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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奕辰辰     边月满西山txt下载     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八章 妄动

    擎中王刘景浩还是没有想好究竟以何种心态来面对此人,他大可发雷霆之怒,以他擅入诏狱为借口。但又不想如此,毕竟人与人之间,脸皮能撕破的次数有限,撕破一次,还得花费很大的功夫去修补。撕破的次数越多,往后修补便越难。

    既然要修补,干脆一开始就不撕破,好好维护着,也省了修补的精力,再者说修补后总归还有痕迹,不可能完完全全不留痕迹。

    “来都来了。”

    此人眼见擎中王刘景浩沉默许久,便开口打破沉寂。

    不过这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极不合适,有点喧宾夺主的意味。但正巧擎中王刘景浩也是在心中这样劝慰自己的,不知该说他是瞎猫撞见个死耗子,还是把握住了擎中王刘景浩的脉门。

    “说的也是。”

    擎中王刘景浩笑了笑说道。

    随即抬起了头,目光平时前方,看着这位迎着晨曦便不请自来的熟人。

    “这么一看,你老了不少。定西王域的风沙还是那么大?”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不管男人女人,这却都不是句好话……起码听的人不会开心。

    霍望也是人。

    是人就不会服老。

    尤其是他这种还有许多事没做,许多抱负没有实现的人来说,老只是个过场,烈士暮年才会壮心不已。

    不过听到擎中王刘景浩这样说,他却是也有些心惊……

    当一个男人谈论起另一个男人外貌的时候,只有一个情况——变化着实异常明显!

    男人不常注意同性的面貌,尤其刘景浩满心还在凌夫人身上,如此再说,更是奇怪。

    霍望转头看向食盒的顶部。

    整个食盒外都刷了一层清漆,迎着微弱的晨曦却是可以看见自己的面貌。

    对这模糊的脸,他暗想自己是不是真的老了……

    但这画面却让他的双眼没有焦点,只能有些凄然的摇了摇头。

    然若今日天气再明媚些,霍望其实可以看到一张属于年轻人的面容。

    虽说不再秀气,但仍旧是英姿勃发。尽管他的脸上,在眉宇间有着浓郁的憔悴,可这张脸无论是谁看来,都不会觉得衰老。

    他误解了刘景浩的意思。

    两人都是王爷,还不至于肤浅到对彼此的长相评头论足。有些人说起这些会滔滔不绝,因为他们活的还是个面子, 一张皮相罢了……但这两人,尤其是擎中王刘景浩,是活通透了,活到了血肉里,这才是骨相!

    好在霍望清楚,这不是刘景浩话中的重点,他只是在给刚才自己的呻吟找补几句罢了。

    “什么事这么着急?”

    刘景浩问道。

    “早些日子本……我在信里写过。”

    霍望说道。

    原想自称一声本王,但转念又觉得是有求于人,而进这诏狱的手段也着实算不上多么光彩,便硬生生的转了个调,收了回去。

    刘景浩点点头,他还记得是关于“魔傀彩戏师”的事情。

    不过这玩意儿人不人鬼不鬼的,太过于玄妙,就连他自己却是都搞不清楚,更不知道该怎么去帮霍望。

    这世道自古以来就讲因果,自己的因果却是自己得还。

    刘景浩大概能够猜到霍望被“魔傀彩戏师”缠身究竟是什么缘故,但既然对方不想明说,他便不提。

    转头一撇,看到两个食盒之间还有个黑漆描金的方盒子。

    “这是何物?”

    刘景浩指着问道。

    “棋。”

    霍望回答道。

    “你带了菜,带了棋,却是没带酒没带茶?”

    刘景浩揶揄道。

    菜是下酒的,棋是配茶的,如今茶和酒两种重要的东西不在,这菜和棋的搭配就十分奇怪了。

    从未听过,吃口菜,下个棋的。

    “酒这里肯定有。既然有酒,为何还要饮茶?”

    霍望毫不在意的耸耸肩说道。

    “那为什么要带棋?”

    刘景浩追问道。

    “因为担心不知道怎么说话,或者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

    霍望说道。

    “你怎么知道这里没有棋?”

    刘景浩这架势是非要问到底不可,但霍望却没有再回答。

    他带的是一盒象棋。

    与只有黑白两色的围棋不同,象棋的棋子要丰富的多。车马炮三枚强子中,总有符合自己手段的。

    霍望对于分黑白的围棋兴趣不大,却是极为喜欢象棋这种杀伐果断,干脆利落的风格。

    再加上他本身就如同那枚将一般,领兵帷幄千里,对于各种技法和路数也是心有成竹,因此不免想要表达一番。

    在沙场上施展拳脚太大动干戈,他倒是宁愿不伤一人分毫便能使得风云巨变。

    因此这象棋是再好不过的工具,在棋盘之中,尽可以发挥所长,也不会出一滴血。

    有时候纸上谈兵并不是夸空,只是不断的磨炼的手段罢了。

    还不等刘景浩答应,他已经摆好了棋盘。

    棋盘画在一张白绸布上,半黑半红绘制而成,刚好是双方执棋的颜色。

    象棋中,红子先行,于是霍望将红子让给了刘景浩,自己拿着黑子逐一安放。

    最后一枚沿河的卒子落的扎实后,刘景浩才开始动手。

    正如霍望所说,来都来了,那闲着也是闲着。对方要是不提正事,那自己正好就当打发时间。

    他也没什么急事,敌不动,我不动,这种时候不能先一步暴露自己的目的,就算他是来找方法,也要摆上几分架子,不能上赶着才是。

    刚将老帅摆在九宫正中下方,就觉得肚子有些饿。

    刘景浩放下棋子,提起筷子,吃了口干菌炒肚丝。

    “你在定西自己喝酒时都吃些什么?”

    刘景浩一遍嚼着一遍问道,双手又开始在棋盘上忙活起来。

    “烤肉。”

    霍望说道。

    定西王域以肉食为主,刘景浩去过,也吃过。

    单论肉,无非是牛肉羊肉两种,烤法都一样,没什么特殊。唯一的区别就是穿肉的用具。

    外行只管吃,便无须区别铁签子穿肉和红柳穿肉的区别,反正穿上去的都是生肉,烤熟能吃就行。

    但会吃的内行就会发现,这铁签子穿成的烤肉和红柳签子穿成的烤肉截然不同,

    红柳是一种只长在西北地界戈壁滩上的植物,低矮无比,

    总是一蓬一蓬的,灰蒙蒙的颜色。

    以前的西北,缺少铁器食盐,故而才会就地取材,用这种植物的枝干来做穿肉的器具。

    却是发现红柳枝条自带一种咸味,将其制作成签子串起羊肉块烤熟,羊肉便有了一股难得的味道,惊喜之余,遂开始将红柳枝条制作成签子,串起羊肉块在炭火上烤熟后食之,

    而这叫法一看便知是西北人起的。

    红柳二字放在前面,烤肉缀在后面,直截了当的说明这种烤肉用的是红柳签子来穿肉。简单、直接、响亮,仅有四个字的名字,不论是看一眼还是仔细念一遍,都能深深的映入脑海。

    穿肉时,肥瘦相间。

    先是三块瘦肉,然后是二块肥肉,再然后又是三块瘦肉。但夹在其中的肥肉却是全部的精妙所在。

    刘景浩想起当初在西北地界上时,红柳穿着的肉穿在炭火上炙烤着,其中夹杂的两块肥肉的油脂被慢慢烤出,待外皮变得酥脆焦黄后,就用牙从红柳签子上扯下。

    不但不腻还满口都充满了肥肉被炙烤后的糯柔、温和、润滑。若是连带这羊皮的肥肉,被烤熟之后却是更加美味,二者结合起来犹如软硬兼施,在口舌之间来回搅动,极为舒爽。

    刘景浩忍不住砸了咂嘴,又吃了一口干菌炒肚丝。

    桌上菜品虽多,但就这么一道是西北风味。

    和西北人坐在一起,难免就受气影响,连口味都不自觉的变了。

    这才发现,炒肚丝却是比大块的肉更加入味,适合喝酒。抬起手来正要招呼狱卒去“三长两短堂”中取酒来,却想起那六人已经都被霍望迷晕了去。

    不得已,只能自己起身。

    “你不必这样进来的。”

    刘景浩拿出一坛子梅花酒说道。

    “我担心你会拒绝。”

    霍望说道。

    他有不得不和刘景浩密谈的原因,但刘景浩却可以毫无缘由的拒绝。

    刘景浩想了想,以他昨晚的状态的确有很大的可能拒绝霍望。不过当他看到手中的酒坛子时,顿时就改变了想法。

    人家每年送雪送梅花的,还搭上不少个坛子。自己后者脸皮了这么多年,趁着“文坛龙虎斗”的机会,借花献佛,请人家喝杯酒也是无妨。

    给霍望倒了杯酒后,他自己也饮了一杯。

    刘景浩不想执子红色,他并不喜欢先手。

    不过这先手后手最关键的是整个布局,所以他便也没有异议。

    霍望却是伸出食指,点在自己的“炮”上,他向来都喜欢先手。

    一般来说,先手布局大致上也就是炮、马、兵、相四大类。其中最常见的便是所谓的当头炮。其余的什么过宫炮、仕角炮等等也算不上新鲜。

    而架起中炮却是先手中威力最大、运用最普通的布局之一,也是霍望最喜的第一手棋。

    不过刘景浩却是选择了拱卒,竟然还是边卒,这倒是在霍望的意料之外,思前想后,却是放弃了一贯的路数,转而跳马。

    这一步走完,意为霍望彻底改变了自己一贯的棋风,转而稳扎稳打的巩固后方,徐图进取。

    双方若是棋风一致,走下去既可成复杂对攻的,也能变平淡的对峙,都有回转的余地和取胜的可能。

    霍望与刘景浩都算不上棋力高明之人,但也通晓基本的门道,对于最基础的“车迟出”、“马冒进”、“炮轻发”都十分清楚。

    棋盘各子里,车的威力最大,有一车十子寒之说,如果迟迟不动,则对局势不利。马虽八面威风,但起始时,由于执子较多,其行进的道路多有堵塞之虞,如若不与其它棋子配合,贸然冲入敌阵,则贪小失大。

    霍望一开始打算动用的炮虽然有跨千里如盈寸之功效,但若轻易发出,则会弱化其作用,冒进实退,反不及隔岸威慑。

    半柱香的功夫,二人互有得失,又因为棋力相当的缘故,却是都少了马炮,大体平衡。棋盘上纵九横十,每个交叉点的重要程度各有不同,刘景浩出车,将其提至巡河线上,但由于霍望的兵卒已然挺近,却是先一步封锁了片段河道,总览全局仍旧是针锋相对。

    不过刘景浩也不着急,这枚车子放在这里,不动如山,进可攻,退可守,待机而动,局势对他而言已然算得上是通畅。

    再看霍望这边,却是也有样学样,出车参战。刘景浩略微思索,洞察目的,将炮子平挪,直指霍望车子,将其彻底锁死。

    有余先前霍望的马在右下盘桓过久,以至于影响了其他子力的触动,导致现在其右盘空虚,让刘景浩趁虚而入。

    棋行至此,已到相持阶段。

    除非一人出手妙招,否则只能这样消磨下去。

    霍望的耐心显然不如刘景浩充足,一子下去,自毁前程,进退维谷,让刘景浩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吃回失子,令其左翼也变得空虚不已,顿时难脱难逃,无法化解。

    “是我输了。”

    霍望故作轻松的说道。

    刘景浩假装不曾注意到他抿起的嘴角,以喝酒掩饰,却看到霍望将右手撤下桌面,抚摸着自己的剑鞘。

    “是把好剑!”

    刘景浩夸赞道。

    “何以见得?”

    霍望反问道。

    剑仍在剑鞘里。

    一把藏在剑鞘里,怎么能看得出好坏?无非是恭维的客气话罢了……

    “因为很新。新的东西总是好的!”

    刘景浩说道。

    霍望毛发悚然!

    他听出了刘景浩话中的意味深长……

    这次他来中都城参加“文坛龙虎斗”,特意将星剑放在定西王府内的隐秘之处,没有带在身边。

    但刘景浩竟然看出了自己随身的配剑是一把新剑,证明他或许已经知道了些什么。

    “剑不一定越新越好,顺手才是最好。”

    霍望顿了顿说道。

    “这却是无妨。毕竟每把剑都是由生到熟,就和酿酒一样。”

    刘景浩说道。

    “酒的确是好酒。”

    霍望仰脖饮尽说道。

    “坛子也是好坛子。”

    刘景浩说道。

    两人相视一笑。

    对酒而言,最重要的是酿酒的人。但凌夫人下落不明,刘景浩却是有意转移话题,好在和霍望之间也有些心照不宣的默契。

    话音落后,两人久久不语。

    霍望摩挲剑鞘的手忽然停了下来,“蹭”的一下将剑拔出剑鞘。

    仅有的微光被剑身反射,照在刘景浩的脸上。

    着实是把好剑!

    剑锋不宽不窄,剑尖处则是一道完美的弧度。两道血槽,由浅及深,贴在旁侧,让整柄剑在杀伐之余多了些秀美。

    剑可不光是用来杀人的,也得用剑之人看着顺眼才行。

    “这剑我还未曾用过。”

    霍望说道。

    “所以很新。”

    刘景浩接过话头,却看到霍望的双眼正在注视着他,其中有压制不住的炯炯。

    “可想试剑?”

    刘景浩问道。

    霍望本想点头,却又担心引得“魔傀彩戏师”再度现身……

    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家伙没有来打扰霍望,让其身心都清净了许多。不过这段时日里,他却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一心都在等待楚阔从草原王庭里归来的消息。

    和方才下棋一样。

    不等霍望答应。

    刘景浩已然长剑在手。

    他用的也是一柄崭新的剑。

    是从“三长两短堂”里的博物架上才取下来的。

    “叮……”

    两柄长剑的剑尖精准无比的击打在一起,迸发出几颗零星的火花。

    片刻后,顿然腾起一声巨响,连八仙桌上的碟子都震碎了好几个,其中就有刘景浩爱吃的那盘干菌炒肚丝。

    “可惜了……”

    刘景浩看着一半在桌上,一半在地上,已经沾染了泥土的肚丝,咽了口唾沫,很是惋惜的说道。

    清晨的诏狱里很是安静。

    除了刘睿影以外,诏狱还有十七位典狱此刻都在诏狱内,不过大部分还在梦乡里。

    诏狱的活儿,要比查缉司轻松的多。早起晚起,一天都是那么长,与其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打发时间,还不如多睡会儿,让一天变得短一些。

    但刘景浩和霍望交手的动静,还是让这十七人全部醒来,瞬间就恢复了清明,一个鲤鱼打挺就从床上落地,匆匆推开房门,朝着“三长两短堂”而来。

    众人在拐进“三长两短堂”旁的一条抄手游廊碰在了一起,正待开口商量几句,却都听闻耳边传来一道声音,随即默然点头,缓缓撤去,回到了自己屋中,再无动静。

    刘景浩以劲气传音,叫住这十七位典狱不要插手。

    他不想旁人看见霍望和自己独处。

    尤其是霍望进来的神不知鬼不觉。

    若是看到了,堂堂诏狱的脸面何在? 不说这十七位诏狱渎职严峻,就是他擎中王自己也难以找补。

    趁着空隙,霍望双脚腾挪,悠忽之间退了岂不,重新拉开架势。

    正待擎剑高举,刘景浩却冲他努了努嘴。

    霍望抬头一看,原来自己这一退,正好站在了梅花树下。

    这可是凌夫人的心爱之物,即便每年冬天都开的不好,但要是伤了碰了,少叶断枝的,她决计会不依不饶。整个中都城里,能和这棵梅花树相媲美的,也就只有擎中王府园中的那棵“傲雪侯”了。

    霍望不得已,只能朝前走了几步。

    右边是八仙桌,左边则是半壁假山观景,恰逢之间,却是站位极妙!

    八仙桌连带着梅花树,刘景浩定不会伤了他。而假山若倒,顶部石块倾塌,非把梅花树的树枝压断几枝不可。

    现在他身在整个园中最为狭窄之地,一棵梅花树成了刘景浩的掣肘,而自己却占尽地势。

    剑锋一斜,跟着弯腰上掠。

    锋刃所斩却是在刘景浩右侧。

    刘景浩回剑格挡,但霍望的剑锋却并不与之接触。

    脚下横迈半步,肩膀错开不到一尺,却是就让剑锋移到刘景浩的肩窝处。

    一道弧光,灿若银虹。

    刘景浩却反手提起剑柄,抬过肩膀,以剑身中部,击断其势头,迫的霍望不得不再度变招。

    两剑来回过,这一剑霍望虽然移动了身形,但地形守势扔未被刘景浩破去,还与这狭隘地势、身旁的梅花树浑然一体。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梅花树对自己却又不是什么珍贵,何况切磋之间,刀剑无眼,即使伤了性命都能推脱而去,何况些许树叶树杈!

    此间通达后,登时长剑横劈,尽皆是雄浑之极的招数,劲气鼓荡间,震得不少树叶潸然而落。

    除了力道上有所收敛外,这都是霍望最为得心应手的剑招。但面对刘景浩一而再再而三的格挡化解,却是如同泥牛入海,毫无建树。

    就在此时,刘景浩却是心境突变。

    手中剑意也随之而转,孤高之情犹如巨峰破天,浑厚若乌云摧城。整个园中劲气恣意纵横,也尽是雄浑至极的激荡剑式。

    一时间与霍望而刚强峥嵘,也不顾满园飞花落叶。

    十招已过,二人不见收手,反而更见雄浑开阔,剑锋之间大有并吞山河,直插宙宇之气象,各自的身影逐渐被对方的剑光所裹挟。

    刘景浩一式虚晃,长剑抖然,竟从梅花树上挑下三片嫩叶,

    叶片虽绿,在剑光掩映下,却犹如梅花绽放,璀璨夺目,轻悠悠地飘出园子,四散而去。

    此时已丝毫不听闻金铁交鸣声,霍望无论是多么雄浑凌然的剑劲都被刘景浩的剑花所消融,好似一条奔涌不惜的长河,最终汇入东海,风平浪静之余,不见任何波澜。

    霍望舞动长剑,开始想要逐一将刘景浩的剑花破除,结果尚未触及,刘景浩接连劈出三剑,三朵剑花倏忽炸裂,成品字形朝着他的胸口逼杀而至。

    霍望只能错步急退,身字旋转飞快,呈陀螺状,同时双手握住剑柄,卡在腰际。

    剑光流转,如飞瀑溢散。

    但刘景浩的却不退让,仗剑激入,锋刃之间不时击打出火花星星,在暗沉的天幕下显得璀璨不已。

    两人互有攻防,但招式大开大阖之间,极为消耗劲气。

    再行三十余招,却是不约而同的都缓下势头。

    剑光还未散去,两人身影仍旧依稀。

    不过霍望却心知自己还有余力。

    他的武道修为并不如刘景浩,但也只是缺少个契机,临门一脚。不过相对于兵法战阵,刘景浩这些年疏于戎马,却是和几乎日日鏖兵的霍望不可比。

    霍望弃的枪,原本就是战阵冲杀的临敌兵刃。弃枪用剑后,却是将兵法战阵之所长,融入了剑招之中。

    世事无绝对,兵法战阵和武道也不分先后,霍望要是将其彻底融会贯通,决计也是冠绝天下的一份独到。

    古人也并非没有先例,不过大多是先修武道或是先掌兵事。常胜将军与剑道宗师难以得而一统。但霍望这般既想封狼居胥,又要剑道问鼎,着实是有些贪心不足……

第三十九章 铿锵

    刘景浩气定神闲,要比急功近利的霍望从容的多。

    光看状态,似乎霍望就略逊一筹,把自己的心思过早暴露,接下来的事也定会因急露怯。

    就在他正要开口叫停时,却又明显感觉到霍望手中的力道增加了几分,似是方才的舒缓让他体内的劲气缓过神来,则能够继续不依不饶的和刘景浩硬拼。

    又是一剑交错。

    整个园中突然爆起一片幽蓝的光芒,刘景浩微微眯起双眼,手腕压住剑锋,脚下步子停止腾挪,想要静观其变。

    只片刻的功夫,幽蓝就化为了青,青芒将假山观景的一角和那棵梅花树的几根树枝包裹在其中,刹那间变化做了一堆亮晶晶的粉末,转而又黯淡了下去。

    “看来草原王庭着实是个好对手,都令你的剑气化作了剑罡!”

    刘景浩很是感慨的说道。

    同样的法子,他也能使出。不过刘景浩没有想到霍望于剑道之上竟是如此的突飞猛进,反观自己,反而有些懈怠了……中都城得天独厚的位置,又被四方拥戴,刘景浩自己也没有那样浓烈的危机意识。

    与其说草原王庭是整个西北地界的最大隐患,不如说它和霍望互相成就。

    刘景浩记得他在刚入天神耀九州之境时,也只是剑芒无尽而已,堪堪能够击碎天变的雪峰。而他的剑,却又有些保守,和他的棋风却是有些近似。

    一剑出,并不会有什么惊天动地,反而是步步为营,在十几剑之后才逐渐显露端倪,颇有几分大巧不工,大智若愚。

    剑罡是剑芒的凝聚。

    剑气密实到一定的程度才会化作剑芒,待足够坚实后,才可算作剑罡。许多人一生醉心于剑道,即使步入了天神耀九州的极境,也只是触碰到了剑罡的皮毛。

    霍望的武道修为,虽说只差个契机,临门一脚,但终究还不是。在这个方面,真假分的极为明显,这世间再不会有什么事情像这般黑白分明且说不了半句假话的。

    “凑巧而已。”

    霍望说道。

    语气虽然平和,但还是能差距到他话中的倨傲。

    以如此境界,即便是当真凑巧,也足以自傲。更何况刘景浩并不觉得事实如此,他观霍望剑罡,厚重平时,引而不发。但其中却夹杂着最为决绝的险恶。

    “定西王果然是大才!”

    刘景浩真心夸赞道。

    “哪里比的上擎中王?坐镇天下中央,事物繁多之余还能跨入武道极境。”

    霍望假意谦虚道。

    刘景浩轻轻一笑。

    霍望还是执念太重……不仅是对自己的武道修为,还是对这整个天下。

    刘景浩几乎可以断定,要是有朝一日,霍望彻底扫灭了草原王庭,而自身的武道修为又有所精进,那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整顿兵马,挥师东征。

    他这种把野心写在剑术里的人,若不称王称霸,完成那颗壮志雄雄的心,那只能说明他太虚伪,连自己的野心都不敢面对。

    一城一地的得失,刘景浩并不太过于看重。甚至这个王爷的身份,对于他现在的心境而言,有时候也会变得可有可无。

    “只是与你养剑,不谈天下,不论修为。”

    刘景浩长出了一口气,意味深长的说道。

    “好!”

    霍望重重的点了点头。

    所谓养剑,是指自身与一把新剑的磨合过程。不过刘景浩这么说,只是给“切磋”一次换个极为婉转的说法罢了,本质上根本没有任何的改变。

    霍望本就觉得自己这般和刘景浩动剑有些不伦不类,现在却是有刘景浩下的定论,让他反而有了由头,心里更加有恃无恐起来。

    手中剑换至左手,右手腕上下扭动了几下,再将剑接过,随即双腿蹬地,拔地而起,大有孤星一道,穿尽千层云的架势。

    但上半身却骤然矮断了些许,双肩朝里扣着,像是缩成了一团。

    刘景浩站定身形,并不急于应对。

    一者他知道在自己已经言明此为“养剑”之后,霍望出手定然会有所收敛,不至于再作弄什么出格的事端来。

    二者,刘景浩在武道修为方面对其有绝对的压制。所谓一力降十会,这样的差距是霍昂用任何巧技都无法弥补的。

    或许刘景浩会在偶尔一两式剑招的精妙上有所不如,但只要霍望动了二心,他登时便能扭转局势。

    五王之首,自是有御王之道和擒王之剑,只看何时取用罢了。

    霍望也深知这般道理,因此只当刘景浩是块磨刀石,刚好可以让自己才掌握不久的剑罡之法巩固一二。

    所以方才这一手,看似身法俊秀,其实并不重要。在半空中霍望改变身形,便是为了将剑罡之法混入其中,出此气势磅礴的一剑。

    刘景浩眼看逼杀临近,横剑当胸,想要剑身反挑,将其涤荡开来,却是没想到霍望的剑罡骤然改变了方向,使得刘景浩疏于防范的背心完完全全的暴露在他凌厉的剑罡之下。

    若是生死较量,这样的凶险尽在一线之间。

    霍望的嘴角缓缓勾起,他觉得这一剑即使是刘景浩也回天乏术。

    不是他太过于自信,而是他了解自己,也了解眼前这个以剑交谈的好友。

    最开始笔直上冲的身形,竟是让刘景浩都有所麻痹。

    唯一能破局的方法,除了腾挪身形之外,就只能爆发全部的修为实力,来硬生生的抗住这一

    剑。

    但如此一来,倒是显得刘景浩输了一筹……

    他的武道修为本就比霍望高,这般行为难免有些欺人。

    不想刘景浩却是将已经横在胸口的剑重新放下,安静的垂在身侧,继而左后一招,先前被霍望的剑气震落的花叶与落石,纷纷被引入空中。

    紧接着手掌一推!

    仿佛蝴蝶般在其中穿梭游弋。

    叶片碎裂开来,石头也化为了砂砾。

    以掌代剑,将空中的种种全部切的粉碎。

    手臂轮转,引得它们使那个下翻飞起来,但很快又被霍望的剑罡所吞噬……

    他的剑,向来就是一往无前,不知退缩。

    又对自己的剑罡极为信赖,料想这些个飞沙落叶怎能阻挡?这一剑定可以直刺背心,逼的刘景浩当即低头不可!

    但很快霍望便察觉到了异样!

    这些碎叶与飞沙,虽然不值一提。

    可刘景浩用劲气带动之后,却是遮天蔽日的演化出一道道诡异的痕迹,犹如晴夜的坠地的大星,托着长长的尾翼,却又不径直朝下,反而在不高不低的位置一圈圈的似陀螺般旋转。

    霍望的剑罡原本在剑身外足有十来寸之厚,现在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散开来。

    这些碎叶与砂砾的不断的盘旋、消磨,直到将霍望的剑罡彻底消散,消弭于无形。

    霍望的脸色有些难看……

    自己拼搏出的绝剑,在此刻好像陷入了一个漩涡,无法动弹,又撤退不了,方才前进的势头有多猛,如今僵硬的程度就有多深。

    刘景浩或许早已猜中了霍望这一招,以他急切的性格,设下了个他必钻的套子。

    霍望以为自己胜券在握,实则一切都尽在别人掌控之中。

    任凭谁,本来志在必得的一剑,突然一文不值,这样的落差总得需要些时间平复。

    霍望赶忙使出个千斤坠的身法,让身形重新落于地面。

    还未落地,双腿便带动身子一扭,在地面一点,接着又朝刘景浩扑去。

    手中的长剑和方才刘景浩用劲气操控的碎叶与砂砾一样,极速飞旋着。

    半空中接二连三的挑刺数剑,凭借着与刘景浩的劲气相交时相借的一点力道,终究是抵住了消磨,让自己与刘景浩身前的位置重新归于澄澈。

    刘景浩见状,挥臂一掷,长剑离手,以劲气操控着剑锋上击浮云,下扫乾坤,雪白色的剑锋带起一座深而庞大的漩涡,沿着旋转的轨迹不断的朝外发散,且越扩越大。

    霍望不得已,只能步步后退来避其锋芒……

    刘景浩的剑招仍旧是守势。

    不过这样滴水不漏的招式,即便不主动逼杀而去,也让霍望束手无策……

    余光一撇,发觉自己再朝后腿几步,后背便要抵在梅花树的树干上,只能硬着头皮,以锋锐吐刺,想要破局。

    但剑尖根本无非侵入,反而引起一连串闪烁的星火,阵阵清脆之声在园中飘荡,上声未了,却是下声又接上延续。

    霍望看着不断击打而出的火星,脑中一恍惚,竟是觉得有些像草原狼骑在夜间奔袭时,甲胄上斜插着的火把。

    开始并不显眼,当他们从草原王庭的湿气屏障中接二连三的冲出来时,却好似万点飞星,可以点燃天地间的一切尘埃。

    恍惚终于,霍望口中发出一阵长啸,剑上剑罡爆裂,朝着四面八放狂飙而出。

    刘景浩控剑所造成的漩涡,虽然细密、进退有度,但却被霍望的剑罡寸寸阻碍,掺杂其中、

    此起彼伏之下,刘景浩的剑呈现出颓势……步步败退,漩涡也无方才的震撼,运转的越发艰涩开来。

    霍望见状,登时鼓足气势,身子朝后一仰,深吸口气,重新归拢起方才变得混乱不已的剑罡。

    一剑刺处,整个园中骤然黯淡下来,仿佛夜染星河。

    阑珊之中,刘景浩却看见有八个光点,已经破开了自己的剑气漩涡,正向着他胸前的八处大穴逼杀而来。

    刘景浩皱起了眉头,霍望这一式,已经超过了“养剑”的范畴。他是当真将此番当做了生死拼杀。

    在这般打斗之中,心绪早已跟随剑招的进退起伏而变化,剑之间杀气凸显,而他也失了神智,不顾一切的,想要赢。

    慢悠悠的吐了口气,对着自己的剑一回收,那原本还在纷飞的长剑在他的牵引下光芒大盛,形成一道极为宽阔的波光。如雪崩的洪流,激荡着横在自己与霍望中间。

    待那八颗亮“星”离得近了,这才让剑锋侧起。

    从一开始的清脆,一声声累积到最后的轰然,金戈之声震耳欲聋! 连“三长两短堂”厚重的门板都开始颤动不已。

    这八颗亮“星”消逝之后,霍望终究是垂下了执剑的右手。

    “差不多了……”

    霍望说道。

    “的确是……差不多了!”

    霍望顿了顿,又提起剑,放在眼前细细打量了一遍说道。

    手中的剑,虽然不是星剑,但也是一柄难得的利刃……可经过这一番交错之后,两边的锋刃却如同锯齿般,磕磕绊绊。

    这哪里算的上是“养剑”,全然是将这柄剑彻底毁去……

    刘景浩也看到了剑身上的缺口,数了数总共有八处。最后一颗,霍望挥击出了几剑,剑身上便有几个豁口。

    这八处碎片,分别在落在地上,插在

    梅花树的树干上,夹在假山造景的石缝空隙中,还有一片掠上屋顶,掀开了一角瓦片,从气窗中掉进堂内,刚好落在刘景浩的酒杯中。

    酒杯里的酒,不慎洒去后,霍望便来敲门,空放在桌上,剑锋碎片砸落其中却余力未消,也同样碎成了七八片。

    他有些想不通霍望这次到底是什么目的……平白无故折损了一柄上好的宝剑不说,还连酒菜也没吃喝一口。

    正在神游间,抬头迎面看向霍望的双眼,像是两颗寒星,让刘景浩的心也顿时沉了下去。

    他还是不服气。

    即便口中那样说着,也不过是个托词而已。

    刘景浩正要开口,再给霍望说些什么,却又看见他手中剑光一扇。

    这柄残次的,满是缺口的剑,竟然还能用!

    犹如匹练般,朝着刘景浩平平刺来。

    从开始到现在,无论是霍望的剑芒也好,剑罡也罢,都未曾有这一剑辉煌、明亮、迅疾!

    刘景浩一时间也未曾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整个身子都被寒意凌然的剑光所笼罩,浑身的骨头接缝处都被冰冻,稍微想有些许动作,就会“咯咯”作响。

    他很是吃惊霍望竟然可以刺出如此不同凡响的一剑。

    要是两人的武道修为,处于同一层次的话,刘景浩也很难估计这一剑他自己是否挡得住。

    不过现在的他还是可以抵御住这般辉煌和寒意。

    所以当霍望的剑逼近时,他第一次挪动了身形,足尖轻点,朝后倒退。

    霍昂的剑光却纠缠不休,如毒蛇看护到手的猎物般,始终紧紧的咬住刘景浩的身形,随之左冲右突,起伏不定。

    刘景浩的身法挺拔俊秀,但他为了看看霍望这一剑到底还能给自己多少惊喜,便可以放慢了速度。

    让自己的身形,始终和霍望的剑尖保持一个稳定的距离。

    霍望的剑下追加一分速度,刘景浩的脚下便也会同样快上一分,反之则亦然。

    真正的绝顶,对自己无论是出剑还是身法,都有着极为精妙的计算,每一分都会做得恰到好处,绝不肯浪费丝毫力气。

    刘景浩能在退避之中,仍旧气定神闲的让霍望尽情发挥,可想而知他对于这般气力的拿捏到了一种何等可怕的地步。

    霍望当然知道自己这一剑不会有任何建功的机会,但他却是抱着能够刺入刘景浩咽喉的决心而出剑的。

    不管能不能做到,起码要有这般心念。否则心上先输了一分,换到手里的剑,可就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这一次,他绝不能输!

    刘景浩感觉到背后风声不对,似是快要贴近墙壁。

    他对这园中的构造其实并不熟悉,每日都是夤夜来访,和依然醉醺醺的凌夫人说一会儿话后独子离开。

    今日清晨是他第一次看到天亮时的院子,着实是雅致!要比他王府中的园子,精当的多!

    就在刘景浩准备改变方向,朝着园中的抄手游廊转个弯,迂回半圈时,霍望的剑光突然停止不前。

    刚刚的辉煌,正在逐渐崩塌,就连璨如寒星的双眼,也不再有任何神采……

    只是他的身形被一片乌黑挡住。

    乌黑下是一道狭长的影子,看着像人,却有三条腿。

    两条差不多粗细,一条瘦的像是烧火棍。

    “您来了!”

    刘景浩打量了片刻,却是将剑信手一抛,卡在假山观景处的石头缝里,对着这乌黑的身影拱手行了一礼。

    “见过擎中王!”

    乌黑身影口中颇为恭敬地说道,但却并未转过身来。

    刘景浩也不着急,双手揣着,面带笑意,静静等候。

    有些事,急不得,有些人,也催不得。

    急了不一定能妥帖,催促也不一定就管用,而且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多等会儿又有何妨?

    霍望显然没有预料到此人的出现。

    他用力缩了缩胳膊,想要将剑收回,但却纹丝不动。

    乌黑人影此刻微微侧了些身子,露出自己的双手。

    他的一只手上提这个拐杖,正是地下瘦长影子的来源。另一只手,则横在自身与霍望之间。

    食指与中指的指缝处,牢牢的夹着霍望的剑。

    如此,霍望也再未发力,任由这人夹住自己的剑。

    “我以为你不会多管闲事。”

    霍望对此人说道。

    “这不算是多管闲事,是提醒你见好就收!”

    此人摇头说道。

    “叶大师严重了,在下与定西王早有约定,只是‘养剑’而已。”

    刘景浩出言解释道。

    骤然出现的乌黑身影不是别人,正是和霍望一起来到中都城的叶伟。擎中王刘景浩当然知晓他是前任的至高阴阳师,所以才会以“大师”相称。

    不过说完这句话后,刘景浩的目光深处却是不自觉的紧缩!

    霍望刚才这一剑,刘景浩即便以武道修为所压制,可能也做到像叶伟这般收放自如。

    他却是没有想到,这位卸了传承,又隐居在博古楼下开饭馆的跛脚老头儿,竟是还有如此能耐!

    叶伟转过身时,也松了手。

    霍望手中的剑,顺着八处豁口的位置,纷纷断裂开来,一片片掉落在地。

    叶伟冲着刘景浩满带歉意的笑了笑,仿佛身后之人不是名震天下的定西王,而是他犯了错的孩子一样。

第四十章 蹁跹

    “养剑也有分寸,霍望在王爷面前却是过于放肆了。”

    叶伟再度躬身行了一礼说道。

    刘景浩知道他这是在替霍望赔罪。

    即便他是王爷,但这里却不是他的王府。人总是有想要胡闹的时候,情绪该发泄时不发泄,时间久了,就会憋出比病来。没人希望自己生病,毕竟这事儿放在普通人身上还是王爷身上都是一样的不舒服,只是王爷得病,往往是心病。心病吃药能医好的机会不大,但喝顿酒,拼几次剑,或许就能好很多。

    这样看来,刘景浩并不是在给霍望“养剑”,而是在给他治病。

    心病还须心药医,而霍望的病,就在于太执着剑,剑断了,他的心结也解了大半,只是这只是暂时的,真正的心无旁骛,还需要他自己慢慢领悟。

    病人和郎中的关系,要比对敌人更决绝,比朋友更复杂……敌人不论你想不想,总是会追着你,形影不离。朋友若是隔了一阵子没有见面,却是就会思念。但如果可以,每个人都情愿一辈子不生病,便也一辈子不用看到郎中。

    没有人能做到这般,所以不管早晚,霍望都会有这么一回,提着出鞘的长剑,站在刘景浩对面。往后这样的事肯定还有,决计不止这么一次。

    “叶大师不必多礼,都是之前已经说好的。倒是定西王的剑断了,让在下很是过意不去。”

    刘景浩说道。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

    也是把宝剑无疑,但做工和剑刃的锋利程度却是要比霍望断掉的剑差了不止一星半点……他本想将手中的剑送给霍望,起码人家提着酒菜来,若是再连剑都留下,怎么都有些说不过去。可又觉得自己的剑没有人家的好,贸然送出,不但有些失礼,还有几分挑衅的意味。

    “听闻叶大师隐居在博古楼?”

    想了很久,也没能决定,刘景浩话锋一转,开始和叶伟闲话。

    从此刻开始朝前算,刘景浩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在做选择,那些事都要比送一把剑大的多、严重的多,但他却没有像今日这般为难过.

    “住在博古楼下。”

    叶伟笑着说道。

    隐居在博古楼和住在博古楼下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

    北上南下,不论在天下何方,大体都是这样一个架构。叶伟住在博古楼脚下,或者说北边的一个小镇里。而且也未曾隐居,大大方方的开了个没什么人光临的饭馆,养了一只和他自己同样跛脚的大雁。

    这只大雁和叶伟形影不离,现在也是。

    它正蹲在桃花树上,用扁扁的嘴,啄着树干上的嫩叶。这应当是今年最后一茬嫩叶了,在往后就该入秋。时令的变换可不会给这些嫩叶全全然长成的机会,它们会随着已经衰老的叶片一同枯黄、掉落。

    大雁啄着这些嫩叶并不是因为肚子饿,完全是出于无聊和好玩。

    和人待的再久,它也只是一只大雁,却是听不懂叶伟和刘景浩到底在说些什么。可它又不愿意离开叶伟太远,也就只好如此。

    昨晚一头栽进食盒里喝酒的时候,它没有想到自己会醉的那么厉害。

    这个院子里最让它感兴趣的,应该是那座假山。但它现在没有力气飞到假山上,因为只要拍动翅膀,它就会觉得昏天黑地的,要从半空中掉下去一般。

    刘景浩也看到了这只大雁,可惜他从来没有养过宠物,也不清楚叶伟和这只大雁之间的感情。

    他更在意的是,叶伟纠正了自己的话,强调他与博古楼并无瓜葛。

    这让刘景浩再度看了看霍望。

    既然和博古楼没有关系,那他还是和霍望这位定西王来往匪浅。

    “我和霍望也许久没见了,要不是文坛龙虎斗,估计他都想不起我来。”

    叶伟看破了刘景浩的心中所想,开口说道。说完之后,还很是自嘲的笑着。

    刘景浩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也只能陪着笑了几下。

    这种时候,不笑显得太过于严肃,难免伤了和气。若是笑了,却是又怕笑的夸张,让对方觉得自己是有些轻蔑。

    两人沉默了片刻,霍望朝前走了一步,对着刘景浩拱了拱手,准备告辞离开。

    刘景浩当然不会阻拦,但叶伟却拄着拐,弯腰捡起了一根方才被霍望的剑气震断的梅花树树枝。

    “弄坏了凌夫人的梅花树,今年冬天是来不及了,明年冬天我陪她一棵。”

    叶伟说道。

    “没想到叶大师还会种树。”

    刘景浩说道。

    梅花树又不是土豆或者芋头,他捡走一根树枝,即便是新鲜断裂的,也种不活。

    不过这样的事情,嘴上客套一句也就够了,他又何必撑着不便的腿脚,弯腰捡起一根来?

    “毕竟以前算是个半吊子阴阳师。后来有了徒弟,一身本事大半都送了出去,也没剩下多少。不过以前有本事的时候,虽然不聪明,悟性不好,但还算的上刻苦,自己愿意琢磨,所以到现在也就剩下个阴阳之理还牢记着。不管是花草树木还是人兽飞禽,终究也逃不脱这两个字的道理,您说是吗,王爷。”

    叶伟一边将梅花树树枝上的杂乱枝杈用手掰断一边说道。

    刘景浩面色微微有些凝重。

    他的话乍一听好似是在说自己已经垂垂老矣,一身本事十不存一,但实际上却是对刘景浩实打实的威胁。

    即使本事都给了徒弟,但他对“阴阳”之理的理解还是无人可及。接着又说这天地万物却是都归属于其中,那岂不是连擎中王刘景浩也不能超脱?

    刘景浩听出来了弦外之音,心里也是有些许

    不满……可对方却并未**裸的威胁,要是自己硬生生的提出来,反倒是显得气量不够。

    “哎呀,这是凌夫人酿的梅花酒吧?”

    叶伟扭头看到八仙桌上摆着酒壶和酒杯。

    刘景浩和霍望虽然在桌子旁坐了一局棋的时间,但霍望却一口菜没吃,一口酒没喝。

    叶伟也不等刘景浩招呼,将右手中的梅花树树枝递给霍望,左手撑着拐,走到八仙桌前,将拐靠在桌边,然后左右开弓,自斟自饮起来。

    接二连三的喝了好几杯,知道一壶酒空了大半,这才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舒爽,停了下来。

    “叶大师觉得如何?”

    刘景浩问道。

    “香醇怡人,既有花之暖,还有雪之寒。寒暖交织,本该是水火不容才对,可在这酒里却是交相辉映,着实是天下第一流!”

    叶伟说道,还极为夸张的伸出两只手的大拇指。

    “呵呵……这几年无事可做,却是染上了酒瘾!看到好酒就把持不住自己,还请王爷莫要责怪!”

    叶伟收起大拇指,将其攥在拳心,用手背抹了一把嘴说道。

    刘景浩笑着摇了摇头,意思是不用介怀,然后自己也走到桌旁,亲自拿起酒坛子,给酒壶加满。

    有酒瘾的人是不会承认自己有酒瘾的,就跟杀了人的永远说自己无辜一样。

    但凡是能说出来的,往往都不是真的。最真实的,却又埋的太深,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叶伟笑嘻嘻的看着刘景浩给自己把酒壶倒满,紧接着便拿起酒壶,给对方和自己都倒了一杯。

    不过自己这杯却没有喝,而是递给了霍望。

    霍望结果酒杯的时候,察觉到叶伟深深的看了自己一眼。不由得抿了抿嘴角,带着几分不乐意,走上前去,给刘景浩经了一杯酒。

    “多谢王爷替我养剑!”

    叶伟是让他与刘景浩喝一杯,就是为了让霍望说几句软话,给自己找补些许,也好为一会儿离开做个铺垫。

    没想到霍望却是这样要面子,手中的剑都拼的寸寸断裂,还要梗着脖子说什么“养剑”。

    这样的事放在平常人身上,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身为王爷,他怎么说,便是怎么样,即使刘景浩也不会为了这点小事揪着不放而伤了两人之间的和气。

    “养剑这种小事,定西王要比我强得多。只是我的耐心要比王爷好些,不那么着急。要是王爷稳住劲儿,那太下却是没有你养成的剑。”

    刘景浩喝完杯中酒说道。

    霍望沉吟了半晌,点了点头。

    他清楚刘景浩此刻口中的剑不是指别的,而是指他放在定西王府内隐秘之处的那把星剑。

    至于耐心和着急这个事,有个词叫做急功近利。

    霍望来中都城前,写信给刘景浩,在其中很是隐晦的说了“魔傀彩戏师”一事。

    他本希望能从刘景浩这里得以解决,但它却始终没有现身。刘景浩方才告诫他说不要太心急,大抵也是说的这件事情。

    事到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霍望瞧了一眼叶伟,见他正在逗弄啄嫩叶的大雁。长长的叹了口气后,心中的沉闷随着吐出的酒气也化解了不少,但天色已然暗沉,今日看来是晴不了了。

    看着这天,霍望总是觉得下一秒就会有雨低落,可这雨就是被厚厚的云层兜住,怎么都不能痛快的落下。

    定西王域也下雨。

    定西王城算是西北地界雨水较多的地方。

    不过西北的雨和西北的风一样凌冽、迅捷,没等人反应,就下了下来,还未及回神却是又停止。

    蚕豆大的雨点,落在脸上、手上,可以砸出痛感来。小孩子皮肤娇嫩,却是都能砸出一圈红印。

    霍望不喜欢潮湿,所以他讨厌下雨。

    一时间,他在心里决定,自己要赶在这场雨光临中都城之前离开,最好是自己刚走,它便将整个中都城笼罩。

    其实他不喜欢下雨,是不喜欢身在雨中,但却很喜欢听雨,看雨。

    进中都城之前,他先是绕着城墙骑马转了一圈。北高南低,背面虽没有山,但走到至高处,还是能约莫的总览整个中都城。倘若真要看雨,那里也是最好的去处。

    “凌夫人什么时候回来?”

    霍望问道。

    出于礼貌,他想和凌夫人打个招呼再走。

    这个太下已经没有能留住他的人和地方。

    即使刘景浩也不行。

    前提是霍望以死相拼。

    但两人之间距离发生这样的事情,着实还有不小的距离。

    不发生这样的情况,霍望便不会受到任何舒服。可一个人自由惯了,就会想被管着,没这个人的时候,就得自己找点和自己作对的事情。

    凌夫人这次对霍望的态度很不好,和以前以及这次对其他几位王爷很不一样。

    霍望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哪里能猜到是因为自己曾在定西王域为难过刘睿影的关系?

    后来当他知道刘睿影成了诏狱典狱后,倒也这么猜测过,但也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刘景浩不知霍望为什么会突然问起凌夫人,在他的印象中这两人关系并不融洽,尤其是这一次“文坛龙虎斗”。

    不过他问的这个问题,刘景浩却是也无法回答,而且还不能将凌夫人失踪和霍望联系起来。

    中都城内最近的风雨他也有所耳闻。

    要是说这一切背后站着的是他定西王霍望,那倒是很多疑点都能解释的通顺。

    一群人赶在王城里胡作非为,除去他们害了疯病

    以外,就是因为他们身后有着另一个王爷的身影。

    现在的太下,不怕王爷的只有王爷。

    那些三位至高大人,和五位至高阴阳师,还有余下的如任洋、沈清秋、高旭凯一般的武道绝顶,已经超脱了世俗的畏惧之心,不可一同类比。

    “估计快了。”

    刘景浩模棱两可的回答道。

    凌夫人失踪的消息,眼下是整个中都城的绝密。

    霍望看到刘景浩说完这句话后,双眼就变得无神起来。不是他脑袋突然放空,而是忽然想起了很多零碎。

    要是今晚凌夫人还在,霍望应当在七个时辰前就来到了“三长两短堂”。至于七个时辰前到底是什么时辰,他现在想不起来,反正每天都是差不多那个时候,时日长久了,却是就不需要去专门注意时间,到了那个时候,就会不自觉的起身,迈开步子,朝着诏狱的方向。

    其实也有例外,毕竟是擎中王,哪会没有棘手的事?说不定哪天,就被一两件缠人的事情托住,以至于遗忘了不能,延误了时间。

    当人真正投入到一件事情中的时候,一个时辰也可以变成一眨眼。在刘景浩看来,无论是一个时辰还是一眨眼他都能做很多事情。

    一个时辰他能去三威军的驻地巡视、训话,再在中都城里胡乱走一通权且当做散心。

    一眨眼内他可以杀一个人,当然也可以是两个,也能是许多个。全看有多少不长脑子的人来送死,全看他当时想不想杀人。

    不过无论刘景浩在做什么,他都会腾出些时间,把自己方才觉得好玩、有趣的事情记载纸上。

    他写字远不如用剑那般利索

    用剑只需一次便可,但除了“一”字以外,没有一个字的笔画是一划。

    所以他写的很慢,在写的时候往往还会错过其它好玩、有趣的事情,这是平日里最让刘景浩懊恼的一件事。

    但他还是坚持写。

    有时候实在来不及,便用简单的一个词记下当时的情绪,事后只要看着这个词,想想今日何时有过这样的情绪,便能想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来。

    “开心”是八画,“难过”是十六画。说明难过的情绪无论是次数还是程度,都是开心的两倍。这两种情绪反应在刘景浩的记录中,也都是同等的。

    想着想着,刘景浩的思绪被从天而降的雨勾扯了回来。

    憋了许久的雨,从晨曦到现在,终究是忍不住了。

    他一回过神,看到的就是霍望极为挣扎的面庞。刘景浩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因为他和霍望的熟悉程度还不到了解他不喜欢雨的地步。

    霍望抬手在自己头顶抹了一把,形成了一堵横在上空的劲气围墙,把雨水牢牢的挡在外面。

    这样看来好似不在雨中,但也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四周的潮湿不会和他打出的劲气一样隐瞒,而落在地下的雨点,也让霍昂的脚上的靴子颜色变得深刻。

    雨和雪不同,总是被人躲避。

    大家都说“玩雪”,“躲雨”,从中就可以分辨出区别。

    刘景浩抬头看了看那天,却不慎被一滴雨打在了眼睛里。这滴雨,不是径直落入的,而是现掉在了梅花树的叶片上,紧接着弹起,又落进了刘景浩的左眼。

    一时间,他的视线模糊了一半。

    剩下的另一半看不清天,却把霍望纠结的神情看的很清。

    他现在最想看到的,既不是雨,也不是霍望,而是凌夫人。

    想当初第一次看到凌夫人的时候,他还不叫凌夫人。不姓凌,也不是夫人。

    但她是个很会打扮的女人,眼神中似有似无的都在透露着故事,身上传来淡淡的花香,有点像栀子花,但还混了些梅花。

    身上有花香的女人很多,可唯独她身上的花香不似漂浮在身侧用花瓣熏染而成,倒像是体内散发出来,混合着本身独有的成熟性感的香气。

    最奇怪的就是,无论刘景浩和凌夫人身上沾染了多少鲜血,血腥味却是都压不住凌夫人身上的花香。他本以为大家都是如此,直到问了杜浦羽之后才知道,只有他一个人可以闻到,其它人闻到的还都是血腥。

    当时的刘景浩并不敢多看凌夫人,所以用鼻子比用眼睛多。

    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因为这种女人不能多看,多看了就难免会爱上,但那会儿他总觉得自己随时会丢了性命。一个每天都在等死的人,是不配爱人的,可他却没有反应过来,在他这么想的时候,他却是已经爱上。

    在纠结与思索之间,陷得越来越深,只有爱的深切,才会考量该不该爱。

    后来再想起这些事,他都有点懊悔因为犹豫带来的阴差阳错,让她成为了凌夫人。同时也庆幸现在的凌夫人和他仍然极为亲近。

    就像有时候天很阴沉,带着伞出门后却一整天都未落雨。有时候艳阳高照,走着走着却是被淋成了一只落汤鸡。

    最好的方法就是不论什么天气出门都带着一把伞,只要不嫌麻烦,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

    不过刘景浩从不打伞,反而会在下雨时刻意出去走走。

    这辈子经过的煎熬那么多,那么烫,为何还要躲雨?本就是个不断**又重生的过程,这辈子躲过的雨都淋不透,不如就在该下时淋个彻底,反而显得自己更豁达些。

    “雨不小,进屋说?”

    刘景浩待落在眼睛中的雨滴混着眼泪从眼眶流出后,对着霍望和叶伟说道。

    叶伟举着拐杖,用杖头趁着雨水帮大雁梳毛,霍望却是不等刘景浩的话音全然落下,就立马点头,抬腿朝“三长两短堂”中走去。

第四十一章 昼雨

    霍望走到一半,忽然停住了脚步,他微微侧头看了看,却未全然转身。

    “还是不了。”

    “嗯?”

    刘景浩有些匪夷所思。

    在他的印象中,霍望是个极为干脆的人,决定的事立马就要做,即使不做,也不会这么快就更改自己的决定。

    也许是他对霍望还不够了解,诚然,刘景浩也认可这一点。而他也不喜欢强人所难,于是在略微惊诧后,他便点了点头,朝旁侧横挪了一步,给霍望让开路。

    叶伟也很是奇怪的看着霍望。

    他手中的拐杖本来在替大雁梳理着羽毛。

    突然听下来之后,就连大雁都愣了愣,但很快又抬起一只翅膀,夹住拐杖,努力的蹭着。

    “树枝湿乎乎的,进去怕是弄脏了清雅之地。”

    霍望说道。

    好像解释了缘由,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这个理由无论是说的人还是听的人,都觉得太过于牵强。

    何况霍望并不是个礼数周全,客气讲究的人。

    他安全可以不解释的,所以这解释不管有多么离谱,刘景浩也只能听着。

    霍望挥了挥手里梅花树树枝,就像是挥剑一般凌厉,又震掉了几个叶片,但却没有飘起,在落雨中很快就紧紧的贴在地上。

    他越看越觉得恶心……东西在变得潮湿之后,都会令人生厌,找不到一点可爱。

    原本干燥的会因为潮湿变得皱巴,规则的形状也会模糊不清,边缘泛白,看着就像快腐烂一般。

    先前守在“三长两短堂”前的几名狱卒,被雨淋醒。

    扶着脑袋,龇牙咧嘴的直起上半身后,还未来得及了解状况,就看到霍望的身影站在面前,很是扎眼。

    不由分说的,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冲着霍望的肩膀就直挺挺的砍去。

    这个部位要不了人命,但却很疼,还能令人瞬间就丧失反抗的能力。

    诏狱中的狱卒,向来都不以杀人为目的,而是为了制服。只要留的一条人命在,那就算断手断脚也无所谓。

    兵刃握在手上,手连着腕部,再朝上就是胳膊。但整条胳膊发力的源头,却是肩膀。这一刀算好了角度,若是当真能砍进去,霍望别说是用剑,日后就连这跟树枝都提不起,吃饭还得弓腰低头,凑合着抬不起的手臂的高度。

    刘景浩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刀从背后朝霍望劈来。

    他没有出言阻止,也没有提醒。

    因为他很清楚这一刀砍不中霍望。

    但让刘景浩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刀却稳稳的落在了霍望的肩膀上。

    “当啷!”

    霍望的肩头没有任何异样,断的反而是那位狱卒的刀。

    “迷晕了小兄弟,这一刀就算是赔罪。你这把刀,等我回去之后,还你一把新的。”

    霍望转过身悠悠的说道。

    这狱卒惊的说不出话来,手中握着断刀,满脸戒备的将目光投向刘景浩。

    “无礼!还不快见过定西王?”

    刘景浩说道。

    这句话不但是给霍望一个面子,也是给自己找补个台阶。

    要是这一刀劈不中或是落不下去,都比断了的结果好。

    半截刀刃,落在地下,明晃晃的。雨点翘在上面,还很响亮,同落在屋顶瓦片以及假山、池塘、树叶上的声音全然不同。

    刘景浩的呵斥,止住了其他蠢蠢欲动的几人,纷纷放下手中已经出鞘的刀,对着霍望行礼问好。

    等众人话音落下后,刘景浩左手虚引,朝着大门处做了个“请”的手势。

    “霍望兄。这园子里的事,我没法说,也不能说,你也不想我说吧。”

    刘景浩说道。

    霍望没有回答,很是隐晦的用余光瞥了眼园中的几名狱卒。

    刘景浩自是心知肚明。

    二人同为天下五王之一,坐镇一方,这点默契还是有的。但到底如何解决,却是各自有各自的办法。刘景浩还没有霍望那样冷血,可以一声令下,屠戮方圆百里。

    眨眼之间血流成河,城破人亡。

    他对于人命还是保持敬畏和尊重的,或许是因为和凌夫人待的多的原因,有时也会从感性的角度看待事物,会发现曾经自己做过的一些事,太过于武断残忍。

    “外面的十七位典狱,也只是秉公职守而已。”

    刘景浩接着说道。

    “在下明白,不会伤了性命。”

    霍望说道。

    他以非常手段,走非常之路而入,现在却是得从大门堂而皇之的走出去。

    否则这园中的一片狼藉,日后怎么给诏狱中人解释?

    叶伟跟在霍望之后,冲着刘景浩行了个道别礼,便拄着拐杖,发出一连串“笃笃笃”的声响,朝着门口走去。

    霍望单手推门,迎面便看到诏狱中除了刘睿影以外的十七位典狱,整整齐齐的排成一道弧形,将门团团为主。

    霍望顿了顿,便径直朝前走去,这道圆弧也随之而退。

    “还望各位莫要太过难为!”

    霍望说道。

    十七位典狱早就对霍望偷偷溜进诏狱之中新村不满,先前有听凌夫人讲过这位定西王与刘睿影之间的恩怨纠葛。

    刘睿影现在可是诏狱第十三典狱,顶替了叛徒傅云舟,和其余的十七位典狱才是肝胆相照,同进同退。

    再者,现在还有擎中王刘景浩站在背后,料想霍望不会对他们下死手,所以便可毫无顾忌,尽使全然的气力。

    单打独斗,在场的典狱无一是霍望的一合之敌。

    好在凌夫人精于兵法,曾传给诏狱十八典狱一套联击合纵之法。

    众人抽出挂在腰间的龙虎短棍,也不用兵刃,互相对视一眼,便拉开阵型。

    相邻之人,间隔不到三尺,刚好是可以全然挥击短棍的距离。

    这套联机合纵之法,唯有十八人时才是巅峰之力,现在少了一个刘睿影,却是有所影响。

    不过刘睿影刚入诏狱不久,还不会这套法门。

    现在场的十七人,都是配合日久,互相之间极为默契,破绽极小。

    霍望看这十七人不懂兵刃,自己的剑也刚好碎裂,手中只有跟叶伟要带回去栽种的梅花树树枝,一时间却是犯了难。

    好在叶伟上前,将断剑的剑鞘递给他,又从其手中拿走了树。

    霍望掂量了下手中的剑鞘,要比剑的分量轻了不少。好在长度相当,形状相同,还算是勉强趁手。

    他还准备对这十七位典狱言语一声,怎料对方根本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头顶一黑,便是一道棍影。

    最左侧之人,挥棍掠过头顶。

    霍望却丝毫不动,因为这一道棍影好似出自醉鬼之手,简直偏差了十万八千里,离霍望的头顶起码还有一尺之遥。

    正在他奇怪此人怎会如此出棍之际,右方却是一阵身形舞动,六名典狱手中短棍齐出,先后只交错些微之差,可在落下时,这些微之差却登时显著!

    本该刺耳的破空之声因为落雨,变得沉闷异常。

    半空之中,还未落地的雨滴,被短棍敲打的稀碎,还有几滴甩在了霍望的脸上。

    但霍望却并不抵挡,反而双臂环抱在胸前。

    双膝弯曲,身形一矮,整个身子平飞而出,在六道棍影的交错间,身子翻转,顺利脱出。

    出棍的六名典狱,看着霍望如此轻而易举的突出重围,不由得咬紧牙关,但却心有余而力不足。

    到了霍望这种境地,对于局势的判断和自身的拿捏都极为到位。

    他算准了自己需要几分劲气就可以拔地而起,也算准了六根棍子之间到底相差多少。这样便可以妙到毫巅的身法,从中穿出,比织布机上来回游移的梭子编织出的经纬好药严丝合缝。

    但这六人同样也算准了自己的气力。

    眼看这一棍扑了空,六人顿时收力,将手中的短棍停住。

    霍望在还未落地的时候,这六名典狱已经停住了短棍。

    短棍上的龙虎雕刻在雨中更显的晶亮。

    他的眼睛骤然瞪大,但瞳孔却缩小了一圈有余,好似看到了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

    其实并非不可思议,而是很了不得!

    不过能让堂堂定西王都觉得了不得的事情,若是被寻常人看在眼里,当然也是不可思议的。

    但寻常人不会有定西王的眼力,在他们眼力或许稀松平常,看不出任何端倪。

    让霍望惊异的,说来也简单。

    这六名诏狱典狱手中的短棍,竟是停在了一条直线上。

    他们出棍的速度和时机并不相同,有快慢,分先后,但却最终都同时停在了一条线上,可想而知这几人的配合着实是逼近了天衣无缝的底部。

    以霍望的境界,自是可以看出其中的不凡,在其他人眼里,或许这一棍还显得好笑,因为六人出棍,却是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有碰到。

    霍望脑中顿时闪过一个决绝的念头。

    诏狱典狱平日里并不显山露水,谁知却是有这般纵横之技,假以时日,待他们的修为水涨船高,联手之际岂不是足以威胁到他?

    想到这里,手中不由得紧了几分,原本环抱在胸前的双臂也有松开的势头。

    但剑鞘与剑柄不同的手感,却是让霍望回过神来。

    他不能下死手。

    起码在这里不行。

    以他一人之力,足以尽灭这十七位诏狱典狱,但刘景浩也不会让他全然而退。

    杀了凌夫人的人,这位王能放过他吗,即使放过了,待凌夫人得知,岂不是要以整个典狱跟他为敌?

    到时刘景浩必定是帮凌夫人,他以一敌二,实在是无力。

    方才园中“养剑”,叶伟已经出手一次,对于现在的这几位客套又流于形式的阻拦,他决计会袖手旁观。

    此刻刘景浩加上其余典狱之人,以车轮战也能把他耗尽!

    暗自计较间,又是两人出棍。

    一人挺棍直捣向他的腰间,还有一人冲着即将落地的双腿横扫。

    身形在半空中,霍望无从借力。

    这两棍一棍是为了让他不能改变身形,另一棍是想要彻底把他锁死在当场,给其他人留出余地。

    “真是精准!”

    霍望看破了典狱们的用意,出言赞叹道。

    他们居然不用交谈和眼神,就能使出如此精妙的技巧。

    但众典狱却一言不发,生怕犹豫自己的疏忽,妨碍

    了全盘的节奏。

    对于朝下盘横扫而来的短棍,霍望并未选择闪躲,而是加快了身形的下坠,一脚将其牢牢的踩在地上。

    紧接着以踩住这跟短棍的脚掌为原点,腰身扭动半周,让另一根径直捅来的短棍滑擦而过。

    短棍不是刀剑,没有锋刃。

    但剧烈的摩擦却使得霍望腰间都蒙上了一层灰黑。

    被踩住短棍的典狱,也不见丝毫惊慌,反倒顺势低下身子,单膝跪地,改为双手握棍,手肘横在膝盖上,提起劲气,猛的一翘,想要将霍望掀翻。

    于此同时,刚刚擦腰而过的一棍,却骤然回勾,要比先前更加沉稳雄厚。

    霍望这才发觉,自己刚才只想到了一般。

    原来他们正是要引得自己踩住这跟短棍,而后再行抽离。如此便可接着下盘不稳,上盘迟疑的实际,从背后捅来。

    这一棍若是不闪不避,就这么强硬的抗下,对于霍望而言也是不痛不痒。

    只是心中觉得,自己竟是被算计了两道,却是极为不顺……再看面前的这位典狱,脸上还浮现着傲然的神情,更是让他觉得这群人简直如同蚍蜉撼树般,可笑不自量。

    从背后回勾而来的短棍突然进退不动。

    霍望面对着这位典狱,轻轻一笑,问道:

    “算计的很好,可惜慢了些……这阵法是凌夫人教你们的,还是擎中王?”

    这典狱偏头一看,才发觉自己的短棍竟是让霍望左手握住。

    他原本环抱在胸前的双臂,不知何时已经松开,一手拿着剑鞘的中段,垂在身侧,一手背在身后捂住了短棍的棍头。

    这典狱面色铁青,傲然不存。

    他铆足了劲气,想要从霍望手中将短棍拔出,但霍望却掐准时机,骤然松手,令其朝后打了趔趄。

    阵型出现一个缺口。

    霍望却又不急于脱身。

    他总共接了十七位诏狱典狱三招,已经看这套联击纵横之法,是出自当年三威军的路数。

    不过人少了些,没有军阵那样大的威慑,但却反而提升了配合的紧密与连贯。

    当年五王虽然各自征伐,但后来也曾合兵一处,对于互相之间的阵势都有所了解。

    擎中王刘景浩的军阵最为严谨雄厚,慷慨光明。古人有言,“兵者,诡道也”,但他却从不兵行险着,向来都是稳扎稳打,步步为营。

    如此一环扣一环的算计,绝对不是擎中王刘景浩的风格,应当是出自凌夫人的手笔。

    “文坛龙虎斗和中都城的动,乱,或许都与你有脱不开得干系,现在还想打听我诏狱隐秘?”

    一位身材魁梧,语调低沉的典狱开口说道。

    “小兄弟,这话可不能乱讲。我知道你们查缉司和诏狱都是嚣张惯了的人,平日里飞扬跋扈的,但你们可别忘了我是谁!定西王城可连查缉司的站楼都不能设立,你却污蔑本王捣乱?”

    霍望冷冷的说道。

    且不论这“文坛龙虎斗”上和中都城的事端到底和他有没有关系,这典狱的一番话,着实是有些呛人……

    他擎中王刘景浩面对自己也得带着客气,小小的诏狱典狱却是这般挤兑,让霍望心中也腾起了火气。

    方才在园中“养剑”时积攒下来的憋闷,正好一股脑的倒在他身上。

    霍望身形刚动,这名典狱口中长啸一声,棍影便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袭来,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严丝合缝,乍看之下不留任何破绽。

    霍望索性定住身形,握住剑鞘中段的右手,移至后部。

    一柱虹从密密麻麻的十七条棍影中冲天而起,将包裹来的棍影全部冲散,化为虚幻,混着雨水带起的湿气,模糊凌乱。

    霍望趁着这个档口,身形闪烁,在一片尚未全然消散的棍影中,如同穿云白鹤,直扑先前说话之人而去。

    手中虽然只是剑鞘,但却七重云霄,让沿途的雨都稀疏了不少,整个诏狱中都游荡着一阵尖锐刺耳的摩擦之声。

    面对霍望逼杀而来的剑鞘,他手中的短棍舞做一团,声势浩大,可与霍望手中剑鞘上裹挟的灿烂一比,只能沦为点缀……

    不过是一丈有余的距离,三五人出棍想要拦下霍望的身形,但却没人看得清他手中的剑鞘到底如何变化。

    只觉得对方一人一剑鞘,却是要比自己十七人的棍影还要遮天蔽日。

    满目之间,全是光华大放之处,闪的人头晕目眩。

    但霍望的却收放自如,时而如同天边滚滚浓烈的火烧云,时而如春风吹起的飞絮。

    剑鞘没有剑刃的锋锐,却更具冲击。

    出棍阻拦的三五人力,已经有一人丢了短棍,捂着右手,虎口上鲜血汩汩而出。另一人短棍整齐的断成两截,切口处光滑平整,胸前的衣襟在断裂的一般落地时,“刺啦”一声裂开,露出古铜色的胸膛。

    相继又有几名典狱,争先恐后的出棍。

    两人的缺失,已然彻底打乱了阵型,只能各自为战,全凭气运。

    一阵如爆豆般“噼里啪啦”的相交之声响起后,霍望手中的剑鞘已经点在了那命诏狱的咽喉。

    “现在还当这是隐秘吗?”

    霍望手腕一抖,剑鞘上移,抬起了这名诏狱的下巴,又朝前一递进,逼的对方不得不张口呼吸。

第四十二章 何故

    当刘睿影重新站在宝怡赌坊的天井下时,中都城的雨已经小了很多。他分不出现在是什么时辰,因为天色已然惨淡,而且即使是夜晚,只要下着雨,都会比普通的深夜要明亮一些。

    一滴滴雨就好似一面面小镜子似的,可以把天地之间仅有的光发散到最大,就算没有日月也没有人间灯火,它们也能从犄角旮旯里寻出些微的光,再通过自身的特殊,将其折射到四周。

    这场雨,刘睿影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去定义,通常情况下人们对这种天气的发生都是以季节来区分。春天的雨叫做春雨,秋天的,叫做秋雨。

    但按照季节来说,现在还是仲夏,毕竟“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差不多十二个时辰,这是仲夏最为明显的标志。

    可雨滴落在刘睿影的身上时,让他产生了极大的恍惚……觉得自己反复身处于秋天。每一滴落雨都裹挟着浓浓的秋意,落在他的身上,脸上。尤其是肩头,已经被浸润的通透,衣裳的颜色都变得奇怪起来。

    仲夏和初秋的边界本来就不明显,相比于春与冬要相差的远得多。刘睿影四下看了看,天井没有旁人,那几张桌子还摆在那里淋雨,桌面上积攒了不少个小水滩,亮晶晶的,让他无法持久的注视。

    抬手摸了一把额头,连带着将额前的碎发朝后捋去,手掌像梳子一般把水都逼退到脑后的发根处。刘睿影本想将其都扣在掌心,朝外甩掉,但水珠显然比他的反应要快,在他还未翻起手掌之前,就全然顺着脖子流了进去,还把衣领浸润的和肩头一样。

    忽然感到左肩处传来沉甸甸的暖意,似是晴日的正午,太阳照在身上似的。炙热的阳光在身上晒的久了,便会生发出重量来,这种错觉想必人人都曾有过。刘睿影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唯一一个。

    但他很快想起现在是阴天,雨还在淅淅沥沥的落下,怎么会有太阳?正在疑惑间,重量和温度却又骤然消退,一道黑影从他的旁侧极速闪过,刘睿影本能的伸出双手,将其接住,这才反应过来竟是凌夫人的身子。

    她的半个身子被刘睿影的双臂托住,脑袋耷拉着,腰部以一种极为扭曲的姿势。任凭谁都不会觉得舒服,可凌夫人现在已经顾不上这么多。

    她浑身上下已经没有丝毫气力起支撑她的脖颈,想要靠自己来让身子舒展些,却还要耗费更多的精力。

    刘睿影感觉到她的呼吸很是急促,同时又很浅。随着她的呼吸,自己的右手臂上便感觉到一股股湿热。低头一看,全是凌夫人的血。

    这血已经不是鲜红,而是淡紫,在阴天时看上去就像刘睿影的胳膊被人打成了乌青一般。

    所有的恍惚在这一瞬间顿时烟消云散,支离破碎的画面在刘睿影眼中连成了一串。他想起来了先前发生的大部分,还有些片段因为变得模糊,没能回忆的全面。

    托着凌夫人,刘睿影朝后退了几步,站在屋檐下。

    受伤还在流血的人,第一不能受寒凉,第二不能沾水。受了寒凉,本来衰弱的身体会因此而彻底崩溃,伤口沾水之后,会红肿发言,严重的更会生疮化脓,久久无法痊愈,甚至一到阴雨天就会复发,变得奇痒难耐。

    回到屋檐下之后,刘睿影慢慢蹲下身子,好让凌夫人的身形舒展一些。他想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盖在凌夫人的身上,可双臂轻微的晃动都会让令人秀眉紧蹙,这样一来他根本无法活动,更别提想要脱下衣服。

    过了不知多久,凌夫人的呼吸变得悠长。

    不是鲜活的缓慢,甚至带着死寂一般的平静,再加上她白皙的脸色,更像是没有了气血一般。

    刘睿影有些慌张,但很快看到她睁开了眼睛,心里便松了口气……

    他想象不出,她如果真的就这么沉睡下去,自己要该怎么办。

    凌夫人的双眼死死的盯着刘睿影。

    她的身子虽然仍旧瘫软,但这两道眼神却像两根烧红的铁棍,戳的刘睿影眼睛生涩,几乎要留下眼泪来。

    不得已,只能抬起头,将目光转向前方,以此来抵御凌夫人凌冽的目光。

    凌夫人凝视了片刻,身子忽然动了动。她尽力扭转腰肢,让伤口不再压迫着刘睿影的胳膊,同时也让自己的脖颈全然的躺在他的臂弯处,用以支撑。

    “唉……”

    凌夫人叹了口气,很轻,很小心。

    她此刻连呼吸都的小心翼翼,生怕牵扯住伤口,但却仍然要叹气,可想而知心中的郁结又多么浓烈深刻。

    刘睿影不知道该说什么。

    事实上他觉得叹气这个动作从来都不会单独发生,人要么在叹气前说话,要么就会在叹气后说。否则不明不白的叹口气,只能让自己变得头昏脑涨,旁人看来也是一副为附新诗强说愁的样子。

    可凌夫人却一个字也没有说……甚至接连叹了五六口气。

    这却是让刘睿影更加尴尬,尤其是当凌夫人还躺在他的双臂上。

    如此姿势若是被人看到,一定会觉得暧昧不已,但刘睿影却知道自己的双臂已经开始算账,腿部也从脚跟开始,一寸寸朝上麻痹。

    他是半蹲在屋檐下,相比于凌夫人别扭的腰肢,刘睿影的姿势显然更不舒服。

    当最后一声叹气过去了良久之后,刘睿影微微低了低下巴,用余光看到凌夫人再度闭上了眼睛。

    血液在他的胳膊上已经开始凝固,颜色变得更深,将他的皮肤扒的很紧,有些发痒……刘睿影很想在衣服上蹭蹭,但只是想想,双臂仍旧和铁筑一般,纹丝不动。

    一方面是他不敢动,怕怀中人的伤口被动,一方面也是动不了,他的手臂已经控制不了了,像个后来安装的假

    手,怎么都操控不起来。

    “扶我起来。”

    凌夫人说道。

    她似乎都没有张开嘴,声音也很小,以至于刘睿影没有听清,但却下意识的抬头看着她的脸。

    因为受伤失血的缘故,凌夫人的面庞显得苍白异常,完全没有了往日的神采。

    刘睿影记得自己从第一次见到凌夫人时,她的面庞总是沾染着红晕,也不只是喝酒的缘故还是画了腮红。

    不过作为女子,哪有不爱美的道理?凌夫人除了斜倚在“三长两短堂”中的那张榻上时有些不拘便服外,其他时候都收拾打扮的极为得体。

    但仔细一回想,刘睿影却发现整个“三长两短堂”中却是连一面镜子都没有,这倒是很不合理。

    打扮的这么美,不照镜子,实在可惜,自己不欣赏,别人又怎么能欣赏呢?

    凌夫人眼看刘睿影毫无动静,不由得努力睁开眼,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刘睿影这次听的清楚,于是左臂慢慢高抬,先让凌夫人的脑袋立起,以便于呼吸通畅。他的动作很慢很慢,但即便如此,凌夫人还是皱起了眉头,嘴角发出“嘶嘶”的声音。最后一声拖的很长,像极了刚入秋时,树叶枯黄,落在地面,在被扫帚扫起时发出的声响。

    他将左臂缓缓上移,最后停在凌夫人的肩膀后,揽住他的肩头,同时身子朝旁边撤去,好让凌夫人的背部靠在立柱山。

    但柱子的表面是个圆弧形,凌夫人的身子不自觉的朝侧面倒去,刘睿影只得伸手扶着她的双肩,蹲坐在前,和她面对面。

    坐着自是没有躺着舒服,何况这一番动作下去,凌夫人腰间的伤口又流出了不少血……

    “文坛龙虎斗结束了吗?”

    凌夫人问道。

    刘睿影正在用衣角擦拭胳膊上的血迹,突然听到凌夫人的问话,有些没回过神来。

    “结束了。”

    他有些茫然的回答道。

    “东海云台?”

    凌夫人再度问道。

    气力的缺失已经让她无法坚持说完一句完整的话,只能一个字一个词的从喉咙里挤出来。

    刘睿影可以感觉她在“东海云台”之后还有什么想说,但却被剧烈的咳嗽打断,弄得她不禁弯下腰,还用手使劲的压住伤口。

    “东海云台的人,失踪了几个,剩下的在先贤祭的时候离开祭祀时我便跟了上去。”

    刘睿影说到这时停住,因为凌夫人的眼睛又闭上了……他真不知道凌夫人有没有听到。

    但他的话音刚落,凌夫人便睁开了眼睛,刘睿影便继续说下去。

    “剩下的几人,和傅云舟勾结,把王府军器部搅扰的天翻地覆……”

    刘睿影说道。

    “天翻地覆?”

    凌夫人显然没理解这个词的意思,特意提出来让刘睿影加以解释。

    “就是……我们去的有点晚。傅云舟被踢出诏狱之后,还未有文书发布到各处,而他与王府内的府卫指挥使杜浦羽私交甚笃,以凌夫人的名义伪造了口令,说过多的刀兵有些让宾客们疑心,故而撤去了许多。原本该有府卫值守的地方,全都换成了旗帜,这才被他们钻到了空子。”

    刘睿影努力的斟酌,十分主意措辞,生怕有什么不妥刺激到了凌夫人。

    如今的凌夫人精神和**都很脆弱,他的一言一行都要注意。

    “傅云舟和他熟悉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当初因为诏狱和王府很多事宜需要互通有无,都是他在中间循环往复,就这么一来二去的熟悉了。”

    凌夫人说道。

    她的精神似是恢复了些,已经能很是平稳的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是说府卫不得与外人交集?”

    刘睿影问道。

    “诏狱不算是外人。”

    “何况那时候我也没有想到傅云舟会是如此。”

    凌夫人咽了口唾沫说道。

    刘睿影在他的话中听不出任何懊悔,但她的神情要比先前凝重了许多。

    凌夫人不是不会后悔,而是因为无论是谁都会留有过错,即使再周全,都有纰漏的时候。

    错失的东西自然是无法再回头找寻,就像军器部里那些同僚的性命一样。但起码这些教训可以惊异众人,越早的清醒,对日后的威胁也越少。

    “后来?”

    “后来我带着府卫冲进了军器部中,将剩余的云台众人斩杀,傅云舟倒是被生擒。”

    刘睿影说道。

    却是没有提起莫离。

    毕竟她作为一个外人,插手擎中王府的内部事物,怎么都说不过去。

    擎中王刘景浩虽然已经给了她足够的警告,但凌夫人是个彻底的人。她已经在傅云舟身上栽了大跟头,往后更是不会再轻信任何一人,尤其是像莫离这样的外人。

    “你自己?”

    果然,凌夫人还是有了怀疑。

    切不论东海云台中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就是傅云舟自己,也足够和刘睿影纠缠。至于府卫们的实力,对付这样的角色,只能是排队挨个送命。有时候人多势众并不就意味着能做成什么,所以她觉得刘睿影方才所言,并不是十分可信,定然是隐瞒了些关键。

    “还有府卫。”

    刘睿解释道。

    “除了府卫呢?”

    凌夫人追问道。

    “还有……莫离莫大师。”

    刘睿影想了想终究还是说了出来。

    凌夫人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皱眉想了会儿,才将眉头舒展开来,对着刘睿影点了点头。

    看她没有继续追究的意思

    ,刘睿影也坦然了许多。

    “诏狱个查缉司内,估计不止一个傅云舟。”

    凌夫人说道。

    她挪了挪臀部,让自己靠的更加舒服一些。摁住伤口的手已经松开,离开了那处诡异,伤口便开始愈合,现在已经不像先前那般汩汩流血。

    “还有谁?”

    刘睿影打了个冷战……

    一个傅云舟的背后就有如此大能量,让整个擎中王府都不得安生,要是再多几个,还得死多少人?流多少血?

    “不知道。”

    凌夫人摇了摇头说道,随即深深的看向刘睿影,眼神中没有先前的锋锐,可却让刘睿影感到极度的压抑。

    “安东王的蛊毒可解了?”

    “叶老鬼倒是入了王府,至于解没解开还不清楚。”

    说到这里,刘睿影忽然想起了那位被“汪老大”兄弟俩捉住的漠南蛮族部落智集。他把关于此人的前前后后,详细的给凌夫人说了一通。

    “看来你得去趟漠南了。你不是与欧家的剑心,欧小娥关系很好?这次正好去那边可以派上用场。”

    凌夫人笑着说道。

    提起欧小娥时,话中明显带着一股打趣的语气,让刘睿影尴尬的摸了摸鼻子。

    凌夫人说完后,又叹了口气。

    她想起刘睿影在说那个漠南满足之人时,提到了一个叫做大老姜的商贩,而他和宝怡赌坊似是纠葛颇深。对于这处赌坊,凌夫人虽然没有来过,但查缉司中人早就混入过无数次,将其内外布局,何人常来等等都摸索的一清二楚。

    她抬眼看了看前方天井里的布局,立马就和脑中关于“宝怡赌坊”的描写联系在了一起。

    “这里可是宝怡赌坊?”

    凌夫人问道。

    “正是。”

    刘睿影回答道。

    凌夫人欲言又止,刘睿影已经能从她双唇的动作中看出她想说的应当是岩子。但却不知为何,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他隐于觉得凌夫人定然是知道关于岩子的许多,不然一个人刚刚脱困,怎么会对让自己陷入困顿的人不闻不问?

    并且也没有去追究这件事,就好像料到此事了一样。

    “李韵也脱身了。”

    刘睿影说道。

    其实是想借着这个由头,让凌夫人说起岩子的相关。可凌夫人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紧紧的闭着嘴,一个字都不说。

    他不知道凌夫人在和擎中王刘景浩遇见之前,是一名杀手。皇朝末年,烽烟四起,想吃顿安稳饭都是奢求,像她这样的人可以说不计其数。

    杀手在骨子里对于生命就有种漠视,而这并不是她的错,也不知该怪给谁。

    对于岩子,凌夫人的确是知道的比刘睿影多得多,但方才收住是因为她觉得没有到告诉刘睿影的地步。

    她虽然彻底,却是也有自己的分寸。

    “送我回诏狱,然后你就去处理那个漠南的蛮族。”

    凌夫人仰起头,看着屋檐下角落里的一张蜘蛛网说道。

    那只蜘蛛很没有精神,按理说下雨时应该是他能够饱餐一顿的时候才对。

    也可能是整个“宝怡赌坊”里太过于干净,却是连个小飞虫都没,这只蜘蛛已经饿的没有精神。

    为何别处都清理的极为干净,却独独留下这一只小蜘蛛?

    刘睿影随着凌夫人的目光朝上一看,这只蜘蛛正好将网接在房梁正中,俗话说“蜘蛛吊,财神到。”在民间,蜘蛛又被称为“喜子”,是喜庆、财富的好兆头。它盘蛛网上沿着一根蜘蛛丝往下滑,寓意着“天降好运”。南方有些地方,流传着“蜘蛛结网,寸步难行”的说法。,在易理上代表家道破落,受困其中。到底哪种灵验,却是也无法考究。赌坊里留着的蜘蛛,大抵是富了庄家,穷了赌客。

    天井右边一间屋子的窗户被人一把推开,从里面传来一阵激烈的骰子碰撞筛盅之声。紧接着酒三半的脑袋从窗户里探出来,直勾勾的看着刘睿影。

    凌夫人看到外人,本能的身子一缩,双腿蜷起,就想要站起来。情急之下又扯痛了伤口,只能将手扶住刘睿影的肩膀。

    刘睿影会意的搀扶住凌夫人的腋下,缓缓站起,对着酒三半打了个招呼。

    他看到地上有一滩乌黑的血,正要开口询问,却被一只手拉扯到床后,接着便看到萧锦侃、汤中松、和酒三半三人从门里走出来。

    “这位是定西王域,丁州州统的公子,还是定西王的高徒。我去集英镇的时候,汤公子相识,后来又在博古楼重逢。”

    刘睿影指着走在最前面的汤中松说道。

    “这位酒三半是博古楼中人,此次来参加文坛龙虎斗。”

    刘睿影挨个介绍道。

    说起酒三半,他又想起这次却是自己摘得了文坛龙虎斗的桂冠……这头衔来的有些不明不白,刘睿影觉得并不能全然把持,很想说给凌夫人听听,让她拿个主意,却又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当手移向萧锦侃的时候,凌夫人却抢过话头。

    “萧大师!以前也在中都查缉司。在下有伤在身,不便行礼,还望萧大师多多包涵!”

    萧锦侃剑凌夫人以至高阴阳师的身份称呼,便也顺水推舟,与之客套了一番。

    “诸位若是这几日不离中都,改日由我做东。”

    凌夫人很想和这三人多说几句,也算是不枉相见一场。都是青年俊杰,相处熟络后,对整个擎中王域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但起身后,她的身子却是更加虚弱,一阵阵目眩侵袭,无论如何却是都坚持不住,只好速速了结,让刘睿影赶紧将自己送回诏狱之中。

第四十三章 归鸿

    赌坊的门口总是会停着现成的马车,不管什么时候,都会有。这些马车的车夫多多少少都与赌坊中的人有些关系,不然这么好的活计,盯着的人会很多。刘睿影就曾见过两位车夫在酒肆门口,因为一个客人的归属问题而大打出手,最后那客人跌跌撞撞的扶着墙离开,步子吞吞吐吐,却是谁的车都没有坐。

    其实喝多了酒,本来就不该坐车。马车颠簸,即使再近的路,都会把已经沉在胃底的酒硬生生的摇晃起来,直冲脑门。吐在马车上不是什么大事,只需要给车夫一点多余的散钱就能打发。但吐的滋味很不好,也很丢人……喝酒的人最爱炫耀的便是自己的酒量有多大,所以酒后呕吐就成了戳穿谎话的剑锋,不管有人没人,这样做都会使得自己心里不安慰。

    赌坊中的赌客却不一样。

    前脚迈出赌坊的门槛,恨不得立马就把屁股塞进马车的车厢里。

    输钱的人,脸色一定很不好看,不想被旁人看到沮丧。而赢钱的人,谁会怀揣着一大堆现银,优哉游哉的走在街上?

    停在赌坊门口的马车一般只有两个去处——钱庄或是当铺。输了钱的人,急红了眼,想要翻本,就只能去当铺里抵押。至于钱庄,当然是存钱,因为没有一个钱庄会蠢到给赌徒借钱。最后不但连本钱都收不回来,反而会惹上一身麻烦,就像狐狸尿那样,无论怎么清洗,还是骚臭难当。

    刘睿影扶着凌夫人走出宝怡赌坊的时候,忽然觉得身后华丽的赌坊变得异常败落。

    白日的赌坊变得安静,这倒不奇怪,可败落的感觉却是从他的心底里升起的,和眼睛看到的,耳朵听见的没有关系。

    “东海云台的事,我和刘景浩商量完之后会处理。李韵这次算是命大,不过应该也会安静很久,你不用太在意。”

    凌夫人察觉到刘睿影的步子慢了下来,还回头看了看宝怡赌坊,以为他心里在担心岩子和李韵,于是出言安慰道。

    刘睿影的精神根本不在这里,只是听在耳朵中,随口应了一声,便扶着凌夫人继续朝前走去。

    门口停着三辆马车,车夫懒洋洋的靠在车厢前的挡板上打瞌睡。中间一位车夫,听到动静,微微睁开眼看了看,口中打了个呼哨,叫醒了第一辆马车的车夫。

    他睁开眼后伸手搓了搓面颊,让自己精神了几分,随后一言不发的看着刘睿影。

    要是凌夫人没有受伤,刘睿影肯定不会选择坐赌坊门口的马车……首先这车夫的眼神他就不喜欢,上下打量了许多遍,还不知收敛,仿佛能从刘睿影的身上看出银子似的。

    做生意没有做生意的老实样子,总是透露着算计和精明的样子,只是表现在脸上的算计和精明,就显得十分愚蠢而不自知。

    “掌柜的,去哪?”

    车夫开口问道。

    他们对赌坊里走出来的赌客们要么叫掌柜,要么叫老板。

    因为这两个称呼听起来就很有钱,而且赌客们也喜欢。

    尤其是一些有头有脸的人,更是不愿意被叫破自己的真实身份。老话说“穿威风,赌对冲,嫖成空”,这三个爱好但凡是兜里有点钱的人,兴许都沾染了点,但要是直白的被旁人说出来,未免太过于跌份。

    穿衣还好,尤其是后两句话警示更甚。如果去赌博的话,那就已经输掉了一半。其实,这句话有点不准确的,老话说十赌九输,哪里有是输赢对半分的原则呢?虽然输赢的概率都是对冲的,但是基本上还是输的多,赢得少。要是想着靠赌博来发家致富,到最后只能害得自己家破人亡。

    赌徒的心理不过是想侥幸,可侥幸哪里是那么容易有的?

    这些车夫嘴上叫着“掌柜、老板”,其实心里也看不起这些光顾赌坊的赌客们。

    很显然,这人把刘睿影也归为了此类,只是好奇为何他来赌坊还会带着一位女人。

    刘睿影没有回答车夫的问话,转而将目光看向了第二辆车。

    “这位掌柜的,我的车停在头位,也是一场受累,您要是移步别架,那我岂不是白等了?”

    车夫有些阴阳怪气的说道。

    刘睿影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怎么会有车夫如此的有恃无恐,竟然跟自己掰扯起道理来。不过他看到第二位车夫却是极为认可的点了点头。想必是他自己也会有拍在首位的时候,当然也希望其他同行这样讲规矩。

    见状,刘睿影也不再犹豫,让车夫放下脚凳,扶着凌夫人先上后,自己紧跟着坐在车厢的侧面,搀扶住凌夫人的胳膊。

    “我还没说去哪,你怎么就动了?”

    刘睿影在车厢里,用剑柄将车帘挑开一条缝问道。

    他还未坐稳当,车夫就扬起马鞭,在空中打了个响亮的鞭花。

    “嘿嘿,不用掌柜的说,在下也不是不懂事的人。您请好,最近的客栈就在路头,弯儿都不用拐。”

    车夫说道。

    刘睿影以为这车夫有问题,却是都做好了拔剑的准备。方才挑开帘子的时候,他的剑柄眼神出去正好是车夫的脖颈。

    侧面虽不如正面的咽喉致命,但皮肉之下一寸足有,就是人身上最为粗壮的血管。锋刃划破这条血管,若是不能及时医治,最多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让血液流干。

    但听完车夫的话,刘睿影却知道是自己多虑……他只是误会了自己与凌夫人的关系,以为还有什么男女私情。

    不过他们两个这般样子,也难免被误会,一个虚弱的女人和她身后的男人,任谁也不会猜测别的关系。

    再加上凌夫人保养甚好,半点看不出比刘睿影年纪大,只是眉宇之间多了些年轻女子没有的韵味,让人无法忽视,也不能忘怀,只看一眼,就仿佛要深陷其中。

    “去查缉司。”

    刘睿影说道。

    “掌柜的您说什么?

    恰好马车的车轮压过一个小水坑,盖住了刘睿影的话,车夫没有听清。

    他怎么也想不到刘睿影竟然是查缉司中人,所以才又问了一遍。

    刘睿影重复后,车夫顿时不再贫嘴,还坐的端端正正,用心驾驭。

    不得不说,这车夫的驾驭水平着实不低。当他全心全意之后,刘睿影和凌夫人坐在车上如履平地,安稳异常。

    沿路经过了“会仙楼,刘睿影看到仍旧是大门紧闭。但这场雨,已经将里里外外的都冲刷干净,闻不到任何血腥味。

    从门缝处流出来的积水,还带着淡淡的粉红,一闪而逝,刘睿影并未注意到。

    即便是下雨天,石碾街上也有不少行人。

    因为是老街,街面不够宽阔,马车时不时的要避让行人,躲闪摊贩,所以走的很慢。

    晃悠之间,刘睿影都有些犯困。

    “官爷,到地方了!”

    车夫的话让刘睿影猛然清醒,他竟然是睡着了,还让凌夫人伸手扶着脑袋。

    凌夫人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刘睿影却极不好意思……尴尬而愧疚的笑了笑。

    查缉司的大门随着马车的停止而打开,负责值守的从里面走出来,正要呵斥时,就看到了刘睿影。

    雨已经停了。

    刘睿影让值守之人去多找几个人和一顶轿子。

    结果整个查缉司内都找不到一顶轿子……

    文官坐轿,武将骑马,这是自古以来的规矩。查缉司中人连同诏狱,各个都是武修,找不到轿子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凌夫人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妨,但也只能在刘睿影的搀扶下,缓慢的朝里走去。

    一进大门,她便抬手指着右侧。

    这里有一条小路,但却是死路。

    刘睿影打小就在查缉司院中东游西逛,这里面没有他没走过的去处。

    但凌夫人却执意要走这条死路,刘睿影也不好违拗。

    没曾想还未走到头,凌夫人就站定了脚跟,对这左侧的墙面摩挲了片刻,寻到一块外表并没有什么特殊的砖块,叩击了几下之后,墙面凹进去一块,却是道暗门。

    “这是后来修的,为的就是进出诏狱省点时间。”

    凌夫人解释道。

    “这里进去就是诏狱之内?”

    刘睿影问道。

    “另一头连着的就是三长两短堂。”

    凌夫人说道。

    暗门内的通道一点都不逼仄,两人肩并肩行走没有丝毫问题。

    走到尽头,仍旧是一堵墙。

    刘睿影侧开身子,好让凌夫人上前启动机关,但她却指了指头顶。

    “用力推开。”

    凌夫人说道。

    刘睿影应了一声,将手中剑交给凌夫人,自己平举双手过头顶,用力一推,触动了挡板上的弹簧。

    随即一道由软绳子编结而成的梯子垂下,凌夫人和刘睿影一前一后的顺道而上。

    他这才发现,自己刚才推开的挡板,竟然就是凌夫人平日里躺着的那张榻。

    怪不得凌夫人每日都躺在上头,那样即使有什么状况,她也永远有机会躲避。

    两人出来之后,刘睿影将挡板用力的压下去,便转身想要扶着凌夫人躺下,可顺着凌夫人的目光看去,却看到了地下酒杯的碎片。

    “有人来过……”

    刘睿影说道。

    凌夫人歪着脑袋想了想,就展颜一笑,道了句无妨。然后钻入榻上的被子里,连双臂也盖在其中,只露出个脑袋。

    等双手再从被子里出来时,凌夫人已经将外衣脱去。

    递给刘睿影的时候,特别叮嘱他一定要带出去烧掉,不能让旁人看到上面的破洞和血。

    刘睿影没想明白为什么,不过凌夫人的吩咐,他也不会违背。

    她一定有她的道理,在这里,凌夫人的话就是圣旨一般。

    将手中的衣服粗略整理了一下,他便准备出了“三长两短堂”去找个郎中来给凌夫人敷药包扎。

    有人却是想在了他的前面。

    当“三长两短堂”的门从外面打开时,刘睿影第二次见到了擎中王刘景浩。

    第一次也是在“三长两短堂”中,不过从外面走进来人却是他自己。

    “见过王爷!”

    刘睿影躬身行礼。

    “辛苦了!”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他的手上拿着一只酒杯,里面满满当当的盛着梅花酿。

    酒杯递给刘睿影的时候,他有些紧张……双手在自己身子侧面揩了几下,才伸手接过。

    谁知擎中王刘景浩根本没有在意这些,他的目光始终都在凌夫人身上。

    刘睿影方才躬身行礼时,低头看到擎中王刘景浩身后还有一双脚被长长的裤腿盖住。

    裤脚朝上翻了好几圈,但还是不够合身。

    “凌夫人,在下要冒犯了!”

    叶老鬼从擎中王刘景浩身后溜出来,对着刘睿影飞快的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飞快的走到凌夫人躺着的榻旁说道。

    “都是江湖儿女在,早就没了诸多讲究。更何况人怎么能讳疾忌医呢?”

    凌夫人说道。

    叶老鬼嘿嘿一笑,搓了搓手,掀开了被子。

    他从随身的药箱里掏出两根短棍,用力一拉,顿时就伸展开来,是原先的好几倍长度。

    这根伸缩的棍子顶部有个圆环,上面挂着个深白色的布条。

    叶老鬼把捏着被子的头尾,用布条将其固定在棍子上,而后把棍子在榻上一立,便形成了个围帐,彻底挡住擎中王刘景浩和刘睿影的视线。

    “坐。”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谢王爷赐座。”

    刘睿影

    说道,随即也坐了下来。

    二人还是上次的位置,但擎中王刘景浩却没有喝茶,反而喝起了酒。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遇见凌夫人的时候,也是在一个雨天。

    那个年头,也许是老天都看不下去皇朝的种种罪行,所以皇城的雨下的极为频繁,三五天中必定有一场大雨,一场小雨。

    街道旁的墙根处,因为潮湿的缘故,都生出了只有在南方才可以见到的翠绿苔藓,极为湿滑,若是不慎踩到,十有**会摔跤。

    但皇城还是很热闹,人流纵横。

    人多的地方,麻烦也多,需要解决麻烦的人也就自然而然的多,那凌夫人的生意就会好。

    他连续三天都路过一家酒肆,这家酒肆有几张桌子不论下雨还是不下雨都摆在外面。

    连续三天,他都看到凌夫人在外面的一张桌子上喝酒。

    有时候被旁人占去,她就在一旁站着等。

    刘景浩能看得出来她不是普通的酒鬼,即便正常人不会日日喝酒,但是不是酒鬼,还是有很大的区别。

    凌夫人喝酒时,左臂总是垂在身旁。右手肘架在桌子的边沿,倒酒,举杯,仰脖,喝尽,一直重复。

    她的左臂从不弯折,是因为袖子里藏着一把剑。

    皇朝的规矩是不允许平民百姓佩戴兵刃的,更不用说这里是皇城。

    所以凌夫人只能把剑藏在袖子里。

    她也试过绑在腿上,但终究是觉得不舒服,尤其是坐在那里的时候,就会极为显眼。

    她靠帮人解决麻烦维持生计,做这个活的前提是自己不会染上任何麻烦。否则不但要耗费精神来解决,还赚不到任何报酬,说不定还会花很多钱,以至于连杯酒都喝不起。

    那时刚好有人在找刘景浩的麻烦,可他却不想自己出手,于是在第四天,他就趁凌夫人喝酒时,坐在了她的对面。

    “看来你这几天都没有开张。”

    这是刘景浩精心准备过的开场白。

    如此的开场白,他足足想了大半夜,有十多个,最后选定了这一个。既不显得太过于突兀,还能体现出自己的老道。

    可惜凌夫人并不这么想……她听完后连刚到的一杯酒都没喝,便拍了拍桌子,让伙计挂账,准备离开。

    “开张一笔生意不就不用赊账?”

    刘景浩紧跟着疏导。

    “没有生意我也不会饿死,但你的生意我不做。”

    凌夫人回答道。

    “难道有地方能让你一直赊账?”

    刘景浩很是吃惊的问道。

    眼下的光景谁都不好过,再大的酒楼都快支持不下去,更不用说街边的小酒肆。

    “没有。”

    凌夫人说道。

    伙计在忙活的别的客人,一时没能腾出功夫。凌夫人也只好站在桌边等候。

    几天没有开张,她的确没有钱付账,不过她也不会吃白食。

    赊账早晚会还清,可逃单却是人品问题。

    一个人要是开始喜欢占小便宜的话,心境就会慢慢改变,拿剑的手也会变得不那么干脆果断。

    “那你为什么这么有底气……”

    刘景浩不解的问道。

    “因为我是女人,还很漂亮。”

    凌夫人笑着说道。

    她笑起来时和一脸冷峻的时候是截然不同的气质,只要是个男人,都会被这样的反差所吸引。

    “原来你还有别的生意。一样不开张,还有其他开张。”

    刘景浩自以为听懂了凌夫人的话,却阴差阳错的让凌夫人觉得他在侮辱自己。

    “生意后面谈。”

    凌夫人笑着说道。

    刘景浩不知为何她突然就转变了态度,不过凌夫人既然愿意和自己谈生意,他当然不会拒绝。就算没有谈成,和美女多说几句话,也不会有男人会拒绝。

    两人来到酒肆的逼仄后巷。

    凌夫人话不多说,左肩一抖,长剑从袖子里掉出来,右手顺势握住剑柄。

    当她拔剑出鞘时,剑上的杀气已经逼到了刘景浩的眉眼。

    天上又下起雨。

    后巷中没有任何遮挡。

    银芒闪烁,凌夫人的剑刺破细密的雨幕。

    刘景浩忽然想通了为什么她最近都没有生意上门,是因为小生意凌夫人看不上,大生意别人付不起钱。

    凌夫人的剑狠辣歹毒,却没有丝毫轻佻,根本不像是一个女人能出的剑。

    刘景浩的剑要比凌夫人的剑好。

    因为她的钱都用来喝酒,需要杀的人也不至于去专门换一柄好剑。

    剑虽不如,但凌夫人的剑却已经抵在刘景浩的胸膛。

    她杀人不喜欢刺穿对方的咽喉,而是执着于刺破对方的心脏。剑插在心脏里,剑柄上还能感受到脉搏的收缩。

    从剧烈逐渐平息,这才是一条人命完整的流逝,她喜欢抓住这种感觉。

    “你是不是用了我放在这里的剑?”

    凌夫人的话打断了擎中王刘景浩的回忆。

    “霍望来过。”

    擎中王刘景浩说道。

    刘睿影听到这个名字,还是本能的有些发怵…

    风从窗户里灌入,让他觉得一阵寒凉。想到凌夫人身上有伤,他赶忙起身想要去关上。

    “开大点,让我看看他把我的园子折腾成了什么样子。”

    凌夫人说道。

    叶老鬼正在用针线缝合伤口,但凌夫人却如没事人一般,梗着脖子朝外瞧着。

    在看到那颗梅花树的零落样子后,她破天荒的没有朝着擎中王刘景浩发脾气,只平静的问了问叶老鬼还需要多久才能包扎好。

    刘睿影站在窗边,也不知自己是该重新回去坐下还是离开。犹豫不决之际,“三长两短堂”外传来了狱卒的话音。

第四十四章 失信之人

    这敲门声倒是让刘睿影着实松了口气。

    “三长两短堂”只有三个人,擎中王刘景浩、凌夫人,和他自己。 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年龄辈分,都该轮到他去开门才对。

    “我和王爷有些话说,外面的事你就先去处理吧。”

    凌夫人对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应了一声,便朝门口走去。

    这名狱卒看到刘睿影,立马行礼问好,刘睿影客气了一句后,看到他身后还跟着一人,负手而立,正在盯着园中被折断了好几根树枝的梅花树发呆。

    任凭谁现在走进这园中,都会被狼藉的景象所吸引。八仙桌上放着的菜肴,摔碎的酒杯,还有满地的落叶,碎裂的石块。

    杜浦羽出神的看了好一阵才注意到刘睿影。

    “王爷可在?”

    他显然没有想到在这里会碰见刘睿影,但他却猜到擎中王刘景浩应当在“三长两短堂”内。

    “王爷正在和凌夫人说话,杜指挥使有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凌夫人……她回来了?”

    杜浦羽吃惊的反问道。

    他来此,正是要给擎中王刘景浩答复关于凌夫人的事情。

    过去的这些个时辰,杜浦羽带着府卫协同三威军全城查找却是都没有任何下落,眼看已经过了一夜,到了第二天临近中午,不管怎样确实都得硬着头皮,给王爷回复一声才行。

    “回来了,刚回来不久。”

    刘睿影说道。

    他手里还拿着凌夫人脱掉的外衣,上面有剑痕,还有血迹。好在团成一团,拿在手里,杜浦羽一时间也看不出什么。

    “凌夫人无事吧?”

    杜浦羽接着问道。

    “无恙。”

    刘睿影的回答剪短有力,但身子始终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

    杜浦羽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继而又和刘睿影客套了几句,便告离此地。

    对于他而言,凌夫人的安危并不是首要,擎中王府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才是他最为焦虑的。

    这件事说到底,还是因为他轻信了傅云舟的缘故,却是谁也怪不得。府卫里那位上不得台面,还未见着血,就被吓的屁滚尿流的副官也让杜浦羽锁了起来,刚刚送进了诏狱。

    他虽然是战将,但脑子也不笨,最多是反应有些慢而已……现在转过弯来,觉得自己一开始对刘睿影出言不逊,却是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万幸还没有得罪彻底,刘睿影也像是会记仇的样子,所以抓住机会,多说点好话,东拉西扯一堆,为了给自己往后铺路。

    见过大阵仗的人,又到了这般年纪,进取之心早已消退。杜浦羽本来就是个只求安稳,不图富贵的性子,要是贪恋这些,他好歹也能在捞个不错的肥差,最差也能混勋位,只管每月领钱,吃喝玩乐。

    当初决定进入王府,任府卫指挥使一职,就算是自断前路。

    对于这样的老伙计,刘景浩身为王爷当然是无比放心,可对他自己而言,断了前路便也断了雄心,就连自身的武道修为都懈怠了许多。纷争年代,在战场上都是当机立断,杀伐果决的性子,现在却是有个副官说几句恭维,泡一壶好茶,就能哄的他云里雾里的。

    回想起来,他能和傅云舟结识还是这位副官牵线搭桥。杜浦羽在离开诏狱路上,心里才开始后悔……后悔把那没出息的货交到诏狱太早,自己应该把他绑在马背上,一口气

    抽断十条鞭子才解气。

    不过以他那副被鸡血掏空的身体,还有些肺痨的毛病,恐怕几鞭子下去,命就没了大半。最终只能摇着头,背着手,接二连三的叹气不止。

    琢磨之中,忽然记起有个府卫似是颇让刘睿影欣赏,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考教一番,若是可以,便让他补了副官的缺。

    刘睿影目送杜浦羽走出这座园子,才开口让狱卒再唤来几人,把那张八仙桌抬走,满地的狼藉收拾妥当。

    待一切忙活完之后,便让狱卒站在园外等候,自己则走过一条抄手游廊,从角门出,进入了查缉司中。

    一路上并未碰到什么熟人,反倒是被不少人认出,冲着他行礼问好。

    但刘睿影一点客套的心情都没有,只想回到自己的屋子,好好洗个澡,缓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再把凌夫人的外衣焚烧干净。

    烧掉活人的衣服,不是个吉利的事情。

    只有给死人上坟的时候,才会这么做,算是一种寄托哀思的方法。

    不过这是凌夫人专门交待的,她自己都不忌讳,刘睿影也是奉命行事罢了。

    站在房门前,自己只是一天多的时间没有回来,可这一天却过得太漫长……长到刘睿影看着房门,竟是觉得有些陌生。

    这时他觉得自己应该换个住处了,换个更僻静的,更宽敞的地方。 不然再遇到烧衣服这种事,却是不好处理……拿着火盆放在门口,决计会引来旁观,不解释显得自己太傲气,实话却又不能说,扯谎都没有合适的……而在屋子里烧的话,光那熏出来的烟就能把人呛死。

    推开门进屋,刘睿影第一时间检查了一番自己两把星剑,看到完好无损,便放了心。

    这两把剑到底有什么隐秘,他却是到现在还一无所知。

    只知道它们是不同寻常的玩意,不然霍望当初怎会如此在意这两把剑,甚至跟他交谈的时候,就能感觉到他的双眼之中,闪烁着剑的影子。

    不过如今和凌夫人极为熟悉,想必可以从她那里了解到点什么。

    但当务之急,还是先让自己畅快些。

    这种浑身都是事情,沉重不已的心情,实在是不好受。

    刘睿影走进浴室,东面的墙壁上有一扇双开的隔档,从里面插住。

    他将门栓打开,隔档外有块伸出去的木板,冲着木板敲了几下立马有人走来,手里提着两个盛满热水的木桶。

    隔档之下便是浴桶,查缉司的杂役将热水一桶桶倒在里面,不多时就将浴桶装满。

    刘睿影又问了他们要了两桶多余的热水,一个葫芦制成的水瓢之后,才将隔档关上,重新插好门栓。

    身上的衣服已经被体温干了不少,但反而有些粘在身上,难以脱掉,刘睿影索性用剑将其破开,丢到浴室的角落,然后一桶水从头浇下,顿时感觉清爽了不少。

    看了看浴桶,却是又懒得将身子泡在里面。

    每次泡澡,当水漫过胸口时,他都有种窒息感……得张大了嘴,拼命呼吸才能让心绪安稳。

    还有周围氤氲的雾气,也让他感到闷不过气,就算开了窗户,也好似许多看不见的手,在卡住他的喉咙。

    纠结了一阵,还是从浴室里走出,擦干了身体后,换上了一身全新的官服。再度检查了一遍星剑的妥帖,便推开门出了屋子。

    凌夫人的外衣则被他包好,拎在手里,准备带出查缉司后再做处理

    带出去,烧与不烧,就没那么多人注意了。

    走到查缉司大院的门口,值守之人已经换了,这么一算,刘睿影从回到查缉司到再出门,正巧过了一个时辰。

    刚走到门口,却是又开始下雨……这天气的确反常,不过他更烦躁的是,自己先前却是白洗了澡。

    身上干净的气息又被雨点打的近乎不见,浑身的干燥被潮湿替代,身上的衣服全部贴在肌肤上,怎么都不舍得分离。

    “刘省旗……”

    值守之人走上前来,欲言又止。

    “什么事?”

    刘睿影问道。

    “有个姑娘在街对面很久。”

    值守之人说道。

    “是谁?”

    刘睿影问道。

    但话一出口,他便知道自己问了句无用的废话……奈何这两个字说的太快,所以没及时停住。

    要是这值守之人知道是谁,却是也不需要用“有个姑娘”来称呼。

    他既然会对刘睿影说起,自是因为他觉得奇怪,而且这个姑娘他定然不认识。

    “属下不知……”

    值守之人愣了愣回答道。

    显然没有料到刘睿影会这样问。

    为了掩饰自己的尴尬,刘睿影很是老成持重的点了点头,然后大踏步的走出门去。

    今日事太多,让他的思考能力都迟缓了。

    对街果然有个姑娘。

    打着一把伞,面前放着一张琴。

    伞很大,能够将面前的琴都遮住,也压的很低,让刘睿影看不清这姑娘的面庞。

    雨是突然下的。

    这姑娘有伞,证明她要么是个有备无患的人,要么就是上一场雨时就在外面。

    刘睿影站在门口,眯起眼,看着这位姑娘。

    “刘典狱却是不守信用。”

    姑娘开口说道。

    听到这言语,刘睿影先是一慌,接着又奇怪起来……

    他很少答应旁人什么,没有约定,何来守信之说?

    “啪!”

    姑娘却是将雨伞扣在琴上,自己整个身子都立在雨中。

    看到她的面庞,刘睿影还是没能想起什么约定……反而想起了在春暖阁中,房间内烛影下的曼妙身姿。

    女人在这一点尤其敏感,即使隔着一条街,也能从男人的眼中看出端倪。

    王淼下意识的用手挡在前胸,偏侧过身子,目光中一股子浓郁的嗔怪之意。

    “原来是王姑娘!”

    刘睿影尴尬的咳嗽几声,开口说道,却是也不足觉得将目光移向别处。

    原本他还未盯着王淼的胸口,但当王淼将覆在上面时,他却忍不住的想要看。只得梗着脖子,硬生生的把脑袋转到另一边,才能断了自己的目光。

    王淼挥手拂去架在琴上的雨伞,指尖将琴弦拨弄着,发出一阵极为刺耳的尖锐,听得刘睿影不禁皱起眉头来,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

    片刻过后,琴声乍然停止。

    “刘典狱的桃花真是开的旺盛!”

    王淼说道。

    “王姑娘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脚下步子不停,已经走过街道,站在了她的面前。

    “我以为有毅力等你这么久的,只有我一人。但没想到我来时,就有好几位姑娘在这里等你了。”

    王淼解释道。

第四十五章 余孽

    听到王淼的话,刘睿影心里很是疑惑……下雨的长街上除了她和自己以外,空无一人。现在临近正午,很多人家都升起了炊烟,和雨雾混在一起,让整个世界都变得袅袅,许多地方变得虚幻起来,颇有不真实之感。

    在这种不真实里,刘睿影不由得心弦紧绷,十分机警的环顾了一圈四周,但仍旧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是谁?”

    刘睿影开口问道,却发现自己同样的错误犯了两遍。

    先是出门前,与查缉司大门处值守之人,他也问了一遍是谁。这会儿面对王淼,再度重复了一遍。

    王淼当然不知道是谁,否则他绝对会直截了当的告诉刘睿影。

    “你看不见?”

    王淼反问道。

    “我看不见。”

    刘睿影摇摇头说道。

    “但你绝对认识!”

    王淼接着说道。

    “我看不见也不知道认不认识。”

    刘睿影说道。

    王淼未曾再多说什么,转手又开始弹琴。

    寂寞长街,还有些未曾败落的花。

    刘睿影从未这样认真的打量过查缉司门口的这条街,但现在却发现街道两旁种的全是梅花树。

    想必应当是凌夫人的意愿,不过这些梅花树应当是改良过的品种,因为有几颗在夏天就可以开花。

    梅花在夏天开花已经着实稀奇,更稀奇的是,随着王淼的琴声奏响,半空中的雨,渐渐开始凝结,待落地后,已然沉了冰晶。

    冰晶落在房檐和地面的动静和雨滴截然不同,犹如炒豆子般,噼里啪啦。很多落在了王淼的琴弦上,在颤动之下,重新化成了水。

    “下雨天不热,怎么还要送一场凉快?”

    刘睿影问道。

    春暖阁前,王淼就曾操琴一曲,冰封了整个湖面,说是要送中都人一场清凉。

    现在正值落雨,天气最为舒爽,如此下去却是要变得寒冷。

    太热太冷都不舒服。

    刘睿影现在说话时,口中已经能够吐出白气。

    王淼并不回答,只是微微一笑,手下的琴弦拨弄得越发激烈。

    他不太通晓音律,听不懂王淼弹得是什么曲子,是好是坏,只觉得有些催促之感,让他心中不禁有些烦躁焦急。

    不多时,散碎的冰变成了雪片。

    刘睿影数了数,整个街道两旁还有五颗梅花树在开花,而落在梅花上的雪,最为醒目。

    也许是为了开花的缘故,这五棵树的枝叶都很稀疏、凋零,显得花朵有些孤零零的。

    由雨滴化成的雪,并不轻盈,落在上面,打落了花瓣也压弯了树枝。

    不知从哪里吹起一阵风,更是加速了花瓣的掉落。

    风停,雪不止。

    刘睿影看到这五颗开花的梅花树后,分别站着一人。

    树前,积雪已经接近半尺,雪后立着的人影,要比树还安静,就那般矗立着,丝毫不在意落在身上的雪。

    五人尽皆白衣。

    白衣胜雪。

    脸上一袭面纱,遮住了容颜。

    刘睿影用目光挨个看过去,发出一声冷笑。

    “还是要多谢王姑娘了!”

    “刘典狱不必客气。若是还有别的忙需要帮,在下也可以继续效劳。”

    王淼说道。

    “省下的就不用了,不然对她们也太不公平。等了我这么久,怎么还能假手他人?”

    刘睿影说道。

    说罢,刘睿影转过身,正面对着那五颗正开着花的梅花树就和树后站着的五人。

    骤然拔剑,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随即身子朝后疾退,剑尖指地,剑锋上斑斑点点的全是水痕,这是刚刚这一剑融化了落雪所留下来的印记。

    五颗梅花树齐刷刷的倒地。

    五人轻灵一跃,直挺挺的跳过倒地树干,站在前面,脸上的面纱都未曾动摇半分。

    “又不是没见过,何必蒙着脸?”

    刘睿影问道。

    这五人,正是当初跟随李怀蕾一起向投诚的云台中人。

    李怀蕾反复无常,已经再度叛离了中都,不知去向,只留下这五人还在中都城中。

    要不是她们自己出现,刘睿影要想起他们来,着实还需要些时间……

    他又犯了今天的第三个错误!

    这五人,都没有舌头。

    没有舌头如何说话?他本就不该对不能说话的人说话……

    反应过来之后,刘睿影很是自嘲的笑了笑。

    笑自己太过于天真,当初竟然相信李怀蕾竟然真的会投诚。现在回想起来,说不定姐妹俩在太上河时就是逢场作戏,演给众人看的,一切的一切无非就是为了李怀蕾能够打入查缉司内部,在文坛龙虎斗时给她的姐姐李韵做个策应。

    对面五人默不作声,只有王淼的琴声略微有些起伏,似是在回应刘睿影的话。

    刘睿影正了正神色,闭起了嘴。

    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他早该想到五个被割了舌头仍然死心塌地追随这李韵和李怀蕾姐妹的人,心有多铁,多不可撼动……

    但他却在思考一件事情。

    为何王淼注意到了这五人,自己却丝毫没有反应?

    想到这点,他深深地看了眼王淼,对方所有的精神却只执着于眼前的琴。

    她肯定察觉了刘睿影的目光,但却连眼皮都未曾抖动一下。

    “刘典狱,临敌分心可不好!”

    王淼说道。

    刘睿影却仍旧目不转睛。

    他觉得既然王淼能发现这五人的踪影,自是也有制住这五人的方法。云台这五人,用的是剑阵之法,要是摸不着门路,就会陷入缠斗。以一敌五,刘睿影不敢托大,也不想如此。

    “却是哪里还没有看过?用得着这么饥渴?”

    王淼终于被刘睿影看的心里发毛,转过头说道,手上的琴弦也骤然停止,但却余音不减。

    刘睿影顿时觉得面颊烧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不自觉的,他足下却是股股生风,像踩着一双轮子般,飞速转动起来。

    王淼站在原地,看着刘睿影远去的背影瞠目结舌!

    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刘睿影竟然选择了逃跑!

    到底是这五人吓住,还是被王淼刚才的话说害羞,连刘睿影自己也分辨不清。

    那一刻脑子里时分秒空白,跑也不是他所能够控制的,而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身法还挺俊……”

    王淼自语道。

    她虽然不知道刘睿影到底要去哪里,但在下心中却是给他编了个极为妥帖的理由。

    像她方才嗔怪的那一句,看似是在调侃刘睿影,却不声不响间暴露了自己的心思,一个从未给旁人看过身子的人,定会对第一个看了自己身子的人有特

    殊想法。

    哪怕那个人和她没有过多牵扯,可一旦他和旁人同时出现做事,她的眼睛就会过滤似的筛选掉旁的人。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即使王淼对刘睿影谈不上情,却也多了一丝无法言喻的感受,因此刘睿影狼狈的逃跑,在旁人眼里是怂包,在她眼里却成了俊俏。

    中都查缉司门口,人多眼杂,即便他身为省旗、诏狱典狱也不好公然动手。更何况眼下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各方势力还没有离开,刘睿影不论做什么,都得全面考虑一下对中都城和擎中王府的影响才行。

    刘睿影一口气跑出两三丈远,脑子才渐渐反应过来,只是自己都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跑……不过这样的事,一旦做了,就不能停,决计得做到底。

    于是,他就选着自己熟悉的路跑。

    不知不觉的,来到了石碾街上。

    王淼的琴声传不到这里,所以这里还是普通的雨,既没有变成冰, 也没有化作雪。

    老人总爱念叨,说着刮风打雷下雨天总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虽然有些迷信,但也着实差不了多少。

    就在刘睿影拐到石碾街上时,天上一道闷雷响起,接着大风迎面扑来,和他撞了个满怀。

    雷声仿佛给了雨滴鼓舞,下的更加卖力起来。

    现在却是三个不祥之兆全都集齐,刘睿影觉得世上应当没有比自己更倒霉的人……尤其是当后面或许还有五个哑巴提着剑追来的时候。

    去前不知去路,后有追兵。

    这种感觉,还不如前方死路一条……这样的话,起码还省去了选择的功夫。人这种纠结的生命,直到临死前,都还是会纠结的。毕竟死法也多种多样,或死无痕迹,或留个全尸。每个人的想法不同,对最后一刻的期望也不同。但共同的是,这世上应当是没有一个想死。即便日日喊着没有活路的人,也还在绞尽脑汁的活下去。

    刘睿影远没有到这个地步,所以他的处境要比那些人好的多。

    风把天吹得更加晦暗,给云晕染上了一层灰。

    他移动之余,看了看天,发现云压的更加低了,好像一伸手就能摸到。

    不过令他奇怪的是,石碾街上竟然还有人,而且人还不少。

    这里住着的,大部分都是原来石碾村的村民,按理说要比中都城里的其他人更加讲究迷信才对。

    但刘睿影一眼望去,就看到至少五个开张的铺子。

    有面馆、茶馆、酒肆、织补摊。

    其中酒肆有两家,平分了这下雨天想要喝酒的人。

    刘睿影的鼻子抽动了几下,闻到空气中传来一阵粘稠的香味。

    在雨天,气味传递的没有那么迅捷,往往显得极为厚重、潮湿。

    能被闻到的味道,一定有他极为特殊的地方。这味道的标志很是显著,刘睿影当即就闻出来,这是火锅味。

    两家酒肆和茶馆一样,都开着窗户。不同的是,茶馆的烧水的烟气,从房顶上的烟囱里冒充,但酒肆却是从窗户里,冒出一股股的白气。断断续续的,没有任何节奏可言。

    在朝前走了几步,刘睿影发现下雨对石碾街还是有不小的影响。

    往常这个时候,应该是摊贩林立才对,近日却只有一个织补摊。

    摊子后面却没有坐着个老婆婆,按理说这样的手艺活,年轻人会的不多,可这织补摊后面却就是做了个不太老的女人。

    她穿着一身花红,露着一半的酥胸,在雨天里更显得妖艳,脸上却也蒙着面纱,让人看不透面貌。

    手上十根指头,每一根都带着一个顶针。

    乍看上去,还以为是戒指,直到看清上面密密麻麻的凹陷时,才知道这却是顶针……

    不论织补什么东西,就算是纳鞋底,也用不了这么多顶针……刘睿影虽然不会缝补,但基础的道理还是的。

    尤其是这么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做正经生意的。

    偏偏她的手还极为忙会,正拿着一针一针的缝过来,织过去。

    她摊子摆放的位置,刚好在两家酒肆窗户的交叉点。刘睿影方才就纳闷,怎么酒肆里如此安静,没有一点喧嚣,原来那些喝酒的人,都全神贯注的看着这织补摊上的女人,眼睛像长在她露出的酥胸上似的,拔都拔不出来。

    尤其是当她用力穿针时,胸前还跟着一颤。

    这一颤,却是把两家酒肆中的酒客魂儿都勾跑了一般,杯中的酒也喝着没了滋味,一杯接一杯的,原本早就该醉的人,反而在这般视觉得刺激下,越喝越是清醒。

    下雨天是喝酒的好时候。

    天气微凉,刚好中合了喝酒时的燥热。任凭谁的酒量都会比平时大些。

    但这些喝酒的人,可不管晴天雨天。

    他们大多都是单身汉,亦或是混江湖,吃街面这口饭的。

    雨天一个人窝在家里,只有睡觉这件事可做。而街面上却是也没有什么生意,唯一的选择就是钻进酒肆里喝酒。

    刘睿影顺着窗户朝里一看,有一桌人大马金刀的,还有几桌人一双眼睛始终在滴溜溜的打转,不知在琢磨着什么。

    窗户前猛然立着个人影,还是个男人,挡住了些许人看那织补摊的视线。

    有人看的正是滋味,突然被刘睿影打断,一拍桌子,就要骂娘!

    但当他们看清了刘睿影身上的官衣后,已经推在口中的脏话,只能硬生生的自己咽下,然后耷拉着嘴角,低下头去……

    面前的桌上没有下酒菜,却摆着个小炉子,上面放着个铁盆,里面咕嘟咕嘟的煮着肉和菜。

    说是火锅,也有几分不像。

    但从窗户里冒出的白气,正是从这些铁盆里发出来的。

    刘睿影对织补摊后的女人没有任何兴趣。

    虽然他也看了看那女人的胸口,但只是欣赏,目光中毫无下流。

    在他注意到织补摊时,风就改变了方向,从他身后吹来,但此刻却骤然弱了下去。

    不是风力小了,而是有人挡住了风。

    一个人能挡住的风有限,但五个人要是并排站着,却是可以挡住大半吹入石碾街的风。

    刘睿影不想再跑了。

    一个原因是因为他着实不知道跑去哪里,另一个原因是因为他闻到了酒肆中传来的肉味的,肚子饿了。

    肚子一饿,他就有些烦躁……没有办法集中精神来处理眼前的麻烦,但要是吃饱喝足,他就会瞌睡,确实也不能集中精神……

    左右都是错,那只能站在原地不动。

    云台的五人,好似读懂了刘睿影心中的纠结,也站在原地不动。

    这样的做法着实是有些嘲讽,可刘睿影现在也顾不上这么多。

    因为身后的五人不动,身前的一人却动了起来。

    一大片花红在面前闪过,接着十道光影,划破阴沉雨幕,朝着刘睿影的面颊飚射而来。

    刚开始,还是整整十道,刘睿影目力过人,数的十分清楚。

    仅仅一个眨眼的功夫,却是就从十化一。

    十道光影整整齐齐排列成一行,前后左右都没有任何突出的地方。

    对于摸不清门路的东西,刘睿影向来不会贸然出手,所以他没有选择拔剑,而是想要凭借着身法躲开。

    他的左脚朝外侧扭动了半个脚掌的距离,身子跟着偏侧,肩膀也冲着那个方向矮了几寸。

    视线平移之际,刘睿影竟是发现那光影仍旧径直逼着自己的眉心而来……

    朝另一侧试了试,发现还是如此。

    那光影就跟会找寻他的踪影一样,怎么都逃脱不了。

    两次三番过后,刘睿影已经没有时间在做其他的尝试。要么拔剑,要么用身子硬挺过去。

    自己的身子是血肉和骨骼,这光影虽然不知是何物,但应当是钢与铁。

    想要以血肉身躯与钢铁硬碰硬,除非他疯了!

    刘睿影意识清醒,灵台澄澈,当然不是疯子,但他比疯子还不如,选择了一种最没有出息的方式。

    双腿”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接着伸直脖颈,勾着脑袋,用背部贴着地面,朝前滚了一圈。

    “当当当……”

    十声清脆从身后响起。

    刘睿影不用回头看也知道是为什么。

    可他一定要回头看个清楚。

    自己不惜跪地朝前滚了一圈儿,要是再看不清楚飞来的光影到底是什么,岂不是亏大了?

    刘睿影不喜欢占别人便宜。

    但也不能让别人占自己便宜!

    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以跪天地,跪鬼神,跪天地,跪妻子,但却不能莫名其妙的在街上丢丑。

    他回头看到十个银环排成一纵列,镶嵌在地面上。

    银环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凹坑,却是十枚顶针!

    “你也是东海云台中人?”

    刘睿影看着面前花枝招展的女人问道。

    她以面纱蒙面,一开始刘睿影以为是李怀蕾去而复返,但以顶针为兵刃,全然不是李怀蕾的路数。

    就算她可以改变自己的兵刃,也无法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改变自己的气质。

    李怀蕾即使是在太上河边下跪投诚的时候,都是面色清冷,周身冰凉。

    眼前这女子,站在那一动不动时,就好似在起舞一般……那肩膀不宽不窄,恰到好处。抹胸的裙装使得脖颈下的两道锁骨极为明显,但却又不突兀。手腕静静的垂在身侧,却像是无声无息的在对刘睿影招手。

    这是个从头到脚都会说话的女人。

    她说话不需要开口,不需要用喉咙,还在蹙眉颔首,一呼一吸间。

    风被云台的五人挡住,剩下的力气刚好能够吹起这女人的长裙。

    刘睿影看到她光着脚,只是先前被长裙遮住,隐匿了起来。

    她的脚却是比许多的人的背还要光滑细腻。

    旁人都觉得脸应当是一个人身上皮肤最好的地方,其实不然,它只是得到了最多的目光罢了。

    一个女人真正的皮肤妙处,要看她的背部。

    因为背部几乎不会有见着太阳的机会,也很少有接受别人目光的机会。

    一个女人若是愿意**裸的光着背,站在你面前,那就代表着她愿意接受你对她做的任何事。

    这女人没有回答刘睿影的问题。

    眼见自己的十枚顶针,全都打孔,镶嵌在地上,她也没有任何惋惜和后悔。

    反而转身走到自己的织补摊前。

    她没有穿鞋,走起路来便没有声音。

    即使踩过下雨的积水坑,也没有任何声音。

    现在她是背对着刘睿影的。

    但这反而让刘睿影更加疑惑……

    以方才的出手而论,即使她不是东海云台中人,也是想要刘睿影性命之人。

    她与东海云台中人有着相通的目的,在眼下这种情状里,不认识也能成为朋友,毕竟有着共同的敌人。

    织补摊在一家关门的杂货铺前摆着,这样可以摆在屋檐下躲雨。

    要是这家杂货铺今日开张,她就摆不来了……因为会阻碍到人家的生意。

    不过酒肆应当很愿意这女人前去摆摊,或许可以借此吸引到许多在下雨天无所事事的单身汉来。

    女子走动间,裙裾摆动。

    她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有极为显著的割裂感……仿佛不是一个身体,只是由腰肢链接在一起的两截。

    因为她走路时,肩膀一动不动,双臂也僵直的垂在身体两侧,没有丝毫幅度。而当她在织补摊前站定脚跟后,伸出手,在摊子上找寻着什么东西时,明明弯下腰去,双腿却没有一点点倾斜的角度和弯曲的弧度……

    这样的身形姿势,刘睿影只在台子上的舞女身上见过。

    舞女是刻意为之,但她却一举一动尽皆如此……脑中刚产生这样的联想,忽然间就觉得这女人的身段儿有些熟悉之感。

    “啪!”

    一只酒杯落在了刘睿影的脚边,碎裂成了花瓣的形状。

    顺看去,是酒肆中一位酒客扔出来的。

    不需想,刘睿影都知道他这样做是为何。

    无非是酒劲上头,嫌刘睿影挡住了自己看美女,又发现这姑娘与刘睿影似是有所纠葛,想要替人出头,博个好感,最差也能得到美人一笑,看清楚面纱下面的长相。

    但刘睿影笑的比那美人早。

    看刘睿影笑,不会有什么,但若是那姑娘真对这酒客笑了,恐怕他命不久矣……

    可惜这世上知趣的人很少,大多都不识好人心。

    酒客看到刘睿影冲自己笑,却是作势又要扔来一只酒杯……

    这次刘睿影不再忍让,抬手打出一道劲气,让酒杯在刚刚离手时,便炸裂开来,而且碎的很是彻底,劈头盖脸的落在了这人的身上和面前的桌上,炖肉的铁盆中也有些许。

    酒客看着桌上酒杯化为的齑粉,害怕自己也变成这般……

    人若化为了灰,那便是骨灰。死后还要被火狱焚烧之后,才能出现的骨灰。

    酒客狂叫着,手舞足蹈的朝酒肆后堂跑去。

    比起看美人,还是姓命更为重要,没了命,以后得少看多少美人?

    喝多酒的人,总是会把事情想的极为夸张。

    这次他却是撞了大运,阴差阳错的离开了是非之地。

    酒肆中其他的人看着刘睿影一身官服以及刚才的手段,全都静悄悄的,不敢吱声……

    害怕这种氛围是会传染的,就跟众人都在干杯时,不能喝酒的人也会情不自禁的豪气干云。

    那人跑走后,又有几人开溜……接着是一桌一桌,最后整个酒肆只剩下个伙计,站在柜台后面,手里紧紧的攥着条满是油污酒渍的毛巾,不知所措。

第四十六章 海韵

    酒肆中的酒客散去,石碾街上顿时清净了不少……但酒肆中的伙计,却一脸愁容,比哭还难看。

    因为这些溜走的人,大多没有付钱。

    下雨天,掌柜的也难得的在睡懒觉,没有待在店里。

    伙计想了想自己是否有可能隐瞒住这个事实,他虽然只是个伙计,但酒肆里的伙计都有两样本事,一个是酒量好,另一个是会睁眼说瞎话。

    酒量可以练,而睁眼说瞎话的本身却全靠天赋,脸皮薄的不行,怕人目光的也不行,要做到无视别人的目光,把自己脑子里的想法变成要说出去的话,这睁眼说瞎话的最高境界,就是让自己都信自己的假话。

    酒肆里,但凡遇到喝多且难缠的客人,大抵都会把伙计叫到桌边,陪自己喝几杯。伙计为了能伺候好这些个“大爷”,喝酒的同时还得违心的夸赞。

    久而久之,酒量和话术都会水涨船高。

    所以便有了个说法,和谁拼酒却是都不要去和酒肆的伙计拼酒,因为你永远都不知道他们的酒量底线在哪里。明明觉得再喝一杯,他就会醉倒,但一杯接着一杯下肚,却就是不倒,最后反而是自己将自己灌醉。

    他们永远都藏着一杯量,无底洞似的千杯不醉,客人或许很能喝,但也没有他们每日要陪出去的多。

    刘睿影看出了这位伙计的境地,想着一会儿事了,自己给他些银子。虽然他也能说,今天下雨,无人前来喝酒,可被喝空的酒坛子却不会陪他一起撒谎……

    两家酒肆的活计都遇到了同一个问题。

    往日里,因为同处一条街上,彼此之间还有着攀比,互相看着不服气。现在却是又同仇敌忾起来……可惜他们并不敢对身穿官服的刘睿影发脾气,更不敢对那女子有什么抱怨不满。

    毕竟那女子一出手,还未看清是怎么一回事,刘睿影的身子就矮了下去,朝前翻滚。

    能让这位官爷都很是忌讳的女子,岂能是普通人?

    两位伙计隔着石碾街的街面,大眼瞪小眼,谁都不知这样的情况该如何区处。

    闹事的不是没有见过……

    从伙计挽起的袖子看,这两人的臂膊也有几分气力,起码将一个闹事的醉汉丢出门去不是问题。

    刘睿影不敢将精神过多的停留在这两位伙计身上,因为他面前的女子,应当已经在织补摊上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东西,此刻已经挺直了背,侧过头来看着她。

    西边的屋顶突然出现一把伞。

    一把伞当然不会突兀的出现在屋顶上,除非有很大的风把路人书中的伞刮走。

    伞下有人,是王淼。

    王淼将自己的琴竖起,用手扶住,这样另一只手撑起伞,雨水就不会滴落在琴上。

    弹琴的人,对自己的琴都会极为宝贵。即使旁人的琴要比自己的贵重,音色更好,也不会轻易变心。

    刘睿影抬眼看了看她

    不得不承认,刚才他逃跑的那一瞬间,也曾怀疑过王淼是不是也和云台中人有所勾结……现在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这种怀疑顿时就烟消云散了。

    王淼脸上的戏谑之情,就差用嘴直白的说出来……

    她若是真对刘睿影有敌意、有杀心,现在就该与其他人一起,以绝对的优势,让他毙命于石碾街上。

    而不是在这里还有心思看戏,她是置之事外,看个热闹罢了,即使自己不站队,也要因为刘睿影在这多停留一会。

    “你一定要待在屋顶上?”

    刘睿影问道。

    “不然呢?你觉得我该去哪里?”

    王淼终于没能忍住笑意。

    “我说的话很好笑,还是我这个人很好笑?”

    刘睿影诧异的问道,心里却是有些不高兴。

    “你这个人我并不了解,说的话也中规中矩。”

    王淼摇着头说道。

    “那你在笑什么?”

    刘睿影继续问道。

    王淼的解释不但没有让他觉得松快,反而更加疑惑。

    “我在笑你正在做的事。”

    王淼说道,同时左右瞥了一眼。

    既看了看那织补摊前的姑娘,又看了看刘睿影身后的云台众人。

    “我只站在这,什么都没有做!”

    刘睿影在“没有”两个字上加重了音调,说的极为铿锵有力。似是在遮掩什么,但又着实没有什么好遮掩的东西……

    听到他这般语气,王淼却是笑的更欢了!

    撑着伞的手,不

    住的抖动。

    伞面上积攒的雨水,融合成更大的水珠,落了下来,滴落在房顶,又顺着瓦片留下。

    刘睿影的目光可以清晰的追随着从王淼伞上滑落的水珠,从头至尾,可想而知它有多么的醒目。

    不过更醒目的还是王淼。

    一个漂亮的姑娘,无论笑的再怎么放肆,还是会很漂亮!

    那笑容即使被朦胧的雨遮盖了大半,只看得清一抹白色,却也是不由得觉得,那很美。

    王淼穿着和在穿暖阁中截然不同的衣裳,相比之下配色要大胆的多, 裙裾上的褶皱也少了很多,衬的双腿更加修长。

    尤其当她站在高处时,刘睿影从下往上看去,更显得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脱俗。

    与她形影不离的印章没有挂在腰间,却是用红绳穿着,系在了手腕上。

    她大笑时,印章和伞柄撞击在一起,发出“当啷当啷”的脆响,很是悦耳,要比顶针再砸地上又镶嵌进去的声音好听的多!

    “原本以为刘典狱是个多情的浪子,到头来却是个欠债的人。”

    王淼止住笑,抱着琴,顶住小腹说道。

    如此大笑她也很久都未曾有过。

    世间的书,只要不是歪书、坏书,大多都在教导让男人成为君子,女人成为淑女。君子和淑女共同的一点,便是喜怒不形于色!

    无论有多么开心,亦或是多么伤心、生气,都不该在脸上表现出来。

    王淼入通今阁也有不少年头,读的书没有一丈,也有八尺。这样的浅显的道理,早就铭刻在骨血中。

    方才笑的那样放肆,她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但姑娘毕竟是姑娘,与生俱来的秉性中就带着带任性,只是不同的人,不同的多少。

    “我从不赌钱,最多只喝点酒,哪里会欠债?”

    刘睿影说道,。

    “桃花债!”

    王淼不等刘睿影说完,就抢过话头说道。

    刘睿影无言……不知道给如何解释。

    不过一个男人被六个女人堵在长街上,本来就是件难以解释的事情。

    要么是情债,要么是血海深仇,只是男人和女人哪来的血海深仇?

    “随你怎么想……”

    刘睿影嘟囔了一句。

    “不是我怎么想,而是刘典狱要如何做。”

    王淼说道。

    “你觉得我该当如何?”

    刘睿影顺水推舟,反问道。

    如果王淼有更好的办法,那他并不介意听从。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还是对公然在中都城中出手有些顾虑。

    王淼用伞柄在自己秀美的脖颈前平平的划了一道。

    “你是说杀人……”

    刘睿影平静的说道。

    “难道刘典狱不敢?要说没走过我是不信的,堂堂一世龙门可不能说谎!”

    王淼带着几分俏皮说道。

    “前面还说我是失信之人,在你眼里,不守信用和撒谎哪个更严重?”

    刘睿影问道。

    王淼张了张口,还未吐出字来,却是觉得自己半边脸庞有灼热之感。顾不得说话,便侧过头看去,却看到那名站在织补摊前的女子,僵在原地,目不转睛的盯着王淼。准确的说,是盯着她手腕上那枚“青铜战事”的印章。

    “这东西你是从哪里来的?”

    女子伸手指着王淼手腕的印章说道。

    “嗯?”

    王淼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根本就想不到这女子会对她佩戴已久的印章产生兴趣。

    那女子等不及王淼回答,足尖一点,带去两串水花,一刹那身形就落在了屋顶上,距离王淼不到一尺之遥。

    王淼显然被惊住……手中的雨伞骤然合拢,像一柄剑般冲着这女子的腰间直挺挺的刺去

    女子轻盈的扭动腰肢,宛如一条水蛇,躲开了王淼这一刺!

    见状,她轻轻皱起眉头,抱着琴朝后退了几步。

    “你要做什么?”

    王淼问道。

    却没有看到自己待着印章的手腕,已经被一条极细的丝线捆绑住。

    以刘睿影的角度,正好看清,但还不待他出言提醒,身后的云台众人,就如一阵风般贴了上来。

    不得已,刘睿影只能转身应敌。

    面对这五个云台中人,即便是姑娘,他也不再有任何怜悯。

    剑出鞘,发出一阵厚重的嗡鸣。

    他拔剑的时候过于用力,才会引出

    这样的动静……

    雪白的剑锋在阴天,更显得亮,刘睿影对着欺身上前的五人,划出一道璀璨的弧线。

    看似简简单单的一招,实则坚不可摧。

    云台五人显然也看出了这一剑中的奥妙,纷纷停住脚步,拔剑抵挡。

    她们的剑在手中舞动的飞快,化作了一个光团。

    每个人都在呼吸间,刺出了十余剑,激起一连串急促的碰撞,这才堪堪破去。

    刘睿影一位云台中人的剑法,都有种大海浪涌的生生不息,却是没有想到她们竟然也能有如此迅捷的招式。

    剑光散去后,五人已经拉开了阵势。

    她们很清楚自己面对刘睿影时的不足。

    单打独斗决计不是对手,只能拼接着五人彼此之间精妙无间的配合。

    最前方站着一人,横剑当胸,其余四人在其身后,呈现出纺锤状。这样的阵型最适合在逼仄的街道上用以突破,毕竟左右都是店铺,刘睿影没有充足的空间辗转腾挪。

    为首的那人,手腕稍稍朝下倾斜了些许,紧接着手肘却是再度上提。

    长剑在胸前,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浮动,周而复始。

    身后的四人,也纷纷效仿。

    看似凌乱不堪,其实却有内在的韵律。

    片刻的功夫,刘睿影两只眼睛就觉得疲惫……仅凭一双眼睛,根本无法全然注意到五把剑的动作。

    而她们却好似刻意为之,不断起伏的剑身,让刘睿影开始有些头晕,心底里也变得很是焦虑,喉头发紧。

    他尽力的压住舌根,想要借此缓解自己的恶心。

    但又无法全然将目光移开。

    刘睿影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海上的一艘小船,正在饱受风雨的摧残。出过海的人都知道出海要做大船,不光是大船经的住风浪,更重要的是大船装的货物多,能让船变得更重,如此一来就会稳当的多。

    他从未出过海,也未曾去过海边。

    不过他也不是没来由的知道这个道理,是从毕翔宇的闲谈之中听到之后记住的。

    毕翔宇并不生在海边,也不是生来就有钱,他第一次出海时,还是一个穷光蛋,但这也是他出海的唯一理由。

    穷则思变,连吃饱肚子都困难的时候,人是没有其他选择的。

    即使眼前的活路再难以启齿和艰辛,也只能咬着牙一条路走到黑,为了能顺当的呼吸口空气,穷人费尽了心思,也掏空了脑袋。

    出海比较来说已经是非常体面的活路了,可以看到大海,坐到这辈子都可能坐不了的船,也是一种幸事。

    他当然也没有钱包下大船的舱位,即使坐货舱的资格都买不起。想要出海,就只能克服晕船。好在他本来就没有饭吃,肚子里空空如也,吐不出来的什么东西,不至于太过于丢人。

    一条船上,有悠哉欣赏风景的,而他则没空去看蔚蓝的波浪,翻飞的银白,只想着,下一阵眩晕,该怎么解决。

    按照海边的老话说,朝海里吐不但丢人,还极为危险……吐出来的东西,会被怪鱼远远的闻见,继而快速的游动过来。这种怪鱼头上好长角,似是包裹着铁皮,没有任何船能够经得起它的冲撞,它疯狂的撞击,仿佛船是什么诱饵。

    这原本只是毕翔宇在喝酒时的闲谈,刘睿影端杯之余,听了一耳朵,竟是在这时想起。

    精神再一转,云台五人手中的五把剑,已经化作了壮阔的波澜,铺天盖地的朝着刘睿影涌来。

    天在这时恰好放晴。

    正午刚过,阳光正是沛然。

    但映在刘睿影眼中,却宛如夕阳。

    海上的只有日出的时候,都是金色的。

    大海的蓝总是可以被日光的金彻底裹住,即便是日落十分,也会刺的人睁不开眼睛。

    刘睿影想要抬起胳膊,遮挡住眼前的炫目,但却又不敢让手中的剑有丝毫游移,生怕被对方捉住破绽。

    光透过云台众人的面纱,让五官的轮廓变得清晰起来。刘睿影似是看到为首之人面含笑意。

    这是极为得意的笑。

    她已然断定刘睿影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任由宰割。

    刘睿影咬紧牙关,低下头,尽力稳住心神。

    脚下明明踩着大地,却犹如站在波动不已的水面。这不是真实,而是错觉。可无比真实的错觉,谁都不能从中逃开,他的鼻腔中似是都灌满了海水的腥咸

    金光依旧在闪动,并且距离刘睿影越来越近。

第四十七章 宽刀大剑

    云台五人保持着先前的阵型,步步为营,朝前稳扎稳打,她们这般选择着实给了刘睿影更大的压力,眼睁睁看着,却无力改变。

    精神和身体被拆封成了两半,即便他脑中想着应当先退后几步,避其锋芒,可脚下却是连半寸都不能挪动。

    金光逐渐收拢,渐渐束成一条线,即将化成剑锋的形状。当掠过地面时,忽然照射在先前那织补摊女子从手中打出又嵌入地面的十枚顶针上,映进刘睿影的眼眸,刺的他瞳孔骤然一缩,紧接着整个身子好似恢复知觉。

    握着剑的右手,已经能感觉到僵硬和酸胀,因为他已经保持横剑当胸这个姿势太久太久,再高的武道修为、再强健的**,都无法保持一个姿势太长时间。

    从手腕朝上蔓延,到小臂,最后是肩膀和半边身子。虽然能感觉到自己身体,有所知觉,是一件好事,但面对着逐渐逼近的剑光,刘睿影心里却是更加焦急……

    不过很快他的双腿和双脚就能在精神的调动下做出反应,顾不得没有全然恢复的身体,刘睿影强行让自己的朝后挪去。样子极为笨拙,像是醉汉在酒后必须扶着桌子才能保持住平衡一般。

    可是他面前没有桌子,身边也没有搀扶,好在他及时将左臂朝后朝前平伸,借此抵消了身子往后仰倒的力道,同时双膝尽力的弯曲,让自己的身形低矮了半尺有余。

    人在情势危机的时候,总会不经意的流露出原始的状态。年幼蹒跚学步,遇到过不去的沟坎,或是步子倒腾的过快,把持不住平衡,即将摔倒的前一刻,都会刻意的将身子低矮下去,借此稳定。那会儿不知道笨拙或是精明,但已经明白摔倒会疼,还会弄脏衣服,招来打骂。

    对应到了眼下,幼年的疼痛已经转换成了生死,随着年岁的增长,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大,后果严重的同时,却少了很多选择的机会和重新来过的权利,每一步都走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对面的云台中人看到刘睿影的身形竟然能自主活动,也是暗自心惊……临敌之际,当断不断是最大的忌讳。

    拖一秒,生机就少一分,快狠准,才是胜利的基准。

    为首的云台中人只是心中闪过了刹那的犹豫,但从精神传递到她的时四肢百骸时,却就是好几个呼吸的功夫。

    她一迟疑,身后跟随的四人也登时错了节奏,变得胡乱起来。

    刘睿影抓住这个机会,右臂松弛,剑尖下垂在身侧,随后整个人朝这一侧倒去,压的剑身完成一张弓,恰似满月。随即借着剑身的回弹之力,冲着另一侧倾斜而去,由此彻底避开了云台众人的剑光。

    找出一半,岂能轻易撤回?

    不是她们不想,而是做不到……

    源源不断的劲气,已经从体内的阴阳二极,顺着经脉传至臂膊、手腕、手掌,最后灌注至剑锋。

    为了让刘睿影无法翻身,她们五人几乎是全力以赴。

    为今之计,只有速速将手中酝酿已久的这一剑斩出,才能应付接下来的变故。好在石碾街街面狭窄,刘睿影无法从侧面出剑,不然五人的阵型定然彻底崩溃,刘睿影便可如砍瓜切菜般,让她们五人殒命当场。

    经由一跃,刘睿影全身的血脉便得通畅了许多,借此机会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缓解了酸痛之感。此刻握住剑柄的手感,和先前大不相同……手掌还未完全恢复知觉,剑握在手里好似是空的……

    若不是眼睛可以看见,他几乎可以忽略手中剑的存在。

    此刻他的剑,已经浑然不觉,即使沉甸甸的握在手上,可重量传递到心里,却是轻如鸿毛,虚若飘雾。

    都说剑客达到了一种境界,便可将剑驱之如臂,无须感应,剑随心动,心之所想即是剑锋所至。

    刘睿影当然不觉得自己已经达到了这般境地,现在这种状况,只是凑巧而已……若是没有先前云台五人,以波涛化海韵的剑意相压制,他也不会出现这般感触。

    危难之下,才能激发最大的潜力,刘睿影还要谢谢这五位,他的危难是一时的,可被激发出来的,确是永久存在的。

    云台的五人在刘睿影跃向旁侧,落下的瞬间,将手中的剑光劈了出去。

    原本以为会声势浩大,没想却是出至身前不足一丈远就烟消云散……

    不过刘睿影却骤然感觉到一股寒意环绕着周身,他下意识的抬眼看了看王淼。

    王淼仍旧在屋顶上,而且不知从何时起,却是与安慰织补摊的女子有来有往的交上了手。

    可相比于王淼大开大阖的招式,那位女子却显得束手束脚,极为放不开。

    她的眼神始终都不在王淼的身上脸上,而是目不转睛的看着王淼系着那枚“青铜战事”印章的手腕。

    似乎目标并不是打斗,而是抢夺。

    刘睿影发现了一个极为奇怪的现象,那就是每当王淼以这只手攻去时,那女子都会立即躲避,不与之有丝毫触碰。当印章逼近时,她的脸上甚至会出现一抹恭敬的神情。

    正所谓旁观者清,王淼自己似乎并未发现这一点,却被刘睿影看的一清二楚。

    但王淼早就发现了系在手腕上的丝线,并且将之斩断,挂在了自己的琴弦上。

    身子在空中旋了半圈

    ,翩然落地时,已经把古琴扭转至到了身前,横在自己与这名女子之间。

    这跟丝线另一端连在女子腰间,看不到线头,应当是缝在了腰带里。在她的身形辗转腾挪之际,牵动着丝线,便会拨响琴弦。

    虽然只是短粗的一声清脆,但伴随着琴声,却会从中打出一道若隐若现的激光,沿着丝线,从极为刁钻的角度,逼杀至女子的周身。

    即使不能带来任何实质性的伤害,可应付起来也着实令她有些头疼……何况还是因为她自身的动作而引发,如同无法破解的死局。

    其实想要了断也并不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情,她只需要将这根丝线切断即可。但不知为什么,这命女子似是把这根丝线当做宝贝般,极为珍视,一线只想着如何能击碎王淼的古琴,让丝线的另一端不再被束缚,丝毫没有切断丝线的念头……

    王淼对此也很是疑惑。

    不过对于这名女子,她却没有任何手软的理由。

    用剑锋只能打败对方的外在,唯有摧毁了她的珍视之物,才能彻底摧毁她的精神。

    丝线既然是这名女子的软肋,那便是王淼的锋芒。

    颤抖之际,这女子胸前的衣襟又松了些许,多余露出了一片洁白的肌肤。

    王淼自幼生长在江南,那里一年到头都看不到几次明媚的太阳,终日都被丝丝点点的杏花雨所笼罩。小桥流水人家,说出来像是一副水墨画似的,但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那里的人,不论男女,生的都很是白净。

    可这女子却比王淼还要白,她的面庞或许因为年岁的愿因,被奔波之中的风尘打磨的失去了几分娇嫩,可被衣衫遮住的位置,却白的没有任何血色……像是一具尸体。

    人死之后,都会比生前白净几分,因为脉搏的停止让血脉不在流动,皮肤下日夜川流不息的血液骤然无动于衷之后,就会开始沉淀。从面部开始,一寸寸变得惨白。

    相比于其他的部位,人脸上的动作最丰富,最复杂,同样也老的最快,死之后白的最厉害。

    刘睿影注意到这片白的时候,也是同她的脸做了比较。虽然没有太过夸张的差距,但还是能看出不同来。

    锁骨旁,有个墨绿色的纹绣。

    以刘睿影的角度看不见,王淼却看的极为清楚。

    当目光注意到这个纹绣时,两人之间的形势顿时逆转,换做王淼将全部的精神都投入其中,目不转睛的看着。

    这名女子很快便注意到了自己的不妥,连忙用手拉扯,想要将其遮掩。

    王淼觉得这纹绣的样式很是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不由得有些困惑……顺着想了想,再看这女子的脸,竟是觉得有几分熟悉,不知在何时见过。

    这名女子察觉到了王淼目光之中的变化,有些紧张起来在。赤足在屋脊上一点,身子起落,朝后跃出半丈远,同王茂之间拉开了距离。

    但她好似忘记了缝在自己腰间的丝线另一端还挂在王淼的琴弦上,丝线的距离有限,如此一退,却是将丝线彻底绷直,牵动着琴弦大幅度的摇摆。

    琴弦摆动的幅度越大,打出的劲气越是磅礴。

    那名女子慌乱之余,却是没有注意到这股迎面而来的劲气。眼看就要直挺挺的打在胸口之处,她忽然掀起裙子,从中抽出一把剑来。

    她的裙子原是双层,内里的夹层,竟然还藏着一把剑。从她对着刘睿影出手开始,始终没有动用过,显然这把剑要比她腰间的丝线更为宝贵。

    剑鞘挡住了王淼的劲气,剧烈的抖动也使得丝线系在琴弦上的一端彻底松开。

    这名女字的腰带里似是转折某种机括,丝线失去了束缚后,立刻回缩,收进了腰带之中。

    刘睿影想不到一个女子怎么会用一把剑身如此宽阔的大剑,更无法想象这柄剑她是如何藏在裙子里而不漏行迹。

    这柄剑足足有她的手掌宽,可以遮挡住大半面庞,只露出一只眼睛。

    这名女子反手握住剑鞘,从中缓缓拔出,刘睿影才发现这柄兵刃竟然不是剑,而是刀!插在剑鞘中的刀。

    日头已经偏西。

    远处传来一阵熙熙攘攘。

    雨停后的晚上总是很凉爽,夹杂着湿润的风,吹在脸上有种说不出的舒服。

    刘睿影也觉得很舒服。

    但他没有任何多余的精神来享受。

    这种有而不得的感觉,最是痛苦……就像一个饿肚子的人,面对着满桌菜肴,却一口也吃不上。

    不过湿润的风无论刘睿影有没有多余的精神,都会吹在他的脸上,使得他不得不分出一部分精神……

    但刘睿影的精神此刻丝毫都不会被风所影响,因为都被那名女子手中的刀所吸引了去。

    她娇嫩白皙的手上,握着一把漆黑的刀。

    如死人般苍白的皮肤,配上一把如夜幕般漆黑的刀,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极为醒目。

    他不明白为什么一把刀要插在剑鞘中,对于兵刃而言,鞘就是归宿。合适的归宿不仅人需要,刀剑也需要。

    这女子凝视着手中的刀锋,良久之后,眼神忽然变得落寞起来,继而是空洞……一顾无法匹敌的寂寞从她的刀上弥漫出来,就连屋脊上的瓦片似是都受到了影响,变得暗沉。

    刘睿影也不是个欢乐的人,但他从未感受过这样彻底的寂寞。空气都稠如墨汁,一呼一吸间,把他的整个肺部沁润通透,接着又从里到外侵蚀着。

    外病好医,心病难防……情绪一旦从心底里勾起,立马就会变得势不可挡。

    那是一种外力无法控制和消除的疾病,无痛无痒,却又百般折磨,让人比疼痛还难忍。

    刘睿影咬紧牙关, 想要强行驱散这种念头,但很快又被另一种强烈所打破。

    寻着回过头去,见云台那五人却是要比那名女子手中的刀还要阴沉,黑漆漆的一团,分不清彼此。

    一个人的寂寞,哪里比得上五人的寂寞?

    当五个寂寞的人情绪联通在一起时,足以霜杀百草!

    她们每个人不同的情绪,交织在一起,犹如一股股彩色的线绳,拧成一股,转而瞬间化为灰色的索命锁,向刘睿影袭杀而来!

    刘睿影不敢眨眼,生怕那闭眼的瞬间,自己就会身陷其中无法转醒。

    漆黑的光团里,突然爆发出一道森寒的剑光,先破开了漆黑,接着便朝刘睿影袭来。沿途甚是流利,阳光都被卷起,撕碎。

    直到这时,刘睿影才发现自己着实低估了云台众人……她们的剑不仅可以有大海的韵律,还能有夜色的辽阔,暮秋的寂寞。

    她们包含了一切浩瀚而无法探测的情愫,力量源源不断,无穷无尽。

    剑光空灵曼妙,宛如身着纱衣起舞的少女,诱人的躯体若隐若现,这般朦胧反倒要比**裸的站在刘睿影面前更加致命。

    赤身裸裸已经没了诱惑力,反倒是朦胧更引人深思,趋势人往里探索。

    从中穿来的压迫,使得刘睿影不得不全力以赴。

    若是她们五人能再慢些出剑,等刘睿影全然浸入到屋顶那名女子的寂寞之中,想必这一剑定可功成。

    但既然有了准备,谁会坐以待毙?

    刘睿影暗自调息,体内太上台上光华大放,盖在上面的星幕,几乎全部闪亮起来,连成一副完整的星图。

    抓住一个闪动,刘睿影义无反顾的挺剑而出。

    赤红色的匹练,要比中都城的落日更加雄伟,与面前的漆黑比较起来,包含着憧憬与活力。

    刘睿影在出剑的前一瞬,骤然领悟到能克制寂寞的,唯有希望,能包容海韵的,唯有夕阳。

    希望如流星般,稍纵即逝,抓不住的人只能锤头顿足,但全然亮起的一刻足以让人有千百倍的勇气,俯瞰世间一切。

    这世上只有一种败北,那就是彻底放弃了赢的希望。

    他也很庆幸自己捉住了这极难把握的时机。

    极端的情绪,是无法击败也是脆弱不堪。

    夕阳的魅力远胜朝阳的原因,正是因为晨曦之后,阳光寸寸西斜,但当它彻底变成落日时,人们就会开始憧憬第二天的晨曦。前者是逐渐退去,后者却能重新蓬勃。

    赤红与漆黑相撞,竟然变成了纯白。

    仿佛是个无敌的深渊,声音都被其吸纳进去,天地之间骤然变得安静异常,刘睿影甚至可以听见自己眨眼的声音

    太过安静的环境,让人难以自持。

    双眼中充斥的纯白慢慢消散后,任何眼神都会显得浮夸。

    笼罩着云台众人身外的漆黑还没有散去,但剑光却在碰撞中消失,重新回归原样。

    刘睿影不想让对方有任何喘息,左手抵在剑柄端,身子前倾,直挺挺的朝地面倒去,在快要一发而不可收拾时,右腿迈出奋力一蹬,整个身形犹如离弦的箭矢,冲着前方飚射而出。

    剑刃破开早到的晚风,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漆黑之中的左上端要比别处明媚几分,但刘睿影的剑尖却反其道而行之,直奔右下最为深邃粘稠之处而去。

    尚未触及,千钧劲气便提前爆发,于漆黑中生生撕裂开个缺口,向远处蔓延,让落日化作一卷秀帘,不敢垂地。石碾街旁的窗户,变得五光十色,青红交替不休。

    这样的阵型,一旦有了缺口,崩溃只是片刻的功夫。

    刘睿影手腕朝下压过,剑锋上翘。接着又强行扭转过势头,朝下劈去,已经开裂的光团,掀起圈圈浪涌,而剑锋却好似碧峰倒悬,势不可挡的压下去。

    世间至柔之水,也经不住如此浩然,宛如杀青的竹条,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后,龟裂开来……

    这一剑,先前的直刺乃是试探。

    云台的众人直到自己好不容易凝而成的气势与阵势都化为点点斑驳,才明白过来刘睿影的意图。

    隔着面纱,刘睿影仿佛都能看到她们五人绝望的神情……没想到打破寂寞的不是希望,而是绝望。

    面纱被剑劲割裂,碎成小块,还未落下,又被托起,在半空中打着旋儿,像极了春日里花丛中的选择落脚之处的蝴蝶。

    刘睿影和为首的云台之人四目相对,他才是第一次如此认真的大量这位女子。

    哑巴脸上最为灵动的地方,就是眼睛和嘴。这女子的嘴唇很是玲珑,不知是否涂抹了唇妆,逆着光看去也晶莹剔透的。眉毛虽然有点浓,但形状却甚是好看,尤其和一双如秋叶明星的眼睛搭配的极为妥帖。

第四十八章 肃清

    面对这样的女子,谁都会有些怜香惜玉。但刘睿影没有,不是因为他不是个正常的男人,而是因为他已经对这些姑娘动过一次恻隐……却并没有得到任何好的结果……

    手中剑没有任何犹豫的朝下劈去。

    他看到这姑娘最后露出了一抹惨淡的笑容,张了张嘴,似是还有话想说,可嘴里空空荡荡,只有一股鲜血从喉头涌上来,犹如决堤而下的洪水。

    剑锋刺穿了咽喉,刺入的并不深,从这一点来看,刘睿影还是留手了。

    他给她最后一丝的怜惜,他不是个无情之人,也不是狠心之人。

    不过这也足够要了她的性命。

    她用最后的精神,挣扎着朝后仰去,从刘睿影的剑下挣脱。

    如此顽强的意志力,即便是敌人,也足以敬佩!

    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气力稳住身形,将自己的喉咙从剑锋下拔出后,就躺倒在地上,嘴巴一开一合,发出阵阵“咯咯咯”的声音。

    她本来就不能言语,现在发出的声音混着鲜血,听上去更加浑浊不堪。

    血沫在微张的嘴里翻涌,将那本就微弱的音色吞没。

    刘睿影微微侧过身子,仔细听去,依稀能分辨出几个音调,但却无法连成一个完整的句子,始终听不懂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

    云台的其余四人围拢过来,在这名倒地的女子身外围成了一个圈。刘睿影生怕还有什么变故,所以依然横剑当胸,保持着戒备。

    过了片刻的功夫,从这个圈内传来一阵呜咽。

    没有舌头的人,哭起来倒是和正常人没什么区别。这种伤心总是要比快乐更加能够感染人,听得刘睿影也有些不舒服。

    尤其没了舌头,更添了一起憋屈和哭诉,这伤心的情感更是达到了几点。

    紧接着,一阵马蹄声压过了哭声,由远及近,从石碾街的最东头传来。

    这马蹄声刘睿影很是熟悉,唯有中都查缉司特质的马蹄铁钉在马掌上之后,才能在与地面的碰撞时发出这般响动。

    当马队从石碾街的东边越来越近后,刘睿影松了口气……但同时却又在心里觉得查缉司的反应着实太慢。就算是下雨,也不该如此迟延才对。

    “刘省旗!”

    为首之人翻身下马,对着刘睿影恭敬行礼。

    “嗯……”

    刘睿影点了点头,并未多言。

    这会儿他的心绪有些复杂,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处就在于,剩下的四人,他却是不用再理会,由这些后来的查缉司中人全权处理便好。

    他实在不想再管什么事,只想蒙头大睡一场,什么都不顾。

    “刘省旗,这里是……”

    那人欲言又止的样子,看的刘睿影想笑。

    尤其是他的剑上还在滴血,面前四个姑娘围拢在一句尸体旁不住的哭泣,但凡是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看懂个七七八八,哪里还用得着这般追问?

    如此明显的事,非要张嘴彰显他的愚蠢。

    刘睿影淡淡的看着他,仍旧是一言不发。

    “有人在查缉司大门处大声高喊石碾街上了死了人,然后属下等这才急匆匆赶来。”

    此人眼见刘睿影脸上有不悦之色,连忙解释道。

    “什么人?”

    刘睿影追问道。

    “好像是个女子。”

    这名查缉司中人说道。

    提起女子,刘睿影

    这两日可尽是在和女人打交道……从春暖阁开始,就没有停过。

    他下意识的抬头看向屋顶,正巧对上王淼翩然而下。

    “她人呢?”

    刘睿影这才发现,原本屋顶上的两人,现在只剩下王淼自己。另一名女子,已经不见了踪迹。

    “马蹄声一响,她便抽身离开了。”

    王淼说道。

    “你和她是不是认识?”

    刘睿影沉吟了半晌后问道。

    “为什么这么说?”

    王淼抱着琴,略微歪着脑袋问道。

    “因为她至少有三次机会都能要了你的命……”

    “然后我还活着,还能跟你说话,因为这三次机会到了最后关头她都及时收手了。”

    王淼抢过刘睿影的话头接着说道。

    “难道不是这样?”

    刘睿影笑着反问道。

    他还是挺乐意和王淼说话的,毕竟王淼还算是有趣,和有趣的人说话不但省力,还会让自己的心情变得愉快。

    她们不仅能巧妙的接话,也会说出一些引人兴趣的有用话,而不是无脑说出的无用之词。

    刘睿影从袖筒里取出一块手帕,想要将剑上的血擦拭干净,然后插回剑鞘之中,王淼看到这块手帕,却指着问道:

    “这又是哪个姑娘送给你的?”

    刘睿影根本没有注意到这方手帕有何不同,经由王淼这么一说,他才看发现这方手帕着实有些不似男人用的。

    映入眼中的花纹极为面熟,看了好一阵子,他才想起来这应当是糖炒栗子之物。

    心中不由得很是沉重……自从叶老鬼告诉他,祥腾客栈中无人等候,赵茗茗、糖炒栗子,已经那名坛庭的小姑娘,就再也没有了下落。

    刘睿影一边用手帕擦拭着剑刃,一边叹了口气。

    “不然你送我个?”

    “我没有手帕。”

    王淼摇了摇头说道。

    “不过你可以找那人给你织一块,看到手上有顶针,腰间有丝线,肯定可以给你织出一块漂亮的来。”

    “赵茗茗。”

    刘睿影说道。

    “谁?”

    王淼追问道,身子都朝前倾斜。

    “我也不知道她是谁,突然一下出现,又突然一下消失。”

    刘睿影很是怅然的说道。

    她出现在他脑海里太短,短到几乎没什么回忆,如今想起,也只剩下这三个字,甚至他努力去想想别的,也只剩下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和朦胧的身影。

    曾以为这个名字将会一直存在,可消失也不过是瞬间之事。

    王淼可以看出刘睿影并不是很想聊这个话题。

    但从名字中,绝对可以断定她就是个姑娘。

    一个懂事的女人,要比刨根问底的女人更受欢迎,更容易被人喜欢。这般道理王淼自是清楚地很,所以她极为自觉地不再追问。

    “她好像对我的这枚印章很感兴趣。”

    王淼举起手腕晃了晃说道。

    她的皮肤也很白皙,手和手腕应当是人身上最容易晒黑的地方啊,可她却没有。

    这说明她其他看不到的地方不会比手腕黑。

    刘睿影朝前凑凑,目光先是集中在她的手腕上,之后才是印章。

    这枚印章拓印出来的样子,刘睿影在春暖阁里王淼的屋子中挂的画上看到过。

    “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

    “我也不知道。”

    王淼回答的很是干脆。

    “那我若是问你这枚印章是哪里来的,你会知道吗?”

    刘睿影接着问道。

    “那我得想一想才知道自己到底知不知道。”

    王淼将琴拄在地下,把下巴放在琴上,竟是真的开始认真想了起来。

    刘睿影耸耸肩,并未真的在意王淼到底能不能想起来这枚印章的来历。那织补摊的女子虽然也曾对他出手,可他现在根本顾不上这间无关痛痒的事情,一门心思只想着先将东海云台众人先肃清干净,然后再去往“会仙楼”汪老大兄弟处,套问出那名来自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到底来中都是为了什么,和“宝怡赌坊”以及大老姜之间又是什么关系。

    “剩下的四人全部送到诏狱,凌夫人自会区处。”

    刘睿影吩咐道。

    目光从四人面庞上扫视而过,只见她们各个面如死灰,双眸中毫无生机。

    但手中的剑,却没有丝毫放松,使得查缉司众人不敢轻易上前。

    没了牙的毒蛇,即使再张牙舞爪,对人也不会有任何威胁。刘睿影先去的一剑,彻底破碎了她们的希望,手中握着的剑也如废铁。

    他慢慢走上前去,用剑鞘在四人的手腕上挨个敲了一下,“当啷”一声,手中的剑立马掉落在地,而她们四人的目光竟是连看都没看一眼。

    查缉司来人中的领队,见状有些挂不住颜面……明明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他们却畏缩不前。这虽然不算是什么大的过错,可要是传回了查缉司中,名声也不会好听。

    “放心,这事我回去之后会亲自给凌夫人交待。至于查缉司那边,掌司大人也不会追究什么的。”

    刘睿影以一副宽慰的口吻说道。

    得到了刘睿影的保证,这为首之人着实松了口气。对着刘睿影再度拱手行了个礼后,便张罗着其他查缉司部众给这四人套上枷锁。

    至于地上的那具尸体,他们却不敢轻易决断。

    中都城的街面上死了人,不管是谁、属于何方势力、善恶与否,却是都有个极为麻烦的流程。

    即使查缉司有特敕傍身,在中都城里也不敢造次。首先得知会给负责巡城的三威军军士,而后由一位三威军官长与查缉司中人共同核查清楚死者身份,出具详尽的综述,最后以三威军和中都查缉司联合的落款,上奏给擎中王刘景浩,王爷御笔亲批,此事才算彻底了解。

    “就地处理,不留痕迹。”

    刘睿影看着死不瞑目的尸体说道。

    这名领队也是个识趣的人,知道现在的局势与风向。刘睿影的话不说一言九鼎,至少掷地有声。

    如此行事虽然极为不合规矩,但他没有多问一句。自己径直走到尸体旁,从衣襟中掏出一包药粉,均匀的洒在尸体上。随后对着一名部下使了个颜色,此人手腕一翻,拿着一对火石立即上前,“蹭”的打响。

    火星落在药粉上,燃气了淡蓝色的火焰。并不剧烈,但却将整个尸体全都包裹在其中,很快就烧的一干二净……

    地上的鲜血,也被他们用查缉司特制的药剂清除干净。除了焚烧尸体时,火焰将地上的砖石烘烤碎裂了几块之外,石碾街又恢复了往昔的面貌。

    刘睿影看后点了点头,把王淼拉倒一旁,边翻看那名女子留在织补摊上的东西,边郑重其事的和她谈起在春暖阁中的约定。

第四十九章 密约

    “咱们之间的事该怎么说?”

    王淼问道。

    “咱们之间?”

    刘睿影反问道。

    王淼声音很大,声调很高,一旁忙活的查缉司众人都竖起耳朵听了起来。他现在可是擎中王刘景浩身边的红人,能听到只言片语的琐碎,既能满足猎奇之心,还能日后拿出去当个说头炫耀。

    这男人和女人之间,无非就是那些事,看来这刘睿影也不过是像其他男子一样,避免不了被红颜所误啊。

    刘睿影有些不自在……他和王淼还未熟悉到这般地步,对方如此说法自是让他尴尬,身子偏侧少许,彻底面对着王淼,挡住身后的查缉司众人,好像这样就能掩盖住刚才的言语。

    王淼看到刘睿影的举动,只是笑了笑,她当然知晓其中的利害关系,方才那样却是故意为之,无非是为了争取主动。

    如此她说什么做什么,刘睿影却只能接受,拒绝起来便很艰难了。

    紧接着,王淼动了动嘴,并未说出任何话音,但刘睿影从口型上不难看出,她说的是“李韵”二字。

    “我知道,但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刘睿影说道。

    “为什么。难道你想毁约?”

    王淼质问道。

    “我答应的事,一定会做到。”

    刘睿影看王淼的脸色骤然冰冷,便也严肃起来说道。

    “看样子你知道她的下落。”

    王淼说道。

    “她已不在中都。”

    刘睿影说道。

    “这些人可是她的部下?”

    王淼抬了抬下罢,指向刘睿影身后。

    “是东海云台中人,不过不是她的部下。”

    “是她妹妹李怀蕾的。”

    刘睿影停顿了片刻说道。

    他还是决定将关于东海云台的事都告诉王淼,但事关查缉司颜面,告诉归告诉,却是不会详细解释。

    “现在我相信你是个守信用的人,但我不信你可以做到答应的事情。”

    王淼环抱着双臂说道。

    “这又是为什么?”

    刘睿影觉得她的话有些过于奇怪,以至于自己完全跟不上节奏。

    “因为你竟然会单纯到相信东海云台的人能改旗易帜,向中都查缉司投诚。”

    王淼说道,语气中浓浓的嘲讽之意,显而易见。

    她从来都没有信任过李怀蕾,只是在静静等待她叛逃的时候,她要看看,这个刘睿影该怎么应对。

    刘睿影半时天吐不出一个字,最后只得叹了口气,纾解下心中的郁结。

    他当初不过是因为对李韵的仇恨,加上对李怀蕾被李韵差点杀死的怜惜,错信了这个人,失去了理智罢了。

    也没想到,这个李怀蕾演技如此高超,竟让他半点都没有察觉。

    王淼的话虽然难听,但此事若是细细掰扯一通,也的确是这个理。

    要不是他错信李怀蕾。也不会发生这么波折。

    “我要去趟会仙楼。咱们之间的约定,她不死,就有效。”

    刘睿影说道。

    多说无益,和王淼之间也没什么能再掰扯的,还不如干脆些结束, 其他的日后再谈。

    王淼听后先是一愣,片刻的功夫,刘睿影已经从他身边走过,回过头去只能看到背影。

    “这枚印章的事我的确想不起,等我问清楚了,写信告诉你!”

    王淼说道。

    “你怎么知道我要出远门?”

    刘睿影站住脚步,很是差异的问道。

    “我是女人。”

    王淼笑着说道。

    女人总是有超乎寻常的预感,尤其是从男人的细枝末节中发现不同。

    这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天赋,但凡男人的举动不同寻常,就会敏锐的进行判断,并且准确的猜测出正确的答案。

    一个在感情中的女人,思维可以达到极点。

    刘睿影想笑,可嘴角用力扯了扯,却没能笑得出来……

    会仙楼就在石碾街上,刘睿影走过去最多一盏茶的功夫。但他故意放慢了脚步,因为不知道“会仙楼”中现在到底是怎样的光景。

    这么近的路程,即使再慢,也消磨不了太久。

    一抬头,“会仙楼”的招牌就压在脑门上。从敞开的大门往里一瞧,全部都洗刷干净,看不到一丝血迹。

    刘睿影特意抽动了几下鼻翼,从院子内竟然冒出一股浓郁的肉粽香味。

    忙碌了一夜,事物的香味最能勾起人肚子里的馋虫。一锅烂白菜,都能吃的津津有味,更不用说这肉混着大米的香味。

    “会仙楼”的肉粽是头号招牌,用的肉是猪身上最好的一刀,一头猪只能做十个肉粽。米也是新米,每一粒都得过筛子的,以此保证口感的统一。

    刘睿影闻着肉粽的香味,不由自主的走了进去,刚迈过门槛,“汪老大”兄弟俩就从内院走出来。

    “见过刘典狱!”

    老大拱手行礼。

    老二也有样学样。

    他俩身后跟着那位管事,不过他一条袖子空荡荡的,系在腰带中。原本别在左边的匕首,现在换到了另一边。现在他只有一条左臂,只能用左手持刀。

    相比于“汪老大”兄弟俩脸上的喜色,这名管事更让刘睿影在意。

    他的脸上尽是平淡,看不出任何悲喜。

    像个僵直的木头人,没有任何表情。

    几个时辰前,他还是完好无损。“会仙楼”中的变故,让“汪老大”兄弟俩死战一场,让他丢了一条胳膊。

    普通人受了这么重的伤,定然是动弹不得,心境也会随之而崩溃。可他却像被筷子轻轻的戳了下似的,除了看上去的不同之外,再没有其他任何。

    “汪老大精神的很!”

    刘睿影回礼说道。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兄弟二人都是俗人,当然不能免俗。”

    老大说道。

    “什么喜事?”

    刘睿影问道。

    老大朝着西边儿望了一眼,刘睿影追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西边的天空已经被漆黑如墨的浓艳所笼罩。

    下方还有源源不断的滚滚烟尘,如同恶龙一般,朝天空张牙舞爪的飞舞而去。

    他本以为“汪老大”说的喜事是指他们兄弟俩在“会仙楼”的变故中绝处逢生。没想到却是有了这样的惊天变化。

    这是什么喜,看起来倒像是灾难。

    “这是……”

    刘睿影话到一半,硬生生的咽了回去。

    这是火,大火。

    唯有起了大火,才会产生这样的铺天盖地的黑烟。

    看位置,起火的地方离“会仙楼”不远,刘睿影顿时就想到了是何处。

    “嘿嘿,真他们的过瘾!”

    老二看着黑烟,兴奋地拍着巴掌说道。

    “刘典

    狱放心,我们没有伤人。宝怡赌坊只剩下个空架子,里面已经一个人都没有。”

    老大说道。

    刘睿影木讷的点了点头。

    在老大出言解释之前,他已经想到起火的地方应当就是“宝怡赌坊”。这家赌坊最开始因为有白衣人杜彦的存在,后又有漠南的蛮族以及岩子的参与,让刘睿影觉得很是不可捉摸。

    眼下被“汪老大”兄弟俩付之一炬,他心里也是“咯噔”作响,其中的底细到底如何,也成了个谜……

    “既然都没人了,何必烧掉?”

    刘睿影问道。

    “没人自己知道,烧了别人知道。”

    老大说道。

    同时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刘睿影客套了几句,便跟着三人朝里走去。

    这兄弟俩要吃街面上的这碗饭,最需要的就是面子。敬重和惧怕相比,显然是后者更加好用。

    敬重需要日积月累的重复,还会有不识好歹的人不愿意买账,但惧怕却是一瞬间的功夫,杀几个人,放一把火,就能做到。

    自从宝怡赌坊开张,“汪老大”兄弟俩便被压的抬不起头来。按照老二的话,那就是一群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竟然骑着他们兄弟俩的脖子拉屎。

    颜面大损,与之同来的就是生意上的惨淡。

    他们二人紧张些还不要紧,毕竟以前是补匠,饥一顿饱一顿的,都能习惯。可混了这么多年,屁股后面跟着上百张嘴,却都是要吃饭的。

    不仅是饭,还得喝酒吃肉。酒是好酒,肉食精肉。

    这些人都是看钱卖命,没人会跟着兄弟来过苦日子。要是这样的局面再持续的久些,那就是树倒猢狲散,这么大的“会仙楼”里,估计一个人都剩不下来。

    “宝怡赌坊”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平常人眼里或许只是一个火烛不小心,但知晓行情的人,却是明白其中的含义。“汪老大”还是“汪老大”,这兄弟俩仍旧是中都城里的一杆旗帜、一柄标枪,插在石碾街上,谁都不可动摇。

    这把火烧的让他们兄弟俩痛快,却是让先前那些游移不定甚至直接背信弃义的众人吓的肝胆碎裂……

    跟着“汪老大”兄弟俩,刘睿影走进了更深的一房雅间。

    不似先前的那间装点奢华,反而很是素朴、简单。桌上只摆了四副碗筷,对应着四把椅子。

    “这是我兄弟俩平时吃饭的地方,没有外人来过。现在小武也是兄弟了,日后就我们三人在这里吃饭。”

    老大说道。

    言到此处,刘睿影才看到那名管事的脸上展现出了笑意,看来昨夜“会仙楼”中的变故,他才是最大的赢家。

    四人分宾主坐定,立马就有伙计端上来了一盘肉粽,正好十个。按照老大的说法,包这十个肉粽的猪肉,是在半个时辰前刚刚宰杀的。四个人,一人分两个,还余下两个。但当雅间的门再度打开后,刘睿影就知道,这盘肉粽却是一个都剩不下来。

    两名伙计抬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榻走进来,放在门的右边。榻上半躺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脸上胳膊上全都是片片淤青。一只眼睛睁着的很大,死死的盯住桌上的肉粽,另一只眼睛被淤血寄的只剩下一条缝隙,正是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

    “郎中说他已经无碍,昨晚最激烈的时候,他还在呼呼大睡。醒来时就喊饿,伙计给灌了半碗米汤。现在应当可以吃些东西了,吃饱了有精神也好让刘典狱问话。”

    老大说道。

第五十章 条件

    独臂管事从桌上拿起两个肉粽,扔了过去。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伸出双臂,手腕一抖,稳稳接住。但却因为用力过猛,手中力道拿捏的不到位,粽叶缝隙处,有一团团馅料涌出。

    “给你吃的!”

    独臂管事说道。

    这名漠南蛮族不落的智集显然对他还有些惧怕……再加上他的语气着实算不上多好,身子顿时打了个寒战,双手捧着肉粽,凑近鼻尖处仔细的闻着。

    鼻翼抽动了几下,突然张开嘴,一口一个,连同粽叶一并吞了下去。

    这样子,丑的连刘睿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而这名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却浑不在意,还津津有味的将手指放在嘴里吮吸起来。

    “粽子就是给人吃的,你们有你们的吃法,我有我的吃法。”

    这名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说道。

    话音刚落,便张大了嘴,朝上仰着脖子,用右手两根指头,从嗓子眼里把包裹粽子的两片叶子都拉了出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汪老大”兄弟俩论见多识广,绝对要在刘睿影之上。街面上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什么样的人没来过?即使用手伸进锅里捞面条吃的,也不是没有。但像是这般先将粽子整个吞下肚去,再从嗓子眼里拉出来的,着实是没有见过!

    刘睿影也是大开眼界!

    不过更让他意外的,却是刚才这名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说出来的话。

    对于一个小小的粽子来说,的确是各有各的吃法。要是放在其他事情上,岂不就是求同存异?

    五大王域中人向来把他们称呼为蛮族,现在看来人家一点也不蛮,至少脑子的灵光程度,不比王域中人差。

    他们会的,王域中人可是孤陋寡闻,半点都没听说过!

    可见在他们所谓的蛮族眼里,他们才是蛮族之人,因此不要客观的给一个种族下定义,或许自己也是旁人眼里的异类。

    刘睿影慢条斯理的剥开一个肉粽,用筷子从粽叶上夹起,沾了些白糖后咬了一口。

    “会仙楼”的肉粽的确很好吃,肉汁将每一粒米都浸润的通透,嚼的满口生津,恨不得能一口全部都吞进去才过瘾。

    他吃完手上的粽子,又信手将自己的一个扔了过去。

    看那蛮族智集的架势,两个粽子显然是吃不饱,三个也不说一定能吃饱,但起码要比两个舒服些。

    “好吃吗?”

    刘睿影问道。

    “不好吃。”

    蛮族智集摇了摇头说道。

    “这里的粽子可是非常有名。”

    刘睿影说道。

    “肉就是肉,饭就是饭。肉包在饭里,肉吃的不过瘾,饭吃的也不过瘾。”

    蛮族智集说道。

    “这和有名无名没有关系。”

    顿了顿,却是又补了一句。

    “汪老大,这应当是你的肉粽第一次被人否定吧?”

    刘睿影转头看着老大,笑着问道。

    老大一脸无奈,心中还有些诧异……不知刘睿影到底想做什么,跟一个漠南的蛮子有什么好客套?想知道什么,直接了当的问就好,再不济,就让那独臂管事或是查缉司、诏狱中人直接动手,总有办法能敲开他的嘴。

    这么简单的事情,非要弄得如此复杂,按他来看,对付这种没脑子的人,就要用武力才是,不然即使用了计谋,对方能不能领会,还是个问题。

    这倒显得白费力气。

    “想回家吗?”

    刘睿影问道。

    这名智集骤然抬头,看着刘睿影,双眼中光芒大盛,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这也不是你能说了算的。”

    智集说道。

    “看来你觉得自己很重要?”

    刘睿影反问道。

    智集笑了笑,没有回答。不过他的笑已经能够代表一切。

    漠南蛮族部落从来没有人离开过漠南,自从欧家将下危州的城门封死之后,蛮族便也退居至漠南深处。他要不是身怀秘任,也不会轻易涉险。

    他的笑让刘睿影有些不舒服……余光瞥见身边的“汪老大”兄弟俩,似笑非笑的,脸上尽皆是嘲讽。

    刘睿影轻轻咳嗽了两声,准备换个法子与其再掰扯两句,那独臂管事儿的耳洞忽然动了动,起身开门。

    门外进来三人,为首的正是诏狱一名典狱,排名第十五,还在刘睿影后面。他的身后跟着两名诏狱狱卒,每人手上都提着个篮子,上面盖着巾绢,看不到装的是什么。

    不过他们的胳膊蹦的很直,肘部连一点弯曲都没有,提着篮子的肩膀还有些下沉,说明篮子里装的东西。

    刘睿影和来人不熟,只是在诏狱里打过个照面而已,就连名字也记不住。

    但他对刘睿影很是了解,大大方方的叫出了他的名字,还很是亲近的走上前,拍了拍刘睿影的肩膀。

    “凌夫人给你的信。”

    这位诏狱典狱说道,从怀里取出一个信封,递给刘睿影说道。

    “让你现在就看。”

    刘睿影撕开信封,里面有两页信笺,整整齐齐的叠着。凌夫人的字很是隽永,颇具古意。和她人相比,一眼看上去反而没有那么多霸气。不过要是仔细看看其中的比划勾连,还是能从中发现隐藏于其中的锋芒。

    虽然写了两页信笺,但字并不多,所以刘睿影读的很快。

    但他却读了三遍。

    第一遍是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读的,第二遍也是如此。第三遍却是从中间开始,

    朝后面读去,将后半段重新又再度了一遍。

    一封不长的信,读三遍的原因不外乎一种,那就是他没能看懂。

    没看懂其实也并不怪他,因为凌夫人这封信就没有写完。

    她给刘睿影写信,自然不会是家长里短的闲话,而是有事情吩咐交待。

    吩咐交待一件事最重要的,就是时间,地点,和人。

    这封信里,地点和人都说的很是清楚,独独缺少了时间。

    刘睿影读了三遍,都没有从中找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一个字词,不由得困惑的看向这位自己的同袍。

    “现在。”

    诏狱第十五典狱对着刘睿影说道。

    最关键的信息,凌夫人并未写在信里,而是告诉了这位典狱,让他亲口传达。

    为了防止信被拦截或者偷看,这是最好的办法,就算别有用心之人得到心,也会看的不知所以然。

    刘睿影心里闪过一瞬欣喜和轻松。

    中都城虽然只回来了短短几天,但却好像比以前一整年还要累,还要消磨。

    漠南之行,凌夫人在失踪以前,就曾透露过口风。现在却是事不宜迟,刻不容缓,迫在眉睫。

    “至于其他你想说的,凌夫人说她都知道,让你尽可以放心。”

    典狱接着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随即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喂!”

    他转过脑袋,冲着那名漠南蛮族不落的智集唤了一声。

    “送你回家可好?”

    刘睿影说着,还扬了扬手中的信。

    “你们王域中人无利不起早,能放我走已经很稀罕,还让你专门送我回去,有什么条件不妨直说。”

    智集说道。

    他虽是蛮族,却不傻,素不相识的刘睿影肯无缘无故的帮他,他怎么都不信,这其中肯定是有些什么所求或目的。

    “放了你也行,只是没有我送你的话,靠你自己估计连中都城都走不出去。”

    刘睿影说道,很是隐晦的指了指“汪老大”兄弟俩。

    矫枉过正,除恶务尽,宝怡赌坊都被这兄弟俩一把火烧了,他这个在中都城里毫无根基的蛮族之人,哪里还有任何顾及?

    这名智集看着“汪老大”兄弟俩,又看了看独臂管事,最终咬咬牙,一拍大腿,从榻上跳了起来,站在刘睿影身边。

    “什么时候出发?”

    “现在!”

    刘睿影说道。

    言毕,又和“汪老大”兄弟俩寒暄了几句,毕竟能捉到这人,还多亏了他们二位的功劳。

    独臂管事一直将刘睿影送到“会仙楼”门口,正要分别,他忽然挡在了刘睿影身前,拔出插在腰间的匕首,递到刘睿影面前。

    “大哥的意思,让你拿去。后面回来了中都城,一把街面上的这匕首比官衣好使。要是不行,就来“会仙楼”中找我。吃个肉粽的功夫,就能妥帖。”

    这是独臂管事第一次开口说话。

    他的语速很快,但一句话中还有几处明显的磕巴。

    刘睿影知道这是因为他不常说话,可脑子又转的很快,所以嘴就显得有些跟不上,自然就会出现些磕巴。

    想了想,还是伸手接过,总不能不受对方的好意。

    “不光是中都城,城外方圆百里,都有点用。”

    独臂管事离开前又补了一句。

    刘睿影本想的把这柄匕首收在袖筒中,但听他这么一说,却是插在了腰间,明晃晃的,看上去十分神气。

    从诏狱中赶来的这位典狱,引着他与那名蛮族智集,直奔三威军的驻地。

    驻地后有个隐秘的渡口,从这里出城,最不引人注目。

    “大闹过太上河的人,划船不是问题吧?”

    这位典狱打趣的问道。

    “太上河上划船最好的人叫高旭凯,我同他一个桌子上喝过酒。”

    刘睿影答非所问的说道。

    话音刚落吗,两个人却是都笑了起来。

    霁月清风,万籁俱寂。

    朦胧的月色之下,隐约可见一个膀大腰圆,权鼻浓眉,身着粗布青衫三十来岁的阴阳师,腰佩长剑,负手而立,站在小船之上,正对着夹岸美景愣愣出神。

    “怎么,有些紧张?”

    刘睿影问道。

    凌夫人在信中特意交待,刘睿影不到万一,不得暴露行迹。对此连用了两个切记,一个勿忘。

    对此,她十分看重,因此特地强调,这份小心,刘睿影隔着信件也能感受得到。

    所以他与这名蛮族智集便打扮成了阴阳师的模样。

    阴阳师走南闯北,自是让老百姓们见怪不怪,从漠南去中都不奇怪,从中都去漠南也不奇怪。

    蛮族智集被刘睿影这名一说,伸手拍了拍脑袋,连忙拾起脚下竹篙,往水里一搠、一撑、一收,小船微微颤动了几下,向前划去一大段距离。

    小船所经过之处,正好位于两山之间,放眼望去,危峰兀立,怪石嶙峋,无数桃红柳影更是点缀其中。

    阵阵清风徐来,落英缤纷,漫天飞舞,婆娑回旋,阴阳师见此场景,忍不住停筏观看,任由无数花叶扑打在自己脸上。

    鼻尖上缭的清香让他陶醉其中,他干脆一动不动,轻轻攒动着鼻翼,沉醉在故乡的情结之中。

    “咻!”

    倏忽间破空声响起,一道吞吐着寒芒,不到半寸长的飞刀,藏匿在数百片花叶之中,直扑刘睿影的面门。

    他伸手一捉,那柄飞刀便落入在掌心之中,凑近一瞧的同时,又忍不住翘头往飞刀飞来的方向望去。

    黑漆漆的夜,月色与水色连在了一起,恰似一笔水墨,颜色介于明暗浓淡干湿间的变化,除了远山与林木的轮廓,其他都难以明辨。

    刘睿影紧皱眉头,不断打量着掌心的东西,这是凌夫人在信中描述过得一件信物,言及此物,从字里行间都能感觉到凌夫人的悲凉之意。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这信物托付的故人是否已逝,所以让刘睿影酌情处理,毕竟这信物持有之人,能在下危州中给他不少帮助。

    现在刚离开中都城,便见到了这信物,却是令他有些不知所以……

    刘睿影原以为蛮族之人定不会划船,没想到他划的却是比自己还要平顺的多。问起这事儿时,他却是又一脸的不屑,过了半天,才说漠南中其实有个大湖,至于多大谁也不知道,因为没有人绕着湖走完过一整圈。漠南中所有的蛮族部落,都星星点点的坐落在离湖不远的地方,平日里都靠船穿梭往来。

    小船忽然一阵剧烈起伏,溅起冰凉彻骨的湖水,打湿了刘睿影脚上的鞋,他的精神这才从“信物”中蓦然醒悟,一抬首,小船已然靠近了岸边。

    两人踏上岸边,借着氤氲月光,回首望向水面上随波逐流的小船。这里水流湍急,他心中稍一踯躅,小船便在几个呼吸功夫便消失不见,刘睿影随即带着蛮族智集拂袖大步离去。

    这里刚出中都城不远,还算是城郊。刘睿影在上传前,特意问了问那名典狱,这才知道距离此地下船处不远有个客栈,可以歇脚打尖。

    黑云惨淡,无可预料地遮蔽住正片天空,彻彻底底的笼罩远处的中都城墙。

    客栈里的掌柜正在只手托着脑袋打着瞌睡,口中咿呀自语,时不时舒展眉头,不知道在做着什么美梦。

    刘睿影提起青衫,抬腿走进客栈,孤灯如豆,罩在他的脸上,为那消瘦的肩头上披上一层绯红。

    “咚咚咚!”

    刘睿影敲了敲台面,掌柜一个激灵,猛然张开双眼,脸上尽是不快之色,刚准备发作,却看到台面上白花花的银子,马上一脸谄笑:“客观是住宿还是吃饭。”

    “还有什么吃食?”

    “有有有,且随我来。”

    掌柜连忙起身,在前面带路。

    刘睿影被掌柜带到了后院之中,已然被装潢成酒肆,青石板地面上整整齐齐摆放了五张方桌。

    邻近最大一张方桌旁,坐着豹头环眼的虬髯大汉和一个面如傅粉的羸弱小生,一看就知道是江湖上的人物,看到他进来,都投来诧异的目光,随后低下头继续饮酒。

    对于进来之人,任何人都会看上一眼,也仅仅是一眼,了解当下身边的人大概都是何人,最后无关其事的各做各的。

    刘睿影随便找了一张桌子,放下手中剑,撩起青蓝色粗布长衫,在桌前坐下。

    “客观您看看想来点什么?”

    掌柜连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笑的问道。

    “你们店里面都有些什么?”

    刘睿影捋了捋下巴上沾着的一撮山羊胡,阴阳师好像都有胡子,否则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就会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

    不摸点什么,心里总是没底,好像本身的能力,都包括在胡子之上。

    “我们小店虽然偏僻,但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鸡鸭鱼肉样样不缺,我最拿手的菜有:葱爆羊肚、红烧排骨、麻婆豆腐……”

    掌柜热情的一连报出十几种菜名。

    “给我来上两壶好酒,随便给我做三个肉菜就行,我不挑。”

    刘睿影沉吟了半响,才开口说道。

    酒是给这名蛮族的智集喝的,肉也是给他吃的。

    刘睿影自己并不饿,也不渴。

    只要出了门,他就会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决计不会在人生地不熟的去处喝酒。

    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不仅会被坑,酒好不好也是个问题。

    “好嘞,好嘞,客官您稍等,我这就给你做去。”

    掌柜一听,困意全无,精神抖擞,快步奔向厨房,生怕客人等急了。

    不一会功夫,菜就上齐了。

    刘睿影先是给蛮族智集倒上满满一大碗酒,看着他仰着头咕嘟咕嘟一口喝完,还喃喃自语道:“好酒好酒。”

    “不过比起我家里的酒,还是差了些。”

    他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然后慢慢伸出手中的筷子,夹起一块牛肉放在嘴里咀嚼起来。

    刘睿影的目光却被其他两桌人所吸引。

    那个虬髯大汉突然拿起手边宽剑,双手握住刀柄,手臂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左腿微弓,右腿紧绷,做出一个劈砍的动作,眼睛一眨不眨的死死盯着门外。

    而面如傅粉的小生始终不闻不问,犹自在自酌自饮,神色没有一丝变化,看起来满不在乎。

    从此二人的一静一动之中,可以看出,这个小生无论是定力还是功力,绝对在这个虬髯大汉之上。

    只是他柔弱的面容,减少了别人对他的警惕。

    掌柜在给刘睿影两人上了菜之后,依旧在柜台上打着瞌睡,全然没有注意到一个如鬼魅般的身影飘到后院之中。

    这动作之快,就连刘睿影还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虬髯大汉身形暴动,如离弦之剑,轰然一声巨响,他已经手持阔剑立在门旁。

第五十一章 世家

    “我在中都住了小半年,你在城外等了我小半年……无非是几柄剑而已,至于如此?”

    来人并没有回答,这位虬髯大汉也不在言语,登时提剑便砍。

    近五尺长的阔剑,挥舞起来,上面还挂着满满当当的铁环,互相撞击之下,发出清冷的丁零当啷,显得势尤为浩大。

    刘睿影听到“中都”,再听到“剑”,顿时就明白过来这为看上去五大三粗的壮汉,竟是行的鸡鸣狗盗之事……

    不过中都城里,能被人惦记的剑,除了他的星剑之外,恐怕就是欧家剑。

    相比于星剑的隐秘,欧家剑自是众人皆知。

    他停下手中筷子,回过头去,只看不过一个呼吸间,那大汉就横飞了回来,砸到离刘睿影不远处的一张方桌上,将方桌砸的四分五裂,而他也躺在地上,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脖子用力梗着,肩膀还不住的抖动,却是又挣扎了几下,脖子顿时一软,四脚朝天躺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掌柜早已惊醒,躲在后面远远的观看。

    眼见自己小店被砸,也顾不上害怕,踉踉跄跄往这边跑来。

    “你……你赔我桌子!”

    掌柜声音嘶哑的叫喊着。

    刘睿影也不知他是真傻还是装样子,怎么看这都是人命关天的事情,他却是还在心疼店里的桌子。

    钱财是很可贵,可没了命又如何花钱?

    属实是本末倒置了。

    一瞬间,他却又反应过来……普通客栈的掌柜,那里见过这种场面,看着自己店里砸碎的桌子以及地上躺着个只剩下半条命的人,如五雷击顶般,“噗通”一下,跪倒在地上,体若筛糠,呆呆地望着虬髯大汉起伏,半张着嘴,始终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他可没死。”

    刘睿影笑着摇了摇头,单手将掌柜提起,用脚勾过一张方凳,扶着他靠着墙坐下,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定银子,拍在桌上。

    方才与那大汉动手之人,也走进了客栈之中,只见来者头戴青白色东坡巾,一身白衣胜雪,点尘不染,倒几分谪仙之姿却是要比刘睿影更像阴阳师。

    仅仅是外表,就有碾压性。

    唯一令刘睿影感到不足的就是他有一只袖子竟是空的。

    相比于身体健全的人来说,残废总是更能勾起人的同情。刘睿影熟悉的两位阴阳师,叶伟是个跛子,萧锦侃是个瞎子。所谓天残地缺,在这师徒俩身上却是体现的淋漓尽致。

    好像拥有强大的身份和力量,总要有一些别处残缺似的,人到底是人,不能十全十美,好处都给占去。

    “敢问阁下是?”

    这人走进来,自己从柜台上拿了瓶酒,不紧不慢的端起酒杯抿了口,微微眯起双眼,冷冷地问道。

    “行脚路过之人。”

    刘睿影说道。

    阴阳师天南地北的走街串巷,收人钱财,替人消灾,指点迷津。刘睿影先前还不觉得自己这身儿装扮有什么好处,但当真出了中都城往南走时,才发觉果然好用!

    南便不比西北。

    虽然也有王域划分,王爷坐镇。

    但真正的权利,却是掌握在各个世家手中。最显著的,便是下危州中的欧家,连平南王都得礼让三分。

    不过在平南王域,可以和欧家平起平坐的世家,起码还有两三个。只是欧家剑太过出名,所以风头上压过了这两家。好在这些大世家各自有各自的营生,各自有各自的地盘,平日里逢年过节,还是礼尚往来,看上去一团和气。其余分剩下的地方,则被许多大大小小的世家瓜分干净。

    县官不如现管,远在平南王城里的王爷,哪里有这些世家对于普通人的影响大?

    远水解不了近火,重

    要的还是距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小官,在百姓眼里,可比高高在上,一辈子都不一定能见到的至高统治者还要有权威。

    毕竟他们嘴里粮食多少,皮肉疼不疼,妻子孩子哭不哭闹,都是小官说了算。

    久而久之,王爷就成了个象征,平南王域的中坚力量,还要靠这些个大大小小的世家。

    “你与他认识?”

    这位巾冠书生指着躺在地下的大汉问道。

    “不认识。”

    刘睿影摇了摇头。

    “你常来这家店?”

    巾冠书生再度问道。

    “碰巧路过,头一回。”

    刘睿影说道。

    “既然不认识,既然头一回,何必要插手我欧家之事?”

    巾冠书生怒目圆睁,言语中没有丝毫客气。

    刘睿影一时无言……

    他虽然猜到了那大汉偷的应当是欧家剑,缺位想到这位巾冠书生竟然就是欧家中人。

    下意识的摸了摸藏在衣袍中的欧家短剑,刘睿影思忖片刻后还是决定虚以委蛇,然后借机离开。

    吃饭的地方多得很,错过了这个村,还有下个店。但麻烦躲过一桩就是一桩,这点毋庸置疑。

    单凭他与欧家家主欧雅明还有当代剑心之一欧小娥的关系,他却是也不能对欧家之人出手。

    “在下从未插手,最多算是看了看热闹罢了。”

    刘睿影摆摆手说道。

    银两已经放在了桌上,结了酒菜钱,刘睿影看了一眼坐在自己对面的蛮族智集,他快速的又往嘴里塞了几块肉,眼中看着还剩下大半的酒菜,很是不舍,但还是同刘睿影一并起身。

    身子还未全然站起,刘睿影只感觉白光乍现。

    再凝神,一柄二尺三寸的长剑,闪烁着森森寒光,就已经被那巾冠书生握在手中。

    看形状,的确是欧家剑无疑。

    剑身连接剑柄的位置,还镌刻着独有的欧家纹饰。

    这样的纹饰在寻常可以买卖的欧家剑里,决计没有。不过这也从侧面应证了他的确是欧家之人。

    刘睿影还是不想出剑……他张口正想说话,忽然破空声连响数下。

    不知道什么时候,对面的屋脊后突然蹿出一道人影,手持一张铁胎劲弓,朝着他的方向连拉数下,刘睿影暗道一声不好,忙退,刚要避开,先前躺在客栈里的虬髯大汉又从他旁边窜了出来,挥舞着手中的阔剑,叮铃咣啷挥舞成一团白光,避无可避,结果刘睿影还有没摸到腰间刀柄,只感觉胸前一阵酥麻,身子直挺挺倒了下去。

    落地前的最后一刹那,他的身子被一双大手托住。定睛看去,却是那名蛮族智集。

    刘睿影不知自己身子为何会那样恍惚,被扶起后,仍然是腿软不已,双臂也使不上力气。

    回想起来,只可能是方才那客栈中的酒菜有不对。

    客栈门前朝东的大道上, 云雁惊起,嗒嗒马蹄声响,隐隐传来马嘶人啸。

    片刻间,双马而至,为首一骑,看来窜行甚急,牲口的嘴角,喷出浓浓白沫。

    紧跟一骑,身穿青衫,后负长剑,面孔瘦削,双目炯炯有神,顾盼间,宛如利剑出鞘,满脸肃杀之气。

    “便是此人偷了欧家二十七柄剑?”

    来人翻身下马,指着刘睿影说道。

    “应当是共犯!”

    巾冠书生显然同这两人极为熟悉。

    但他一开口,却是就给刘睿影扣下了一顶好大的帽子。

    也不论证据,张口就仿佛认定一般,迫有指向的将他牵扯进来。

    “说我偷了欧家剑,你有什么证据?”

    刘睿影冷冷的问道。

    这些世家在平南王域嚣张跋扈惯了,此地距离中都城不到百里,却是都能如此颠倒

    黑白,可想而知他们在平南王域会是个怎样的光景。

    一个个目无王法,在他们眼里,恐怕霍望来了,都不会影响到他们自以为是的样子。

    后至的两人,刘睿影却越看越是熟悉。尤其是两人手中的兵刃——阔剑与铁胎弓。

    早就听闻,平南欧家有两位外姓供奉。在欧家内,除了不能参与族中决议之外,其余的待遇和家主同等。

    “一剑”手中的巨剑一出,宛如晴天霹雳,怒涛翻涌,很少有人能在其一剑之下全身而退。

    “连弓子”全力之下,转瞬间可用一张铁胎弓射出九九八十一箭,好似密如雨下,遮天蔽日。

    现在这两人,无论是外貌还是手中的兵刃,都和刘睿影印象中的“一剑”、“连共子”极为相似。

    不过欧家若是一口气丢了二十七柄剑,的确不是小事,这两位供奉倾巢而出,也不是没有可能。

    欧家剑丢了不仅是钱财的损失,恐怕后面会有大乱,剑每一把都独一无二,抢夺不说,单是利用剑来滥杀无辜,或者干些旁的事,就够让人头疼。

    更有甚者会利用剑炒作,牵涉欧家名声与利益。

    当欧家剑并非欧家独给时,欧家的特殊性也就不复存在了。

    “可否听在下一言?”

    刘睿影还想给自己辩解清楚,觉得这两位成名已久的供奉,应当讲理才对。

    不曾想他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对方却是就一人动手。

    “一剑”的剑的剑称不上剑,应该称之为刀,因为没有剑会铸造的那么夸张,几乎没有剑该有的样子。

    刀出,风起。

    风一起,什么都就看不到了,飓风将树上的叶子,地上的尘土,统统卷起,遮住了一切,铁环碰撞在一起,宛如晴空惊雷。

    几乎同时。

    “连弓子”双臂齐振,连连拉弓,你甚至都看不见他弓上的箭,只能看见他的手快成一道虚影,似乎只是在拉一把没有箭的弓。

    九九八十一箭羽仙鹤般的冲上九天,密密麻麻、雨点般的箭头在阳光下闪着森森寒光。

    巾冠书生口中发出一阵长啸,但他的声音却突然停住……彷佛喉咙里噎着什么东西。

    怎么都发不出声音,宛如他一直是个哑巴般。

    他看到了一个几乎无人相信的画面。

    身为欧家供奉的“一剑”步步倒退,嘴角溢血,满脸惊恐,宛如白昼里见了鬼。

    他的双眼里是无边的恐惧,几乎把瞳孔都吞没。

    而他掌中无剑!

    他的剑已碎!

    漫天碎剑散落,七零八落躺着地他的脚下。

    更惨的还是“连弓子”……

    只见一串一串又一串的银光,连珠炮般直射他的面门,他不得不边退边用手中的铁胎劲弓去挡,一时间手忙脚乱,狼狈至极。

    那漫天银光正是从他手中射出的九九八十一箭。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箭毕,弓碎!节节折断。

    天地间沉寂了下来,沉寂到每个人觉得自己的心跳都是那么刺耳。

    心脉几乎随着那沉寂一同沉寂下。

    “一剑”与“连弓子”想来被欧家被称为“天上一剑,地上一箭“,所到之处,都会令人感到闻风丧胆。

    两人联手,可攻可守,可进可退,可远可近,称得上是珠联璧合的最佳拍档。世家之中,江湖之上,更是八面威风,睥睨四方。

    此时此刻,“一剑“与”连弓子“再无半点威风。

    颜面扫地,羞愧难当。

    刘睿影稳稳站在原地,竟是连衣衫都没有被碰到半分。

第五十二章 裂变

    成名日久的老前辈,最害怕的莫过于出手。

    江湖上日新月异,稍有不慎,就会使得自己英名扫地。

    眼下,这两人输在刘睿影手里,输的干净彻底,体无完肤。很是惊惧的四下张望了一番,好在没有旁人看见,不至于那么丢人。

    “一剑”与“连弓子”互相对视了一眼,都觉得自己这张老脸着实是挂不住……断掉的弓和碎裂的剑就这么丢在地上,二人却是头也不回,快步离开。

    刘睿影本想说些什么,毕竟他和欧家还是有不浅的交情。要是方才遇到的欧家人,不是那般狂妄,兴许还能解释清楚,帮他们一把也说不定。

    他也没有料到,刚出中都城竟然就会遇到这般的情况。

    回到这间客栈中时,掌柜的还在不紧不慢的收拾着满地的狼藉。

    “成天打打杀杀有个什么意思?踏踏实实过日子不好吗……”

    这话虽然是掌柜的低着头说出来的,但恰好刘睿影就站在他面前不远处,自然而然的就觉得这话应当是对自己说的。不自觉有些抱歉……从怀中摸出两块银锭,用手掌心托着,递给掌柜的。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见了钱顿时就笑逐颜开。

    顾不得双手沾满了油污,就一把从刘睿影手中将银锭拿过,放在嘴里,用后槽牙狠狠地要了一口。

    见到当真是银锭,纯度还很高,开心的从鼻子里直哼哼,宛如酒鬼喝多了宿醉,趴在说上做白日梦时吧唧嘴一般。

    收拾东西时,也没见这掌柜的有多么利索,但这两块银锭,却是手腕一翻,立马就不见了踪影。

    “客官您这边儿坐!这边儿已经收拾妥帖!”

    “哎呦!您可得小心着点儿,这破烂碎词片子千万别踩到,污了伤了您的脚!”

    前倨后恭,刘睿影花费了极大的气力才忍住不笑。

    抬头看到那位同自己一道的蛮族智集早已经坐在掌柜的引领之处,一只脚搭在长条凳的另一端,背靠着墙,舒舒服服的用胳膊撑着脑袋,但眼睛却望着门外,满满都是恨意……

    “怎么,害怕了?”

    刘睿影问道。

    “他们不是欧家人。”

    蛮族智集摇了摇头说道。

    “为什么?”

    刘睿影问道。

    欧家丢了二十七柄剑,除了欧家中人外,谁会这不顾一切的找寻?

    “最开始的那人,不姓欧。你应当知道,欧家虽然吸纳外人为族人,但条件就是必须改名换姓,自此之后前缘了断,往后便才算是欧家人。”

    蛮族智集解释道。

    对于这点,刘睿影当然清楚。

    他在刚到定西王域不久时,前往博古楼的路上就遇到了欧小娥,后来结伴而行,自是听说了许多有关欧家的事情。

    蛮族智集看刘睿影并未有什么反应,也不似准备接过话茬,就自顾自的继续说了下去。

    “那人一看就是欧家的外围,估计就指着这次事情能彻底进去,换了姓氏。”

    “你对欧家竟然这么了解。”

    刘睿影不禁赞叹道。

    “每一个生活在漠南中的神族人,对于欧家都是这样了解。”

    五大王域的人将他们成为蛮族,可他们却自称为神族。很多事情换个角度,大抵就是如此。或许这些“神族”中人,看五王,看刘睿影,觉得他们才是蛮族。

    “而且后面那两人也不是‘一剑’和‘连弓子’。”

    蛮族智集说完,端起酒杯,仰脖喝尽。

    他喝酒的样子像是寻常人喝水,然而喝水的时候,却又好似那水里有着成千上万把刀锋,稍有不慎就会将其开肠破肚一般,因此很是小心谨慎。

    刘睿影顾不得分析他喝酒的样子,不过方才这句话倒是引起了他极大的兴趣。

    其实刚才一交手,他心里也很是诧异。

    按理说欧家的这两位供奉,“一剑”与“连弓子”,成名已经二十年左右。算起年龄的话,应当比擎中王刘景浩还要大上几岁才对。

    这么一回想,刚才那两人的确是有些太年轻了,才堪堪是中年。

    另外,盛名之下无虚

    士。

    一个人但凡是在自己所在的行当有了名望,一定都是有所成就。做生意的,赚了大钱,发了大财。剑客杀了不少公认的名家。

    想要出名,最本质最简洁的办法就是比已经出名的人更厉害。

    人家有千万家财,你就有亿万。人家一日之内屠戮了三个马帮,五座山寨,你就轻轻一剑杀了他。

    即便人老力衰,体内的劲气和精神都变得迟缓、滞后,跟不上年轻一代,但出手时的临敌之经验,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速成的。

    交手的刹那,刘睿影便察觉到这两人的对敌经验不多。要么是许久未曾出手,要么就是出手的次数着实有限。

    “还有最关键的一点,你肯定也注意到了,但说不定没有反应过来。”

    蛮族智集统接连喝了好几杯酒,给刘睿影留了些许空白思索的时间。

    “这两者之间有什么区别?”

    刘睿影反问道。

    既然注意到了,那定然就是有了反应。若是根本没有反应,又怎么会注意到?二者相辅相成,本就不能分开单算。

    “你也用欧家剑,可曾见过欧家剑碎裂?”

    蛮族智集指着客栈外的荒地上说道。

    微弱的光照射下来,碎裂的剑身亮闪闪的,随着光线的移动而显得波光粼粼。

    刘睿影意识到刚才为何他会那么说。

    有些东西注意到了,但就是没能反应过来。用道理说,很慢说的明白,但放在具体的事情上,顿时就懂得了。

    “欧家剑会断开,绝不会碎裂。”

    刘睿影说道。

    蛮族智集点头称是。

    对于欧家的了解程度,恐怕许多欧家人都不如他。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句话一出口,刘睿影忽然打了个寒战……

    并不是因为天冷,而是因为心寒。

    一个人只有在紧张和害怕的时候,身体才会不由自主的抖动。抖动过后,便是呆呆的立在那里,没有动作也没有情绪。

    刘睿影发现自己的反应好似比注意总是慢了几分……碎裂的剑经由这位蛮族智集提醒才反应过来,然而刚才的那句话,直到说完之后,却是才想到了其中的诡异……

    倘若欧家剑不会碎裂,那么碎裂的剑就一定不是欧家剑。

    倘若那不是欧家剑,那么“一剑”和“连弓子”就一定是假的。

    将思路整理通顺之后,刘睿影得出了这么一个极为奇怪的结论。

    现在的结果就是,为何会有人冒充欧家的两位供奉?欧家到底丢没丢剑?

    最开始那位嚣张跋扈的欧家人,亦或只是外围,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

    这几件事连在一起,让刘睿影感到很是头疼……本来在外面向来小心的刘睿影,竟是也情不自禁的端起了酒杯。

    触碰到双唇的刹那,觉得有些清醒,但很快一杯便已空。

    几杯酒下肚,不过是回个头功夫,坐在对面的蛮族智集竟是不见了踪影。

    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无声无息蒸发掉了?

    就在这时,厅堂内阴风阵阵,门窗齐刷刷合上,所有烛火在风中起伏不定,继之全部火灭烟消。

    又闻黑暗中传来悉悉索索,一团乌云从头顶掠过。

    厅堂内,一片死寂,再无半丝声响。

    仿佛天地之间,只有这里还未打烊,其他各处包括中都城在内,全都停歇了下来。

    角落里的桌子上摆放着三大坛酒,刘睿影已经忘却了四周的变故,将酒杯换成了碗,一碗一碗又是一碗。喝着喝着,似乎觉得用碗还是不够过瘾,索性抱起酒坛往嘴里灌。

    一醉解千愁。

    刘睿影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喝酒,也不知道对面的人去了哪里,更是将一切都抛在了脑后,现在的他只觉得胸口上像是压着一块万钧巨石,喘不过气来,连带着后脑勺有些昏沉……

    晃了晃脑袋,但还是想不明白,干脆不再去想,继续灌酒。

    “掌柜的,上酒!”

    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喝了多少酒,张开五指,瞪大眼睛,无数根手指在眼前重叠摇晃。

    “客官,你喝的差不多了,我们小店也准备打烊了。”

    掌柜的凑上前去,小心翼翼说道。

    刘睿影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庞,甚至连一个字都为说出口来,便彻底的醉倒。

    也不知是趴着还是躺着,就在他将要进入梦乡之时,蓦闻得木窗吱呀一声,被缓缓推开,顷刻,屋子里面亮起微弱的烛光,又刮过丝丝寒凉。

    一道倩影,手捧烛台,用衣袖护着光亮,朝着他款步走来。

    有些女人看上去第一眼实在是很普通,说不上漂亮,也不能说不漂亮,唯有越看下去,才越觉得有味道。但这道倩影所属的女子,天地间恐怕是没有人敢说是不漂亮。

    待刘睿影看清后,看向她时的眼神就完全变了,如同一泓清澈透亮的泉水,连声音都夹杂些许着暖意。

    “你怎么一声不吭的就走了?”

    女子缄默不语,含情脉脉凝视了一会他,推门而出,不一会手里端着一盆热水,放在地上。

    刘睿影知道自己应当是醉了,但却分不清这女子的出现到底是真实还是梦境。

    闭上了眼,想要让脑中的沉闷继续缓解一二。

    很快那女子去而复返,很是小心的将他扶起,上半身依靠在床头上,轻盈的解开他的衣襟,露出胸膛,然后便开始用热毛巾细心擦拭着他的脸,以及前胸。温热的毛巾划过肌肤,可以清晰感受到那缠绵的热意,不知为何,女子看着他,有两颗豆粒大的泪,落了下来顺着她红润的腮,滚落下去。

    可是醉酒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

    如果刘睿影很是清醒的睁眼看到这容颜憔悴的一幕,一定会勾起他万般相思。如果他见了这两滴泪,一定会万分疼惜的将眼前人拥在怀中。

    从西北一直到中都,路途遥遥。他朝思暮想,也自知情深缘浅,故而在赵茗茗从中都城离的祥腾客栈不告而别时,才会如此难受……

    她为什么要走?

    她到底还有什么事情是自己不知道的?

    这些问题实在是值得刘睿影好好问上一问。

    可惜刘睿影酩酊大醉,早就已经昏睡了过去。

    酩酊大醉的人突然肚中一阵翻涌,张嘴欲吐!

    赵茗茗赶紧将刚才的盆端到床头,伸手想要去搀扶,没想到刘睿影醉态蒙眬,一把抓住赵茗茗的手腕,直接将他拉到床上,倒在他的身上。

    赵茗茗面红耳赤想要一躲,没想到弄巧成拙,胸脯迎到了刘睿影的脸上,于是两个人以一个怪异的姿势,一同倒在床上。

    “咚!”

    窗户被人一脚踹开,只见漫天寒星吞吐,刹那全都打到床边,没有发出半丝声响。

    寒光再闪,如雨点般的箭支劈头盖脸的砸下,赵茗茗大惊失色,一声惊呼,急忙想要闪身躲避,突然又意识到刘睿影就在自己身下,这么一犹豫的功夫,漫天箭支已经射到了离他不足半寸的地方。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倒在床上的刘睿影竟然动了起来,与赵茗茗调换了个位置。

    刘睿影手一伸出来,能看到的只有千万条乍现的影子。

    影子很淡,依稀透过指影甚至还能看到他微微眯起的双眼,箭支眨眼的功夫已经七零八落散了一地。

    突袭之人大惊,身形暴退,闪身到床边跃到街上,刘睿影蓦然睁开了眼睛,淡然一笑,身形纵起。

    赵茗茗还未见他怎样作势,刚听到衣袂声响,再一抬眼,他已飘上了屋顶。

    那人如同受惊的老鼠,离弦之箭般往远处窜去。

    刘睿影身形再动,足下八步赶蝉,身如羚羊挂角一般无迹可寻,又好似风中飞舞的落叶,在空中回旋自如。

    那人不断尝试从不同的方向跳出去,但每次都能够被他拦住。那人跳了五次,而他仅仅跃了一次。

    眼看刘睿影在身后紧紧相随,他更加吃惊,稍微一愣神的功夫,似见他缓缓伸出一只手,五指一捏,他赶紧腰间一阵刺痛,忍不住吃痛,大叫了一声,刘睿影便猛然停了下来,任由他远去。

    刘睿影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在赵茗茗的眼前,着实将他吓了一大跳,赶紧起身,让出窗口的位置,令他回到屋内。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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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月满西山介绍:
如今这五王共治的世道,百业兴旺。闲来无事太上河画舫上点位花魁吃杯酒,上头了就在祥腾客栈睡到隔日晌午。为了相好的硬着脑门讨个云台的海货,确要记得在闺房中都千万别议论坛庭。漠南的蛮子最讲义气,草原的人比狼更兽性。不过这天下大势怎可一直分而不合?就如那绣花针,牛毛雨般,一个看似浮萍般的小线头从下到上,将这边月满西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边月满西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