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5、【咸鱼兮福之所倚】
方长点点头,没有对柱子这种情况做出评价,也是默认不会怪罪。
柱子的经历确实很惨,不过话说回来,天下大劫兴起之后,人间的惨事何止这一例两例?
虽然对于那些遭了灾祸的地方,自己未曾得见许多,便是见到也是在恢复秩序之后,但是那些高挂的白幡、断壁残垣,还有幸存人们交谈中依然不时流露出的苦痛,无不表明这次劫难对天下的伤害。
唯独比较幸运的一点是,这次大劫来势凶猛,但是反弹和退潮也快速。
方长有预感,说不定今年敌人就会被彻底解决掉,天下百姓将从这种境地中解放出来。当然,归根结底,还是天下人自己解救了自己,毕竟不管是修行人,还是声势赫赫的义军,都是从天下百姓中来。
和面前的赵崇交谈了几句,自然而然便谈到了天下间的局势。
这也是方长来这里,除了开眼界之外,比较关心的事情,却听面前赵崇说道:“云顶村虽然地方偏僻,而且规模不大、产业不兴,但并不闭塞。村子在周围还算的上颇有名气,这也是许多年来,投奔云顶村的妖怪数量较多的缘由。”
“所以前几年,确实有来头不明的过来招揽我们,现在想来,应当便是这次大劫的幕后推手。只是云顶村的妖怪们,各个性情得过且过、不思进取,而且实力低微,所以对方满怀期望而来,失望而去。”
“现在想来,这真是我们云顶村的大幸运。”说到这里,赵崇满脸庆幸:“云顶村的地势不错,至少对于凡人来说,难以上来,所以山下的动荡分毫没有影响到村子。倘若真的被他们招揽过去,卷入这次大劫,后果可想而知。”
赵崇这位云顶村的首领,微微摇头,没有再详细分说,不过他的意思显而易见。
对于他的这份感叹,方长很是理解。
毕竟天下局势发展到目前这个样子,已经十分明朗。
即使天象依然混沌不清,但只要获取消息的层级稍微高一些,便会知道这次大劫是怎么回事儿。关于幕后推手们的情报到处都是,连隐居于外的云顶村村民都能知道。
不过从另一方面来说,这也证明敌人的败亡已经成了注定的事情。
总之,天下人都已经看清楚了事情接下来的发展,哪怕敌人依然在负隅顽抗,可能心中也已经知道自己即将败亡,也不知道他们如此顽抗坚持,是因为不甘还是因为惯性。
不过方长心中,还是暗暗笑道,云顶村村民们的咸鱼性情,让他们避免了卷入灾祸,能够在这天地大劫中安享这份安宁,实在是有够福缘深厚。或者可以说,这份咸鱼性情,本身便是一种福气。
方长继续朝赵崇问道:“不知道对于他们的来头,您是否知道些什么?现在天下有志之士,都在探寻这群人的来处。”情报这种东西总是不嫌多,多搜集消息,说不定互相印证之下,能够发现一些之前忽漏的地方。
赵崇摇摇头,说道:“却是不知,那些来招揽我们的,都藏头露尾,行踪也很隐蔽。我们也曾问过,结果对方含糊不清,这幅样子让更多人对其抵触,没人相信他们的话。”
没有得到什么消息,方长并不失望。
反正他这次来,主要还是来看看这个妖怪村子,开开眼界。情报什么的,只是搂草打兔子,并没有太多期待。
赵崇见方长对云顶村很感兴趣,于是主动提出带着他在村里转转。
比起人间大多数村子,云顶村的模样都算得上是粗陋,但是周边优美的环境,让这份粗陋带上了许多姿色,于是对于方长这样的游客来说,破旧的房屋也成了一种味道独特的美景。
当然,居住其中,并对周围情形司空见惯的村民们,应该不会同意他这种感觉。在方长想来,一般处于他们这种环境的人,若是知道有人将自己的痛苦当做景色,大概率会愤怒罢?
云顶村的村民们,性情都十分温良,像柱子那样的是极少数,他们日子节奏过得很是舒缓。
由于丁口流出剧烈,目前山顶的耕地和荒地范围还算充足,所以云顶村里面人和妖怪的生活不成问题,于是剩余的时间里,他们过得很是自在且随心所欲,方长能够从他们脸上,看到许多笑容。
赵崇的威望在村子里不低,每个见到他的村民,都会满面尊敬地打招呼。
方长询问了下他首领的来由,原来这个职位在村里并不是世袭,而是每一任首领故去后,由村民们公推一位。另方长有些惊奇的是,云顶村的历代首领,多数是妖怪,但也有不少人类。
人类和妖怪的关系,在这云顶村里,达成了一种另类的和谐。双方互相知道身份,但并不以这种情况为相处障碍,这在山下的世界,是绝难出现的奇景。
这种略显新奇的状况,没来由的,让方长对修行的感悟都提高了一丝。
在村里兜了一圈,和村民们聊了几句,方长便准备告辞:“云顶村真是个好地方,这回真是不虚此行,可惜在下后面还有事情,不能于此地过多盘桓,赵首领,我们后会有期。”
“稍等,方先生。”赵崇钻进旁边屋子,而后拎了个篮子出来,“云顶村简陋,招待不周。这点特产先生带上,也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方长接过篮子,却见里面是些晒干的枣子,挑拣过后品相个个上等,色泽深红可爱。于是他将篮子拎在手里,说道:“多谢赵首领好意,在下却之不恭了。”
说着,他从背包里面,掏出来两包种子,还有一本书籍,对赵崇说道:
“这是十三种草药种子,还有三粒灵药种子,这里的地势,很适合药草生长,大有可为。书里面写着对应的种植方式,还有些简单药方,你们可以自用。躲过大劫不易,接下来好好生活罢。”
赵崇愣了下,而后大喜,躬身到地拜谢。
这对村子确实很有用,不过村民们是否愿意,仍待人为。
436、【再临利州】
将赵崇送的枣子连竹篮一起装进背包,方长只抓了两把,拿在手里,边在山间走边吃。
枣子味道很甜,肉厚核小,晒得也恰到好处。
周围的山坡上能看到零零落落的野生枣树,想来这些枣子,应当是云顶村里人们,在去年打拾收回来晒好储藏的。对于百姓们来说,耐储藏的食物都是顶好东西,因为它们可以用来充饥也可以用来备荒。
方长慢条斯理地嚼着枣子的肉,将枣核表面嗦的干干净净。虽然以他的牙口,远没有钢铁和岩石坚硬的枣核,吃起来并不费力,但他还是一路走一路吐核。有时候他顽皮心起来,还会鼓嘴用力将枣核吐出,枣核便像钉子一样飞出,射入石缝间的泥土里。
从云顶村离开后,方长并未原路返回。
他没有理会赵崇的告诫,从村子侧面的方向,离开了云顶村所在的山峰,而后在山脚的谷地处,转而开始攀登一座更高更大的山峰,也即是他在云顶村里做客时候,透过云雾看到的那片山影所在。
抄了许多伙敌人的家,方长手里不乏地图。
所以,他知道现在攀登的这座山,属于什么地方。
纵断山脉。
方长曾经从这里路过,那还是他之前为完成前身夙愿而奔波的时候。当时他从云中山出发,一直向西连续穿越几州,最终在榆州找到了机缘所在,得以明悟真我,见性诚心,突破了修行路上的巨大关卡。
纵断山东西窄,而南北方向上极远,从地图上看甚是狭长,起了分割地理的客观作用。比如,身居纵断山脉两侧的启州和卫州,民俗、口音、风貌上即有巨大不同。
站到了高高山顶,周围的视野却并不广阔。
雾气缠绵,遮挡了远山,遮挡了白云,也让初春刚刚炽烈起来的太阳,变得柔和下来。周围的山坡上,已经有绿色开始坚定地冒芽,顶多再有半个月,这种颜色就能占据整个视野。
崖壁上斜斜矗立的松柏,不时在风卷过云雾时,露出个头,很快便有被雾气遮住,仿佛从来不在那里一般。惊蛰刚过,鸟兽活动也剧烈起来,冬眠的从沉睡中苏醒,开始捕食同样从冬眠中苏醒的虫儿。
纵断山虽然规模只长不大,但是很高很险峻,里面崎岖难行。
而且有不少猛兽活动在其中,为了不绕远路,西来东往的行人们,更喜欢组团行动,这样危险顿时会少许多。毕竟野外的猛兽们,虽然凶恶,但是也极怕受伤,轻易不会犯险。
因为没有身处的社会,山野之中可没有医生大夫帮助疗伤,大多数时候,对于野兽来说,受伤即等于死亡。所以性格莽撞的猛兽,在代代繁衍中,因损失率过高而早早被淘汰,剩下的全都是谨慎者。
方长记得,当初自己穿过纵断山的时候,还在这里碰见只麋鹿。
对方心甘情愿给自己当坐骑,只为了一份机缘,如今看来,对方的求道之心倒是挺稳,自己选择交换了几天代步,也是结了善缘的合适做法。
只希望,如此大劫之下,对方不要被敌人招揽过去。这种规模的劫数,对于败方来说,身死道消的危机如影随形。
在山尖儿上认了认方向,方长朝南行去。
于是这一路上,他一直处在山间,两旁或是峭壁悬崖、或是高峰幽谷,偶尔有流水潺潺、泉音清脆,景色端的是美俏。可惜上次经过纵断山时,有事要办行的急切,没来得及欣赏。
这委实是一大损失。
方长且行且走,不时流连在山间。
他有时候宿在树梢,有时候宿在洞穴,还有时候宿在山巅,兴致来了的时候,他还在溪里和水潭底睡过两觉。
修为在身,高山峻岭于他好似平地,腰间葫芦里有多重美酒,身后背囊里有各种美食,加上山间很好捕捉的肥美凶兽,还有山间侥幸存下来的坚果浆果、各种块茎和调料……于是这次行程,总是不缺新奇的体验。
直到了他当初遇到麋鹿精的地方,方长才转向西面行走。
他准备穿过卫州,前往利州,而后在利州向西北方向走,去和柳元德他们汇合。
这段时间里,他并没有停止和两位主角的通信,从不断来往的纸飞机里,方长得知,义军们兵锋一直往前,已经占了天下三分之二的地方,包括根据情报有所怀疑的那片地方。
于是那些和义军们合作的修行人,被调遣起来,朝那里聚集,就等着人手足够且调查确认后,一举将敌人荡平。
如此盛事,方长当然有兴趣过去围观和参与下。
所以,时间上虽然宽裕,还是要抓紧一些,免得到了地方后,发现已经曲终人散、满地狼藉,就有些迟了。不过方长并不认为,缺了自己义军们就成不得事情,因为已经有足够的人——不管是普通人还是修行人——被组织了起来。
创造历史的终究是天下人,当天下人们齐心协力准备阻止这种人为大劫时候,能够爆发的力量是恐怖的,方长有充足的理由相信,这次劫数挺不过今年,快一些的话甚至挺不过夏天。
只是无论如何,都要误了仙栖崖上的春耕了。
纵断山脉是启州和卫州的地理边界,而在卫州和利州的交界处,也有一座山。
不过这座山比起纵断山脉来说,是不起眼的小山。里面有十数座山峰,高度也就数百丈。对于普通人来说,穿越这座小山也很容易,甚至官道直接从山岭上曲折穿过。
站在山脚下,能够看到山坡上经过官道的路人;而站在山顶,则能看到小半个利州的情形。
身旁的风很大,穿过山坡上嶙峋错乱的石头,会发出呼啸声。
方长站在山顶上,眺望着前方利州景象。
利州有大河数条在境内,但这给利州带来的少有繁荣,更多时候只有水患,所以出河工,在利州乃是寻常事情。当年乘着麋鹿经过时,正是个冬天,方长便见识到了一次万万千千人一起劳作的壮观景象。
437、【久别又重逢】
当时他骑在麋鹿身上,正好能看清远方大地上,河道里那宛若蚂蚁一样小且密集的河工们。他们用自己相对于天地来说,微不足道的力量,改变着地形,以影响水流的走向。
现在是初春时节,气温依然很低,不过去年冬日的主要水利工作,已经大部分完成。前方没有了声音震天且贴近生活的号子,但是大地上被万千镐头锹铲、被肩膀扁担和竹筐开出的条条沟壑,露出的泥土依然新鲜。
随着气温升高,沟壑里的断面已经有了些微融化,马上这些水利工程就会被启用,迎接从上游下来的第一波春水。它们功能各异,有的用来分洪,有的用来束水,还有的用来引水灌溉。
没有一条水渠是没有用途的,它们都有各自的职责,只待上游冰雪消融,便要把任务担起来,保障一方平安、一方幸福。它们会阻挡和分流春汛,并对周围连绵的田地进行灌溉,让田里五谷丰登。
人族气运绵延不衰,甚至在此次大劫中,被敌人有意识的冲击,依然屹立,类似这些水利设施之类的工程,也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当然,归根结底,还是这些在冬日里挥汗如雨的河工们,包括将他们组织起来的人,还有在后方提供物资等各种后勤支援的百姓们、工匠们,以及全天下各种类似,他们的行动才是让人族气运更加坚韧的根本。
方长收回思绪和目光,朝这片布满了沟壑的大地笑笑,而后迈步下山。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但是对方长来说,下山反而更快些,不过他还是会有意压着速度,只为了更细致一些的看两旁景色。
他本就是个喜欢美景的人,如今修持自然之道许多年,对于天地间的任何情形,都喜欢得很。
但凡有平时难得一见的山川奇景,甚至石头树木、溪水花草,多看上几眼都会让方长心中欢喜。
山脚处渐渐有了人烟,也有了行人在活动。
农夫们赶着牛,或者全家老少扛着人力犁走在田间,正在春耕。还有些田里种着冬小麦,正等待新修的水渠启用后,浇灌上一场返青水,这样可以每年种上两季作物。
村镇的繁华,很快便能让人忽略行程中的冷清。
方长手中颇有金银和兑换的钱币,这让他一路行来十分自在,免去了到处打工或者行医算卦赚钱的麻烦。
当然,这也让方长少了许多深入市井,接触各种各样人的机会。
或许以后兴致来了,可以多扮演个身份在人间行走。
当然,要等这次大劫过去,那时候再下山,就不像如今这样有目标且紧迫,更舒适也更随意、更符合方长如今所持之道道。
“客人说笑了,咱们这儿哪有,您得去镇上才能看到。”
听到方长问周围食肆,村里的少年笑着表示,这里地贫民瘠村落小,又不毗邻官道导致平常不来生意,连家杂货铺都没有,更遑论食肆酒家。
他告诉方长,要想有这些,至少要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
对此方长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冲着少年道了谢,转身便朝少年指的镇子方向过去。
对百姓们来说,一群村子中间,有个镇子的必要性很高。
镇子在周围的几个村子聚落中,具有重要的调节功能。这里会出现一些村庄无法支撑的产业,诸如铁匠铺,籴粜粮铺,杂货铺,土地庙、学堂等等。
百姓们会从这里获取生活必备品,交换产品,或者举行一些集体活动。
几十里路对于方长来说很短,几乎是片刻便至。
站在镇口,方长打量着这个小镇。
有条不算宽的官道在镇边穿过,上面有人和大车来往,紧挨着官道这这一侧,有许多支起来的棚子铺面,于旁边戳块写了字的木板就当招牌,类似的棚子占据了镇子挨着官道这一面的屋舍半数。
不过,最让他注意的,还是有许多携带着工具进出的人,听他们的交谈,这些人是河工。大部分河工们早已经完成了工作,回家过年去了,现在或许已经在春耕,只有他们留在这里,等待开春后进行扫尾工作。
其实并不算多,主要是将各种沟渠启用。
较深的主干已经在冬季趁着枯水时候连通了,剩下的差一点未连通的,主要是各种支线水渠,土方量不算高,也没什么危险,不过依然需要些人手。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会等到土地彻底化冻时候,再行开通,正好赶上春日的灌溉。
方长忽然心中一动,朝某个方向走去。
他没有去找食肆,而是在街巷中间穿梭,周围的人能看到他经过,并不像以前开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法术那样视而不见,但是没有人会特别在意,只当是寻常。
他走到镇中一处宅院旁,这里门口有两个兵丁在站岗。
见到这个身着白衣后背长剑的人走过来,两个士兵略微升起了一丝警惕,掌心顶着腰刀首,上来询问。
方长微微行礼道:“且去帮忙通传,就说故人来访。”
士兵们心中很是疑惑,不过眼前白衣人看起来十分亲切,下意识便感觉不是贼人,所以迟疑了下,即进院通传。
而听到守门人的通传,屋中人心里疑惑,不过还是和下属们说了声,暂停了正在进行的会议,出来看看。由于不知道来者是谁,他并没有选择将来人请进来,而是自己出门迎接,这样相对来说更谨慎一些。
推开门,看到来人后他愣了片刻。
眼前的白衣人,让他一时间有些恍惚,而后思维跨过了这几年的苦累,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光。
他想起了威严又慈祥亦师亦父的师父,想起了亲密的大师兄,想起了可爱又时而犯迷糊的小师弟,想起了绿意盎然的南屏山,想起了山上的村庄和村边属于师徒几人的小院,以及那常年萦绕在院子里的药香,他还想起了修行的岁月,想起了只待过几天的仙栖崖,还有面前人的身份。
“方先生,是您!”魏和高兴地喊道。
438、【堂屋会议】
原来院子里的人,正是桑子平的二徒弟魏和。
当初桑子平与二徒弟魏和、三徒弟慕安宁一起在云中山做客,结果魏和与方长交谈之后,通过个巧妙的法子见证了本心,于是下定了思虑许久的决心,离开修行路,重入人间投身治水。
如今方长路过这里时候,忽然心有所感,知道对方就在附近,于是过来看看。当初魏和离开的时候,老友桑子平很是悲痛来着,还好对方也是有修持的人,未曾怪罪自己。
看到魏和开门出来,然后楞在当场,似乎陷入思考和回忆,方长一直没有说话,只是微笑看着他。
见对方终于回过神来,并认出了自己,方长才对魏和笑道:
“好久不见,魏和。”
看到方长,魏和很是高兴,他赶紧将方长往屋中让:“怪不得今日院旁树上喜鹊叫的欢实,原来是先生过来了,真是蓬荜生辉。昔日云中山上一别,已经有好几年了啊,先生风采依旧。”
方长跟着魏和走进院子,说道:“我还和崖上一样,整日间没什么事情。你倒是黑瘦了不少,看来这几年没少受苦诶。”
对此魏和也不讳言,他点点头道:“确实不轻松,每天都有干不完的事情,吃的不踏实,睡得不好,再加上放弃了修行体质降了下去,最初时候真是难以捱受。不过挺过去就好了,如今我早已习惯,这些也没什么,毕竟我这些同僚们过得和我一样,而且他们遭受了更久,只要事情能做成,就值。”
点点头,未及说话,眼前便有个约莫七八岁小姑娘从院子里横穿跑过,后面还追着个妇人,看打扮都是普通镇民。
前面的小姑娘表情严肃,紧紧闭着嘴,手里抓着截油条,跑在前面。
后面追的妇人气急败坏又痛心的说道:“你倒是吃啊,光拿着不知道吃,怎么笨成这样子!”然而小姑娘不理会,只是朝前跑,很快两人便窜入了旁边屋子,不再出门进院。
旁边魏和解释道:“这里每年都有大量河工做活,都是普通百姓,需要有个正经住的地方,所以只好在周围村镇借宿,付些钱粮当报酬,顺便让主家给置办伙食。”
“今天的伙食是油条,镇上统一分配了油和白面炸,这东西有油水,吃起来香还顶饿。刚刚是这家的女娃,她总是将吃食拿在手里,不知道吃,后面的刘家嫂子是她小姨,正为此事着急。”
魏和将方长领进堂屋里,然后请方长上座。
这家堂屋还算宽敞,里面摆了两张方桌拼起来,充作长桌,桌上摆了两个旧茶壶,还有七八个杯子。方桌拼成的长桌两侧,两排黑瘦至乞丐样的人待在那里,一个个坐的很直,不动,不言,不笑,像铁铸的一样。
自从方长和魏和进来之后,他们便将目光一齐转过来,直直地看着两人。
魏和也找个地方坐下,而后拿了个干净杯子,边给方长倒茶边介绍道:“这些都是我的同僚,刚刚我们正在这里商议事情——这里条件简陋,没什么好茶,先生莫怪。”
转过头面向自己的那两排黑瘦同僚们,魏和摊开右手示意了下说道:
“这位是方长方先生,算是我的长辈罢。他是方外之人,不沾世间事,我们继续讨论吧,不用避讳他。”
坐得靠前处两个人止言又欲,而后放松下来,继续刚刚话题。
方长也不客套,就在旁边坐着旁听,顺便品尝杯中粗茶。壶里的茶叶碎末较多,味道也显粗劣,回味涩且苦,但入口香气和滋味挺浓重,颜色也深沉,对于做体力活的人来说正正好。
魏和等人聊得话题很严肃,乃是关于接下来的水利工作,如何和春耕配合的问题,以及重中之重的防汛工作。再加上今年种植冬小麦的人家又多了许多,如何让他们中被新修水利设施覆盖的人家,也被关照到,也是新的挑战。
都是即将公开的内容,加上他们对于魏和的信任,也就快速的接受了方长是个“方外之人”的设定,将其当做了旁边的摆设,自顾自地商讨起来。
他们各自发表观点,十分用力的表达。
和刚刚方长进来时候,看到的那群不言不语的人很不一样,有时候他们的表情动作和语气,甚至有些激烈。包括魏和在内的与会人员,俱都抬高嗓门摆事实列数据,以佐证自己的想法。
方长还看到,有个魏和的同僚准备拍桌子,不过临时看了自己一眼,意识到屋里有客人,才将伸出去在半空的手收回去。
他们眉头紧皱,不停地思考,有时候活跃地发表意见,并据理力争,也有时候只是出言一句话,表示支持某人的观点。一切都基于理性,有着相同的理念,这让他们讨论的事务进展飞快。
最后,所有事情的计划商讨分明,任务分派到各人,魏和对收拾手边记录的下属们说道:
“如此,接下来的事儿已经全部议定,若有疑问现在说还来得及,等回去后大方向便不能再更改,都要打起精神来,把接下来的工作整好。若是谁那里拉了胯,就和我一起,向利州百姓们谢罪罢。”
众人纷纷应诺,鱼贯而出。
他们都各自有自己负责的区片,并不在这个镇子里居住,刚刚只是临时来到魏和这里开会罢了。如今事情讨论完,他们连饭都顾不上在这里吃,便带着讨论结果匆匆回去。
接下来会是一段紧张的时期,也是落实整个冬天的工作,验证之前计划效果的时候,轻易放松不得。
魏和招呼方长走进院子,而这里的主家人们开始收拾刚刚的堂屋。
用过的茶壶茶杯被拿出去洗净,而拼在一起的方桌被搬开,其中一张放起来备用,另一张方桌被抹擦干净,就摆在堂屋,开始往上摆菜肴碗筷。外面日头已经到了中天,是时候吃饭了。
方长笑问魏和:“最忌几年感觉怎么样?”
439、【魏和的新朋友】
他不是问魏和对这段生活的直观感觉,因为刚刚魏和已经说过,这段时间十分的劳累。
方长问的是,对于这几年的劳碌,魏和有什么看法。
当然,对于魏和的回答,方长已经大致能够猜到,不过为了足够的仪式感,他还是要问一下。
毕竟身为长辈,来都来了,不问点儿什么,总是感觉不得劲。
果然,魏和轻声笑了下,说道:
“虽然很累,但这正是我想过的日子,每天一睁眼,就总有做不完的事儿,而且这些事情都和我的理想息息相关……这样已经足够了,不枉我辞别师父和师兄师弟,放弃了修行,来人间走这一遭。”
“每天都过得十分充实,而且看着这片大地,在我参与之下,变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安定兴盛,着实是件美事儿。”
听完魏和的回答,方长点点头,魏和的回答,和他之前想到的分毫不差。
接着他例行公事般,问魏和道:“那么你是否还会回去修行?你师父他们还等着你呢。”
“我不会回去了。”魏和摇摇头,解释道:“我已经选定了自己的路,便要走下去,虽然这条路很短暂,但也不值得有什么怨言或者悔恨。恰恰相反,做这些事情,我只感到很高兴。”
估计接下来魏和会更加黑瘦,最终会像他那些下属也是同僚们那样吧,方长暗自想道。
许久未见,魏和外形和衣着上面,都越来越接近一名干吏的模样了,他腰间那块方长赠送的玉佩,依然散发着宁神静心之效果。方长记得,这块玉佩的原料,是当初刚上仙栖崖时,猴子孙云所赠的白玉。
云中山向来产灵玉,方长遇到最大的一块,已经被他做成了床,边角料还做了些玉盒玉佩玉簪等,如今还在他包里扔着,不知什么时候用上。
而且当初魏和离开仙栖崖后不久,方长和桑子平师徒二人挖碧玉塘时,又挖出来块商号碧玉,他用碧玉做了三枚玉佩,一枚戴在自己腰间,另外两枚送给了桑子平和慕安宁。
他又问了问大劫对利州的影响,得知利州百姓们的主要精力,还有州府财政,主要还是放在了理水上面。
于是同样被妖怪蛊惑到的利州知州,以及敌人们安插在知州身旁的妖怪小妾和师爷,没能改变这项绵延十几年的大工程。
因为上上下下所有人,都不肯答应在这个事情上有所更改。不管是既得利益者,还是普通百姓,亦或是单纯只为利民者,都对这项工程的持续有所诉求,所以无论敌人怎么尝试,都遇到了层层阻力。
这导致天下间乱起的时候,利州这里缺钱粮也缺人手,仗着利州的体量,自保有余,变乱的动力不足。于是利州在左近这些被大劫影响的州里,罕见的维持了较高的秩序,甚至依然在推行水利工程。
后面主家开始招呼魏和与方长两人吃饭。
不过他们两个,和借宿这家的人,并不一起进食。
身为河工中的一员,属于魏和的物资配给,是直接分拨到各个借宿家的,包括油盐米面之类,同时也会给这些提供住宿和做饭的人家一些报酬。各家都用分别做的方式,给这些河工们提供餐食,以示账务分明。
当然,作为指挥者,魏和分到的给养量要充足上很多。所以看到他有客人,主家贴心的多做了一份饭菜。
走到魏和的房间里,这家的女主人端着个小笸箩进来,放在桌子上。
笸箩里面是炸的黄澄澄的油条,四根一套,看起来就显得蓬松酥脆,模样很是漂亮。
却是因为分配到每家的豆油,需要烧开熟制,这样能够放置更长时间而不变质。于是正好趁这个机会炸些油条,这样把消耗掉的柴火充分利用起来,算是百姓们的生活智慧。
油条的味道好、滋味足,而且做它消耗不了多少油。唯一的问题是,这种东西吃起来太过顺口,哪怕有油水,干体力活的话也需要吃很多很多才能吃饱,不过吃饱了它之后倒是很顶饿。
而后,女主人又端来几个盘子,里面放着滴了几滴芝麻香油的细咸菜条,还有一盘炒萝卜一盘炒白菜,以及用小盆装的菜汤,因为有客人,还在萝卜里放了些油渣,在白菜里面放了个鸡蛋,在菜汤里面放了几根粉丝。
“先生请用。”魏和递上筷子说道,“这里条件简陋,没法为您接风,不过今天的伙食比平常要好上不少。”他曾经在仙栖崖上住过,知道方长虽是修行中人,但生活尤其是饮食上面,很是精致,所以略带歉意。
“这就很好了。”
方长笑道,他接过筷子,挟了根油条便咬。
油条刚出锅不久,热量还未散去,外皮酥脆中间松软,还带着一丝咸香味,最是可口。
旁边魏和也动了筷子,他就着咸菜丝吃了半根,将剩下的撕成段泡进菜汤里面,拿筷子压到碗底,使其浸透汤水,然后埋下头,呼噜呼噜吃的很香。方长发现,魏和的饭量,比在仙栖崖上的时候,大了许多。
“魏老弟,魏老弟在家么!”外面忽然响起道声音,对方呼喊着魏和,从院门外毫不停顿的来到屋门前,推门便进来:“今天我可是掐着饭点儿来的,你得管我吃的,看我给你带来了什……诶,魏老弟你有客人啊,是我失礼了。”
来人外形是个瘦削的年轻人,穿着粗布青衣,手里提溜着两条肥大的鱼儿,走路风风火火但却有点儿摇曳生姿的意思。鱼儿被柳枝穿着,兀自摆动,看起来很是新鲜。
看到屋子里方长在,来人顿时收起了大大咧咧的语气,变得规矩起来。
魏和放下筷子,起身迎上去,并介绍方长给他道:
“这是我的一位长辈,最近正路过此处,来探望我,你可以和我一样称方先生。方先生,这位是我这几年结实的好友,如今也在河道上做活,样样都是一把好手。”
440、【河东河西】
瘦削的年轻人将手中的鱼儿随手扔在旁边青砖地上,也不管鱼儿在地上蹦跳,朝方长拜了一拜,十分有礼节地说道:“在下李悦,正是这信台村人士,见过方先生。”
方长还礼,而后三人再次入座。
魏和看了看地上那还在蹦跳的鲜活鱼儿,对李悦说道:“你又去给我抓吃的了,多谢李兄弟,不过真的不用。我负责这摊子事儿,不适合太过搞特殊化,如果只有我有鱼吃,看到的不知道会怎么想,人心可杂啊。”
李悦不以为然地说道:
“你指挥他们干活,多吃几条鱼罢了,还不是别的途径得来,是我亲自下水抓的,比起之前那些理水主簿来说,也要强上太多太多,哪个敢嚼舌头,又有哪个有良心的会嚼舌头?”
“大家都有自己的活计,谁会花费那么大精力关注你这个?有的话也不会是什么重要人物,更不会带来什么重大影响。更何况,你作为这里的核心,不吃好点儿若是拖垮了身体,对于工程来说损失更大,所以我认为我做的没错。”说到这里,李悦很是理直气壮。
魏和说不过他,只是不住地摇头。
方长在一旁看的有趣,他并不在意魏和吃不吃鱼,因为这些事情和自己无关,这属于魏和的个人追求和选择。
与之相比,方长更在意李悦的状态。
所以他盯着李悦一直看,终于让对方感觉有些发毛。
看着面前这位魏和的长辈,面带有些奇怪的微笑,不停打量自己,李悦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方先生,有什么问题么。”
倒是旁边魏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拍了拍自己脑门,发出了清脆的响声。魏和赶紧转头,对旁边李悦说道:
“噢,是我疏忽了,李兄弟,方先生是修行中人。”
“所以?”
听到魏和这么说,李悦一时间也没有理解,不过他还是运起目力,朝这位“方先生”身上看过去。
结果他当场被震惊住了。
之前魏和没有提醒时候还好,李悦只以为方长真是对方的长辈,例如远房亲戚之类,毕竟两人也算熟稔,李悦知道魏和的寿数并不长。虽然李悦知道当初魏和曾经修行过,但对方现在已经是凡人,所以也没往这方面想。
如今亲眼一看,李悦感觉自己在凝视深渊。
不,并不像深渊那样恐怖,李悦在方长身上,除了深不可测之外,感觉到的更多是宁静和博远。自己凝视的,更像是星空和大海,让人惊叹,让人折服,让人感慨自己之渺小。
他愣神的时候,魏和在旁边说道:
“方先生修为功参造化,肯定早就发觉到你的跟脚了,所以多看了几眼,也属常事儿。”
李悦这才回过神儿来,离开座位复拜后语气有些颤抖的说道:
“小妖李悦,见过前辈。”
“不必,莫要如此客气,便如刚刚那样就好。”
方长摇摇头,虚扶一下,让李悦感觉自己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拜下去一般的手和身子,重新回到座位上。于是长久以来,自持修为不错,颇有勇力的李悦,立刻便再次确认,对方的修为确实深不可测。
于是李悦重新回到座位上,继续称呼方长为“方先生”,不过他的表情动作之类,明显拘谨了许多,这让方长心中有些摇头。他见过的人物众多,相比起来,方长感觉自己还是更喜欢那些言谈间,不在意修为等外物,能够和自己平视论交的人。
不过,对于这只妖怪如何混进了理水的队伍里,方长还是有些好奇,于是他对魏和提出了这个问题。
魏和笑了笑说道:
“说起这个,其实也不算是巧合,不如让李兄弟自己叙说一番。”
旁边李悦很自然地点了点头,他谨慎地思索了下,带着回忆向方长说道:“方先生应当能够看出来,虽然在下外表很年轻,但是寿数已经不少。算到今年的话,大概……七十有余?这是我化形后的年月。”
方长点点头,作为回应,并鼓励他继续说下去。
这只妖怪水平确实不低,毕竟妖怪们化形的过程,是生命本质的一次重塑。这会让妖怪能够在某种状态下,成为从内到外真正成为一个人类,这相当于打开他们后面修行的大门。
但是这仅仅相当于开启了一扇门,一扇后面具有无限可能的门,具体后面情况如何,还是要看他们自己的想法、追求、悟性,还有行动。
比如对当初遇到的,那个名为胡雪球,如今住在南疆的白狐精,化形后便爱上了成为一个人类的感觉,有意荒废了修行,准备配着自己的爱人,一起等这幅人躯寿尽而终。
那也是种选择,不过类似的情况比较罕见。
对于大多数妖怪们来说,化形后只是开启了新的修行道路、新的修行方式,而且是只有具备人身,才能启用的道路和方式。
而面前这位名叫李悦的妖怪,外表年轻的宛如当初刚刚化形时候,而且其化形后待了七十多年,依然健康,剩余寿数明显绵长,这当然是对方修为进度快速,导致的现象。
于妖怪们中间,单论修行速度,李悦肯定是为首的那一档。
只听李悦继续讲述道:
“刚刚在下对方先生说,我是这信台村人士,其实也不算说错,最近这些年我一直住在信台村,已经成为了这里的居民。不过最初的时候,我可不是信台村的人。”
说到这里,李悦走到了旁边的角落,那里的桌子上摊着张地图,地图标示的很是简陋,但依然能够看清楚周围的大致地理形势。他指着地图上的标记,对方长和魏和说道:
“看,这里有个河西村,我当初便是这河西村人士。”
“但是最初,河西村并不叫河西村,而是叫河东村。当初河西村在大河的东岸,为了方便好记,周围百姓们一直管这里叫河东村,我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日子。”
441、【龟息之术】
讲到这里,李悦的眼神有些迷离,他轻轻舒了口气,说道:
“当时我刚刚化形,只是个化了形的鲤鱼精,不过在下性格较为大方,交游广阔,所以大略也知道接下来怎么走会更顺当。我准备按照搜集来的方法,深入体验下普通百姓的生活,以求在修为上更进一步,至少先摆脱人类寿命对自己的桎梏。”
“于是当初的我,花了不少力气,在大河里面寻找了些珍贵的宝物和渔获,找合适的地方卖掉,换成钱钞。而后我装好这些财富,在大河周边寻觅,正好碰到河东村,也是缘当如此,我相中了那里。”
“在周围观察了番,将自己弄得凄惨了些,我走进村子,声称自己是从外面逃难过来的,准备在河东村安家。村里人询问了几番,便相信了我,允许我在村子里借住,并且在我使用‘自己曾经的积蓄’盖房置地的时候,帮了许多忙。”
“那几十年,是我最幸福的时候,我在河东村彻底安下家来,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后来还在邻居们介绍下娶妻生子,尽享天伦之乐。不知不觉间,我的修为随着一份份感悟的到来,不断进步,而周围曾经的邻居们,我的妻子,都已经上了年纪,我的孩子们也长大成人,自己成家过日子。”
“为了不至于太过惊世骇俗,我一直用法术改变着自己容貌,以显得更加衰老一些。终于,在我妻子离世之后几年,我感觉时机到来,便假死在床上,待他们将我风光下葬,算是了解了那段缘分。”
李悦说了这么多过往,依然没提到他自己为什么参与理水。
不过方长从不缺乏耐心,他只是在一旁,静静听着,等待这个曾经的鲤鱼精李悦继续说下文。
只听对方解释道:
“说了这些,除了解释下在下的根脚之外,便是为了表明,这河西村当初不叫河西村,叫河东村。但后来它的名字终究是变了,是因为河东村虽好,却在大河边上,时常有水患。”
“还好水患过后田地肥沃,只要想办法让进了仓的收成不被冲走,也能做到收成两年吃三年,不至于饥馑。所以每隔两三年就来次大水,村民们依然是苦捱着,不肯换地方。”
“但这终究太过难受,而且有不小风险,每次闹水都像过一回刀山火海,偶尔还有运气背的乡亲丧生洪水里,或者全部家当被冲走,受不了自尽的……诸多惨事,谁也不知道哪天会不会落到自己头上。”
“最凶险的一次,大河在州里改道,冲毁民房万余间,长满庄稼尚未丰收的良田无数,百姓们死伤近千。而我所在的河东村,虽然在那次水灾中幸存下来,但也因为大河改道,从‘河东村’变成了‘河西村’。”
“甚至到如今,这里都有句话在流传,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以阐世事无常。”
“所以,能够让村边这条大河服帖下来,一直是我们河东村村民们的梦想和愿望。只是朝廷倒是年年拨钱,但杯水车薪,也只够减缓灾情,不能根治。这几十年的改观,主要还是靠州里面类似魏老弟这样的人主导,将期望改变这里的百姓们聚集起来,一点一滴做出来的。”
“在下化形之后的时间,一直在这片地方打转,大部分生涯都是在河东村,自然对治水一事上心。所以前几年,我放下一切后,便去掉了伪装成老者的法术,恢复原样,到这里帮忙。只盼望能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尽份心意。”
魏和刚刚走到旁边,取了个盆将李悦带来的鱼扔进去,这时候正回到椅子上坐下。听到好友把来参与理水的原因阐述完毕,魏和对正从地图旁边离开,朝桌边走回来的李悦笑道:
“李兄弟莫要谦虚,你在这里起的作用可着实不小。能写会算,通多种手艺又力大无比,河工上的各种活计都是一把好手,还善于笼络人能带领大家干事情,你这些年出力巨大,于利州百姓,有大功呦。”
毕竟在人间生活了几十年,从年轻力壮到儿孙满堂的经历都体验过,作为有修为的大妖,李悦虽然外表年轻,却早已经熟谙世事,所以对于魏和的夸奖,他大大方方的承认下来,并说道:
“倒也不算客气,原本我想着不拖后腿就好,如今能够起不小作用,自然是意外之喜。”
旁边方长点点头。
而后他打量了下李悦,开头问道:“看阁下的气色,如今怕已经不再是鲤鱼精了吧?”
李悦脸带喜色地说道:
“嗯,已经不是了,我已经化蛟二十余年矣。最近几年在河工上做活,经历了许多事,我还攒下了几分功德,还在接触同僚们时候,对修行又有了许多感触,说不定再过百十年,也能有化龙之机。”
方长笑道:“那便提前恭祝阁下成功。”
其实水中妖族们,往往还是以化形得人身继续修行为主,但唯独鲤鱼不同。它们和其它各类水产不一样,成妖后,还会因为修为加深,让本体也出现改观,化妖化龙。
只是这一步十分困难,向来罕有成者,只作为奇谭记载在书中。
眼前的李悦,虽然只是走到了化蛟这一步,但也已经算是得了大福缘之人。
魏和在旁边给自己倒了些茶,朝方长讲述道:“说起来,李兄弟其实已经在利州,留下了自己的传说。来往的人们,往往会谈论此事,若干年后,定会被带的更远。”
“哦?听起来不错,说一说。”
方长忽然来了兴趣,他想起了当初自己驱赶穿山甲妖,还有诛除穿山甲之事,如今依然在口口相传,虽然最大用途是用来充作睡前故事。
“还是刚刚李兄弟提到的河东村,当初李兄弟发妻离世后,他也起了脱身告别的心思,于是挑了个平常日子,用了龟息之术,假死在床上。”
442、【李悦留下的传说】
魏和不紧不慢地,将当初的事情讲述了一边,而李悦也在旁边,不时插言补充细节。
很快事情的经过,便在他们的陈述中,变得清晰丰盈起来。
当初李悦用了龟息之术后,亲人和邻居们俱都没有察觉异样,于是按照附近的丧葬习俗,收殓了李悦。
由于李悦干活勤快认真,初始又带了些银钱,所以日子过得不错,所以对待父亲的身后事上,他们能够倾注更多一点的资源。于是李悦的儿女们在将他入殓前,给他更换了材质较为华贵的里衣,才移进棺材钉好下葬。
葬礼的过程倒是和周围区别不大,只是多请了个吹打的班子,招待亲友们的饭食多了几片肉,如此而已。躺在棺材中,还使用了龟息之术,李悦也无法见到外面情况,只是隐约能够听到。
接下来原本是尘归尘土归土的事情,李悦只需要去掉将自己扮成衰老模样的法术,从坟墓里面出来,便与之前事情彻底站短,再也没有人能将他认出来。
不过在龟息之术上,李悦得了些意外之喜。
这门法术不仅能够让他进入冬眠一样的状态,还能让受术者进入舒服的深睡,缓慢调理身体。虽然是妖躯而且修为在身,但是几十年劳作也给他留下了些许伤痛,所以在棺材里面这一觉,李悦睡得十分舒服。
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次沉眠,他赶上事儿了。
河东村为先人们选了周围条件最为合适的墓地,俱都放在山坡高处,风水上佳。但最重要的是,这里地势高,洪水时候没有淹没的风险,也没有滑坡的威胁,比村里房屋的位置都好许多。
某日,李悦感觉自己睡的足够,便从棺材下面掏了个洞,准备离开这里远去。
他甚至准备去江南看一看,游览下那个传说中的美妙地方。
结果离开自己的坟墓后,李悦察觉到了外面的不对劲。
骤雨连绵,水声轰隆。
站在山坡上朝河东村望去,李悦惊讶的发现,河东村已经在决堤洪水的冲激下,岌岌可危。这次洪水规模远超往年,甚至威胁到了河东村本身,留在村子里的人们,纷纷挑坚固屋顶躲上去,期盼着水位能够尽快退下,减少些伤亡。
最令他感到有些窒息的是,那些躲在房顶上的人,除了他的邻居乡亲,还有他的儿孙们。而河东村外围的建筑,有些年头颇大的,已经在洪水冲激下,开始垮塌。
值此危险丛生之际,李悦立刻便现了原形。
他重新变化成一条蛟龙,一头扎进了山坡下那滚滚的河水之中。
仗着天赋水性,他在洪水里面迅速前进,找到河东村之后,又干脆用蛟龙外形从水中一跃而出。李悦施展法力,将尚未脱离危险的所有亲戚故旧,一股脑挪到附近最为安全的地方。
也就是之前李悦入土为安的地方,即河西村的坟地,那里地势颇高,洪水无法到达。而随着最后一批人的撤离,河东村的屋舍损毁速度陡然增加,插在河边的水深尺,也显示了更大的读数。
虽然这里已经溃堤有了缺口,但上游降雨连绵,洪峰一个接一个,涌过来的的水量依然在增大,最具考验的时刻尚未到来。
安顿好了这些人后,李悦并未说话也未纠缠,甚至说不上有过交流,他只是一口气跳进河水中,游了十余里,才重新爬出来,仿佛刚刚水中救人的不是他自己一样。
于绝望时刻,忽然被一条从河水里面窜出来的蛟救下,河东村的村民们感觉宛在梦中。根据传闻,待李悦走远,乡亲百姓们又盯着垮塌的河东村建筑看了许久,才开始谈论这条蛟的来历和身份。
原本只是瞎猜而已,毕竟都是自己想象凝结而成,但有记忆力和眼神都好的村民忽然意识到,蛟身上裹着的布料很是眼熟。于是他找好几个人确认过,对方确实穿的和当初李老爹下葬时候穿的里衣,一模一样。
获得了谈资的人们,纷纷用最大努力去猜测和交谈,这是他们面对眼前洪水这煌煌天威,唯一纾解精神压力的做法。于是在不断的猜测和交谈中,眼前这不断冲毁自己家园的洪水,也仿佛变得离大家所在的小山坡,更加遥远了一点儿。
而有关于李老爹死后去向的事儿,也多了许多玄奇说法。
待洪水退去,大家开始重建家园的时候,这些猜测得来的故事,便瞬间有了几个稳定版本,开始朝周围扩散开来。各种各样只在话本里才会出现的离奇经历,被村民们附会过来,用在李老爹身上。
久而久之,猜的人自己都信了。
这也是魏和刚刚所说的,李悦已经在利州留下了自己的传说,虽然没有人知道真正情况,也没有人知道那条蛟的名字。虽然颇有两三个稳定传言版本,说李老爹死后化蛟,也算歪打正着。
魏和说的兴致高昂,他告诉方长:
“不论如何,他们在洪水中被一条蛟救了,则是确切无比的事儿。所以后来河东村甚至集资,给那条在洪水里救了他们的蛟,修了个小庙。庙不大,只有一人多高,而且直到河东村改名为河西村,才在村民们重建家园完毕后,在村子里落成。”
旁边李悦摇摇头说道:“这倒也无所谓,让他们搞去吧,只要不是劳民伤财便好。与我来说,那座小庙甚至有几分好处,只是在下才疏学浅,并不能分辨得清楚。”
来这里之前,李悦尚未用饭,所以才喊着“魏老弟你得管我吃的”推门进得院。所以他们三人将笸箩里面的油条一扫而空,菜汤和两盘炒菜都吃了个干净,桌上只剩下盘咸菜。
中途菜汤分量不够,魏和还去外面讨要热水泡了壶粗茶佐餐。
吃饱喝足,三人一起动手,将碗盘洗好还给主家,然后擦干净桌子,才重新将茶壶放回桌上,各自倒上茶水聊天。
443、【魏和的小伙伴变呆滞了】
魏和不住地说着理水过程中的趣事、遇到的困难,还有那些让他深受触动的人和事。方长能够清晰感觉到,眼前的前修行人,在这份他为之放弃了修行的事业上,倾注了几乎全部心力。
对他讲述的这些事情,方长倒是很有兴趣,他津津有味地听着。
而旁边的李悦,则在确认了魏和这位白衣长辈,是个很厉害的修行人之后,有些迫切地请教了些修行上的问题。对这些,方长对于自己知道的倒是有问必答,不清楚的也能仗着自己对修行的深厚理解,提供思路或者方向。
这让李悦心中大呼过瘾,此番交流的收获,远超过自己苦修十几二十年。说不定自己目前在修行上遇到的瓶颈,再有段时间就能突破掉。
他面带喜色,口中兀自问个不听,而表情也愈加谦逊和感激。
因为太过珍惜这次机会,李悦不停地在心中翻检回忆自己的修行路,将能想到的任何问题都开口问一遍。期待着能够抓紧在遇到高人的这点时间里,尽可能多收获一些,后面再慢慢消化。
直到他将这次瓶颈的原因说出来。
“方先生,最近我修行上颇有阻滞之感,后来思之,平常吐纳与功法运转丝毫无碍,术法上用起来也与平常相同,应当还是心性上出了问题。”
“于是俺便从自己心性上寻找,却发现自己很是迷茫,不知道修行为了什么,这就有些麻爪了。”
“思来想去,我应该不像魏老弟这样,志向是修行之外的事儿,该当还是落在修行上,但还是迷茫,不知道先生有什么可以提点下我的?”
说完这话,李悦眼巴巴地看着方长,姿态放的很低。
方长也转过视线来,上下看了看李悦。
不过他仍然未开口回话。
这就让蛟精李悦有些忐忑了,他十分不安地问方长道:“方先生……魏和面色如此凝重?是不是……没救了?”说完这话,李悦似乎想到了一些不好的结果,神情顿时黯然下来。
方长笑了笑,摇头解释道:“倒也不是,我正在想,你这种情况,该怎么处理。”
李悦顿时恢复了活力:“先生可有所得?”
“那是自然。”方长淡然地说道:“你这种情况,历代都屡见不鲜,所以各种典籍上面记载并不少,针对的方法也有许多。不过,效果最好也最直接的,应当属于问心法。”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魏和。
魏和自然注意到了方长的目光,不过他更为在意的,还是刚刚方长说的内容。
对于问心法,他并不算陌生,之前方长就给他讲述过,而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离开修行路,追逐自己理想的关键事件,其实也是在仙栖崖上,在方先生帮助下,进行的一次问心。
回忆着当初的经历,魏和不由得想到,问心法?自己也会啊。
于是他跃跃欲试地问方长道:“方先生,可是要对李兄弟用金钱问心法?我这里有材料。”说罢他就伸手去腰间,要解开荷包拿铜钱出来。
方长摆摆手,阻止了魏和的行动:
“不是,这对他不合适。”
“噢。”魏和听话地停下动作。
“他和你当初的情况并不相同,所以还是得别的方法才行。”方长解释道,而后他转头向李悦,问道:“这方法有一定的危险性,具体能不能挺过去,还是要看你自己。最后问你一遍,你确定自己仍然有向道之心?”
李悦忙不迭地点头,说道:“活了这么多年,风险我是不怕的,至于我的向道之心,虽然具体方向上有些迷茫,因此才有了瓶颈,但整体依然随着岁月愈发弥坚。”
“那便好。”
方长说着,伸出手来,食指中指并起如剑,轻轻在李悦的心口窝一点,而后抬起来,又在其额头上轻轻一点。
在心口上点的第一下,李悦如同被装进铜钟后,在铜钟上猛地来了一下,震撼的满脸懵;在额头上点的第二下,李悦的眼神顿时涣散开来,对外界再无反应,其思绪已经沉入了心中。
方长对旁边的魏和讲解道:
“这是种真正的问心之法,颇有危险。乃是将其拖入一个由其自己思想生成的问心关,过去之后有无穷好处。因为这问心关别人不可能知道是什么样子,所以里面如何行动,只能靠自己。”
“旁人能做的,只是在旁边护法,而且必须要有人在旁边护法,毕竟这时候他整幅身心都沉浸于内,对外界危险不会有任何感应。”
魏和看的有些啧啧称奇。
单从玄奇上来看,方先生这次施展的手段,比当初在崖上给自己用铜钱施展的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
他来回转悠,左右打量着自己的同伴,随口问旁边方长道:
“有方先生在旁边,李兄弟的安危不是问题。只是刚刚为何要连点两下?而且是心口一下,额头一下。”
方长耐心地解释道:
“那是因为这种问心法,根本还是要让其自己的内心编制关卡,所以第一下敲在心口上,乃是叩开他的心门,让其心防层层解开,露出那些最深最隐蔽的思绪。然后才能告诉他被叩开的心防,开始编制关卡。”
“第二下敲在额头,是为了让他的精神动起来,尽快走进自己内心编织好的关卡中,自己找寻下真正的答案。毕竟刚刚他说自己迷茫,但其实他想找寻的答案,本就在他自己心中摆着,问心法要做的,只是帮他将其找出来罢了。”
由于已经离开了修行路,对于方长的解释,魏和像故事一样听得很是轻松,也不管是否听明白了,只是点点头,而后又把注意力放回了自己同伴身上。
此时,李悦依然一副呆滞的样子,堆坐在原地不动。
看久了之后,魏和忽然有些担心,他问方长道:“先生,这个问心关,需要多久才能闯出来?”
方长摇摇头,表示不知:
“这个可说不好,可能一个时辰,也可能一天,每个人都不会一样,等着就好。”
444、【很有用的礼物】
又想了想,魏和忽然有些忐忑,他很是关心自己好友的安危。
出于对方先生的信任,在魏和心中,认为若是方先生出手,那自然是毫无问题。但是刚刚方长告诉他,这次问心的成功与否,其实取决于李悦自己,于是魏和便忽然有些不安了。
倒也不是对自己好友的不信任,只是突然发觉这并不是百分百成功的事情后,油然而生的一种担忧。
于是他开口问方长:
“方先生,若是这次问心不幸失败,会不会有什么危险?”
看了有些坐立不安的魏和一眼,方长回答道:
“人身上的危险会很罕见,常见的风险,是过不了自己内心这关,从此之后修行突破愈发艰难而已。”
“但肯使用这问心法的人,往往本来便是遇到了瓶颈、或者遇上了难关的人,一般对他们来说,这种风险并不算难以接受。”
魏和这才放下心来,他朝方长道谢后,继续盯着自己的好友看。
倒是李悦,一直保持着那种眼神迷离的状态,堆坐在椅子上毫无动静,连呼吸都很轻微,仿佛马上就要撒手人寰。
方长看魏和依然有些紧张,笑了笑安慰道:
“其实问心虽然风险不算小,但都是原本藏在心里,以后注定会遇上的问题和抉择,只是提前爆发出来。只要悟性不太差,总能够从中有些收获,至于后面的事情,后面准备好了再想法面对即可。”
魏和点点头,继续盯着。
一直到第二天吃过早饭,呆坐在那儿的李悦才忽然有了动静。
由于魏和责任很重,所以来找他的人络绎不绝,来往的人,还有中间来送饭食的主人家,都注意到了李悦的异样。他们也认识李悦,所以不少人出声询问魏和,魏和只好解释说,是方先生给李悦做了法。
对于这个解释,几乎所有人都不信,对于李悦那一动不动、呼喊也没反应的状态,不少人很担忧,不过出于对魏和的信服,他们也都没再说什么,只是完成自己事情之后,默默离开。
直到早上,从椅子上醒来的魏和,与一夜没睡依然神采奕奕的方长,共同用完早饭之后,李悦才有了动静。
他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然后慢慢睁开。
魏和早已经散去了身上修为,感觉不再敏锐,所以并未注意到这一点,倒是方长立刻便发觉了李悦的动静。
他用指节轻轻叩了下桌面,吸引到魏和注意力后,朝李悦的方向指了指。
魏和立刻意识到了方长的意思,赶紧从椅子上跳下来,站到李悦旁边,关心地看着,却只敢等待没敢呼唤。
待眼睛完全睁开,李悦才扭头看了看两旁。
看到李悦望向自己,魏和赶紧开口,询问道:“李兄弟,你怎么样了?感觉如何?”
李悦没有答话,不过眼中渐渐焕发了神采。
他脸上也露出笑容,说道:“我很好。”然后他转向方长,开口道谢:“多谢方先生成全!”
魏和顿时放下心来,方长也在一边点点头。
不过眼前的李悦并未有更多动作,而是重新闭上了眼睛,魏和有些疑惑,不过方长倒是知道,他这是已经闯过了这关,正准备就此突破。
紧接着,李悦身上气势为之一变。
对此方长感觉的很是清楚,而魏和虽然修为尽失,但对灵气的感应还在,只是宛若初入修行之人,很不敏锐。
只不过李悦弄出的的动静,对于能察觉到的人来说,很是明显,所以魏和便也知道了。
他面露喜色,对好友说道:“恭喜李兄弟,再进一步。”
李悦也满面笑容,他轻轻从椅子上跳下,轻轻拍了拍好友的肩膀,然后站在那里,对方长躬身到地施礼,并未言语。
方长只是笑了下,轻轻挥挥手,示意自己已经收到了,而后勉励他道:
“以后在河工上好好做事,多看多思考,自有更为上进的空间,若是以后在修行上有什么难处,可以来云中山找我。至于怎么走,可以问魏和,他曾经去过我那里。”
…………
李悦不久便告辞离开,他还要回去吃早饭。
他也在河道上干活,有河工们配给口粮的福利,不过这份口粮乃是配给到寄宿的家庭里,所以他要吃饭,还要去自己的住处,不适合常在这里蹭饭吃。
方长与魏和攀谈了会儿,看了看天色不早,便有离开的心思。
他开口问了下魏和,也是最后一次问他,为什么不修行理水两不误?如果魏和愿意的话,现在重新走上修行也不晚,也算能了结自己老友桑子平的一份心事。
不过魏和摇头拒绝道:
“还是算了吧,方先生,其实我一直没敢和师傅说,虽然理水乃是平生之志,但对于修行,我只是不喜欢罢了。比起超然世外,我更想当个凡人,也无惧生老病死,过完短短一生算逑。”
人各有志,也没有必要强求,方长点头表示理解。
他拽过身后的双肩包,从中掏了两个玉匣出来,放在桌上,对魏和说道:
“你和你那班同僚们,于人间有大功,德操值得赞誉。但我观之,你们整日劳累,身上暗伤不少,恐怕难以长久。”
“这些灵草乃是我在仙栖崖上种出来的,种籽来自南屏山,你和你的老师学艺多年,应该也会些医术,可以用这些灵草配些调理身体的方子,赠给你的同僚们。”
“吃了这些灵草调和的药,虽不敢说能让人长命百岁,但无病无痛,寿尽方终还是能做到的。”
“那玉匣也不是普通物件,乃是云中山里采到的灵玉,已经浸透了灵气。待匣中草药用完后,可以将玉匣分割开来赠予别人,带在身上也能助眠,劳累过后可以睡个好觉。”
他指的是刚来到这里时候,见到在这里开会的那批黑瘦的人,他们身上暗伤不少。
魏和将玉匣收起,郑重地朝方长行礼道谢。
方长正待出声道别,忽然看向院门处,他感觉到有人朝这里疾走过来。
445、【撒过狗粮的知州】
察觉到方长的目光,魏和也朝外面院门看过去。
不过那里没什么动静,这让魏和很是疑惑,他不由得扭头问:“方先生,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方长温和地笑道:“应该是有人找你。”
魏和:“哦。”
然后他重新朝向院门,等待那里的反应。他相信,以方先生的修为,定然是察觉到有人朝这边过来,而且既然方先生说对方是找自己的,那便只会是来找自己的。
果然,片刻之后,院门被敲响。
而后不等院子里面有回应,对方便推开院门进来,小跑着朝魏和的房间这边来。
看见魏和正朝外面看,对方略有些焦急地喊道:“魏主簿!魏主簿!”
看见对方上气不接下气地朝自己这边跑过来,魏和很好奇地说道:“链子链子你别急,出什么事儿了?”
“知……知州”叫链子的是个年轻小伙儿,他依然没能将气息喘匀,“魏主簿,知州来了……知州朝咱们这边过来了,已经到了村口,正让人通传,赶紧去迎接啊。”
“啊?我之前没收到消息。”魏和惊讶地说道:“对方可有仪仗?”
“这个倒是没有。”链子说道,“知州只带了四个甲士过来,没有打起仪仗,但怎么看都做不得假,哎呀,魏主簿你准备一下,过去迎接就知道了。”
“好。”
魏和点点头,立刻便开始寻找衣服。
他边忙碌边朝方长告罪道:
“先生,这边有上官过来视察,我须得尽快去迎接,只能怠慢了。利州之前的主官,在大劫开始之后,就昏庸不能视事。待义军们过来后,已经将其撤换掉,知州之职已经空缺了数月。”
“如今新任知州商人,按照惯例定然会先烧几把火,如今朝这边过来,说不定便会考虑要对理水用的人力物力上面动刀,必须伺候好。不然若是惹得对方不够高兴,甚至不用知州自己报复,就能让我们这边成不了事,这可必须得小心。”
说完,魏和便将全部的精力,都投在整理仪表上面。
同时他嘴中还在默默念叨,似是在复习面对上官的礼仪,力求不出错。他还让旁边的小伙儿链子去通知两位在本村的同僚,准备对应的迎接事宜,包括将乡亲们尤其是村中长者组织起来出迎,还要请几位手脚麻利的,赶紧去寻两间大屋打扫干净。
方长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看着。
不过在魏和急匆匆准备好一切,朝门外奔去,以上前迎接的时候,方长默默跟上。他微微运转了一点法术,然后周围的人自然而然地,便在忙碌中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便是迎面遇到,也会下意识避开,更不会知道对面有个人。
看着这个因为上官到来而忽然有些混乱的村子,方长微微摇头,而后待魏和出来后,跟在其旁边出去。他的听觉等六感都十分敏锐,不过来到这里的知州,一直等待在村外,并未和周围人谈话。
魏和走出村庄,看到不远处有五个人骑着马,立在村外,立刻便急趋上前拜见:
“不知道知州前来,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看到魏和与不少村里人有序地出来迎接,新知州也没有摆架子,他示意四位甲士待在原地不动,而是翻身下马走上前来,笑道:
“当面可是魏主簿?幸会幸会。”
“我初来乍到,还在了解州里的政务。不过有见识的人都说,对于利州最重要的事情,还是各地的理水工程。所以我便专门前来这里一趟,既是视察和了解情况,也是向诸位来学习的。”
“不管外面如何混乱,各位都将治水一事,坚定不移地推进了下去,这几年既没耽误农时,也没给百姓们造成更多压力,实在是有大功于利州。”
“在下这厢有礼了,请受我一拜。”
说罢,这新知州便拱手拜下,这顿时让面前的魏和等人,吓了一大跳。
他们赶忙闪开,连道使不得。
不过新知州这幅低姿态,还是让在场所有人,都心生好感。
他们隐约感觉到,这次来的新知州,至少在水平线以上,也大概率不会在理水事情上乱搞,这些于利州至关重要的工程,依然能稳步推进。
意识到这一点的人,都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然后场面上气氛顿时热烈了些。
方长也站在旁边,观察这位新知州。
虽然当初在柳元德那里,并未见到过他,但是方长略有些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认识这位新知州。
当初去西域时候,自己曾经在某天晚上歇息时候,于一个有商队停留的山坳里面,和对方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那时候这位新知州刚刚从隐居的大泽中出来,立志要干一番事业,结果被青梅竹马追上来,两人狠狠洒了一番狗粮后分开,那女子还放言会一直等他。
没想到对方竟然投了义军,这倒也是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方长还记得,这新知州名叫公冶渚,看起来颇有才华秀于内。所以对于公冶渚如今已经成为了天下四十二州之一的主官,方长反而并不惊奇。
锥处囊中,必然脱颖而出,更何况如今天下动荡,对于有才能有志向的人来说,反而是更容易出头的世道。
方长打量着对方,这新知州依然如当年一样英俊,不过面容上多了几丝岁月流转和历经世事的沧桑感。对方依然骑着当初那匹马,而且还有根作为兵刃的枣木棒挂在马侧面,方长记得,当初遇到公冶渚的那天晚上,这根枣木棒就被其随身携带着。
其未着官袍,但是印信装的很仔细,在腰间锦囊里面系着。
看起来他来这里来的很是急匆匆,不仅没有携带仪仗,连提前通知都没有做。估计对方真的只是过来看一看、了解一下。
对方依然骑着当初那匹马,而且还有根枣木棒挂在马侧面。
其未着官袍,但是印信装的很仔细,在腰间锦囊里面系着。
看起来他来这里来的很是急匆匆,不仅没有携带仪仗,连提前通知都没有做。估计对方真的只是过来看一看、了解一下。
446、【临危受命】
方长微微调整了自己的姿态,也随着他们几个一同朝村里走。
于是利州新任知州公冶渚,忽然发觉了旁边跟随的人,不过就像之前方长每次人前现身时候一样,他只是微微惊讶,便视之如常,并不追究自己刚刚为什么没有看到这个白衣人。
不过看到方长的一身白衣,公冶渚惊讶过后,很快便恍惚了下。
或许是因为从西域出来到中原后,经历的事情遇到的人太多,公冶渚一时间没能想起在哪里见过方长。
于是正与魏和交谈的他,忽然卡了下壳。
正在投入了整幅身心应对上官的魏和,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刚要给这位新任的利州知州介绍方长,就听其主动朝方长问道:“这位先生看着好生面善,之前我是不是见过您?恕在下记忆不如往昔,没法回忆起来。”
方长笑了笑,提示道:
“猪野泽边篝火旁,我们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噢噢噢,先生好记性。”公冶渚恍然。
经过方长的提点,他瞬间想起了当初自己于从小长大的猪野泽里,骑马带着书箱和木棒跑出来时,遇到的第一处歇脚地方,还有晚上避风坳里的骆驼墙、墙里面的帐篷和篝火。
这时候旁边的魏和才介绍道:“这位是方先生,乃是在下的一个长辈,正好路过此处,顺便看望我。”
有了这层关系,三人交谈顿时轻松了许多。
利州虽然常年有水患,但比较违反直觉的是,利州大部分地区,甚至包括河边的各处村镇,相对天下别处来说都比较缺水。于是外面农田的长势也差许多,或许只有将大河彻底驯服,并将里面时常为患的水束缚进沟渠,灌溉各处之后,才能有改观。
哪怕是初春的村庄,由于降水较少,地面上也裸出大片黄土,只有稀疏的草芽长在上面,偶有几只蚂蚁匆匆爬过觅食。只有在墙角等常年不见阳光的地方,才覆盖着苔藓和杂草,也偶尔传来虫鸣。
虽然对魏和摆出了上级的姿态,但是对于方长,公冶渚依然很恭敬。
满腹学识的公冶渚,在历练之后,看人很准。他一眼就能看出,方长不是普通人物,于是言谈之间也很是恳切。
最终几人并未去正在收拾准备的大屋,而是一同来到了魏和的房间,主家将两张吃饭的桌子摆了过来,还在周围摆上了凳子,又去烧了茶水,几人按照宾主上下落座。
公冶渚很快进入了正题,他询问了魏和及另外两个治水吏员许多事情,很是仔细,而且在不懂的事情上面十分谦虚。他还掏出了笔墨纸砚,将一些听闻比较重要的事情,当场记下来。
他带来的四位甲士,则待在屋门外面,两个扶腰刀警戒站岗,两个去旁边屋子喝茶歇息,每个时辰一轮换。看起来这位新任知州确实很有一手,几位甲士和旁人说话很和气,明显是公冶渚驭下有道。
询问持续了整整半天,方长全程旁听。
公冶渚对这次行程很是满意,他小心地吹干记下的东西上面墨迹,仔细折叠好放了起来。
当然,对于今天上午会议上听到的这些,公冶渚并未完全理解,也并未完全相信,他已经吩咐好,下午便要去河工上的各地走一走看一看,验证从他们这里学到的内容,同时也因亲眼查看方为实。
两个治水吏员得了命令,不敢怠慢,告辞后出去安排。屋里就剩下了公冶渚、魏和、方长三人。
方长问公冶渚道:
“来中原后经历如何?可否适应?”
公冶渚点点头:
“那是自然,之前在猪野泽中时,只从书中看到天下之大、世事之繁、民生之多艰。如今来到中原后,亲眼看见才理解了书上学到的内容。而且对于能够亲手践行典籍里的教诲,我感觉很是荣幸。”
接着方长询问公冶渚来到中原后的经历,后者讲述道:
“从猪野泽出来后,我径直往东面去,心里想的却不是建功立业,而是想去看看大海。”
“之前仅在书上看到过大海的波澜壮阔,我一直好奇,整个天地都被水充斥着会是如何景象。既然来到世上一遭,有了此等机会和闲暇,不能不去看看。”
“不过天下乱象已显,一路走过去,我看到了许多悲惨与贫苦事情,还有各地举兵的知州,但凡大军过处,定然片片哀鸿。”
“此等惨象,让我看的很难过,也理解了为何书里面前人们都对天下清平如许向往,这份心思,甚至冲淡了想去看大海的念头。”
“不过我最终还是没能看到大海。”
说道这里,公冶渚脸上表情很是丰富,既有遗憾,也有庆幸。
“我走的有些偏了,并未直接向东,而是因为官道走向,略微偏向南方一些。结果走远之后,竟然渡过大江到了江南。那里景象和中原又有许多不同,不过百姓们一样因为动荡而困苦。”
“也是在江南,我遇到了义军,遇到了里面诸多仁人志士。他们扩张的很快,十分缺人。我还记得自己从猪野泽出来时候的志向,这是个很好的机会,所以我便报名进去,被一眼看中委以重任。”
“后面干活忙碌,没有时间继续往东去看海,虽然距离大海最近的时候只有一百多里。有时候我会想,待以后天下重归清平,我退休后,说不定会去海边住上两年。”
在义军之中,公冶渚得到了充分的空间,得以一展所长。
于多次重大行动中,公冶渚立下了许多功劳,而且负责的事情都完成的面面俱到,和他接触过的同僚与上级们,无不对其交口称赞。
如今义军们兵锋神速,但后勤线也拉的越来越长,所以迅速稳固攻占下来的地方,就成了当务之急。由于各地知州们举兵者为多,所以沿用旧官僚并不是好的选择。
所以缺乏人手的情况一直存在,且愈演愈烈的义军们,还是咬牙挤出了些优秀人手们,接任各地主官。他们的任务除了当地民生以外,便是组织恢复生产,尽快将物资供应往前线军队,缩短后勤距离。
447、【姓名错位】
其中,各州因为情况不同,任务难度区别也很大。 像宁河府所在的京州,还有龙安府所在的阳州这样的,都是简单活计,因为这样的州府一是没有遭到太大的兵灾,生产生活尚未破坏,二是之前就比较繁荣,需要做的只是将百姓们低限度的组织起来。 但利州这里,原本便穷苦的地方,虽然也未遭受太多兵灾,但依然是艰苦的任务。 于是公冶渚主动请缨前来。 由于之前的成绩更为耀眼一些,在多个共同请缨的同僚中,公冶渚被选中,成为了利州的知州。 当然,他也不是两眼一抹黑前来赴任。 义军们对派驻各地的官员们,进行了紧急培训。 此事并不算难,因为之前翰林院里面的教育,很是全面,而天下间从翰林院里面出来的人并不缺乏。理论上,所有科举中试的预备官员,都要先进翰林院里面学习,然后才能出来上任。 所以义军一方,那些致仕官员、遭贬谪官员、投诚官员们,对于这些知识都并不陌生。对于各地理政要点,翰林院里面相关的著作十分丰富,其中相当一部分是新晋翰林们的必学课程。 这些官箴书,诸如《州县提纲》、《治县法》、《百官箴》、《昼帘绪论》、《三事忠告》、《为政善报事类》、《官箴集要》、《实政录》、《历代守令传》等等,书籍内容丰富且全面。 它们对法令、诉讼、刑狱、簿历、治灾、缉盗、农政等等都有详细阐述。 理论上,只要那些从翰林院里走过一遭出来的官员,肯按照书本老老实实做官,必然能够造福一方。可惜很多地方官更喜欢乱来和拍脑袋,自称无为而治,其实只为捞钱帛,所以有“知县十载半,腰缠十万贯”的夸张说法。 总之,义军们虽然没有条件,组织起朝廷中翰林院那种规模的教学,但凭仗现有师资,还是组织起了一波快速培训,给这些即将奔赴各地上任的知州知县们,在尽可能短暂的时间里,提供足够多的知识作为盔甲和武器。 所以公冶渚乍一赴任,便迅速理清了利州的大致情况。 然后他半是凭借从培训班里面学到的内容,半是凭借自己曾经的学识和天赋,抓住了对于利州上下来说最为核心的点:理水。只要他能够盘顺溜这个,在利州里接下来的事情,必当无往不利。 所以他安排了些细碎事情之后,便直接朝河工这边来,公冶渚准备朝这些一线人员多了解些,以筹备接下来的工作。 魏和也不藏私,将理水的方方面面,都仔细地讲解给利州这位新知州公冶渚,让后者连连点头,大感此行不虚。当然,魏和还是在某些方面有细微保留,但只是为了获取上官更多支持。 他知道,只要将知州这里说通,治水上面的工作推进会顺利许多。 ………… 屋外有燕子喳喳叫,却是两只归来的燕子夫妇,正四处衔泥,在修补屋檐下的窝巢。窗外柳枝已经绿成了深翠色,丝丝随风飘荡着,宛若百姓们家中线穿短麦秆做的门帘。各种鸟儿扑腾飞过落在地上,瞅两下地面,抬头望望周围,转瞬便飞走开来。 方长的记忆力超群,他能想起当年和公冶渚相识时候的所有细节。 于是,在他与魏和将心满意足的现任知州公冶渚,送出小院的院门外时,方长忽然开口向公冶渚问道:“我记得当年第一次碰到你的时候,有个叫楠楠的女孩子,正在追逐你,现在怎么样了?” 听方长提起来这个,公冶渚的眼神顿时间有些沧桑。 “唉,说到底还是我对不起她。”知州公冶渚抬头望向那亘古未变的蓝天,看着天上慢悠悠飘过的云朵,叹口气道:“天下纷乱,通信不畅,我已经很久都没和她有过联系了。” “当年我出发时候孑然一身,而眼前的中原越来越不安宁,带上她并不是一个好选择。而如今不同,只要天下人清除了为敌的妖怪们,让人间重归清朗,那安全性才足够好。” “或许,等今年若天下安定下来,我就写封信托人捎过去,问问那边的情况。若她还在等我,便问她愿不愿意来寻我,没意见的话就接过来。虽然这有些很令人不齿,但在外实在没办法。 待公冶渚带着几个甲士随从走远,方长忽然扭头说道: “魏和,你看看这一行人,他们里面那个最为面向粗犷的人,看起来似乎有些不对劲,汝是否还能分辨出来?” 魏和摇摇头说道:“却是已经不能了。” 方长不再卖关子,直接说道:“他这次过来的随从里面,有个是妖怪。” 听到这一点,魏和大惊失色,便要遣人追上公冶渚一行人,以提醒对方注意安全。毕竟这次天下大劫的起点,便是各地州府主管都被宅里卧底的美貌妖精们蛊惑,而后各自招兵买马,起兵反叛。 因此,听闻上官身旁有妖怪之后,魏和情绪波动很是剧烈。 在这一瞬间,各种各样图元的分类,还有 不过方长连忙拽住他,笑道:“义军们里面得高人们很多,若真有问题,早就被群起攻之撕成碎片嘞。既然这个‘人’仅仅是留在公冶知州后面,那便一定通过了考验,不然不会这么放心的。” 魏和略微一愣,而后才放下心来。 却是刚刚方长在第一眼看见知州公冶渚的时候,便发觉了其中某个甲士可能不太对劲。那甲士倒是比他的几个同僚壮实太多,但其身上并不仅仅是兵器甲胄,还有不轻的妖气。 这头野猪精,原本只是普通妖怪,但遇上义军之后,倒也识时务,英勇地投了过去,顿时便前途似锦起来。 野猪这种生物,在智力上很是独特,而且显得两极分化,其中一部分聪慧者,依靠比其他动物大得多的脑容量,过得自由潇洒,但更多猪精还是浑浑噩噩的样子。 “我倒是问了对方的名字。”魏和说道,“这妖精名字叫郑直人。”
448、【杀气干云霄】
且不提这人类名叫公冶渚,而猪精则叫正直人的错位稀罕事儿,方长告别了魏和之后,继续向终点地域前行。 原本,在利州方长曾经有位熟人,名叫谷山,当初两人还曾经结伴消灭了利州知州身旁的一只七彩锦鸡妖,解救了这里百姓。 数年过去,原本的知州已经不见了踪影。按照魏和说法,知州最终没能逃过毒手,再次被妖怪们蛊惑,还好最终未造成多大危害。 方长到利州州城之后,去了谷山家里,也未曾见到人,只有院落里面的厚厚灰尘,问左右邻居,却说谷山早已经离开,不知道去往何处了。于是没有找到故人的方长,只好继续前走,他的目的地是利州西北方向。 依靠着敏锐的感官,方长发现了一些修行人,正在缓缓地朝那里集中。 他们掩饰的不能说不好,但在方长的感应里,不管是以法术遮掩还是乔装打扮,亦或是在偏僻地方避开人高来高去的,俱都无所遁形。而方长也敏锐的发现,这里有不少妖怪在活动,它们也十分努力的掩藏自己行迹。 果然他们没找错目标。 方长从背后的双肩包里,将那按照从训练堂里缴获的法器方位,画好了线的地图重新掏出来,在路边一块石头上摊开,再度确认了一番,知道这里正是敌人总部所在位置。 旁边有高昂的歌声传来,有大批义军行军走过。 他们列着几排纵队,脚步虽散乱但行动甚是有序地,从不远处经过。路并不够宽阔,而田里青青禾苗正脆嫩时候,所以义军士兵们俱都沿着田埂行走,不损庄稼。 远近还有义军们的斥候,骑马时刻不停地游走,也注意行走道路和田埂。 他们既能感知周围的危险,也是敌人扑上来时候的首道防线,所以身为斥候的士兵们,全是军中精锐,而且耳聪目明反应好,自然拿到的军饷也比别人高上一截,但士兵们因为足够服气并不会有异议。 他们口中唱着歌谣,歌词略显晦涩,甚至方长有些怀疑,这些义军士兵们能否理解歌词里面的意思。而且,他从义军们口中的歌谣里,听出来了些较为有趣的点。 看了一会儿,待义军们的队列朝西北方向远去后,方长才重新动作起来。 他想了想,重新将背上的背包摘下,从中掏出了自制的纸张和笔墨。他将纸在平坦石头上铺好,而后摘下腰间葫芦朝砚台里倒点水,将墨略微磨了几下化开,而后提起笔来,在面前的白纸上开始写字: “致柳丞相和于将军:” “我已经到了利州西北方,在此处见到了大批军队和修行人、妖怪,按照之前约定,你们应当也已经到了附近,我随后便来拜访。” “云中山方长。” 写完这几行字,方长放下笔,提起纸张轻轻吹两口,待墨迹干后,他将这张纸重新折叠成了纸飞机的形状,而后望空一扔。信纸折成的飞机晃晃悠悠盘旋了两圈,而后瞬间加速起来,如离弦之箭一般冲上天空。 方长认了认方向,跟着纸飞机前进的方位走去。 原本用来传讯的术法,如今用来寻人,也是种不错的应用方式。 路上,他发觉更西北的方向,有杀伐之气升起来,于是方长立刻加快了脚步,缀在纸飞机后面。 翻过一道缓坡,方长看见了不远处的军营。 纸飞机盘旋两圈,而后迅速地直扎而下,消失在最大一顶帐篷的门口。 哦,原来他们在那里,这趟很幸运。 方长站在原地未动,略微估摸了下,给帐篷中的人留足了拆信读信的时间。待里面人看信完毕后,他才从待着的地方起身,朝不远处的军营走去。 营盘森严,守门的士兵们也很警惕。 “请止步,阁下何人?” 不过方长一直携带有柳元德开具的通行证,于是他将通行证掏出来,展示给士兵们看,士兵们验证真伪后,便放行让他进入营盘。 后面还有位士兵走上前来,对方长说道:“阁下请跟我来,柳丞相在这边帐中。” 方长道了谢,随着前面兵士,走入营地里。 义军们行止训练有素,两侧的帐篷、拒马、粮草、军资、栅栏等,俱都条理分明,排布暗含道理在其中。看来义军们在扩大过程中,很是吸收了不少宿将进来,方能有此底蕴。 “阁下,就在这里了,我不能进去,您听通传便可。”带方长前来的兵士,在一座大帐外的栅栏门前,找人通传了下,并出示了方长带来的通行证明,而后对方长如此说道。 “多谢。”方长致谢后,跟随着新的引路人,迈步走进去。 里面竟然还有一道岗,这个不算起眼的大帐,同时有内外两道岗位守护着,而且方长能够发觉,大帐里面还有修行人时刻警戒着周围,似乎是防备敌人的斩首突袭。 迈进帐门前,方长忽然心有所感,他扭头朝后看。 天边有杀伐气息迅速攀升,直冲云霄,远方有些聚集在一起的乌云,原本正准备下雨,被这股凌厉却虚幻的气息一撞,竟然被切实的影响到,中间破开许多窟窿,有金色的阳光洒下来,在空气中形成道道光路。 那边有大事发生了……方长收回视线,迈步走进大帐里。 里面柳元德正迎出来,看到方长后大喜:“先生您来了?快快请入内,刚刚有大事发生,青菱也在里面。” 方长微微回礼,二人一同进入帐中。 于青菱果然也在,她和柳元德的组合乃是绝配,攻城略地无往不利,两人在天下间很有名声。但这次的行动虽然很重要,却和普通军队关系不大,周围的义军们更多是用来掠阵,所以于青菱这次得以从前线回来,在柳元德这里一起看全局战况。 “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对于刚刚那道杀伐气,距离太远,方长感应不清楚,只是隐隐约约有猜测,但既然柳元德提到,想来他们是清楚的。
449、【合围敌军总部】
“方先生。”看到方长进来,于青菱上来打了个招呼,然后回去继续看一叠汇报,还有前面桌上巨大而详细的地图。那是军中文书们提前准备好的附近地理图,上面还摆了些黑白棋子。 由于感觉敏锐,刚刚方长走到营盘大门口之前,便已经感应到她和柳元德正在同一处。 对于方长的问题,柳元德开口解释道: “刚刚西面传来汇报,他们蹲守许久之后,正好碰到敌人开启入口,而且因为事情耽搁,比往常长久了许多。正好周围的友邻队伍已经运动到了合适位置,机不可失,遂请示是否出击,我已经批复准许。” “现在那边估计已经打了起来,我方胜算很大,唯愿趁此机会一鼓作气将敌人拿下,不然后面只能长久围攻慢慢磨进去。那样消耗的人命和物资,都会翻着番儿的往上涨。” “刚刚还准备写信告知您来着,但立刻也收到了您的来信,说要到这里,所以我们便没有回信,而是在此静候。” 这座大帐很繁忙。 不时有文书拿着新的战报,匆匆进来,朝柳元德和于青菱微微鞠躬后,放下便走。 而帐中也有几位文书,在整理、汇总、汇报、请示、作图、传令,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不过大帐里面虽然热闹的像个小型集市,却意外地安静。 几人落座之后,柳元德随手将旁边的几分文件扔到案几角落,继续说道: “方先生既然来了,不如和我们一起看前方战报。普通军队已经被我调动到了合适位置,将敌人老巢远远地包围起来,依靠军阵也能对抗一些漏网之鱼,而中间的战事,这里也没法影响到,只能等待结果。” 于青菱看着地图,随手拿了个梨子啃,她对这边的柳元德和方长感叹道: “征战许久,我还是第一次远离前线,只能在后方无所事事,真希望也能在现场看看,不知道一群修行人对战一群妖怪,会是何种场面。”其语气中,透着浓浓的遗憾。 方长忽然问道: “那个地方,离着这里具体有多远?” 柳元德有些疑惑,不过还是回答道:“战场中心处,距离这儿约莫百里不到。” “那么,不如同去?”方长忽然提议道。 反正柳元德和于青菱两人,这会儿也没什么重要事情。 对于方长的提议,柳元德楞了一下,不过他对于修行人已经十分熟悉,马上想到对面这位方仙长神通广大,定然有某种赶路还能带人的方式,将自己两人带过去。 于是柳元德立刻扭头看向了于青菱,两人心有灵犀般交换了下眼神,同时点点头。对于安全,两人倒是不担心,他们见识过方长的手段,很相信眼前人能够护住自己。 柳元德对方长说道: “先生有去旁边观看的法子?那就有劳方先生了。” “那你们交待下,然后跟我来。”方长道。 于是柳元德迅速地对周围文书和下属们,吩咐了接下来任务,并告知了自己即将做的事情。 周围人倒是有点骚动,不过很快就平静下来,也未对二人进行劝阻。 既然神机妙算的柳丞相都相信眼前人,那应当无事…… 走出大帐门外,方长轻轻在柳元德和于青菱身上一拍,然后脚下云起,在营盘里士兵们先惊惧后艳羡的目光里,带着他们就飞上了天空。 做到这点并不容易,因为两人未入修行,一口浊气重若千钧,还是方长用玄妙法门,让渡了几分灵气过去,才能将他们正常带起来。 也不知道柳元德和于青菱这文武两位首领,被人驾云带走的情形,会在下面兵营里掀起多少波澜,亦不知后面会谣传出多少故事,反正对两个当事人来说,他们的兴致很高。 “原来从高处看大地,是这个样子!”柳元德赞叹道,而后他发现了远处呈现弧形的天地交界处:“竟然不是平的!” 而于青菱的关注点在其他地方: “方先生真是好手段,义军里面修行人我常有接触,而且也打听过这事儿,他们没有一个可以带着人同飞的,这下面风景很好啊……呀!” 随着云的升高和前行,战场暴露在几人眼中。 十分惨烈。 战斗已经开始了许久,身死道消者不知凡几,而战场上景象则光怪陆离,天上原本被杀气冲破几个口子的乌云,如今也已经变得如同筛子般破破烂烂。 见到这幅情形,于青菱不由得惊呼出声,她还是第一次碰见这种场景。 被打到老巢的妖怪们,爆发出了巨大的战斗力,而那件遮蔽天机的宝物,也在修行人们有心之下被破去,原本掩藏着的妖怪总部,暴露在大地上。里面的建筑之间、周围的山川沟谷里,处处是战场。 威力巨大的法术,改变了不少地形地貌。 洪水、岩浆、烈火、狂风、迷雾、虹霞,处处交织着,形成了一处又一处凶险的区域,哪怕修为稍微不足的人,若是不小心踏入这片战场,即使不遇上攻击,也容易折在里面。 地上零零落落散落着些尸首,有牺牲的修行人,还有死去后现了原形的妖怪,后者往往体型巨大,醒目的很。 “我们快要赢了。” 于青菱不愧是冲锋陷阵的猛将,她很快定下神来仔细观察战场,虽然修行人和妖怪之间的战争,与普通军阵之间的战斗形式完全不同,但其中道理却是相通的。 所以她很快便看出了眉目,给柳元德解说。 “敌人们举措已经有些混乱,这是士气不佳的佐证,毕竟我们这次出击藏得够深,突然性好,而且天下间大势在我,倒是不让人意外。看,战场虽然参差交错,但交战的大致位置,还是渐渐地朝敌人们总部迫近,说不定敌人的崩溃只在须臾之间。” 话音刚落,下面就又有了变化。 似乎是感觉获胜无望,有几十号妖怪聚集起来,至战场上的其它妖怪不顾,一齐合力朝西南面打穿过去,当面的修行人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竟然被他们突围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