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5、【离开宁河府】
方长并未说话,而是静静等待着李塾师的下文。
似乎遇到困难时候,人类普遍会有种倾诉之欲,见到已经被人撞破,对方干脆朝这个今天才见到的陌生人,交浅言深般陈述。
“我教书育人几十年,也算得上是桃李满天下。”
“这不是虚言,我的学生里面,有人当了大官,有人是富贵员外,有人从商,有人从文,有所成就的不敢说如过江之鲫、满天繁星,也超过世上大部分学塾先生。”
听到这里,方长笑道:“先生这也是有大功于社稷苍生了。”
李塾师正抓起桌上茶碗润嗓子——刚刚胡云曾经用这个茶碗,给他敬过茶——听到此处,像个邻家老大爷那样,轻轻拍了下腿,略带自豪地说道:
“我也不是谦虚,认识的人也都这么说,而且这份事业十分体面,往来的人物,总会高看上几眼。”
“按理说,我这辈子过得不,衣食无忧,见识不少,人际地位也挺好,应当知足,但是,唉……”
深深叹了口气,他脸上愁容又深了几分,接着说道:
“谁曾想,我教出来这么多学生,最后却教不好自己的孩子,亲生的孩子,这些年,对此事我总是痛心疾首,引以为憾。他原本很有读书的天分,机灵聪颖,对于书中学问一学就会、一点就透,老夫当时心中还美滋滋,以为家里终于出现个好读书苗子,能够举业得中,弥补我当初的缺憾。”
“谁成想,他渐渐迷上了算学,不去科举,后来又自己找门路,在衙门里当了个天天算数的钱粮小吏,每日里过得很是舒坦。你们说说,他这么好的天分,又有那么多各行各业的师兄,不去读书科举,走那些歪门邪道,真是浪费了老天给他的聪慧皮囊。”
“每次和他说此事,都会被搪塞,说是已经不会别的,年纪大了思维跟不上,故而无法科举云云,真是气煞我也。这不,这几天我刚刚提了下,让他读书,结果这孽畜又和我犟上了,刚刚又是前来求我,让我改变主意,唉……”
见对面方长放下茶杯,正准备说话,李塾师立刻打断道:
“客人不用劝我,这些年来,劝我的人很多,甚至比赞同我支持我的还要多。他们大都是说什么‘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一定非要限定某行业才是正途’、‘儿孙自有儿孙福”之类,没什么新鲜词儿,我都听腻了。”
“……”方长点了点头,干脆开始聆听。
他最终也没有劝说。
毕竟能够看出来,李塾师只是找个人倾诉,这种时候,不发言才是最好的。至于事情本身,对方很可能早就已经认命了,现在只是内心不平衡而已。
…………
……
这种学塾的一个好处,便是入学不挑时间。
毕竟和普及教育不一样,里面的学生们,根据个人学习时间、个人天赋不同,每人的学习进度都不同,没法也不必统一处理。
所以不用等上半年,方长就能送小狐狸前去上学。
而此时,距离之前到李先生那里拜师,只过了两天半。
背着个土布小挎包,里面装了几本老师赠予的书,小狐狸胡云跟在方长后面,朝学塾走去。由于自己角色身份变化,所有和周围的互动,在小狐狸眼里,都足够新奇。
方长相信,若不是自己的威压压住,胡云定会跑到周围玩耍。
“今天第一天,我送你去上学,没什么问题的话,我便会离开,接下来你要独自生活,这是项不小的考验。”看着旁边兴奋地小狐狸,他轻轻叮嘱道,试图让其冷静下来。
小狐狸点点头,满脸都是坚毅。
这两天,方长帮人帮到底,在城里偏僻处找了个小住处,缴纳了房租,指使胡云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又购置了些许家什,甚至还将小院里棚子下的锅灶用了起来,给胡云做示范,烹饪了几餐饭。
接着,他给小狐狸留下了些银钱,足够他节省些用上两年。
想来一两年时间,足够他开蒙识字了,若是想继续进修,大可学习同类,自己想方法赚钱过活。
世间妖怪其实很多,人妖混杂,就像孙云一样,大多数有自己的正经营生,甚至结婚生娃,喜怒哀乐,除了根脚,与常人无二致。
今日由于要离去,两人未开伙。
方长带着小狐狸一起,在外面早餐摊上,买了二斤油条,各自要了碗骨汤豆腐脑,大快朵颐。
此处豆腐脑,豆腐是按份售卖,而汤不要钱,这是十分常见的卖法。
吃饭时,方长告诉狐狸,在之前曾经路过的虎桥镇,由于是南来北往的交通要地,那儿的早餐摊上,不仅卖包子油条烧饼馄饨,花样繁多,甚至连豆腐脑都有骨汤、陈醋、酱油、雪糖、椒盐、麻辣、五香等多种口味,不像此处这么单调。
而且那里的油条,也是论根而不是论斤售卖。因为,双方所用案子不同,虎桥镇那边的油条,外形大小更一致,而且油条外形也不同,造成两方有如此差异。
胡云听得神情愣愣的,对那些口味十分向往。
两人来的还比较早,学塾刚刚开门,只有零散几个蒙童到来。
方长看了看,笑道:“你看,你这些同学们都是独自到来,反正我今天要离开了,胡云你自己进去吧,先去拜见你的老师。”
“嗯,那么,再见,方先生,谢谢您这段时间的帮助。”胡云拜道。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方长摆摆手,“快进去吧。”
看着胡云转身走进学塾,他看了看旁边,这里门口有颗大树,枝繁叶茂,外观漂亮。虽然秋日已至,许多叶子已经枯黄,但枝干粗壮结实。
他乐呵呵的给自己加上了“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原地起蹦——
坐在了树杈上。
老实说,住了段时间客栈,还有些怀念待在树上的感觉。
此处很高,加上方长现在这种与天地自然融洽万分的,不管是周围行人、学塾先生、新来的同学们,还是有法力在身的小狐狸胡云,都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高树上,多了个白衣负剑青年人。
这里和学塾之间,没有院墙遮挡,方长运起远超普通人的耳力目力,在外面树杈上,看着里面情况。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他还是要最后看一看里面情况,看看小狐狸上学的情况如何,才算圆满。
距离开始上课还有段时间,蒙童们挎着书包或抱着书本,陆陆续续从四方走过来,其中年幼的那些孩童,还有家长送。
学生们里面男女孩都有,这个世界比较开化,壮男健妇同下地处处见,夫妻同时操持家业也属寻常,偶尔还能见到女掌柜,故此,由于在社会分工间,占据了重要地位,天下间女孩子上学的数量也很是不少。
当然由于依然是农业社会,相对来说,还是男学生更多些。
随着日头渐升,蒙童们陆陆续续到齐,李塾师拽着绳子扯动钟槌,敲响了学塾里面一只小铁钟。
当当当声音响起,孩子们陆续入座,继而安静下来。
方长看到,胡云被叫到讲桌前,简略介绍下,便分配了座位与他,很快,课堂里响起了郎朗读书声。
以后的路,需要他自己走。
对于妖怪们来说,学会人言十分简单,化去口中横骨后,自然便能说人话。但是识字才是大问题,只有识字,才能明理,才能看懂修行书籍,才能开阔眼界,找到后续道路。
更令懂行的妖怪们扼腕的是,相当一部分妖怪,根本意识不到这个问题。
很多化形后,也懵懵懂懂,最后在不断碰壁、茫然无方向中,消耗掉化形后比人类稍长的寿命。
而一些有传承,或者天生和人类生相近的妖怪,在这方面就比较幸运了。
比如胡云,比如有幸遇到方长,尚未化形就被点拨,且践行的犬妖刘阿黄,比如简氏兄弟的弟子中,那只县学后厨的仓鼠精,他们就不会遇到这种关卡。
只能感叹同妖不同命。
妖怪们在人间多有混迹,由于刚刚所说这点,各处私塾是十分受欢迎的地方,一是环境较为纯粹,二是能识字读书,也能坐着不动增长见闻,是妖怪们的首选项。
比如,就在这座学塾中,方长就见到了另外一只。
不过不在胡云所在的这间课堂中,那只妖怪,在旁边的屋里,身材是青年读书人模样,青衫纶巾,正与旁边人交流。
其品种不明,身上妖气极为淡微,以方长目力,也是直视了片刻才发现。
不知道他会不会发现胡云的马脚。
但是后面的故事,已经与自己无关了,方长跳下树杈,飘然远去。
…………
……
“馅饼,刚出炉的韭菜馅饼!”
“包治百病!秘制眼药,神效膏药,接骨拔牙,去除疖疮!”
“上好茶叶!瞧一瞧看一看呐~”
“水豆腐——”
市井集市,叫卖声揽客声此起彼伏,夹杂着谈话声、脚步声、牲口叫声、车轮嘎嘎声、锅碗瓢盆碰撞声,还有杂耍艺人们的笛声,市面上人头攒动,缭绕着锅灶里的雾气烟气,还有各种食物杂物的混合气味。
太阳高升,但是天气已经转凉,人们衣着薄厚适中,有别于夏冬。
对于这座城市的人们来说,今天的日子已经开启了段时间,正是来回奔波,讨生活赚银钱的好时候。这个时代夜生活甚少,夜市里的顾客量,也远远无法和早晨这段时间相比。
所以,现在是经济最为活跃的时候,不管对于摊贩、店主、家庭主妇、小工、匠人,甚至城外田里的农夫,都称得上“一日之计在于晨”。
两旁摊位上陈列着琳琅的商品,种类丰富,在阳光下显得有些花哨;各式招牌幡布与棚顶飘扬在头上,随着风来回晃动,让市集上行人有些目眩;店小二们肩膀搭着毛巾,站在店铺门口,点头哈腰迎来送往。
家庭主妇们挎着篮子,在菜农们担子上挑拣,讨价还价;旁边街边,有几个孩童似乎打了架,每个都在高声哭泣,似乎谁嗓门高就更有理;不远处高楼上,几个意气风发的富贵人士,正坐在敞开的桌边,欢笑着饮酒;旁边还有额头带着皱纹的汉子,愁眉苦脸蹲在墙角;道旁篱笆院里,夫妇正在拌嘴,似乎是为了家务问题。
不管是贫富还是美丑,不管是健康还是病衰,不管是年幼还是老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表情,表情下,是各自的情感,只不过,有的人喜,有的人悲,有的人哀,有的人乐。
人类的悲欢其实并不相通。
很多人也并不在乎别人怎么活着,甚至互相听见后,还会觉得其他人,只是比较吵闹——但方长并不觉得吵闹。
他只是缓缓地走在街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所有一切。
然后,许久以来,都只是在不断积累的修为,又像突破了藩篱般,猛地窜了一截,便如那春至花开、水到渠成。
166、【丁字路口的江湖人江湖事】
自从走上修行路以来,突破像吃饭喝水那样简单和平常。所以这段时间,方长甚至忽略掉,自己的修为有些时候没有突破了。
故而,走马观花般,观察体悟着闹市景致时候,忽然进境,让他有些惊讶。
这里竟然也是感悟自然的契机之一。
但方长并未过多在意,而是找个酒馆,给葫芦中补充了些高粱酒,而后穿出这处设在城墙内的集市,出城门吊桥,顺大路朝着城外走去。
悠游自得地走在路上,任由田野上的风摇动衣角,方长单手拎着葫芦,小口喝着,漫无目的的顺着路朝前行。
这葫芦采自仙栖崖上早课石旁,是他亲手栽种亲手制作,被崖上灵机浸润日久,本就灵韵极足。
后来,又被他一直以来带在身上挂在腰间,更是与众不同,用它装过的酒水,味道会变得更佳,清冽甘爽,内含灵意。
而且别看这葫芦个头不大,现在若是全装上酒,得用几大坛才行,不过方长暂未尝试过将它彻底灌满。
身后是清成府府城。
他送胡云去上学,自宁河府出来后,兴之所至,一直朝着府城东南行走。不知不觉间,便就过了州界,来到了宁河府东南,龙安府正南的清成府。
此次出游,方长只是按冥冥中预感,随心所欲前行,并未有确切目的。
道路上的行人,对这个白衣负剑、英俊潇洒,手里还拎着个酒葫芦的年轻人,也没有流露出过多表情。
这世上江湖人分布很广,数量很多,出没在天下各处,而且各种装束都很寻常。何况他只是衣服白的雪亮,经常行路的人,早就已经见怪不怪。
道路在前方交叉,脚下路从西北通向东南,在前方就到了尽头,搭在一条东西朝向,更宽阔的官道上。
嗯,丁字路口。
这里有个小小村镇,或者说,规模就是个村子,但是繁华不下小镇。
附近倒也农田平整、土地肥沃,方长抬头看过,此地风调雨顺已经多年,只要耕种便能五谷丰登仓廪足实,但这小村挨着道边,村民们思维活泛,还是“靠路吃路”,办起了各种营生,也都很红火。
抬眼望去,小村镇上方云气,一幅繁华兴旺之象。
看了看已至半空的太阳,方长将葫芦系回腰间,走到前方一棚子里。
“师傅,来壶茶。”
“好嘞客官,这里有鸦舌、水峰、云叶、烟雾红,您要哪种?”摊主立刻问道。
“最便宜的那种就好。”听到摊主问题,方长回答。
他对于茶水并不挑剔,能喝就成,毕竟无论哪种,都不如仙栖崖上自制的好。其实要壶白水也一样,不过想来摊主不会肯售卖。
这里时刻有热水在翻滚,摊主麻利地泡了壶茶,拎到方长桌前,又拿过几个杯子,对他说道:“客官您慢用,这里还有各种茶点,是否要来点?”
“不必。”方长说道,而后他叫住了准备转身离开的摊主:“师傅,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当然!”见对面客人想要吃食,摊主瞬间来了兴致:“这里虽然卖茶,但背后就是自家院落,地方宽敞方便,有齐全的灶台炊具,每天随时能提供饮食。”
“客官您要吃饭的话,这里有粟米饼面,厨下还有鲜肉,有鸡蛋,也有自家种的芹韭蒜薹,随时可以炒些菜送上来。除此之外,还有些山村土酒,有些自制卤味,有村里老王家做的五香花生米,您要些什么?”
想了想,方长说道:“来瓶酒,盛碗粟饭,再炒个蒜薹肉丝、韭菜鸡蛋,还有那卤味切了装上一盘,再上一碟花生米,先这些,不够再要。”
说罢他拍出几串铜钱在桌上。
摊主神色很是高兴,快速而仔细地数了钱,拿出了对应数量,便和方长说着,飞速朝后面走去:“客官稍等,上菜很快。”
方长点点头,慢慢等待。
他吃饭上从不吝啬,毕竟自己银钱不缺,只要能带在身上,便要多少有多少,就算不够了,也能饿上十天半个月,回仙栖崖拿钱。
家里有矿就是好。
修仙有成不吃不喝也不怕,亦挺好。
摊主动作很快,待方长刚刚喝了两杯茶,就把卤味拼盘和花生碟子端了上来,又抱了坛子酒过来,拍开泥封,并送上几个瓷碗。
卤味盘子里面,是一些诸如耳朵、心、肝、口条、头肉之类,虽然调料种类不多,但煮的透卤得透,而且分量十足、颜色新鲜,看起来很是诱人。
方长刚给自己倒了碗酒,还未饮用,就看到一只车队在不远处停下。
这些车不装货物,上面只用圆木致密地钉了笼子,前面用驽马拉着,隐约能看到里面有人,被粗大地镣铐锁在笼子上。
原来是一长串囚车。
令方长有些注意的是,囚车两边有大群江湖人,似乎在护送?
押车的差役警惕的看着旁边江湖人,也警惕地看着四周,包括村镇里所有人,以及方长所在这个饭棚里的人,也不知道是敬业,还是担心有人上前劫了囚徒。
应该是时间将近正午,他们准备来这里休息吃饭。
如此倒是和方长想到一起去了。
另一件让方长有些注意的,是两旁的江湖人中,有他熟悉的面孔。
由于并未开启“相逢何必曾相识”的状态,正扫视两侧能够吃饭地方的他们,也自然发现了方长。
那一男一女互相扯了下袖口,快步迎过来,走到桌边,看了看四周,低声惊喜地问道:
“可是方仙长当面?”
方长伸筷子,指了指对面座位:“相逢便是有缘,请坐,一起喝碗水酒。”接着,他对旁边摊主说道:“师傅,加两个酒碗,添两幅筷子,粟饭也要两碗,再切些卤味来。”
“好嘞。”
见摊主应着,方长扭回头看着面前,两人神情拘谨,行为却洒脱,也不客套,直接坐在了方长对面和侧面,于是他心下满意,对两人笑道:
“请叫我方先生就好,当日一别,没想到二位竟然同行了。”
对面那位男子拱拱手,笑道:”当日茶棚一别,先生风采依旧,真是让人不胜向往。“
167、【草莽英雄们】
来人正是柳元德和于青菱,那两位之前遇到过的大劫主角。
前者依然是书生打扮,虽然依旧有些文弱,但随身带了柄短剑,增添了不少阳刚气,衬托的面貌更为英俊。
后者作为江湖女侠,依然是一身红衣,英姿飒爽,腰间也挎了兵刃,是一只笔直细长的刀鞘,鞘口露着纤细刀柄,用布带缠得整整齐齐。
方长运目力看去,两人身上依然滚滚风云汇聚,有着四方气势云集之象,而且威势更甚。
看来随着大劫过程发展,他们作为主角,已经开始逐渐走向舞台中央。
坐在侧面的于青菱看了看方长背后灵泉剑,作为一名高级武者,以她的见识能看出来,这柄宝剑虽然装饰简陋,却自有风采内蕴其中,虽然外观平平无奇,但似乎随时能够出鞘,现出凌厉锋锐的绝代身姿。
她心想,这该就是传说中,方仙长在云中山里,和断绝水源的妖怪斗法时所用仙剑?
听闻当年那场大战撼天动地,飞剑穿梭,法术乱轰,山崩石裂,天空都是红色火光,最终眼前方仙长技胜一筹,将那妖怪制服。
不过她只是念头一闪,并未走神。
对于方长问话,于青菱笑道:“当初道边茶棚相别后,因先生的关系,我与柳兄结识,相谈甚欢。正好柳兄是兴庆府本地人,准备回家备考,而我也要去兴庆府投奔大伯,因而顺路,遂相约同行。”
“到了兴庆府后,也是机缘巧合,我大伯家和柳兄家相距不远,故此我们俩平日里多有往来。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便一同踏上路途,正好于这里遇到先生。”
“若先生不嫌弃,可以称呼柳兄为元德,称呼我为青菱就好。”
点点头,方长和两人碰了下酒碗,问道:
“不知道外面这些囚车,是为何而出现?里面关押的什么人,竟然有如许多江湖人士护送?而且二位也在其中。”
柳元德和于青菱正待回答,旁边摊主端着两个盘子走过来。
乡村小店虽然粗陋,但有一项好处,那便是分量十足。两个盘子足有小盆口大小,里面菜肴堆得满满,冒着尖儿。
一盘蒜薹肉丝,瘦肉丝炒了糖色,色泽深红,十分诱人,蒜薹根根脆嫩,两端深色,上面还隐约可见些细碎盐粒,混了几瓣拍碎同炒的熟蒜,吃起来味道浓郁,却有爽口感觉;
另一盘是韭菜鸡蛋,韭叶细窄,颜色嫩绿,不老不柴,鸡蛋黄的耀眼,在油中煎炒的边缘微焦,与韭菜混炒一起,散发着香气,吃起来顺滑多汁。
方长立刻招呼摊主,把粟饭端上来。
摊主又依照刚刚的吩咐,又端了一大盘卤菜,放在桌上。对面二人看起来饿了,捧着碗狼吞虎咽,于是三人一起,大快朵颐。
柳元德游学经年,朋友很多,故而酒量不错,于青菱是江湖女子,自然也颇有酒量,再加上这里的村酿劲头不大,倒也喝的欢畅。
待到坛中酒水下去大半时,不等方长询问,柳元德就开始说外面情况:
“外面这些囚车,关押的是好人,或者说,好官。”
“当今天下乱象已显,许多地方好日子不再,有些地方经济凋敝、饥荒四起,有些地方兵荒马乱,出现大量骨肉分散、流离失所,甚至白骨露野、鸡鸣不再的悲惨情况,让百姓们痛心疾首。”
“而人皇自从纳了几位美人后,不理朝政,将政务大量交给她们带来的人,终日里只是胡天胡地,有负黎民,实在是让人气愤。”
“朝中有位大官,叫左良平,官至郎中令,平日里素有威望,他不畏形势,纠集了一批心有正义的学生同僚,共同上书劝谏人皇,声势浩大,很多百姓寄托了希望。”
“可惜时势不顺,这些人被那些窃权的小人,不经有司不论罪名,直接打为逆党,俱都抓了起来,即使朝中其余正义之士竭力争取,也被判了流放五千里,真是天日昏暗。”
“平日里,这些被抓的人们,多有为百姓黎民仗义执言、或者施展善政、或惩强扶弱者,大家感念其德,又听闻那些小人们,要在半路对他们不利,便纠集起来随行护卫,也有家庭殷实的百姓资助我们。”
听到这里,方长仰头干了碗中酒,评价道:
“原来如此,都是壮士!想来,太阳终究有再次升起的一天,沉冤必能得雪。”
于青菱和柳元德神情沉重,拱手施礼:“多谢先生吉言。”
方长接着问道:“两位是怎么加入了护送队伍的?”
柳元德喝了口酒,润润喉咙,然后微微点头道:“当消息传到兴庆府时,我和于姑娘都义愤填膺,于是收拾行囊告别家人,结伴迎上了囚车队,加入了护送行列。”
“我们路上倒也清除抵御了一些危险,由于在下识文断字,智计不缺,而于姑娘武艺高超,冠绝群雄,于是被大家推为头领之二,担负更多更重的任务。”
于青菱在旁边说道:“我本是江湖人,参与这些江湖事本就应当,倒是柳兄,为了此份义事,连科举都放弃了。”
“而且柳兄虽然是书生,却并不文弱,竟也有些武艺在身,短剑用的甚是凌厉,又智计超绝,多次指挥若定化解险境,令群雄钦佩,也让小妹十分佩服。”
这番话让柳元德面色微红,摆手道:“于姑娘谬赞了,你武艺绝伦,敌人没有一合之对,才是队伍里真正的顶梁柱……”
不提两人互相夸奖谦让,周围护卫的江湖人和差役们,也俱都吃饱喝足。押送囚车的差役们,通过囚笼上特制的孔洞,为囚车中的人们递了饭食,然后准备上路。
有人过来拜见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以遇到故旧为由,让他们先去忙。
柳元德问方长道:“多谢方先生宴请,今日还未询问,先生此次出山,是为了去哪里?做甚么事?”
方长笑道:“在下乃是山野间一散人而已,倒也没有固定目标,只是兴之所至,顺着这条官道不断前行,观赏两边景致,体会这繁华人间、纷纷世事而已。”
于青菱和柳元德互相看了眼,然后他们对方长发出邀请:“既然如此,看先生所行方向,与我们顺路,不如一起同行?”
略一沉吟,感受了下灵觉与本心,方长没未拒邀请:“好。”
喜色顿时爬上二人眉梢。
…………
这大队人马若是动起来,也需要很多准备,人喊马嘶间,差役们用了不少时间,才整理好队伍,准备上路。
此时,两侧护卫的江湖人们,早已经准备好一切,就等他们一起出发。
差役们依然用警惕地眼神,看着两侧人们,然后挥动鞭子,驽马们各自嘶鸣,迈开四蹄,大队囚车开始缓缓运动起来。
此时,方长和于青菱柳元德一起,走在两侧护卫队伍里。
江湖人们俱都自由洒脱,虽说是护卫,却按照各自理解、各自习惯,分散在车队周围,同时不断交谈,他们各个嗓门都不小,让车队里十分热闹。
这种大型活动,对于江湖人们来说,是互相认识拓展人脉的绝好机会。
毕竟“行走江湖,多个朋友多条路”,并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与自己利益或者性命,切身相关的要紧事。
在江湖上,两个陌生武者相遇,即使有利益冲突,大多数情况也都会先叙关系,东拉西扯寻找那丝共同点,而不是拔刀相向,不然江湖早就因为死亡率过高,而萎缩不见了。
而叙关系时,当找到共同认识的朋友之后,便瞬间可以化干戈为玉帛,变成神交已久的好朋友,开始坐下来商量分配之事。
再一起找个馆子,喝上两碗掺了水的劣酒,吃上几碟卤杂碎肉,便道声好友,各奔前程。
不过此次护送,自然不是以上情况。
毕竟传说中的反派们,是真会上来要命的,江湖人们自然也打起精神,用多年的经验和各自绝活,侦查警惕四周,随时准备拼命。
真遇到值得去做的事情,这些草莽英豪们,并不怎么惜身。
这次护卫行动便是其中一件。
因为无论怎么行走江湖,也脱离不了这个天下。
而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对于很多江湖人来说,这是个十分现实的事情,也是萦绕在心头的情怀。
经济繁荣风调雨顺天下太平,这种年月即使对于跑江湖的人来说,也远比世道大乱时候强太多——若天下大乱,江湖人们一样会腹无食、身无衣、面有菜色、朝不保夕。
作为临时头领,柳元德和于青菱,一路上比其他人忙碌许多。
于青菱仗着功夫高绝,时不时前前后后巡视,既防范风险,也安定人心。而柳元德作为智囊角色,经常有人上前对话,他则发出一些指令,让这只小队伍运行的更为顺畅。
“有敌人!”
随着一只箭射来,钉在中间囚车上,前面人立刻示警,大家也随之紧张起来。
敌人来的十分突然,也在意料之中。
168、【剑破黑风】
这次截杀是突如其来的,场面一度很混乱,人们如无头苍蝇似得左冲右突,各自为战。
还好有柳元德亮起嗓门大声呼喊,于青菱带着其他几个头领一起,来回弹压,才稳住阵势,护卫的江湖人们仗着数量多,隐隐约约组成一个圈,将车队和其余人护在里面。
并不只是囚车,还有几辆路上被无辜卷入的车辆,上面的车夫和伙计们看到外面情况,俱都瑟瑟发抖,缩在角落不敢动弹,有的闭目祈祷,有的面色灰败。
方长和囚车以及路人们一起,被保护在车队中间。
刚刚的弓箭是民用品,力道挺软,对于警惕起来的江湖人们来说,威胁并不大,只有偷袭时候有用。
敌人在开头射了一波箭,伤了两个人之后,便抛下弓,拔出兵刃冲上来。
然后是混战。
刀光剑影,兵刃破空,斧钺相击,叮叮当当不绝于耳,间或着狂呼和痛喊,不时有人倒地不起。
终究来袭的敌人们武艺不如护卫们,数量也少,渐渐不支。
双方都是普通武者,不是军队,不成阵势,作为护卫的江湖人,和外面来的敌人,都是散乱接战,捉对厮杀。
菜鸡互啄。
方长只是站在圈子里观看,没有对这些凡人出手,也没有跳上路边大树。
随着来袭者们折损了大概十分之一人手之后,便再也受不住伤亡,各自呼啸一声,开始撤退。
护卫们明显松了口气,并未追击,而是开始整理兵刃,救治伤员。
还好对于他们来说,行走江湖,药不能停,随身都有上好金疮药,也懂得用烈酒药布包扎之法。
当然,大部分人还是打起精神,注意警戒四周。
对面敌人逃出没多远,便转为溃散,直到半里外,才重新聚拢起来成为一堆,只是似乎因为进退皆会感觉尴尬,动作停滞在原地,吵吵嚷嚷不知道在那里干什么。
他们的犹豫,给了这边更多修整时间,很快,大家状态与士气皆恢复到了高位。柳元德还在指挥,倒是于青菱轻松下来。
她轻快地踱步到方长旁边,笑道:
“这些就是总前来袭击的敌人,每次来人都完全不同,而且战力不高,轮番前来袭扰,烦人得很。”
她的刀已经出鞘,又细又长,提在手中,寒光凛凛的表面沾着些许红色,无言诉说着自己的战绩。
方长点点头,而后看着那伙正踟蹰不前的袭击者方向,告诉于青菱:
“前面还有一伙人来。”
女侠于青菱瞬间惊悚起来,警惕的看着前面。
作为功夫出众的武者,她的耳力目力,差不多是这些江湖人中最好的,这些前来护送的江湖人中,耳力目力仅次于她的几个人,都是各个头领。
如此看来,旁边的方仙长,果然和自己这些凡人不一样,在旁人完全没有感觉到的时候,就察觉到前方还有人。
她快步走到柳元德旁边,将情况和其一说,柳元德立刻严肃起来,而后接连发了一串指令,这些江湖人们虽有疑虑,但也按照惯性遵从,他们立刻行动起来,开始准备接下来的战斗。
不一会儿,果然又有一支人马到来。
他们倒是没有理会第一波袭击者,只是稍微一停顿,便举着明晃晃的各色兵刃,不管不顾直冲上来,目标赫然是这里的囚车车队。
以方长耳力,还能听见他们在呼喊。
“冲啊,赏钱多多!伤亡有重金抚恤!”
“杀——!”
“用力冲!不要停,冲垮他们!……”
随着双方开始接战,场面再度陷入了混乱。
尤其是,刚刚的第一波人,看到有新袭击者顶在了前面,便也下定决心,绕了个大圈子,找缝隙直扑上来,加入战团。
只是共同进攻的两拨人之间,泾渭分明,似乎完全不认识对方的样子,甚至还隐隐有些互相敌意。
于是,双方开始互相扯后腿,缺乏协调导致的混乱,从而迅速扩大,袭击者们以无组织,对上这边护卫们的些微组织,出现了一加一小于一的戏剧性效果。
于青菱的表现十分耀眼,她在环形防线上穿梭,哪里危急就去哪里,只要这抹红影一到,对面袭击者就如泥墙遇到了洪水,瞬间倒塌崩散。
柳元德则被江湖人们护卫得很好,防护力度不次于囚车,不远处的于青菱,也时刻分一缕心神在此处。若有敌人妄图冲向柳元德,很快会被众人合力碾碎,因此他得以稳坐中心。
只消片刻,这两波人便被一起击溃。
对方狼奔豕突的逃跑身影后,护卫囚车车队的江湖人们,已经开始欢呼。
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前面,有个身影,正看着这片战场。
见己方武者溃散,他冷哼一声:
“呵呵,这些人类武者,就是靠不住,用它们?完不成任务,再怎么遮掩,又有什么用。”
他满脸不屑,站起身子,任由长长的头发随风飘动,缓缓朝着车队走去。
江湖人们很快注意到了这个逆行身影。
惊疑不定中,只见这个身影逐渐靠近,在一处高坡上停下,接着冲车队伸出手掌。
黑风起。
砂石乱飞。
突兀出现的这阵黑风,如大网一般直罩下来,无差别盖住整个车队,而且力度在不断加强。
飞沙走石间,连囚车都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江湖人们咬牙拼力抵挡,但眼看便要支撑不住,包括差役在内的凡人们,甚至已经有中招扑倒在地,死活不知,而刚刚受过伤的江湖人和袭击者们,不少当即毙命。
方长叹了口气。
心念一动,灵泉剑出。
在江湖人们的视线里,只感觉金光一闪,那掀起了妖风的身影便身首两段,坠落在地。
而这股走石飞沙的黑妖风,也如有形之质般,被从中破开,继而渐渐散去,露出朗朗晴空、蓝天白云。
人们惊疑不定,俱有死里逃生之感。
“刚刚……那是妖怪?”
“当然,毕竟又不是第一次了,没想到这回又逃得一命。”
“这是因为,邪不胜正。”
“有理。”
“可惜不知道是哪里高人出手相助。”
“四周不见人影,说不定不愿现身,或者干脆已经走了也说不定。”
“只是我们无缘罢了。”
“不说了,干活干活,还得收拾呢。”
倒是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心里清楚这是谁出手干的,只是他们不知道方仙长的态度,不知道他是否要保持低调,所以不敢随处说。
和人聊起刚刚的事儿,他们只是和其它人一样,感叹“人在做,天在看,自然有正义之士上来帮忙”云云。
同时,他们心中也在暗自惊讶,没想到方仙长出手,竟然如此凌厉,如此迅捷。若是异位而处,自己必然挡不住躲不开这一剑,还好方仙长是自己这方。
但二人已经开始怀疑,之前听到的云中山除妖故事,真实性如何。毕竟这柄仙剑威力如此之巨,很难出现传闻中那种僵持景象……吧?
对于这群人来说,还要处理下战场。
那两拨袭击者,看到妖怪都被斩了之后,如炸锅般逃散,早已经不见了身影。
掀起黑风的妖怪死后,于原地现出原形。
却是只体型巨大的黑毛老鼠,有好几人大小,鼠头鼠身分离两处,面貌狰狞,还带有一丝疑惑,毕竟事情发生的太快,妖怪尚未理解发生了什么,就被断绝了生机。
由于怕有疫病,大家合力挖坑,将其用长杆推进去掩埋。
重新上路时,也有人注意到,方长背着剑却不出手,心里不爽,冷着脸看他。
但行走江湖久了,自然不会随意将过多真实情绪表露出来,因为这样做很危险,而且这个半路加入的行人,也不像自己等人,是被大义所感召,不出手帮助也可以理解。
倒是柳元德和于青菱,对他依然热络。
跟随着囚车快步走着,方长问道问道:“元德,这些护卫的英雄,是怎么甄别的,如何保证其中没有内鬼?”
柳元德笑道:“混不进来的,先生不要看我们队形散乱,进退没有力道,但对于身份验证上面,我们江湖人有独特的手段。”
“而且这次义举,江湖上有名有姓的人,都抱有同情,或者干脆有利害关系在其中。没听说过谁被雇佣来找事,也不会有人会接受雇佣。”
“若沾上这种被戳脊梁骨的事儿,对于以后十分不利,毕竟赏格再高,后面也得在江湖上生存下去不是?”
“来袭的人,主力应该是富商豪族们原本豢养的死士,或者护院之类,不知道什么人才有这种财路和门路。其余的,才是那些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三流武者……”
…………
对于马车来说,由于压载轻快,日行百里也寻常。
而两旁护送的江湖人们来说,速度也不是问题,行走江湖,谁能没点脚力呢?
似乎激起了大家的攀比心,自认在赶路上有几把刷子的人,会暗暗和其它人较量一番,你追我赶,吵吵嚷嚷,十分热闹。
只有那些确实有些笨拙的,才会在差役们警惕厌恶的目光中,寻辆囚车在前方坐下歇息。
169、【向着朝阳升起的方向】
方长与于青菱和柳元德走在一起,旁边是有些浩浩荡荡的囚车队伍,以及同样浩浩荡荡的护卫群。
似乎是因为敬畏,周围倒是没有江湖人接近,让他们这里颇得安静。
倒是也有人会疑惑,为什么这个昨天一直没有出手的白衣人,会和两位令人尊敬的头领走在一起,言谈间还很亲密。
不过江湖人们中间,喜欢多事的向来很少——爱多事的除非功夫极硬,不然早就被淘汰了——故而也没人去找茬。
“前面七十里有个小镇,名字没问过,今日我们应当会在镇中歇息。”于青菱对方长和柳元德二人说道。
她是江湖女侠,走南闯北见到的地方很多,也曾经路过这条道,知道路况。
“于姑娘之前来过这里?出来走走果然增长见闻,真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柳元德倒是不知此事,他手扶剑柄走在旁边。
那是他腰间短剑,制作的精美如艺术品,像是名家之作。虽然短剑刚刚出鞘过,但未曾与其他兵刃交击,也未曾饮血。
“是啊,曾经有一次,我准备去看看大海,便就走的这条路。”于青菱潇洒地答道,随着她向前走,红裙晃晃悠悠,显得十分无拘无束。
柳元德看着,忽然叹道:“真是羡慕于姑娘这份自在。”
“柳兄只是管中窥豹,这个江湖,离着自在远的很啊……”听到柳元德的话,她感叹了声,而后摇摇头,素来活泼的面容上有了些怅然:
“风里来雨里去,看着自在,其实也挺苦。而且江湖上人多,关系更是杂乱,俗话说,一入江湖深似海,各种身不由己的人,我这些年也见的太多太多了……”
柳元德听完,默不作声,过了几息才说道:“于姑娘真是辛苦,世间果然不如意事十有**。或许,只有方先生这样,才能真得大自在吧。”
方长在一旁只是笑而不语。
这时候并不适合说什么,总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确实够自在吧。
炫耀终归不是好行为。
那很容易让别人心态失衡。
此时已经近冬,田里的粮食大部分已经收完,现在所行的这段路两边,远近都光秃秃的,没什么沟壑,藏不住人,故而这里有敌人的概率并不大,相对来说很是安全。
这几个时辰接触下来,方长对两位大劫主角观感很不错。
不论是读书人出身的柳元德,还是江湖女侠于青菱,皆是富有正义感、心地善良的人,也是一般意义上的好人。
前路都很平坦。
从云中山往东面,南北几百里内,大堆州府都是平原,一直到海,再无险峻高山。
方长问道:“我们此行,却是向何处?这些官员们被贬五千里,但是看这条官道方向,不像是去南方啊?”
于青菱笑着答道:“先生有所不知,这条路一直通到大海。大概在此地东南,有个朝云港。在朝云港,会将囚车换掉,卸下镣铐,一齐上海船,到时候昼夜不停,牵星寻路,是南下的最便捷方式。”
旁边柳元德也点点头:“我从书上看到,正东方面临海的几府,在千百年前还是大海,如今水退陆出,才有了人烟。
“即便如此,东面海岸沿线,全是大片滩涂沼泽,海陆难分,故而也没什么良港。而且土地多盐碱,只有芦苇可活,连村落都没有几个。”
“只有正东偏南方向,有地多丘陵,本就比海高许多的位置,才有合适港口。因为地处探入大海的小型半岛之上,总是比别处更早见到朝阳与霞,故而有了‘朝云’之名。”
这番话让旁边红衣女侠,听得眼中异彩闪过,由于从小习武多,碰书本少,因此对于知识她很是敬畏,同样,对有学问的人,她也从来都很敬重。
在于青菱的感觉中,柳大哥人很好,书读的也好,自己和他很合得来。
比较可惜的是,因为这些官员蒙冤之事,他放弃科举,走入了江湖,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次博取功名。
在她看来,如此良材不能为官造福天下,是人间的大损失。
但昨天和柳元德说起此事时,对方却笑道:
“如今朝中如此混乱,连左郎中令这样的都因劝谏而获罪,被流放五千里,原本能造福天下,现在只能去造福边疆百姓,这种境况,做官也没什么意思,还有巨大风险,不值当。”
听起来十分有道理。
而对于旁边方仙长,虽然由于对方要求,自己和柳大哥对他的称呼都是“方先生”,但两人心里清楚,方仙长和自己这些人完全不一样。
传闻中,入了修行之门,便就不再是凡人,难以揣度和理解。
不过柳元德是优秀读书人,身具正气,于青菱也是江湖中的潇洒女侠,故而面对这位仙长,并不太拘谨。
何况,对方无论是表情还是气质,都如春风拂过田野般,让人不自主的放松,内心一片宁静。
就如上好熏香。
所以三人谈得很欢畅,一路上并不无聊。
对于方长来说,面前两人一个博览群书,一个常年在世上奔走,都有足够见识,对事情也不人云亦云,而是有自己独到见解和足够思考,是能够平等谈话的好对象。
天南海北的说了几番,话题又回到了刚刚的袭击者身上。
方长问两人:
“你们之前是否审问过袭击者?他们背后的人是谁?”
今天这两拨袭击者,大部分手脚健全的当然是逃了,不过他们不管不顾,将自己方伤员全都弃在地上。
还是这些江湖人护卫们,看着于心不忍,简单包扎后将这些俘虏放归。方长耳力目力都好,倒是没听见有对他们进行审讯,故有此问。
柳元德手扶剑柄,视线还停在不远处的树林上。
即使周围都是高手,还有个深不可测的方仙长戳在旁边,明知不会有事,他作为指挥者,依然不太放心。
听到旁边的问话,他才收回视线:“没什么用处,来的虽然战斗力还不错,但大都是乌合之众,他们全是为了钱而来。”
“雇佣的?”方长咦了声。
柳元德点点头:
“先生说得对,他们都是被雇佣过来的,赏格倒是明确,杀了郎中令左良平有一千二百贯,杀了其余人,按数量各自百五十贯,连我们这些护卫,也背了每人三十贯钱的赏格,只有押车的差役们杀了没钱赚。”
“还有一部分,是各府豪族的死士与护卫们,他们虽然没有拿到钱,但其实也是被雇佣来的,因为赏格给了他们的主家,算是拿人换钱。对于大族们来说,这活儿很好,因为即使阵亡了,也有大量抚恤奉上,绝对不亏。”
“不过各府的赏格各有浮动,这些袭击者们,也是大体按照府为组织,分拨来的。便如今天这两队,简单审问后就知道,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府,所以互相之间没有协调,更没有统一指挥,不然就棘手了。”
对于这些回答,方长并不是很在意,他只是皱了皱眉,说道:
“那雇佣他们的人?也问不出来么。”
柳元德摇摇头:“问不出来,中间层级太多了,无法回溯,只知道大都是各地有些地位的人出面,但各种线索无法互相联系起来,就像死死缠在一起的大堆乱线,再往上,目前无法考证。”
方长接着问他:“这些日子伤亡如何。”
“倒还好。”柳元德谈起这个,虽然表情很乐观,但话语中有些忧伤:“受伤的很多,死亡人数也有几个,都是好汉。轻伤的简单包扎处理,依然跟随护送;重伤的抢救过来,只好派人照看,顺便处理故去兄弟们的后事。这样算下来,自从出发,零零散散已经减员了十分之一,唉……”
旁边于青菱劝道:“柳兄无需过多介怀,我们江湖人行走在世上,就是个义字为先,护送左郎中令这事,乃是天下大义,受伤是为功勋,遇敌死去也是不负此生。”
“同样,若小妹有朝一日不幸身故,也莫要为我伤悲,等事情解决天下太平之后,给我坟前放上朵美丽的花,就好。”
柳元德沉默。
这些话让他心情更加低落了,还好读书人大都擅长自我安慰,很快他调整好了心态,说道:“现在有方先生在身侧,不再惧怕妖邪,加上我们实力如此之强,下面不会有多少伤亡的,毕竟已经路程过半,快到朝云港了,待到郎中令他们出海,事情便会告一段落。”
方长问道:“前来袭击的中间,经常有今天这种妖怪?”
“这倒没有。”柳元德摇摇头,“我们这些前来护卫的江湖人,虽然武艺高超,但都只是凡人,碰上今天这种妖怪,若不是您出手,也是个全灭的下场。”
“之前倒也遇到过一次,大部分死者,都是那回所产生,和这次也有不同。对方不知道是人还是妖,并没有主动出面,而是驱使邪祟前来攻打。”
“我们这边一连倒下好几个人,大家合力拼死相搏,才勉强支撑住,还好后面因缘巧合,才破了那次袭击。”
“不怕先生笑话,其实在以前,我只是知道世上有仙人有妖怪,但是一直都未亲眼见过,仙人还好,妖怪实在是有些怀疑它们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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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深切哀悼
170、【辟邪之火】
听到这里,于青菱在旁边叹道:
“是啊,之前对于妖怪是否在世间存在,小妹也很有疑虑,直到现在眼见为实,方知世界之大之奇,真是令凡人难以揣测。”
“若不是亲眼得见,谁能想到还会有这样勾魂夺命的怪风。行走江湖这些年,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形。”
“刚刚是小妹我自觉离死亡最近的一次,那黑妖风起来的时候,我完全忘记了方先生就在身边,只道今日便是葬身江湖之日,什么人生遗憾之类的念头都没有。”
方长笑道:“其实妖怪是很多的,而且修行有成者往往会混迹人间,你们有可能早就已经遇到过。”
“哦?”旁边柳元德不由自主地握紧了剑柄:“竟有此事!”
而旁边于青菱倒是掩口一笑:“倒是和在下想的差不多,看来妖怪们掩饰的很好,可能早就有过交集。”
说到这里时,方长回头看了看车队里的一辆囚车,他总感觉里面的气息有些熟悉,不过他还是没有理会,先给两位主角解释道:“毕竟这才是妖怪修炼正途,化形前后,总要往人间走上一遭,所以,可能比你们想的要多。而且此次天下乱起,本质其实是一次大劫将至。”
“大劫?”
似乎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词,柳元德和于青菱都很是疑惑,异口同声打断了他的话。
“是的,大劫。”方长继续解释,“或许你们对这个词儿很陌生,这描述的其实是天下间,不定期出现的一次灾难,全局灾难。”
“每当大劫起时,世间每个人都有可能被卷入其中,随波逐流,不管是富贵还是贫穷,不管是仙凡还是妖。”
“竟然是这样……”从方长口中听到这个名词解释后,柳元德满脸忧色,眉头紧皱。
而旁边于青菱则是担心的说道:“那天下百姓岂不是危险了?方先生,这大劫是否有解决办法?”
摇摇头,方长语气也有些萧索:
“不好说,毕竟这天地大劫不是学堂里的试题,并不一定有问题就有答案。对于每一次劫难,只能人们自己去探索应该怎么应对。找对钥匙自然千好万好,若是问题本就无解,或者选错了方案,则只能用人命去硬抗。”
柳元德和于青菱一时间无言。
方长也在旁边停止了说话,虽然两位主角见识都不少,但骤然接受这种信息,还是要消化上一小会儿。
待两人各自思索心事好一阵儿,柳元德回过神来,拱手道:
“刚刚我们太过震惊,打断了先生的话,实在是太过施礼,告罪告罪。不知道方先生刚刚准备说的,是什么?”
方长摆摆手:
“在下乃是山野之人,并是不太在意凡俗礼节之事,骤然听到这些,不被震惊才是奇事。”
“刚刚说到,这次天下乱起,本质是一场大劫。”
“根据在下收集到的各种讯息,此次大劫应该与妖族有关,有成组织的妖怪们,正在人间密谋各种事情,甚至往官员们身边塞卧底,力图控制他们,以达成某些阴暗目的。”
“甚至我猜测,人皇身边的那位宠妃,应当也是妖族们的一员。”
“对于修行人们来说,大劫并非不能预测,在几年前,天象上就开始有反应。但此次不知为何,与书上记载完全不同,看不出走向,也看不出起因结果。再高明的人,也只知道天下即将有变,这令不少人恐惧。”
“如今看来,此事当涉及到种族气运,故而影响了天象,遮蔽了天机。所以,虽然在下也会些推算之术,但算不出背后领导者是谁,也算不出他们在搞什么,以及事情接下来的走向,只能和凡人一般,走一步算一步。”
而后,方长沉默不语,于青菱和柳元德也各自想着心事。
将这些告诉两人,他有自己的考量。
毕竟柳元德和于青菱二人,是这大劫的主角,它们知道的信息越多,越有几率找到更好的路途,让这天下少受几分苦,多活一些人。
天色渐移,眼看着即将入夜,他才打破沉默,问两位大劫主角:
“对了,刚刚说,你们之前也曾经遇到过有人或者妖怪,驱使邪祟攻击车队,最后是怎么挡住的?”
柳元德抬起头,在回忆中有些迷惑:“方先生的问题,其实我也不知道为何。”
“哦?说来听听。”方长道。
“既然先生问起,那在下便说一下那天情形,您见多识广,说不定能够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柳元德点点头,开始讲述:“那是我和于姑娘刚刚加入队伍不久,囚车队伍从京城出来,我们得到消息后赶过去,用了不少天。”
“敌方知道的更早,出京没多久就开始了袭击,还好京师也不缺正义之士,从出城前,就聚集起了足够多的人手,抵挡住了许多攻击。”
“我们加入队伍后,也遇到了几次,但来者实力都不强。于姑娘武力高绝,而我也小有智计,被推举为头领后,我们联手挡住了那些袭击,过程十分轻松,于是有些放松了警惕。”
“本考虑早些赶路,提前到达朝云港,此后郎中令便能进入安全状态,于是白天我们多赶了些路,在荒郊野店夜宿。”
“谁知道太阳刚下山,便有凄厉尖叫的邪魅黑影,攻打过来。它们刀枪不入,能够影响人神智,十分难挡。”
“幸好它们虽然无形无质,但仍然需要兵刃才能伤人,所以我们拼尽全力,倒也勉强维持,只是败亡只是时间问题。”
“那荒野旅店规模不大,被围攻之下,屋子也摇摇欲坠。后来是店主看到邪祟们砍断了门柱,心中恼怒,从旁边抽出灶塘里燃着的木柴,朝邪祟们投掷而去。”
“结果那火苗虽然也是无形无质,却能伤到邪祟,我们见状大喜,纷纷捡了着火木柴当副兵器,一手刀剑一手火把,才消灭了那些邪祟,逃得一命。事后回忆起原因,我们也都说不上来,并不理解为啥。”
171、【囚车中的故人】
方长略一思索,已经有了大致猜测,他对二人笑道:
“你们可知道灶火的来历?”
理解了他话中之意后,柳元德在低头默默思索,而于青菱性格爽真,则直接开口问道:
“不清楚,这灶火不就是每日烧火做饭的东西么,竟然还有背景与来历?”
“当然。”
也不卖关子,方长直接说道:
“灶火最初的来源,是部落中的社火,是蒙昧时期山洞中的火塘。放远一些来说,人类的文明,便起自于黑暗中的那一缕火光。在无法考证的久远年代里,人类学会了生火,从那时起,才有了文明,有了如今这一切。”
“它驱散黑暗,带来光明照耀四周;它吓阻野兽,协助人们对抗野兽强敌人;它烘烤食物,让人类饮食更加安全营养;它取暖御寒除湿,给了人类更舒适的居住环境……“
”最重要的是,它还承载着祭塘的作用,虽然如今人们早已经移风易俗,其本质却还在。即使对于恶人和妖怪无用,但对于邪祟,却然能够造成一些损伤。”
“加上你们遇到的邪祟水平不会很高,故而那店主激怒之下的盲目动作,也能有效,几项巧合加一起,让其败退掉。不得不说,郎中令的运气实在是好,是你们这些人命不该绝。”
“其实,对于那种虚弱邪祟,很多类似东西,都有些效果,不止是灶火,甚至灯火、铜钱、桃木等等,还有传说中的童子尿,也会有些效果。”
于青菱说道:
“即便如此,那邪祟还是伤了我们几个同伴,若不是恰好找到了克制方法,后果实在难料。”
“那家野店的店主也吓得够呛,世上承平日久,虽然在荒郊野外开店,他也没碰上过危险,毕竟地方偏僻,连流氓闲汉都不会去。”
队伍开始减速。
“到地方了!今天在这里休息!”车队里面的人们互相传达。
而柳元德和于青菱也停止了和方长交谈,开始忙碌各项事情。
作为江湖人们的头领,他们住宿前的事务很杂,需要警戒周围、布置防务、安排饮食住宿、安抚民众……等一系列准备才行。
方长也站住了脚步。
他心想,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灶神,只有天地自生的城隍土地山神水神之类,再没有其他,也不分层级。
这个结构倒是十分的扁平化,非常前卫,但考虑到时代,就有些简陋了。
其实,若是有个灶神也不赖,可以管许多事。
不仅能够和土地城隍们一起配合,护佑各地平安,还能知晓天下状况——灶中最能得知人间状况,毕竟锅里的饭是瞒不了人的。而人生在世,如果活着,无非吃穿二字。
不饥不寒,百姓们方能安居乐业。
这个镇子规模还不错,大小类似虎桥镇。
官道也从镇中穿过,不过榛子中,道路一边房屋老旧,一边房屋较新,而且较新的那边房屋要少许多。
能够看出来,道路本来是从村边经过,而后因为重心变化,小镇开始朝着官道对面发展。
“方先生,我问了这个镇子的名称,却是叫‘梨林镇’,梨树的梨,树林的林。”于青菱的任务,比起柳元德来说要轻太多,她武艺高超,只需要不断巡视便好。
空闲时候,她溜达到方长这里,告诉刚刚打听到的消息。
“唔,好名字。不过这镇子周围,好像没有梨树。”方长笑道。
于青菱笑道:“管它呢,或许很久很久以前,这里是种梨树的,只是后来不见了而已。”
“这种情况也很常见,譬如此处往东北走百十里,有个临海镇,但镇子旁边是广袤农田。后来我问了村民,才知道那里在很久很久以前,真的是海边,甚至还有渔船残骸躺在村边。”
来了大生意,镇上的几家旅馆联合了起来,一起接待这囚车车队的许多人。
伙计们甚至旅馆掌柜本人,都开始忙碌,烧水做饭、整理房屋、栓喂牲口。差役们也没闲着,他们依然警惕地看着周围所有人,打开囚车后,让里面囚犯们出来住宿。
长途押送就是这样,而且里面这些人,若不是遭逢如此变故,也都是有身份的人。
而且他们个个气宇非凡,加上之前事迹,若不是担忧自己工作完不成,相当一部分差役们,在心理上也同情这些为百姓仗义向征的官员们。
逐个给囚徒们,更换了更重的铁镣铐,差役们领着这批人,列好队伍,准备带进旅店。
为首的前郎中令待遇倒是不同,他虽然也坐的是囚车,身着囚服,但手脚并无镣铐,或许只是以前官位贫瘠带来的优待。
靠在旁边一颗树上,方长看着前面诸多人,默默地喝着酒。
本来他计划今晚在树杈上解决,不过于青菱表示江湖人们经费充足,已经给自己准备了间房子,他也就打消了原本念头。
忽然,方长见到两个熟人,互相搀扶着,从囚车里跳下来。
竟然是怀凤府的刘修文和胡雪球夫妇。
刘修文身躯瘦弱,手脚戴着巨大镣铐,缓缓地加入队伍,准备去寻找自己房间。旁边胡雪球搀扶着他,身上倒是没有镣铐,只是慢步跟随着。
方长挂好酒葫芦,几步走上前去,问道:
“你们怎么这个样子?”
两人迅速扭过头来,看到是方长,十分惊喜:“方……先生,您怎么在这里?”
“顺路而已。”方长笑道,而后接着问这两人:“昔年怀凤府一别,你们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但我记得,刘公子刚刚考中没多久,竟然也被此事牵连。”
同样,让方长很是好奇的一点,胡雪球是只化了形的大妖,虽然由于她自己放弃,导致修为已经寸步不前,但他竟如普通人一般束手就擒,而且也未去解救自己丈夫。
听见纺厂的问题,胡雪球苦笑道:
“我相公他科举高中,然后进了翰林院学习庶务,我也是他进了翰林院后才收拾家里,跟随一起上京。”
“没成想,朝堂上积攒已久的矛盾,因为些小事骤然爆发,修文虽然官职低微,但为了正义,也参与了名字联署。”胡雪球指指旁边囚车,“结果就成了现在这样。”
“修文一直不够壮实,我心中担忧,干脆随他一起上了囚车,随行照顾。这也是我这个做妻子的,唯一能过为他所做的事情——虽然我能轻松救他出去,远走高飞,但是修文并不同意。”
谈话间,有两个差役凑上来。
本试图让方长,莫要和囚犯们聊天,但是走到近前后,差役看着其背后的宝剑,刚刚经历过激斗的挺们,心中忐忑万分,互相看了眼,最终还是选择了放弃。
172、【唯尽人事而听天命】
这时,总算将诸事安排好的柳元德,终于得了空闲,凑过来,见方长正和刘修文夫妇说话,惊讶地问道:“方先生,您和刘翰林是旧识?”
“嗯。”方长点点头:“当年刘翰林还在读书时,曾经有过一面之缘。”
作为读书人,柳元德对着囚车队伍里面,诸多中举后的官员们,十分敬服。而作为新近中举的年轻人,刘修文和柳元德互相乐意结交之下,一路上也熟悉了。
见到方仙长和自己甚为佩服的刘翰林是旧识,柳元德长吁口气感叹:
“果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因缘际会,先生和刘翰林这样的好人,早就认识,倒也并不让人太过意外。”
“只可惜这世道艰难,容不得正人君子路途顺利。您看,这次朝堂上的好官,差不多被一网打尽了,只剩下那群不知道在密谋什么的败类,还在那里作威作福。”
刘修文在一旁无言沉默,许久才安慰他道:
“会好的。”
看到目前氛围不对,方长在一旁笑道:
“刘翰林说得对,现在的遍地乱象,都只是暂时情况,一切都会好起来——好官们会回到朝堂,苛捐杂税会取消,兵荒马乱会消泯,士兵解甲归田,刀剑铸为犁铧,天下将会重新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重归太平。”
几人闻言,忧色稍霁,俱都表现出了向往神色。
柳元德叹道:“先生说的真好,只是不知道,还要多久这幅场景才能到来。”
方长笑道:
“虽然我看不出具体要什么时候结束,但是大致时间范围还是有点眉目,时间不会太久,甚至远不到你们头发变白的时候。”
“当然结果无法确定,想来,要么是刚刚我说的那一切重新出现,要么是永远,永远,再也不会出现。”
柳元德经历了诸多世事后,从普通读书人,变成了心思玲珑的读书人,他率先听出了方长话外之意,皱着眉头问道:
“先生的意思是……这次我们不一定赢?”
关于自己在大劫中的派系,柳元德很是自觉,而对这个大劫主角的敏锐,方长赞许地点点头,表示他理解的没有错。
“哦?怎么说?”听到他的话,刘修文也好奇起来。
“方先生曾经告诉我,这次天下变乱,其实是人间新劫数的部分表象”,柳元德解释道:“有伙组织起来的妖族,正在人间密谋各种事情,甚至皇帝身旁的那位宠妃,也可能是妖怪。”
“!!!”听到这个,刘修文很是震惊,而旁边的胡雪球,也似乎受到了惊吓。
胡雪球和丈夫刘修文互相对视了眼,而后她紧张地问方长确认:“方先生,他说的可是真的?又一次大劫已经来临?”
“元德说的没错。”方长说道:“如果你这几年有注意过夜空的话,应当能发现,天象已然有大变,异象很明显,一次大劫已至,而且此次由于原因的特殊,大劫进程无法预测。”
“刚刚元德所问,也没有错,能确认渡过的事件,还能叫劫数么?于身处劫中的人来说,渡劫从来都是挣命。而对于掀起大劫和被迫受劫的群体来说,输赢,真的没法确定,只能看双方谁运道更好。”
听到这番话,柳元德脸上表情愈发沉重。
倒是旁边刘修文继续安慰他:“柳兄无需太过忧烦,像这种以单人之力无法抵抗之事,无非是尽人事而听天命,如此而已。”
见对方身处逆境,心态依然很好,柳元德终于缓过神来,佩服地说道:“刘翰林说的对,是我钻牛角尖了。”
天色渐晚,炊烟处处。
忙碌的镇上人们,已经大致安顿好了忽然涌入的大量人口,无论是住宿还是饮食,都因为这波人潮,而多了大量生意。
小镇的经济,一时间红火起来,甚至连杂货铺、布店、铁匠铺4甚至出卖劳力为生的普通人家,也因此增加了些进项。
但镇民们还是提高了警惕,看好自家孩童,并嘱咐家人们没事不要出去。
虽然一直待在太平年月,可忽然见到如此多拎着兵刃的强壮陌生人,大家还是有些惧意,幸好在铜钱面前,人们并无隔阂。
这时候,于青菱从不远处一家客栈二楼,探出头来,在随风飘荡的客栈旗帜下面,冲这边挥手招呼道:“柳大哥,这边有事情要你来处理!”
“好嘞,我这就来!”柳元德回应道,而后看于青菱已经缩回头去,他转身冲几人道:“在下失陪了,那边还有事情需要我。”
说罢快步走向那家客栈。
后面,见柳元德走开,而其他人都离着挺远,胡雪球有些焦急地问道:“方先生,刚刚柳元德是凡人,我不好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
不待得到回答,她又自嘲般笑了笑,“妾身已经放弃了修行路,准备相夫教子,好好做个普通人类,按理说不该关心这些,但是……”
方长知道她的意思,一是作为狐妖,出身妖族,自然对相关讯息比较敏感,二是自己丈夫刘修文,当前情况明显是已经受到了波及,胡雪球很关心丈夫后面的安危。
于是他将现今了解的情况据实以告。
胡雪球很是气愤:“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大劫一起,要死多少人和妖,这是造孽啊,罪不可恕!”
末了,方长对狐妖说道:“在下尚未查清楚,他们的目的和计划,但你此去,还是要隐藏好自己,不要暴露,更不要参与,你这样的妖怪,很可能会是对方的目标。”
“妾身省得。”胡雪球微微行礼道。
“不过此去边疆,或许能够远离漩涡中心,相对会安全些。”刘修文担忧的看了看妻子。
“非也。”方长摇摇头,“任何地方都不会是善地,不管是深山老林还是喧哗闹市,这个只看运气,而且边地已经乱起,你们还是小心为上。”
三人走进房间,要了些热水。
或许是今天来人太多,店家忙的飞起,很多方面照顾不周全。屋里茶壶茶碗倒是齐全,但是没有茶叶提供。
胡雪球从随身包裹里,拿出些碎茶,用水冲泡端给二人:“这是妾身从京城带来的,原本是好茶,可惜经不住路上颠簸。”
“味道不会变就好。”刘翰林安慰她,而后从妻子手中接过茶碗。
只是他所戴镣铐极其沉重,行动起来殊为不便,哪怕喝茶这种动作,也很费力气。方长见状,伸手一指,镣铐便脱落在地,叮当作响。
刘修文大喜:“多谢先生。”
“未经许可开人锁,希望我这不算窃,哈哈。”方长笑道,“明天一早,再自行戴上便是,他们发现不了曾经被打开过。”
“我们也抗议过,这些差役总是像防贼一样防着我们。都是读书人,被发配自当慷慨赴义,难道还会跑了不成?结果他们不听,只怕有人逃掉,整日间戴着这东西,实在是难受。”
173、【刘修文之托】
解脱了身上镣铐,刘修文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他有些厌恶地将镣铐们拾起来,放于桌面,准备明天出门前戴上。
方长也尝了尝胡雪球带来的茶。
这茶叶味道确实不错,虽然和仙栖崖上的自制品种没法比,但是也为上品,只是碎末较多,漂浮在茶水表面,需要先行轻轻吹开,才能饮用。
“刘翰林,你是为何被牵连到的?你夫人为何也会在此处。”
放下茶杯,方长问道。
刘修文微微向后靠在椅子上,似乎今日才能得到休息一番:
“这就说来话长了。”
“两个月前,对于皇帝的荒唐行为,左郎中令忍无可忍,于是聚集起了批有同样感受的官员,试探周围人,私下串联,共同署名上书。”
“在下正于翰林苑里学习庶务,那都是为官后需要用的学问,课程并不重,有足够余力关注天下事。听闻这上书内容后,我也深感使命在身,于是一道具名,劝谏君王。”
“谁知道,朝政大权早已经旁落,这份联署奏章,虽然声势浩大,但递上去之后,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呵呵,说不定皇帝连看都没看到。”
“倒是后果很严重,敌人反扑十分迅猛,我们这些写了名字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被直接抓入了天牢,判了流放。”
“临行前,雪球她不忍心分别,也不忍心看我一人被发配边地,便遣回了家中仆人,让他们自行回怀凤府老家,而后随我共同前行,路上好有个照应。”
“本来,先生您是知道的,她身份不同,能够将我救出去,夫妇一起远走高飞,但我没有同意。为国为民被贬,乃是无上荣耀,若是中途潜逃,天下百姓该怎么看?此绝非正途。”
讲述着这些,他时而义愤时而凝重,最后则爱怜地看着妻子。
方长点点头。
这个前因后果很是简单,但并不平凡。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们便是天下的脊梁。
同样用那个笔名比大名更为人所知,那个名字放在破折号后面,前面句子立刻变成名言之人的话说,即使为帝王将相所做的“正史”,也往往掩盖不住他们的光辉。
不过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的,他只是感慨了下,而后问道:“王都里情形如何?有多少人已经是对方的人?”
刘修文想了想,说道:“在下官职微末,交际也不多,了解并不全面。首先皇帝身旁近宦,应该已经都换了人。而目前执掌朝政的左右尚书里面,右尚书似也投敌。其余各部,吏部司、刑名司、军兵司依然坚挺未陷落,但言路大都已沦陷。还有各地州府主官,言行多有表现不正常者。”
方长思索了下,他对朝政了解并不多,只能以常识判断:“那倒还好,情况并未坏到无法拯救的地步,至少尚有平衡的力量存在。”
对面刘翰林反而比较悲观,他摇摇头,对方长说道:“但是从走势来看,我们依然在节节败退,彻底覆亡只是时间问题,到时候,说不定我们这些已经被发配到边地的人,也会被彻底清算。”
末了,他出屋门相送时,拜托方长道:
“先生是有大能之人,我们这些被贬谪的凡人,只能随波逐流,无力对抗天下大潮。在下希望,先生能为天下苍生,调查清楚到底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事,如能出手阻止一二,更是功德无量。”
说罢,书生刘修文长揖到地,许久方起身。
抬起头来时,却见方长已经离开远去。
他满心疑虑回到屋里不提。
幸好没有差役撞见,并未被发现他私自脱下了镣铐。
…………
“方先生快来吃饭啦。”于青菱见方长走过来,欢快地呼喊道。
“好的,我来了。”方长回应着走到桌前。
于青菱和柳元德看他落座,才也拉开椅子就座,他们专门等候方长,没有和其他头领们一起用饭,而是专门选了张桌子。
桌上饭菜略显丰盛,但价格全都很实惠。
蔬菜皆符合时令,除了一盘炸藕合之外,无非是白菜萝卜豆角,有的和肉片炒一起,有的仅用醋醋一溜,还有大盘菠菜,放了许多鸡子,黄澄澄绿油油,显得十分诱人。
旁边除了大桶粟米饭,还有几个饼几个馒头,以及三碗漂着几点油星的骨头清汤。
这次护卫行动,乃是京中正义人士资助,虽然金钱上面很是充裕,但大家都精打细算,并不曾有豪奢行为。
赶路一天,除方长之外都有些劳累,几人并未多言,俱都低着头猛吃,却也丝毫不浪费,很快便碗盘光净,只余下些汤汁。
江湖人普遍都很能吃,包括看起来外表身材柔弱的于青菱,也连吃两大碗粟饭,还啃了个白面饼。
“先生您的房间在斜对面,一会儿我领您去看看。”柳元德道。
“好,多谢。”
山村夜店,虽然破旧但还算干净,看来在环境上用了些心。
不过骤然接纳诸多旅客,压力之下店主店员们还是有些失措,在物品供应上面有些短缺,连热水也只能排队领取。
见状方长干脆没和别人去抢,而是将几个除垢术拍在身上后,走到院落里。这里有棵极其高大的槐树,约莫两人合抱粗,估计有几百年。
他轻轻一蹦,找了个树杈躺下,看着夜空与月色出神。
今天月亮很好,如水一般洒下,让有些清冷的夜,更加静谧。
下面不远处遍布灯火地小镇,都因此显得很远。
此处很高,能够越过四周屋脊,看到远处的田野,以方长的目力,不管是远处的树木土丘、田间阡陌,俱都如白日一般清晰。
但朦胧地夜色,终究让一切都显得与白天不同。
自从进入了修行路后,他今天还是头一次思考这么多、思考这么久。方长清楚地知道,这是自己即将面临的大抉择。
这次天地大劫,自己所处的位置如何?
对于刘修文的托付,自己是否应该应下?
还有遇上两位主角,下面该如何?
他在思考。
174、【方长问心】
日常言行亦有道,勿须向外求分毫;
须问仙路在何处,径直只向心中找。
修行路,本就是不断提高心境,与自己所修之道相合的过程。
而且愈往后,愈加精微细致,便如走钢丝,不可不细细考量,否则一步踏错,只怕要千百倍功夫才能挽回。
或者干脆往错误方向的步子大了,则会万劫不复。
躺在树上看着夜空,方长解下酒葫芦,揭开盖子,咕咚灌了一口。
感受着酒液在唇舌上浸过,留下发酵后高粱的芳香,又变为丝丝细线,顺着喉咙直下而去,他将这两年的诸多事情,在心头迅速过了一遍。
同时,他将自己那本《修行道》中的每一句话,也都在心中细细咀嚼、来回品味。
道法自然……
“自然”一词,绝非狭隘的意思,但也不是每个引申含义,都是自己所持之道,其中分别与细微之处,需要自己仔细思索。
就如这次天地大劫。
其发展路线诡异,波及范围广泛,而且明显后劲很足,也不知道这个天下,将会遭受几许苦难,才能见到太平重现。
而自己,已经了解的远超别人,又结识了于青菱和柳元德这两位大劫主角,还与幕后黑手们有了些许冲突,那么接下来,自己该
如何去做?
这是个值得好好想一想的问题。
转头就走,躲避遁逃,回到仙栖崖上闭塞六识,再挖个坑埋住脑袋,装没看到?
定然是不行的。
这种绝非自然的虚伪软弱,即使无人得知,也没有人来耻笑,但对于自己的道心,依然有大害——连区区大劫都吓得不得了,那么比历劫艰难上千倍万倍,更多险阻艰难的修行路,是否更要逃避?
若是此次躲掉,这是个无法迈过去的坎儿。
这条道法自然的道路,也并不是从头到尾无所作为。
而且,自己早已经身入局中。
即使真的躲回仙栖崖,大劫范围如此广阔,而且人类还有失败之虞,有相当高概率也是无法躲过的。
焉知取得了胜利的那群妖怪们,不会组织起人马,来仙栖崖扫荡,将自己当最终boss刷?
还好世事这盘棋,没有执子人,或者说,每个生灵都是执子人。
那些掀起大劫的幕后黑手们,虽然是应势而行,但后面发展依然是应势而走,并不受他们太多控制。
决定历史走向的,依然是浩浩汤汤的天下大势,每个生灵在其中,只有微薄力量,将其朝自己想要的方向撬动一下。
虽然有的生灵力气大、有的生灵力气小,但是没有谁能有压倒性的撬动作用,这也是方长的出手机会。
或者发动世上人民,改天之道为人之道,损有余以补不足,于大地掀起赤色潮流,将妖魔鬼怪一扫而空,除尽污秽,引领命运变革?
当然挺好,但也不是自己的道路,如果真的那么走了,那就是另外一本书了。
还是化身妖怪们和凡人们,口口相传的那种仙人,将世界上搞事的妖怪,挨个找出来斩了?
唔,这个笑话挺不错,世上妖怪繁多,数量难以计数,更是不知道哪些加入了搞事一方……
便是不加甄别,也到累死都杀不完,而且所耗时间远远来不及,更不说大肆杀戮,说不得会影响自己心智。
余下来,最适合自己的,还是按照冥冥中所感,仔细调查,弄明白后面到底是谁在拨动世事,他们接下来的动作是什么,而后把这些情况传递给需要知道的人,再择机除掉幕后黑手,也是自己微末之能,对于大势所可以进行的撬动。
思绪就如一柄迅疾利剑,自心海中斩出,将层层叠叠桎梏一扫而空。
由于所修之法迥异,方长不用投硬币,也不用行那些凶险法门,只是在树杈上坐着,看着四周平坦空旷的暗夜原野,仅仅是靠把自己安静下来,回忆往事,就能进入状态,照问本心。
经历了这此问心,方长心境又提高了一层,修为也随之自行运转,进入了全新水平。
树下脚步声响起。
乃是于青菱和柳元德二人,正联袂出屋,边在月下散步,边互相诉说着琐事。两人状态颇有些亲密,不知道是否为共同战斗所结成的友谊。
结束了这番思索,方长的心境澄澈通明。
刚刚于心境和修为上双双突破时,他似归合于天地,无有任何人能够察觉其存在。如今既然已经结束,他轻轻将刚刚状态压制住,重新现出普通人模样。
与此同时,树下小院里,正在散步的两位主角,先后发现了树杈上有人存在。
那个白衣负剑,手中抓着个葫芦的身影,十分熟悉。
“方先生?”
武艺更高,于是更早发现方长的于青菱抬头,冲树上喊道。
“是我。”方长淡淡出声,而后他朝树下二人发出邀请,“今晚夜色甚好,不如一起上来坐坐?此处视野开豁,别有番风味。”
树下二人欣然遵从。
于青菱在树枝间借力,来回两三下,就蹦跳到了方长身边,而后他低头一看,发现柳元德正将袖口卷好,准备爬树,于是笑道:“柳大哥,我来助你。”
话音落下,她重新跳下这颗大槐树,在后面帮了把,而后有些功底的柳元德,也顺利跳上来,于青菱随后跟上。
两人一起坐在方长附近,看着周围被方先生评价为“甚好”的夜色,倒也观感不错。
方长忽然开口,打破宁静:
“元德,你是为了什么,而放弃举业,来当郎中令的护卫?”
听到这个问题,柳元德低头思索了下,而后看着方长,回答道:“先生这个问题看似简单,但琢磨后却能让人深思,细细想来,我此次当是为了正义和公理罢。”
“正义和公理……”方长念叨了下,而后转头问道:“那么青菱你呢,又是为了什么,走上了这条江湖路?”
于青菱笑了一笑:
“我不似柳大哥读书那么多,想法也很寻常,既然从小习武,自然而然就进了江湖。但是和柳大哥一起,做郎中令的护卫,只是像戏文里所说那样,不希望大地上起刀兵,希望大地上开太平。”
对于二人回答,方长很是欣慰。
他继续招呼他们看夜空。
175、【包厢还是那个包厢】
吕阳成和宋宏业自从联手后,经常同去顺居酒楼。
这里已经成了他们的的惯常据点。
和顺居的厨艺很好,即使同样菜色也一直有变化,甚至可以说天天不重样,所用食材也名贵,即使对于他们这两个纨绔出身的人来说,也算的上奢华。
加上此处服务也十分到位,而且包厢还自带隔音效果,对于他们俩这种有秘密的人,最为合适。
不过他们还是习惯带上身边最亲近的人,吕阳成带上亦师亦友的幕客朱春花,还有车夫吕安,宋宏业则带上小妾合秋月。
所以,一般是五个人在这间总是给他们预留的包厢里,吃吃喝喝,同时各种密谋。
两人联手之后,确实将手下事业补齐了短板:
宋宏业家中世代经商,有丰富的进货和分销渠道,甚至有好几条获利丰厚的走私路线,以及大量商贾朋友投入的充沛资金,但缺乏官面照应,也不好招过多人手;
吕阳成是官宦之家,交游广阔,有大量明面上的好生意,包括矿点和工程,手下人员众多,但缺陷在于流动资金一向紧巴巴的,而且这些关系也需要用钱去喂去照应,而且也缺乏变现渠道。
如今二人消除了之前,因为年轻气盛起的多年芥蒂后,本就性格相似,加上生意互补,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段段时间,就各自将事业做大做强。
他们已经身家巨富,关系稳健,手下做事人众多,现在是这座广平府城里面,数得着数的员外。
不过,今天屋子里不是五个人。
除了吕阳成、朱春花、吕安、宋宏业、合秋月之外,场内多出来一个练家子打扮、身材粗壮的人,诸人都小心迎奉着。
哪怕曾经和罗夏风是同僚,甚至当初一起被赐名的朱春花与合秋月,对他也很是客气,一是因为实力,二是因为两人走脱不开,目前只能通过这骡子和后方联系。
“所以你们都败了?”
骡子妖罗夏风正扯着只猪肘大嚼,听完他们的陈述之后,口唇略微停顿了下,问道,然后并不是十分在意,继续将猪肘连骨头咬碎吃下。
“不是我们无能,乃是对方太过强大。”吕阳成陪笑道,“我们后来商量,怕各自寻来的人实力不够,干脆将他们集合成一股,合力向前。至于输赢,看两方人领的赏格数量就好,如此能够保证任务第一,还不伤和气。”
“谁成想那些江湖人护卫,功夫太硬,我们很快就败下来。但据他们所报,即使赢了也没用,因为后面又来了伙,不知道哪个州府的人,虽然也是实力不济,但其中有妖在他们溃败后出手。”
听到这里,罗夏风才来了大兴趣。
他扯过一旁盘子里的湿毛巾,仔细擦了擦手,问道:“然后呢,他们不会也败了吧。”
“罗特派员明鉴。”吕阳成道,“那出手之妖,实力强大,掀起一阵黑风吹去,眼见那帮江湖人已经抵挡不住就欲落败。”
“谁知道有道金光闪过,黑风和施放黑风之黑毛老鼠妖,一同被斩为两段,掉落尘埃。可见有真正高人坐镇其中,即使我们这帮人赢了,面对这种也讨不到好。”
由于目前职位,骡子精在远近走动的很多,关系门路广,认识人也多,他深深思索了下,皱眉道:
“我应该知道这是谁,此为东面乐吉府的人,那里有个妖将,就是黑老鼠成精,平日里嚣张跋扈不可一世,没想到他不守规矩,亲自下场抢功,竟然还被修行人斩了。”
这事让他很是重视,他对桌上几人道:
“今日饭后我就动身回去,向洞主禀报这个消息。”
合秋月心思缜密,她开口问道:“不知道洞主会如何处理此事?继续上报?”
“当然。”罗夏风说道,他一向自认实力强横之外,还智计多端,“我会向洞主建议,让他向上面提议把后面几个州府,原本预备的刺杀也取消掉,之前的计划,是让这些江湖人们层层削弱那些护卫,终有一处会得手。”
“结果现在目标实力比我们想象的强,也就不用了,目前看来,光依靠凡人,那些江湖人护卫们都对付不了,后面州府也没法成事,除非像那只耗子精一样不尊号令亲自下场。”
“应该派高手前往,一次成功,最好像我这样的。”最后,罗夏风十分自傲的说道,不过他还是下意识摸了摸手,这只被尺状法器砸碎过的蹄子,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合秋月点头道:“说得好,我们剩下的时间并不多,虽然上面并不是太在乎他们生死,但就这样让他们逃脱,实在是有些伤面子。”
“对,一旦进了大海,我们就没法继续截杀了。海里的情况实在是不熟,我们在那里也没有根基,也没有过硬关系。”
“还好我听说,上面在海外群岛中有个山场,依靠那里正在对大海布局,若是收服东海,靠着里面充沛人力和资源,我们大业可期。”
骡子精一边说着,一边加快了进食,迅速将桌面上美食扫了大半。
目前他对两位昔日同僚的招待很满意,毕竟只有他们没有进山,而是在人间找了两个纨绔辅佐,都很有钱。
不像别处,只能拿各种自己已经吃腻的野味招待,广平府的据点,可以像真正富贵人类那样,整治好酒席。
而后罗夏风打着饱嗝,对几个人道:“我先走了,你们慢慢吃,多谢招待,这里的酒饭味道真好……不用送了。”
话毕,他便从窗户跳出,于大街上人们惊愕的眼神中,仗着脚力,转瞬间便去的远了。
起身拜别后,重新坐到座位上,几人看着狼藉的桌子,相顾几眼。
还是合秋月心思玲珑,开门朝外面喊来了店员,让他把桌面碗盘扯下去,依照前样,重新上一桌一模一样的酒菜。
旁边两位纨绔这才放下心来,面对着残羹剩饭,他们实在是没有力气下筷,也碍于朱春花与合秋月的情面,不好意思说出这些。
待桌面被清理干净,道道精美佳肴流水般被端上来后,他们才重新拿起筷子。
宋宏业性格毛躁,又仗着和自己小妾亲近,问道:
“秋月,刚刚这位罗特派员说的洞主,是甚么样,你给我说说呗?”
176、【背后的势力】
合秋月略微斟酌了下,想到后面还是要和两位纨绔精诚合作,看了眼朱春花后,选择大量坦诚自己的消息。
不过对于自己和朱春花都是妖怪的情况,她还是进行了保密,毕竟要小心两位纨绔的心理承受能力,辛苦结交扶持的,搞崩溃一两个可不好。
“我们都是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和这位罗特派员一起,原本就是同僚,这个二位公子早已经知道。”她说着,吕阳成和宋宏业俱都点头。
他们两个听得十分认真,甚至放下了杯筷。
对于自己当今这份事业,两人十分上心,很关心这一切的来源,以及后面是否能够稳定发展下去。
吕阳成恭维道:“朱先生与合姑娘皆是大才,能够来辅佐我们,是我与宋贤弟之幸。”
旁边朱春花听了这马屁,很是受用,撕下一大只连着大块皮肉的鸡腿猛啃。
合秋月兴致也很高,她接着说道:
“我们所来之处,乃是几百里外的祈福山群贤洞。”
“那里山清水秀,景色宜人,洞内似我们这样的很多,上面更是有位黄洞主,英明神武,志向远大。”
“我们二人加入群贤洞许久,在黄洞主手下学了甚多,甚至名字都是洞主所赐,他对我们的恩情如山似海,难以尽报。”
“此次我们学艺有成,下山历练。用黄洞主的话说,若是我们有幸能够找到一展所长之地,再好不过。”
“那日,行至云中山脚下一小镇时,偶然遇见二位公子,见你们气质超群、前途远大,为你们风采所倾倒,便各自选了位,跟进观察。”
“阴差阳错之下,我们各自结识,并有后面缘分,也是天意注定。”
说到这里,合秋月掩嘴儿一笑,看了眼宋宏业道:“遇到宋公子,也实在是秋月之幸。”这让后者被迷得如飘到云雾中,咧嘴开怀大笑。
吕阳成则没有管自己这位“宋贤弟”的状态,而是向往地看着窗外清澈的蓝天,和天空中朵朵在阳光下清晰凝实的白云,十分向往地说道:
“二位之才干,我们兄弟已经见识得到,并从心底佩服,不知你们所说这位黄洞主,又是何样风采。”
朱春花抓起一旁湿毛巾,擦了擦满是油花的手,笑道:“当然是见之让人倾倒,你们想见识下,以后会有机会的。”
“待到你们贡献足够,又修行有成时,我们自然会带二位去祁福山群贤洞,拜见黄洞主。”
“到时候定要好好表现,若是洞主满意,说不定还会有功法、秘术、草药等赐下,随便哪点都能让你们受用无穷。”
饼画的很圆很可口,让两位吃到了修行甜头,并整日渴望在修行路上更进一步的纨绔,馋的涎水快要滴落。
“敢问朱先生,我们该如何做贡献?”吕阳成依然反应比宋宏业快一些,率先问道。
“首先是当上面有任务时,便如此次截杀,认真去完成,不要推诿逃脱,你们付出了多少努力,上面自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其次,也是最重要的,还是加紧发展势力,加强我们力量。作为群贤洞外围组织,你们变强,也就是群贤洞的力量变强,此谓双赢。”朱春花答道。
两个纨绔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见众人俱欢,合秋月继续笑道:“交往先交心,今日乃是开诚布公之日,两位公子还有什么疑问,不妨一起说出来,我们好继续解答。”
吕阳成也不客气,接着问:“刚刚罗特派员说,洞主上面还有上级?我们这是个甚么样的组织?目标为何,又要带着我们往哪里走?”
合秋月抬起酒壶,护着袖口给两人斟上,而后道:
“洞主英明神武,才名远播,自然被更大势力看重,早早派人延揽,我们群贤洞,隶属于一个更大的,遍及天下的强大组织。”
“虽然暂时没有名字,但只需记得我们很强就是了,洞主在这个大势力中,也只是中层,而且与上面是单线联系。”
“目标尚未清楚,不过截止目前,所有加入的成员,不管是我们两人,还是二位公子,俱都得到了大好处。”
“而且不独我们群贤洞一处,全天下所有地方,只要是加入者,从没有后悔的,毕竟,这里有着光明未来。”
虽然她这番话缺乏足够信息,说服力不足,但这份坦诚,还是让吕阳成和宋宏业信服,再次点头连连。
几人碰了杯子,各自吃了些美味菜肴。
宋宏业终于按讷不住激动的耐心,他放下筷子,对两人说道:
“朱先生,秋月,后面有什么任务,赶紧说来吧,不要卖关子了,我和吕兄都想给群贤洞做贡献,以期能早日觐见黄洞主。”
再次对视了一眼,朱春花说道:
“既然二位如此急迫,我们也就说了,此次罗特派员来,主要是带来一项命令,让我们择机给二位宣布。”
“朱先生快快说来,我们定然尽全力去完成。”宋宏业见他停顿了下,急促地说道。
严肃起语气,朱春花沉声说道:
“根据上峰指令,接下来个分部、各山各部、各外围组织,要开始留意招揽能战之士充实护卫队,并囤积兵刃、旗帜、粮草、驮畜、车船、服装、帐篷等,且要对护卫们加以足够训练,留待后用。”
“另,若有条件者,可以尝试挑拨当地各势力关系,尤其是利益纷争,引起冲突,混乱市面,并可以在其中借势得利。各地所获财利,无需上缴,本地留用即可,注意赏罚分明、且大体上利益均沾。”
听完之后,宋宏业和吕阳成一时间没有理解,面面相觑。
还是合秋月笑道:“二位公子,恭喜,我们接下来要搞大事了,就像之前说的那样,加入之后前途一片光明,我们都是棋盘上执子之人,府里那些未加入者,都是只能够随波逐流的棋子、待人采取的韭藿罢了。”
两位纨绔这才回过神来,继而精神大为振奋,摩拳擦掌准备大干一番。
他们已经理解了这个势力中的规则,并很快的转换了身份定位,明白只要表现亮眼,自然会有足够好处。
177、【方先生水平有多高】
“方先生换了新衣服?”正坐在客栈里桌边喝茶时,见到方长走进来,于青菱笑道。
女孩子在某些方面,总是有更多一点敏锐。
她还是一身火红衣裙,精炼如常,细长兵刃放在手边桌上,随时可以够到。
城里条件比路上野店强很多,即使只是普通客栈,茶壶茶杯也都是细瓷烧制,上面简单描绘着山水,想来里面茶叶也不会太过粗劣。
桌面上还有几个小盘,里面放着些本地常见点心,用以佐茶。
“城里正好有成衣店,之前那身衣服穿了有些年月,已经有些磨损,便寻了近似尺码更换。”方长笑着回答。
虽然有除垢术,但是它只能用来清理脏污,而衣物穿久了,依然会被磨损。
之前那套白色衣物,经年累月穿下来,虽然因为靠近自己这个修行人,被灵气浸润,而变得更加坚韧,但某些地方依然已经变得薄而脆弱,接近损坏。
此处是香芋府府城,人口不少,也挺繁华。
囚车车队来到这里后,准备修整上一日再走,毕竟之前离京便不停赶路,不管是人还是拉车牲畜,都已经有些疲惫。
甚至有些囚车,也已经承受不住颠簸路途,要寻找车马行,更换车轮车轴,检修一番。
方长在这香芋城逛了几圈,观察了下此地风物,顺便再给自己腰间葫芦里,添了些高粱酒。
每到一处,他都要补充些,如今他的酒葫芦里面,已经装了至少有两缸酒。
只是里面酒液来源众多,是各地酒家的混在一起,还好他只选高粱酒,几乎没怎么串味。
路上也看到了成衣铺,这里是府城,人口足够,而且市里地方拥挤,无处植桑,男耕女织的小农经济相对较少,生活节奏又快,自然有成衣铺的活路。
他还是挑选了一身白衣,几个除垢术后,也不用浆洗,直接换上,之前身上那套则脱下来放进包裹里备用。
“元德呢。”
方长走到桌前,拉开条凳,潇洒坐下问道。
于青菱从旁边托盘里拿过另外一只杯子,给方长倒上放在面前,又伸手示意让他取用茶点:
“柳大哥正在准备启程事宜,他这头领,当得有些像师爷,因为做事井井有条,大家各种琐事都让他来协调,劳累的紧。”
“不像我,空有一身蛮力,但若是让我处理这种事情,什么武艺都用不上,只会头大如斗。所以柳大哥这种读书人,实在是让我钦佩。”
谈话间,有江湖人扶着刀鞘快步走过来,跨步迈进客栈门槛。
看见于青菱后,他抱拳一礼,说道:“于头领,后面车队里柳头领有请,他忙的抽不开人,便让在下过来知会声。”
“好的我这就过去。”于青菱边说边抓起冰刃起身,对方长道:“先生,柳大哥那边有事,我且失陪了。”
然后红衣女侠运起轻身功夫,出门快速远去。
方长看了下,招呼这个江湖人道:“青菱留下了壶好茶,还有许多点心,不如一起用些。”
“多谢。”
江湖人也不客套,同样抱拳行礼,瓮声瓮气道了声谢,坐在对面一起喝茶。
只是像其它人一样,他也摸不清这位方先生的路数,于是这位粗豪汉子选择不多说话,只是闷头吃喝。
自那天斩了黑风鼠妖后,车队来到这香芋城的途中,也遇到一波袭击者。只是敌人水平依然不高,仅靠护卫们,便轻松将对方赶跑,方长依然没有出手。
更多人注意到了这个气质不同,但从不出手的同行者,也注意到了两位头领对他的亲近,只是少有人上来搭话,又没见过方长武艺,并不知道他是什么路数。
倒是有人根据他这幅外表,推测这就是那位隐藏高人,猜是他那天出手斩了鼠妖。
可更多人不赞同,他们的理论是,既然是隐蔽保护的高人,不会中途正好加入,更不会如此显眼:相貌英俊干净,一身白衣,还斜背着柄长剑。
众所周知,江湖上甚少有人使用斜背长剑的方法,因为这样并不适合遇险时快速取出,很可能就此丧命。
所以,他们推测方长应该是位富家公子,还是那种家教严格、满腹诗书的那种,不然不会有如此出尘气质。
但这人应当不通武艺,如此可以解释他为什么不加入战团。
双方各执一词,在队伍里一路吵吵嚷嚷,很是热闹,然而未能争论出个所以然。
方长耳力超凡,一路行来,这些争论一字不落,全被他听在耳中。他也不点破,只是觉得有趣,权当消遣。
由于耳力好,即使坐在这里喝茶,半座城的动静我都被他听到,充斥于耳。还好由于已经修行有成,他不会被这些声音搞疯掉,只是感觉城里很热闹。
………
其实于青菱和柳元德,对这位“方先生”的水平也很好奇。
虽然不好意思当面询问,他们也会私下讨论。
两人在车队边,安排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即明日启程的防务事情后,结伴回客栈。
虽然城中繁华,但一下子涌入这么多有住宿需求的人,还是给城里的相关行业造成了不少压力。
整支队伍依然是分散住宿,按照相近标准,在城中寻找合适地方歇一宿,饮食也发放菜金后各自解决。
柳元德于青菱和方长三人,再次住同一个客栈,这里档次中等,并不是队伍中最好的,但也整洁明亮,桌椅干净。
方长坐在桌边静静地喝着茶,听着一条街外,柳元德和于青菱的谈话。
“柳大哥,你说方先生的水平到底有多高?”
“唔,这个可难以判断,但是怎么想,一个方先生这样的,也能打一千个我这样的。”
“哈哈,柳大哥说笑了,当然,必然是我们这些江湖人,一生也无法望其项背的高度。方先生确实深不可测,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传说中的真仙。”
“于姑娘不用疑惑,先生他必然是真仙。”
“为什么?”
“这一路行来,你见过他上厕所么?周所周知,仙人是不用解手的。而且从三岔口相遇直到进城前,我们都没怎么洗澡,个个脏兮兮满面灰尘,可是你看方先生,他的身上脸上,就未曾沾染过灰尘,衣服也是洁白如新,不惹尘埃。”
“嗯,柳大哥你说得对,我之前也注意到了方先生的衣服,但只是感叹和艳羡,并未往深处想……”
脚步声渐近。
方长坐在桌前,听完两人对话,笑着摇摇头。
他继续倾倒茶壶,给自己杯中满上茶。
178、【车队面前耍大锤】
这二位主角,观察的可真够细致……啊。
修行有成以来,方长心境虽然不是古井无波,但也如高山大河一般文件,可是远远听到这两人谈论自己,他还是有点点想吐槽。
还好终日里耳聪目明,方圆里许,各种该看的不该看的、该听的不该听的,早已经历惯了,他只是心念一转,并不太以为意。
脚步声越来越近,而后二人一同迈过客栈门槛。
幸亏柳元德和于青菱两人,一个外观是柔弱书生,一个外观是苗条少女,不然并排进这并不宽阔的门,还有些困难。
刚刚那位来传话的江湖人,吃完了桌上点心后,早已经告辞离去。
方长也让店家给壶里加了些水,只是在品茶。
看见他坐在这里,柳元德和于青菱一同走过来,拉开长凳在桌边坐下,招呼道:“方先生。”
方长从托盘里取出两个杯子递过去,问道:
“安排好了?辛苦了。”
“此是在下职责,也是应有之义。”柳元德赶紧谦虚两句。
“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吃过饭便启程,先生今日多歇息下,后面路途依然遥远,当会直至海港,不再过多修整。”
“好。”
…………
对于睡眠,方长并没有什么需求。
甚至自从某次突破后,他体内已成天地,灵机自蕴,源源不断,生生不息,甚至反哺于外。
故他已经不再需要每日早课,入睡前更是无需按照《修行法》中的入门口诀来。
今天月亮并不满,弯弯的挂在空中。
这几天,气温微不可觉的又降了一丝,但这对方长并不影响,毕竟不管是春夏还是秋冬,他整日只穿一件衣服。
城中客栈也有天井,但天井中并无高树,于是方长拎着酒葫芦,坐在房脊上赏月。
客栈的房子高有三层,上面瓦片齐整,周围夜幕如水,薄雾如纱,但月色明亮,似霜近雪,清冷地洒下。
高粱酒的滋味也不错。
下面脚步声走过来。
那是于青菱和柳元德,这几日相处,他们的脚步声,方长已经熟悉。
瓦片开始轻响,两人也爬跳上了房顶,一边小心迈步,不踩碎屋瓦,一边朝方长走过来,在屋脊坐下。
自从那天在树杈上交谈后,两人喜欢上了夜晚和方长一起,待在屋外聊天。
这位方仙长,见识广博,见解独到,话语精辟,是很好的交谈对象。
“来了?”
“来了。”
“要不要酒?”
“多谢先生,不必,我们带了些炒豆。”
说完,柳元德拿出两个纸包,一个递给方长,一个递给旁边于青菱。
由于明天早上就要启程,他们怕喝酒误事,所以不敢碰酒。
“唔,好东西。”
方长扔了粒炒黄豆进口中,嚼的嘎嘣作响,瞬间豆子的焦香气便弥漫在了口腔里。这只是普通黄豆,不用放任何佐料,只是在锅中轻轻炒熟,便是上等美味。
手一震,葫芦朝空中喷出缕酒水,他仰起头,一滴不剩的接到口中。
这不带丝毫烟火气的动作,于青菱和柳元德已经见怪不怪。
聊了几句,似乎是想起了白天的讨论,两人也不压制心中好奇,问方长道:“方先生,您是有道真仙,不知道我们两个,是否能够修行?”
听到这话,方长从月亮上收回视线,瞅了瞅旁边两人。
他扫视了两位主角几眼,而后继续看着月亮,笑道:“你们确定要听一听么?”
于青菱和柳元德对视一下,而后疑惑地说道:“当然。”
“你们两个,没有进修行路的机缘。”方长缓缓说道,“修行这种事,进入其中,不看天赋,不讲资质,只看缘分。由我观之,二位在将来自有一番造化,但可惜的是,你们并没有仙缘,不管是等待还是强求,都没有。”
听到方仙长这番话,两人十分失望,但也坦然接受。
毕竟,如果人人都能修仙,那仙人早就不值钱,遍地都是了。
而且那样也不再安全,两人暗想,若是真有那种世道,自己绝对不会像这样,遇见仙人后还敢凑上来。
不过两人都是心中思虑,并未互相谈论。
他们三人一起,在这香芋城的客栈屋檐上,看了小半宿美丽月色,才各自回屋休息。
…………
“敌袭!!!”
凄厉的喊声,是队伍打头处的望风者所发。
但是这只护送囚车,顺着官道东行的江湖人队伍里,至少有一小半,在他发出这声喊之前,就已经看到了前面的敌人。
一个如铁塔般的高壮大汉,就坐在前方路中央,像拦路石柱。
来者不善。
发现了对方是敌非友之后,这是所有人闪现在心底的念头。
见囚车队伍走近,对方呼地站起来,缓缓走到停下了的车队前面,高声呼喊道:“兀那些人,将囚车里的人交出来,不然莫怪我手上家伙不长眼!”
说罢,他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柄大锤。
大锤闪着金属光泽,锤头有人头大小,锤身半丈长。
将锤柄朝地上轻轻一戳,被千百年来往来车辆行人,踩压至紧密结实的官道面,以接触点为中心,放射状裂开了不少宽阔裂纹,道路两旁甚至有尘土被震起。
所有江湖人都很警惕。
之前都是一队一队的人来,今天只有一个,但是很明显,今天这个人的实力,应该比之前的一队更要强。
从没有见过有人可以使用这么重的兵刃,太过不可思议。
他们不由得想起,之前那遮天盖地、飞沙走石的黑风,心中一沉:今日看来是无法善了,只希望暗中保护的高人能够出手。
见没有人搭话,这个汉子继续运起嗓门,高喝道:“来个能做主的,将车里人统统交给我,某家好回去复命,不然我手中的锤子可不长眼!”
有驴子承受不住压力,嗬啊一声倒地身亡。
似乎是为了加强自己的说服力,对方抡起锤子转了几圈,虎虎生风,收回时继续顿在地上,给官道又增加了一些裂缝。
有江湖人按讷不住,举起兵刃,舍命冲上前去。
那高塔般壮汉轻蔑一笑:“我站这里不动让你们打!”
他也不出手,江湖人们见其没有反应,大喜,纷纷举起兵刃斫砍过去。
但只有金铁交击之声,叮叮当当响起,原本锋利的上好兵刃,在壮汉身上,连汗毛都伤不到。
179、【这番乃是回合制】
冲上去的几个江湖人脸色胀红,大开大合用力斩击,甚至有人手中视若情人的兵器,刃口都崩掉了。
但即使如此,对方像块顽石一样,被诸般兵器击打后,没有任何异状,只是用嘲讽地眼神看着眼前人类,哼笑道:
“真是不自量力。”
似乎是见识不多,这拦路壮汉,也没有更多的词汇来嘲讽。
江湖人们羞怒不已,见壮汉并不出手,便各自运起轻身功夫跳开,回到人群中。
见状于青菱也面露难色,即使她武艺超群,但手中单薄兵刃,似乎也无法破开此人防御。
江湖上倒也有高手,能够让内力离体,形成锋锐无比的剑芒,可那种人凤毛麟角,这次的护卫队伍里并没有。
他和远处的柳元德隔空对视了眼,而后不约而同地,看向车队里某个方向。那里如苍松般站立着,白衣似雪背负仙剑的身影,让人心底十分安稳。
前来堵住车队的这个高壮大汉,乃是个已经化形有些年头的大妖。
他曾经凭着这身横练功夫,以及无穷巨力,将一个斩妖除魔的修行人,打的满地找牙,若不是脚力不济,对方决然逃不过性命去。
因此,即使性格有些迂憨,他还是被上面派出来,以图最后试一试这只队伍的分量,执行既定策略。
毕竟妖怪组织也有着雄心壮志,若是总惧怕人类修行者,听闻有修行人在对面便就退缩,那还谈何大业?
故此对于前方囚车队伍,有着修行人暗中护卫一事,他也清楚,但心中巍然不惧,只是狞笑着,一步步朝着囚车队伍走来。
边走动,这妖怪边大声嘲笑道:“你们这些无毛猴子,倒是来打我啊!不敢动弹,就等我一点点碾碎你们吧!”
果然有那江湖人受不住嘲讽,冲出去继续攻击。
但依然无功而返。
妖怪拎着锤子大步前行,目标直指囚车,在差役们惊恐欲逃的眼神中,他逼近囚车的同时,高声喝道:
“你们不是有高人么,出来啊,看我怎么将你锤成酱!你要是不出来,我就将囚车里这些家伙,一个个揪成两段!你要是出来,我还能给他们留个全尸!哈哈哈哈哈哈哈——”
敌人嚣张无比,江湖人护卫们步步紧退,并不断用猎弓、飞镖、飞刀之类击打,但皆被弹落。
这种眼见敌人却无能为力的感觉,十分难受,车队护卫们士气狂泄。
但他们依然不散去,而是紧紧地挡在囚车前面,大有若想伤害囚车中人,得从自己尸体上踏过去的悲壮感。
倒是押送囚车队的差役们,最终挺不住压力,扔下兵刃撒腿就跑。
有江湖人冲上去,张开双臂用身躯堵截,却被这妖怪轻轻一拨远远推开,于青菱尽力前出挥刀刺砍几次,也同样无功而返。
眼见没人能阻挡妖怪脚步,甚至连拖延一下都做不得,方长摇摇头。
最终自己还是得人前出手。
他并不是很喜欢如此,但眼前形势,还是出手相助更符合内心。
于是方长放开自身气势,在于青菱和柳元德欣喜的目光中,在江湖人们或疑惑或恍然或担忧的目光中,缓缓走上前。
这铁塔般的妖怪,立刻停住了脚步,双目盯着这个忽然在视线中变得醒目的敌人,对方似乎举手投足间,和这片天地同脉络、共呼吸,奇异的律动告诉他,面前人十分不好惹。
但由于内心憨傻,这妖怪虽然打起精神,却依然神情轻蔑。
他见暗中保护囚车队的修行人已经跳了出来,于是对自己刚刚的激将话语十分得意:“哈哈哈哈哈,就知道你会蹦出来,快点过来,让某家砸上几锤!”
“好啊。”方长笑道。
他也不出剑,只是轻快地走到众人面前,往那里一站。
“成全你!”
妖怪一声暴喝,用全身力气,将手中长柄大圆锤抡圆了,就朝方长脑门上砸去。
嘭——!
同样是金铁交击之声,在场上众人担忧的目光中,方长全然无恙,脚步一丝未动,头上连个白印都没有。
甚至他的脚下,相对于这番力道来说,十分松软的路面,也没有半分沉降。
反而那锤子被弹回了半空,妖怪被震得龇牙咧嘴,双手虎口已经现血色。
似是不敢相信,自己从来无往不利的力道,今天遇见了挫折,他不甘心般紧走两步,来到方长侧方,横着再次抡圆锤子,一锤砸在其胸前。
依然是金铁交击声,就像之前江湖人们打自己一样,对方依然纹丝未动,就好似只是被自己用小棉花包抽了一下。而妖怪感觉自己在砸山,手中锤子再次被弹开,虎口被自己全力反震,彻底裂开,血涂锤柄。
“看来你力气不够,那么该我了。”
方长平静地说道。
而后他简单上前一步,迎面出拳。
妖怪感觉对方这拳,虽然势头平直,但自己却避无可避,没奈何,只得被结结实实砸在脸上,声音如捶败革。
方长这拳,直接砸碎了对面妖怪半边脸的骨头,将其打翻在地。
妖怪铁塔般高大的身躯跌落尘埃,痛嚎不已。
江湖人们中间有欢呼的。
已经跑到了远处山坡上,借着木石遮挡偷窥这边的几个差役,见状也慢慢从石头后面钻出身子,互相看看,准备朝回走。
方长伸手进背后包裹,抽出绳子,将地上之妖,驷马倒攒蹄绑了个结实。
“真是一山更有一山高!”凑上来的柳元德称赞道,“方先生,这是只妖怪?”
“没错。”方长点点头,“此间妖气浓重,做不得假。虽然这种化了形的大妖,平常时候不仔细很难看出身份,但施用法术时的妖气绝对掩盖不住,刚刚那副刀枪不入的样子,便是妖术,倒是这份巨力,当为天生。”
说罢,他冲地上还在哀嚎的妖怪,晃了晃拳头,喝道:“现出原形来!”
妖怪心中恐惧,现出原形。
却是只体型巨大臂长弓背的大猩猩,这种动物力气巨大身体壮硕,而且性格残暴,不仅吃树皮树叶果实,有时候还会捉猴子吃,无怪乎刚刚讥讽江湖人护卫们为“没毛猴子”。
“先生,这妖怪,该怎么处置?”于青菱问道。
“暂且审问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