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超脱
刘睿影惊诧的几乎不敢呼吸。
这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担心错过了什么剧烈的异动。
剑在他手中已经出鞘,刘睿影完全可以毫不顾忌的出剑。
但他没有这么做。
他想看看这种“东西”还能有何种的变化。
这“东西”落地之后,纹丝不动,似是在思考,或许本来就不是个活物。但方才那种诡异的移动方式,已经突破了刘睿影的认知。在他的印象里,不会有任何活物可以用这种“东西”的方式来移动,更不会制造出那样的响动。
马蹄声之所以这么叫,是因为只有马蹄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牛蹄,驴蹄都不行。若是可以混为一谈,那这个世道就会混乱不堪,再无任何精准和规矩可言。
所以当一个“东西”能制造出犹如马蹄奔跑时的响动,同时又能以壁虎般的身子在几乎竖直的树干上来回游移,还能轻飘飘的落下没有一点分量时,刘睿影觉得自己对这个世道的认知都出现了偏差,一种难以言明的情感从他的心里生发出来。
不是恐惧害怕,而是一种超脱了认知之后的无力感。
这无力感一出现就立即遍布全身,让他手中的剑似是都化为了不存在的虚无。
上一刻,他还能感觉得自己用力握着剑,感觉到自己跳动的脉搏,和喉结上下移动时吞咽的口水。但现在他连脑子里的精神都是空空如也,四肢若不是肉眼可以看得到,那便可以等同于不存在。
要是因为过度疲惫所造成的无力感,睡一觉就能恢复过来,算不得什么大事。可刘睿影现在的无力感,却是从精神深处的无尽虚无里生发出来的。他能隐约感觉到,但却如星月的光芒一般不可琢磨……
刘睿影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努力提醒自己,想要将精神之中的无力感全部去除,然后专注于眼前这诡异的“东西”和手中的剑。
这么做的确是有些效果。
但也只是暂时的……
因为那无力感并不是被他彻底从脑子里身体中驱逐了出去,而是被他坚定且强大的意志力所压下。就像是一只躁动不安的猎狗,被放在箱子里还总想着跳出来,为此只能用一个更重的重物压在箱子上,才能让它暂时的安静片刻。
这个法子治标不治本,只能说刘睿影的意志力太过于出色,否则在见到了如此打破认知上限的东西时,很多人或许都会在那一瞬间变得疯魔吃痴傻。
刘睿影很显然没有变得如此,他还守住了最后的清醒和理智。靠着这最后的坚守,才能让自己恢复过来,把那“猎狗”死死的关在箱子里。
忽然,那“东西”站立了起来。
没有任何动作,就是这样直挺挺的立了起来。
若是一个人趴在地上,他起码得用胳膊撑起自己的身体,然后拱起背部,双腿回缩蹬地,这样才能站直身子。
可这“东西”没有任何准备与反应,犹如身后被吊着一根看不见的牵引绳般,被缓缓拉起,直到竖直。
刘睿影后撤了半步,调整好身形,准备随时出剑。
脑中刚刚被强行压下去的无力感,此时又开始躁动不已。虽然还不至于像先前那样影响到他的全身,可精神中一直有个不听话的角落,便让他好似如鲠在喉般,备受煎熬。
不过现在看去,那“东西”已经恢复了
一些样子,起码可以看作是一个佝偻着身子,头发很长时间都没有梳洗,穿着破烂的人。
像个穷苦邋遢的乞丐,脸上挂着不知积攒了多久的土,嘴唇干裂了也不自知,麻木的动弹一下,就是代表着他生存的样子。
他们往往只会盯着一样东西,吃食和水,为了活命,他们会到处转悠,用身上破烂的行装来博取人们同情。
这样的人,放在中都城里就是蹲在墙角,拿着一个破碗,冲着来往的众人不断用哭腔说着一些央求的好话,以此希望获得些许施舍。
刘睿影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符合他认知的形象放在眼前这“东西”身上,但他忽然想起来,自己现在所处的是大漠之上古树的树洞里。这里怎么会有乞丐?
乞丐乞讨是为了生存,并不是什么修行的隐士。
哪里都会有乞丐,有人的地方一定就有这种人,但这种人出现的契机也是要某个地方有粮食,或者热闹人多,不然人们就算是饿死在家里,也不会出去当什么丢人现眼的乞丐。
这里罕无人烟,根本不具备任何乞讨的条件,便也不会有乞丐的存在!
想到这里,刘睿影有些着急……
他急于用脑中现有的已知的来把眼前这“东西”解释的更加合理,起码要让他自己能够接受,觉得这“东西”不再那么超脱,那脑海里的无力感便会老实下来,不会再这样时刻躁动着……
那股无力感让他感到迷茫和害怕,让他觉得未知的感受是极其的难熬,就像是一个瞎子,在黑夜里摸索,不知脚下的路,不知前方有何物品。
他们也不能用脑子去想,因为他们的世界里只有黑暗。
就和刘睿影一样,他现在的猜测也是一片空白,不知从何说起。
可思来想去,刘睿影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已知东西来强加在眼前这怪异上。
他活的年纪是不久,但也算的上是走南闯北。
到目前为止,见过最超脱的东西,就是进入岩子那一方天地内,帮凌夫人脱困的那次。
黑色的河流,两岸全都是几乎竖直的陡峭巨石,顶端放着白骨,不知道是人的还是野兽的。若隐若现的窗户每个都是紧闭着且破碎的,雾气蒸腾,头顶惨淡无光,令人眼花缭乱。从河流里冒出来的阵阵**的恶臭更是时刻都让人止不住的干呕起来……
这些虽然都是极为超脱认知的存在,但都是写死物。现在刘睿影回想起来,那黑色的河水好似从未流动过,就想一块豆腐般,颤巍巍的堆积在河道里。
最关键的一点,岩子起码还是个人。
肩膀上架着一个脑袋,双手双脚健全。
除了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有蚯蚓般的疤痕外,其余的再没什么诡异。
可眼前这从老树的树洞到这“东西”,全都存在于常理之外,没有任何是普通的,可以让刘睿影轻而易举理解的。
胡思乱想了一阵,刘睿影发现这着实是徒劳。既没有解决眼前的诡异,也没能彻底的消除精神中的无力感。显然以他现在的认知,想要找到个差不多的东西来和眼前这诡异放在一起,还做不到,甚至差的很远。
那诡异在立直了身子后,又是纹丝不动的战力了很久。
它的左右两侧缓缓出现了轻微的
动作,似是人的双手在大衣里寻摸着什么东西一般。
这个动作大概只持续了片刻,就又重新归于平静。
刘睿影的耳边忽然传来奇怪的声响,和先前的完全不同,像是笛声。但远没有笛声的清脆悦耳和空灵,反而让刘睿影产生一种难以描述的恐惧,总觉得这笛声能从老树树洞更深邃的内部召唤出来些诡异的东西。
声音是最捉摸不透的,谁也不知道那从何而来,要做什么,想要闭耳不听,却发现那东西拼了命的往你耳朵里钻,像个迫切的魔物,要打破一切障碍。
笛声之间还穿插着一种极为怨毒的哀嚎,声音不到,但明显是配合着这笛声出现的。原本这样的声音并不能让刘睿影感到恐怖,可在这样的环境下,又是从如此诡异的“东西”那里传来,就会化作在心头徘徊不去的神秘。
笛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刺耳,汗珠从刘睿影的额头、鼻尖渗透出来,鬓角已经全然被汗水打湿。呼吸之间,他觉得背心处先前被莫名的巨力推搡的地方开始燥热瘙痒。
就在他几乎都要松开手中的剑,用双手不顾一切的堵住耳朵的时候,笛声突然戛然而止。
那诡异的东西,将身子又挺立了几分,似是抬起头来,从树洞的缝隙里,凝视着头顶的星光。
一只手从高高抬起。
的确是手!
和刘睿影的手一样!
有五个指头,手心和手背的普通的手。
刘睿影长舒了一口气。
一瞬间的毛孔又合闭起来,汗也蒸发了,整个人仿佛从火海中刚捞出来,被丢进了水里。恢复了呼吸。
终于能确定眼前这诡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他是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因为这只手极为粗糙,皮肤上还覆盖了许多脏东西。长长的指甲应当是很久都没有修剪过,里面藏了一层黑黑的油灰。
这只手在虚空中抓挠着,不断的张开又攥拳,极为有节奏感。但空中空无一物,这样平白无故的抓取,除了能活动一下手掌外,刘睿影再想不到任何用处。
总不至于真的有人能觉得自己可以抓住那星光?
要是他真的是这么想,也在这样做的话,那他一定是个疯子……
这只高高抬起,举过头顶的手,在抓握了一阵后,忽然拍下。
用力一提,将覆盖在身上的残破外衣整个抓起,扔了出去。
这已经不能被称为是一件衣服,因为它着实是太破太旧……几乎全部碎成了一条条的布丝,然后拼凑在一起。
脱去这一层破布,整个人身彻底露了出来。
现在那种无力感已经从刘睿影的精神中被彻底打消,取而代之的,是绝对的警惕。
这人是谁?
为什么会出现在树洞中?
方才吹奏的奇怪曲子又是什么深意?
这些刘睿影都不知道。
但当他看清了这人的穿戴后,却是就觉得极为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
这人头身材矮小,头顶上带着又高又尖的帽子,脚下踩着一双厚底靴,和戏台上的唱戏的戏子一模一样。
如此怪异的打扮绝对不是任何地方的风格。
中都城里刘睿影没有见过,漠南也不会存在。
、
第一百四十三章 筹码
这一肚子疑惑,全都汇聚成了脑海中一段并不重要但极为奇怪的记忆。
刘睿影想起来,在刚出了下危城后,来到一个吃鱼的地方。那座园子叫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之记得哪里风景很好,装点雅致,鱼很新鲜。
关于那短暂时间的其余记忆,大部分都着落在欧小娥的那位姐妹,欧小芹的身上。
虽然如此,但他还是能想起来,当时因为不知道欧小芹是谁,害怕给自己带来新的麻烦,所以他带着长兴先回了房中。
在欧小芹的侍女上来叫他下去时,借着夕阳,刘睿影看到门外有个奇怪的人影。
个子不高,双肩朝里扣着,头上带着一定尖尖的帽子。双脚正好被门框遮掩,所以刘睿影看不见他穿着什么靴子。
当时他只觉得那人影极为奇怪,尤其是头上的帽子。
刘睿影从未在任何地方见过这样的装束,也在此地没有熟人。
何况要是这人真有事,为何不直接敲门而入?站在门口,不进来,却又暴露出自己的身形,这总是有种说不通的奇怪。
现在刘睿影看到眼前这诡异之人的头上,也带着这样一顶尖尖的帽子,不由得让他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只是星光不比夕阳,刘睿影还没能在脑海中完全还原出当时的景象。
好在那极为怪意又混乱的笛声已经停止,让他能腾出来脑子仔细想想自己的处境和情况。
从进了树洞之后,似是都有股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他朝前走。甚至连进入这树洞,都不是刘睿影自愿的,而是被人推进来的。
只是身后并没有什么人影,是一股无名的力量,像风一样轻,从自然而起,又归于自然,无处可寻。
这一切定然都有个始作俑者,说不定就是眼前这诡异之人。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刘睿影不知道他的目的,但很显然这人一定是对刘睿影有所求,否则不会大费周章的如此行事。
一个人想要找另一个人帮忙,首先得客客气气的有个好态度,其二自身要有足够的筹码,不能两手空空,只动动嘴皮子就觉得对方应该且必须答应。
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和规矩,更不会有事情这样轻而易举的就能办成。
可现在刘睿影站在这里,眼前那诡异之人,却是仍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他好像切断了自己与这周遭一切的关系。
刘睿影甚至觉得,即便他现在提起剑,刺入他的背心中,他也不会闪躲挣扎。
把背后暴露在旁人面前,是一件极为不明智的事情。
一个普通人在走夜路的时候,还会十分警惕的左顾右盼,回头看看走过的后路。
哪怕身后并没有什么可疑的东西,也会让人毛骨悚然,人的大脑会迅速的给出讯号,让人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升起危机的意识。
眼前这人不会不明白这样的道理。
但他仍旧如此。
说明他有足够的自信。
要么是根本没有把刘睿影放在眼里,要么就是他知道刘睿影决计不会出手。
但刘睿影这次偏偏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他的剑在手中静悄悄的提起。
甚至连丝毫空气都没有带动。
剑尖笔直的指向了对面之人的背心。
在先前刘睿影不能确定他到底是个怎样的存在的时候,的确是不敢贸然出剑,但是现在,他已经确定了对方就是个人,
是个和他一样有手有脚有脑袋的人。
不论这个人在怎么诡异,他都无法超脱一个人存在与世道上的极限。
若是他超脱了,要么是武道修为的境界超过刘睿影太多,要么就是他已经舍弃了人的身份,成为了另一种全新的存在。
刘睿影猛然此处。
这一剑没有任何劲气,是最为纯粹的**力量,所以看似极快,实则没有任何动静。
对于成熟的剑客来说,出剑的刹那,能有多少把我,自己心中已经是一清二楚。
刘睿影这一剑,本就是用作试探,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期待,只想着能够逼出对方的真实就好。
“我记得你不是这样一个趁人之危的人。”
刘睿影的剑刚刚刺出,距离原先的位置才出去不到一尺,对面之人突然开口说道。
他当即止住身子,手中的剑也重新垂在身旁,脑子里仔细回味着此人刚才说的话。
这话说明他认识刘睿影。
就算没有多熟络,
起码也见过面。
刘睿影的确不是一个趁人之危的人,这算不得是秘密。
不过这人接下来说的话,却是让刘睿影极为惊诧……
“现在应当叫你刘典狱了,却是比先前的省旗又前进了一大步,但我怎么觉得,这主要是我的功劳呢?”
此人接着说道,同时缓缓转过身来。
这张脸,刘睿影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甚至在先前很长一段时间中,还常常会梦到。
若是个漂亮的姑娘,那就算是夜夜入梦也没有什么,反而会让这个梦变得香醇可口。但这个人却只能让刘睿影从头到脚的一层层冒出冷汗,有时候连被褥都能湿透。
现在重新看到他的这张面孔时,反而没有任何惊惧,就连吃惊的情绪也只是短暂的一瞬,就回归为了平静。
彻底的平静。
刘睿影觉得自己就像是那些神庙里的泥塑神像一般,香火已经在泥塑的外围熏陶除了一层坚固的壳子,这层硬壳混着油污和灰尘,犹如刷墙的腻子一般,日夜增加着厚度和重量。
泥塑的神像本来就是泥土一团,没有思想更没有知觉。现在又被封锁在这样一层厚厚的壳子里,即便是有些面貌上的神情变化,旁人也看不见。
何况神像本来就是高高在上,受人敬仰供奉的存在。去往神庙的人,面对神像时绝对不会有任何倨傲的态度,否则就是不敬。
或许还等不到那所谓的神明惩罚,就会被同在神庙中的信仰者揍得鼻青脸肿。而那泥塑始终都冷眼旁观,一言不发,即便这些人在打斗中碰到了供桌也与其无关。
头顶的神明接着供奉,却只是常年落灰,半点事情都没做,想想那神明的雕像也是人的产物,用凡人的土捏成的,怎么会有什么奇迹呢?
不过是人自己幻想的某种不存在的东西罢了,在人低落的时候,需要一个慰藉来发泄依靠。
现在的刘睿影就是这样的心境。
着实不算是什么大彻大悟,要是一定描述出来的话,那就是冷漠。
眼前这个人,只能唤醒刘睿影心中无穷无尽的冷漠。
何况他现在还未全然转过身来,刘睿影只是看到了一半的侧脸而已。
对于他的两句话,刘睿影也没有任何回答。
因为对于这样的人而言,一切的回答都是盲目且无意义的。
没有一个人能够理解他的思维,当有人尝试着去理解的时候,就会发现自己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当此人彻底转过身来,正面对这刘睿影时,这张萦绕在他脑海中很久的脸,算是全然展露。
“你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此人问道,脸上还带着微笑。
不得不说,他笑的很优雅。若是刘睿影不知道他的底细,一定会觉得他是个饱读诗书,知书达理的人。
可刘睿影不但知道他的底细,还很是清楚他的精神究竟有多么的混乱。所以刘睿影根本不会理会他的问题,更不会同他闲聊。
何况他最大的混乱之一,就是说话从不需要旁人附和。尤其是当他用反问的语气说出来的时候,这件事即使丝毫没有勾起旁人的好奇心追问下去,他也会极为自觉地将答案说出来。
刘睿影静静地听着。
他并不着急。
事实上,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值得他放下眼前的人去做的。
当这个人出现的时候,刘睿影甚至敢断言整个漠南的格局都被改变了……
要是不解决了眼前的麻烦,不知道他真正的目的,那自己来漠南就是一场徒劳。
最要命的一点是看,刘睿影面对他时,根本没有任何把握。
上次在震北王域的矿场中之所以能侥幸赢了一次,是因为有月笛、晋鹏,还有震北王等人的帮助。
刘睿影记得很清楚。
在他刚踏入那片犹如废土一般的矿场时,身边带着的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而他却没有任何的办法去停止……
那会儿以为杀人的,是老板娘和他的丈夫,但最后才知道有这么一个几乎可以说是集中了世间所有的混乱与恶意的人在默默冷笑着,操控者一切。
初次之外,刘睿影又想到了一个人。
一个绝美的女子。
说来也奇怪,这样的人从未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只有一次太过于玄妙,却是让刘睿影分不清真假。
这般丑陋的“东西”却反复出现在刘睿影的梦里,日子久了,反而会掩盖住那些自
第一百四十四章 引火者
“你笑什么?”
高仁看到刘睿影脸上的笑意,表现的有些惊诧。
他的思维和逻辑虽然混乱,是个常人眼里的疯子,但他绝对不傻。关于这点,早就有无休止的争论。
很多人包括博古楼和通今阁中的那些圣贤都认为之所以一个好端端的人会成为疯子,是因为他们有极为偏执的想法和追求。
这样的想法使得他们不明白什么是放弃或是包容,长此以往的积累下去,不达目的不罢休,就会变得魔怔起来,也就是常人严重的疯子。
可这样的人也有清醒的时候。
至少一个疯子从不会觉得自己不清醒。
因为他的世界中虽然已经和正常的世道格格不入,但同时却又建立起来自己的一套体系。
在这个体系里,用发疯般的思维和精神去思考以及行动就会显得如鱼得水般舒服,甚至还会试图去影响旁人,让他们的精神和自己产生共鸣。
当然这个方式刘睿影也知道。
但他时刻谨慎的把握着自己的精神,害怕被高仁所影响。虽然和他有所功名之后,就能在一定程度上对他有所了解,甚至提前判断出他的行动,防患于未然。可刘睿影更担心的是,自己是不是在结束了这些麻烦之后,还能把自己的精神干干净净的抽离出来。
就像是染坊中的染缸,本来都是盛满了清水,但随着各种各样的颜料入缸中,搅拌融化开来,这清水就会改变了颜色,有的黯淡有的耀眼,可无论好看与否,却是就再也无法恢复到本初。
清水可以变成任何颜色,但已经改变了颜色的,很难或是几乎不可能再倒退回去。
刘睿影不觉得自己是白纸一张。
毕竟也经历过这么多的事情, 每一件事都会在精神上留下独一无二的特殊烙印。
不过和高仁一比较,刘睿影觉得自己还是太浅薄……
那种复杂的跳脱,以及混乱的程度,刘睿影觉得若是自己按照他的方式去思考的话,那些思维在涌入精神里的刹那,说不定就会把脑袋撑爆开来!
所以刘睿影都会很小心的分析高仁说的每一个字,尽可能的试图去用自己的精神和思维方式去理解,以此来保证他不被高仁所影响,便就能杜绝变成疯子的可能。
“我笑是因为我想笑。”
刘睿影说道。
他按照高仁的方式回应了他的问题。
高仁听后显示愣了愣神,接着也笑了起来。
“想笑好,多笑笑更好!笑一笑十年少,大家都能变得年轻又好看!”
刘睿影对高仁这样的混沌之言从来都是嗤之以鼻,不做理会,但有时候又会架不住他嘴里反复念叨,只能抛出新的问题用以打断。
现在他看到高仁又有了这样的预兆,所以刘睿影只好话锋一转,说道:
“你是怎么被困在这里的?”
高仁打开的话匣子顿时紧闭……
眼神中充满了怨毒。
双手在空中不停地胡乱挥动着。
甚至他那独门的兵刃算筹都随着他激烈的动作掉了一地……
嘴里还嘟囔着刘睿影听不懂也听不清的话。
就和先前那低声一样。
乍一入耳觉得很是普通,但只要听下去,脑海里就会莫名的多出许多无法言表的东西。就像接受了某种极为新鲜又超脱的概念,一时间无法理解,全部堆积在哪里一样。
这种感觉说不上难受。
倒是和吃多了积食有点类似。
早在萧锦侃还在中都查缉司的时候,有次他醉酒时,对刘睿影说,人的脑袋和肠胃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有所不如……
刘睿影当然没有接着他醉后的胡言乱语说下去,这样一来反倒是让萧锦侃把他这套看似奇怪实则有道理的想法完整的说了出来。
他没有喝酒,所以听得很清楚,记得很牢靠。
总的来说,肠胃和脑袋一样,都是被动的吸收和笑话。只不过肠胃是靠嘴,脑袋是靠眼睛和耳朵。
若是吃的不好,人就会拉肚子,可脑袋不会。
它着实是这世上最能包容的东西之一。
无论双眼和耳朵看到听到什么东西,他却是都能照单全收。至于能不能消化理解,每个人都不同。有时候看书多了,也会头疼,觉得整个太阳穴突突的跳着。
好在高仁的胡言乱语持续的时间不长。
这一段发泄似是让他舒服了很多,于是便靠着树洞壁,一屁股坐在地下,然后将刚才散落在身旁的算筹一根根捡起。
刘睿影都听到了
高仁身上的布料和树皮摩擦的声音。
“你在这里呆了多久了?”
“我也不记得,一开始我还会用指甲在那树皮上刻画‘正’字来计算日子,可后来也放弃了……”
高仁很是颓然的说道。
刘睿影顺着他说的地方看去,果然有一片地方的树皮被剥了个干净,上面布满了许多横七竖八的刻画印记。
“正”字应当是五比划。
但高仁刻在上面的全都是四比划。
每一个正字都有意识的将最下方的一道横去掉,不知是有什么深意。
即便是如此,这里刻画的缺了个比划的正字有不少于二三十个。
这还是极为清晰,能一眼辨认出来的。
还有的过于潦草,或是痕迹太浅淡。
要是再把这些都算上,却是能多一倍。
一个少了比划的正字,就是四天,十个便是四十天。
刘睿影在心里算了算,却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却又没能捉住本质。
沉吟了片刻,忽然意识到,按照刻画的痕迹来算,高仁在树洞中已经呆了起码好几个月!
按照时间推算,他应当是在离开了震北王域矿场不久之后就来了这里,然后一直在树洞中苟且。
若是如此的话,那当时刘睿影借着夕阳,看到的诡异人影又会是谁?
天底下和高仁一般的疯子不多见,但绝不至于没有。
但要说连身形和头顶带着的帽子都一模一样的,决计是没有。
高仁无父无母无兄弟。
更没有朋友。
尤其是在漠南,他在这些蛮族眼中恐怕和老鼠没什么两样,根本不会有人愿意帮他。
刘睿影本来以为高仁的出现,却是能把此次来到漠南的所有不合理之处全都解释清楚。但现在,这个愿景却是落空了……
高仁是不会伪造这些的刻画痕迹的。
不是他想不到,而是他觉得没有必要。
就和交朋友一样。
高仁虽然身形是个侏儒,长得也极为丑陋,但他毕竟还是前任至高阴阳师的太白的大徒弟。
在阴阳道中的修为定然要比那些江湖骗子,只会跳大神的高处一大截。
何况他还有不弱的武道修为。
手中的算筹不说出神入化,也是神鬼莫测。
这样的人要是想交朋友,并不是一件难事。
毕竟现在这个世道,朋友之间看中的更多是利益,而非情谊。
“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刘睿影问道。
这是他最为好奇之处。
说这里只是个普通的树洞,刘睿影是决计不信的。
这世上能困住高仁的地方不多。
除非是他愿意自己呆在一个地方不离开。
但现在的样子,分明是他很想离开,却做不到。
“这里……”
高仁欲言又止,声调都有些颤抖的哽咽。
刘睿影浮现出些许凝重,能让高仁都如此难以开口的地方,定然有它的不简单。
不过高仁还是很快调整了精神,平静又缓慢的叙述起来。
刘睿影从未见过他用这般精炼、准确,又不掺杂着抱怨与咒骂的语句来描述一件事情。
更诧异的是,他在叙述中的逻辑极为清楚,思维正常的和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
这使得刘睿影听得更加全神贯注。
一个人越是反常,代表着就代表着他即将说出来的话,亦或是即将发生的事情不同寻常。
所以刘睿影更加不想错过任何。
从震北王域矿场上的事端了却后,高仁实则收了不轻的伤。
这不仅仅是**上的,更是内在更深层次的。
这辈子从未给自己算过命数的高仁,竟是拿出算筹,在荒无人烟的戈壁滩上,借着月色,给自己好好算了一场。
算局内出现的奇异与古怪,他却是没有对刘睿影提及。
但他却告诉刘睿影,这产算局总共持续了三天半的时间。
直到他汗流浃背,筋疲力尽,阵阵作呕时才不得不停下。
高仁很清楚,这是精神和体力都被掏空的征兆。
他本来就是个侏儒,虽然有武道修为,但体力终究还是欠佳。可当算局中出现了即便以他那样荒诞离奇的精神都无法理解的混乱和复杂时,他也和正常人一样出现了害怕的情绪……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了看刘睿影。
发现刘睿影皱着眉头,听得极为认真。
这倒是给了他些许慰藉和继续说下去的动力。
“我知道你把我当疯子,不止是你,你们都是……不过我的确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就像煮饺子时,你们都会用长柄勺轻轻地推动水面,生怕让那饺子破了,里面的馅料漏出来。但我却会胡乱搅和一通,这锅里的东西越是混乱越是无序,我就越是开心!”
高仁突然这样说道。
这句话说的极为真诚且中肯,以至于刘睿影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一个疯子怎么会承认自己是疯子?
虽然高仁没有这样直说。
但他却说了自己对混乱和无序有种莫名极端的痴迷,这就够了,和承认自己是疯子差不多是同一个意思。
至高阴阳师的存在,和蛮族部落的司命和天官一样,都是为了指引和规避。
指引正确的方向,规避不必要的灾祸。
像是王朝覆灭这样不可逆的大事,他们不会去刻意改变,甚至为了这大势早些到来,进行的更为顺利,还会去设身处地的推动。
叶伟便是这样和现在的定西王霍望走到了一起。
替他指引和规避,由此让王朝覆灭的早些。
但至高阴阳师所做的一切都是合乎规律,并且有迹可循的。
一个王朝,横征暴敛,草菅人命,那本就该灭亡。即便没有至高阴阳师的推动,也无非就是再苟延残喘几年罢了。
可高仁自从失去了传承之位后,他手中的算筹也跟着他的精神开始混乱无序起来。
不过他却从中窥探到了新的规律。
那就是至高阴阳师们所谓的指引和规避,其实是一种欺骗。
让上位者能够仁义,让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
不过混乱是不可避免的,这一点那些至高阴阳师早就知道。
只是他们全都选择了缄默其口,只字不提。
高仁觉得整死自己看透了真实是,所以才会对至高阴阳师的位置错失。
由此引发的出可怕的执念,便是他要不遗余力的证明自己是对的。
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乃是常态,但他却在混乱的大势根本还未出现任何苗头的时候,就想要人为的去制造出来,并且想让它犹如滚雪球般,愈来愈大。
震北王域的矿场上,他失败了。
没能顺利的挑起西北草原王庭和震北王域的战火。
三天半的算局结束后,他重新确定了自己的方向,漠南。
漠南的蛮族和西北草原王庭不论是力量还是头脑,都没有任何可比性。
但这恰好是高仁想要的。
太理性的人,思考起来有条不紊,却是就不容易收到外界的干扰。
尤其是蛮族中人,死在下危城下的人已经够多了,着实是为了传承也不能再硬碰硬的送死。
不过他么骨子里的荒蛮还在。
气血之里能够让他们的伤口愈合的飞快,也能很大限度的提高蛮族中人的生命力,可变相的也让他们的头脑简单,极其容易受到挑唆。
至于另一边的下危城里。
对于高仁来说,条件更是得天独厚。
震北王域只有一个王爷,但下危城里却是世家林立。
最顶尖的,都有胡家和欧家平起平坐。
这些世家和王域不同,不是铁板一块。
只要能满足各方的利益,或是让他们各自都对现有的利益不满,那矛盾计划就是早晚的事情。
何况矛盾一直存在,只缺一个点火人。
当蛮族的六大部落可以成为引线,漠南与下危城的利益成为火药的时候,高仁却是自告奋勇的要成为这个点火人。
刘睿影听到这里,心中不禁冷笑……
这家伙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尤其是他还把点火人换了个更加隽永的说法,叫做引火者。
知道了自己的目的地在漠南后,高仁躺在戈壁滩上不吃不喝的渡过了好几日。
刘睿影很吃惊他没有被白天的烈日晒成人干。
高仁是个疯子不假,但他并不傻,尤其是重新获得了目的地和方向之后,更不会这样就死去。
在这样偏执的人的精神中,可以容忍自己的失败,但却不能原谅自己放弃。
“从震北王域到这里的一路上我都在尽可能的研读蛮族那少的可怜的被他们口口相传成为历史的神话,但越是深入,我就觉得越是不可思议。”
高仁说完了自己的目的,突然话锋一转,终于是要着落在这久居于大漠深处的人们身上,身后却又出现了异常的响动。
第一百四十五章 勾连
“不用紧张,你俩应该早就认识了!”
高仁说道。
一听到身后的响动,刘睿影瞬间肌肉紧绷,还对着高仁浮现了杀机。
他根本没有耐心和他闲聊,也根本不感兴趣。
刘睿影始终都是一个思路清楚,目的明确的人。他也有过迷茫,但决计不会混乱。
漠南对于他的意义只有一个,那就是可以拿到治疗安东王蛊毒的解药。除此以外,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更不用和高仁闲聊。
之所以听到响动,刘睿影就会如此紧张,是因为他太过于清楚高仁的为人。
一开始,他觉得高仁只是单纯的叛逆,或是因为失去了至高阴阳师的传承之后,想要报复和毁灭。
后来才发现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人世间的所有美德、道理、规矩、律法对他而言全都是废纸,根本不会去遵守。
既然他眼中从未曾有过这些东西,那也就谈不上打破。
所以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他的确是应该能再漠南如鱼得水。因为蛮族中人虽有自己独立的体系,但宏观上,也和王域中的种种没有丝毫关联。高仁的那套混乱又无序的想法,在漠南上恰恰是珠联璧合,极为适用。
六大蛮族部落,互相征伐,这就会带来无穷无尽的混乱,也就成为了高仁乐趣的圆圈。
刘睿影敢说,他一定不是在刚到漠南的时候酒杯困在这树洞之中的。高仁肯定穿梭在各个部落中,观察、挑拨,然后渐渐地,他又觉得无趣……
因为仅仅是蛮族中六个部落的相互征伐,已经不能蛮族他那日渐膨胀扭曲的混乱**。
他渴望更大的混乱。
就好比寻常人见到打架就会觉得热闹,继而驻足观看,但若是上过战场的军士,面对过尸山血海,那打架对他而言无非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普通游戏。
当眼下的环境已经无法满足高仁的胃口之后,他自然就得寻找更刺激的事情。
对他而言,更刺激的无非是规模更大,更血腥残酷的纷争罢了。这样的纷争带来的混乱与无序,都可以让他激动到全身上下的每一个毛孔全都打开。
空气中的血腥味和惨叫声是他这辈子觉得最为美味的东西,虽然这两样不能真正的吃进嘴里咀嚼,但每当这些萦绕在高仁身旁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吧唧嘴。
甚至还想过烧开的眼泪泡茶喝。
因为眼泪中往往蕴含着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之所以烧开是为了过滤掉眼泪中的盐分,否则就会影响口感。
不得不说,这已经不是一般的扭曲所能达到的境界。
在此之前,刘睿影根本想不到会有人变态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但这个人就活生生的站在他前面。
刘睿影的确不是个会落井下石的人,但高仁却不在乎这些。
他还可以做到一边与人相谈甚欢,一边用削尖了的算筹插入对方的咽喉。
奇怪的是,他虽然没有朋友,但总是能吸引到很多同行者。
这些人或多或少都与他有些相似的地方。
但最主要的是,他们能从高仁制造出来的混乱中,活的利益。
俗话说,一个绳上的蚂蚱,只要其中的一个蹦跶,剩下的连皮带肉都会觉得疼痛难当。
想要拥有利益就必须得舍弃点什么,刘睿影不知道这些人都和高仁做了什么样的交易,但他们最开始的舍弃,一定是努力说服自己和这样的扭曲与怪异完美融合的人打交道。
为了做到,就不得不放弃自己的一部分理智。
清醒的人不会喜欢凌乱,大多数邋遢的人都是因为懒,而不是因为他们本就如此。
若是有人愿意给他们打扫收拾的干干净净,那他们也会很乐意享受这种清明的环境。
想要从心底里把这当做常态,就得试着去按照高仁的想法思考琢磨。越是如此,越是让自己本身靠近混乱和无序越近。
尤其是当刘睿影看清了那响动到底是谁制造出来的时候,方才这些想法全都得到了验证。
“安明……”
刘睿影念叨着。
的确不是陌生人,但也谈不上多熟络。
他来这里的唯一目的,那就是来找高仁。
先前刘睿影看到他走了,以为是回了营地,其实他只是骑着马出去兜了个圈子。
沙暴来袭时,他在老树的另一面,所以没有被任何人发现身形。
不过这样剧烈又突然地沙暴着实让安明也废了一番功
夫才能找到树洞的入口。
结合先前在应敌内,安明对刘睿影说的话,他不难猜到这两人之间的密谋到底是什么。
无非就是为了白慎不落的盟主之位。
同时安明的到来也解释了另一个刘睿影先前没能想通的问题。
高仁虽然欧混乱至极,但他终究还是个人。
是人就得吃喝拉撒。
困在这里出不去,即便没有人找上门来报仇,他也会被活生生的饿死渴死。
可现在高仁依旧好端端的在这里站着,想必是多亏了安明的功劳。
“大家都认识,那就更好说话了!”
高仁拍拍手说道。
显然安明的到来,让他更加欣喜,却是比见到刘睿影还要高兴一百倍。
安明没有言语,冲着刘睿影点点头,和他擦肩而过,走到刘睿影身后,取下固定在背上的一个包裹。
包裹外面的是一块带毛的兽皮,颜色灰白,看质地应当是熊皮。
熊皮最是保暖。
在定西王域的时候,刘睿影曾听人说,用熊皮包裹住的热汤食盒,即便是在冰天雪地里快马走出大半天去,打开都还会保留些温度。
熊皮叠的很齐整,长长的毛刚好是隔绝砂砾最好的保护。伞。
沙子被隔绝在外面,风又吹不透,刘睿影不知里面包裹的是什么东西,却是值得那名这样宝贝。
不过在他打开熊皮掖进去的一角后,刘睿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
是肉香。
刚出锅的野猪肉!
其中还带着些花椒的麻味。
这种味道鼻子刚问道,嘴里就会流口水……
倒不是因为刘睿影嘴馋,而是这新鲜的野猪肉和花椒炖煮在一起,着实是滋味十足!
一共两个罐子。
另一个却是装的慢慢的青口贝。
刘睿影只闻了闻,就知道是蝴蝶的手艺。
这姑娘做青口贝当真是不错!
在新鲜的海货运送到漠南来,都会有一定程度的变质。但即便是如此,她却是还能做的如此好吃,着实是手艺高超!
简简单单的两道菜,安明又从腰间取下一个酒囊。
和高仁一对比,安明却是把一切都打理的井井有条。
酒囊里的就也是温热过的,同样用熊皮包裹住,打开的瞬间还有热腾腾的白气冒出。
安明甚至还会准备了三个酒杯。
看到这酒杯的数量,刘睿影不由得再度紧张了起来。
他怎么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三个酒杯,明明应该是他和高仁两个人才对,若不是给自己,那多出来的这个又该是给谁准备的?
难道这小小的树洞里,却是还有一个自己不曾发现的存在?
浮现连篇之际,安明已经倒好了一杯酒,放在刘睿影的面前。
刘睿影看到他的发丝中还有星星点点的砂砾,这说明外面的沙暴还未停歇。
既然走不了,这里有酒有肉,还有人说话,倒也算不得是多么难熬。
“不用奇怪,是他告诉我会多一个人。你和他认识,肯定知道他的本事,能掐会算。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多出来的那个人会是你。”
安明解释道。
“我知道,我早就算出来了是他!”
高仁已经捞出一块排骨大叫着,嘴里含糊不清的说道。
刘睿影不置可否。
高仁的确是有这样的本事。
毕竟曾经是至高阴阳师的大弟子,想要算出一个人到底来不来,或者什么时候来,不是一件难事。
这样的小事,至高阴阳师不屑于去做,但更大的天机,他们即便知道了,却也不能说。
这样后果就是游走在江湖间的所谓“阴阳师”们变得越来越多,而其中基本上都是骗钱的主儿。就连刘睿影为了隐藏身份,也不得不穿着阴阳师的袍子,借着欧家《招贤令》的契机,混进下危城中。
安明举起酒杯,和刘睿影轻轻碰了一下。
刘睿影浅浅的喝了一小口。
他向来不喜欢温热过的酒。
即便很多人都说,这样的酒不伤胃。
喝酒本来就是一件从不痛快中找乐子的事情。
伤胃、头疼,失忆、呕吐,都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要是想彻底杜绝这些,还不如把酒杯倒扣在桌上,干脆不喝。
用温热不伤胃这样的借口给自己开脱找补,着实是没有什么必要。
其实归
根结底,是刘睿影不敢让自己喝醉。
酒和高仁的作用一样,都能让人变得时空混乱。
若是再和高仁说话的同时,仍旧频频举杯,那刘睿影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把持……
所以他只是出于礼貌,客气的喝了一点点。
“他答应了你什么?能让你坐上白慎部落盟主的位置?”
刘睿影放下酒杯问道。
安明笑了笑,算是默认。
“厌结部落的司命是不是死了。”
刘睿影接着问道。
安明仍旧笑笑默认。
司命不光是死了,就连他的弟子,天官们也一个都没能活着。
至于他们的尸体,安明盯着高仁手中的排骨有些走神。
刘睿影立马心领神会……
应敌中的那些铁锅里,炖煮的可不全是野猪肉,还有司命和他弟子天官们的人人肉……
怪不得安明吃,
即便是蛮族,但很多人也做不到吃人的地步。
“我知道这不是野猪肉,但他们和野猪又有什么区别?在我眼里甚至还不如。”
高仁说道。
他吃的津津有味,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这一刻刘睿影觉得对他的认知还是远远不足……他已经完全不是个人了,或者说只是借用人的躯壳,但内里的一切早就蜕变成了别的东西。
“等他成为了白慎部落的盟主后,我就是他的司命。当然,我不会命令大盟主做这做那,遇到事情肯定是商量着来!”
高仁笑着说道。
他的门牙缝隙里还卡着几根腥红的肉丝,刘睿影连忙将视线移开。
这画面本来就恶心……
尤其是当他知道了高仁吃的还是人肉的时候。
突然刘睿影发现自己竟然对这件事情没有多么的反感,虽然他不会吃,但这会儿想起来也没有任何不适和恶心的感觉。
“但你也得先从这里出去才行。”
刘睿影有意挤兑。
高仁捧着排骨的手放下,嘴里咀嚼的速度和频率也变慢了许多。
他费力的咽下一大口肉后说道:
“我想出去的话,随时都可以出去。我不出去的原因不是出不去,而是我自己把自己困在了这里。”
刘睿影细细品味了一番,这句如同文字游戏的话,明白的指出他的境遇。
要是放在别人身上,定然是无法理解。
什么样的人才会把自己困在树洞里,以至于煎熬到连刻画记录日子都不想的地步,只有高仁。
放在旁人身上不可思议的事情,换做是他就都能说得通,还很是合情合理。
刘睿影没有表现出惊诧,反而送了口气。
这表面在树洞里并没有什么诡异的东西,高仁完全是因为自己给自己逼迫才使得他一直留在这里。
“因为有个问题我刚刚捉到了眉目,还没有想透彻。刘典狱,你不觉得这里的环境很适合思考?”
高仁问道。
还不等刘睿影回答,高仁就接着自说自话起来。
“这里没有风沙,白天晚上差不多都是一个温度。老树虽然老,毕竟还活着,所以相比于外面,却是要湿润的多。我最受不了干燥的地方,每天醒来鼻子里都被血块塞的满满的,但我又不能用嘴呼吸,因为嘴是用来吃饭的,鼻子才是呼吸的,你说对吗?这世道还不够乱,但即便再怎么乱,鼻子和嘴巴也不能混淆……”
高仁的喋喋不休让刘睿影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当啷一声清脆。
刘睿影抬眼一看,只见高仁把啃的干干净净的“排骨”丢在饭盒旁,搓搓手,背靠着树洞壁,站的笔直笔直的。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捅破了那最后一层窗户纸。现在外面的沙暴已经停了,你们改回营地去应付着白慎吃肉喝酒,儿我也有我的事会做。最晚明天这个时候,你们就能听到我的动静。刘典狱,到时候你也能得到你最需要的,不过得帮我一个小忙!”
高仁双眼中的身材不断交替闪烁着,连语速都快乐很多。
这是情绪激动所致。
刘睿影被他这一番话说的云里雾里,但最后那“帮忙”二字却是听得清楚。
事已至此,高仁起码说对了一点。
那就是刘睿影的确得和安明尽快回到营地中去。
至于沙暴到底停息与否,刘睿影没有怀疑。
因为高仁翻不找用这点无关痛痒的小事来欺骗自己需要寻求帮忙的人。
第一百四十六章 交待
刘睿影和安明离开这处树洞最深处的宽敞时,高仁已经吃饱喝足,拍拍肚皮,转过身去,背对着两人。微微低下的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安明对树洞内部的岔路极为熟悉。
刘睿影顺势问起他,这老树究竟是什么来历。这也是高仁一直说要告诉刘睿影,但知道他们离开却也没来得及说的。
可安明仿佛置若盲文一般,丝毫没有理会刘睿影的问题,只是走在前面不紧不慢的带路。
走到岔路口时,他还很细心的放满了脚步,似是等待刘睿影。
刘睿影本想道谢,刚张开嘴,还未说出一个字,安明却快步朝前走去。
刘睿影不知道他为何突然如此。
明明两人先前在他的营帐中聊的还算是投机。
安明也告诉了应该算是隐秘的事情。
比如他曾是白慎部落盟主的儿子。
虽然这里的部落并不是父死子继,而是有能者居之,但安明的在厌结部落中是最为优秀的战师,想必也有足够的能力成为白慎部落的盟主。
其实不用他说,刘睿影也能自己将他的经历在脑海里充实起来。
无非就是一幕报仇雪恨的戏码,这样的桥段在说书人嘴里和戏台子上都已经说烂了,唱烦了。
刘睿影对此没有任何感觉。
毕竟这仇恨没有发生在他的身上,对此无法做到理解,最多是些许的同情。
走出了树洞,安明和刘睿影一前一后站在大漠上。
沙暴果然已经停了。
刘睿影回头看了眼树洞中的深邃,越发觉得高仁的诡异……
并不是因为他算准了这沙暴停止的时间,而是他不管在哪都能利用自己的能力让人死心塌地为他办事。
即便这种“死心塌地”里,充斥着满满的利益,极为短暂和脆弱,但同时又极为高效。
用感情和仁义来维系住的志同道合,虽然要比这样稳固的多,但其中难免会爆发争执与分歧,这就意味着很多时候会有莫名其妙的本来可以避免的原因拖慢整个目的的完成。
然而在高仁和安明之间,完全不会出现这样的问题。
因为双方在拥有统一的利益前,还有各自的盘算。
人只有在为了自己时,才会拼尽全力,甚至是性命。
高仁其实并不需要做什么,他只要能把对方这样的想法和动力迪点燃,那就已经成功了一半。
刘睿影眼中突然传来些许明亮,方才他正在走神,视野内全是一片灰黑。这束明亮,就像是纳鞋底的的锥子刺破鞋底的瞬间,这光刺入了刘睿影的眼眶。
他回过神来,看到大漠东方的天空上,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也许是因为沙暴吹拂了很久的缘故,此刻的光十分明亮,甚至还有些刺眼。
刘睿影努力的眨了眨眼睛,才算是恢复过来。
四周一张望,安明不知何时站在他的侧面,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在想什么?”
安明问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不是他想撒谎,而是他着实什么都没想。
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茫茫的黑色,不,连黑色都没有,那是一片虚无,没有任何生命的痕迹存在,像深邃处暗藏了不知多年的怪物,吞噬了他一切思想。
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即便他想告诉安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都是一个个片段拼接在一起,没头没尾的事情。
自己算是经历过的人,当然可以用冥冥之中的线索将它们都联系在一起,但安明这样的局外人,就会摸不着头脑。与其花费功夫解释,还不如就说自己什么都没有想。
一件事要是花费的功夫比收获还大,那么干脆还不如不去做,也省的功夫和损失。
只有傻子才会做没有利益的事,明明还要倒贴精力,却无动于衷甚至义无反顾。
安明叹了口气,很是无奈。
并没有什么追究责怪刘睿影的意思,只是一种深深地无力感。
这样的无力感和先前在刘睿影精神中出现的有些相似之处,但也还有不同。
刘睿影那种无力感是因为看到了超脱他认知存在的事情所导致的,其
实是一种渺小所带来的自卑感。
安明的无力感中更多的是沧桑,是一种看破世事的悲凉。
可即便都能看透,他也没有能力和勇气跳脱出去。
有些路,除非走到头,否则没有别的出口。但很多人根本做不到,所以这条路上总是尸横遍野。
但说到底,这条路终究还是自己选的。
并没有人把刀剑架在他的脖子上逼迫他必须要走上这条路。
刘睿影静静地看着安明。
东方的微亮,让他的眼神格外澄澈。
人的好坏不会写在脸上,但却会从眼神里透露出来。
要是这句话是对的,那安明绝对是个好人。
起码刘睿影从他的眼睛里是这样看到的。
“我喜欢蝴蝶。”
安明突然没头没脑的说道。
刘睿影一时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他早就看出蝴蝶和安明之间互相有男女之情,绝对不是蝴蝶说的那样简单。
在她的描述里,蝴蝶把自己比作安明的工具,而安明是他的恩人。为了报恩,成为对方的工具,帮他做事,这不丢人,反而很有情义,很讲道义。
但若是只为了报恩的话,这些东西留在自己的心里就好,却是没有必要对第一次见面的刘睿影说出来。
蝴蝶是个聪明的姑娘。
能再丰豪茶楼那样鱼龙混杂的大染缸里生存下来,还混出名堂的姑娘,没有一个是笨蛋。
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看出旁人的眉高眼低。其次就是取悦与讨好,蝴蝶知道对方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有些人喜欢直白的好话,有些人喜欢隐晦的夸赞。
思前想后,蝴蝶之所以对刘睿影这样说,其实是说给自己听。
那样地方出来的姑娘,其实比任何人都对感情敏感,同时也更加脆弱。但丰富的经验也让他知道,有些感情可以接受,甚至转化为金银几两,但有些却是绝对不可能的。
对于这样的不可能,最好的办法就是一次次的说服自己,直到彻底打消仅剩的希翼,把它彻底深藏在心底里。
她对刘睿影这样说,实则证明蝴蝶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放弃。
现在他听到安明的心声,更是确信了这一点。
“但她迟早要离开,她不属于漠南。”
安明有些悲伤的说道。
“地方怎么能限制人心?心有所属的地方就是归宿。”
刘睿影说道。
说完后他又掉回头想了想,觉得自己这话说的虽然是老道理,但也有几分新意,就是不知安明会怎么想。
安明听后微微皱了皱眉,显然是反应了片刻。
紧接着又是一声叹气……
这次叹气中的无力感更深,连刘睿影都觉得自己似是受了些影响,心情也变得压抑了起来。
“这些道理我都懂,但你不了解漠南,这里不是个能被外人当做归宿的地方。”
安明说道。
“怎么讲?”
刘睿影顿时提起了精神。
安明正在渐渐地往他想知道的地方靠近。
“按照你们王域的说法,就是诅咒。就和蛊毒一样,都是诅咒。这片大漠是被诅咒的地方,想你这样的外人不会理,也没法理解。只有身在其中的我们最能感同身受。”
安明说道。
“所以你们想要离开?”
刘睿影追问道。
安明点了点头。
漠南除了寸草不生以外,也没有任何资源。入了冬,就连吃饱都是一件极为奢侈的事情。
这样的地方本来就是一种诅咒,在这里生活的人苦不堪言,和身中诅咒何异?
“这里,我死后应该也会来。”
安明指着身后的树洞说道。
刘睿影这才明白,原来这棵老树却是蛮族中人的坟墓。
但他却没有一点不适之感。
王域中人,最忌讳这一点。
哪怕是自己坟头,也不愿意多待片刻,更不用说这里。
不过刘睿影体会过活人的可怕,自然就不会害怕死人。
活人可怕的也不是他们本身,不是手里的刀剑,而是他们内心中不知何时就会酝酿出来的恶意。
对于这个话题,安明显然不想多聊,话锋一转,看向厌结部落的营地。
沙暴散去,营地若隐若现。
“咱们回去之后,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安明问道。
“说什么?”
刘睿影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不够用……
按理说,这样的弯弯绕,他该比蛮族中人强得多才对,应当只有智集才能和他勉强见招拆招,可现在却是安明对他极不放心,还想着要交待他如何说话应对。
“咱们俩在一起,本来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安明说道。
这点刘睿影并不否认。
尤其是厌结把他看做兄弟。
无论他心里怎么想,但毕竟还按照漠南的规矩喝了交杯酒。当着所有部众的面,还有智集和战师,做不得假。
在遭到流人刀客截杀之后,安明身为战师,却并没有前来接应,这就算是一种立场。即便后来刘睿影知晓了他的出身和目的,明白他应当也没有和厌结部落中的那位老不死的司命站在一道。
可有些事就将就那么“嘎巴”一下,厌结落难的时候他并未出现,这样的后果就算厌结知道他不是敌人,也不会把他算作是自己人。
“你是说,厌结会问什么?”
刘睿影说道。
“沙暴真是太大了……”
安明没有回答。
反而用手捂住口鼻说道。
但此刻天地清明,天上没有一丝云,地面上没有一丝风,哪里来的沙暴?
不过一转念,他却是就明白了安明话中的含义,两人彼此对视,会心一笑。
“白慎应当还没有离开。”
刘睿影说道。
他也想从安明这里听听白慎来的真正目的。
自己从厌结哪里知道的只言片语,只是两个部落之间的鸡毛蒜皮。内里的根本,刘睿影什么都不知道。
“白慎肯定还没有走。”
安明肯定的说道。
就好似他有千里眼,能跨过十几里地的大漠,能看到白慎正在和厌结有说有笑,吃吃喝喝一样。
刘睿影没有结果话茬,而是在等待安明的下文。
结果安明却蹲下身,抓了一大把沙子,从自己头上洒下,然后用力晃了晃脑袋。沙子有些顺着头发的缝隙钻进去,更多的是落在他的脸上和脖子里,把他的眉毛和睫毛都涂上了一层昏黄色。
刘睿影有样学样,也抓起一把沙子洒下。
这样两个人都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起码在打眼看上去,足以证明在沙暴中迷失的说辞。
“我迷路情有可原,但你迷路,能说的过去吗?”
刘睿影突然问道。
他发现按照安明所说的情况,却是有个致命的疏忽。
“你知道部落中的人为什么一直都是这么少吗?”
安明反问道。
刘睿影摇摇头。
没有足够的食物当然是一个主要的问题,但安明既然这样问出口,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这也是诅咒之一。”
安明并未解释,反而有些神叨叨的说道。
刘睿影以为他在看玩笑,但看安明一脸严肃,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意思。
撇着嘴,带着心里的疙瘩,还是翻身上马,和安明一起朝营地奔驰而去。
刘睿影不知道他在哪里寻到了自己的马,不过他记得自己这匹马的前额有一道紫青色的印记,四蹄雪白。出发前,厌结就告诉他说,这匹马叫做“紫电清霜”。
风尘仆仆的样子可以假装,但这么短的时间,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准备出一匹一模一样的马来。别说时间不够,就是在中都城里,尽查缉司之力,也很难办到。
两人一路快马飞奔,营地应景近在咫尺,刘睿影已经闻到了空气中的肉香。
自从知道了这肉的来源后,他对这香味就很是抵触。
安明忽然勒紧缰绳,座下的马儿一生嘶鸣,用蹄子在沙地上刨几下,才算是站稳。
“我要去别的地方,前面就是营地。”
还不等刘睿影说话。
安明一鞭子狠狠的抽在马屁股上,身后沙粒飞扬,顿时吞没了他的背影。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对峙
“他妈的……真是晦气!”
刘睿影看着安明远去的背影忍不住骂了一句。
他很少说脏话,着实是被逼迫到了极点,这才爆发了出来。
想想这次来漠南,要比前一次去西北更让人难受、憋屈……
西北那边虽然有强势的定西王霍望,但他至少是个王爷,知道规矩,也懂得规矩。退一万步来说,他还对擎中王刘景浩心里存着三分忌惮,所以对刘睿影的查缉司身份有所顾忌。
即便是后来去了震北王域的博古楼,那一群酸腐的读书人,虽然没什么心胸,但他们却最好面子。没有面子的事儿,或者是他们觉得会丢面子的事情,决计是不会做。
哪怕心里有点啥,面上也一定会保持和平,这就是他们所谓的格局。
不计较小事,只论大事,但这种所谓的格局很虚伪,真正的格局应该是心底而发,自然的显露出来,不用什么人去称赞,那不过是他们浑然天成的罢了。
而所谓格局者,都是极其在意旁人的褒贬,并没有那么纯粹的想法,显得十分虚伪且假面。
对待每个人,他们脸上都挂着百种表情,甚至最亲近的人都看不出。
这样想想,反而是在博古楼中刘睿影最是轻松。
漠南世家纵横,同一世家中还派系林立,互相之间看不顺眼。这群蛮族中人则更是毫无规矩道义,亦或是当真如安明所说的那样,刘睿影是个局外人,他终究不属于这里。
没有被大漠所接受的人,就无法理解这其中的规则。
刘睿影骤然从一个规则中进入到另一个规则里,就像是一个在大漠上生活了一辈子的人,突然搬到了海边,定然是有诸多不适。
刘睿影现在感觉很是迷茫……
原本的想法正在一点点落空,这让他觉得极为颓败。
以为蛮族中人原始,未开化,只要威逼利诱得当,就能得到自己所需要的东西。
最简单的法子,就是当初智集长兴在自己手里的时候,用他来交换解药。
但现在他发现蛮族中人部落的部众们的确是简单蠢笨,可这些智集,盟主,丝毫不好对付……
他们经常出入下危城,有些甚至还到过中都。
使得他们对王域也有所了解,自然知道刘睿影会用什么法子来对付他们。
何况在这里刘睿影所拥有的名头没有丝毫作用,什么诏狱、查缉司,对于蛮族中人而言,还不如一袋花椒,一锅烟丝有价值。
刘睿影仰头望天,用鼻子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空气显然还没有天上的亮光澄澈,他明显感觉到自己的鼻腔中划过许多细小的颗粒。
这些颗粒应当是被沙暴所扬起,但因太过于细小,所以还未落地的砂砾。
但这种感觉却让刘睿影莫名的有些上瘾,吸了几次后,连心情都轻松了很多。
再看看那厌结部落近在咫尺的营地。
再晦气的事,也还得面对。
进入营地,刘睿影翻身下马。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几口炖肉的大铁锅,还在冒着热气。
其次就是蝴蝶的手。
她的手在刘睿影还未下马时,就接过缰绳,将马牵着,走到营地后的马厩里。
刘睿影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巧,就站在营地入口处。
但他知道所有的巧合,背后都有缘由。。
至于巧合,只是个说辞罢了。
人在精神中,总是得给自己虚构出来些许美好的存在,不然的话,又有几个人能坚持的下去?
蝴蝶一手牵着缰绳,另一只手上拿着一个比她脑袋还大酒壶,边走边喝。
“你为什么这么爱喝酒?”
刘睿影跟在她身后,奇怪的问道。
“我以为你第一句话会问我为什么要站在营地门口。”
蝴蝶头也没回的说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在营地的门口。”
刘睿影说道。
“为什么?”
蝴蝶对刘睿影如此笃定的语气来了兴趣,停下脚步转过头来问道。
“你在等人。”
刘睿影回答道。
“这个不算。”
蝴蝶摇摇头,转过身重新朝前慢慢走着。
“怎么不算?难道这不是原因?”
刘睿影追问道。
蝴蝶沉默不语,良久之后,接着说道。
“门口这地方,要么离开,要么是归来。不管走或者留,终究都是要人送,要人等的。”
蝴蝶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觉得蝴蝶说的十分有道理。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但却没有人这样思考过。
不过蝴蝶这样说,倒也变相的证明他的确是在等人。
而且等的是谁,刘睿影也知道。
“他去了哪里?”
蝴蝶问道。
“你说谁?”
刘睿影反问道。
蝴蝶白了他一眼,觉得刘睿影在明知故问。
其实刘睿影的确是没有反应过来,蝴蝶问的这么突然,他根本没有和安明联系起来。
“不用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
蝴蝶轻蔑的说了一句。
刘睿影这样的行径,她很是看不起……
稍微觉得自己知道了点什么,就能借此以为可以拿捏住别人。
就和有些土财主暴发户一样,机缘巧合赚了钱,甚至还是从赌桌上赢来的,立马就找不到北,觉得全天下都没有他厉害。什么事情,自己都能一条道走下去给蹚平了。
她没有想到刘睿影也是这样的人,同样刘睿影也不知道自己却是被蝴蝶如此误解……
一直到马厩中,把马拴好在桩子上,两人之间都没再说一个字。
蝴蝶犹如泄愤一般,用力的抽拉了几下缰绳,然后又朝着马脸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这才算是解气。
“安明应该是去了白慎部落。”
刘睿影终究是反应过来蝴蝶说的是谁。
这里他唯一关心的人应当就是安明。
不管是为了报恩还是感情,蝴蝶只会询问和安明有关的事情。
果然!
蝴蝶听到这句话之后,本来要喝的酒,酒壶也悬停在半空,胳膊僵直了好一阵子,微微颤抖了几次,这才重新放下。
“他还是去了……”
蝴蝶喃喃自语道。
她知道这一天迟早要来,但当它真正发生的时候,先前做好的所有准备还是无济于事。
蝴蝶强行镇定了片刻,重新拿起酒壶,仰脖猛喝了一大口。
这一口太大,太长。
以至于刘睿影一直在等这酒汤从她的嘴角里流出来。
可等了很久这一幕都没有发生。
而酒壶已经空了……
蝴蝶用衣袖擦了擦了嘴,打了个响亮的酒嗝。
毕竟还是个姑娘,这样粗鲁的行为让她有些不好意思。
把酒壶别再腰间,蝴蝶带着刘睿影朝营地中央走去。
厌结部落的营地不大,所有的营帐修建的很是紧凑。这便平白无故的多了许多逼仄狭窄的巷子。
蝴蝶走的显然是一条近路。
但到底是不是,刘睿影也不敢确定。
这样的巷子,要还不是近路的话,刘睿影就想不通走这里的必要。
在即将走出巷子前,蝴蝶转头对刘睿影说:
“锅里的肉,你知道都是什么吗?”
刘睿影点点头。
“难道一点野猪肉都没有?”
“有,不过能不能碰到得看运气。”
蝴蝶说道。
“你吃了吗?”
刘睿影接着问道。
蝴蝶拍了拍自己腰间的酒壶,继续转过身朝前走。
营地的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
厌结和长兴坐在桌子一侧,白慎一人独自坐在另一侧。
桌上杯盘狼藉,全都是被啃的精光的骨头。
中央摆着一个大盘子,里面还有不少肉。
刘睿影仔细看了看,这盘子里的肉都是野猪肉无疑。不过这桌子的确不是谁都能坐下来的,蝴蝶说得靠运气也不算错。
厌结看到刘睿影,目光有些微的停顿。
紧接着便大笑站起,迎着刘睿影走来,连连拍着肩膀说道:
“兄弟,怎么现在才回来?”
“沙暴太大,迷了路。”
刘睿影也笑着说道。
这样的谎话根本骗不住厌结,然而他却不知道厌结也不是真心发问,却是为了给坐在桌旁的白慎一个交待。
当然,这不代表白慎就会相信。
事实上,在沙暴中迷了路这样
的借口,在漠南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并不是说,这样的事情不可能发生。
这样的事情发生的很多,甚至多到每次沙暴都会有人迷路。
之所以说这借口是个笑话,是因为没有一个在沙暴中没迷路的人,还能活着回来,告诉别人自己晚到的原因是因为如此。
所有在沙暴中迷路的人,永远都留在了沙暴里。
或许日后还会有重见天日的机会,但没有人知道这个机会是几天,还是几十年。
厌结对刘睿影的这个借口不置可否,热情招呼他入座,还用自己的独臂给刘睿影倒了一杯酒。
本以为这样的敷衍足以糊弄过白慎,谁知他皱着眉头,颇有些不依不饶的问道:
“我记得兄弟是骑着马去的,对吧?”
刘睿影回到道:
“正是。”
“这就奇怪了……”
白慎故作思考般,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白慎盟主觉得哪里奇怪?”
刘睿影问道。
眼下这个局面,厌结是不会开口相帮的。
说到底,刘睿影还是个外人。
兄弟不过是个场面上的叫法。
他再讨厌、痛恨白慎,可白慎毕竟还是蛮族中人,是他的同胞。
要是厌结强行为了刘睿影出头,得罪白慎算不了什么。但白慎和他身边的人却是会把这件事传扬出去,最后厌结反而落了个吃里扒外的名声。
这些部落中的高层蛮族,明里暗里和王域中人以及下危城里的世家们接触,但这些决计不会让那些普通的部众们知道。
就和那些世家在下危城里让所有人对蛮族同仇敌忾一样,其实蛮族也是用的同样的办法来维系自己的统治。
“马是最能记住路的。厌结盟主的马都是经过调教的,按理说不会迷路才对。”
白慎说道。
刘睿影笑了笑,举起手中的酒杯,一口喝了一半。
“王域中有句话,叫做老马识途。不过这记住路的前提是老马,厌结蒙着来这里的马,都是年轻力壮。就和人一样,小孩子玩心重,对其他的事情就没有那么上心。就算是记住了,一时间忘记也是情有可原。”
刘睿影说道。
“而且几匹马,好像都是厌结盟主才从下危城里的马贩子手里买来的,说不定还没有顾上调教。对大漠上的沙暴估计也是第一次见。”
白慎被刘睿影这一通话说的没了脾气……
双方就这样平静的僵持着。
长兴的身子稍稍朝旁侧让了让。
相比于厌结,他的心思更加细腻,更能体会到这般平静之下的惊天骇浪!
突然,当啷一声!
白慎面前的酒杯突然碎成了两半!
切口极为光滑,平整。
像是用锋锐的刀锋和剑刃切开的一般。
然而这张桌子坐着的四个人里,却没有一个人拔刀出剑。
这酒杯就如此莫名其妙的裂开了……
没有人看清这个过程到底是怎么样的,但同时又对这是到底如何发生的心知肚明。
尤其是长兴。
他隐晦的抬了抬眼角,正是对着刘睿影的方向。
刘睿影平静依旧。
眼神,举止,言语,都没有丝毫的变化。
仿佛那酒杯并不是碎裂在自己面前一般,而是碎裂在千里之外的中都城,查缉司大院中,诏狱里的“三长两短”堂一样。
又仿佛他早就知道这酒杯就会在什么时候碎裂,碎裂成什么样子。
对于一件自己已经知道结果的事情,的确是用不着故作惊诧。
但刘睿影并不想和白慎动手。
他要做的,是让白慎知难而退,不要再步步紧逼般的为难自己。
这一招,算是出招,也算是无招。
就看白慎自己怎么想。
四周的空气都变得寂静……
刘睿影看到营地里的红柳从中,躲藏着一只圆滚滚的鸟儿,因为天光大亮的原因已经醒来。锁着脖子,想要从里面钻出来。
寂静中,本来不大的声音,顿时变得极为刺耳。
白慎犹如醍醐灌顶一般,将面前的酒杯碎块拨弄到一旁,说道:
“这酒杯真是太不结实了……方才只稍微用了点力气,碰杯时凶了点,竟然就开裂成了这样!”
第一百四十八章 极端
刘睿影的剑横放在腿上,他已经做好了全部的准备和最坏的打算。
其实这样的事情没有什么好准备的。
只不过每一次出剑前,打算还是有必要。
不管自己有什么身份,出剑这种事情有两种结果。
要么被人杀死,要么杀了别人。
没有人愿意被人杀死,但有时候却不能避免这种情况发生,所以为了让自己能体面些,还是得多想想。
一旦死去,就是凄凄惨惨冷冷清清。
刘睿影听到白慎这么说,显然是让步。
谁都不是傻子,这样的交锋看似步步紧逼,还是有内在规律可寻。
眼看白慎让步,刘睿影也大度起来。
他主动从一旁拿过个酒杯,放在白慎面前,给他倒满了一杯酒。
白慎低头笑了笑,没有其他任何反应。
但刘睿影却看到了他眼底里的一抹杀意。
不知不觉,觥筹交错间,刘睿影已经在桌旁坐了半个时辰。
日头从他身后升起,朝着头顶的正上方移动。
正中间那盘肉,已经被吃的精光,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盘子。
众人却突然沉默了起来。
尤其是厌结,本来还有说有笑的,甚至邀请白慎去自己的营房中赌两把。
刘睿影第一次见到他时,就是在赌桌上。
后来厌结告诉刘睿影,他并不爱赌钱。
一个不爱赌钱的人为何要坐在赌桌旁,他没有怎么解释。
或者说刘睿影并未相信他的解释,所以才没有记住。
不过那次在赌桌上给刘睿影的记忆并不怎么开心。
无论是谁被人算计,都不会开心的。
刘睿影也是人,何况这种算计还是最为阴险的用迷药加在烟草里,把他熏晕过去……
白慎没有正面回应厌结的邀请。
刘睿影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色,说不上高兴还是不高兴,总之却是又恢复了以前的平静。
但他从长兴的闪烁的眼神中却明白了些东西……
厌结绝对不是真的想和白慎赌钱。
所以这赌局也不单单是赌钱这么简单。
其实赌局并不一定非要赌钱,用来当做筹码的赌注可以是任何东西。草原王庭的人,赌钱时喜欢用牛羊骏马。太上河则是用身边的女人。世家按照惯例都用欧家剑。只有中都城中的那些真正的赌坊里,输赢的才是真正的金银。
刘睿影不知道大漠之上的赌局,一般输赢的是什么。
不过按照蛮族人的习惯,以及两个部落之间的仇怨,即使他们用彼此的性命来下注,刘睿影也不会觉得奇怪。
“其实我这次来,是想和你何解。”
白慎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话不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
他就像个小孩子一样,有些扭捏,腔调中满是忐忑。
话音刚落,还不等有人回答,白慎便起身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一杯酒。
但酒壶早已空了。
早在厌结邀请他去营帐中赌钱时,酒壶里就已经没有酒了。
白慎很是尴尬的重新坐下,搓了搓手,轻轻地咳嗽了两声。
“咚!”
一个酒壶落在他的面前。
在桌上发出闷响。
沉甸甸的样子,里面定然是装满了酒。
蝴蝶放下酒壶后,就像个蝴蝶一样,又轻飘飘的自飞走了。
白慎看了看她翩然离去的背影,有些走神,但手上还是拿起了酒壶,给自己倒酒。
“你和我之间,需要和解什么?”
厌结反问道。
从他嘴角的挂着的笑意中,刘睿影知道他显然没把白慎的话当当做认真。
也可能他根本不想同白慎和解。
按照先前厌结告诉刘睿影的,以及他说起这些事情的情绪来判断,这两个部落之间应该只有你死我活。
听了厌结的所言,白慎放下酒杯,皱着眉头仔细思考了片刻,苦笑着说道:
“的确是没什么好和解的,那你就当做我在威胁你吧。”
厌结顿时来了兴趣。
蛮族中人那体内的气血之力除了带给他们极为出色的生命力之外,还让他们变得喜欢争雄斗狠。
面对威胁,几乎不知道害怕是什么,更不会当真被威胁,从而选择妥协。
“你用什么威胁我?”
厌结问道。
白慎没有回答,而是起身走到众人身后的哪些炖肉的铁锅旁,用那把挂在自己胸前,如风一般的刀,从里面挑出几块吃剩的骨头,丢在厌结面前。
厌结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也懂了白慎所说的威胁到底是什么。
“没错,那老家伙就在这里。”
厌结说道,同时一脚将那骨头狠狠的踩进沙子里。
“你要用这个威胁我?”
白慎站在铁锅旁,用刀不断的在锅里搅动着。
锅底的剩下的肉汤,带着令人作呕的血沫,在这般搅动之下,不断的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
以刘睿影的个子,刚好可以看到锅底。
这种恶心的景象立马就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明明精神上很是抗拒,可他的眼睛就是离不开……
没奈何,他只能把眼睛闭上。
反正只要竖起耳朵听两人之间的对话就好,也没有什么值得看的。
闭上了眼睛,反而能让听觉变得更加敏锐在,这样的话,更不会忽略两人对话中的每一个字。
“司命不可能一直不出现,再漫长的冬天也会过去。”
白慎说道。
依据部落中的传统,司命一年中起码要在部落里了露脸两次。
一次是入冬,一次是开春。
入冬的最后一次盛宴上,部众们没有看到司命的身影,若是开春时再看不到,厌结该作何解释?
刘睿影听出了白慎此言的真正意思。
他并不是要威胁厌结。
而是将本来就会发生的困难说的更加夸张些,以此来让厌结体会到更大的压力。
“这不需要你帮我操心!”
白慎的话显然有了效果,厌结变得有些急躁。
“不过,这件事也不是没有余地。”
听到白慎话锋转变,厌结抬起头,极为疑惑的看着他。
“我倒是有个很好的司命人选。”
白慎接着说道。
厌结冷笑一声。
好不容易把骑在自己头上的老不死除去,他怎么会自找麻烦再寻来一人当祖宗供奉着?即便是需要再立一个司命,给部众们慰藉,也不会选择白慎推荐的人。
“我说你这么多年一个人独立支撑不容易,缺个爹,你看我行吗?”
厌结说道。
白慎气的紧咬牙关,脸上的筋肉起伏不断。
不过他最终还是忍住了脾气。
小不忍则乱大谋。
白慎不一定知道这句话,但一定知道这般道理。
何况他本就是报着谈判的心态来的,要是一动手,先前的努力就全部白费。还不如在一开始就隐蔽了身形,趁着厌结部落中正在大吃大喝的时候猛然出手,还能打个猝不及防。
厌结喝完了杯中酒,觉得和白慎已经没有什么继续聊下去的必要。
其实两人已经达成了某种约定。
至少没有让两个部落间的愁怨上升到盟主彼此动手的地步。
只要这冲突保持在有限的范围内,能够完全掌控,双方都会觉得是自己掌握了主动。
白慎也觉得自己的确是该走了。
没什么话好说,总不至于继续留下来耗着,再吃顿午饭。
白慎部落距离厌结部落不算近,骆驼走的比马慢,怎么着都得大半天的功夫。即使现在出发,等到了也是下午。
入冬对于所有的漠南蛮族部落而言都是一件大事,身为盟主,白慎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太久。
两人互相客套了几句,厌结和他肩并肩朝着驼队休憩的地方走去。
双方的关系似是有所缓和。
正当白慎放松下精神,和厌结开着无关痛痒的玩笑时,斜地里忽然闪现一抹刀光!
这刀光轻飘飘的。
仔细看去竟是有两半。
像是蝴蝶的翅膀,在花丛中起舞。
白慎顶了顶精神,弯腰屈膝,扭转过身子,右拳攥紧,径直一拳轰出,想要用自身磅礴的气血之力将这刀光轰碎。
但蝴蝶并不是用蛮力就能击败的。
每个人的童年,应当都有想要抓住一只蝴蝶的愿望。
蝴蝶虽然飞的很低,很慢。
但飘飘然,就是不选择一朵花落下来。
即使很有耐心的等它落定,稍微有些风吹草动,还是会让它重新煽动翅膀,再度
飞起。
这般举棋不定的样子,像极了人的犹豫不决。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足够的耐心和果断来和一只蝴蝶i斗智斗勇。
最后没有抓住的原因,多半都是因为放弃。
白慎如此激烈的拳风,还未接触到那蝴蝶般的刀光,却是就惊扰了它,悠忽一下飞到了相反的方向。
他丝毫不惧。
紧接着又是一拳打出。
这次的拳风看似刚猛,实则刚柔并济。
蝴蝶最大的敌人是那些栖息在林间的小鸟。
他们没有雄鹰的速度和力量,但却又超乎寻常的耐心。
为了一口食物,可以一直等下去,直到有绝对的把握时才会出手。
这一次,拳风透过了刀光,打在出刀之人的身上。
蝴蝶的胸膛顿时凹陷下去一块,喉咙中热流翻滚,鲜血不自觉的从嘴角留下,整个身子都瘫软在地上,抽搐喘息着。
白慎当然是个没有任何怜悯的人。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就要在蝴蝶的脑袋上补一拳。
这拳头,比炖肉的铁锅还应。
要是落在实处,蝴蝶定然会落个脑浆迸裂的下场。
白慎的拳还未逼近蝴蝶的脑袋,他的后颈却是感觉到一瞬清凉。
这是金属贴在皮肉上才会有的感觉。
白慎不敢回头。
因为他知道贴在自己后颈上的是什么,也知道这个位置是自己的要害。
贴在他后颈上的,是剑锋。
刘睿影的剑锋。
从后颈处刺进去,就可以穿透白慎的脖子,剑尖从咽喉钻出来。
即使他身上的气血之力再强,这样严重的伤势也无法愈合。
所以他一动不敢动,拼命地用余光朝身后大量,但目光中却是一片空白。
但他还是看到了一点边缘,是刘睿影的靴子。
漠南的蛮族,没人穿这样的靴子,所以他才能确定是刘睿影对自己出的剑。
白慎心头稍微松了口气……
因为他觉得自己知道刘睿影出剑的原因。
现在自己受制于人,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不过只要知道了对方的目的,那就不难周旋。
“兄弟,这是什么意思?”
白慎很是谄媚的说道。
这话从一个酒肆小厮的嘴里说出来,极为正常。但从白慎这么个膀大腰圆的部落盟主嘴里说出来,刘睿影觉得有些可笑。
“她已经对你没有威胁了,何必下死手?”
刘睿影说道。
白慎心中更加镇定了几分。
先前他料定刘睿影出剑就是为了护住蝴蝶,而不是真的想杀了自己。
现在只要他撤拳,刘睿影定然也会收剑。
“习惯了。”
白慎回答道。
拳头慢慢松开。
刘睿影的剑并未加重力道。
而是随着他挺立的身子不断后移。
不过剑锋还是贴在他的后颈上。
随着他站直身子,刘睿影看到蝴蝶已经从地上坐起。
嘴角挂着的鲜血,用袖子擦去大半,但仍有些许猩红,看得人触目惊心。
皮肤越是白皙,鲜血越是显眼。
“没事吧?”
刘睿影问道。
趁着他开口的刹那,白慎骤然一跃,从刘睿影的剑锋下逃离。
刘睿影并未有任何惊骇的神情。
白慎想的没错。
他的不是为了杀人。
若是想,现在白慎已经是一具尸体躺在黄沙上。
刘睿影弯腰收起剑,没想到蝴蝶却是低吼一声,重新握住刀,就要再度扑上去。
她对杀死白慎有种莫名的执念。
但这次,刘睿影却挡在了白慎的面前。
横剑当胸,用剑身抵住了蝴蝶的刀光。
“我不会让他杀了你,但也不会让你杀了他。”
刘睿影冷冷的说道。
白慎看着背对自己的刘睿影,似是明白过来了什么。
他伸手拍了拍刘睿影的肩头,说道:
“兄弟要是有空,可以来我白慎部落坐坐,不会比你在这里吃喝的差!”
刘睿影没有回答。
他的全部精神都在蝴蝶身上。
从蝴蝶的眼中,他竟是看到了比草原王庭的狼骑还要嗜血的神情。
第一百四十九章 戮马
刘睿影没有再理会蝴蝶的异样,而是贴身护着白慎朝他的驼队走去。
驼队停在营帐的最后,马棚的旁边。
厌结的宝马,每一匹都有单独的屋子,却是比部落中有些部众的营帐还要舒服。
大漠干燥,但厌结为了让自己的马毛色油亮,还让人按时往马鹏里洒水。
至于其他的梳洗,则是隔一日就一次。
这些马虽然被娇生惯养,但的确是不负宝马之名。速度快,耐力好,可以连续奔驰好两个多时辰。
今日刚好是它他们要梳洗的日子。
部落中的马倌总共有五个。
旁人都觉得,伺候马是个累活儿,脏活儿,吃力不讨好,但在厌结部落中可不是这样。
相反,马倌却是个肥差,无数人打破头都想争抢到的位置。
因为成为厌结的马倌,可以得到更为充足的分配。尤其是在冬天,这五位马倌不仅自己能吃的肚儿圆,还能每日带回家不少肉和酒。
相比于其他人家在冬日里的难熬,伺候这些马也就不算是什么难办的事情。
何况马是一种极为温顺的动物,它们的身材极为优美,眼神中也充满了善良。
它们一辈子都是忙忙碌碌,只知道脚下的路还有多远,或者主人的行李能否再驮一些。
偶尔发发脾气也只是随便得叫唤几声,吃些干草也不会挑剔,不吃饲料也照样能行千里。
除非是生病不舒服,否则基本不会拒绝主人的要求。
这些宝马血统纯正,按照人的脾气秉性来划分的话,都有些心高气傲。
一开始,还看不起这些马倌。
不过相处时日长久之后,便也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亲昵,像对待同类般和蔼。
马倌们对马的梳洗通常在中午。
这是一天里最暖和,阳光最大的时候。
马和人一样,也是会感冒的。
尤其是当他们的身子湿漉漉,再吹来一阵风时,最容易感冒。
正午的温度和阳光虽然不能完全避免感冒的发生,但起码要比其他时候更妥帖些。
距离营地不远的地方,就有条河流。
给马洗澡并不复杂。
只要牵着马,让它们全都站在水里,然后用桶将它们身上泼湿,再用刷子把毛发书里梳理干净就算是完成。
五位马倌此时刚从各自的营帐中出来,手里提着水桶,里面放着刷子等等梳洗用具。
现在距离正午还有大约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刚好可以用打扫马棚。等这些琐碎的活计一一做完,日头差不多也到正中央,便可以带着这些马儿去水流里洗澡。
这五人出营帐的时间,和刘睿影与白慎从桌边起身的时间相同。
要不是蝴蝶横插一刀发生了些许变故,刘睿影和白慎应该已经到了马棚所在之处。
可这会儿,他们俩却是落后了马倌约莫一盏茶的功夫。
众人正在朝那行走着,刘睿影忽然听到此起彼伏的尖叫声。
但很快,这些尖叫声又化为了低沉的呜咽……
人只有在惊恐之际才会发出尖叫,在害怕至极时才会如此呜咽。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才会让人的情绪骤然之间产生如此大起大落的转变?
厌结面色骤然凌冽!
他听出声音是从自己的马棚那边传来。
这些马,是他最为宝贝的东西。
身为部落的盟主,可以为了一匹宝马,三个多月在部落中不见踪影。
这到底算是极尽热爱,还是玩物丧志?
厌结的身后出先一顺残影。
他调动了体内所有的气血之力,以远超寻常的速度,朝着马棚飞奔而去。
蛮族中人不修炼身法。
并非是他们不想,而是所有的功法武技基本都被下危城中的世家所垄,他们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
厌结和白慎身为盟主,自是有条件接触过。
但这些功法武技,太过于简单,其中大多都是启蒙。三岁的孩子练剑,会觉得这些东西高深玄妙,但对于十来岁就和野兽薄命的蛮族中人来说,实在是入不得眼……
尤其是那些身法。
不仅要改变原有的习惯,甚至全力使出来后,还不如自己平时随便跑跑的速度快。这已经不是“鸡肋”,而是彻底无用的垃圾。
刘睿影和长兴对视了一眼,立马紧随其后,朝着马棚飞奔。他展开身法,眨眼间就将长兴甩在身后。
几乎是前后脚。
厌结刚站稳,刘睿影便也到了。
眼前的场景不禁让请他倒吸一口
凉气……
刘睿影从未想到会有人用这样残忍的手法来杀害一匹马!
马只是人的坐骑。
即便是和骑马的人有仇,但马也是无辜的……
杀了马并不是解气,更何况马根本就无力反击,这相当于是用人的优势去欺负马,连基本的人性都不存在了。
老马倌曾经告诉刘睿影,他说杀意再重的人,当他和马四目相对时,都会被其中的温良所打动。虽然不能说彻底改变一个人心中的杀意与恶念,但起码在那一瞬,他也是善良的。
而眼前的场景,却无声的驳斥着老马倌的话。让刘睿影觉得他错的体无完肤!
世界上真的有坏到极致,不顾一切的人,甚至还不止一个。
一个人坏到极致,任何喘气的东西在他眼里都是障碍,他只要扫除这些障碍就行。
他已经不能称之为人,甚至连畜生也比不得。
在场的人里,只有刘睿影不知道厌结到底有几匹马。
但现在马棚的顶部被人拆去大半,仅剩下的部分还有个巨大的窟窿。
支撑马棚的立柱原本应该是九根,可目前折断的就有四五根,其余的也都残缺不全,似是被什么狰狞可怖的巨兽用牙齿啃咬,仅仅连着些许木皮。
马棚已经彻底倾倒。
马虽然温顺,但绝不愚钝。
事实上,他们比人更加敏锐,尤其是当危险来临之际,马儿的反应要比人们迅速很多。
所以当马棚的顶棚被毁,立柱折断后,它们朝外跑出。
但在马棚外的,才是真正的噩梦。
眼前支离破碎的尸体,不知是多少匹马杂糅在一起。
刘睿影从其中可以看到棕色的马头,黑色的马尾,白色的马腿。
这显然不是一匹马可以同时拥有的。
是好多匹马的各个部位组合在一起。
类似这种的还有好多,个个都骇人无比,他们的脸上都挂着惊愕的神态,显然是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死去的。
这些马的尸体,切口部分都极为不整齐,臃肿异常。还有很多伤口的位置,骨头都变成了渣滓,血肉化为烂泥……混着血,粘连在黄沙上,像是一血痂。
这样的伤口,要么是被人用刀背将其砸断,要么就是被拥有并不锋利的牙齿,却同时力大无穷的野兽生生撕裂开来。
厌结全身发抖……
但他很快压制住了怒气,甚至用比以往更加平静的声音,朝那五位马倌问道:
“这是怎么回事?”
五个人中,有两个被吓的说不出话来。
还有两个人,在看到厌结时,显然是反应了些许功夫,然后双手抱着脑袋,紧紧捂着太阳穴,嚎叫着抛开,往营地之外的广阔黄沙之中跑去。
厌结并未理会那两个逃走的人。
陆陆续续有战师前来,有人想要追上去把那两人捉回来,或是就地杀死,但都被厌结拦住。
他的目光看向最后一名马倌。
五个人,两个跑了,两个丢了魂儿,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还算是正常。
起码从表面上看去,他的眼神依然又身材,脸上也没有任何怪异的表情。
不过正是因为如此,刘睿影反倒是有些奇怪。
他觉得这人正常的有些假……
此人要么是被吓的也丢了魂儿,要么就是有异于正常人的本事。
同时丢魂儿的人,每个人的反应也会千奇百怪。
要是都一模一样,那才显得更为不正常。
厌结的目光看向他时,他的目光也回应过来。
刘睿影竟是从这目光中看到了笑意!
紧接着,不光是目光,而是他当真笑了起来。
他的嘴角开始裂开……
先是左边,再是右边。
嘴角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弧度,朝他的耳朵根裂去。
然而他的神情还是平静的。
除了他从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欢愉,以及裂开的嘴角外,其余的地方根本看不出他的高兴。
不论死的是马还是人。
在这样一个血腥的地方,能笑出来的,绝度不是普通人。
“你在笑什么?”
厌结问道。
他在用最后的意志,克制住自己的怒意。
杀了这个马倌很简单,无非是一刀的事情。但真相可比杀死一个人要复杂的多。
厌结并不知道这马倌只比自己早到了一盏茶的功夫。要是他知道这人什么都没有看见,或者说他所看见的和厌结自己用双眼看到的一模一样,那
厌结定然会毫不客气的挥动刀锋,朝他的脖子上看去。
失去这些宝马有多么悲伤和愤怒,那这马倌的尸体上就会在他死后多出来多少刀痕。
杀死一个人,一刀便足以。
多出来的这些刀,无非是为了泄愤罢了。
人无法时时刻刻都做到那么冷静,总是得有些情绪,需要不同的途径来宣泄。
有些人选择喝酒,有些人选择睡女人,有些人却是选择杀戮。
一刀杀死一个人是理智,无数刀砍在尸体上,把这没有生命的**剁成肉泥是情绪。
理智和情绪总是无法统一,有时候就得依仗外力来完成。
马倌的嘴角并未因为厌结的话有所收敛。
他甚至还冲着众人突出了。
刘睿影看着心里一颤……
一个人的两边嘴角朝后裂开的同时,还吐出长长的猩红的舌头……这画面要比那些马儿被虐杀至死还要诡异恐怖的多!
他终于消耗尽了厌结的所有耐心。
不过在厌结出刀之前。
这马倌却弯下腰,从脚旁的水桶里,拿出一把骨头制成的小刀,双手握着,用力捅进自己的咽喉里。
鲜血顺着他伸出来的舌头滴滴答答的流在地上。
理智告诉厌结,他已经死了。
但情绪却让厌结手中的刀仍旧朝他的脑袋砍去。
无论是什么东西,落在沙地上,都不会发出声响。
人头也不例外。
马倌的脑袋,被厌结的刀锋砍断后又高高的挑起,飞出一道漂亮的弧线,落在不远处的黄沙上。
刚好是那马棚在未被毁坏前,一根立柱的位置。
马倌用自己的脑袋,代替立柱,也算是死得其所。
脑袋从脖子上被砍下后,两边的嘴角开始缓缓收拢,嘴巴也闭了起来。唯有沾满鲜血的舌头,还在将嘴里省下的鲜血不断的引出来。
睁开的双眼开始变得混沌……先前蕴含的欢愉也荡然无存。
厌结踩着马倌的无头尸身走上前去。
马棚的入口已经被坍塌下来的顶棚和折断的立柱压垮,他不得不得弓腰、猫着身子走进去。
响动只持续了两声,厌结便退了出来。
里面着实没什么可看的。
到处都是粘稠腥臭的马血,以及被分尸的马肉碎末和骨头渣子……
这血腥味,冲的刘睿影都觉得阵阵恶心……
他不得不移开视线,看向旁边,试图来分散下自己的精神。
和马棚只有一道木板间隔的地方,白慎的驼队什么事都没有。
十几头骆驼安静平和的卧在地上,仿佛那些马儿的惨状和他们丝毫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也是看不见似的,像个冰冷的大石头,一动不动。
只不过这些骆驼的主人一个都不在。
先前他们明明是在吃完肉后,就来到这里靠着骆驼休息。
他们很是清楚,自己在厌结部落中不受待见,所以匆匆吃完肉之后,就很知趣的离开。
但现在却一个人都不见踪影……
“白慎!”
厌结语气低沉,背对着众人说道。
“嗯……”
白慎是最后到的。
本来他想趁着长兴和刘睿影都离开的档口,用他的铁拳,把蝴蝶的脑袋打碎。
蝴蝶毕竟是个外人,下死手也不算不得他对厌结部落出手。
如此狠辣,一个是因为脾气,最主要的是他不能容忍有这样一个威胁和挑衅的存在。
但不知为何。
也许是想起了方才刘睿影的剑贴他后颈上的冰凉触感并不怎么好,所以他放弃了这个念头……
“你的人,都去了哪里?”
厌结问道。
“我不知道。”
白慎摊了摊手说道。
他没有撒谎。
他的确是不知道。
先前的时间里,白慎从未离开过厌结和长兴的视线。
若是以常理来推测,厌结不知道的事情,白慎也定然不知道。
但这些骑着骆驼同他一起来的,都是白慎部落的战师。
每一个人都有徒手撕裂一匹马的巨力。
现在自己的马全部惨死,而白慎的骆驼们却好好地。
即使再有理智的人,也不会相信这是巧合。
就连刘睿影都觉得这是不是白慎特意设计好的,为的就是要激怒厌结。
唯有在暴怒的境况下,厌结才会暴露出破绽,这正是彻底打败他,击溃厌结部落,了断双方世世代仇怨的最好办法!
第一百五十章 逼迫
对于自己从未做过的事情,白慎是不会承认的。
况且眼前这局面,对他没有一丝好处。
打心眼儿里,白慎的确是希望厌结部落出个大乱子,能让他趁虚而入,若是能彻底解决,则是最好。
但做到这一步的前提是,他自己能够保证绝对的安全。
现在白慎一个人在厌结部落中,还被对方的战师们包围着,带来的部下全都不见踪影。
要是说错了话,说不定自己都没命回去。
不过白慎很熟悉厌结的作风,以及脾气秉性。
虽然互为仇人,但仇人有时候却比朋友更加了解彼此。
甚至朋友不知道的事,仇人都一清二楚,毕竟想要恨一个人。必须要足够的了解他,才能进而做到将之杀掉。
心里也会更加惦念。
若说朋友是想起来就会觉得温暖的人,那仇人便是无时无刻都在牵挂揪心着。
甚至都不希望对方死了。
因为那样的话,自己就不能报仇。
“你的人,你不知道?”
厌结再度问道。
语气中逼迫的成分已经极为明显。
“不知道!”
白慎说道。
厌结沉默了下来。
如此看,只有两种可能。
白慎真的不知道,和他知道了也不说。
但无论是这两种可能的哪一种,厌结都没有破开困局的办法。
他没法逼迫一个不知道的人说话,即使真的说了,也是瞎话。而这个人要是不想说,那就是杀了他,也不会松口。
这点骨气,厌结知道白慎是有的。
对于有骨气的人,逼迫根本没有任何用处。性命在他们眼里,无非是用来彰显自己骨气的工具罢了。
连性命都不在乎的人,更不用说用金钱去诱惑。
钱能买的来酒肉,能买的来和自己喝酒吃肉的朋友,但决计买不来骨气!
白慎的骨气也不是买来的。
是他在一步步的生死历练中迸发积累起来的,直到成为盟主。
现在的他,不但有骨气,还有面子。
或者说,面子也是骨气的一部分。
他可以丢面子,但绝不能没骨气。
面子可以日后再找补回来,骨气却不能。丢了一次,日后腰杆就再也站不直了。
白慎想了想,他这一辈子,只对司命弯过腰。
虽然心里很不服气,但大漠之上的六大部落,有谁不是如此?
当这样的事情成为习惯的时候,那就算不得丢人,而是规矩。
其实他很羡慕厌结,还带着嫉妒。
同时也掺杂着后悔……
白慎总觉得踏出这一步的,应该是自己才对,没想到却被厌结抢了先。
不论他日后怎么安抚部众。
是用酒肉还是刀锋。
厌结都是这部落中惟一的王。
再也不会有“司命”这样的人骑在他脑袋上,把盟主当做傀儡。
即使为了平和过度,也是由厌结立一个听话的心腹,把他当做司命。
但这个司命却是蹲在厌结脚下的,比他低了不止一等。
就和酒肆房顶上立着的酒招子一样。
看不看这招子,大家都知道酒肆是喝酒的去处。
但没有招子,总是有点怪异。
若是把挂招子的旗杆,每天砍断一点,让它渐渐矮下去。众人慢慢习惯了,这招子没有也就没有了,算不得什么。
循序渐进和突然为之是很不一样。
同样也能放在白慎身上。
他笃定厌结不会因为泄愤这样极为可笑的理由,突然杀了自己。
那样的话,他对整个漠南都无法交待。
步步蚕食,不但是最好的方法,也是最稳妥的。
想到这里,白慎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
他觉得这些马,都是厌结自己杀死的。
而他带来的人,自然也和这些马的命运一样。
白慎部落的战事,虽然都不是庸手,但这里毕竟是厌结部落的地盘。强龙不压地头蛇,厌结有无数种办法可以让他们消失。
说不定自己那些部下的尸体,现在正在某处黄沙下面渐渐被干燥,直至下场沙暴料临时,要是运气好,才能把他们吹出来,重见天日。
相比于打败一个部落,这些宝马再珍贵也不值一提。
兼并了白慎部落后,厌结部
落就会成为漠南绝对的霸主。日后纵横驰奔,无论是马还是骆驼,都不会受到任何阻碍。
厌结就可以集合两个部落的力量,一点点的将其他四个部落吞并至自己麾下。
甚至不用他亲自出手。
一旦白慎部落沦为了厌结部落的附庸,其他那四个部落定然会闻风而降。臣服有的时候比占领更为有用,这些不落的战事,就会成为厌结的马前卒,替他继续攻伐,刀锋直指下危城中的世家们。
这个念头让白慎不寒而栗。
在他都没有注意到自己打了个冷战时,厌结已经转过身来,双眼直勾勾的看着他。
“你发抖了。”
厌结说道。
白慎先是一愣,接着摇了摇头。
方才那一瞬,他的确是感觉到了从心底里升起的寒意。
可他并不知道自己当真打了个寒战。
发抖和打寒战不一样。
前者是懦夫的象征。
身为大漠之上的勇士,可以因为冷而打冷战,但绝对不能因为害怕而发抖。
勇士的定义便是勇猛之士。
勇猛的人不懂得什么是害怕。
摇头之后,白慎忽然看到胸前挂着的那把如风的刀。
他看了看刀,又看了看厌结。
刘睿影敏锐的察觉到,白慎的眼神有些不对……
他竟然想要出刀!
这次出刀和先前对蝴蝶出拳不一样。
对蝴蝶出拳,是因为他要维护自己的面子,清除任何可能的威胁。
但现在出刀却是因为害怕!
白慎害怕了……
害怕自己变得和那些马鹏里的马一样,更害怕自己变得和那些随他而来的部下一样。
这些马,能看到已经死了。
即便死的很惨,但至少已经解脱。
他的部下们,说不定还在什么地方遭受着非人的折磨。
相比于死,折磨最能让人失去骨气,丢掉尊严。最后活的还不如一条狗。
趁着自己现在还是个人,就该奋起一搏。
要是能离开这里,回到白慎部落中,那他还是盟主,还能卷土重来。
想到这里,他的右肩微微晃动了一下。
这是要提起手臂,握紧刀锋的前兆。
这些小动作,刘睿影看的很清楚,自然也没有逃过厌结的眼睛。
就连长兴这位靠头脑吃饭的智集都看的一清二楚。
他冲着后面跟来的战师们使了个眼色。
那些战士们立即心领神会,戒备异常。
还有几人已经弓腰,蹑手蹑脚的朝两边异动,想要在白慎出手前一拥而上。
单打独斗,他们都不是白慎这位盟主的对手。
但双拳难敌四手,独虎不架群狼。
这么多战师,白慎也无法顺利应对,决计会死在乱刀之中。
对于身后的异动,他也有所感觉。
不过白慎心里很清楚。
想要打破这困局,除了厌结相信自己的说辞,并且放他离开之外,惟一的法子就是让自己的刀锋架在厌结的咽喉上。
这样一来,其余的人定然会投鼠忌器,不敢轻举妄动。
部落里的战师都是一群头脑简单的家伙,到时候定然是得让智集长兴拿个主意。
这边是白慎能脱身的最好机会。
“厌结,你的马死了的确与我无关,但我的人去了哪里,我也真不知道。不如咱们都死活不论,你看如何?”
白慎说道。
他还在做最后的努力。
毕竟让自己的刀锋架在厌结的咽喉上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能动动嘴皮子就解决的事情,何必非得出刀?
厌结冷笑连连……
“你这是非逼着我承认杀了你的人?”
“我没有这么说,只是双方都有损失的情况下,是不是该同仇敌忾?”
白慎说道。
这话还颇有几分道理。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厌结和白慎本是敌人,但若这马和他的部下都死在其他人的手里,那的确是给了双方合作的可能。
厌结抬手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脑袋。
其实他的头发已经长出来了半寸左右,还没来得及剃掉。
这是他从成为部落猎手时就养成的习惯。
“我和你本来就有仇。”
厌结思考了半晌后说道。
白慎也闭起了嘴巴。
多说无益。
他们俩之间的仇,除了自身的过节之外,还承载了太多。
已经不是能三两句话就说明白的。
厌结说完后,重新转过了身。
抬起独臂,在半空中挥了挥。
刘睿影身边的战师立马看向了长兴。
对于厌结的手势,他们生怕自己理解错了。
平时错,不要紧。
现在错了,可就是翻天的大师。
但长兴却对着他们极为坚定地点了点头,这让已经合围在厌结身旁的战师们再无顾及,嚎叫着一拥而上。
刘睿影来不及反应。
他下意识的出剑,拦在了冲的最快的一位战师面前。
剑刃和刀锋相撞,击出了一连串的火花。
好在这蛮族战师身材魁梧,抵挡住了刘睿影剑刃的冲击,但也推后了好几步,打了个趔趄。
合围之势,最讲究配合。
这些战师从左右后三方裹挟而来,现在已被刘睿影破开一路。
但其余的两路,并未受到影响。
这些战师在拿起刀锋的时候,全身心就只省下杀戮。
在他们眼里,只有生死。
杀死一个人和杀死一个野兽没什么分别。
不过他们也不是傻子。
看出来刘睿影是最大的阻碍。
但他们对刘睿影却有些迟疑……
毕竟他是被厌结盟主称为兄弟的人。
作为盟主的兄弟,他为什么要帮外人,战师们想不通。所以他们将目光再度转向了长兴。
可这次长兴也没有给他们任何明确的答复。
他没有点头,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任何情绪。
而是极为平静的转过身子,和厌结肩并肩站着,看向远方浩瀚无垠的大漠。
为首的一名战师,咬了咬牙,冲着其余人大吼了一句。
他说的是蛮族语,刘睿影听不懂。
但其中昂然的杀意却不需要语言来表达。
一瞬间,这些战师们的犹豫一扫而光。
在围困住白慎的同时,纷纷调转刀锋,朝着刘睿影逼杀而来。
尤其是那为首的。
一个跃步,跨至刘睿影近前。
他右手握着刀。
左手却从腰间接下一根系着石块的绳套。
这是真把刘睿影当做野兽来狩猎了……
第一次不被对手当人,刘睿影心里腾起一种奇怪的感觉。
但无论自己是什么,活命都是第一位的。
相比于野兽来说,他有更加清醒理智的头脑,更加矫健腾挪的身法,以及比野兽的牙齿和利爪更为锋锐的剑!
而且他也能变得和野兽一样嗜血拼命。
野兽有的,人也能有。
何况他还比野兽多了三个优势。
所以刘睿影觉得自己定然不会成为这绳套下的亡魂,而是作为反杀了猎手的胜利者。
刘睿影知道这种套绳一般都是奔着脖颈而去。
石头作为重物,可以让轻飘飘的逃生扔的更远,更准。
所以他分出了一部分精神,盯住那套绳的轨迹,同时刻意的晃动脖颈,让对方无法瞄准。
当套绳出手后,刘睿影发现这准头错失的太过于严重……
战师都是优秀的猎手。
不该犯这样的错误才对。
野兽虽然没有人的智慧,也是极尽狡猾的存在,很少能留给猎手第二次的机会。
至于人,尤其是刘睿影,则更不可能!
但刘睿影没想到的是,这套绳竟是奔着他左臂而来。
就在那石块即将缠绕在刘睿影的胳膊上时,他不得已,只能回剑,想要砍断了自己胳膊上的套绳。
可战师手中的刀却向着刘睿影的腹部直挺挺的砍过来。
电光火石之间。
刘睿影回剑当空,突然停住。
左臂平抬,任由那套绳缠住。
随即用力向后甩去。
战师被刘睿影这一下弄得很是惊慌。
套绳的另一端还系在他的腰间。
竟是被拉动的身形朝前跌倒。
刘睿影针锋相对,手里的剑笔直刺出。
只等着他跌倒后,自己撞上剑柄,便能捅个通透。
如此千钧一发之际。
那战师的身子,却停留在半空之中,不上不下。
刘睿影抬眼一看,却是厌结出手,用独臂拉住了他的后腰。
第一百五十一章 “倒戈”非“兄弟”
厌结终于还是出手了。
他拉住这战师的后腰,让他没有撞在刘睿影的剑锋上,得以保住了一条性命。
刘睿影松开了左臂的拉扯,让那套绳松懈下来,垂落在脚边。
战师的额头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刘睿影那明晃晃的剑尖,刺的他眼睛难受。
要不是厌结助了他一臂之力,这剑尖已经刺穿他的胸膛,从心脏的中央穿过,带着温热粘稠的血液,从后背重新冒出来。
这画面想一想就觉得令人觉得毛骨悚然,无论是谁,被吓出一身冷汗都不觉得丢人。
毕竟人都怕死,要是谁说自己不怕,那他一定很虚伪,就算他嘴上再强硬,等尖利的刀快要捅进他眼珠子里时,他也会毫不犹豫的闭眼躲开。
他的身体反应是最实诚的,迅速的传递到大脑里,控制着全身血液的流淌,把四肢都变得僵直,一瞬间头皮像是被掀了起来,虽看不到血,却仍旧承受着剧烈的疼痛。
那是从心底里散发出的恐惧,足以将一个壮汉压制下去。
“兄弟了,你当真要下死手?”
厌结颇有些动容的说道。
刘睿影张了张嘴,看着他这副算是真诚的面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不过转念一想,他的战师们也没有对自己留手。
套绳和刀锋全都是冲着要害袭杀而来。
所以自己这样做,只能算是自保罢了。
不管是道义还是良知上,刘睿影都觉得自己站得住脚,所以他顿时又来了底气,开口对着厌结厉声说道:
“是你的人先动手的。我若是不出剑,难道还得站着等他杀了我不成?
厌结听后,眼神微微闪烁了几下,接着便深深的叹了口气。
似是极为不舍。
一旁的白慎十分隐秘的走到刘睿影身旁。
现在刘睿影就是他所能依靠的大树。
能够为他遮风挡雨,荫蔽一切。
只要刘睿影还站在这里,他的手中还握着剑,白慎就觉得无比安全。
事实上他的手里也握着刀。
那把薄如蝉翼的如风刀。
这刀飘荡在风中的时候,看着就像枯叶掉落。安静、沉稳,和拼杀血腥这样的事情和字眼完全联系不到一起。
可现在被白慎握在手里。
刘睿影透过那几乎透明而又薄薄的刀身,似是看到其中有成千上万的怨恨所化为的魂灵蕴藏其中,正在不断的挣扎、扭动。
下一秒就要大军压境般朝他冲来,又像饥饿多时的猛兽一样把他吞噬嚼碎。
他整个人都会被那些漆黑的东西缠住,把他的灵魂从躯体里碾碎,连剥离的机会都不给。
只看了短暂的一眼,刘睿影就觉得浑身不舒服……
他先前也握住过这柄刀,但当时并没有这样的感觉。
相同的东西在不同的人手中当然能发挥出不同的效力,这个道理刘睿影也很清楚。
对于一个顶级的猎手来说,寻常人眼中的树枝、藤条、石块,枯叶,在他看来却是一个极好的陷阱,最适合那些从冬眠中刚刚苏醒,肚子空空,脑袋里还不怎么清明就急于出来觅食的棕熊。
这把刀在刘睿影的手中只能算是个极为精巧的工艺品,因为他不能否认这把刀的造型的确很美,样子也十分隽永秀丽。
但换到白慎手中,就成了一把杀伐果断的凶器。
刘睿影不知道这把刀在他手里到底杀过多少人。
可从刀锋边缘处隐隐的一道红线上,刘睿影看得出这把刀没少见血。
甚至这把刀杀的人,可能比他见过的人都多,只是那些人来不及呜咽逃跑,就成了一滴一滴血。
刘睿影有时候觉得刀才是最残忍的,它可以轻易剥夺一个鲜活的生命,可现在他觉得人才是最恐怖的,因为他是人控制的刀。
如此的质地,唯有在鲜血中浸泡的时间足够长,才会被鲜血浸润其中,留下一道浅浅的很近。
想必白慎也不是那么百无聊赖的人,会把自己的刀莫名的浸泡在鲜血中。
定然是经年累月的杀戮所造成的。
他以为自己来到刘睿影的身侧悄无声息,事实上所有人的精神都在注意着他,连刘睿影也不例外。
斜眼瞥了一下白慎。
白慎立马冲着刘睿影摆出了一个十分尴尬的笑容。
就像是从脸上硬生生的搓揉出来的,丝毫感觉不到愉悦的心情,只能看到堆在一起的褶皱和朝两边裂开的嘴角。
这尴尬的笑容里,更多的是谄媚和讨好。
蛮族中人虽然比王域的人要野蛮许多,但他们对于生存这件事却有着先
天的酷爱。
一个民族就算他们真的是从群星之中走来,扎根在这荒无人烟的大漠之上,需要解决和克服的问题不是刘睿影在中都城里的长街上闲逛时拍拍脑门就能想出来的。
在这种非人的境遇下,他们最为惧怕的就是死亡。
但蛮族中人始终没能征服大漠。
就像草原王庭的也没能征服草原一样。
因为大漠和草原是比他们更加古老的存在,久远到难以想象!
想要在这里生存的第一件事,就是学会低头。
像大漠中的一切低头,就像后来的晚辈见到老前辈时躬身行礼一样。
若是连这个态度都没有,那蛮族中人早就在这大漠之上绝迹了。
现在白慎所做的,和当初他的先辈们对大漠所做的事情一样。
这一切不过是往复循环,罪恶一代又一代的传递罢了。
他此刻正在向刘睿影低头。
仅凭着白慎的一己之力,他是绝对无法从这里安稳回到自己部落中的。
唯有和刘睿影一起合力,才能看到些许生的希望。
刘睿影收回了眼神。
白慎脸上的笑,着实让他很不舒服。
索性不看。
眼不见心不烦这句话虽然是自己骗自己,但在某些情况下着实是很有用!
不过当他的眼神从白慎的脸上移开后,便又重新着落在了厌结的脸上。
被他救下的战师正在对他说着什么。
看那神情,刘睿影即便听不懂蛮族语言,也能猜个**不离十。
无非就是感恩戴德的表忠心……
鞍前马后,刀山火海……
脑子一转,就能想起十来个词儿。
就是不知道蛮族中的语言有没有如此丰富。
厌结很是享受这个过程。
因为他没有任何打断那战师的意思。
静静地等他说完,这才抬起独臂,轻轻挥了挥手臂,让他先行退下。
“兄弟,你最好让一让。不然我怕会误伤到你。”
厌结看着白慎的脸,但嘴里的话却是对这刘睿影说的。
“他不能死。”
刘睿影说道。
厌结疑惑的皱起眉头。
他想不通刘睿影什么时候和白慎成为铁杆,竟然在这样的关头还不惜护在他身前。
“你知道我来漠南是为了什么的,所以他不能死。”
刘睿影这话是对着站在最后面的长兴说的。
长兴本来低着头。
忽然觉得有一道目光正迥然的注视着自己,抬头一看竟是刘睿影。
也许是心里有所亏欠,所以他并不敢和刘睿影对视。
要知道从中都城里一路走来,刘睿影起码救过他三次性命。
一次是在刚出了中都城不久后。
剩下两次却是都在下危城中。
人可以不讲道义,不念恩情,但不能没有良心!
长兴是个有良心的人。
但他同时也明白在很多时候,道义和恩情会成为牵绊。
长兴走上前,凑在厌结耳边,嘀咕了一阵后,厌结的眉头才重新舒展开来。
“兄弟,你要的他死了之后我照样能给你!”
厌结指着白慎说道。
刘睿影却摇了摇头。
他根本不再相信厌结。
即便他对厌结也有救命之恩,但他却应当不似长兴那般有良心。
刘睿影早就对他说了自己来漠南的真实目的,当时他买口答应,但现在却又忘得一干二净,需得在旁人的提醒下才能想的起来。
这样的人,当然是不可靠的。
更不可信!
所以刘睿影只能转换一下想法和做法。
既然这蛊毒的解药,只有白慎部落才有。
那他为何不以白慎的性命为交换,借此得到解药?
解药一到手,刘睿影立马就能远走高飞,离开漠南。
带回到了下危城中,这些蛮族中人即使把他恨得牙痒痒,又能奈何?
刘睿影测过身子,剑尖指地。
正面对着白慎说道:
“你想活还是想死?”
这个问题显然是个白痴都知道该怎么回答。
只有真正的傻子分不清生死的区别,才不会回到。
白慎显然没有想到刘睿影会这样问。
先是一愣,然后使劲的点了点头。
“我想活!我想活! 我知道你是高人,只要你能送我出去,什么条件都行!白慎部落不必厌结差,你要的我那里肯定也有!”
他听出刘睿影先前的话中似是对厌结不满。
更何况所有来到大漠之
上的外人,都是有所图谋。没有一个外人会平白无故的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看看这么简单。
白慎不知道刘睿影要的是什么。
但眼下的境况告诉他,刘睿影和厌结之间一定是出了问题,否则他不会站在自己这边,对抗那还把“兄弟”挂在嘴边的人。
“既然你想活,那我和你谈一个交易。”
刘睿影压低了声音说道。
他和白慎之间的距离很近。
哪怕是只用气声,也能准确的传入他的耳朵里。
这样一来,既不用担心被厌结等人听到,还能和白慎提前谈好条件,不怕他后来返回。
“我同意!”
白慎连连点头。
“无论是什么,我都同意!”
“我要你部落里特制蛊毒的解药。”
刘睿影说道。
“这解药我向来随身带着!”
白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道。
解药并不在他胸前的衣襟里放着,而是在腰带的缝隙里。
不过这些无关痛痒的细节,刘睿影不会在意。
既然白慎同意了这笔交易,那刘睿影就会把他平安的带出厌结部落的营地。
等脱困之后,各走各的路,或许这辈子都再不会相见。
即便漠南后来乱成一锅粥,又和刘睿影有什么干系?
在刘睿影和白慎谈妥了交易的时候,厌结抽出了自己的刀。
这把刀和他先前用的并不是同一把。
从皮质的刀鞘中抽出来后,森然的刀光顿时闪烁在周围所有人的眼神中。
刘睿影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是不输于陈四爷那把乌钢刀的宝刀。
刀身中央起来一道龙脊,刀刃锋锐,犹如寒星点点。
有巴掌宽的刀面,在刀中算是罕见的。属于窄身宽刃,轻盈修长。
这样的刀,还兼具了剑的灵动活跃,不似那么笨重。
“兄弟,你是用剑的。说实话,你觉得是刀好用,还是剑好用?”
厌结一边欣赏着自己的刀一边问道。
“刀和剑看用在什么地方,看是什么人用。”
刘睿影说道。
“杀人!”
“我用!”
厌结说道。
两个词,四个字,简短利落的回到了刘睿影的问题。
“那自然是刀好用。”
刘睿影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
厌结点头称是。
刘睿影什么原因都没有说出来,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厌结便觉得是对的。
事实上他根本不是在问问题,他无非是想从旁人的口中再得到一次确认罢了。
从厌结的刀出鞘的时候,刘睿影看到他的眼神中已经被这把刀所填满,没有任何空余。
若是他当真犹豫,想要听听刘睿影的意见,你他的眼神中决计不会是充盈。
厌结将皮质刀鞘递给了身旁的长兴。
刘睿影这才看到,厌结的这把刀,刀柄很长,却是得两手紧握。
当他的双手一上一下,握在刀柄上时,他周身的气质骤然一变。
就像是一匹落单的孤狼,正背对着夕阳走来。
身上的毛发沾染着血腥,嘴角还挂着肉渣。
看似是漫无目的的游荡,实际上是在寻找着今晚的归宿。
不过这匹落单的孤狼并不是因为迷路或是被抛弃。
而是它抛弃了其余的所有同胞,选择孑然一身。
厌结手中的刀,就是孤狼的利爪和尖牙。
他提起手中的刀,横在身子面前,轻轻地挥动了一下。
刀锋所到之处,一切都变得更加荒芜……
大漠上,本就是春草不生。
可厌结的刀,却是能令得这本就荒芜的大漠,更加荒芜!
紧接着,厌结倒提刀锋,弯下身子。
劈砍,斜刺,直削,挑撩。
刀在他手里运转如飞,身子也连带着霹雳如闪电,腾跃如老猿。
刘睿影见脚下的黄沙都被扬起,如雪花般在空中纷纷扬扬。
倒是别有一番景象,只是这景象之下的惨烈。却无人在乎。
但厌结的刀锋,却能精准的把每一粒沙子全都从中劈开,分成极为均匀的两半。
这刀时而极快,时而极慢。
快的时候,刘睿影目眦尽裂也看不清厌结的脸。慢的时候,似是定格了时空,亦如大江大河被高山巨石滞阻般,正在积蓄令人震撼的力量!
“呼……好久没有练刀了!”
厌结骤然停下。
把刀重重的插在面前的黄沙里。
双手杵着刀柄,微微弯腰弓背。
第一百五十二章 猫与鱼
引而不发,着实是极为高明的刀法。
法和招不同。
招式只是一种架子,就像那些门阀氏族家里都会放置几个博古架,上面琳琅满目的摆了许多稀罕物件。
不能说这些物件没有用。
起码他们摆在那里,就会受到来往客人的夸赞。
但摆设终归是摆设,没什么内涵。
法则是一种内在。
领悟了法,再选择与之适应的招式,亦或是自创出来些新鲜的招式,也是顺理成章。
刘睿影对此算是颇有些心得。
这种体会很难遇到,但出现之时若是能抓住,立马就能让自己的武道修为上一大台阶!
厌结的刀中已经蕴含了意境,这便是“法”的存在,而绝非是普通的招式。
不过这意境到底有多深厚,是否圆融,单凭他方才那短短的片刻却是看不出来……
“厌结盟主有多久没练刀了?”
刘睿影问道。
厌结似是有些疲惫,拄着刀柄,双目微闭,正在养神。
听到刘睿影的问话,眼睛缓缓睁开,还有些茫然掺杂其中。
“让我算算……”
厌结将刀再往黄沙下又插了几分,直到它能自己立住,不需要外力搀扶,这才腾出手来,掰着指头,嘴里念念有词。
这模样不像是在回忆,反而有几分那些江湖阴阳师的样子。
看一眼,问个八字,便开始装腔作势,以手代笔,嘟哝不断。不明事理之人,还以为这几个指头肚子互相碰触几次,就真的能知天道,断纲常似的……实则都是些故弄玄虚的把戏。
刘睿影也不信厌结当真得这样才能算的清楚。
尤其是他也算是个武修,怎么会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练刀?
不过也是做假把式罢了,外表糊弄人,耍耍一些无知的小朋友。
可他并不傻,反而看他觉得像是在看傻子。
厌结摆弄了好一阵,这才抬眼看向刘睿影,伸手比划了三根指头出来。
“三个月?”
刘睿影说道。
厌结摇了摇头。
不是三个月,总不至于是三天。
对于三年这个期限,则是更不可能……
所谓拳不离手,曲不离口。
任何事情一旦搁置的久了,都会生疏。
就不运动的人,偶然有事出门,走个十几里路,第二天都会腿疼的下不来床铺。更不用说武修了,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事情。倘若真三年没有练刀,恐怕连把刀从刀鞘中拔出来都费劲……
“三年!”
厌结说道。
刘睿影轻哼了一声。
他当然不会相信。
不过他更奇怪的是,厌结为什么要用这种无关痛痒的事情来撒谎。
即使他说自己从未摸过刀,或是连一只蚂蚁都没踩死过,还要比这件事更有信服力些。
虽然刘睿影都不会相信,但这样的谎话起码要比先前的更有意义。
厌结是个绝对利益至上的人。
没有意义的事情他不会做,没有意义的话也不会说。
因为这样的事情和话除了浪费时间外,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利益。
反而还得让他绞尽脑汁一番。
毕竟所有的谎话不论再怎么不可思议,也都还需要动动脑子才能说出口来。
要是什么都得不到,又被别人发现自己在撒谎,着实是得不偿失……
这种就是白费精力,还自讨苦吃,既拉低了别人的看法,又
将自己的可信度消耗的一干二净。
“兄弟,我知道你不信。但我当真三年没有连过刀。”
厌结重新说道,语气中极为郑重其事。
“那厌结盟主当真是天赋异禀!”
刘睿影带着几分揶揄。
天赋异禀大部分时候都是个好词,是夸赞,但这是对于孩童来说。
厌结身为部落的盟主,已经一把年纪了,若是还只有个“天赋异禀”能拿的出手,那可就算不上是夸赞,而是骂人了。
俗话说勤能补拙,即使没有天赋的人,也能通过后天的勤奋来达到自己想要完成的高度。要是一辈子只有个“天赋异禀”,却是只有一身小聪明,而无大智慧!
只混吃等死,用先天给的那点优势,早晚会山穷水尽,只有凭借自己的努力,用汗水走出一条路,才是稳扎稳打的事情。
“剩下一只胳膊后,我就再没练过刀。”
厌结说道。
这样解释刘睿影倒是有了些信服。
虽然厌结断掉的是左手,但对于武修而言,哪怕是只少了一根指头,情境都会大不相同。
剩下的右臂,纵然还能握刀,可整个身子的平衡已经出现了变化。
先前所掌握的不论是“法”也好,招式也罢,却是都得推翻,重新来过。
对他的心态也极为重创,他右手挥剑的时候,左手的每处空荡都在提醒他,他是个残疾,而那断臂掠过风,使得他整个人都好似被分裂成了两半,一般是浑噩,一般是清醒。
刘睿影的目光重新定格在厌结手中的刀上。
先前在他“练刀”前,刘睿影就发现他这把刀,刀柄很长,以当时需要双手持握。
刚才厌结在“练刀”时,刘睿影觉得自己恍然间,似是看到了厌结用两手牢牢地握住刀柄,纵横劈砍,睥睨的刀光在大漠之上恣意的挥洒出一片片荒芜之意。
但现在看去,厌结还是只有一只独独的右臂和一只孤零零的右手。
想要用一只手来完成两只手的平衡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足够的时间来练习。
“我刚丢了这只胳膊的时候,就连走路都成了问题。日日躺在床上不动弹,身上都胖了一圈儿,全是赘肉。就连我最喜欢的马,也驮不动我。”
厌结接着说道。
他并未说自己是如何适应,又是怎么将身上长出来的赘肉重新除去,恢复了干练。
但看着他现在的样子,刘睿影知道这个过程定然不会那么简单。甚至还有几分危险。
这个漫长的过程极为考验人的心性,能承受这一切的人必定能承受一切旁人承受不了的事情。
一次次的溃败和磋磨,还有每日睁眼醒来,下意识的用左手,却发现空荡荡的怅然失落。
这一切都能将一个正常人折磨成疯子。
他不但没疯,还获得了重生。
厌结说完,抻了抻胳膊。
以肩膀为圆心,让胳膊从后至前,画了个圆。
刘睿影听到关节骨骼发出的“咔咔”声不绝于耳。
本以为厌结昨晚这套看似磨洋工的准备,就会提到上阵,起码得和二人来一场厮杀,结果他却伸手从长兴那里要回了皮质刀鞘,将刀从黄沙里拔出,重新插入了刀鞘中。
这却是更让刘睿影觉得不可思议……
明明已经是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结果却是这般惨淡收场,像极了戏台上的闹剧。
“你们走吧!”
厌结说道。
“走?”
刘睿影听得很清楚
,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相信厌结竟然就这样放走他和白慎。
要说厌结不愿意为难自己,那还有情可原。
毕竟自己也算是救过他一名,只要有良心的人,都应该把这情记住,该还时就会还。
但厌结可是盟主。
现在的部落,没有了司命,没有了星官,没有任何能制衡他的人,厌结就是部落里惟一的王。甚至比王域中那五个王爷还要滋润的多!
每一座王域起码还有些门阀氏族的力量,像是那金爷所在的青府,就是最好的例证。
虽然在王府眼里,这些门阀十足不足为虑。只要他们听话,彼此间就会相安无事。
不过这样的关系就像是猫住在河边。
河里的大肥鱼,整日游来游去,悠哉快活,哪里会知道这猫的爪子什么时候就会伸进水里捉鱼?
而猫虽然不缺吃食,但一种东西吃多了,吃久了,总想着换个口味。
今天不捉鱼,明天不捉鱼,总有捉鱼的时候!
到了那时,鱼还没有反应,却是就已经被捉到了岸,被猫的利爪开膛破肚。
这样的事,每天都在持续不断。
可既不能怪鱼,也不能怪猫。
猫不会让这河里一条鱼都不剩,那河也就不能算是河了。可猫也不愿意看到有些鱼长得太肥,否则就会勾的它心里发痒,嘴里发馋。
此消彼长之间,双方保持了一种奇妙的平衡。
但无论是猫还是鱼,都缺乏彻底的魄力。
鱼不愿意游去远方,猫也就蹲在岸边耐着性子,只在万不得已的时候出手。
厌结也是一只猫。
不同的是,部落中没有鱼,只有和他一样或者是更为强壮的猫。
所以他一直在等一个机会。
等一个能彻底解决一切的机会。
终于,那只比他强壮的猫老了。
衰老的强者已经不能算是强者,岁月夺走了曾经的一切。
都说老人如小孩。
不光是说脾气和秉性,还包括他们的能力。
老人与孩童一眼,很多事情都做不了,也做不到。
而老猫膝下的小猫们还未全然成长起来,还在为了蝇头小利内斗不休。
这样的机会,便是厌结所等待的彻底!
现在,他就是这部落中惟一的猫。
至于鱼们,天天沉浸在水里,对猫心生畏惧,只要他们听话,却是就能多活一阵子。
厌结反而觉得,这是他给部众们的一种仁慈与怜悯。
相比于刘睿影。
他没有觉得厌结会感恩。
因为一个彻底的人是不会有良心这种东西存在的。
一旦有了,就算不得彻底。
“不错,你们走吧。”
厌结重新说了一遍,还让重新围拢的战师们,让出一条路来。
刘睿影眉毛一挑。
却是没有立马动身。
他知道厌结应该还有些没说完的话。
他在等。
有些话听了或许也做不到。
但是总得听完才能有决断。
倘若真的都是做不到的事情,那还不如不走,拔剑一战。
刘睿影不是个彻底的人。
起码他还有良心。
觉得每个人都有自己生存的原因和活下去的理由,不会把这样的事情看做是一种恩赐和宽容。
但对于有些事情,却是必须得彻底。
比如厌结的后话是什么,听完后到底该如何区处。
第一百五十三章 解决【上】
刘睿影在等待的时候,厌结也一个字不说,紧闭着嘴巴。
这反而让刘睿影觉得极为奇怪……
按理说,以他的性格,怎么会就这样坦然大度?
不说别的,光是死了这么多宝马,厌结也该把白慎的性命留下。
反常之余,定然有其中的合理之处。
可现在厌结却是没有后话,让刘睿影心里很不踏实。
沉吟了片刻,刘睿影还是回剑入鞘。
看到刘睿影有离开的意思,厌结冲着长兴丢去个眼色。
长兴立马会意,走到马棚旁,那群安稳的骆驼旁边,从中牵出两匹,把缰绳分别递给了刘睿影和白慎。
“大漠茫茫,单凭脚力是走不出去的。真要论起来的话,骆驼比马更适合。”
厌结说道。
“多谢厌结盟主!”
刘睿影拱手回礼,随即腰夸一扭,骑在了骆驼背上。
此前他从未骑过骆驼。
不知这骆驼起身时,竟是先站直后腿。
他只感到身子骤然倾斜,差点从骆驼背上掀翻下去。
要不是长兴出言提醒,刘睿影及时握住鞍头,借力稳住身形,可就真一头栽下去,吃的满嘴沙子……
对于长兴的好意提醒,刘睿影并未有任何表示。
表情极为冷漠的骑着骆驼从他身边经过,甚至连眼神都没有丝毫倾斜。
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刘睿影不回头,光凭耳朵,也不知道是长兴还是厌结。
走出营地的时候,刘睿影只觉得浑身轻松。
厌结虽然对他客气,但着实城府太深。
一直到现在,刘睿影都没想明白他为何要这么执着的与自己称兄道弟。
若是为了先前那些事情,以厌结的头脑和手腕,还有他身为蛮族盟主的骄傲,也绝不至于如此……
他定然是有更多的理由。
或者说本来他希望用情来打动刘睿影,替他做些事。
但后来他需要刘睿影去做的事情,却是出乎意料的顺畅,那刘睿影便也没有了价值。
放他走,还算是结个善缘,不至于得罪到底。
毕竟刘睿影是中都来人,查缉司和诏狱的名头,吓唬不住那些普通的部众,但还是能让这些蛮族中的高层上等人有所顾虑。
身份可真是个好东西。
刘睿影已经不是第一次体会到了。
这次最困难的,就是在体会过这种便利之后,却要极力隐藏……即使后来该知道的人,都瞒不住,但先前的努力总不是无用功。
正值正午。
日头挂在正中,央。
大漠里已经看不到残雪,只剩下一座座相连着,起起伏伏的沙丘
胯下的骆驼的确走的极慢……
而且还极为平稳。
刘睿影低头看去,发现它的脚掌果然如同船一样宽大。踩在沙子上,并不会有下陷,当真不愧“沙漠之舟”的名号。
顶着大日头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刘睿影在这般“平稳”之上,竟有些打瞌睡。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想要把这睡意赶走。
眼皮开合已经十分费劲,就好像里面支撑了个棍子,怎么撑都撑不开。
没想到却是越摇越沉重……
哈欠连天之余,泪水都从眼睛里挤了出来。
苍茫大漠,身后还跟着白慎,决计不是能打瞌睡的时候!
先前刘睿影一直很小心的用精神感应着背后的情况,生怕白慎不老实,再做出什么事端。
这些蛮族中人,完全没有任何情谊与道德。
在生存的压力下,他们的脑子里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怎样才能活下去。而且还要活的足够长,足够好。
为了这个目的,什么都能做的出来。
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什么偷鸡摸狗,都是小事,争抢豪夺更是十分常见。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刘睿影却觉得,这群人不但是光着脚,甚至还有的时候是人,有的时候是疯狗,是饿狼!
人性与兽性在他们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结合,还发挥的淋漓尽致!
为了保持清醒,刘睿影不得不把自己的剑鞘贴在脸上。
欧家剑无论何时都带着清凉。
剑鞘上的清凉,接触了刘睿影的脸颊,瞬时就入了他心里,让精神都为之一振!
浑身入同被摔入深渊之中,触地即碎,变得粉身碎骨。
趁着这个档口,刘睿影干脆扯筋缰绳,让骆驼停下。
感觉到缰绳上传来的力道,跨下的骆驼很是乖巧的站
在原地。
像是有了灵性,能明白主人的意思。
第一次骑骆驼,它竟然这么给面子,刘睿影暗自有些开心。
就像是驯服了一匹烈马般,十分的自豪与拥有成就感。
缓缓扯着缰绳,让骆驼调转过身形,这样一来,自己正好面对着白慎。
白慎不知在想写什么,恍恍惚惚的,眼神中尽是混沌,双眼失神。
就连刘睿影停下,调转过身子,正面对着自己都没能注意到。
猛然间一抬头,这才立马拉住缰绳,强行在脸上扯出一抹媚笑,问道:
“兄弟怎么停下来了?”
刘睿影皱起眉头……
倒不是因为他不喜白慎。
对于这些蛮族中人,他全都是一般态度,谈不上个人喜好 厌恶。
不过“兄弟”这个词,在这几日里他却是听得太多,都听烂了……以至于现在一听到,心里就不舒服。
一杯酒就能彼此之间称兄道弟,那他现在实打实的救了白慎一名,是不是就能当祖宗?
这些想法在他心里一晃而过,是决计不会说出口的。
毕竟他还在漠南,还在蛮族中人的地盘。
在别人的地盘,做什么都要有顾虑,每一处都是眼线,一举一动都落在别人掌控之中。
现在白慎是落了难,孤零零一个人。可他却还是白慎部落的盟主,带回到了部落中,仍旧是一呼百应的存在。
锦上添花,远不如雪中送炭。
刘睿影还是觉得要在他落难时,对他客气三分。
起码面子上要过得去,不至于解药还未到手,两人却就在半道上反目成仇。
要当真变得如此,最开心的唯有厌结。
他巴不得白慎死。
但又不想自己动手。
也不愿意白慎死在厌结部落中。
单凭白慎部落的一己之力,若是想要报复,他并不害怕。
何况两个部落之间的愁怨早就大的无边无际。
别说是这代人,就是再往下数十代,能不能化解都还是未知数。
但轻易杀死一个盟主,这名头可不好听……
厌结能抵得住白慎部落的报复,可其他的部落也不是傻子。以前的先辈都是同仇敌忾的经历过与下危城中世家们的血腥争端。
居安思危,唇亡齿寒。
厌结今日敢杀了白慎。
那他明日是不是就会把刀锋指向其他的部落?
在如此的威胁之下,说不得那些部落就会拧成一股绳,顿时成为铁板一块,把厌结和厌结部落视为大敌。
厌结虽然狂妄,野心十足,但还远远没到自以为是的地步。起码他明白,仅凭一己之力,哪怕带上身后的部落,还是万万不可与整个漠南为敌。
不过要是白慎死在外人手里,死在茫茫的大漠之中,和他不沾染一点关系因果,他还是很乐意看到这样的事情出现的。
方才刘睿影一直在等厌结说后话,谁料没有等来。
他哪里知道,厌结心中并无后话,只有一场豪赌!
厌结在赌刘睿影定然无法从白慎这里顺利拿到解药,两人必然会起新的争端。
争端起。
花落谁家?
到底是刘睿影的欧家剑更快,还是白慎那如风刀更轻盈灵动?
这是个为难的抉择。
厌结不是个赌徒。
所谓的心中豪赌,也是基于他对白慎和刘睿影的了解。
他和刘睿影相处时日不多,但和白慎却是经年累月的老熟人,“老朋友”。
白慎张张嘴,还未说出一个字来,厌结就能把他的心思猜个**不离十。
而刘睿影,虽然并不了解。
但厌结清楚他的身份所赋予的使命势必会成为他自己的执念,人有了执念便和疯子无异,却是不达到目的不罢休。
这样想即便有些夸张,但若是忽略了刘睿影的理智,也差不多就是如此。
蛮族中人需要在恶劣的大漠之上求生存,刘睿影同样要在查缉司里求生存。
两边的生存之道截然不同,但却是一样的凶险,甚至刘睿影还犹有过之。
“白慎部落在哪边?”
刘睿影问道。
白慎装模作样的看了看太阳的方位,眯着眼朝前一指。
“咱们走的就是对的方向。”
白慎说道。
刘睿影点点头。
但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他深深地看了眼白慎,却是让对方紧张起来,小心翼翼的绷直了身子。
“咱们说好的条件,白慎盟主不会忘了吧?”
刘睿影再度问道。
白慎陪着笑回答道:
“当然没忘,兄弟你放心!只是现在距离这边太近,那边太远,还是劳烦兄弟再陪我走一段!”
刘睿影当即就笑了起来。
看来厌结想的不错。
他心中的赌局着实赢面很大。
其实这个赌局说到底,不论是怎么样的结果,厌结都是受益者。
一个赌局总得有人坐庄,有人坐闲。而这一局,庄家闲家都是他自己。赢了输了,也都是左手倒右手的事情罢了,根本不会有任何失去。
刘睿影这一笑,笑的不是他自己,也不是白慎,却是替厌结高兴。
因为他已经知道白慎不是那种掷地有声的汉子,而是能屈能伸的枭雄。
真汉子讲道义,重信用,。
枭雄却会为了自己的利益不择手段。
眼下的确是距离厌结部落的营地还算不上远。
骆驼走得慢,要是厌结还有宝马,几鞭子抽打就能赶上。
白慎拖着刘睿影每多走一步,就会距离白慎部落更近,也就会更安全一分。
“还请白慎盟主说的明白些,这一段儿到底是多长多久。按照先前的约定,咱们已经出了厌结部落的营地。”
刘睿影背对着白慎说道。
“这……兄弟!从厌结部落到白慎部落不近不远,以骆驼的速度,差不多得半天的左右的光景。但往这个方向,不出一个时辰,就会路过个热闹之处。咱们就以那为界,你说可好?”
白慎说道。
“热闹之处?”
刘睿影反问道。
茫茫大漠之上,除了部落的营地外,怎么会还有热闹之处?
要么是白慎在骗他,要么就是那所谓的“热闹之处”里面含着蹊跷。
“不错,正是热闹之处。按照兄弟你们那的说法,好像是叫做镇甸?”
白慎解释道。
刘睿影更是不解……
镇甸他可见过不少。
起码周围得有交通。
即使没有农田耕地,也得依山傍水。靠山的吃山,靠谁的吃水。这里除了沙子还是沙子,什么东西都种不出来,镇甸中的人靠什么生存?有限的野兽也被蛮族的部落全部分个干净,现在又入了冬,想要捕鱼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镇甸这个说辞,刘睿影是决计不相信的。
“到底是个什么去处。”
刘睿影当机立断的问道。
白慎没想到刘睿影却是如此强硬。
没奈何,只得支支吾吾解释起来。
杂七杂八的说了一大堆,刘睿影听得耳朵疼、脑子累。但可算是从里面听懂了那“镇甸”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去处。
其实也就是个营地而已。
不过这营地不是蛮族中人的,而是蛮族中人和那些流人一起操持。
这群流人和下危城中流人区的流人互相之间有联系,但又有所不同。
城里流人区的流人,大多都是王域中人,身上犯了事儿,或是惹了仇家,前来避难。
下危城里虽然允许寻仇,但这个机会却是给双方的。要是寻仇不成,反而身死,那是能怪自己没本事。更何况,这里地处偏僻,世家林立。就算是知道了仇人在此,想要在城中寻到,也得花费一番功夫上下跑动打点。
要不是什么深仇大恨,却是没人愿意花费这气力前来下危城中。
白慎所说的这处营地,与流人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其中的人来路极为复杂。
不但有王域中背着人命的杀手,甚至还有西北草原王庭中犯了事被赶出草原的破落贵族,以及像先前袭杀厌结的刀客之流等等。
几乎是这天下能想到的去处,都有人在那营地中混迹,俨然是个恶人之家。
这些家伙聚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
无非是因为大漠之中却是要比下危城里更加偏僻,更不容易被找寻到。
通往漠南深处的路,只有一条华容道。
其他的地方若不是有蛮族中人带路, 贸然进入迟早被风吹成干尸,埋在漫漫黄沙之中。
由此一来,这个营地反倒是更加安全。
其中的人即便心怀鬼胎,各自为战,但为了生存也不得去做一下就连蛮族中人也不愿意做的事情。
因为这营地距离白慎部落相对较近,所以白慎和他们接触甚多,也很是熟悉。
不过刘睿影对这样的地方却很是怵头……
可为了解药,为了早点离开漠南,回那大好中都交差,就是龙潭虎穴也得迎着头皮闯一闯。
第一百五十四章 解决【中】
白慎说一个多时辰的路程,刘睿影足足走了有两个多时辰。
但他没有丝毫不满。
毕竟在大漠上,方向比速度更重要。
要是没了方向,即使走的再快,也到不了正确的地方。
总不能奔着那天边去吧?
望山跑死马,要是奔着天边而去,那却是连人都能白白耗死。
白慎这个向导,就是安全的首要保证。
大漠之上,除了人心险恶以外,还有这恶劣的自然。刘睿影不得不把自己的精神拆分成两半,一半用来提防人心,一般用来提防自然。
临近白慎所说的营地时,刘睿影忽然感觉到一股温润的湿气迎面而来。
他已经许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温润。
贪婪的翕动着鼻翼,想要让这些温润从鼻腔运转到肺部,然后再漫游到整个身子。
大漠中着实是太干燥了……
初到的时候,刘睿影几乎都高声说话。
些微的震动,都会让他鼻血不止。
这会儿沐浴在这几位湿润的空气下,刘睿影觉得十分惬意,甚至还闭上了眼睛,享受了片刻。
“这里便是那营地?”
刘睿影问道。
“不错,正是这里。”
白慎点头说道。
“那咱们的交易是不是就完成了?”
刘睿影问道。
白慎尴尬的笑了笑,打着哈哈,示意刘睿影先进去坐坐。
刘睿影没有反对。
至少白慎还在他手里,并且以白慎的武道修为,决计不是自己的对手。
何况没有人会为了一瓶解药而搭上自己的性命。
尤其是身为盟主的白慎。
这倒不是说,盟主的性命就比普通人的更值钱。
是因为么盟主要比普通人更怕死。
地位越高的人,越是怕死。
身上的牵绊太多,挂念太多,以至于他舍不得死。
相比于自己的性命,一瓶解药着实算不了什么。
刘睿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若是解药不在白慎身上,他是无论如何不会放他离开。
哪怕是当真万不得已,得杀了他,那也得在能用他的性命换来解药的时候。
两人同时下了骆驼,朝营地中走去。
营地刚好建在一道河湾中,背靠一座沙丘。
但这沙丘和大漠纵横的有所不同。
表面上还有一层坚硬,似是那石头和土块还未完全风化,变成沙子。
历经千百年,从原来势不可挡的坚硬磐石一点点被轻柔的风总时间打磨,直至千疮百孔,脆弱不堪。
或许石头从来也没想过,那压根不能把它吹动半分的风最后可以让它逐渐消磨。
它太安逸了,甚至将风狂暴的攻击当做挠痒痒,就那么正面迎上去,丝毫没有警惕。
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它也不该这么狂妄自大,而获得最终粉碎的下场。
而沙子就很乖觉,它们从一开始就顺着风的力量存活,无论风刮了多久,它们始终都是原来的模样。
趋炎附势不是好词,可对于要生存的人来说,那是必须有趋炎附势的能力的。
许多像石头一样的人,顽固不化,迟早会沦为风沙的手下败将。
但随风飘洒的沙子也并不是那么好过,风让他们去哪他们就必须去哪。
两者都是有利有弊,想要自由,就让自己成为风一般的人。
这样的沙丘,在大漠之中,等同于王域的山峰,不会轻易垮塌。
不但如此,就连脚下的地面都变得坚硬起来。刘睿影用力踩着,也不会下陷,更不会有细密的沙子侵入到靴子里。最多算是较为松软的土地。
“这里的地面不是更适合用来搭建营地?”
刘睿影说道。
“地面的确是适合,打下的桩子也能极为牢固,但是……”
白慎欲言又止。
“白慎盟主有什么不可说的?”
刘睿影追问道。
现在还未踏进营地的范围。
他当然想从白慎这里听到更多更详细的情报。
要是单凭自己用眼睛看,用耳朵听,用精神去感应,即使再细致的人,也还是会有遗漏和疏忽。
“但是这里不算是我们族人的地盘。”
白慎定了定神说道。
“这里难道不是漠南?”
刘睿影觉得好生奇怪……不明白白慎为何会这样说。
不论蛮族中人的先祖到底是从哪里来的,他们都是这片大漠上独一无二的主人。
可现在身为白慎部落盟主的白慎却说这里并
不属于他们,难道还能属于这些流人不成?
“兄弟,你们说的漠南,是指下危城以南。我们所说的地盘,是黄沙所在之处。方才你也说了,这里的是介于沙和土的中间,所以不算是我们的地方。”
白慎压低了声音说道。
这般解释,倒也说得通。
不过刘睿影还是心中存疑。
什么“黄沙所到之处”……听上去好似有几分霸气,实则就是自己给自己台阶下。
整个漠南,按道理来说都是黄沙,只有一片大漠。
硬生生的拆分出什么“介于沙土之间”的东西来,那不是借口还能是什么?
尤其是白慎还以这种语气说出,更让刘睿影觉得其中有隐情。对这营地到底是进不进,还需要三思而后行。
营地外修建着整齐的栅栏,丝毫没有任何混乱的感觉。
刘睿影甚至觉得这里就是一处普通的农家小院,里面的人生活的怡然自得。
不过到底如何,单凭外在和旁人说是无济于事的,还得自己进去看看才知道。
“希望白慎盟主能遵守信义!”
刘睿影对他郑重其事的说道。
白慎当然是点头答应不止。
这个节骨眼上,他还不敢和刘睿影翻脸。
刘睿影再度沉吟片刻,便牵着骆驼步入其中。
刚走进栅栏内,就听到很是密集的“叮当”之声,很有节奏,似是不少人都在敲击着什么。
营地内一座座帐篷搭建的也极有章法。
刘睿影四顾一圈,却是没有看到一个人。
他朝前踏出一步,突然耳朵动了动,连忙闪开到旁侧。
先前站的地方,再看去时,已经插了一根箭矢。
这跟箭矢没有尾羽,只是一根光秃秃的箭杆和箭头。
没有尾羽的箭矢是如何在射出去之后保持平衡的?
这射箭之人的功力想必极为艰深!
刘睿影一瞬间想起了欧家的“连弓子”。
在他所见过的人中,关于射箭一道,再没有能出其右者。
但这一箭显然不是“连弓子”射出的。
“连弓子”的箭,每一根都极为考究。尾羽使用孔雀的翎毛制成,箭杆上还有极为繁复细密的雕花。
这样的箭矢,寻常人根本用不起。
但是个孔雀翎,下危城中都没有。却是得从相对温暖的安东王域买来,并且还得尺寸统一,否则就毫无用处。
这样的东西即使放在中都城里,都是那些夫人小姐用来做首饰,或是装点衣裳的贵重之物。
在鸟不拉屎的漠南,根本就不可能出现。
再看这根插在地下的箭矢。
就连箭杆打造的都有些歪斜,上面还可以清晰的看到铁锤敲击的痕迹。显然是一个不怎么专业的铁匠,打造出来权当做凑合的。
刘睿影在博古楼下,曾拜鹿明明为师想,学弹琴打铁。
虽然这琴弦还未拨动一下,但铁锤却是挥动过不少次。看过鹿明明的打铁技艺,算是对铁匠这一行当有所了解。再看这跟箭矢,怎么看都是个残次品,小孩子过家家一般的玩具。
“不许再靠前!”
刘睿影想拔出箭矢,细细大量一番。
结果一道很是稚嫩的声音压住那些“叮当”之声,传入他的耳朵。
寻声看去,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左手提着弓,身后背着箭袋,从一座帐篷的拐角处露出身形。
看到刘睿影后,立马再度弯弓搭箭,箭头直指刘睿影的眉心。
刘睿影笑着将剑别在腰间,空空的双手朝着这稚气少年挥动了几下,示意自己并无敌意。
稚气少年见状,顿时也安心了不少。
先前瞄准着刘睿影眉心的箭头,现在已经下垂了几寸,改在胸膛的位置。
这个位置虽然也一样致命,却能从中看出这稚气少年对他的敌意已经没有刚才那样剧烈。
“你们是什么人?怎么会到这里来?”
稚气少年厉声问道。
不管是在他出箭时,还是现在问话,那些“叮当”的清脆敲击声始终都没有停下。
一开始刘睿影还觉得很有节奏,听多了就觉得心里生出莫名的烦躁……
他没有心思被这稚气少年审问,转而扶着白慎的肩膀,把他推到了身前。
在厌结部落营地中那般不可一世的白慎在见到这稚气少年时,竟然有些紧张。
刘睿影的手扶在他的肩膀上,看似是扶,实则扣住了他的筋骨。只要白慎有什么异动,刘睿影稍加发力,就可将他这条胳膊拿捏住,让他跑也跑不得,更不用想出刀的事。
“你是谁?看着有点面熟。”
稚气少年打量了一番后说道。
“在下白慎部落的
盟主,白慎。小哥忘记啦?前天我还和一位大人前来,从这里买了花椒和烟丝。”
白慎说道。
刘睿影全神贯注的听着。
听到他说“一位大人”时,身子也骤然紧绷起来。
能让白慎服气的大人,绝对不是蛮族中人,定然是和他一样的外人。
刘睿影思来想去,最终还是着落在李韵和高仁这两人身上。
至于下危城里的那些个世家,除了欧家和胡家外,其他的世家根本没有能力压服白慎以及整个部落。
要是那两大世家有心扶持,白慎部落早就一统大漠,哪里还须和厌结虚以为蛇。
不过这两个人,却是刘睿影平生大敌……
想起来就觉得头痛不止。
没想到白慎竟是会和他们扯上关系。
早在厌结部落中的时候,刘睿影就觉得他能拿出花椒和烟丝极为诡异,现在看来这诡异之外果然是有原因的。
想通了其中的症结所在,反而还好。
不说能先发制人,起码也是有备无患。
“我想起来了!”
经由白慎这么一提醒,稚气少年眼睛一亮。手中的箭矢重新插回了背后的箭袋之中,弓也挎在肩膀上,完全放下了戒心。
“那他是谁?”
稚气少年又指着刘睿影问道,不过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敌意。
“这是我部落的贵客,从中都城来的。”
白慎回答道。
听闻中都城三个字,少年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愕然,好似从未听书过这个地方。
不过少年的心气就是如此。
即使没听说过,还得表现的极为老成持重。
他故作姿态的点了点头,对这白慎说道:
“盟主还请里面坐。”
白慎看了眼刘睿影,但刘睿影当然不会一马当先。
别再腰间的剑,重新入手。
他跟在白慎后面,始终白痴这半丈远的距离,进了帐篷。
帐篷里的布局不像是居住只用,反而像是个小饭馆。
里面摆着三张半桌子。
完整的三张桌子呈品字形摆在中,央,另外半张摆在角落,为了迎合帐篷的构造,还特意锯断了一半。
看上去有些局促,但局促的地方有时候能让人觉得有极为强烈的满足感。
“小哥,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
进了帐篷,白慎显得轻松了许多。
“什么事都得等我师傅回来,我做不了主。”
稚气少年回答道。
白慎顿时闭上了嘴。
但刘睿影的目光却始终挂在他脸上,他不得不再行对刘睿影解释一番。
“兄弟放心,解药我定然给你,只要再等等……”
“在厌结部落中说的是出部落,出了部落又说来这里,来了这里却还要再等等……厌结盟主莫非是觉得我好骗?”
刘睿影再无耐心和他消磨。
手中剑“啪”的一声拍在桌上,看架势下一瞬却是就要出鞘。
“营地中不许打架!”
稚气少年本来在给两人倒水,看到刘睿影似是要出剑,立马走上前来呵斥道。
刘睿影眼中已经起了杀意。
猛然看向那稚气少年,却是把他也吓了一跳。
他虽然箭法**,但毕竟还是个半大孩子。
看到刘睿影这般的凶神恶煞,心里有所害怕也是理所当然……
“师傅的规矩……”
稚气少年嘟囔了一句。
听到这句话,刘睿影不知为何,却是心气消了大半。
重新落座后,把剑放在了身旁。
稚气少年看到刘睿影没有再动手的意思,也松了口气,重新跑到炉子前烧水。
“解药当真在你身上?”
刘睿影问道。
白慎一言不发……低着头,却是连眼神都不和刘睿影产生交集。
“解药不在你的身上吧,是在部落中?”
刘睿影再度问道。
话音刚落,白慎的肩膀颤了颤,但还是一言不发。
“我听说,这蛊毒的解药,配方只有各不落的司命知道。而且盟主即使想用,也得经过司命同意。想必是不能那么轻松带出来的。”
刘睿影不顾白慎的反应,接着说道。
他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但还是对白慎抱有一丝希望。
毕竟这解药要是他随身带着,着实是省却了很多麻烦。
“你说的不错,解药的确不在我身上?你知道刚才我照着小哥有事,是什么事吗?”
“我是想他找人去部落送个口信,让人来接应我俩,好回去拿药。”
白慎自问自答,脸上却挂着笑意。
第一百五十五章 解決【下】
很多事情自己想到结果是怎么样的,和后来当真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是完全不同的心态。
刘睿影早就想到,白慎应当是没有把解药带在身上,不过现在听到他这般直接了当的说出来,心里还是咯噔一下,极为失落……
他心里的预期已经达到了圆满,就像充满了气的气球,被人用尖利的刺猛然捅破。
砰的一声,炸的人毫无防备。
“白慎盟主,这样是不是太不讲道义了?”
刘睿影问道。
看着白慎脸上的笑意,他真想一拳打上去,在用剑刺个稀烂。
不过这样的事情想想很是解气,但若真的这么做了,反而没有任何意义。
任何事情都是自己的选择,刘睿影既然选择了从白慎这里获得解药,那他就只能继续下去,一条道走到黑。
没有任何反悔的余地。
好在白慎还在他眼皮子底下。
刘睿影下定决心一定要死死地盯住他,就连去茅房都不能离开一步。
这样虽然有些恶心……甚至是变态,但却是最好最有效率的办法。
“兄弟,道义这种事情看你怎么想。危机关头,我话说得稍微有点过火,也是情有可原吧?这只能算是没有说话算话。道义这种事情,无非是双方都有好处,都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罢了。比如当下,我最想要的就是回到部落,你最想要的就是得到解药。”
白慎解释道。
刘睿影哑口无言……
一个人若是把不守信用说的如此清新脱俗,那任凭什么方法也无济于事。
都说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但光脚的也抵不过无赖。
无赖什么都没有,只有烂命一条,甚至连这命都可以不在乎。
白慎这般践踏自己的尊严,在刘睿影眼里看来的确是作茧自缚。
但他却能通过这般耍无赖的手段获得最大利益。
只要白慎平安回到部落之中,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盟主。
现在他可以对刘睿影卑躬屈膝,是因为自己的安全还没有得到全然的保证。
不过要是让他回到了部落,或是部落中有人前来接应。
白慎底气足了,腰杆自然也就硬。到时候他还会遵守和刘睿影的道义吗?这点刘睿影自己也摸不准。
稚气少年端着两个粗瓷碗,放在刘睿影和白慎面前。
粗瓷碗里面只有几片茶叶,但刘睿影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上好的铁观音。
放在中都城里,一两铁观音至少都得好几两银子。下危城地处偏僻,该当更贵些。
能喝的起铁观音的,一个是有钱,一个是好喝。
喝酒能成瘾,喝茶当然也能。
甚至成了瘾之后,比赌瘾还大还厉害!
有酒瘾的酒鬼,无外乎是日日想喝醉。在他们眼里,胡家的”满江红“,街边小酒馆里几枚大钱就能买半斤的散酒没什么区别。
那散酒的酒劲比满江红更大。
喝起来反而更加痛快!
但茶叶则不同……越喝人越是清醒。要是三五好友在一起聚着,一斤茶也就是半天就能喝完。
喝完后并不难受,反而浑身舒坦,可若是满身苦难的人喝了,恐怕心中的苦会更加的苦涩。
但一斤铁观音和一斤散酒的钱,如何能相提并论?
“小哥,这是哪里来的茶?”
刘睿影看了看茶汤,随后抬头问道。
“是我师傅的茶叶,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这稚气少年倒也是个老实人,刘睿影问什么,他都一五一十的回答。
“你师父爱喝茶?”
刘睿影接着问道。
“武修一般都爱喝酒,但我师傅滴酒不沾。”
稚气少年每次说起他师傅的时候,眼睛里都有浓烈的神采在闪耀着。
看得出,他对自己的师傅极为尊重崇拜。
“你师父都教你什么?除了射箭。”
刘睿影有一搭没一搭的和他聊下去。
最主要的目的是想从他嘴里知道些关于这营地的东西。
他发现白慎似是对这营地极为忌惮。
这种忌惮还不到害怕的程度,但言行举止中,白慎都变得极为谨慎、收敛。和先前在厌结部落里的时候截然不同。
面对着厌结,即使两人都是各自部落的盟主,可那里毕竟是仇人的地盘。白慎依旧是一副有恃无恐,大大咧咧的样子。
但这会儿,整个营地里露脸的只有个稚气少年,可白慎却诚惶诚恐,一脸客气。
就连那少年端着粗瓷茶碗走过来时,他都微微起身,然后双手接过,嘴里不住道谢。
以上的种种,更是让刘睿影疑惑,同时也更加坚定了想法。
那就是这个营地里,绝对有能制衡白慎以及他身后整个部落的存在。
只是这个存在因为什么限制或者本身就是不屑出手,才让白慎一家独大,但他不出手并不代表不存在。
就像一根刺,时不时让他疼一疼。
这个存在白慎决计不会自己透露。
虽然他嘴里对刘睿影左一个兄弟,右一个兄弟的说个不停。可实际上心里是如何想的,刘睿影也是一本明账。
只要能存这稚气少年的嘴里,知道那让白慎忌惮的存在到底是什么,刘睿影就有机会反客为主。
他已经决定,解药的交易绝对就要在这应敌中进行,绝不能再跟着白慎去往部落之中。
收拾白慎一个人,刘睿影不说绰绰有余,起码是手拿把攥。
但要是去到了部落里,刘睿影要面对的就是整个部落的力量。
除了那些个野蛮彪悍的战师外,还有蛮族部落中最为神秘的司命和星官。
司命这样的存在,在蛮族部落中绵延传承了这么久,定然有他独一无二的道理。
再加上先前在古树的树洞里遇到了高仁,他那一番话中虽然难免有夸张的成分,但也变相的让刘睿影知道蛮族其实并不想简单,起码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而这些机密,应当大多都是掌握在了司命的手中。
面对这样未知的敌人,刘睿影还是觉得能不碰上就不碰上。给自己避免麻烦的同时,还能尽可能的节约时间。
“还有读书写字。”
稚气少年想了想说道。
“泡茶!”
“看来你师父还是个很有雅趣的人。”
刘睿影感慨道。
在这样的大漠之中,除了生存的杀伐外,再无其他。
但这稚气少年的师傅,竟然还有余兴教自己的徒弟读书、写字、泡茶。
“雅趣是什么意思?”
稚气少年问道。
刘睿影以为他既然读过书,该当是明白这个词的含义。这般一问,却是把刘睿影问住了……他不是先生,不知道这个词该怎么解释。
绞尽脑汁想了一番,开口说道:
“就是好的兴趣。”
这般解释有些牵强……
好在是都用的稚气少年能听懂的词。
所以他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
还从抽屉里拿出纸笔,递给刘睿影,让他把这个词写下来。
“你要我把‘雅趣’这个词写下来?”
刘睿影茫然的接过笔问道。
不知少年究竟是何意。
“嗯!我师父说了,三人行必有我师。现在咱们这里刚好三个人,你教会了我不懂得一个词,那你就是我老师!
看着少年如此坚持,刘睿影只好提笔写下了这个词。
写一个词对他来说不是难事。
可他没想到自己的地位一下字就变成了这稚气少年的老师。
教书育人这种事情,着实是不适合他……想要让一个人变好,让他知书达礼,守规不逾矩,远比杀人要难的多。
一个是塑造,一个是毁灭。
猛然听到被人这样称呼,刘睿影还有些不好意思。
“这就是‘雅趣’二字?”
稚气少年指着纸上的两个字问道。
“正是。”
刘睿影说道。
纸上这两个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却是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兀自嘟哝了一句:这读书写字真是奇怪……射箭一支箭只能命中一个地方。相同的放在一起却就成了别的意思……
刘睿影听后笑了笑。
“你师父怎么教你射箭的?”
“他说什么时候我看天上的飞鸟不动,水里的游鱼不动,风吹过的树叶不动,就算是能出师了。”
刘睿影脸上闪过一阵错愕。
毕竟他见到这稚气少年用的弓箭时,只觉得他师傅应当很是一般。
哪个师傅不愿意把最好的东西分给徒弟?
可这个当徒弟的用的箭矢却连尾羽都没有,箭杆上还有极为粗糙的敲击痕迹。怎么看都不能算是用心之做。
师傅如此怠慢徒弟,徒弟能有什么出息?
但刘睿影却是没想到,这稚气少年的师傅竟然能说出如此有哲理的话来。
这已经不是单纯的射箭技法,而是武道真理。
飞鸟不懂,游鱼不动,落叶不动。
三不动看似离谱,像是决计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就如“连弓子”交道自己的弟子,是要把很是细小的东西,看做庞大。
比如把衣服上的线头,看做一条巨蛇。
把空中的飞虫,看做是会飞的凶兽。
这位师傅却是让少年把动的东西看做径直。
对于射箭来说,这两点都极为重要。
小的东西,经过射手的目力被放大,却是就变得容易被射中。而速度极快的东西,要是能够在视觉中静止,得到的效果也是相同。、
“你现在做到了吗?”
刘睿影问道。
“我……还没有……”
稚气少年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尴尬的挠着头。
“不过我已经能做到看飞鸟,游鱼,慢了很多。至于树叶……大漠上没有树叶,我也从没去过有树叶的地方,所以还不知道。”
少年接着说道。
刘睿影还想问什么,但他的耳朵听到帐篷外传来一连串轻快的脚步声,立马闭上嘴,伸手抚在旁边的剑上。
稚气少年也听到了动静,但他却以为是自己的师傅回来了,满心欢喜的上前迎接。
可走进来的人,他却不认识……
反而刘睿影认识,白慎也认识。
只不过这人白慎恐怕是不想见到。
“你怎么来了这?”
刘睿影对着来人说道。
来人正是安明。
两人从古书的树洞里离开后,行至厌结部落应敌附近,他便策马离开。
“我从白慎部落来。”
安明说道。
“等等,现在应该叫做安明部落!”
一个矮小的身影从安明魁梧的体型后闪出来,对着刘睿影说道。
看到此人……刘睿影当即把剑握在了手里,随时做好了出剑的准备。
矮小之人当然就是高仁。
刘睿影不知他何时从那古树的树洞里出来,也不知他何时与安明碰到了一起。
但他却听懂了方才那句话中的意思。
白慎部落已经该拆换代。
满足部落一般用盟主的名字当做部落的名称,当然后继盟主也可以选择延续,只是很少有人这么做罢了。
毕竟谁都希望自己的名声能响亮些,再响亮些!最好的法子,就是把部落的名字换成自己的,由此传扬至整个大漠,以及中都城里。
高仁说罢,迈开小短腿,快步走上前来。
他走的虎虎生风,迥然的目光死死盯着刘睿影的双眼。
但他的嘴角上还挂着笑意。
这笑意不是开心,而是得意。
人在完成一件事之后,难免都会有得意的情绪。
小事得意的小,大事得意的大。
从高仁的嘴角里,刘睿影虽然看不出高仁得意的大小,但却能从中感觉到他的满足。
显然这件事无论大小,高仁都做的很满意。
能让一个疯子所满意的事情,决计不会是一件小事。
高仁在距离刘睿影仅有一尺之遥时,忽然停下了脚步。
“刘典狱,口渴了,能喝碗茶吗?”
高仁问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
他还在全身心地戒备着……
这个人确实比李韵好要危险!
甚至听到他的名字,刘睿影就觉得心口一缩!
要是回到他这不要紧的问题,就会让自己凝聚起来的全部精气神泄了。
万一高仁在此刻暴起发难,却就是个措手不及……
“请我喝茶,我送你个好东西!”
高仁接着说道。
刘睿影心中冷笑……
高仁怎么会有好东西送给他?
上次高仁说送他个东西,到头来却是要他送命。
这次刘睿影可不会再上当。
结果高仁一跃而起,扑倒桌子上,端起茶碗就仰脖喝完。
碗里那几片茶叶也都被他嚼着吃的干干净净。
“真舒服!还是这样的粗瓷大碗茶解渴!刘典狱,就当是你请我喝的吧,这个送你!”
在高仁跃起的一瞬,刘睿影就闪开身形,朝后退了半丈之远,几乎背部都要贴在帐篷的底端。
高仁喝完茶后,盘腿坐在桌子上,从怀中摸出一个小瓷瓶,扔给了刘睿影。
刘睿影用剑托起,丝毫不敢靠近自身。
谁知道这小瓷瓶里装的是什么……万一是毒虫毒药,伤了自己,那说不得就得交代在这里。
“瞧你那点出息……”
高仁一副恨铁不成高的模样,对着刘睿影指指点点的说道。
“这是你要找的蛊毒解药。”
安明忽然开口说道。
“白慎部落的蛊毒解药。不过,现在的确是该改口了,安明部落。”
第一章 混沌与恍然
刘睿影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营帐的,等他回过神来后,发现自己正骑在骆驼上,在荒无人烟的大漠里漫无目的的走着。
至于前进的方向是何处,他也不知道。
大白天的,刘睿影也没有喝酒,怎么会什么都忘记?
那种忘记还不是一般的忘记,就仿佛完全没有存在过,怎么都想不起来,哪怕只言片语。
要是酒喝多了,出现“断片”,那还情有可原。
刘睿影有过一次“短片”的经历,是在晋鹏的生日宴上。那晚喝了多少酒,他自己也记不得。反正醒来的时候就觉得自己极为口渴,满心想着喝水。
现在他不禁不口渴,反而觉得浑身舒坦,极为轻松。
就像是睡够了觉,吃饱了饭一样轻松惬意,整个人都被浸泡在安然的环境之中。
这种感觉是如何产生的,刘睿影努力拍了拍脑袋,仍旧是想不起来。
思忖片刻,不由得有些烦躁。
他急忙检查了下身上带着的东西。看有没有丢失或遗忘。
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
无非是一把剑,一叠银票,些许散碎银子,和一个小瓷瓶。
小瓷瓶被他揣在怀里。
还不是简单的放在胸前的衣襟中。
而是紧贴着胸口的皮肉,这般揣着。
像一个宝贝一样,神神秘秘的遮掩着。
在看到小瓷瓶的瞬间,刘睿影还有些糊涂……因为他连这小瓷瓶是什么东西,哪里来的,都记不得。
可能肯定的是,它一定对自己十分的重要和特殊,不然他怎么会把它塞进瓶子里呢?
但这小瓷瓶显然已经在他的怀里很久,外表已经变得很是温热。
大漠之上虽然还是大太阳,但却并不算是暖和。
刘睿影又骑在骆驼上,体温恒定持久。能暖热这个小瓷瓶,证明这东西已经在他胸口前贴合了很长时间。
至少得有个几天了,说不准有半个月。
突然,他看到眼前有个黑点。
大漠上的黑点,只有三种可能。
野兽,飞鸟,人。
现在已经入冬,野兽大多冬眠,十不存一。
剩下还未进入冬眠的,也尽力减少消耗,不会离开自己的洞穴太远。
看了会儿,这黑点逐渐变大,紧贴着地面。
如此也排除了飞鸟。
因为飞鸟是不会飞这么低的。
大漠上的飞鸟,以游隼为主。
这种猛禽,体型要比鹰小不少,但眼力不差,速度极快。
并且和鹰一样,总是在高处盘旋。
当它们的眼睛锁定了猎物后,才会收拢翅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上方俯冲下来,一招避免。
这样想来,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黑点是个人。
而且是个前进速度极快的人!
这个荒无人烟的地方怎么会出现人?
这人笔直的冲着刘睿影而来,不由得让他极为戒备。
在他冲到刘睿影面前的时间里,刘睿影总共做了三件事。
先是把手里想不明白来历的小瓷瓶重新放回先前的地方,也就是贴着自己胸口皮肉之处。
这件事最为重要,也最值得刘睿影反复思量。
他觉得小瓷瓶即使现在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但被当时的自己如此珍重对待,一定是极为重要。在想不起来历之前,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至于为什么要放会远处,而不是随意的塞再袖筒里或是别在腰间,是因为刘睿影不知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万一是需要自己体温时刻维护的宝贝,被自己这般贸然弄坏了,岂不可惜?说不定还会铸成大错!
他可不想恢复记忆后,得知这瓶子传奇的来历和重要性后后悔莫及。
他才不是那种愚蠢之人。
把小瓷瓶放稳妥后,他接着抽出了自己的剑。
抽剑的同时,四顾了一圈。
连背后也没有放过。
没有人会在背后长眼睛,但看不见的地方往往是最为危险的地方。
而人常常都忽略了自己的背后,导致频频受难。
很可惜……
刘睿影的背后什么都没有。
他完全是谨慎过头了,在明确知道自己失忆的情况下,他的心性会比不知道更加混乱,起码他会焦虑不安。
眼前是黄沙,身后是黄沙,周围全是黄沙。
被黄沙包裹着的他。
即使手上有剑,也显得孤立无助,有几分凄凉之意。
不过他转身朝后看去时,还是有所发现的。
刘睿影发现太阳在他的身后。
混沌中不知道时间,但从太阳所在的方位也能大致判断出来,现在应该已是下午,并且临近傍晚。
太阳东升西落。
背后既然是日落之处,那面朝的就应该是东方。
剑出鞘的时候,他一寸一寸看过。
确定这就是自己的剑。
并且这剑没有任何缺损,也没有任何变故。
尤其是当他在剑锋靠近剑柄的位置处,看到了几个紧挨着的浅浅的豁口,更是确定了先前所想。
这几处豁口,像是快要被木材磨平了的锯子。
是刘睿影和厌结、长兴一起,遭遇李韵所雇佣的流人刀客交战时造成的。
那三名流人刀客,用的都是上好的乌钢刀。
刘睿影手中只是普通的欧家剑。
按理说,硬拼是决计不如乌钢刀的强度和韧性。好在刘睿影用劲气包裹住刀身,使得它能够经受得住乌钢刀强烈的击打。
但即使这样,还是在锋刃上留下了豁口。
这么一来,这柄剑就算是废了……
若它不是欧家剑还好。
是欧家剑,任何一点瑕疵都让它变得连一根木棍都不如!
欧家剑铸造的工艺太过于复杂。
以至于让完成的成品十分金贵且精确!
对于刘睿影而言,金贵不是问题。
他与欧小娥交好,更与欧家家主欧雅明熟识,要来一把欧家剑,哪怕是花钱买,也算不了什么。
重要的是精确!
欧家剑要比那游隼从空中俯冲下来,对已锁定的猎物一招毙命还要精确。
如此精确的剑,不能出现一丝一毫的改变。
现在刘睿影手中的剑,看似完好,还是浑然一个整体。实际上已经从那几个细小的豁口处,开始分裂。
只不过这个过程太过于缓慢,用眼睛根本看不见罢了……
但刘睿影却可以用自己的精神以及剑握在手里的感觉中得知这一切。
先前他握着剑时,觉得它活力十足。
纵然剑是个死物,没有直觉。但刘睿影还是认为它要比握着它的自己还要活力百倍!
可现在他却发现……
这剑已经如同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
老人的机体无时无刻不在丢失着活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死气……
死气沉沉的躯体,这柄剑就像是枯槁的手。
上面褶皱堆叠,生机寥寥……
好比被榨干所有汁水化成一堆渣滓的甘蔗。
这世上有很多中办发能榨出甘甜的甘蔗汁来,用工具,甚至自己的嘴巴和牙齿。但这世上却没有任何办法把榨干了汁水的甘蔗重新充盈起来。
这就是刘睿影对自己手中剑的感觉。
他一寸寸缓慢的抽出来,实际上是为了给自己心里的念叨留些足够的时间。
“老伙计……再挺一挺……等回到了下危城,我一定去找欧雅明,让你入了欧家的剑冢……再挺一挺,就快了,很快就能到了!”
如此的话车轱辘般不停地说着。
待剑身已经出鞘一半时,原本这藏在心里的念叨,竟不自觉的说出口来!
全然出鞘后,这剑好似通灵一般,完全了解了刘睿影的心意。
在他的掌心握紧剑柄后,刘睿影又看到了一股活力。
虽然比之先前,要差的很远。
放在人身上,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坚持不了多久。
但刘睿影只要这一会儿。
一会儿的功夫足以。
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能确定下来安“黑点”到底是什么人,对自己有无敌意。
最后一件事,便是勒紧了胯下骆驼的缰绳。
这骆驼还是很乖巧。
轻轻一拉,便懂得了刘睿影的意思,安稳停下了步子。
刘睿影摸了摸它脖子上的长毛。
马儿很喜欢这样,喜欢自己的主人对它表现出善意的亲昵。
不知道骆驼喜不喜欢如此,但刘睿影也没有别的办法。
结果是,骆驼对刘睿影的示好无动于衷,一点反应都没有。除了被威风吹动的毛发,和扬沙刺激下微微闭起的眼睛外。
做完这三件事,那黑点已经变成了一道魁梧的人影。
对面之人也骑着骆驼。
但他胯下的骆驼却是在奔跑。
刘睿影还不知道该如何让骆驼跑起来,甚至一度以为骆驼只会这样不紧不慢的行走。
但现在看来,自己却是错了……
骆驼也是会奔跑的,而且跑的还不慢。
这“黑点”还未至近前,就给刘睿影上了一课。
他自嘲的笑着,摇了摇头。
反过来脑袋中忽然想起了什么东西。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这句话很是突兀的从脑海里冒出来。
刘睿影不是个好学生。
可当初在查缉司里教他读书识字的,却是个好先生。
那先生每日都在苦口婆心的劝诫和刘睿影一样的孩子,不能只习武练剑而荒废了课业。不识字,便不明理,不明理便不断是非,不断是非即使剑法卓然,修为盖世,终究也是匹夫一个。
当时的刘睿影还不知什么是匹夫,但他却明白这肯定不是个好词。
所以刘睿影就听了这位先生的老生常谈,认真花功夫的背了背书中那些圣贤的话。
“三人行……”这句话他现在还记得。
他奇怪的只是自己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想起来?
脑中那模糊的记忆,似是而非。
想要捉住看个清楚,中间却总是隔了一层薄纱样的雾气……
没奈何,只得先搁置一旁。
因为那“黑点”,已经到了面前。
先前的担忧顾虑,顿时松懈了很多。
“黑点”已经变作了魁梧的人影,骑在骆驼上,立在他面前两丈远的位置。
这说明此人对刘睿影也有堤防。
堤防刘睿影是否对他有恶意。
他的腰间挂着一把刀。
但他的手却没有摸向刀柄。
他的背上斜挎着一张弓。
弓弦勒在胸前,勾勒出他胸前饱满的肌肉,竟是连衣襟都被撑起。
弓头两端,各有一个龙头,但龙头却被笼子困住。即使龇牙咧嘴,张牙舞爪,也无济于事。
此人的右手扶在胸前。
手背对着刘睿影,却唯独看不到大拇指。
他的大拇指勒在弓弦里,将其和自己的身子之间,分个出些许空挡。
这样一来,他却是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把斜跨在背上的弓取下,弯弓搭箭,向刘睿影射来。
这也正是他为何要距离刘睿影两丈多远的原因。
在这个距离,刘睿影的剑根本够不到他。
不过两丈的距离根本算不得多远。
要是刘睿影运足身法,还是能有一搏的余地。
试试是自己的剑更快还是他的箭更快。
但现在刘睿影却全然打消了这个念头……就在看到他大拇指的动作之后。
刘睿影能想到的,他也能想到。
但他却依然只保持了两丈远的距离,说明在这个距离下,已是有恃无恐。说明他有极度的自信,认定这世上没有人在和他相距两丈远的距离下,能比他的箭更快。
何况任凭谁一眼都能看出来刘睿影是个外人,相貌和体型的特征极为明显。
一个外人,竟然敢孤身游走在大漠之中,绝对也是有本事的。除非是个傻子,对自己的本事错误估计,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
但刘睿影显然不是后者。
先前他做的三件事,此人都看在眼里。
如此小心且周全的人,不但不是傻子,也不会是个错误估计自己的白痴。
在他观察刘睿影的时候,刘睿影也在观察他。
双反越看越是觉得奇怪……
刘睿影发现他也不是蛮族中人!
虽然他的身材很是魁梧,样貌粗狂,须发喷张之余还穿着蛮族中人的服饰。
但他眼睛中却没有蛮族中人的征伐和杀戮。
那是一种刻在骨血里的东西,根本无法被掩盖。
此人没有,那他一定不是。
“你不是蛮族,也不是流人。”
此人率先开口说道。
“你也不是蛮族,也不是流人。”
刘睿影用一模一样的话回答道。
双方都没有问对方是谁,但这重复的话语里,疑惑的气氛是溢于言表的。
刘睿影说完后,对方却是皱起了眉头。
似是刘睿影的脸上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般,甚至了脖子,上本身还前倾,仔细的看了看。
“你从部落里来?”
此人问道。
刘睿影不知这个问题该如何回答……
他只记得自己带着白慎从厌结部落中全身而退,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自己是如何在这里漫无目的的游荡,全都一无所知。
至于到底是不是从部落中来,承认了倒也没有什么。
但这段丢失的记忆到底对自己有什么影响,刘睿影不敢妄下判断,所以他选择闭口不言。
“原来如此……”
此人看了一会儿,露出恍然的神情。
慢慢的取下了背上的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