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0、【无名】
“嘿,你回来了啊。”方长笑道:“看来我们那两位主角,遭遇了不少事儿。”
他曾经将这把小玉刀,借给本次大劫的两位主角,书生柳元德和女侠于青菱使用。这把刀可以帮他们抵挡三次危险,过后自会飞回。
使用也简单,遇到无法抵抗的危险之后,只需要取出小刀抛出去就好。
三次机会使用过后,小刀自会飞回。
如今餐刀已经回到手中,证明那两位主角,已经遇到过三次他们无法抵挡的危险。看来随船南下,或者他们离开南疆后的路程,并不太平。
算算时间,胡雪球夫妇应该也早已经到了南疆安全的地方,不知道于青菱和柳元德完成护送后,如今已经到了哪里。
毕竟作为大劫主角,他们有巨量的气运和因果加身,行踪和位置无法卜算。
但想来,他们现在也是安全的。毕竟方长这两年,有机会常会夜观天象。自从天下端倪显现之后,天象虽然已经去掉了很大一部分蒙在上面的迷雾,却变动的猛烈无比,从和山神章淳的谈话中得知,这种状况,实乃几千年未遇的大危机。
若是大劫主角已经遭遇不测,天象必然会有剧烈变动,如今轨迹虽然动荡却可控,证明于青菱和柳元德两人,还活的很好。而且看起来,他们似乎已经开始走向旋涡中心,正要到天下大势的浪峰尖上,引领局势。
回过神来,方长将许久未见的小玉刀放进兜里,准备重新做个刀鞘。因为餐刀飞回来时,乃是第三次出鞘抵挡危险之后,没有将刀鞘一起带着飞回来。
这次他准备换个材料,不再用树皮。
在云中山里打猎这么多年,他手里积攒了不少皮子,正好做个皮鞘。
见阿牛还静静等待在旁边,方长笑了笑,带着弟子顺木板路,离开池塘中心:“这柄小刀,我上次下山时,借给了两个好人。他们将要经历许多风险,我要助他一臂之力。”
“阿牛你下山后,一定要小心这次天地大劫。若是有人邀请你参加什么势力,一定要多想想,问清楚他们的目标,不要违逆了本心。如果有可能,还是要找个和平的地方,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慢慢找寻自己的道。”
阿牛点点头:“弟子知晓。”
走到工棚里,拿起两把扫帚,递了其中一把给阿牛,而后两人一起开始劳作。
方长边缓缓打扫,边继续说道:“离着我再次下山还有一段时间,这些日子你要多想一想,反正时间还长,毕竟你也有在人间生活的经验,可以设想下等下山后,去哪里,做什么。”
而后他停手,握着扫帚柄看向旁边已经投入使用的这座殿,哈哈一笑:
“为师已经想好了给它取个什么名字,既然暂时不好决定,那便叫‘无名’,大不了以后有了更好的名字,再改就是,最多重新制作个匾额。”
阿牛在一旁,感觉自己插不上话,只是默默扫地。
方长站在池塘上,想了不少备选名字,比如咸鱼殿这个名字虽然贴切,但太破坏崖上画风,故弃之不用。其余自由、知秋、无为、清微、灵泉等又太俗。
反而无名殿,虽然不甚贴切,但挺大气。
毕竟“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而且以后大不了改名就是。
他手中扫帚重新动作,而后对阿牛说道:“一会儿我们去山下,移栽点竹子过来,种在无名殿前后,有竹则不俗,而后再将牌匾做出来。”
……
虽然年年砍伐,但是山坡竹林的规模不见削减。
毕竟竹子生长非常快,竹笋破土露尖之后,往往两三天就能张一两人高。比之速生乔木之类,不知道强到哪里去了。
选新竹子斜切下,留七八个节和上方枝叶,打捆扛回崖上,而后扦插进前后土里,浇水便生根,移栽起来十分方便。
方长还顺路砍了几十根大竹,也不去枝叶,捆好扛起上山,补充崖上竹竿存货。
只是这竹捆体积太巨,虽然方长神力之下轻若鸿毛,却也只好从后崖绕上去。毕竟栈道窄且承重有限,转弯也不便。甚至按照方长筹划,以后将栈道的部分开凿成回廊,这种大捆也不能够通过。
无名殿前后的小竹林长起来还需要时间,不过扦插竹段上,现有的枝叶也颇为可观,只是露在地面上的竹节并不多,显得有些矮小。
做牌匾之事,方长只是在工棚里选出了木板,写字后交给阿牛来完成。
这段时间的训练与耳濡目染,已经让阿牛变成了多面好手,不管是木工瓦工蔑编庖厨,他都会上不少。方长感觉,如今将他放下山去,即使只是个普通人,做到这种程度也不会饿到。
“好,就这样钉吧。”
方长对站在梯子上的阿牛说道,后者正用锤子和大青铜钉,将牌匾钉在殿门上。都是有修为在身的,不会歪斜,倒是要方长来决定高低位置。
咔咔咔几下钉上,阿牛从梯子上跳下,将木梯拿在肩上。
而后师徒二人一齐退后,从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彻底完工后这座建筑的效果。
“嗯,不错。”
方长笑道,旁边的刘阿牛也赞同的点点头。
这座无名殿用料充足,气派得很。
它以土为基,以石为阶,木柱砖墙,青瓦飞檐,最为显眼的地方,则是规整明亮的玻璃窗,和正门上方写有“无名”二字的牌匾。
阿牛去将梯子放回工棚。
方长则缓缓走进去。
正门里面没多少陈设,只有几张椅子几张桌子,各自用料充足,但因缺漆显着木材本色,几只自制的茶壶茶杯凌乱的放在桌面上。无名殿又不用供奉什么,倒像个简单的会客屋舍。
旁边进去,便是方长的起居室。
靠窗摆着书桌,上有砚台笔架,南面阳光照射进来,将桌上纸张照的明亮。旁边有书架衣柜,还有一张真正的床榻,上面摆着旧被褥,被叠的整齐。墙上照例钉着一些木块,悬挂着斗笠之类杂物。
211、【远方飞来的信】
屋里的物件,以竹木为多,比如桌椅衣柜、书架床榻、笔筒笔架之类。
他不在卧室里喝水喝茶,故而这间屋子里,也没什么陶瓷器件。
而后便是青铜器,比如用来照明的油灯,便是青铜所制。这也是目前方长最容易得到的金属,毕竟开一次炉就有许多,除了比较费木炭,矿石并不缺乏。
虽然那处铜矿除了伴生锡之外,还有白银,无需冶炼,但由于量不大,他并不常使用。一直以来,方长除了用白银做发簪葫芦口等小零件外,还做了几只银盘银碗,以及今天的窗户合页和镶玻璃钉子,其余便是下山时候当路费用,
这种贵金属在山下可以换钱,且比铜锭占地儿小,更适合随身携带,不然若是行走稍远的路,扛着大量铜锭下山换钱有些太骇人。
屋中最显眼的,则是一架纺车。
它和山下常见的家庭纺车一模一样,一个简单的木头架子,上面有个连有摇柄的大绳轮,联动一根纱锭轴。这种绳轮结构,可以让纱锭转动速度均匀,不易断。
云中山物产丰富,之所以制作这架纺车,是因为春日里方长在山中转悠时,见到有野桑蚕,遂捉了养起来,得了不少蚕茧。将蚕茧处理过后,闲来无事时,他便造了这架纺车,可以将丝纺成线。
而且方长手头也有不少棉种,是他去年下山时候所得,已经寻找了合适地方播种下去。等待发芽开花,便可采集使用,只是到时候还要制作配套的弹花弓之类。
到时候,这架手摇纺车,不仅可以纺丝线,还可以纺棉、麻。
现在方长手头材料很少,纺好丝线后只是积攒着,但他还是用青铜做了些针,有时候衣服有破损,便缝上几下,毕竟除垢术只能解除脏污,无法填补漏洞。
他计划等手上的纱锭再多一些,就造个简易织布机,将线织成布使用。
无论是做窗帘还是做被褥,都是极好的。倒是身上衣物无需自制——他已经习惯了在山下定制。
在座位上坐下,抽出两本书细细
玻璃窗透光性非常好,明亮又清晰,就好似开了窗户似的,但又有没有风吹进来掀动书角,这一点已经足够让天下所有读书人羡慕。
不知不觉,已经到了饭时。
正在练习厨艺的阿牛负责做饭,如今他的手艺已经很不错,烹饪出来的的食物有模有样。
“师父,开饭啦——”
“好的。”
方长应了声,将手中这本《地理山川杂记》合上,归于书架。这本书还是当初从山神那里借来后,自己抄录的,原本已经归还了章淳。
走出殿门,前面银杏树下的石桌上,已经摆了几个碗碟。
夏季的云中山,到处都是食物,每日都不重样,而且恢复了捕猎之后,桌上也有鲜肉做的菜,只是阿牛依然更喜吃素。
倒是仙栖崖上自种的粟麦高粱等主食一直不充足,毕竟之前崖上开垦的田亩较少,收获数量有限,大多数时候还要靠地薯、野豆、各种坚果填充,或者直接以肉与蔬菜当主食。
还好不论是方长还是阿牛,吃饭更多的是种仪式感,不挑食。
桌上菜肴被烹饪的色香俱全、味道鲜美,虽然调料不多,炊具也稍显简陋,但诸如丝瓜、菜豆、山葱、水芹、茄子、南瓜等菜肴,五颜六色的摆在桌面上,看起来就赏心悦目。又有一大碗扣肉,以自制的地薯粉丝垫底,蒸的软糯酥烂,浓香绕舌。
“阿牛,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方长笑道,不过不等阿牛回答,他忽然放下筷子,看向远处云层中。阿牛很疑惑,顺着师父的眼光朝远处看过去。
顷刻,有片纸从远方分来。
方长顺手一抄,接在手里,却是个纸飞机。当然,这纸飞机也有其它称呼,比如山神章淳就称呼它为“平头蝠”。虽然交给于青菱和柳元德的时候,他们并未说话,但是想来他们对此应该也有特别的称呼。
嗯,他已经知道,这只纸飞机的来源是于青菱和柳元德。
轻轻展开,上面写了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字迹清晰优美,很见主人功底。方长先看了了落款,果然是柳元德和于青菱,不过这篇字想来应当是柳元德所书,毕竟他是个读书多年,差点就去考科举的人。
“原来如此。”
匆匆看完,方长放下纸,轻轻吁一口气。
对于师父收到的信息,阿牛没有去问,也没有去看,只是不停进食。方长也没有将其中内容,告诉自己这位即将下山的记名弟子,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也不一定是好事儿,平平淡淡才是大福分。
柳元德和于青菱在护送完毕,离开南疆后,卷入了不少风波。
通过所遇到的各种事情,以及他们自己的渠道所获情报,推得了一些情况。
想起方先生是他们所遇到修行人中,最为熟悉也是看起来最厉害的,所以他们用方长当初留下的纸,特意将相关情报写下。
妖怪们的组织,已经在天下许多地方都占了上风,动乱已四起。各地也有豪杰们,各自举兵,有的附逆,有的奋起抗争。往往又有修行人加入,许多地方已经乱成了一锅粥,黎民百姓困苦不堪、流离失所。
他们在这次护送后,也有了不小实力和许多声望,好些江湖人士没有离开,而是追随二人一起,收编了几只零散队伍,正准备寻找可靠义军加入。
于青菱和柳元德在路途中得知,妖怪组织们的布局,乃是“满天星斗”之势,在各州府都安放了人手。
为此,有东南西北四个分堂,分别在东海群岛、南疆丛林、西域大漠、北部冰原里人迹罕至之处,专门为妖怪们源源不断培训手下。估计再过几年,对方在各地州府都人手不足的问题,就会被弥补。
那时候,天下的形势肯定会更严峻。
于青菱和柳元德说,他们计划找到可靠义军后,看能否组织人远征四方。
212、【耕牛的理想】
方长将信纸放好,对阿牛笑道:
“继续吃饭吧。”
“嗯。”
两人慢条斯理地,将所有碗盘中食物一扫而空。
阿牛像最近所习惯的那样,起身收拾碗筷,去浣花溪的流水中刷洗。
方长则走回屋中,抽出一张纸铺在桌上,在砚台中加了些水,取出块自制墨,轻轻研磨几下。
而后他将几天未用的笔,浸泡在水中,等了一会儿待笔头化开,才提笔蘸墨,在纸上刷刷写下两行字:
“知道了。”
“有事可以用这张纸空白处回复。”
自制纸张的水平越来越好,虽然依旧不够洁白,但书写起来感觉很好,十分托墨,而且纸质坚挺。
他轻轻晾干墨迹,将纸张折好,成为平头纸飞机,而后打开玻璃窗子,捏住纸飞机的中间部位,望空中轻轻一扔。
纸飞机在天空中划出一道白线,轻盈迅捷地越过山崖边沿,朝下方飞去,而后猛地跃升,迎着太阳的方向,扎入云中不见。
方长笑笑,正待重新关上窗子。
他看到不远处,阿牛从厨房走出来,似乎已经将里面收拾好,于是对弟子喊道:
“阿牛,过来。”
“好嘞。”阿牛应和一声,立刻朝这边走过来,穿堂进屋,到方长面前行礼问道:“师父有何吩咐。”
“准备准备,我们一起下山吧。”
“好。”
阿牛听到师父的话,很是愣了下,不过他早就知道,终究会有这么一天。
向来乖巧的他,并未过多发散思维,而是答应之后,便默默地回自己正住的客房里,收拾行李。
方长注意到,阿牛的情绪有些低落,不过他没有作声,而是任由自己这位即将离开的记名弟子沉闷。
缘起缘灭,本就是世间寻常事。
如果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参透这一点,对阿牛的修行有许多好处。
他也回过头,从柜子里取出那块惯常使用的青布,熟练地开始打包裹。平日里灵泉剑他一直不离身,本就在背上,酒葫芦也被重新从墙壁上摘下,挂在腰间——回山后这段时间,葫芦里面的酒没喝掉多少,还有不少缸。
用于更换的旧衣服也放进包裹里,还有一些小零碎,不过靠着手上除垢术,他下山这些次,还没有出现过需要换衣服的情况。
由于现在还是夏天,方长积存的零食并不多,没有多少可以放进去,他只好遗憾地取消了这一项。取而代之的,是他去了趟外面工棚,取了不少白银放进去。
小餐刀已经被换上了皮鞘,插在怀里,这也是下山后很方便的工具。
“师父,我准备好了。”
不一会儿,方长走出门去,发现已经收拾好行李的阿牛,早已经在厅堂里等着他。阿牛没有多少行李,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甚至能够做包裹的布料他也不具备。
云中山上虽然物产丰富,但方长尚未学会纺织,没法凭空变出布来,因此在仙栖崖上生活的阿牛,也只有化形时候所得那身衣服。
阿牛只是挎着个篮子,那还是当初刚上崖时,方长用以装满了烤地薯,一起送给他时候的物事。
篮子里面还放着几件他自制的小工具,以及一些食物。
“你等一下。”
方长走回屋里,打开衣柜,掏出一小块布。
那是他在山下订制衣服时候,店家所赠送的包装,虽然没法用来当包裹皮,但是遮盖一下竹篮口还是不错的。
“多谢师父。”
“只是块布而已……阿牛你跟我来。”
阿牛听话地跟着方长走出门外,方长检查了下门窗,用自制的简陋铜锁将殿门锁上,接着领着阿牛走到工棚里。
他指指工棚里的诸多工具,说道:
“阿牛,你喜欢什么工具?选一个。”
他仔细看了看,没有选刀斧之类,而是看中了墙角处的一把锄头,自从化形后,他常常在崖上田里用它,很是顺手。
“师父,我选这个。”
“好,送你了,你带下山吧。”
方长示意他上前拿取,阿牛性格中正不喜虚言,依照师父所说,走上前去,单手拿起,将青铜锄头扛起在肩上。
不等阿牛说什么,方长又走到旁边,选了快铜锭选了块银锭,一起拿给自己的记名弟子:
“在山上两年,我也没有什么宝物可以赠给你。”他在阿牛注视自己的眼光中说道:“如今你准备下山,带上这把锄头防身和使用。顺便,这些银与铜你带好,下山后慢慢换成钱财,生活会多许多便利。”
阿牛并未多言,只是行礼。
方长给他这些钱,也是有自己的考量,毕竟阿牛心地纯良,也曾经在虎桥镇上凡人家里住过,若是让他多在人间滚来爬去四处碰壁,有点浪费时间。
既然自己有足够资源,还不如一步到位,让他下山后体验下充裕生活。
似乎是知道马上要动身,阿牛环视了下周围,准备把这美丽出尘的仙栖崖,深深地记在心中。
毕竟,按照师父的说法,两人这段师徒缘分,后面已经接近断了,自己以后应该很难再回到崖上了吧。
“走吧。”
方长带着阿牛,走到崖边石环处,顺着栈道直下去。
栈道十分高,师徒二人只是用普通行走速度,慢慢朝下走,这样虽然花费时间多,但是可以好好欣赏欣赏仙栖崖南方的景色。
半途中,方长率先开口:
“下面不远处,便是真正的山门,之前你还和我在崖脚水潭边布下了个阵法,只让有缘人进入。”
“再往下不远处,是林溪村,离着官道有一点距离,上了官道,便可以哪里都去得了。”
“阿牛,接下来你准备去哪里?准备以后做点什么?之前是否已经设想过?”
听到方长的问题,阿牛点点头。
他早就思考过这件事情,因此不像平常那样悠缓,而是迅速地开口说道:
“我想先去虎桥镇,看一眼阿黄目前的情况,也看看主家现在的情况。”
“既然师父您赐下如此多银铜,我不准备行走太远,想顺着虎桥镇外白沟河,去南方河水入江的地方,置办座房屋,买上几亩地,做个好农夫。”
213、【消费降级】
“虽然这几年在崖上,和您学了很多,但斟酌之下,我还是更喜欢种地。如果还有闲暇,我就去寻个私塾学识字,好了解那两本秘籍的内容。”
阿牛的想法,倒是不出方长的意料。
由于阿牛化形前许多年里,即使已经开灵甚至炼化横骨,他也是在田地中做活忙碌,自然对耕种一事多有了解,甚至已经成为习惯。加上他在耕种之事上,多有天赋,如今化形后又力大无比,想来定是个好庄稼把式。
于是方长点点头:
“不错,按照你的想法去做就好。”
“等将家安顿下来,我就找人说个媳妇,生几个孩子,学一学种田养家的农夫。既然我化形是在他田中,而且我又喜欢此事,说不定后续道路的机缘,也就在平凡百姓的耕种之中。”阿牛继续说道。
对于已经化形的妖怪们来说,修为已经算高,很多事情冥冥之中自有预感,就和方长一样,只是不如他灵觉那么清晰。
所以,阿牛这样说,必然不是无的放矢,而是已经有了腹稿。
“已经收拾妥当了?随我一起下山。”
“是,师父。”
刘阿牛拎着篮子,恭敬地跟在身后,轻轻于栈道上向下行。篮子上多了一小块布,覆于篮口,让人无法窥见其中内容。方长赠给他的路费,就静静地躺在其中。
崖下水潭周围绿意浓重,水草深厚。
潭中鱼鳖众多,各自生活,水潭周围的树林依然被浓雾所笼罩。那是师徒二人一起栽树,所布设的阵法,可以拒绝无缘的普通人进入。
不过对于他们两个,这阵法没有任何影响,他们径直穿过。
后面几座山头并不高,对于常在山中活动的方长和阿牛来说,便如平地一般,被他们闲庭阔步,悠然翻过。
“下面这个是林溪村,不过阿牛你上山应当不是从这个方位。”
当初阿牛在虎桥镇外田中,与方长和阿黄分别后,趁着夜色掩护,径直奔入了云中山,没有走官道,所以也没有从林溪村这里进山。
林溪村里,不少人对方长有印象。
毕竟。但方长也不刻意去躲避,而是和见礼的村民打个招呼,便带着在村民们眼中陌生的粗壮汉子刘阿牛,径直穿过村庄,上了官道。这时候阿牛的身体才从紧绷状态,放松下来。
他还是第一次以人形站在许多人中间,并且被他们所注意着。
这让阿牛十分不适,全身上下都别扭。
方长则敏锐地察觉了一切,他笑道:“多经历下,习惯了就好了,毕竟以后你还要在人间生活,这种情况乃是寻常。”
阿牛松了口气,说道:“师父,虽然这官道上人许多,但不像林溪村里那样,没有人注意我们,我倒是感觉没事儿。刚刚在村子里,周围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我们身上,让我感觉像是被一堆针在扎刺。”
“哈哈。”
方长只是笑一声,而后带着阿牛,顺官道朝南走去。
前面便是虎桥镇。
阿牛并没有“近乡情怯”的感觉,已经修为大进成功化形的他,对于回去也不显急迫,只是缓缓地跟在方长身后,挎着篮子朝前行走。
白沟河的水依然滚滚流过,伏虎桥依然坚挺如故。
天色渐晚,橘色夕阳照着来来往往的行人车辆,也照在桥边栏杆上,将桥孔的影子投在水面,被粼粼的水面映的散碎。
“先去把铜料卖掉。”
方长带着阿牛,来到惯常售卖铜料的铁匠铺,将铜料换成更重的铜钱。
换得的铜钱比铜料更重,一是因为不允许融钱制铜器,导致的币值与实物脱钩,二是因为铜钱含铜量,本就不如方长在崖上所炼铜料,故而价格高上些许。
阿牛感受着篮子里的重量,有了些许忐忑:
“师父,我还没花过钱。”
“那今天我带你去花一些,让你看看。”闻言方长笑道,“不过,还是先去和你那位朋友说一声,毕竟不好大庭广众之下让你们聊天。”
无论是已经化形的阿牛,还是现出原形的阿牛,光天化日之下和大黄狗聊天,都是让周围人惊诧的事情。
所以他们只能在入夜后,去镇外交谈。
两人按照记忆,走到刘长青家。
阿牛的原主人刘长青,这几年日子过得不错,已经将篱笆换成了砖墙,还好木门开着。倒是刘阿黄,似乎闻到了熟悉的味道,轻汪一声,快速的从门里窜了出来。
看到已经化为人形的阿牛,阿黄有些不太敢认,何况化形乃是彻底变化,气味上也和当年有细微不同。还好他看到了站在旁边,白衣似雪背后负剑,面容和当初一般无二的方先生。
他四脚用力,快速跑过来,在两人周围绕。
阿牛低头,用周围人难辨,但是黄犬能够清晰听到的声音说道:“晚上三更天,来镇东相会。”
听到这话阿黄点点头,而后摇着尾巴窜进大门里,狗脸含笑,看着门外两人。
方长唤阿牛走远,到拐角处时候,阿牛还回头看了看那座陌生的大门,以及门里熟悉的身影。
“先一起去吃点东西,顺便看看怎么花钱。”方长笑道,“晚上随便找个地方待着,等二更天去镇东等阿黄,就是今晚你不能睡觉了。”
阿牛倒是不甚在意:“自从开灵后,我便对睡眠没太多需求,常年卧在崖边,也只是习惯,非在睡觉。而化形之后,这个喜欢卧着的习惯,也不再有。”
方长领着他,先是去买了两个伏虎饼,阿牛头一次尝到这种滋味,吃的眉开眼笑,十分欢畅。
而后他又带着阿牛,直接寻到了老徐的羊肉面摊。
方长要了碗羊肉面,阿牛则依然喜欢吃素,选了青菜豆腐面。面片依然是扯薄煮熟放在碗里的,有所不同的是,上面浇头选用提前清炒好、油盐充足的应季青菜,和厚厚一大块汁水淋漓的卤豆腐。
对于镇上的百姓来说,其实这才是他们打牙祭时候最常吃的东西。
“诶,方先生,又见面了。”
却是谢广安,只要在傍晚来这个羊肉面小摊,有一半的几率能碰到他,不过他面前的碗里,却也是份豆腐面。
214、【相见又分别】
“许久不见,今天怎么不吃羊肉面了?”方长问道。
“世道不稳,还是节省些好。”谢广安看了眼方长面前的羊肉面碗,摇摇头叹道:“如今我隔几天再吃一次羊肉面,其余时候都换了青菜面和豆腐面,依然美味,但要便宜上大半。”
“哦?”方长捕捉到了某个词,“世道不稳?”
他一直在山中居住,对天下情况缺乏了解渠道,不过方长想到之前于青菱和柳元德来信上,确实提到天下各地乱起。
谢广安挑了两片面放入口中咀嚼,咽下去后继续叹气,忧心忡忡:
“唉……看来方先生深居简出对此了解不多,天下是越来越坏了。这段时间,世上动乱四起,各种妖魔鬼怪的景象都出来了,多积攒点钱多屯点粮食,能更安心呐——”
方长问道:
“最近营生还好做么?”
谢广安点点头,神色稍霁:“这个倒是还好,或许是因为乱子没有蔓延到这里,目前找我做捎脚的人依然很多,不过我还是没想清楚,到时候这边也乱了,我该往哪里跑才能平安,去做点什么才能养家糊口。”
闻言方长默然,他并不好去安慰,即使自己告诉他周围几府暂不会被兵祸波及,也没有什么说服力。
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无论是治世还是乱世,平安从来都是第一位的需求,也是最大的幸福。
三人快速吃了会儿面,待他们面前碗都见底后,方长又朝摊主老徐,给旁边阿牛要了碗青菜豆腐面,才朝谢广安问道:“老谢,不知道天下间的动乱,是因何而起?现在是什么情况?”
谢广安吃的很饱,他不急离开,坐在凳子上说道:
“几年前人皇纳了新妃后不理世事,朝政全靠左右丞相撑着。结果前段时间,人皇开始乱下命令,征敛甚重,导致各地苦怒不堪。而朝中包括左右丞相在内几位,也俱都被用各种理由罢免,更没有能力阻止这些。”
“而不知怎地,各地有世家大族起兵,有州官知县竖立反旗,还有江湖草莽们不安分建立义军,他们携裹百姓,互相攻伐,乱的很啊。”
“目前云中山左近几府还算安稳,但不知道这份日子,又能撑到什么时候?也不知道啥时候,天下才能重新安定下来,或许需要有真正的豪杰来终结这一切……”
谢广安絮絮叨叨但条理清楚,将天下的情况完整地说了一遍,这些都是他来回赶路,在行人们口中听到的。虽然最初听到的消息有真有假有的夸大有的含糊,但多方综合下来,他说的也很贴近现状。
这些情况方长倒是没有听过。
看来天下的状况,比之前想象中还要严重,天象虽然对此有反应,但太过简洁直白,不像谢广安说的这么详细。
方长安慰道:
“人心思安,则动乱不会持续太久,毕竟决定天下兴亡的,从来不是什么豪杰,而是这天下普罗大众的想法。百姓们渴盼和平,则和平与安定终究会到来,虽然可能会迟上些许,但不会缺席。”
谢广安苦笑道:“先生说的真好,真希望如此,唉……”
看了看天色,他拎起旁边的扁担,将重物扛在身上,道声失陪,和摊主结账后朝前方走去。他还要去惯常住宿的地方,花十文钱待上一宿,明天继续赶路。
他的住宿地方和镇上来往客商们不同,乃是常年熟客才能进,但并不正规,条件也简陋,不过价钱超乎想象的便宜。据说林溪村的林二哥,正在将家里的废弃院落,改成类似的地方,容纳更多人。谢广安回程时候经常在林溪村住,却是比虎桥镇上更加便宜。
方长则坐在摊子上,等待阿牛吃完。
旁边老徐手脚麻利干活熟练,一碗碗面流水般被煮出来做好,由他的女婿端给食客们。
从摊上的食客们和老徐对话中得知,他已经多了个外孙,他女婿多了个儿子,徐莲蓉依然在家里休养和照顾婴儿,没法来小摊上帮忙。而他儿子在兴庆府两位简先生的学校里,学业很好,受了两次嘉奖。
于是方长插言问道:“那个学校办的如何了?”
老徐手上不停,回答道:
“唔,五仁过年时候回来,和我说过他们那所学校。据他说,那还是这天底下独一份儿的,真正‘有教无类’,虽然学费低廉,但教学和教学内容并不低廉,课程都是那两位高德塾师呕心沥血所订,识字、实用还有大义都未落下。”
“至于更多的,我还真说不上来,毕竟也是听五仁所说,未曾亲眼见过。不过五仁告诉我,等明年夏天,或许会邀请各家有条件的过去看一眼,到时候,老汉我定要歇上两天摊子,过去见识见识。”
为了让阿牛学会花钱,这次是阿牛来结账。
他们在镇里随便找了颗大树,在下面待着,直到星光铺满夜空,月色笼罩大地。快三更天时,二人径直出镇,来到镇东等待。
方长和阿牛沉默着,静静站在田野中。
不等镇里三声梆子响,一道细小身影出现在镇边,鬼鬼祟祟看了看周围,发现阿牛和方长后,撒开四腿迅捷地窜过来。
“阿黄!”
“阿牛!”
方长在一旁笑道:“这里离着镇子太近,我们稍微走远一些。”
对此两妖并无异议,他们一起随着方长,朝远处奔了两三里,才停下脚步。方长走了稍远,他们自在一旁絮絮叨叨,互诉友情与思念,互相说分别这些时间的见闻、经历和事情变迁,一直到东方发白。
“阿黄,我该离开了,这次我要在人间生活,寻找化形后的道路。”刘阿牛说道。
“那么,以后我该怎么去找你呢?”阿黄问道。
方长在旁边笑道:“等你这边时机合适之后,阿黄你可以出镇朝北,从林溪村进云中山。正面云雾之中,有座仙栖崖,我便住在上面。若是崖上无人,可在山中等我,到时候我为你指路便是。”
阿黄人立而起,两只前爪拱手作揖:“多谢方先生。”
215、【探望】
随后,阿黄和阿牛有些依依不舍的分别。
阿黄待在原地,一动不动,静静看着渐渐走远的刘阿牛和方长。
直到两个人身影转过镇角看不见,他才抖擞了下身上毛发,转身背着朝阳向镇——离家时间太久,主人会着急寻找的,他经常看见镇上居民们,像呼唤离家疯玩的孩子一样,呼唤家中看门犬,待其归家后进行一顿训斥。
这边,阿牛和放长一起,转过镇角,绕着镇子外面向北走。
阿牛还沉浸在离别中,默然不语。
前面就是虎桥镇北面滚滚的白沟河,它从云中山里发源,一直向东南,汇入那条每一段都有不同名字的大江。
站在岸边,看着脚下河水,方长笑道:
“过个十几年,等阿黄去寻你时候,他可能已经化形了,到时候你莫要认不出来。”
阿牛楞了一下,脸上闪过喜色:
“师父,您是说,阿黄也找到化形契机了?”
“他一直都在契机之中,只缺最后一个引子罢了。”方长说道,不过他也不解释,而是昂首挺身,看向河流下游极远处:“我们也到了分别的时候了,阿牛。”
阿牛低头,拜了几拜,不舍的说:“是,师父。”
方长哈哈笑了一声:“我说过很多次,缘起缘灭本就是寻常事,道亦在其中,所以莫过悲伤,而是要充满喜悦地朝前走。须知这天下万事万物,无论宏大还是细微、冥顽还是有灵,没有什么在倒退,也没有什么能够永恒,只能随着时间不断向前。”
而后师徒二人分别。
阿牛顺着白沟河边一直朝下走去,他告诉方长,自己会在白沟河与大江的交汇处,买上半倾地,购置些农具种子,也不用耕牛,自己来种,顺便将家安在附近村庄或者小镇里,建造所房子生活下去。
方长则背离官道,一直向南。
这条路他本就走过,他准备先去宁河府看看,而后折向西南,从纵断山南麓绕过,顺着古道向西走。
想了想,方长随手给自己加了个障眼法,摇身一变,化成个江湖郎中的样子。其实变化并不大,只是显眼的白衣变得有些晦暗,包裹和灵泉剑变成药箱和长幡,上面写着两行字“悬壶济世”、“妙手神医”,而腰间葫芦上,也多了个四方形纸帖,上书一个“药”字。
他准备这次弄点花样,用这幅模样,穿村过镇走些日子。
反正这次出门也不着急,因为预定的目标一直在那里,不会跑掉。至于打扮成江湖郎中,只是弄个花样寻些新奇,用不同的视角看看路过的天下人间。
至于最终目的,还是因为于青菱和柳元德那封信。
他们在信里告诉方长,这次扰乱天下的罪魁祸首们,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各有一个训练堂,正源源不断地培训敌人出来,方长准备先找一个方向去看看,如果可能,就给他们设下些阻碍。
但此事并不急,人间形势还需要许多时间来酝酿、运转。
一时半会儿大劫的真正走向,看不出端倪。
方长准备先去宁河府,看看胡云过得怎么样,毕竟老友章山神将其托付给自己,也不好太过不闻不问。
…………
从虎桥镇到宁河府,也依然是当初小路,没有平坦宽阔的官道,很不通畅。
但路途的崎岖,对方长的脚力来说不是问题。
宁河府的模样一如往昔,似乎远方的动乱完全没有影响到这里,依然是热热闹闹、百业正兴。两层民房高的夯土芯城墙,外面包着青色城砖外皮,微微向内倾斜,让城墙界面呈梯形,十分稳固。
守门的两个兵丁,慵懒地躺在门洞中,斜眼盯着过路行人车辆,看他们按照约定俗成的统一价格,将入城费扔进旁边的竹筐。
城中照样整齐干净,虽然不如交通要道虎桥镇繁华,但别有一番气象。
里面都是砖瓦房,沿街多有店铺,屋檐朝街道伸出翘起。不是市场的地方,摊贩并不多,一路上只是能偶然碰到。方长按照记忆中的路径,朝胡云所在的学堂走去,学堂建造年月悠久,位置比较靠城中间。
太阳偏斜,目前正是读书好时候。
学堂中声音郎朗,或年轻稚嫩,或成熟稳重,间有塾师声音讲解微言大义。
方长看了看周围,见没人注意这个江湖郎中打扮的,遂开启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轻轻起跳,坐在之前上去过的大树上,朝学堂里窥探。这颗大树枝繁叶茂、外观漂亮、粗壮结实,明显有着许多年头,比秋日
天气正热,学堂中窗户俱都被撑杆支着,既通风又明亮。
他循着声音来源,很快发现了胡云,他正捧着本厚书,聚精会神地读着。这段时间下来,小狐狸原本的气质变化了许多,温润文雅,真的像个读书人那样。
方长笑笑,跳下树来,解除了身上状态。
附近不远处是个集市,他曾经和胡云在这里买过束脩。慢慢走过去,这时候集市里面正喧闹,由于有官府管理,方形空地上摊位整齐地排着,如条篦一般,各种食物用具材料器物琳琅满目。
他走到一家卖烧鸡的摊位前,看了看,摊子上金黄中透着红色的烧鸡,带着些许焦边痕迹,在浸透了油脂的大木板上摆着,也不遮盖,就那么暴露在空气中。似乎是刚刚出炉,烧鸡正冒着热气,香味远飘,十分诱人。
“怎么卖?”
“二十四文一斤,都是今年的嫩公鸡,刚出炉还热乎着呐,客官来一只吧,老店老手艺,味道绝对好。”
“唔,给我把这只包上。”
方长挑了只最为肥大的,指给摊主。摊主见到生意上门十分高兴,用大竹夹挟起方长选中的烧鸡,用几张草纸裹起,还用草绳环了一匝捆结实,这才上秤称量。
“看,一斤十一两,高高的。”
摊主将秤杆上的星呈给方长看,稳了几息,才慢慢收手,将包好的鸡递给方长:“您给四十文就行。”
他心算的很快,还给方长抹了个零头。
216、【小狐狸的同学】
方长接过纸包,拎在手里。
想来小狐狸一定会喜欢这种礼物,毕竟如今鸡肉很贵,胡云不太能买得起,而进了城之后,也没有野山鸡给他捕猎。
他按照记忆中的位置,朝城内偏僻处走去。
那是之前给胡云寻的住处,稍微偏僻的地方更便宜,而且能够更宽敞些,甚至还有个单独的小院子。
大门锁着,方长拎着鸡,站在旁边等待。
待到日头偏西,胡云才回来。
他背着土布小挎包,和一位书生打扮的姑娘,有说有笑地往这边走。单纯看外表的话,两人年龄相仿,大致都在十六七岁左右,但若考虑胡云的真实年龄,就远不是这人类姑娘所能及的了。
姑娘明显是胡云的同学,两人区别是,姑娘没有束发戴冠,而是简单地用银钗挽住头发,没有多余首饰。
这幅打扮很寻常,因为大多数学堂皆是如此要求。
方长耳力甚好,能听见他们的聊天。
姑娘:“……你晚上还要去那家店里上工?”
胡云似乎是点了点头:“嗯,赚些生活费,还能积攒些钱钞,为了过日子,不寒碜。”
听到他的话,姑娘轻轻一笑,说道:“你说得对,不过还是不要耽误了学业。”
“我自然省得,毕竟进私塾就是要学些东西,可惜最近天下不太平,越来越多人说,这年月去科举不是什么好事儿。”胡云叹道,“也不知道我读完书,要去做什么。”
对于此事,他的女同学并不担心:“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天分那么好,就算不读书做别的也不会差……今天你想吃什么?”
胡云道:“你做的我都喜欢。”
这时候他们已经接近了胡云的住处,还是胡云身旁的姑娘率先意识到,扯了扯胡云衣袖说道:“胡云,门口有人,是不是在等你?”
“哦?”
胡云也看过去,发现有个江湖医生打扮的人,正站在自家门前。
再看,却是认出了方长:
“方先生!”他赶紧迎上去,说道:“先生您怎么来了?我这就开门。”
说着立刻掏钥匙,让方长和跟自己来的姑娘一起进院子,过程中,胡云还耸动了下鼻尖,看了看方先生手里的纸包。
走进院子,胡云才给方长介绍道:“先生,这位是宋瑶,是我在学堂里的同学。瑶瑶,这便是我之前提到的,送我来上学的方先生。”
互相简单见礼,他们进屋坐下,胡云要去烧水煮茶,被宋瑶拦下:
“你们许久未见,多聊一聊,我去烧水罢。”
“嗯,多谢了。”
胡云也不见外,感激地对她说了声,而后在旁边陪方长。
“最近可还好?学业如何?”方长在木椅子上坐定,朝着胡云问道。
听到方长的问题,胡云满是自信地回答:
“读书是很简单的事儿,而且书里的学问非常有意思,老师总是夸奖我。学塾里面几次大比,我都名列前茅,不过顶多再有半年,我就能学完这里的课程。”
“老师说,到时候我只能自学了,还好府里似乎在学兴庆府的做法,募捐了许多藏书,新成立了家书馆,允许旁人借阅,倒也不怕没有书读。”
方长点点头,这还挺让人欣慰,想来山神章淳听到后也会高兴。
然后他看了看屋里样子,比起之前将这里租下的时候,屋里陈设明显经过了一番修葺,但更多应当是胡云自己动手所做,虽然粗简,却能感觉到这里主人的心灵手巧,无愧于他化形前的品种。
“学兴庆府的书馆?最近这样学的多么?”方长随口问道。
“当然,兴庆府的两位简先生,还有他们的学校和书馆,现在已经是声名远播,说不定快天下闻名了。毕竟这可是首开先河的大好事儿,许多地方也开始效仿,或者募集藏书建立书馆,或者与两位简先生接洽、,以分校之名用同样模式开办学校。”
“嗯。”方长点点头,怪不得如今夜观天象,能感觉兴庆府的影响愈发广泛,然后他继续问道:“这位宋瑶姑娘是怎么回事儿?”
胡云挠了挠头,略带不好意思:
“是我同学,我们熟识后常在一起交流学习,她学识很广,我们很聊的来。嗯,最近她经常会过来帮我做饭,十分好吃。”
话语中似乎也有隐情,但方长对此倒不准备干涉,毕竟他只是个修行人。
方长只是看了看厨灶方向,对胡云说道:“按照人间的规矩,你们都是成年人了。后续的道途,要你自己选,自己走。还是那句话,若是外面世界有变,可以回云中山。”
小狐狸点点头,然后继续说了下最近情况。
方长之前离开时,给他留下了些钱,堪堪够他两年使用,胡云并没有坐吃山空,而是在附近一家店里,找了个晚上的活计,每天去做两个时辰工,倒也在做到收支平衡之外,还有些储蓄。
接着,胡云按捺不住好奇,问方长道:“先生您今天怎么这幅打扮,好像个江湖郎中?”
“嗯,偶尔换换样子,也不错。”方长道,“这样也能有些方便。”
说话间,宋瑶已经烧水泡好了茶,倒了两杯端上来,又和方长见礼。对话几句后,方长感觉这姑娘落落大方,谈吐清晰有礼,学识不弱,暗暗点头。这只小狐狸红鸾星动,但却马上就要为聘礼发愁了。
当然,这是胡云需要自己去面对和解决的事情。
但方长还是留了两贯钱与他,并拒绝了胡云留饭的邀请,告别后径直走出去。由于耳力远超常人,即使走了很远出去,找了个饭馆吃饭的方长,也能清楚地听见后面两人的交谈。
“瑶瑶,鸡腿给你,闻着真不错。”
“嗯,多谢胡公子。”
“啊不要谢来谢去的了,都是自己人,你经常帮我做饭,我还不知道怎么谢你呢。”
“今天这位方先生,看起来有些怪,就好像……不似凡间人。”
“当然,方先生可是世外高人……只是,具体有多高,我也不清楚。”
“嗯。”
接下来,是锅碗瓢盆的声音,两人的话题也变成了聘礼,从语气中,能清晰感觉到胡云的万般苦恼。
方长暗自笑笑,继续对付面前的大餐。
217、【江湖郎中方长开张了】
知道小狐狸过的还不错,方长便准备离开宁河府府城。
反正方长过来看一眼,更多的还是因为要给老友章淳一个交代而已,至于小狐狸以后道路如何,能不能凑齐聘礼,那是胡云自己的事情,也是他自己的人生。
而无论哪种修行路,总归是离不开对于“缘分”和“因果”的理解。
胡云这么快融入人类社会,并和人类有了缘分和因果上的纠葛,对于他以后历经世事、堪破前路来说,是个不错的基础。
他慢慢吃干净装着食物的盘子,没剩下一块肉。
然后方长开始对付面前的瓦罐梨汤。
据店中伙计介绍,这梨汤乃是店里的招牌,选用的是来自怀凤府的上好大鸭梨,不去皮切成薄片,置于小瓦罐里,加进城里某口特定井里的水。
而后酌情放入冰糖与银耳,再于每个瓦罐里放入一枚樱桃,用瓦盖压上口放进特殊炉子,小火慢熬上几个时辰,才能熬成这道颜色艳丽、爽滑可口、润肺清火,喝上一口能滋润到心里的瓦罐梨汤。
据说,这家店的掌柜,当年便靠着这一道汤起家,慢慢将家里小店扩建成如今这幅样子,很为周围人所羡慕。甚至一些有手艺在身的人,将其视为榜样,盼望着哪天也像这样,依靠身上手艺发家。
方长慢条斯理地吃完梨汤,起身结账。
他准备去拜访故旧,曾经他和这宁河府城隍有一点交情,既然到了地头,兴之所至便去拜访一下,而后再出城朝西去。
…………
从宁河府往西也有一条官道,但这条路并不经过怀凤府和兴庆府,而是在它们南面经过。
方长从宁河府府城出来之后,大体上便是顺着这条路行走。
这条路将会从纵断山脉南麓经过,一直通向西部边陲,并在不知道哪座小城结束。当然,方长的目标比这条官道的尽头,更远,甚至他都不知道要到哪里才能找到自己的目标——但时间反正还很充裕,并不着急。
路上的风景和上次西行差不太多,而且脚下官道的走向,和不远处那条每一段名字都不同的江重合,至少在越过纵断山前这一段重合。所以他能够确信,上次坐船沿江顺流而下时候,他看到过江边类似景色。
很多时候,他则没有顺着官道行走。
方长做了些符合自己装扮的事情,他以一个江湖郎中的外表,穿村过巷,但他并不像理论上的同行们那样吆喝,更没有叫卖狗皮膏药大力丸之类的东西,相反的是他保持了沉默,挑着两行字行走。
但村镇的识字率一般,很多人并不确定他是江湖郎中,而且,往往去附近口口相传的大夫那里求医,会让百姓们更为安心。其它的江湖郎中们,往往比较偏科,只在某些症状上有些偏方绝活,更多时候,他们都是使用自己的口才,诓使百姓们相信自己。
作为修行人,他自然不屑于使用那些话术。
所以走了百十里后,他依然没有开张,也没人向他求医,方长也乐得悠闲。
直到走至一个小镇上,才有人将他喊住:
“郎中!郎中!”
听到这稍显稚嫩的声音,方长站住脚步回头,看向声音的主人。由于灵觉非凡,他早就直到后面有人在注视自己,而且年纪不大,脚步松散,且有些气喘吁吁。
见前面这个江湖郎中停下脚步,后面的人先是追过来站住,放手扶住膝盖,弯腰深吸了几口气,才直起身来对方长说道:
“抱歉,先生,我刚刚追过来有点儿急了……有个人病的很厉害,没法去府城里大夫,您能不能给看一看?”
“好,烦请带路。”
方长点点头,跟着面前少年,朝边上小巷子走去。
尽头有个小院落,门口不算洁净,墙根下还有顽强的杂草冒头,追逐着早晚时分才能照射进狭窄小巷的阳光,长得有半尺高。
“得病的人就在这里,先生请进。”
说罢,少年打开门,带着方长就走进去,说道:“郎中来啦!”
里面倒是有个白净中年人,正坐在塌边,见少年走进门去,赶紧应和着“好嘞,快请进来”同时从床边起开身,准备给郎中让地方。床榻上有个老年人,脸上雕刻着深深皱纹,只是气色灰败,看起来阳寿渐近。
“他怎么了?病成这样多久了。”方长问道。
“回郎中,”白净中年人赶紧上来施礼,说道:“已经有半个月了,他没法行动也没法送到城中大夫处,最近已经汤水难进,我见有些危险,便让宋山去街面看看,能不能寻到他救命的药物,谁成想……”
“嗯……”
方长走到床边,开始号脉。
这种事情并不需要花费精力去学,他只是在境界不断上升中,自然而然会了,就像许多其它技能,或者那些随心所欲便可施为的法术。
简陋床榻上的人牙关紧闭,呼吸粗重,似乎正在睡眠之中。号过脉,方长对旁边的中年男人与少年摇摇头,说道:
“生老病死,此乃天数,准备后事吧。”
两人互相看了一眼,各自叹了声气,而后朝方长行礼,便开始询问诊金事宜。
闻言方长却是说道:
“我也没出手,只是看上一看,并不需要诊金。但我有个问题,还望你们如实回答:你们和他是什么关系?”
他却是看了出来,对于榻上这个人的即将逝去,面前的中年人和少年,虽然面色有戚戚,但只是感慨,并无多少悲伤,于是他好奇地提出了这个问题。毕竟,按照目前状况,榻上人并不是他们两个的近亲。
年长白净的中年人,稳稳地行了礼,而后叹道:
“算是我们的邻居吧,不过做邻居的时间其实很短。在下宋环,旁边这个是我的儿子,宋安。由于家道中落,我们只能到处寻找进项糊口,来回奔波,搬到这里却是最近的事儿。”
“结果搬过来时候,隔壁邻居也是个遭难的,而且比我们惨多了。一大把年纪被人坑了之后追债,连隔壁那处临时落脚的房屋都收走,才填平了窟窿。我们看他可怜,便收留了他,本想是加双筷子的事儿。”
“结果他似乎受不了这个打击,身患重病,眼见就时日无多,唉……”
218、【回光返照】
对此方长并不意外,这种情况倒也常见。
人类是种很复杂的生物,最高尚的高尚和最卑劣的卑劣,都能在这个群体中看到。所以这种看到惨事于心不忍,收留遭难邻家老人的事儿,并不太让人意外。
而且刚刚方长的诊断并不是无的放矢,按照大夫的标准,确实已经是时日无多。而他并不适合出手阻止这一切,毕竟生死之事乃是天命,贸然救治,干涉的因果太多,而且有违自己修行之道。
他只是继续和面前的父子二人聊天,了解一下这背后的故事。
面前父子二人虽然身上手上有风霜之色,院里摆满了生存所用木工工具,和未完成的木器,但依然能从他们的肤色上,看出二人原本的养尊处优。加上屋子里装满几个书架的书籍,可知也是诗书传家的人。
“阁下是因何而落魄至此?”
像普通江湖郎中那样打量了周围后,方长朝面前宋环问道。
对于他的问题,面前中年人倒也不以为意,毕竟事情已经过去许久,不再以之为愧,更何况面前这位郎中,无端的让人心生亲近。
于是他拽过旁边掉漆的木凳子坐下,叹道:
“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在下曾经也是饱读诗书,官至几州督巡,虽然官职不高但权责不轻。但后来进京述职时候,因事情恶了上官,被剥了官职发落为平民。”
“为宦几年,倒也没攒下什么钱财,去职后又没有收入。幸好家中人丁稀少,遣散了仆人之后,用年轻时候手艺做些木工活计,兼幼子听话贴心,倒也勉强糊口。”
方长问旁边少年道:
“这几年读书可曾落下?”
“不曾。”少年十分自信地说道。
旁边宋环也道:“虽然落魄,但家中藏书都留了下来,就算有孤本珍本要卖掉,在下也提前眷抄。加上罢官之后,平日里竟然有了许多闲暇,可以自在教授吾儿。”
少年宋山在一旁连连点头说道:“就算是白日里做活时候,爹爹也总是口中不停教授我学问叻。爹爹当官时候,可没空教我,甚至一年到头都见不到他几次。”
欣慰地抚摸了下孩子的脑袋,中年人叹道:
“宦游人家,常态如此。且不说落魄了家乡也回不去,原本有来往的亲戚也往往会断了联系,书中说的好: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有钱道真语,无钱语不真,不信但看筵中酒,杯杯先劝有钱人。唉……”
三人正自交谈,旁边榻上无力的哎呦声传来,却是昏迷的病人正在醒来。
“水……”
宋山走到一旁,在水罐里面倒了些清水,喂给床上老人。几口下去,湿润感觉给病人带来了些许清明,睁开眼睛朝宋山道了声谢,又看到旁边方长样子,语气虚弱地说道:
“是大夫来了啊,莫要破费了,自家人知自家事,我这情况已经没有救了。”
三人沉默了下,倒是旁边宋山安抚了他几句。
老者微微打起了精神,说道:
“我这辈子也算值了,只可惜老年不慎,落魄时候又遇到了这种事情,导致垮了身体,算是再没有机会重新起家了,这时候死了也挺好,免得后面日日自怨自艾的凄凉,都怪这场怪病。”
倒是方长忽然沉声说道:
“还有什么话想说,不如都说出来吧?是否有什么遗憾或者有身后事嘱托?”
听到这位“郎中”说出这话,不管是宋环宋山,还是躺在榻上的老者,都扭过头来看说话人。他们都意识到,现在是病人回光返照的时候,怕是榻上之人,马上就要撒手人寰。
老者挣扎着要坐起来,宋山立刻上前扶起,又在后面垫了东西让他坐稳。
他看了看周围,比刚刚又精神了些,语速不快地说道:
“身后事?也没啥可说的,现在我也是身无长物,一身轻松。还好我家里人丁不旺,仅有的两个孩子不听话,带着钱财兵刃进了江湖,早就不知道去哪里了,也只当他们没有,也不用给他们交代。等我死了,你们施舍张草席把我一卷,丢进城外乱葬岗里就好。”
说到这里,老人又有些愤恨:
“只是老天无眼,原本我在家里,有屋有田,家里有的是佃户,畜棚里几十条牲口,结果竟然发大水,河流改道。几代人积累的家业,一朝丧尽,家里的田地屋舍都被河流改道冲毁,佃户也跑光了。
“本来在这里筹划着,去什么地方买块田重新起家,都怪我鬼迷心窍,结果又被那些贼人诓骗,现在什么都没剩下。”
“其实到这一步也不是太大问题,我知道怎么从一个穷人变成富人,给我十年,再有个两三次灾荒,我还是人上人……可惜,这病,这幅身体是不会给我时间了……”
宋山在一旁皱了下眉头,说道:
“十年保准发家?这会不会是不义之财。”
回光返照的老人看了他一眼,连连嗤笑道:
“这天下间,有哪个起家都是义财?都是双手沾满罪过的人。就算那些传承多代的富贵人家,也无非是祖上做恶,等后代儿孙再不断行善,养出个好名声,也就有了底蕴。”
眉头皱得更深,宋山继续道:“这不合理。”
老人哈哈一笑:“当然不合理,但报应又不搞连坐,死后投恶胎也是自己的事儿,与后代儿孙无干。说到底,这些土地财产传承给后代,就像皇位爵位往下传一样,乃是天经地义之事,这种样式总是避免不了。”
宋山沉默不言,倒是他父亲宋环微微叹气。
为官多年又是各地巡查的职位,他知道面前老人所言不虚,这种事情虽然听起来不合理,但却是普遍现象。
又聊了会儿,榻上老人夸奖致谢了宋家父子几遍。
而后,他便如打瞌睡一样,慢慢低头,最终断了呼吸。方长入了修行后自有灵视,他能看到老者魂魄悠悠而出,借着最后那口阳气,瞬间出屋离院,也不用巡游差人们指引,如平常情况一样,入了轮回路。
219、【小路前方又一城】
宋山看着榻上叹道:“前些天,附近府城里忽然来了几个人,到处宣扬可以代卖货物,只需要预交订金,便可领货售卖,卖不完的还能用高价回购。一开始的几个月,他们确实是如此做的,确实回购了那些货物,于是周边不少人将身家投了进去。”
“但到了后面,忽然有一天,他们连人带货全部消失,允诺好的回购也没了。之前许多人甚至是借钱加入,包括这位,那檀木香又是贵重物品,平常人家用不上,在这方圆几百里又能卖掉多少?更何况根本不值那个价,全砸在了手里。”
“许多人倾家荡产,但放贷的可不管这些,到处追债弄得府里乌烟瘴气。有些人家受不了,直接一死了之,或者妻儿都被捉去抵债,凄惨无比。这位则是被收走了房屋和浮财之后,堪堪抵债,但也一无所有……”
方长手拢在袖中,微微掐算了下,心里一奇,问道:
“可知道这伙人来自于何处?”
宋山道:
“好像听人提过一嘴,这伙人是来自广平府?他们自称那里有两位豪奢公子,一姓宋,一姓吕,合伙开的好大事业,为自己背书,招致了不少人信任。”
“但想来他们也不会说实话,哪个骗子会有恃无恐将自己根脚说出来?估计早就不知道逃去了何处,天下这么大,也没人还有精力财力去追查,唉……”
方长嗯了一声,暗自寻思。
刚刚他掐算之下,忽然发现这伙罪犯的踪迹,只能找到个大概,具体位置竟然模糊不清。
这种情况他并不陌生,必然和这次大劫有所牵扯,应当是敌方一些成员所做,他暗暗记在心里,预备以后若是遇到则管上一管。
宋氏父子二人准备开始忙碌老者后事,顺便朝方长道谢后,准备将其送出门外,这时候院门响起了敲门声,紧接着有中气十足的声音在门外喊道:
“家里有人嘛?‘材’到了。”
却是他们并没有像病逝者所说那样,找张草席,而是拿出积蓄,在专门的店家那里订了口薄皮棺材,虽然不操办丧事,但却能给逝者一个容身之所,也算仁至义尽。
而此地民间忌讳“送棺材上门”这种事情,所以提到之后,往往单用一个“材”字,取和“财”声音相同,讨个吉利。负责送货上门的棺材店伙计们,入行时候就会被告诫此事,千万不能说错——
——以免被人家用棍棒打出去。
方长侧过身子让开门,看几个壮汉将棺材抬进小院,而后和宋家父子结了尾款。
他转过头,举起手中灵泉剑化作的招牌,朝外面走去。
小镇上依然安静,但也有镇民来来回回走,听到宋家父子招呼,开始有人呼唤邻居,过去帮忙入殓。
但这些和方长无关了。
镇上没有酒馆,倒是一家客栈里面还摆着几个大酒缸,卖没有掺水的高粱酒和米酒。他又给自己葫芦里面加了些高粱酒,而后要了两碗米酒,就着店里售卖的简单小菜,自斟自饮了一番,才离开这里。
…………
几十里后,附近景色与之前又有不同。
这里地势不高,离着江水近,温度又合适,于是道路两旁满是稻田。村镇人家的屋舍样式,还有百姓们风俗口音,也与之前所见各地有区别。
方长看过一些书,包括从章山神那里抄录的那本《地理山川杂记》,都曾经提及这里。
据说,此处在上古时期,曾经是广袤大泽,鱼鳖众多,又有大量水生妖怪盘踞其中。
但是由于气候变动和大江变迁,大泽消失不见,变为广袤农田,到处都是人烟。
妖怪们也渐渐消亡,倒是鱼鳖依然在大泽留下的诸多湖泊中繁殖,并成为人类桌上的重要食物。
连路边野店里,方长也能买到鱼羹。
最近他没有走官道,而是顺着蜿蜒小路,穿村过镇,偶尔也会被人家叫去看病。
每当此时,他就为病人诊脉,并开个药方让求医人家去抓。
方长看病的收费,和普通游方医生一样低廉,故而每每开过药方后抽身便走,是否使用所留药方,往往看患者家里对自己的信任。而且村镇里抓药并不方便,这一路上,更没有留下等待患者药到病除的时候。
路上也不全是低洼,此处大地似乎多有褶皱,大片稻田之间,丘陵亦是不少。
往往在这些难以灌溉的山坡地上,会有村镇人家,盖因此地雨水较多,要防止内涝泡软房屋、冲走家什。其余地方,或种些蔬菜,或种些果树,还有些地方种些北方作物。
方长走在条小径上,见路旁树上梨子圆润鹅黄,甚是可爱,不由得动了尝一尝的念头。
他看梨树林旁道边有户人家,遂上前敲门。
“有人在家么?”方长问道,不过以他的耳力,早就听见屋院里有人在活动,甚至能听出体重和大致年龄。
“来了来了,稍等。”里面有声音答应着,随后便是脚步声。
有些年头的木制门扉吱呀一声开了,而后一位年轻人探出头来,看见门外方长后,开口问道:“客人从何处而来?有什么事情?”
方长掏出几文钱笑道:
“却是路过时,见道旁梨子长势不错,想买上几个来吃,主人家可知道这梨树是谁家的?”
年轻人大笑着摆摆手:
“客人说笑了,这梨树无须浇水施肥,每年自生,路过渴了饿了自去摘来就好,哪敢要钱?请自取便是。”
方长不允,掏出枚铜钱塞进年轻人手里,而后去到路边,捡个大汁多的摘了六七只,装进包裹里。剩下一个拿在手里,也不用擦,只是将一个除垢术轻轻拍上去,梨子便干净如同洗过。
咔哧一口咬下,味道甜美、汁水丰盈,虽然不如怀凤府的特产,但也是上品,而且至少,梨皮比怀凤府的鸭梨要薄上许多。
他啃着梨,沿着脚下道路,出了前方梨树林。
微微一转便重新到了官道上。
前面有座普通小城,方长准备进去看看,待上两天,再继续向西。
220、【茶馆】
城墙低矮破旧,是纯粹的夯土城,没有包砖。
很多地方甚至还有豁口,看倒塌处覆盖的草植和断茬颜色,可知这座城池失修已经有些年头了。
上面原本方形的箭垛,已经风化成圆滚滚的样子,不规则且歪斜嶙峋。马面敌楼和周围的羊马墙之类,更是破败不堪。
接近正午时分,阳光照不着东城门的门洞,门口收入城税的士兵们,不用像早上那样,尽力靠里躲着夏天炽热的太阳,而是抱着手中长矛,百无聊赖地坐在城门口,看着进城人将铜子儿扔进筐子里。
若进入“相逢何必曾相识”状态,懒散的守门士兵们,会和行人一样发现不了方长,但他并没有破坏规矩,而是像一个普通的江湖郎中那样,没有隐去周围人眼中的身形,慢慢走进城门。
从包裹里面掏出一个铜钱,轻轻扔进看门士卒身旁的竹筐里,发出“哐啷”一声。
将化成招牌的灵泉剑插在背后,方长背着手走进了这座小城。
两旁建筑倒不像城墙那样破旧,虽然少有如府城州城一样的楼阁与高宅,倒也家家修整的利落干净。
这里土质依然是黄色,城墙是黄色,人家院落屋墙也是黄色,连脚下也垫着黄土。听说在更南的地方,土质是红色,故雨天多有雷击于地。
虽然这座叫“卢明”的小城较为破旧,但是里面的人倒不少,各行业活动很兴盛。
甚至能看到,有许多周围村镇的百姓们,专门来城里讨生活。
或者很多人只是趁着地里庄稼无需太多照料的时候,携带家人来城里转一转,买上些在村里集市上见不到的新鲜东西,给孩子和老人买些吃食。
至少在这里,还是一副太平年月的景象。
方长慢悠悠地在小城里走着,偶尔看看这里新奇的东西,比如这里特色的吃食,一种用混有芝麻的米浆,在油锅里炸制的圆圈形米饼,还有肉冻与蔬菜做的大汤包,就那么沿街现制现卖。
小城里也有酒馆,只是这里酗酒的人较少,只有在酒馆前面不远处树荫下,才有几个酒客坐在板凳上,对着一碟花生米,一边聊天,一边小心翼翼地捧着碗细饮,不时还互相举碗示意。
此地多丘陵多湖泊,但土质肥沃。
平整地方自然种满了水稻,而坡地上,除了各种果树之外,便是连绵的桑树。其中小部分被留作结果的桑葚树,剩下大部分都会被采了桑叶,用作蚕桑业的原料。
方长从酒馆走出来。
刚刚,他又给腰间酒葫芦,加了许多高粱酒。
这让店家有些迷惑:此江湖郎中腰间的葫芦,竟然装的不是灵丹妙药,而是用来放酒的!
不过生意送上门从没有不做之理。
店家还是给葫芦里加了许多提酒,而后报了个价格给方长。
若是从真实体积上看,每次加的酒,都足以将这样的葫芦装到近满,但此葫芦早已经非凡品,里面容量正在不断增大。
方长只是每到一地,就例行往其中灌酒。
他买酒的速度,远超他平时喝酒的速度,这让葫芦里面的储存的酒也不断增多,算起来,七八缸也是有的。
还好无论装多少,酒葫芦重量变化也不大,不会坠到腰带。当然,方长的腰带还是之前用来捆过许多妖怪的那根,没有更换过。
两旁店铺与其他地方区别不大,直到前面出现了一家“刘家织具坊”,门口宽阔的很,修建的也十分规整。
好奇之下,方长迈步走进去。
却见里面挺宽敞,但却被一大堆木制机器填满了大部分空间。
确切说,大部分零件是木头的,还有些铜铁部位,铜铁器具上着油,木头部位刷着清漆,还散发着木头香气。
看来这家门口修建这么宽阔,不是没有理由,否则这些机器就算被人买下来,也没法完整的运出去,只能拆了再组装。
见到有人进来,店铺小二赶紧上来问道:
“客官要点什么?”
方长倒没有准备在这里买东西,更何况他此行有目的,没法扛台织机回云中山。“客官请便。”
小伙计很是通情达理,轻轻退到一边,随时准备为顾客提供服务。
店里织机制作的精良复杂,还有提花机构,远不是方长准备回崖上制作的那种普通货色可比。故此店家也不怕被人看,反正他们对自己的手艺有足够信心,而且只要往外售卖,结构就没法保密。
方长也没有偷师的心思,他只是来看个新奇。
叫过一边小伙计,方长笑问道:
“你们这里,有水力带动的织机卖么?”
小伙计行礼说道:
“实在是对不住客人,咱们卢明城离着大河流远,没有这种东西。倒是南边桂元江边上有这种织机。而且这种织机贵的很,小门小户用不起,只有那些大工场才舍得购置使用,水推轮动运转如飞,一台能顶五台。”
“唔,我也听说过,有机会一定要去见识下。”方长说道。
“挨着水近很好,我曾经去过一趟府城,那里有一条水流很急的河穿城而过。有势力人家在水边建了水磨,省工省力,碾米碾麦都很好。那种东西就和水力织机差不多原理,而且更为旱涝保收,家里有一台,就像有颗摇钱树似的,财源滚滚……”小伙计不乏艳羡地说道。
最终方长什么都没有买,过足了眼瘾后和小伙计聊天许久,待有新顾客进去他才出来。
轻轻漫步在街道上,虽然很多居民会因为他这身江湖郎中打扮,将视线投过来,但没有多少人会喊住他。
城中定有大夫,对于城里百姓来说,知根知底的老大夫,比他这样的江湖郎中可靠太多——除了要买狗皮膏药和大力丸时,可惜方长不卖这个。
“却说那云中山里……”
一道声音被方长敏锐的听力感知到,他“咦?”了一声,转身朝着声音的方向走去。
七扭八拐,转来转去。
似乎是早已经缺乏规划,他过去的这条路并不顺畅,而是被诸多无章法的建筑,挤压得弯弯曲曲,到处都是分叉。
还好方长耳力超凡,可以根据声音定位,不会迷失方向。
走到近前,方长抬头一看。
牌匾上面几个大字“明德茶馆”。
221、【愈加走形的传说】
方长笑笑,走进去。
茶馆里面似乎比平时加了桌子,即使这样,也已经坐的近满。
有位说书先生,正站在大堂最里面一个矮台子上,手执白纸折扇,于窄案后面高谈阔论。
方长走到一个空位坐下,马上有小伙计过来问他:
“客官要什么茶?这里有上好的水峰、雀尾、云叶、乌龙、鸦舌、烟雾红,还有特色茶点。”
“唔,给我来壶云叶,再上一盘茶点。”
“好嘞。”
怕打扰到台上说书先生,小伙计没有吆喝,而是和方长轻声确认了遍,才快步跑开去准备茶水。
方长这才把视线和茶馆里的人一起,投到说书先生身上。
刚刚他听到那句话后,走过来的这段时间里一直没有停止倾听,但是这个说书的一直在扯东扯西,没有说正题,但是茶馆里诸人依然听得津津有味。
却是这说书先生说完了今天的书,拗不过堂中客人们“再来一个”的呼声,于是将之前听到过被添油加醋的故事,继续添油加醋之后讲出来。
“……闲话少说,却说云中山水火洞这只穿山甲,在大战三场攻破劫掠了祝家庄,掳得大批粮食财宝奴仆美女之后,率众回了云中山,准备继续快活。而那临溪村村民们,依然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只是越来越渴,马上就要搬家。”
“其中有位年长老者说道:‘咱们这临溪村,乃是临着这条养活大家的小溪才得名,如今溪水已经断绝了,也预示着咱们这个村子完了,大家逃荒吧。’一番话说得周围多少壮硕汉子忍不住泪水,嚎啕大哭。”
“这时候,有个秀眉秀眼英俊似美女的年轻后生,忽然出列,对大家说道:‘我有办法!’”
讲到这里,说书先生忽然停住口,从旁边拿过个青瓷茶壶,缓缓往茶杯中倒茶,而后端在手里,轻轻吹热水上面的茶叶末。
见状,旁边有个身着青衣、后腰别着个扇子的小娃娃,迅速起身,捧着笸箩在场中转悠。
此谓“零打钱”,乃是说书时候必备的形式,这个小青衣娃娃,便是台上说书先生的学徒。当然,有的说书先生没收学徒,在坐馆时候,就会让茶馆里的小伙计代劳,捧着笸箩到处转悠,有那正听到爽处被截断的顾客,便会将钱币扔进去。
盖因说书的并不卖门票,虽然以这茶馆作为场子,能给这里带来不少顾客,但是茶馆给的例钱远不够生活,倒是茶水可以随便喝,算是一桩好处。
为了生存,说书先生们只能依靠零打钱这种方式,要到多少算多少。
而为了增强效果,他们往往会在关键时刻停顿一下,叫做“驳口”,一是增强期待感,留住听众,二是留下给小徒弟、小伙计们捧着笸箩打钱的时间。
这也是门学问,十分考验说书先生的水平,不能随便在哪里停下来。比如,直接在讲述周围环境时候停顿留驳口打钱,没几个人会理会的,效果并不好。
故而,必须在那要紧勾人的剧情中间停一下留个驳口,才能有好效果。
至于每天拍醒木之前的那个剧情截断,和驳口又不一样,叫做“留扣子”,是为了让大家第二天继续来听。这个需要更加抓人,更费心思,更考验水平,而且没钱可拿。当然,若是只留扣子不解,或者说只挖坑不填,就会遭人恨了。
故而,驳口和留扣子,一个是“看官别走!”一个是“明天还来呀!”
其中妙处,运用存乎一心。
看到青衣小娃娃从面前经过,方长从包裹里掏出几个铜钱,轻轻扔了进去。
笸箩是扁平广敞口的器具,大家打的钱都在里面躺着,全是铜钱,没有别的东西。这也是各地常态,此时金银并不是法定货币,甚至大额交易都不太常用,所以很少有人使用金银锭。
但大户人也也常常铸些金银瓜子金银叶子金银馃子,若是哪天能碰到这个,对于这些说书人来说就赚大了。可惜小城里面有钱人并不多,即使在这个较为缺乏娱乐活动的时代,在这个娱乐活动远没有府城州城丰富的小城里,喜欢听书的豪客也只有那么几个。
见小徒弟已经在场子中间转了一匝,欢天喜地的回到旁边,说书先生放下茶杯,于听众们期待眼神中继续讲述,
“众人惊道:你一个毛头小子,能有什么办法?”
“那少年巍然不惧,在诸位长辈面前朗声说道:我曾经认识山中的老神仙,他胡子头发白如雪,身高声朗胆气足。而且头发长三丈三尺,胡子长两丈四尺,修行三千年,法力广无边,若能将其请动,必能将那穿山甲妖斩杀。”
“村民们正自悲伤,听到此言语大喜,纷纷道你个后生竟然还有这种门路,还不快去!倒是那长者比较谨慎,抬起手来阻止大家,说云中山山神虽然不管这种俗务,但向来灵验,何不去山神庙里上供询问一下?”
“众人皆说在理,遂准备了三头牛三口猪三只羊,宰杀后把肉一分,只留下牛头猪头羊头,炖熟上了糖色,并美酒七坛,一起吵吵嚷嚷抬到山神庙,在那宽大的供桌上,按照星位摆好,接着一齐跪下,朝山神祷告。”
“瞬间黑风卷起,只听风中有威严声音响起:‘那位老神仙乃是有道高人,若想解决水源断绝之事,还是要着落在其身上,事不宜迟,速去速去!’众人瞬间心悦诚服,各自伏地说道:‘多谢山神指点,恭送山神!’……”
接下来的故事和其它地方流传的版本类似,无外乎村民们去某座山峰上,跪求老神仙出手解救,哭的情深意切,终于将其打动,答应出手。
而后双方在山中大战,诸如“昏天黑地日月无光”、“狂风大作烈火遮天”、“水势涛涛剑势迅疾”之类的词汇不要钱一般的往外扔,最后那位方姓氏老神仙终于得了上风,将穿山甲打落在地,削去几百年修为,并迫使其发下毒誓云云。
方长听得十分有趣,忍不住在说书先生留扣子时候,又扔了些铜币进笸箩。
222、【南屏山上有神仙】
接下来,说书先生话锋一转,又开始说另一本书,许久之后才让大伙满意。
留好扣子,有人不想让说书先生退场,而是给他要了两盘点心,又提起了刚刚那个云中山和穿山甲的故事:
“杨先生,那云中山老神仙的事情,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说书先生一脸自信的说道,而后他咬了半口点心,咀嚼后咽下,笑道:“多谢这位客人送的点心,味道确实好——这个故事乃是我从别处听来的,反正讲述这个的都说是真事儿,就在前几年,发生在京州云中山。”
“在云中山左近几府,这个故事已经流传的人尽皆知,甚至很多人用这个在睡前哄娃娃。当然,一切我只是听来的,至于传言中到底有几分真假,那就诸位见仁见智了。”说罢,说书先生继续低头吃点心。
在这茶馆里开场子说书,虽然茶馆会无限供应茶水,但是点心则不供应,若想吃还要自己掏钱。故而因为不舍得,说书先生平常并不能经常吃到,但他并没有吃太多,而是剩了半盘,将自己的那位青衣小徒弟招呼过来,递给对方。
后者大喜,和师父说了声谢,美滋滋开始享用。
倒是那位食客有些憧憬,微微抬着头,说道:“怪不得您讲的这个故事,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听起来就像您当时在现场,亲眼看到似的。真的想见见那位老神仙的风采,还有那妖怪到底有多么凶恶,可惜自己是**凡胎,没有这种能力。”
说书先生靠回椅子上,哗啦一声展开折扇:
“大家赏光,才会夸奖我书说得好,但这是我吃饭的本事,自然要打磨圆融,若不能让诸位仿若身临其境,那就是我功夫不到家。”
最后两句话他冲着自己小徒弟说的,后者停下口连连点头,而后说书先生继续说道:
“我出道这么多年,听到许多故事,也讲了许多故事,可惜,都是别人的故事。至于我自己,则从来没有经历过,甚至生活上了无波澜。有时候我甚至在想,若是自己能够像故事里的人那样,来一次惊险刺激的经历,又该多好……”
方长拎起茶壶,将最后的茶水倒进自己面前杯子里,闻言心中暗笑:人类总是倾慕那些自己得不到的生活,若是真个让这说书先生经历几次故事里那种惊险刺激的场面,估计他会哭着喊着要回归平静生活了。
只听说书先生继续讲道:
“不过,若只是想见识下老神仙那样的人物,我这里倒是有个消息。”
说到这里,似乎是职业习惯,他还打了个驳口,见小徒弟并未拿着笸箩起身打钱,才回过神儿来,不再继续卖关子:
“从这里往西百余里,有座南屏山,半山处有几位老神仙,和凡人混居。”
“只是他们往往行踪不定,经常云游天下不知道去往何处,而且他们素来不喜欢求仙问道者,故而平时十分低调。”
“你们若是想去见识下,要提前做好入仙山不遇仙的准备,而且切记,莫要打扰了仙人清修,不然仙人发了怒,大家可吃罪不起。”
听众们纷纷哂笑,表示自己没条件去。
“家里有着许多营生,怎么可能去深山中寻仙,那是败家子儿才会做的事。”
“父母在,不远游,而且这是无方之游。”
“浑家不会同意的。”
“……”
方长放下茶壶,默默起身出门。
他忽然改了主意,中途折向南屏山一趟,反正去西域之事并不着急。
而且,方长对于曾经在仙栖崖上盘桓过一段时间的那几位同道,印象很是深刻。包括那带着两个徒弟上山,曾经联手打跑一只骡子的桑子平,桑子平的小徒弟慕安宁,还有自废修为下山理水的二徒弟魏和。
既然已经很近了,没有不去一趟的道理。
伸出手指,也不拢于袖中,方长在身前微微掐算了几下,轻声一笑。
随着掐算他灵觉中已然知道,自己这次去南屏山不会扑空:那师徒二人已经结束云游回山了。
同样,上门拜访这种事情也不着急。
方长离了茶馆,慢悠悠找到个客栈,要了间二楼宇字号的干净房间。里面陈设虽然简朴,但能看出来店方用了心,甚至还有个水盘,里面有刚刚燃尽的香灰。
床榻上被褥也是新的,入夜后,还有小伙计提着大铜壶给各屋送水。那是店家早早在灶上刷洗铁锅后烧好的干净开水,可以用来洁面,也可以趁热沏茶。
他并不急着出城,而是按照预定计划在城里盘桓一两日。
坐在桌前,看着桌上油灯如豆,方长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而后起身推门,拿着葫芦跳上外面大树。
夏夜凉风习习。
许多人家为了避免燥热,全家老小一齐在外面搭起台子,将席子铺在上面,或者干脆取梯子铺在屋顶上,而后拿着薄衣蒲扇睡在上面。只是蚊子稍多,需要不停驱赶,但即使是孩童,也会为了凉气忍受叮咬——毕竟屋里也有蚊子,还热。
倒是方长不会受到蚊子嗡嗡声滋扰,即使两本秘籍还放在客房中的包裹里。
这两本书驱蚊虫效果一向不错,但方长用不到这项功能了,毕竟没有蚊子虫子能叮得动他这幅皮囊。而方长耳力甚好,半里内的蚊虫声音都逃不过耳朵,故对他来说,一只蚊子在耳边和在几十丈外效果相同。
同样,里许内的说话声,同样被他清晰听见。
举起葫芦,咕咚咚豪爽地灌了几大口酒,方长看着上方夜空。
摒除了纷乱天象之后,这幅夜空景色还是很美的,宇宙如黑绒垫子,颗颗亮星是上面点缀的闪亮珍珠。一弯银月挂在地平线上方,闪着清冷月辉,以方长目力,倒是能看见上面凹凸不平。
周围并不算安静,夜里从来不乏一家人的卧谈。
更有几个普通百姓,将听来的故事讲给自己家的娃娃,哄其入睡:“从前,有一座云中山,山上有……”
方长笑笑,将酒葫芦塞好挂回腰间,以臂为枕平躺在树上许久。
待到二更时分,他才从树上新跳落下来,回到客房里休息。
223、【不能空手上门】
第二天,从房间里出来的方长,解除了障眼法。
对于宇字号房内的客人,忽然从江湖郎中变成了白衣负剑年轻人这种事情,客栈掌柜却见怪不怪。
见方长面容没有变化之后,掌柜的一句话都没多问,利索地为其结了账。
客栈倒是提供早饭,很便宜,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选择在客栈里吃。而且方长已经结了账,于是走到外面,寻了个围着人最多的小摊子吃早饭。
这里的麻酱面条很不错,他又要了两个炸米饼圈,要了两个大汤包,找位置坐下吃掉。他准备饭后去集市上面转两圈,再行出城向西。
今日天空有些阴沉,云层厚重。
但方长灵识里能够感觉到,城里十日后才会下雨,这只是有些阴天。
…………
方长放开脚力,只在路上停下找人问路两次,就确认了方向,直接行到山脚处。
南屏山占地不算广,但秀奇相间高矮连绵,又有高峰挺入云中,上覆终年不化的积雪。
主要是最近几天天气不够晴朗,据路人所说,风后雨后天空澄澈时候,可以从卢明城直接看到南屏山。
驻足在山脚下,他仰头观赏眼前南屏山。
正值夏日,山上各色植物争奇斗艳,将向着朝阳这侧的山坡上,厚厚覆盖着。又有高崖密林遍布,奇峰怪石处处。
而且这座山上,崖、峡、瀑、沟、坡、泉、溪、潭皆有,又有丝丝缕缕灵力盘旋游走,端的是个好地方!
但是南屏山上人类活动痕迹也很多。
从方长正在站的这个角度望去,朝外的这一侧上,多见飞鸟,少见走兽。
还有各种砍伐痕迹、柴堆茅屋,以及一些明显是人工种植的果树竹林,他甚至还看到两小块菜地,有些韭藿葱薤之类。
这里应该就是桑子平师徒居住的地方。
方长想了想,感觉还是不要空手上门,他转身朝另外方向走去。
前不远处有个深潭,几条山溪汇聚于此,狭长绕于山脚处,出口处水流汹涌,与另外几股山中水流合并,蜿蜒着朝南流去。
水潭边是平整的农田,田中水稻正绿,偶有农人在其中忙碌。
倒是不见梯田,可见此处比云中山脚的林溪村更为富庶,人口相对于土地较少,无需朝山坡争田。
方长走到谭边,朝下望去。
水色发绿,深不见底,远不像仙栖崖上的池塘和仙栖崖下的水潭那样清澈。
许多水草胡乱生长着,在水潭边缘处交错往上冒出水面,离着岸边愈远愈矮少,而后随着潭底地势蔓延,直至幽深不见底处。
除此之外,便是一些水生生物。
有鱼虾,有虫孑等浮游生物,还有各种叫不上名字的软体生物、爬行生物、甲壳生物等等,不过方长暂时有目的,没有时间去试试它们好不好吃。
他盯着水潭看了看,将背后包裹解下,放在干燥地方。
而后轻轻一跃,钻入水中。
“噗嗵!”
水花很小,方长像一条鱼,又像猛扑而下的鸬鹚,扎进水底。
潭水幽深浑浊,对普通人来说难以视物,而且过了某个分界之后,水色变得黑且寒冷,仿佛无底深渊。
但对方长来说,反而像没有阻隔一样。
他如落水顽石般,迅捷地潜入水底,轻轻一抄。而后他才调转方向,单手拽着手中不断挣扎的猎物,穿过水中的急流与游鱼,升向水面。
“哗啦!”
一道白色身影拽着道黑影,从水中跃起,于半空中翻了个跟头,落在岸边。
从下到上轻轻一抖,用上了些许除垢术的力道,将身上衣袍上的水全部甩出去,他才将手上猎物扔到地上,捡起一旁青布包裹,重新系在背后。
在云中山里时,方长没少捕鱼。
云中山有大大小小的水潭、溪流、泉眼,还有山间流水在山脚汇聚而成的白沟河,都有许多可食用鱼雷在生存,不过那时候他更喜欢用网眼稀疏的藤筐,跳进水里舀鱼,而后将渔获们或蒸或煮,吃不完的还用盐抹上做成鱼干。
这些水里的生物,丰富了方长的餐桌,为他提供了更全面的口味和营养。
不过方长还是头一次抓到这么大的鱼。
一条巨大的黑色鲶鱼正在地上挣扎,似乎想弹跳进水里去,方长上前一把按住:“别乱动。”而后手指连点几下,将其了结。
这鲶鱼只是普通鱼类,未曾开灵。
但这种鱼少刺多油,肉质细嫩,美味浓郁,吃起来口感顺滑,是上好佳肴。更令人称道的是,其不知道在这深潭里面活了多久,有一人多长,估计能出上百斤肉,用来做礼物很不错。
他拎着鱼,重新向官道方向走去。
拎起礼物,顺着道路转过一个弯,脱离了小山峰遮挡,便能看到前方繁华村落。
上山路还算宽阔,因为经常有人来回走动,故而有村里人不断平整修葺。进进出出的行人不少,应当都是村民,有的拎着竹篮背着筐,明显是从山下集市回来,有的扛着农具往回走,还有人家正要出门下地。
相对于其他行业,种地要自由许多,不管是种点啥还是什么时候干活,都可以自己决定。
村口路旁不似别处,开着大量黄花,大朵大朵煞是好看。
方长认得这种花,除了作为观赏之外,还有一定的食用药用价值,既能当蔬菜,还能炮制后入药治病,很适合种在边角地块里。想来这几天,就会有人过来采集这些黄花,回去或储藏或出售。
在桑子平师徒于仙栖崖上盘桓的时候,方长曾经和他们有过交流,知道他们的住处情况。
据对方说,由于所持乃是入世派,他们虽然住在南屏山里,但并未彻底脱离俗世,而是在山脚处一个大村子里,和普通百姓们混居。
唯一的差别,就是他们在村子最靠近山里的方向,占了几座山头作为道场。
故而方长也不用问路,径直朝村子最里面走去。
手中鲶鱼早就没了声息,在村民们好奇的眼光中,方长走到村子最里面,于西北角上,见到了一座较大的院墙,里面有不少建筑。他看了看这个院落上面的云气,微微一笑:
就是这里了。
224、【同行者与新情报】
于是他扣住门环,轻轻敲击。
“谁呀?”
有少年声音在门里响起,方长听出来,这是桑子平小徒弟慕安宁的声音。
他后退一步,朝门里说道:
“故人来访!”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慕安宁从里面探出身来一看,惊喜道:
“哎呀,是方先生,快请进!”
少年长高了许多,也不在复当初稚嫩,一身粗布衣衫,手中还拿着扫帚——刚刚他正在洒扫院落。
方长拎着鲶鱼,跨过门槛走进院里。
这时候,桑子平听到动静,也从屋子里走出来,见到是方长,赶紧到台阶下面拱手迎接:
“方先生,多年不见,风采依旧啊。”
迎上去,方长将鲶鱼丢到一旁,还礼后笑道:
“桑先生也是,仙栖崖上一别,如今修为又精进了许多。”
二人一齐大笑。
而后方长指着地上鲶鱼:
“我原本准备往西面去,路过卢明城时候听到了南屏山消息,故而临时起意过来。未曾准备什么礼物,在南屏山脚下抓了这条大鱼,这也算是用南屏山的物产,馈赠南屏山里的人,莫要见怪。”
桑子平在前面伸手,一边将方长向屋里让,一边笑道:
“方先生好身手,村里多年没人能捕获这么大的鱼了,安宁,将鱼放进厨房里,中午烹了吃。”
“好。”慕安宁利落地回答道。
“放在厨房里就行,然后烧壶水,取最好茶叶来。”
桑子平说道,而后不管扛着鱼离开的小徒弟,带着方长走进待客厅中。
屋里面陈设简洁,但都看起来很有年头,也不知道他们曾经在这里师徒相继待了多久。
整个村落都是在山坡上,桑子平的院子坡度尤其明显,这导致房屋高低错落,甚至比外面院墙要高一大截。
这给了会客室很好的视野,坐在桌边,从敞开的门窗向外望去,很是开阔,能将整个村落和山下很远的地方收入眼中。
以方长目力,甚至能看到十几里外在田里忙碌的农夫,以及远处的道路、行人、村镇、草木……
桑子平问方长:“先生西行为何?”
于是方长将之前所得情报,分享给了桑子平,告知其周围四方训练堂口的事情,并说自己准备前往一探。
听到这个后,桑子平凝重地说道:
“方先生是否需要帮手?不如在这里盘桓上些日子,待我那大徒弟回了山,给他交代些事情后,我随你一起走一趟西域。在下曾经西行过,对那里地理风物有些了解,或可帮上些许。”
“乐意之至。”方长欣然同意。
虽然他只是去探听情况,但是多个帮手还是很不错的,毕竟之前与桑子平合作过,知道对方修为不弱,而且是个谨慎稳重的人。
桑子平继续说道:
“我这段时间也有交游,得到些消息,但是不辨真假。”
“哦?”方长道,“且说来。”
点点头,桑子平说道:
“如今事态已经明朗,这次大劫乃是有大妖在后面筹划,甚至建立了暗处的组织,才在人间掀起了如此滔天势头,但是之前对于他们是要做什么,大家并不清楚。”
“世上有许多仁人志士奋起反抗,也有些人互相联络,或在明面或在暗地里调查。其中有修士,有普通凡人,还有凡间江湖武者,他们不畏牺牲艰难,抽丝剥茧,从各处获得情报大略拼出了一个猜测。”
“这次的幕后黑手们所争的,乃是——气运。”
这时候,慕安宁带着个大铜壶,还有茶叶茶具走进来,给两人奉上茶,又摆上两盘点心瓜果,而后侍立一旁。
方长谢过,拿着茶杯好奇地问桑子平:
“气运?”
“嗯,气运。”桑子平也不怕热,将杯中刚烧开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们的最终目的,可能是为了削弱人族气运,甚至,可能是妄图逆天而行扭转人妖二族气运,以更改这天下间占据主导地位的种群。”
“可能有妖王在背后指领此事,他们甚至派妖怪去迷惑人皇和人皇周围的人,也不知道他们怎么突破气运笼罩,将人手送进去的。”
“此次之所以天象晦暗不明,一是由于这是气运之争,二是因为他们在全方位搞事,手段多且纠缠深,故而反应在天象上,显得混乱且无头绪。”
这个猜想确实很有可能是事实,也是对此次大劫中,天象与卜算不像以前那样可以看出天下走势,一个很合理的猜测。
方长想了想,问道:
“他们的进度如何?成功可能性大么?”
这是个很严肃的话题,桑子平想了想,摇摇头:
“目前看来大势在人族,他们的行动并不很顺利,毕竟逆天而行,诸事一场空才是常态。敌人的行事到处都是破绽和漏洞,而且保密不严经常走露消息,加上手段阴狠,激起了诸多反抗。”
“同样,这也导致投到那边的人类,多是些一般意义上的败类,而且数量不多,这导致妖怪们人手不足的情况愈发明显,往往一个府县只能派出不多的妖。倒是方先生您这次带来的消息有些意思,没想到他们有训练堂口的情况下,依然搞成这样。”
一直以来,人类才是万物灵长,毕竟天生有慧。
妖族被人族压着,修行人会斩妖除魔只是谣传,主要原因有几个。
首先是数量不足,开灵的妖怪诞生很难,走上修行路更是不容易。而且有修为有智慧的妖怪,后代依然是普通野兽。
就比如云中山里的胡风,子孙众多,但只有一个胡云开灵,还是大有运气。
而且妖怪修行艰难,坎坷众多,比如炼化横骨,比如化形。对于妖怪们来说,只有化形后,才能达到和人类修行者同样的水平。
或者说,人类在修行路的一开始,就已经在许多妖怪修行路的终点上了。
妖怪们也只能走人类的修行路线,不是没有妖怪想脱离化形这步骤,走别的修行路,但没有能成功的。
再加上妖怪们传承艰难,又因缺乏社会性而算不上有文明,故而从水平上就比人类要低上几个段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