上,看着山下。
他也只是闲来无事,才做此笛,竟然吹奏效果不错。
这根竹笛,没有缠丝飘穗镶口,只是简简单单一根直竹所制,以软木做塞,上贴竹膜。
因为并不专业,所以他也不知此笛是何音调,倒是音阶做的颇准。
受这次成功鼓励,以后有时间的话,方长甚至准备多制几种乐器使用,比如烧个埙。
山风吹来,卷起一角白衣,额边几根散碎发丝也随风微荡,只有其背后那柄长剑,巍然不动。
白日照当空,从此处向山下望去,目力远及处,甚至能看到几缕炊烟,但这与自己无甚关系,方长感受着山中这份超脱逍遥,品味其中意味。
心中一动。
“诶?”方长回身,看向北面。
他的视线聚焦在远方,似乎穿过了高耸后山,将手从袖中伸出,指尖轻轻掐动间,即将发生的事情才在心中清晰起来。
“有趣。”
方长对自己笑道,语气之间,甚至还有几丝期待。
“那便去准备注备。”
他拂衣起身,从崖边走下。
不远处,牛妖刘阿牛正站在那里,叼着几根嫩草咀嚼,他眼睛盯在田中庄稼上,似乎在思考。
连方长从崖边走过去,都没有将其惊动,想到这牛妖上崖已经有一段时日,他走上前,关切地询问了下对方修行:
“阿牛,最近领悟的如何了?”
刘阿牛素有静气,听到声音后,慢悠悠转过头,见来人是方长,开口道:
“是方仙长啊……这些日子,小妖我一直在崖上,伺候这小块田地,行动间确实能感受到那丝机缘,但总是抓不住。”
方长笑道:
“有感觉就好,不要急,机缘这种事情,是求不得的。”
牛妖低头连顿三下:
“仙长,田中粟和高粱已经长起来,不再需要照料,小妖粗手粗脚两瓣蹄,那菜地也无法侍弄,每日里只是闲待在这里。故此我准备暂时离开一段时间,去山里转转,待到收割时再回来,寻那机缘。”
听到刘阿牛向自己辞行,方长略一沉吟,道:“散散心也不错,这山中于你没什么危险,等想回来时候再回来即可。”
牛妖道:“那么小妖我这就告辞,仙长保重。”
方长微微颔首,而后看着阿牛走下仙栖崖,钻进崖下茂密草木中,继而不见。
这阿牛走的挺潇洒。
…………
背来几筐地薯,填满厨房的大藤篓后,方长轻轻拍打了下双手,这地薯味道中正,耐贮存,不易坏,他向来是当主食存留和食用。
继续合计着,看还需要哪些事物,他将粗藤筐重新背在身后,朝门外走去。
坐在崖边时,方长灵觉之中忽然预感到,将会有客人来到仙栖崖,故此提前作些准备,以期将来客招待周全。
小院已然大变样。
这几日里,方长砍木削竹收集茅草,新盖了一间客房。可惜时间不多,来不及以积攒的砖瓦盖房。
他在客房中间以砖铺地,垒了火塘,又做了几件床桌凳等简单家具,摆在这间屋子里面。崖上条件简陋,他没有被褥可准备,只能铺上一些兽皮。
这是一年来他打猎所攒,简单鞣制后存下,不过方长打猎只为食用,并不为皮毛,而且只猎野兽,不伤开灵者。
春日里,方长又赶在清明前,在崖边茶树上采了嫩茶叶芽,轻轻炒制,攒了不少。他的厨房中,油盐不缺,旁边菜地里有各色菜蔬,山中到处都是野兽,现在又囤了主粮,吃食方面已经完备。
还有些时间,再去采摘些坚果当零嘴儿。
顺便,方长还准备在附近高处,起个小亭子,用来散心。
同时还能提升下这崖上格调。
既然是同道来访,还是要讲究一点点面子的。
…………
这一日。
方长结束早课之后,从工棚里取出扫帚等工具,将仙栖崖上远近里外,仔细打扫了一遍,又在地面上洒了些水。
洒扫后,他卸下身后背筐,正了正衣冠,将背后灵剑背紧。
而后拎了壶茶,去亭中坐着。
慢慢等待。
半个时辰之后,太阳将亭子在地上黑影又拨动了个角度,方长将视线投向不远处。
一大两小,三道身影出现在那里。
其中带头者率先从谷中上崖,看了看崖上景致后,发现了不远处亭中的方长。
于是这人高声说道:“可是方长方仙长?在下修行人桑子平,携两位小徒,冒昧来访!”
…………
……
早一些时候。
师徒三人,在官道上慢慢行走着。
其中最年幼的那个,背着个小包裹,问另外两人:“师父,二师兄,我们需要多久才会回南屏山?”
这师父语气柔和的说道:“不用想家,我们这次会在外面待上很久。”
那少年继续追问道:“师父师父,我们真的没有目的么?就这样一直逛下去?”
此正是桑子平一行三人,他带着二徒弟魏和与三徒弟慕安宁,离开修行道场南屏山,来外面走一遭。
他一共有三个徒弟。
不等桑子平回话,二师兄魏和便解释道:“安宁,我们这次也算得上有目的,那边是去探望下大师兄,我们都好多年没见到大师兄了,你不想念他?”
“当然想啊,不过他去哪儿了?”
“……额,这就得我们去找了。”魏和抚摸了下师弟的脑袋,说道。
“我们这次出来,必定会碰到他。”两人的师傅桑子平说道,“只是何时碰到,还要看缘分,所以随便走就好,顺路也可以看看人生百态,结识下有趣的人,这对我们修行有益处。”
两位徒弟共同点头,表示受教。
魏和忽然说道:“师父,在龙安府,我们不是听闻这云中山里有仙?要不要去探访下”
89、 不惧危险三师徒
这师徒三人,来自云中山西偏南方向上,距离挺远的礼江府,那里有座南屏山,也算得上灵秀,他们便在南屏山中修行,传到桑子平时,已经是第六代。
桑子平运气颇佳,收了三位乖巧正直的好徒弟,大徒弟已经出师,按照这派的修行法,在人间混迹。
他们这次下山,乃是桑子平感觉时机已至,便带着两位徒弟下山修行,顺便去探望下大徒弟。
只是不知大徒弟行踪,他们几个的行程,其实是在中原大地上兜圈子。
不久前,他们走到了云中山东面的龙安府,在那里住上了一段时间,打工赚了些盘缠。
“宁河府云中山里有位仙人”的故事,早已经传到了龙安府,不过不管普通人还是士绅行商读书人,这些凡人们都以其为奇谈逸事,心底其实并不信。
但是桑子平三人本就是修行人,对于这种消息,能够辨别其真伪,之前听到这个故事时,桑子平曾经对两位徒弟笑道:
“此事当为真,只是没有人能验证罢了,当然,闲着没事儿干,去山中求仙,碰钉子也属于正常。正因如此,古往今来那些仙人传言,都有些缥缈,毕竟能否走上修行路,看的其实是缘分。”
如今见二徒弟提议此事,桑子平略一斟酌,便赞同道:
“好啊,反正对我们来说,往哪里走都一样,那么去山中看看也是同样的。”
三人行事风格一脉相承,行动力都超强,做出决定后,他们立刻便下了官道,走进了不远处那连绵山脉。
登上一座山头,桑子平掏出一小点药水,抹进眼睛里,而后持咒捻决,轻喝一声:“开!”
接着这个小法术,他开始观察四周。
“那边。”
说罢他散了法术,指挥着两位徒弟朝一个方向走去。
“师父师父,你看到了什么?”
“那边那处悬崖,看到了没?”桑子平脚步不停,指向远处,几座山头之外有座山崖,依靠着一座更加高大的山峰,耸入云间,缭绕着雾气。
“嗯,有座山崖。”
“那可不仅仅是一座山崖。”桑子平对小徒弟说道,“为师开启灵视之后,就能发现这座山崖太过不寻常,非常的……与众不同。”
“师父,那山崖不寻常在何处?”
旁边魏和也被勾起了兴趣,出声问道。
卖了个关子,见勾引起了两位徒弟的兴趣,对于传授知识十分有经验的桑子平,乐呵呵的抚着黑胡子,为他们讲解道:
“首先那座山崖十分灵秀,便是用肉眼也能发觉一丝端倪,用了灵视法术之后,更是能看见此处不凡,这灵气程度,简直可以说得上是人间福地。”
“而后,此山崖成了周围几座山风水地势最优地方,这当不是自然产生,必为大能手笔!若是云中山有仙的传闻不假,那仙人必然会在此崖处。”
对于师父的结论,两位徒弟一直很信服。
这也和桑子平很少判断出错有关,而且,若是不信服,他们小时候也尝试过竹板炒肉之类的东西,都知道不听话的坏处。
见没人有异议,师徒三人认准方向,径直朝仙栖崖走去。
上去的路不好找,还好他们都有点粗浅功夫在身。并不怕路途艰阻。
对于在云中山里遇上同道这种事情,桑子平很是期待。毕竟这个世界,交流才会带来进步,各个领域都如此。
绕过几条山谷,他们来到了崖边。
慕安宁看着近在咫尺的临时目的地,问道:
“师父,我们就这样直接上去?”
“当然直接上去了?毕竟我们只是来寻访,又不清楚具体位置,想来那同道不会怪罪。”对于拜访别人,桑子平也很有经验,他不假思索地说道。
“我是说,师父,我们就这样空着手上去,好么?”慕安宁耿直的说道。
“啊……那现准备也来不及了,就先这样吧。”想到这点,桑子平忽然有些忐忑,不过已经马上上崖,干脆还是去看看再说。
他在这山谷中,又往上爬了几步,而后拽住边上一株植物,手上微微用力,就翻到了仙栖崖上。
这地方,真不错啊……
桑子平内心称赞道,目力所及之处,一切有序井然。崖上空地广阔,周围围着森林,地面干净平整,一座篱笆小院座落在空地中央,里面有几间屋子,几片农田。
没有开启灵视,只用肉眼,他就能察觉到此处的与众不同。
灵气浓密,甚至是像凝聚成实体一样,让他这修行人甚是舒服。
扫视了一圈,桑子平发现不远处有个小亭,里面有一人白衣负剑,超然凡世,与这天地似为一体。
那人此时正品着茶,乐呵呵的看向自己。
他立刻出言招呼。
…………
……
听到来人自报家门,方长翩翩起身,脸上带着微笑,朗声回应:
“正是在下,请桑先生来此处一会!”
果然是同道中人!
对方心中一松,朝方长遥遥拱手,接着将身后两位弟子拽上来,三人一起走到亭子处。
从旁边拿起几个干净杯子,方长放在面前小桌上,满上茶,笑道:“三位请坐,尝尝在下这自制清茶。”
爽快地坐在旁边凳子上,三人拿起茶杯品。
“好茶!”
为首之人称赞道。
他黑发黑须,面貌平和年轻,发髻中插着根乌木簪,一身粗布青衣不显廉价,一双麻布草鞋,精神健硕。
“在下方长,此处是云中山,此崖为仙栖崖。”
方长率先开口,打破这亭中矜持气氛,见本地主人已经开口,桑子平赶紧放下手中茶杯,拱手介绍道:
“这是在下二徒弟、三徒弟,不算灵巧,但也不顽劣。我们一同从礼江府南屏山而来,欲要在人间行走一番。前两天在不远处龙安府时,听闻山上有仙人居住,激起了好奇心,干脆过来看一眼,不想真的遇到了上仙。”
对于双方称呼,方长准备拉近一些,他对桑子平说道:“如蒙不弃,称呼在下一声先生就好,我也称呼您为桑先生。”
“好!”
见对方答应,方长说出了心中疑惑:“桑先生,天下大劫将起,你们师徒三人竟然还在外面乱逛,不怕接下来的危险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