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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奕辰辰     边月满西山txt下载     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三章 幻梦

    再回首,刘睿影静静的与她对视,赵茗茗感觉这个眼神是那样熟悉而又陌生,让她亲近彷佛近在咫尺,又彷佛遥不可及,老半天才红着脸回过神来,扬起一双粉拳更是狠狠捶击刘睿影的胸膛。

    刘睿影钉在地上,一动不动,任由她捶打,只是觉得她的眸子突然变得好亮好亮。

    比旭日照耀下的晶莹露水,昏暗之下的残截烛火还要令人心惊,心静。

    赵茗茗消停了下来,一双大眼之中也有雾气升腾,她偏着头想了一会,扑到刘睿影的怀里。

    男人总是能纵容自己喜欢的女人吗?或许这就是“打是亲,骂是爱”。

    若换作旁人,必挨顿揍,可喜欢之人,不仅舍不得动手,甚至心也会变成柔软的棉花,随着那轻轻的击打,沉沉凹陷下去。

    赵茗茗躺在刘睿影的怀里痴痴地想,心中莫名的感到安心。

    刘睿影下意识的伸出手来,将她的小手攥住,心跳忽地加快。

    咚咚咚。

    明明无人敲门,却传来低闷的声响,这声响回荡在刘睿影的耳边,他知道,那是他的思想在跳动。

    是她的亲密,让他的思绪飞起,脑海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只有手中这一片小天地。

    两个人就这么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掌心中早就已经满是粘腻,可两个人依旧不为所动。

    他转过头去望着赵茗茗,赵茗茗也扭过头来凝视着他,两人执手相望。

    此刻,在二人的眼中,光芒凝聚,目光中,脑海里,都只有了彼此的身影,像是一道烙印,深深刻在彼此的心中。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当真如此。

    天色微亮,鸡鸣三声。

    终于,赵茗茗轻叹一口气,最先开口说道:

    “你当真有些奇怪,盯着我看了几个时辰,怎么一句话都没有问我,我们都已经分别了这么多天。”

    “正是因为我想要问你的实在是太多,我又不知道从何处开口,思来想去,也不知道先问那个问题。”

    刘睿影微微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说道。

    还有就是,时间太短,他若说了旁的,该浪费了,就这么紧紧的抱着,就足以说明一切,也无需再说别的。

    “你可真是个呆子。”她顿了顿,又嫣然一笑:“我和你正好想到一块去了。”

    赵茗茗一愣,随即叫道。

    情到浓处却无言,从古至今,不也是这般吗?

    “既然如此,那可就太好了,那你在多看看我吧,我现在所有的问题都被我给藏在了眼睛里面,说不定我也可以从你的眼睛里读到你想要的问题。”

    刘睿影点头说道。

    “你这个人可确确实实是一个呆子,但是有一个问题,你一定没有办法从我的眼里看出来。”

    赵茗茗眼底尽藏笑意。

    “那你就说说是什么问题,本来我还不想知道,但是被你这么一说,感觉倒是有些好奇了。“

    刘睿影摇着头说道。

    “可是我现在又不想说那个问题了。“

    赵茗茗皎洁一笑,笑中隐藏的情绪突然让刘睿影觉得有些很不真实。他似乎差距出哪里有些不对,但面对着赵茗茗却又根本反应不过来。

    这种抓心挠肝的感觉,刘睿影又恨又喜,他眼前的这个女子,他摆脱不掉,也不想摆脱了。

    “因为我发觉自己错了,而且错的很厉害,在一个女人面前,你如果不想让她开口说话的话,在她认为倒是不如一刀杀了她,你已经和她们很不一样了,你陪着我大眼瞪小眼了这么长时间,竟然都没有说一句话,现在你可以随便讲了。“

    刘睿影端坐起来,一本正经的说道。

    “看来你挺了解女人的,这般的话,你在江湖上的时日也不多,这些东西总归不是查缉司教你的吧?说不定你却是有很多红颜知己……“

    赵茗茗愣了愣,不知道他竟然了解的这么透彻,显然有些吃醋。

    “女人确实是见过的不多,但也不能算是少。不过可以算的上红颜知己的只有一个罢了。“

    “那个人是谁?“

    赵茗茗动容,神色有些紧张。

    “其实你认识她,就和我躺在一起。“

    刘睿影淡淡道。

    赵茗茗突然醒悟过来,脸上绯红一片,冷哼了一声,赶紧把头扭到一边,不想让刘睿影看到她的难堪。

    “你定是胡扯,你平时是不是见到个女人就这么说?“

    然后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举起秀拳便要朝他打来。

    刘睿影一闪,握在手里。

    “好了,你现在应该想说我最想知道的事情了吧。”

    “你又没问我,谁知道你问的是什么。”

    赵茗茗努了努嘴。

    “方才心思还是那么活络的一个女人,现在怎么就一下子糊涂了起来,我也不

    知道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我就是想问你,中都城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都给叶老鬼说好了,让他去祥腾客栈中给那个小姑娘看病,怎么你们三人却都不在?”

    刘睿影问道。

    赵茗茗神情陡然有了些许变化,幽幽看着窗外,沉吟了好久都没有开口。

    晨曦透过残破不堪的窗纸,散落到屋里,金鳞万点。

    刘睿影感到一股寒意,如坠冰窖。

    赵茗茗的语调也开始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或许是太过于害怕,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当时两眼一黑,就昏了过去。等到我醒过来的时候,却发现我周身一片漆黑,我伸手去摸,周围全是实打实的木头,我惊悚的发现,我自己好像被困在一口棺材之中,动也动不了,任凭我怎么张口,始终发不出丁点声音。最怪的那一夜夜,不知何处出来彻骨的冷风,那种渗透到骨头里的冷,让我现在想起都忍不住哆嗦,然后就是天旋地转,再次睁开眼睛时发觉我的前面竟然躺着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

    “充斥在我耳边的只有呼呼风声,再就是彻骨得冷。”

    袋:“还有腐臭味,熏得我直欲作呕,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淡淡青草的味道。“

    赵茗茗沉吟半刻,猛地一拍脑。

    刘睿影紧皱着眉头,好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从床上跳起,像是被针突然扎了一下。

    “安东王中了漠南的一种蛊毒,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姑且称之为‘索命‘。这种蛊毒根本没有入过五大王域,但据说它可以在暗中害人,无声无息,防不胜防。被施蛊者的表现也是千差万别,安东王修为精神,还能保持灵台清明,但大部分人中了蛊毒之后,陷于一种假死状态,甚至还可以让人毫无知觉的任其摆布,只是这种蛊毒无论是制作条件还是施蛊条件,都极为苛刻……我从中都城出来之前,查缉司的秘档中记载过,漠南的蛊毒在发动时,被施术着通常都会闻到一种草木与尸体腐烂的味道……”

    还没等刘睿影说完,赵茗茗已经扑到了他的怀里,手脚冰凉,花容失色。

    “难道我也是中了这种蛊毒不成?”

    “与‘索命’对应的,还有一种叫做‘勾魂’……据说只要被它给盯上一回,就如同阴魂附体般,驱之不去,久缠不散……”

    他没有再继续往下说,因为赵茗茗已经在自己怀里抖成了一团,脸色惨白,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刘睿影脸上露出笑意,安抚着怀里的赵茗茗,他的眼睛几乎快要眯成一道缝。

    世间万物,本就是相生相克,既然已经大致知道这个害人之物是“索命”,那又有何惧,解了它便是。

    赵茗茗抬起头,看着坦言自若的刘睿影,心底突然生出了勇气。

    “有你陪着我就行,这样我就不害怕了。”

    说到这里,刘睿影走过去推开了窗户,望着吵吵嚷嚷的大街,顿感神清气爽。

    赵茗茗走了过来,搂住刘睿影的胳膊道:“有你在我身边,我再也没有什么顾虑了。”

    一个男人,在自己心爱的女孩子面前,总是爱说出一些铁骨铮铮的话来。

    “你这小家伙究竟还是想偷听到什么时候呢?”

    刘睿影开口朗声道:

    一语刚落,果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嘿嘿嘿”的大笑。

    “算你还有点良心,知道给我家小姐说些体己话!”

    笑声中,一人缓步而来,直直走到赵茗茗身前,来者原是糖炒栗子。

    刘睿影苦笑着摇了摇头,面对自己心爱的女人,纵使心中千般委屈万般无奈,都不能张口吐露一个不子。

    因为他是一个能屈能伸的大男人,而不是一块大豆腐。

    当三人下楼走到大厅中时,房梁上急速掠下一道人影,稳稳地落到地上,细看他的手里,捏着一个酒盏,里面酒水点滴未撒。

    这个人,眉毛奇绝,竟然伸出了额外。两道眉毛,一黑一白,颇为奇异,他的腰间别着一支巨大的玉石毛笔。

    从一落地起,他就一直在笑,那笑声如破风箱一样难听,可是,当刘睿影看到他时,脸上再无了任何笑意,紧皱着眉头,赵茗茗躲在刘睿影身后,紧紧抓住刘睿影的肩头。

    这个人的形象虽然是很滑稽,笑起来也是相当可笑,但他的武道修为绝对不可笑,而是可怕。

    当他动起来的时候,根本看不见他的人,只能听见耳边呼呼的风声,以及漫天的血和渐渐冷却的命。

    崔无声也算是天底下一等一的用剑好手,但他的武器明明不是一把剑。腰间的笔就是他的剑,他的剑就是手中的笔。整个平南王域没有人不知道他的名字,如果有人说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那他一定就是个聋子。

    刘睿影不是聋子,但他却愣在了原地。

    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奇怪。

    按照查缉司的档案来说,这崔无声虽然一直在平南王域各大世家中辗转供职,但明明在几

    年前就被人杀死了,为什么现在又会完完整整的站在自己面前?

    “‘一剑’和‘连弓子’虽然是假的,但好歹也有个说辞,摆明为的是欧家剑。你又是为的什么?”

    刘睿影声音极冷,就如同凛冬的冰凌,让人感到发寒。

    话音刚落,刘睿影拔剑便刺,幻出百十道剑光,直扑崔无声。

    “叮……”

    崔无声的玉笔发出一声清脆的长音,一道电闪寒光,好似流行追月,犹如惊雷乍起,迎着那道剑光而去。

    “锵……”

    一声脆响,两人身影交错而过,刘睿影的剑被直接震断。

    一切发生的太过,在电光火石之间,即便有人想要阻止,但是为时已晚,待赵茗茗反应过来,刘睿影已经像一只灵动的蝴蝶般,长袖飞舞,流光溢彩,剑尖已经快要刺进崔无声的喉咙。

    崔无声没有动,又或者是他动了没有看清,只感觉一道耀眼的白光一闪即逝,刘睿影倒飞了回来,空中有星星点点猩红落了下来。

    他捂住殷红的肩胛,身子朝一旁倒去。

    “我不想杀人。”

    崔无声脚步都未曾挪动半分,淡淡开口说道。

    刘睿影根本不愿与其说道太多,松开护住肩甲的手掌,掌影如水。水是轻柔的,但却可以包容一切,吞噬一切。

    崔无声不为所动,依旧不紧不慢地往前走,似乎身前的一掌与身后的一剑都与自己无关一般。

    他的剑一拔出来,就寻不到踪迹,只能看到漫天的影子,淡到无迹可寻,但散不代表轻,虚也不代表无。

    刘睿影只感觉胸口一震,嘴里一甜,整个人都倒飞了出去。

    叶风舒展,他也知道终究不是崔无声的对手。

    不过崔无声也并不好受,他挡下了前面的一掌,却躲不了身后的一剑,刘睿影在出掌的同时,右手回勾,刺在了他的后背上。

    血光飞溅中,崔无声身形不住往后飞奔而去,他掠的比剑还要快,刘睿影趁此情景也不怠慢,全身内力疯狂运转起来,拼命飞刺。

    可崔无声终究是修为精深,非刘睿影能敌,一呼一吸之间,一道硕大的毛笔直逼天灵盖而来,一道若有若无的手影闪过,为他挡下了这一击。

    赵茗茗的左手几乎全然折断,但另一只仍然奋力的将刘睿影推开,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打飞出去,像是断了线的风筝。

    “你没事吧……”

    刘睿影看着赵茗茗,目光里又是内疚又是心痛。

    但她面如白纸,早就已经说不出话来。

    崔无声剑势极快,不给这两人有丝毫喘息,在用笔杆砸断了他的肩胛后,更是在他胸前狠狠啄了一口。

    “哇”

    刘睿影张口吐出一血,胸腔早就已经翻江倒海。

    突然,他运气一口,继而又动了。

    没有太多繁琐花哨的招式,就是简单的跃起,出剑的动作。

    崔无声感觉到一股强烈的杀机,弥漫在自己的心头,惶恐、不安,各种情绪不知道从何而来

    这一瞬他倾尽所有,将手中的剑舞成一道青光,他不信,自己还会败给那看起来古朴无华的一剑。

    剑如闪电,刺入了他的喉咙。

    他意外的发现,无论自己怎么躲闪,怎么格挡,始终挡不下那大开大合,一往无前的一剑。

    崔无声手中的笔不堪重负,稀里哗啦散落了一地。

    看着一地的碎玉,这时他才如梦初醒,整个人如坠冰窟,喉咙上传来的凉意,让他的腿止不住的哆嗦,那不是单纯的害怕,而是对死亡的恐惧。

    死亡谈起来不过叹息之间,只有真正经历,在经历的那一刹那,记忆被割裂,希望被泯灭之时,才最真深刻。

    就是这么简简单单地一剑,穿透他密不透风地剑影,穿透了俗世间的繁华,沧桑,像是一段宿命,落在了他的喉上。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剑?这就是洗出风尘的一剑,这是直达生命本质的一剑,无法形容这一剑的不凡,可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剑的不凡,

    刘睿影心如止水,没有任何欣喜,也没有拔剑的忏悔,仿佛水到渠成。

    崔无声慢慢地倒了下去,脸上竟是笑意,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能够再一次见识这一剑之姿,足矣。

    赵茗茗笑了,很骄傲的笑了起来,刘睿影也跟着笑了起来。

    “快看,是太阳出来了。”

    糖炒栗子大声叫嚷道。

    小楼外,红日冉冉升起。

    在太阳下面,所有见不得光的手段都无处遁形。

    这世界上总有这么一个人会永远等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也无论在什么地方,每当你想起他的时候,都会有止不住的笑意。

    但天亮了,梦也该醒了。

第五十四章 一觉黄粱

    天亮的时候除了有太阳,还应该有鸡鸣。

    可是这里除了升起的红日,并没有任何响动,刘睿影盯着天空发呆了许久,忽然觉得自己的后脑勺有些沉重,像是被棍子从背后猛烈的敲击了一下似的。骤然回头,发现那小楼也不存,身边更是空无一人。崔无声,赵茗茗,糖炒栗子都不见了踪影,只有他孤身站在原地,握着剑,一脸的疑惑。

    “酒量不行就不该喝这么多。”

    一句话将刘睿影的精神拉扯出来,映日眼中的,却是蛮族智集那张粗糙的圆脸。

    刘睿影皱着眉头,抬起胳膊,闻了闻右手。方才这只手,还牵过赵茗茗,这条臂膀也曾将她揽入怀中。两人肩并肩的躺着,一切都是那样的真实,怎么到头来还是在这个破旧的客栈中,面对着一位糙汉子……

    “我没醉。”

    刘睿影晃着脑袋说道。

    他怎么会醉呢,明明那么真实的触感就发生在刚刚,即使醉了,他也愿意醉倒在赵茗茗怀里,再也不用清醒。

    人世间有许多不愿面对得东西,若能醉在心间上的人怀里,也不失一件美事。

    “没醉怎么会睡着?按照我们的规矩,要是在喝酒的时候睡着,那就是怂包,要被扔到篝火里烤屁股的。”

    蛮族智集笑着说道。

    刘睿影白了他一眼,根本不想辩解,他的心思还沉浸在刚才的幻梦之中,没有全然脱离。

    按照老百姓的说法,梦不论正反好坏,都是一种预兆,最不济也是有所思,便会有所梦。

    但他根本没有觉得自己对赵茗茗有什么思念,可在梦中两人却是那样的依恋,又亲密无间。

    刘睿影看了看桌上东倒西歪的酒坛子,应当是都被蛮族智集喝了个干净,于是站起身来,准备和掌柜的结账走人。

    这里还能依稀看见中都城的城郭,距离漠南的路还很远,着实是没有理由在这里荒废时间。

    尽快走,就能尽快到,浪费多一秒,都是虚度。

    “官爷您这么急就要赶路?”

    掌柜的问道。

    刘睿影已经不想再纠缠他为何认出自己是个官爷。

    对于这样的人,有几分眼力,也不难理解。毕竟这是他们生存的本钱,要是连一对招子都放不亮,那还有什么好说的?不如洗干净了脖子等死。

    “路远,不得不急。”

    刘睿影说道。

    “官爷可知从这里到平南王域,没有官道,只能一个一个的循着客栈走。”

    掌柜的说道。

    “这是什么道理?”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平南王虽然是个王爷,但想必您也知道。整个平南王域真正说话顶事儿的,都是那些个大世家。这位的王爷当的,不但憋屈,还穷的叮当响……要不是欧家还认他这个王爷,按时按点的送东西去王府,他能不能吃饱肚子还得另说。”

    掌柜的解释道。

    连一个掌柜的都如此调侃平南王,可见这位王爷在这里的地位是多么低下。

    刘睿影听后心里一惊……他对平南王域的情况有所了解,但远远不如这位掌柜的说的如此透彻……

    再怎么说,也是个好端端的王爷,怎么会穷到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步?想必是掌柜的故作夸张,这里虽然也不是中都城中,可好歹也离得近。编排擎中王的胆量他定然是没有,平南王和他八杆子打不着,说几句坏话,无非让他耳根子发烫罢了,碍不得事。

    就是这话茬,刘睿影却是没法接……

    他想起在“文坛龙虎斗”时,这几位王爷都打过照面,平南王的衣着的确是最铍铜的,衣领上的金丝绣活,甚至还有线头暴露在外面,一看就是穿的时日不短,洗涮过许多次造成的。

    “官爷,您就一直往南走,每过五十里地就能看到个酒招子,要么打尖,要么歇息都可以。错过了一处,可就得再走五十里才行。”

    掌柜的看刘睿影和蛮族的智集走出去,连忙高声喊道。

    “这掌柜的真是奇怪……你说他热心倒也不假,但世上怎么会有人愿意把钱分出去?他不仅不留我们歇息,反而说前面每隔五十里就有个去处,真是奇哉怪也……”

    刘睿影自语道。

    其实也是说给蛮族的智集听。

    没有大路,来往的人多了,也用双脚踏出一条不窄的小路来。此刻小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这话说出口,

    看着说给自己听得,实际上却是闲聊。

    蛮族智集不笨不傻,当然知道刘睿影此刻的心思。

    路漫漫,人成双,不论先前有什么因果,关系如何,当下却是都得两个人结伴而行。要是一路上都不说话,岂不是能活活憋死?人有三急,话急最为要紧。其他的两个,虽也不能缓神,但终究有结局的方法。唯有说话这件事,要是遇上不投机的人,那着实是一种煎熬。

    “他不用刻意挽留,这一路上去往漠南,无论在哪家客栈歇息,他都能赚钱。”

    蛮族智集说道。

    “因为这一路上的客栈,都是他家的产业。自己坐镇第一家,往后排,是他的三个儿子,三个儿媳,两个闺女,两个女婿。再算上些杂七杂八的堂亲表亲,从中都城外直接通到下危州。”

    刘睿影双眼瞪的老大,根本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要是他所言不假,那一路的客栈加起来,岂不是比纵横天下的祥腾客栈还要庞大?

    走着走着,天刚破晓。初秋湿气重,越往南走越重。不过也就短短几百里路是如此,等真正到了下危州,那里却是干的风如刀割。

    听月笛说,这几百里中,几乎没有什么东西是干爽的,就连晚上睡觉的被子和床铺,在春秋两个季度都生出了一层青苔。

    五十里地不近不远。

    以刘睿影和蛮族智集的脚力,小半日的功夫就走完了。

    远远就看到一面大红色的酒招子高高飘着,在肃杀的秋季里,显得十分醒目。

    客栈不大,两三间低矮的房字,顶上有瓦。不同的是,瓦片下面盖了一层厚厚的茅草,用来隔绝潮气。

    相比之下,那酒招子就显得有些过于另类。因为他着实是太高了……中都城城墙上三威军的大纛好像都没有这酒招子高。

    还有不到一里地的时候,忽然刮起了大风,是从北边吹来的。

    北风一吹,天地间立马就冷了起来。

    空气中的湿润,在风的催化下,一瞬间凝结成了琐碎的冰晶,扑簌簌的朝人脸上,身上拍打不停。

    刘睿影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南边过个白十里地,风水都能换个彻底,这般激烈的变化让他着实是没有料到。

    好在客栈就在眼前,哪怕不吃东西,进去点壶热茶,躲开这阵风也好。

    一走进这家客栈,刘睿影才觉得有些古怪。

    不是因为这客栈中的所有桌椅都是用黄花梨木打造而成,也不是因为如此坚硬的木头,在桌边、凳腿儿上还能看到许多刀剑的痕迹,而是因为现在明明不是饭口,但客栈的大厅中已然坐满了人。

    迈过门槛,掌柜的从柜台后面走出来,脖颈后挂着一条雪白的毛巾,两边肩膀上各自搭着一条,左手中还握着一条毛巾。

    算下来,他一人身上就是足足四条毛巾,浑似个毛巾架子。

    看到新来了客人,表情很是木讷,只轻微的点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随即便扭过身子,引着二人走向一张空着的桌台。

    刘睿影刚要落座,却被这掌柜的出手阻止。回头看向蛮族智集,他却是一脸笑意的努了努嘴,抱着看好戏的模样。

    “这就是那人儿子?”

    刘睿影轻声问道。

    “长子。”

    蛮族智集回答的十分干练。

    说话的功夫,掌柜的已经取下脖颈上的毛巾,开始擦拭桌椅的腿脚。

    他擦的很仔细,也很温柔。

    “哎!还当这些死物件是你婆娘啊!”

    “别说,黄花梨的东西,那可真是细腻!说不定比平南王王妃的手还滑,嫩呢!”

    大厅中的其他人看到掌柜的这副模样,出言打趣道。他听在耳中,却也并不生气,只是“嘿嘿”笑了笑,手上却是不停。

    桌椅都很干净,看得出他是个细心的人,应当是还有一点点洁癖。

    荒郊野岭的客栈,还只有一个男人打理,能做到这样属实不易。

    擦完了桌椅腿脚,掌柜的手上的毛巾几乎还是雪白,没有改变多少颜色。

    接着又是手上的那条毛巾,把桌面和凳子面擦拭了个通透。

    这手法在刘睿影看来根本不是为了干净,而是在爱抚或把玩。

    最后将那两条搭在肩膀上的毛巾平整的铺在桌面上,掌柜的才对着刘睿影二人做了个“请”的手势。

    “吃饭?住店?”

    掌柜的开口问道。

    简简单单的两

    个词,只有声调略微提高,体现出询问的语气。

    这世上不善言辞的人很多,喋喋不休的人也很多,但像是他这般惜字如金的,刘睿影还真没有见过……

    相比于他爹,这当儿子的着实是把话都省下,孝敬给爹说个痛快。

    刘睿影进这家客栈,本来只想躲避下大风。

    要是没有那些冰晶碎屑,便也就继续赶路。

    但现在往这里一坐,也许是触景生情,肚子竟是不自觉的叫了起来,发出一阵“咕噜噜”的响动。

    他极为不好意思的用右掌心摸着肚子,画了几个圆圈。想到中午下午都得赶路,还是吃点东西的好,便开口给掌柜的说道:

    “吃饭。”

    掌柜的听后再度微微点头,便拿着毛巾,走向了后厨。

    “怎么也不让我们点菜……”

    刘睿影说道。

    “这里只有三样东西。”

    蛮族智集说道。

    “哪三样?”

    刘睿影问道。

    “茶,牛肉,馒头。”

    刘睿影听后撇了撇嘴……想到他爹开的客栈里却是什么都有,怎么放到儿子这里,就如此简陋?

    这里的陈设怎么说也算是有档次的地方。

    黄花梨也分好坏品相,但就是最次的,也比中都城里一多半的酒肆、客栈、茶楼要好的多。

    “若是只有这三样,倒是真不用点什么。看着上就行了。”

    刘睿影笑着说道。

    “不,你若是愿意,还是可以交待几句的。”

    蛮族智集说道。

    “交待什么?”

    刘睿影问道。

    “这里虽然只有三种吃食,但每种却是还有三个样子。比如茶分乌龙茶,绿茶,还有花茶。馒头分发面的,死面的,戗面的。肉有红汤卤的,白汤清炖的,还有烤的。”

    蛮族智集说道。

    “这么一算可不止三种,足足有九种!”

    刘睿影说道。

    没想到这简单之中却又隐藏着复杂。

    要是就三种吃食,倒还省下了选择的功夫,不用动脑子去想。现在一听他这么解释,刘睿影却是又觉得自己还是应该琢磨下和什么茶,吃什么肉和馒头。

    糊弄什么都不能糊弄自己的肚子。

    出门在外,吃饱肚子是最基础的要求也是最重要的事情。

    “掌柜的,茶要茉莉花茶,一定要泡的浓些,多方几多茉莉。牛肉要烤的,但别太干。馒头就要戗面的把,这个新鲜,以前没吃过。”

    刘睿影冲着后厨喊道。

    “乌龙茶,发面馒头,红汤卤牛肉。”

    蛮族智集紧跟着刘睿影说道。

    “你也喝茶?”

    刘睿影奇怪的问道。

    “这里不卖酒……可以自己带,但掌柜的就是不卖。冬天的时候,漫天风雪,来的人都想喝口酒驱驱寒,他也绝不松口,不买就是不卖。”

    蛮族智集有些愤愤不平的说道。他也想不通这掌柜的为何有钱不赚。

    但刘睿影却是可以理解。

    一般这样看似很是奇怪的坚持背后,往往都有个极为悲伤的事情。或许这掌柜的原本无酒不欢,但就在那事情发生的一瞬,他便永远的改变了自己。

    这种事情,一定极为重要且令人难忘,才会产生让人拥有改变强大意志的能力。

    对于之前拥有的过往,无论好坏,都是一种无法抹除的习惯,而抹除这种习惯,相当于改变他曾经的过往。

    馒头最先端上来,还冒着热气。所谓戗面,便是“揉进了干面粉的发面”。在揉馒头时,在已发好的面粉里再揉进去一些干面,吸收一部分发面里的水分,这样蒸出来的馒头吃着更加筋道,出笼后也很漂亮,个头儿大、色泽洁白、表皮亮泽,入口耐嚼,十分香甜。

    最关键的是,这种馒头耐存放,不易变质。对于这样荒僻的客栈来说,最为便捷。

    既便捷又容易存放的东西,怎能不受欢迎呢?

    看着馒头,刘睿影瞟了眼柜台后面的黄历,才发现今天是重阳节。

    这是个悲伤的节日,虽是重逢,却是故人重逢,重的只是往日的思念,逢也只能阴阳两隔。

    一阵冷风扑面而至,客栈的门被全然打开,呼呼啦啦走进来五六个人,一人占据了一个桌台,整个大厅变得满满当当,再无一处空余。

第五十五章 花酒间,车马前【一】

    这几人显然是熟客,极为清楚这家客栈的规矩,故而走到了空余的桌台前,却只是呆呆的站着,并未落座。他们在等掌柜的拿着毛巾来擦拭桌子和椅子。

    任何地方都有他的规矩,不论这规矩是否通情达理,只要立在那里,众人就得遵守。事实上没什么规矩是能够让所有人都觉得满意的,期间总有些地方让人觉得压抑、别扭,所以这规矩不管立在哪里,什么时候,都会有人想要去推翻、改变。

    好在这客栈的规矩只有两条,第一条是不卖酒,第二条是必须等掌柜的擦拭干净后才能落座。

    不卖酒可以通过自己买酒来解决,等待擦拭的过程虽然有些无聊,但干净总比脏兮兮要舒服的多。因此这两条规矩还算是共赢,不会让人过于难以接受。

    掌柜的此刻正在后厨里准备刘睿影和蛮族智集的吃食,牛肉刚从锅里捞出来,和新泡的茶一样冒着热气。

    他左手从筷子笼里抽出一双筷子,稳准狠的戳进案板上的这块牛肉中,发出“噗”的一声。当这一筷子戳进去,捅的扎实了,右手手起刀落,将这块牛肉切成片状。每一片的宽窄、分量全部一致,这样吃起来的口感才能始终如一。

    至于牛肉,都是小牛犊的腱子肉。锅里也有些牛腩,却是掌柜的自己吃的。

    牛腩连着些许筋皮,即使肉煮的再软烂,筋皮仍然都会保持极为劲道的口感。一个软烂,一个劲道,同时在口腔里迸发,掌柜的极为迷恋这样的感觉。

    牛肉切好,装盘。茶杯上的热气也浅淡了许多,掌柜的用手掌心试了试,刚好八成热。

    他把牛肉和茶杯都放在一个大托盘上,从后厨断了出去。

    掀起门帘的那一刹那,他看见大堂中竟然座无虚席,显然有点吃惊。

    方才在后厨内切肉的时候,他的精神全然都在肉、案板、以及手中的刀上,根本没有注意到外面的变化。

    刘睿影从他的神情里可以看出,掌柜的并不是在装模作样,他是真的没有分出一丝一毫的精神放在外面。

    这样的事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武道修为,只要不是个聋子却是都能做到。

    他没有做到的理由很简单,他不想。

    不想在做着一件事的时候,还要分心去做另一件事。

    这样不仅做不好每一件事,即使做好了也是勉强。

    因为他始终都不觉得自己足够聪明,对于笨人来说,想要把一件事做好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提前做,用比旁人更多的时间。二是认真做,倾注比旁人更多的心血。

    掌柜的是后者。

    他不在乎消磨了多少时间,哪怕今天该做的没昨晚也无妨,只要做完的每一样都让自己满意,那慢些也就慢些。经营个客栈是一辈子的伙计,客人来来往往最多住个两三天,他却是要长久的在这里生活。语气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是糊弄客人,倒不如说是糊弄自己。

    糊弄留下的坑洞,都要余生去填补,或许余生都会留下巨大的遗憾和可惜,倒不如一开始就尽心尽力,踏踏实实,让这短暂却漫长的生命,更加的充实和实在。

    “你们要的牛肉。”

    掌柜的将托盘放在桌上。

    一碗白汤炖牛肉放在刘睿影面前,红汤卤牛肉已经切成了片,盛放在盘中。

    茉莉花茶的味道缓缓溢散,竟是压过了肉香和外面的寒凉,一个劲儿的往刘睿影的鼻孔深处钻去,逼着他狠狠地吸了一口,让这香气在肺里打了个圈儿,紧跟着又吐了出来,像抽烟似的。

    薄薄的气,溜了一圈,没有似的经过,却又似乎留下了许多,它的余香和余香中的清澈,都吹散了污浊,霸占了整个空间。

    刘睿影忽然伸手朝自己的后腰处抹去,果然摸到个硬邦邦的东西,不由得展颜一笑。

    这是一根烟杆。

    还是他从老马倌那里顺来的。

    喝茶的时候抽烟要比喝酒的时候舒服的多,即使常言道烟酒不分家。

    掌柜的看到刘睿影拿出烟杆,脸色骤然一变……快步的走到后厨内,从碗柜里取出一个小碗,往里倒了些清水,端到刘睿影面前。

    “烟灰渣子磕进这里,不要弄在桌子上,地上。”

    掌柜的说道,神情很是迫切,直到刘睿影认真的点头答应之后,他才舒展开来。

    紧接

    着又将客站两侧各打开了一扇窗子,凉风呼呼的灌入进来,所有人的都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

    刘睿影是有几分想抽烟的,但事到如今,他却是不抽也得抽。

    忽然体会到规矩的一点不好,那就是它不但限制你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还会在有些你不想做的时候,逼着你做。

    他想抽烟是自己想做的事,即使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他也愿意承受,可若逼着他去抽烟,在他不想抽的时候,就算给他再大的利益,他也是极为抗拒。

    这就是主动和被动的差距,没有人愿意被人颐指气使,或者看人眼色,人的心底都有一份自己的主意,哪怕不对,只要不影响到旁人,就是可以坚守并且坚守到底的。

    正如刘睿影现在,手中的烟杆就是胯下的虎,骑虎难下。

    他再度伸手朝后腰摸去,这次却没有上次的惊喜……

    因为刘睿影把只带了一根光秃秃的烟杆,没有烟丝,也没有火石。

    酒杯不装酒的时候,还能用来当做茶杯或水杯,但烟杆没有烟丝,只能用来敲人脑袋或是烧火棍。

    敲人脑袋和烧火棍也都不如木头好使,原本宝贝似的东西,失了重要的辅助,火,也成了废物。

    没有哪样东西可以自己独立使用,并且使用的很好。

    刘睿影悻悻的把烟杆放在桌上,端起碗来,喝了口牛肉汤。

    汤里除了盐巴以外没有放任何作料,但旁边却有两个小碟子,一个里面放着葱花和香菜,一个是掌柜的早就调制好的现成蘸水。

    他二指捏起一小撮葱花和香菜放进汤里,用勺子搅和了片刻,为的是让肉汤的预热激发出葱花与香菜的味道。

    现在这肉汤的口感,要比刚才更加浓郁,刘睿影一大口下去,碗里的汤顿时少了接近三分之一。

    当他伸手准备拿起个白白胖胖的戗面馒头就着一块吃时,一道黑影遮蔽了刘睿影的视线,继而落下个锦缎袋子,正巧掉在馒头前面。

    “关外的烟丝,小兄弟尝尝?”

    此人问道。

    刘睿影抬头一看,竟然是个老妇。

    生的贼眉鼠眼,一脸的猥琐……为了表示自己的善意,还专门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更是倒人胃口……

    不等刘睿影回答,她便将锦缎袋子口系住的绳结解开。刘睿影认出,这绑的是个如意结。再定睛一看,做袋子的锦缎是中都城里“瑞福记”的料子,都是从安东王域进来的货,不但供给王府里,城中的达官贵人,门阀氏族们用的也不少。

    “瑞福记”的料子只买整匹,也就是不能裁剪,要么别买,要么买了就是这个价。

    刘睿影还是头一回见到有人买了“瑞福记”的整匹,去不用来做被面做衣服,反而裁剪出个小块来做口袋的。

    再往深里一看,袋子的正中央有个遒劲的“瑞”字,这是“瑞福记”的标志,他们家出的料子,每一匹都带这个字,还是在正中间,让人无法裁去。

    刘睿影有些糊涂……却是觉得这人难道都如此富足?一匹料子最便宜的,也不下百两银钱。从最中央裁下一块,整匹料子就废了,再也不能用于其他。

    说奢靡有些过头,但铺张浪费绝对是够格。

    老妇翻开袋子,露出里面的烟丝,抓了一小把放用手托着就要递给刘睿影。

    刘睿影赶忙起身,和此人拉开些距离,一边嘴里说着客气话。

    烟丝色泽暗沉,但却带着油亮。

    客栈外的被北风弄得忽明忽暗,老妇手中的烟丝也一亮一亮的。

    他一眼就看出这烟丝是调制过得,依稀可见里面的散碎花瓣,还有阵阵酒香。

    老马倌抽烟时就喜欢往烟丝里加几滴农家土酿的浊酒,说是能够提味,也算是种烟酒不分家。

    烟丝里可以根据自己的爱好添加味道,刘睿影还从未尝试过。

    其实试试倒也没有什么,但在这荒僻的客栈中,来往的人不黑不白的,他哪里敢抽?目光顺着老妇的手,这才发现有十个亮闪闪的东西,却是要比油亮的烟丝更加惹眼。

    她双手的十根指头上,竟然都带着一枚又厚有重的金戒指。

    “瑞福记”的袋子,十枚金戒指,阔气是阔气,但也着实是土气……

    以至于刘睿影差点笑

    出声来。

    都说人越缺少什么,就越会炫耀什么。想必这老妇不知从哪里发了一笔横财,然后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装点门面,把自己周身都打扮“妥帖”。

    “谢过大娘,心意领了,在下本也就没有抽烟的习惯。这跟烟杆是家里长辈的东西,出门带着是为了当个念想!”

    刘睿影说道。

    没想到话音未落,老妇却已然生气。

    托着烟丝的手掌“啪”的一下拍在桌山,眉毛凝成了个疙瘩,鼻孔一开一合,朝上翻起。

    脸上涂抹的脂粉都因她如此激烈的表情变化而松散开来,原本还能遮蔽住些许皱纹的痕迹,现在却彻底暴露。

    原本刘睿影以为她的年纪不过四五十,现在看来,至少少说了十来岁。

    她眼角处的鱼尾纹一层叠一层,足足落了好几重。每一重沟壑里都卡着脂粉,和已经掉落露出的皮肉衬在一起,红白色令人恶心……

    可她自己却浑然不绝,将手里的烟丝搓成碎末后,扬在了地上,指着刘睿影,就要开腔。

    “萍儿……人家公子……不……不愿意,莫要……强……求!”

    大厅正中的桌台,同样坐着一位老夫。

    气色极差,煞白的脸上反着些许红光,这是常年肺痨所导致的。

    露出的脖子和双手,黄里透青,两条稀疏的美貌斜斜朝下,似是快要掉落一般。小小的眼睛挨的很紧,几乎要把鼻梁夹断。身上穿着的布衫,上面很多褶皱,还有些不太干净。

    面前摆着一个就壶,是从背囊里取出来的。

    方才那句话每说几个字,都要咳嗽好几声。

    但即使如此,仍然牢牢的握住酒杯,好似那不是酒,而是治病的良药。

    说完后仰脖喝了一杯,喉咙里发出舒爽之声。

    也是奇怪。

    这杯酒下肚,刘睿影明显觉得她的起色好了不少。

    在他身边还坐着一位少年。

    身材匀称,眸子中英华炯炯。

    还是热血的年纪,却透露出七分庄重。面庞简直俊俏的不似男子,五官中带着些许阴柔之气。

    后背斜插着一柄珠光宝气的短剑,看剑鞘的样式,是欧家剑无疑。但却被他改造了不少,黄金铸成的剑柄上嵌着三枚鹌鹑蛋大小的祖母绿。

    他坐在桌边,不吃不喝,只是呆呆的看着刘睿影。

    出众的少年,痨病的老妇,在加上身边这位穿金戴银的“萍儿”,刘睿影一时间不知道自己的精神应该放在何处,但他心底里却还是惦记着那没吃到嘴里的戗面馒头。

    “知道啦夫人!您慢着点喝!”

    那痨病老妇一开口,刘睿影身边这人立马蹦跳着过去,给她斟满了一杯酒。

    语气声调很是娇嫩,和她的年纪极为不相称。

    “对不住啊这位公子,是我疏于管教!”

    “还不快向这位公子道歉?!”

    痨病老妇先是对着刘睿影展颜一笑,继而厉声斥责了身边人。

    “这位公子,妾身给您赔个不是啦!承蒙不弃的话,还请同饮一杯!”

    说话间倒满了两杯酒,握住的刹那,手指上的金戒指与酒杯触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

    刘睿影越发糊涂……看这两位老妇说话的架势,那害了痨病的应当是这位的主子。但世上哪有当主子的衣着素朴,而仆俾却如此铺张奢华?

    要说痨病老妇是她的仆俾,倒还说的过去。这人与那位黄杉少年,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祖孙俩,无论是年龄还是穿着打扮。

    老妇走到刘睿影面前,递过酒杯的同时就要挽起他的胳膊。

    惊的刘睿影犹如出了笼的兔子般,急速闪躲,绕着桌台转了半圈。

    “好歹也是个大男人!不抽烟也就罢了,怎么连酒都不敢喝?”

    老妇性子再度起来,将酒杯往桌台上一磕,插着腰,中气十足的说道。

    不是不敢喝……是刘睿影根本没见过喝酒还要被挽着手臂的。在他的印象中只有洞房花烛夜喝喜酒时,才会与自己的新娘子手挽着手,喝个交杯酒,为的是让婚书上写的“两姓联姻,一堂缔约,良缘永结,匹配同称。看此日桃花灼灼,宜室宜家;卜他年瓜瓞绵绵,尔昌尔炽。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一通说辞做个见证。

第五十六章 花酒间,车马前【二】

    脑子里想着这样的情景,再看到这位老妇掀起的鼻孔,刘睿影更是觉得平日里轻盈的酒杯,却是有千斤重……

    何况他还沉浸在先前的幻梦之中,想着念着自己和赵茗茗的温存,哪里还能受得了这老妇的威胁?

    “这酒你喝不喝?”

    这声音传到刘睿影耳中,他猛然抬起头。

    说话的并不是那位蛮不讲理老妇而是黄杉少年。

    他身上的衣衫很是宽大,语气说是开衫,不如说是一件袍子,将其整个人都罩在里面,长长的袖筒全然遮蔽住了他的双手,露在外面的只有脖颈和脑袋。

    先前距离远,刘睿影还未曾看的真切。

    现在离得近了,刘睿影仔细一端详,才发现这少年的皮肤却是要比女人更加白皙。

    赵茗茗,凌夫人,都是个顶个的美女,平日里也极为注重保养的。但要说这皮肤的细腻和水润程度,黄杉少年犹在她们两人之上。

    五大王域之间,唯安东王域和平南王域交界的一块地方生活的人,因为常年阴雨绵绵,不见日光,因此不论男女,皮肤都很是白嫩细腻。

    刘睿影不知道这黄杉少年是不是从那里来的人,因为无论皮肤如何,他终究是个男子。

    是男子就该有阳刚之气,而不是这般阴柔……

    “因为你是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不是大豆腐!”

    幻梦中,这句话刘睿影记得尤为清楚。

    身为男儿身,不说顶天立地,能有什么大出息,起码要有自己的骨气。

    他还未见过如此似“豆腐”般的男子。

    黄衫少年静静地伫立在他的面前,就好像一块嫩豆腐。

    看了他好一会儿,刘睿影才回过神来,刚才好像是他对自己说了些什么……但具体说了什么,却已经想不起。

    “公子有何贵干?”

    刘睿影拱了拱手问道。

    他本不想这么客气。

    奈何这黄杉少年身上的阴柔之气,却是让他生不起任何强烈的情绪,好似这话说的稍微重一点,他的骨架子就会跟着散开似的。

    “这酒你喝不喝?”

    黄杉少年又问了一遍。

    和刚才一个字不差,就连语气也不曾改变。

    但刘睿影却从中听出了隐含的坚决。

    仿佛这杯酒不喝就会出什么的大事情一样。

    “在下不胜酒力,着实喝不了。”

    即便如此,刘睿影还是客客气气的推辞。

    两位老妇加上一位少年人的组合着实让他感到怪异,这里又不是中都城里,荒山野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刘睿影不想得罪任何人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祸从口出,自古都是这个理。

    刘睿影见过太多说错话的人吃大亏,甚至为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而丢掉性命。

    仅仅一言之差,就会产生许多影响,乃至到了后来,后悔时也已经挽救不了了。

    人与人除了眼神,最多的就是语言交流,这语言偏不得人,因此一个人在说话的时候,也能体现的出他的思维。

    而说胡话,说错话的,大多都是直来直去没脑子的人。

    早在中都查缉司的时候,他便觉得这样做很傻,做这样事情的人一定不聪明。而他自觉自己还不是个笨蛋,又见过了这么多的前车之鉴,决计是不会犯类似的错误的。

    话音落下许久,黄衫少年的眸子骤然冷了下去。

    刘睿影微

    微侧过身,左脚不动声色的朝外迈出了半步,右腿微弯。整个身子已经做好了完全的准备。

    这样一来,即使黄衫少年忽然暴起发难,他也不至于被动。

    挪出去的步子,可以让刘睿影的身子在一瞬间躲开他的第一剑,弯曲的右腿,顺势让身子矮下去,由此与对方拉开距离。

    双眼在紧紧地盯着黄杉少年那柄斜背在背上的剑。

    剑柄上那颗硕大的祖母绿,看的刘睿影有些发昏……这样珠光宝气的剑,真的能用来御敌杀人吗?

    刘睿影不知道。

    但他清楚即使再钝的菜刀,切断手指头也只是刹那间的事情。

    刀终究是刀,就好比再烂的绳子,也能勒死人,虽失了效果,但它终究还是那个物件,本性不会变。

    这世上所有带着锋刃的东西,却是都不能轻视。

    尤其当自己是鱼肉之时,那就更不能轻易尝试。

    黄杉少年的目光还在冰冷下去。

    紧接着眼皮开始抖动,长长的睫毛不断和下眼睑触碰,有两根脆弱的,已经掉落下来,正巧落在了酒杯中,漂浮在酒汤上面。

    “嘶……”

    黄杉少年抽动了几下鼻翼,喉头微微一挺,像一阵风般钻到了那位还在桌边坐着的老妇的怀里。

    “奶奶……”

    刚一开口,眼泪便夺眶而出,然后哭声大作,吵的整个客栈中都不得安生。

    掌柜的本来在柜台后面整理着毛巾。

    他对毛巾似是有一种执念,其一必须雪白,其二必须整齐。

    他的手边放着一口铁锅,里面的汤水呈现出灰黄色,还泛着油性。

    一双特质的筷子,搭在锅沿上,要比平常吃饭所用的长很多,粗很多。

    掌柜的用这双筷子,伸进铁锅里一抄,便捞出来一条毛巾。

    放入盛着清水的盆中,淘洗几遍后,拧干水分,平平展展的铺在桌台上,开始一寸一寸的寻摸是否有还未洗干净的污渍。

    铁锅里的水放了很多盐和碱,这样煮沸过后,既能够消毒,还能去油、漂白,当真是个聪明的法子。

    只是这样的办法,通常都只有染坊才会使用。

    布匹在刚织出来时,或多或少都有些瑕疵,但有些客人就是喜欢纯白,所以染坊就将织好的布匹放入调好的碱水中浸泡几个时辰,再经过多次淘洗后,便可白如雪。

    “啪!”

    掌柜的用一根筷子压住桌台上毛巾的边角,手腕抖动的同时朝旁侧卷起,整块毛巾顿时就裹在了筷子上。

    随即朝着门外一甩,裹在筷子上的毛巾便脱出去,准准的落在门外一个筐子里。

    这条毛巾上有个隐约的黑点,掌柜的用手扣了扣,觉得是不干净了,于是决定丢弃。

    至于那些能够回归原本样貌的毛巾,掌柜的便将其叠好,放在柜子里,留待下次使用。

    不过他这么一个甩毛巾的动作,却是引起了黄杉少年的极大关注。

    从老妇的臂弯中抬起头来,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掌柜的,甚至都忘了哭。

    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也来不及擦拭,就等着看掌柜的何时再甩出一条毛巾。

    可惜……直到锅里的捞空,他却是都没能再等到……

    “你为什么要把那毛巾甩出去?”

    少年看到掌柜的即将把叠好的毛巾锁进骨子里时,便冲到柜台前问道。

    身法之快,属实罕见……

    刘睿影

    心下再度提高了几分警惕。

    这黄山少年看着年纪轻轻,怎么会有如此出众的身法?

    “刀八年,剑十年,上下一辈子。”

    这句老话只要有武道修为的人,怕是都听得耳朵起茧。

    意思是说,练刀八年就能出山,剑要比刀再多两年。“上下”指的是自己的身子,以腰肢为划分,上下合在一起就是整个身子。上下一辈子,便是说身法这东西,却是需要一辈子的功夫勤学苦练。

    即便如此,能不能有成绩还是两说。

    刘睿影暗自一对比,他虽然也能有那般迅捷的身法,但大多都在临敌之际,和这黄杉少你不同,他似是不知道该怎么控制自己的武道修为,只要挪动身形,便是全力以赴。

    “因为它脏了。”

    掌柜的说道。

    “脏了洗干净不就行了?”

    黄衫少年歪着脑袋问道。

    但一句话还未说完,他却是又蹿了出去,从框子里捡出了那条被掌柜的扔掉的毛巾,重新放在桌台上。

    “哪里脏了?”

    黄杉少年指着毛巾问道。

    “你看,这里是不是有个黑点?”

    掌柜的也不生气,反而很有耐心的给他解释起来。

    黄山少你把脑袋凑得很近,但他看了许久,也没有找到掌柜的所说的黑点,急的他围着桌子团团转,不断的追问,声音顿时又有些哽咽起来。

    “到奶奶这儿来,莫要叨扰掌柜的!”

    桌边的老妇一看孙子又急了,连忙出言劝慰。

    “就这么把它丢出去,它该有多伤心?”

    黄衫少年泪眼婆娑的问道。

    掌柜的顿时无言以对……拿起桌台上这条脏了的毛巾,递给黄杉少年,说道:

    “既然你舍不得,那就送给你了!”

    黄衫少年听闻后开心的接过这条毛巾,将其贴在脸上,感受着上面的余温。

    外面的北风还在“呼啦啦”的吹个不停,这阵温暖变现的尤为难得。少年舒服的从鼻子里哼哼了两声,然后便把毛巾搭在臂弯上,轻轻地爱抚着。

    那模样,宛如抚摸情人的肩膀和酥胸。

    “奶奶你看!”

    黄山少年又一个闪身,回到了老妇身边,拉着她的手,开始夸耀起自己的毛巾来。

    刘睿影看到这里砸了咂嘴,觉得有些口渴。

    桌上寻摸了一圈儿,只有那杯掉入了黄衫少年眼睫毛的酒,便只好作罢,悻悻然的看着他继续与自己的奶奶说话。

    “这小伙子好像这里有点问题……”

    刘睿影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压低声音,对着蛮族智集说道。

    还不等他开口回答,就听得“哐当”一声响动。

    有人将吃完的红汤牛肉,碗里剩余的汤汁一把打翻,全都泼在了黄杉少年臂弯处的毛巾上。

    雪白的毛巾立马被油污弄脏,一块儿红一块儿白的,极为恶心……

    两位老妇的脸上瞬间很是紧张!

    刚才还在逼迫刘睿影喝酒的这位老妇,快步走到那泼出汤水的人面前,从衣襟里掏出一个金元宝,放在桌上。

    “这位大爷,您行行好快点离开吧……我老婆子求你了!”

    边说边打躬作揖,腰身弯的就快碰到地面了。

    刘睿影震惊不已……

    这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没骨气的?

    自家少爷被人冒犯,泼了浑身油汤,她竟然还去给挑衅之人赔钱道歉。

第五十七章 花酒间,车马前【三】

    黄花梨木的桌台是橙黄色的,虽然在客栈中用的年头不短,但由于掌柜的勤快擦拭,因此没有留下任何油污的痕迹。即使桌台边缘那些刀剑痕迹,也用刷子清理的干干净净,不落灰尘。

    可这世间哪里有比黄金更加灿烂的东西?

    金元宝放在桌台上,立马就成了整个大厅中最为耀眼的地方。

    挑衅之人惊的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金元宝。那样子好似他一眨眼的功夫,这块金元宝就会长翅膀飞走了一般。

    刘睿影看着好玩,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一笑,反倒是让那人灵台清明了几分。慢慢挺直了腰杆,立起身子,伸出双手揉了揉脸颊,刻意摆出一副漫不经心、毫不在乎的神情,但双眼扔时不时的向下扫去,不断的确定那金元宝还在不在。

    “大爷?”

    穿金戴银的老妇颤巍巍的问道。

    眼见这人并不理会,便从腰间的荷包里再度摸出一块金元宝,却是要比先前那块更大,成色更纯。

    一个人只有两只眼睛,但一块金元宝就足以占据人的全部精神,两块怕是张开了嘴也放不下……

    挑衅之人的确是张开了嘴。

    因为他觉得自己的胸口有些堵闷……拇指粗细的鼻孔已经不能满足他的呼吸,只能把嘴张开来,才使得自己舒服了许多。

    右手抓着衣领,用力的朝外拉扯了几下,让脖颈处宽松了些许。

    外面的冷风不断吹着,他竟然开始冒汗!

    从头顶,腋下,以及后颈处,有源源不断的白气朝上翻滚,整个人变成了一个蒸笼。

    第一块元宝,刘睿影还只是觉得奇怪、可笑。

    但第二块元宝一落桌,他就觉得有些可怕……

    刘睿影看出第一块元宝是五十两,第二块刚好是前一块的两倍,一百两。

    这位穿金戴银的老妇足足拿出了一百五十两黄金来安抚挑衅之人。

    要么是她疯了,要么就是不知道这黄金还有别的用法。

    可再有钱也经不住造作,何况刘睿影很清楚老妇并没有疯。因为疯子不会咄咄逼人,更不会道歉认错。疯子之沉浸在自己的一方天地内,谁也进不来,他也不想出去。

    要说老妇不知道黄金的用处,那也是不可能的。

    毕竟她的一双手上十个手指头都带着金戒指。

    一百五十两黄金,起码还能再打造十个金戒指,手指上带满了,不是还有手腕?镯子比戒指废料的多,一双金镯子也比十个金戒指更有面子,更显得贵气!

    刘睿影抽动了几下鼻翼。

    他闻到了一股浅淡的血腥味。

    并不是从后厨中传出来,而是悄无声息的溢散在空气中。

    从他一进入这客栈,便觉得有股子腥味。

    现在,他终于能够肯定这种腥味是血腥。

    不过出门在外,走的是江湖路。这就好像一个大戏台,大家走马灯般转着出场。今日你是英雄,后天或许就成了亡命的浪子。

    但无论是何种角色,却是都少不了一种东西,那就是酒。

    借酒消愁还是饮酒作乐。

    总有人对它爱之如命,也总有人对它恨之入骨。

    刘睿影四下打量了一圈儿,整个客栈中只有他与蛮族智集这一桌没有喝酒。其余的,人人面前都摆着一个酒杯。

    酒是自带的,酒杯却是从掌柜的这里,交上二十枚大钱作为押金,借用的。

    酒杯在这里可是消耗品,最多伺候两桌人,必然就会破碎。

    无论是争吵还是无意,酒杯总是经过话语落在地上的。

    有人给掌柜的算过一笔账,他每个月就靠这酒杯的押金,都能有上百两银子的收入。

    刘睿影也喜欢酒。

    虽然不是酷爱,但绝对算不上排斥。

    他找来找去,终究是找到了这股子腥味的源头,正是出自黄杉少年手里的酒瓶。

    那是一个小口鼓肚子的梅瓶,瓶口处用个裹在红布中的银豆子封口。

    这瓶子并不在他身上,而是他的奶奶,那位衣着素朴,看上去谦逊有礼的老妇人从怀里掏出来,递给他的。

    黄杉少年看到这酒瓶,脸上浮现出痛苦……

    好似里面装的不是美酒,而是苦苦的药汤。

    人不管到什么年纪,都不喜欢吃药。尤其是很多人自觉身体极好,从不生病,便就从此讳疾忌医。

    老妇拔掉瓶塞子后,血腥味便从中涌出,在整个大厅中弥漫。

    好在窗户对开着,冲散了许多,但余下的还是没

    能逃得过刘睿影的鼻子。

    他的鼻子有时候很灵,比狗鼻子还灵,可以在挂着凉风的大堂中闻到如此浅淡的血腥。但有时候却又好似个摆设,闯进了人家姑娘的闺房之中却不自知。

    前味血腥,后味醇厚。

    的确是酒无疑。

    但这酒里,决计有血!

    血的味道,哪怕是浓烈的酒,也消磨不掉!

    甚至会经过酒的催发,变得更加猛烈和刺激。

    两者混为一起,定会产生出铁锈一般的咸腥味。

    这个味道寻常人决计接受不了。

    除非有浓重口味的草原人,或者在宴席上非喝不可,才会一饮而尽。

    用血酿酒,在五大王域中的很多地方都有这个习惯。牛血酒,羊血酒,甚至狗血酒。

    刘睿影喝过最特殊的血酒,就是在定西王城中,定西王霍望集结全部玄鸦军时,从他们的兜鍪中倒出来的狼血酒。

    那是用草原王庭狼骑的狼血酿造的,入口极腥,还有股子咸味。反倒是让酒味不显著。但喝到嗓子眼里,却犹如刀割一把疼通,当时差点把刘睿影的眼泪都呛出来。

    黄杉少年手中的酒瓶里,绝对不是狼血,也不是其他任何动物的血液所酿成的酒。

    想到这里,刘睿影打了个冷战……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可他却不愿意继续面对。

    这便是人的奇怪之处……很多时候往往知道了真相,却还要装糊涂。这糊涂并不是装给别人看得,却是用来糊弄自己。

    糊弄自己有什么好处?

    真相是早晚都要面对的。

    无论你承认与否,它就是如此,不会发生任何改变。

    所做的这一切无非是让自己在这片刻里能够活的安宁,但日后面对起来,恐怕冲突会更加猛烈。

    短暂的平和和猛烈的冲突,大多数都会被短暂蒙蔽,而妄想将来那冲突不会存在。

    黄山少年凑近瓶口,闻了闻,转而将瓶子轻轻放下。

    她的奶奶看到这一幕,急切地从凳子上起身,弯腰弓背,双手托住瓶底,想要给孙儿一股脑灌下去。

    可她的速度终究是慢了一步……

    当她托稳了瓶子时,黄杉少年已经站在了挑衅之人的面前,原本搭在臂弯处的毛巾,现在却用双手捧着。

    他目光灼灼的看着这名挑衅的大汉,一字一顿的说道:

    “你把我的毛巾弄脏了!”

    大汉顿时怔住,不知该说些什么。

    穿金戴银的老妇急忙挡在黄山少年身前,将他与大汉隔绝开来,双手不断挥动,挤眉弄眼的,让这大汉拿上桌上的两块一百五十两的金元宝你,赶紧离开。

    三人腾挪间,刘睿影看不真切,只是发现那老妇带着十个金戒指的手,蓦然垂了下去,没有了生机。

    大堂里骤然安静了下来。

    站在他身后的黄杉少年,朝着旁侧平移了两步,与老妇肩并肩站着,目光平时前方,看着这名大汉,把毛巾又托举的高了些,几乎就要盖在他的脸上。

    刘睿影的全部精神则在那名老妇身上。

    只见她的身子骤然矮了一截,但事发突然,再加上光线昏暗,以至于没有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咚!”

    闷响从地板上传来。

    刘睿影低头一看,这才发现客栈里就连地板都是黄花梨木的,看来这掌柜的对于此种木头的痴迷果然是到了一种程度。

    能将店内布置都按照这种木头,可见已经不在乎美观与否,只在乎到底是不是那样物件。

    有些人对于自己所珍视的东西,只愿意独享,并不愿意大大方方的拿出来示人。

    殊不知物件就是物件,藏起来独乐哪里有众人家口称赞来的快乐多?

    独乐的同时,也一定会被众乐的欢乐掩盖,并且埋没在一个角落,封闭起来,到那时候想要拿出东西众乐乐,就不是轻易而举的事情了。

    掌柜的既小心伺候,又不吝惜,倒是个极为通透之人!

    一阵“咕噜噜”的滚动传来,刘睿影正要寻声看去,掌柜的伸出巴掌,五指分开,撑住柜台。

    接着腰夸一扭,双腿呈剪刀状,就从柜台后跃出。

    还未站稳身形,便在两个桌台间蹲下身子,从地面上揪住一个圆滚滚的东西,朝门外一丢。

    晃了晃脑袋,挂在脖颈后的雪白毛巾姗姗落下,覆盖住地面,很快便被浸润出一大片殷红。

    刘睿影猛地站起身来,朝后退去。

    剑已在手。

    虎视眈眈的看着那位黄衫少年。

    方才掌柜丢出去的“东西”,他看的极为清楚,也明白了为何那穿金戴银的老妇身子突然矮了一截。

    掌柜的扔出去的,是个人头。

    正是那位老妇的人头。

    一个人没了脑袋,身子当然就会变矮一大截。

    刘睿影知道定然是黄山少年出的手,但他这般如临大敌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看清黄杉少年究竟是在何时,又是如何出的手!

    他的双手始终都在托举着那条沾染了红汤的毛巾,剑也始终都在背后斜背着,不曾挪动分毫。

    挑衅的大汉也在这瞬间恢复了应有的反应。

    好歹也是刀头舔血,走南闯北,见过大阵仗的江湖客。一只手伸出来,个把人命却是跑不了。

    区区一个人头,一具尸身,还吓唬不住他。

    心中觉得诡异,双手却是不慢。

    他的双手血色逐渐退去,化为乌青,还隐隐泛出幽光。

    双手一同朝着黄杉少年伸出,十根指头就像十柄出鞘的利剑。速度快若闪电,乌黑色的幽光都化作一道残影。

    他的左手朝着桌上的两个金运宝抄去。

    右手则对准了黄山少年的脖颈袭来。

    他不但要拿走这一百五十两黄金。

    也要拿走黄山少年的性命。

    黄金虽然不是时刻都能卖,换来性命,但却可以让有限的性命活出无限的快乐。

    这么对比之下,一百五十两黄金所带来的快乐,却是能抵得过寻常人好几年的光阴,岂不就是白捡了许多年性命?

    三寸……

    两寸……

    两寸半!

    他计划的极为精准。

    而他的双手也足以配合他的计划。

    右手比左手稍稍快了半寸。

    这样当右手中指触碰到黄杉少年的脖颈时,他的左手才堪堪握住金元宝。

    黄金到手,心里就踏实了一大半。

    因为他不相信有人可以面对面,在如此近的距离躲开他的锁喉,亦或是出剑砍下他的头。

    毕竟这样的暗算,他做的多了。

    早已是炉火纯青。

    也遇上过意外的时候,但他都能用绝对的速度和力量将其化解。

    故而从来没有一次失手!

    现在他右手中指的指尖已经可以感觉到黄衫少年脖颈处传来的热度。

    所以他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笑意。

    其实他根本没有想要这黄衫少年的性命。

    他真正想要的,只有黄金而已。

    出来行走江湖,不管便宜大小,不吃亏,就是占了最大的便宜!

    但就是因为如此的想法,传递到他的右手时,手上便少了一分果决……

    这次出手好像和以前的千百次没有什么不同,就连个小意外也没有发生。

    黄山少年仍旧定定的站着,双手托举着毛巾。

    两眼低垂,很是可惜的看着毛巾上的污渍。

    他的身子从未异动,他的眼神也根本没有抬起。

    出手的大汉却忽然被什么东西吓到了似的,宁愿让劲气倒流,损伤了经脉,也要将双手撤回去。

    口中凄厉的惨叫一声。

    刘睿影看到他双臂之上鼓起许多处疙瘩。

    这些疙瘩并不是死物,而是活的!好似气泡一般,在这处下去, 另一处又顶起。

    剧烈的疼痛让大汉佝偻着身子,几乎都要将脑袋抵在地板上。

    颤巍巍的抬起双臂,手腕一翻,张口便咬了下去。

    他咬的很深,也很准!

    避开了筋肉,只咬破了血管。

    一股气流带着鲜血喷出去很远,但却一触即收。

    双臂上不断游走的疙瘩,平复下去,大汉的脸上一阵舒爽。

    否极泰来的轻松感,是其他任何事都不能比拟的。

    “这是怎么一回事?”

    蛮族着急显然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走到刘睿影身旁悄声问道。

    “放血顺气。”

    刘睿影回答道。

    强行撤招造成的劲气淤积,要是不及时处理,他这两条胳膊迟早爆裂开来。

    方才事急从权,虽然咬破手腕并不算是多么高明的手段,但起码也是一种魄力。

    他的双臂算是就此保住,不过手腕上的伤口,却是得好几个月才能恢复如初

    只能希望这几个月,他能找到个僻静的地方,不被什么仇家寻到,否则下场会比双臂爆裂更加悲惨……

第五十八章 花酒间,车马前【四】

    “是我有眼无珠,冒犯了五少爷……”

    大汉的身躯虽然如同钢铁,宽厚似门板,但经这么一折腾,顿时变得气息奄奄,说话声音极其微弱。

    目光不断的闪躲,点头犹如捣蒜。

    从刘睿影的角度看去,浑似个弓着背的大虾米。

    可他口中的“五少爷”还是没有任何反应,他的眼中只有这条肮脏的毛巾,初此之外的东西都与他没有任何瓜葛。

    “五少爷”的奶奶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上前来,将桌台上放着的一百五十两黄金拿起,塞进大汉的衣襟之中。随后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伸手指向门外。

    大汉一时间没能反应过来,直到老妇恨铁不成钢般的朝他屁股上踢了一脚,他才回过神来,连滚带爬,踉踉跄跄的出了客栈的大门。

    “奶奶,怎的就让他这样走了?”

    黄衫少年问道。

    “不走难道站在这里等死?”

    老妇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

    “等死?他为什么要死……”

    黄山少年扑闪着大眼睛,满脸疑惑的继续问道。

    那单纯质朴的神情,仿佛在询问一件十分日常的事情,就像吃饭睡觉一般,但问出的话语,却又像沉淀已久的江湖客,知晓世俗后,发出感叹……

    对生命已经不在乎,对生老病死已经全然淡漠。

    可这两种纠结复杂的情绪,本不该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一个人的年龄该固定思绪和念头。

    因此旁人更不知解释,也不该如何说起,这个话题十分漫长,也无从解释。

    周围人都感受到一种淡淡的悲哀,是对生命流失,时间流逝,感情消磨的无措,和无力感。

    这下就连他奶奶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那位穿金戴银的老妇的无头尸身还在两人脚边躺着……这不就是最好的解释?

    “唉……”

    黄杉少年叹了口气,随即双臂下垂,本来被手托举着的毛巾也落在了地上。

    正要转身走回桌台边,脚下却被那老妇的尸体绊住。心中不由得再腾起一股子无名火,踢出一脚,这尸身好似个皮球般,径直从窗子里飞出去,洒下一地血腥。

    杀人不眨眼的,刘睿影见过不少。

    但对死人的尸身这般不屑的,他还着实是没有见过……

    黄杉少年重新在桌台边坐下,脖子一缩,将背后的剑解下来,横放在双腿间。

    客栈大堂中的左右人都盯着这柄金灿灿的欧家短剑,回味着刚才那位大汉道出的那句“五少爷”。

    众人顺理成章的以为,这黄杉少年就是欧家的五少爷,但刘睿影很是清楚,在欧家之中根本没有“少爷”这个称呼,而且欧家中人都有过相当坎坷的力量,做事讲理,不会这样部分青红皂白的就拔剑杀人,尤其是杀的还是自己人。

    “让你喝药为什么不喝?你知道现在一个老妈子有多难找吗?”

    黄山少年的奶奶斥责道。

    “有什么难找的?多得是有人想穿好衣服,想戴金戒指。”

    黄山少年满不在乎的说道。

    “再不济,就给二十个金戒指!手指头戴买了,就戴在脚上……!”

    说着,他还把一只脚高高翘起,放在了桌台上。

    掌柜的见状,立马从打盹中惊醒,手上拿着条雪白的毛巾,将黄山少年的脚轻轻抬起,把毛巾垫在了下面。

    刘睿影和蛮族智集对视了一眼,觉得这场闹剧着实是无聊……

    要换做平时,看到这样草菅人命的“少爷,他定然要管上一管。但现在他却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这件事事关擎中王刘景浩以及凌夫人的颜面,还有安东王的性命。

    他可以不在乎安东王的性命,却不能不在乎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的颜面。

    掏出银子放在桌台上,算是结账。又从桌上拿了两个戗面馒头,当作这一路上的干粮,两人便要离开。

    刘睿影是再不想进任何一家客栈。

    第一家客栈莫名其妙的与人动手,五十里地后的第二家客栈又莫名其妙看旁人动手……

    寻常老百姓一辈子都碰上的事情,却是被他在不到一天之内碰到了两次!

    “你不怕吗?”

    刘睿影刚抬起脚,准备迈出客栈的门槛,黄衣少年的声音突然从背后响起,却是要比先前更叫阴柔……听的他顿时起了一背的鸡皮疙瘩。

    “我害怕什么?”

    刘睿影微微测过身子问道。

    “害怕它插进

    你的眉心,让你没法吃刚刚揣进怀里的两个馒头。”

    黄山少年的脸上露出一抹邪笑。

    这话说的很轻,很温柔。但其中的危险却又不言而喻。

    “吃馒头用的是嘴,关眉心什么事?何况剑并不是用来插进人的眉心的,通常都是刺破这里。”

    他的话总是如此单纯,却又充满复杂,和那少年一般,捉摸不透。

    刘睿影抬起下巴,用手指点着自己的咽喉说道。

    同时,他的目光却看向了黄杉少年的奶奶。

    以为孙子又要发疯,做长辈的肯定要管教。

    可老妇却如山般岿然不动,充耳不闻,任凭孙子这般作为。

    都是金灿灿东西,金元宝能够令人眉开眼笑,这柄剑却能让人胆寒……

    它虽然还未插入刘睿影的眉心,却已经插入了在场所有人的心里。

    不过他们又对黄衫少年的话,有了些许怀疑。

    出其不意,才能攻其不备。这是所有武者都知晓的道理,但他非但不隐藏,甚至还把剑大大咧咧的从腿上,换到了桌台上。

    腿在桌子上翘着,是极其放肆且张狂的,他看起来十分有自信,或者根本就是装出来的形式。

    这决计是一种炫耀,炫耀中又夹杂着震慑。

    但这种炫耀绝对是愚蠢至极……

    刘睿影也觉得这并不是个聪明的法子,不过他早就看清这位黄杉少年也不是个聪明的人。

    到底是不是蠢货,还不好说。

    蠢货会暴露,但极为聪明的人也会伪装,因此这两种都有可能,第一种还好,第二种就很可怕了。

    黄山少年显然被刘睿影的嘲讽惹怒了……

    一拍桌,剑出鞘落于右手,便向着刘睿影刺去。

    他对准的地方正是刘睿影的眉心。

    虽然他不聪明,但起码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这样的人,若是不对着刘睿影出剑,他倒情愿交个朋友。

    很多聪明人做不成事,往往就在于他们的脑子太活泛,算计太多。一个会儿一个主意,却从不愿意踏踏实实的,完成任何一件具体的事情。

    傻子则刚好相反。

    认准的路,决计会一条道走下去,碰到了南墙也会推到他,继续往前走。

    只要这路选择的不是那么滑稽,都会有差不多的作为,起码要比那些所谓的“聪明人”过得好很多。

    这次刘睿影把黄杉少年出剑的过程看的极为清楚,就是不知他是不是为了应对刘睿影嘲讽,所以刻意放慢。

    毕竟让对方看清了自己的剑,却无论如何也挡不住。

    这样所造成的后果,比寡淡的取走一人性命更加刺激。

    显然,黄衫少年还没有傻的透彻,他还知道这世上有种东西叫做“快感”。为了能得到这种快感,就得明白随机应变的重要性。

    但大堂中的人,看到黄山少年出剑,却都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笑声,有的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不停地咳嗽。更有甚者,却是偷偷用手将眼角笑出的泪抹去。

    因为黄山少年出剑的姿势,实在是太过于滑稽……

    好似手中有剑,就连基本的平衡都无法保持。先前俊俏迅捷的身法,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左脚先迈出,像是踩到了香蕉皮一般,瞬时滑了出去……另一只脚却没能及时跟上。

    两条腿几乎笔直,好似戏子在后台练功劈叉。

    为了重新让身形平衡,黄衫少年用力把身子朝后仰倒,但显然是扯痛了双腿之间的韧带,嘴里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

    刘睿影是整个客栈中唯一没有笑的人。

    反而用可怜的眼神,将四周环视了一圈。

    因为那些笑的人很快都要死了。

    具体是掉了脑袋,还是被刺入眉心,就看这黄衫少年的心情。

    当他稳住身形之后,手中的剑化作金色的虚影,以自己为圆心,朝周围扩散开来,就像是平静的湖面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泛起了圈圈涟漪。

    金光并不持久。

    出现的突然,消散的更加突然。

    但金光消散之后,整个客栈的大厅中再也没有任何笑声。

    吃馒头需要用嘴,笑岂不是也要用嘴?而嘴长在脑袋上,一个人要是没了脑袋,自然就没法吃馒头,也笑不出来。

    刘睿影没来得及数清楚客栈中刚才到底有多少人在笑,可他数得清出现在还有多少人能笑,不过是他自己,蛮族智集,黄衫少年和他的奶奶,以及掌柜的。

    其余的人,身子全都矮了一大截,和那位穿金戴银的老妇一模一样。

    许多个人头在地板上滚过来滚过去,他们的脸上还带着未曾消散的笑意。

    金光太快了,快到他们根本来不及转换情绪。

    对于必死之人来说,这着实是一种仁慈。

    在惊恐之下死去,哪里有削掉了脑袋愉快?

    死去的人,仍旧矗立着,自己的尸身就像是一座座墓碑。风把大堂中的窗户吹得闭合,明亮骤然不存,整个客栈都变得阴森森、血淋淋。

    “呼!”

    掌柜的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一盏灯,用火石引燃的绒线点着,然后将其挂在一根钢丝拧成的绳索上,轻轻一拉,灯盏便从柜台的位置逐渐升起,悬挂在了客栈大堂的最顶端。

    整个大堂又亮堂了几分

    灯火被从窗缝里吹进来的风,摇摆的忽明忽暗,却是要比没有灯盏时更加可怖……

    现在却是轮到黄杉少年笑了。

    他笑的很开心,一面朝刘睿影扬起下巴,摸着自己的咽喉,一面发出“咯咯咯”的笑声。

    无论他笑的多么灿烂阳光,都不能驱散此刻客栈里的诡异。

    “看,笑的早不如笑的巧,最后笑的人才笑的最甜!”

    黄衫少年回剑入鞘后说道。

    “你现在害怕了吗?”

    刘睿影并不言语,他足足等了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忍不住,再度问出口。

    “不怕。”

    “死的又不是我,为什么要害怕?脑袋还长在我的脖子上,还有嘴能吃馒头,也能笑!”

    刘睿影说道。

    他也笑了起来。

    不过他越是笑,黄杉少年的脸色就越是难看。

    随着刘睿影笑的越发放肆,他又哭了起来……

    “可是你要死了,不就不会害怕了?”

    黄山少年边哭边说。

    刘睿影现在确定他不是个傻子。

    傻子是想不明白这些问题的。

    他们的脑筋都很死,为了自己的目的根本没有任何余地。

    而黄衫少年不是。

    他有自己的执念,但却不傻,只能算作是个不聪明的疯子。

    因为只有疯子才会这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变脸比翻书还快!

    刘睿影对于傻子还有些应对的办法,但面对疯子,他却是一点招数都没有……

    他在震北王域的矿场上就曾吃过疯子的亏,眼下又遇到了疯子,当真是觉得自己该去找个阴阳师算算命,是不是犯了什么忌讳,怎的这疯子就喜欢围着自己打转……却是没有想到,他现在身上就穿着阴阳师的袍子,一个阴阳师去找另一个阴阳师算命,那真是天底下最为滑稽的场景之一。

    思忖了片刻,刘睿影终究是想出了个法子。

    不确定是否一定有效,但起码能让他暂时不要纠缠自己。

    “何况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的剑杀不死我!”

    刘睿影说道。

    黄衫少年听后忽然怔住,用力的吸了下已经留到嘴边的鼻涕。

    “你的身法是很快,但这些人中有的人身法不一定就比你差多少。身法讲先后,你先动,人无防备,已经赢了一半。而他们所有的精神却都被你手中这柄金灿灿的欧家剑所吸引,殊不知这剑只是个摆设,除了晃眼睛以外,没有任何用途。”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刘睿影所言是黄杉少年的意料之外。

    但他这句话一出口,却也从侧面暴露了自己,证明刘睿影所说的的确是事实。

    “别人告诉我的。”

    刘睿影说道。

    黄杉少年目光凌然,下意识的看向自己的奶奶。

    “不是活人,是死人!”

    刘睿影摇头说道。

    “死人?”

    “被你砍掉脑袋的那位老妈子。”

    刘睿影说道。

    黄山少年皱起眉头,想了片刻,却又展颜一笑。

    “你骗我!她活着的时候,你连杯酒都不肯喝。她死了,还如何能开得了口说话?”

    人在死之前都不会相信自己会死。

    故而在死之前能留下言语的人,着实不多。

    但有的时候并不需要明说什么,只是临死前的神态,就能传递出许多信息。

    恰好刘睿影是查缉司中人,恰好他身上穿着阴阳师的袍子。

    所以他对黄衫少年说:

    “我可是阴阳师,死人说的话你听不见,我却听得一清二楚!”

第五十九章 花酒间,车马前【五】

    “阴阳师能算活人的命,还能听到死人说的话?”

    黄杉少年身体蜷缩成一团,怯怯的说道,似是有些害怕。

    这般恐怖的身份,让他既陌生又惊恐,这种人鬼不分的物种,更是让人无从抵防。

    在他们的眼里,这是个不一样的世界,不仅仅只有人类一样生灵。

    还有正常人类看不到的魂灵。

    他们之间已经毫无分别。

    刚刚才杀了一客栈的人,现在听到这样荒诞无稽的言论竟然会害怕,十个人有九个人都会觉得他是装的。

    但刘睿影恰好是第十个人。

    他与旁人的想法都不一样。

    他从黄杉少年的眸子里知道,他的害怕不是假的。

    至于为什么会如此分裂,因为他是个疯子……疯子不能用常理去揣度,你说牛肉面好吃,他偏偏要说屎尿屁很香。正常男人都喜欢年轻漂亮的姑娘,可疯子就认为她们脸上涂抹的脂粉还不如厨子做饭时的油星好。

    在疯子的眼里,所谓的正常人才是疯子,他们不过是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却被别人硬生生定义成了不正常的人类。

    “你不相信?”

    刘睿影问道。

    黄衫少年将目光转向自己的奶奶,见她对着自己轻轻摇了摇头。即便如此,他也未能全然打消顾虑,反而越发相信起刘睿影来。

    “那她都告诉你了些什么?”

    黄衫少年问道。

    “她与后面死的这些人一样,脸上的表情都很轻松,显然事先对你并无防备。”

    “她还要好些,后面这几位,脸上甚至还挂着嘲讽与得意。”

    刘睿影顿了顿说道。

    “这些有眼睛都能看到,算不得她告诉你的。”

    黄衫少年拼命摇着头,极力否认刘睿影的说法。

    “脑袋被砍下来,无论是从前还是在后,都不是你用这把剑做到的。所有人看着你的剑的时候,其实这只是个假把式,看着热闹而已。真正危险的地方,却被你缠在腰间和脖子上。”

    刘睿影说道。

    “不过这样的隐秘旁人决计不会提前知道,所以也就没了防备。再加上你那滑稽的出剑动作,就更不会有人把你当回事。视敌以弱,并不是什么新鲜的法子,但却极为好用。它好用就好用在,总会有人相信这一点,从而疏忽大意,最终送了性命。”

    黄山少年听后突然“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双手举过头顶,不断挥舞着,还时不时的拍打几下。

    “我说对了?”

    刘睿影问道。

    “说的一点没错!”

    黄杉少年鼓着掌,点头说道。

    “但他们有人知道我是谁,所以不会没有防范。”

    黄杉少年开心过后,眉头一皱说道。

    “有人知道不代表所有人都知道。就像一只手上的剑,是幌子,那杀机绝对不会在另一只手上一样。而且已经有个可怜人在先,都是江湖客,看人不会只看一只手。”

    刘睿影解释道。

    这次黄杉少年想了很久,觉得也能说得过去,才点了点头,示意刘睿影继续讲下去。

    但刘睿影可没有耐心和一个疯子聊天。

    他也沟通不了,与其在这里白费口舌,不如去干点别的有用的事情。

    背后客栈的大门敞开着,外面的风已经小了很多,可以继续赶路了。他的时间可耽误不得……谁知道中都城里那位中了蛊毒的王爷,现在是个什么样子。要是真出了什么意外,天下间起码安东王域着实会乱上一阵子。

    刘睿影转过身去,感受了一下外面的天气,便跨过门槛,和蛮族智集一道继续上路。

    身后突然传来“噗”的一声。

    不等他两人回头,黄杉少年已经站在了他们的面前。

    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不是黄杉少年,而是个黑衣人。

    黑色的衣服,白色的裤子,头上还带着个高高的帽子,帽子顶上有个尖尖的角,角上挂着颗和他剑柄上一模一样的祖母绿。

    黑色的衣服将他的脸衬托的更加白皙。

    他的双眼在夜晚尤其的亮。

    手上提着个雪白的毛巾,里面裹着个圆滚滚的东西,刘睿影不用猜都知道那是个人头。

    “看来她也不是你的奶奶。”

    刘睿影说道。

    “对于年纪大的人,都可以这么叫。”

    黄杉少年说道。

    “老妈子是雇来的,难道奶奶也是?”

    刘睿影反问道。

    这不是为了迎合这个疯子,而是他真的没有想明白……

    “你不是阴阳师吗?不该早就算了出来?”

    黄杉少年一脸戏谑的说道。

    “这世上有很多事也是阴阳师算不出来的,比如阴阳师从来算不出自己的命,比如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奶奶。”

    刘睿影说道。

    黄杉少年觉得刘睿影说的在理、

    他也见过其他的阴阳师,的确是都不会给自己算命。说起别人的事,头头是道,但一放到自己身上,却是忌讳莫深,只字不提。

    似乎自己的事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一般,甚至有的会特意隐瞒。

    “你说的在理。那我可以明确的告诉你,她不是。”

    黄杉少年说道。

    “不论她到底是不是你的奶奶,你来之间起码咩有什么仇怨。”

    刘睿影说道。

    他这么说,不是为了配合这疯子,随便说的应景话。

    倘若这黄杉少年对他这“奶奶”有仇怨的话,报仇之后一定不会这样开心。

    他现在还在笑,甚至听了刘睿影的话后,笑的前仰后合,不能自持。

    说到底,这两位老妇都是家中花钱雇来的。奶奶和老妈子根本没有什么区别,无非是钱多钱少罢了。

    至于黄杉少年与她们俩似乎也真的没有什么仇怨,最多是些小冲突,这不让,那不允的,到此为止。

    “有了仇怨,她死了的时候,不是才应该笑吗?”

    黄杉少年问道。

    仇恨比爱恋更加催人,往往能成为一辈子的最高目标。当大仇得报时,这种目标就完成了。不仅不会感到快乐,反而会更加痛苦。

    因为那人没了,仇恨却依旧存在,甚至会更加浓郁,没了发泄的对象,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但黄杉少年身上,哪里看得出一丝一毫的痛苦?就连落寞都不存在。

    这些道理刘睿影并未跟他说出来,主要是觉得疯子不一定能听得懂,所以也就没有必要说。

    他听懂了还好,要是听不懂,岂不是要缠着自己一直问下去?

    刘睿影怀里只有两个戗面馒头,没有一口水,也没有一壶酒,说道最后口干舌燥的话,馒头只能噎人,并不能用来解渴。于情于理,却是都不能说。

    如此情状之下,刘睿影只好对他耸了耸肩。

    这黄杉少年虽然杀人不眨眼,但只要不触及他情绪的敏感,疯病就不会发作。就好比老虎屁股不是摸不得,而是得顺着毛捋过去,否则就会被一口咬掉脑袋。

    “你就不想知道为什么我要杀了她?”

    黄杉少年看刘睿影不打算继续聊下去,连忙出口问道。

    “不想知道。”

    刘睿影回答道。

    这样的事情,知道了都是个不大不小的负累。它既不能作为喝酒时与朋友的谈资,也不能用来换取实际的好吃。知道不知道的,还有什么意义?

    “你们是要去哪里?”

    黄杉少年继续追问道。

    刘睿影一下子变得惜字如金,倒是让他很不适应。

    疯子很少能碰到和自己谈得来的人,一旦碰到了,哪能轻易放走?却是得说个过瘾,聊个开心才好。

    “下危州。”

    刘睿影随口说道。

    他们俩已经走出客栈门口三丈远,黄杉少年还在门口站着,挑着嗓门问道。

    “下危州!那地方我熟啊!我可以给你们带路!”

    他腰肢一扭,顿时扬起清风,飘飘然的再度落在刘睿影和蛮族智集面前。

    “你熟悉?”

    刘睿影问道。

    联想起刚才那自开双臂血脉的人,称呼他为五少爷一事,刘睿影觉得他或许是下危州中某个世家的五少爷也说不定。

    “莫不是你住在那里!”

    刘睿影说道。

    “正是。我家在北乡,下危州北乡。”

    黄杉少年说道。

    “北乡胡家?”

    蛮族智集脱口而出。

    “你去过我家?”

    黄杉少年惊喜的问道。

    蛮族智集连忙摇头……他能从漠南出来,都是天星照命……哪还能优哉游哉的的闲逛下危州。

    北乡,地处 下危州北边。

    整个下危州的布局,其实和太下五大王域的布局没有什么区别。除了平南王在下危州中设了一座行宫。但这座行宫也就是个摆设,从建好到现在,他从未来住过一次。

    当初这修建行宫所

    用的土地,木石,银钱,还都是下危州中的几大世家一起筹集的。

    虽然平日里他们并不把平南王放在眼里,可人家起码是个王爷, 走出去代表的可是整个平南王域的脸面,所以这情理上,也不能让人家过得太过于磕碜、寒酸。

    否则被其他王域的人看到了,笑话的还不是整个下危州吗?

    对于这一点,各大世家们想的极为彻底。

    下危州中除了欧家外,最大的世家便是胡家。

    下危州还是个小村的时候,胡家先祖远游而来,在这里开了第一个酒坊。酿造讲究,口味独特,便就此扎下根基。

    经过这么多代人的发展,现在早已不是当的小门小户、

    在名头上,虽然还不能和欧家并列,但聪明人都清楚,这胡家的底蕴早就和欧家不相上下。

    毕竟这方天地内,喝酒的人多,拿剑的人少。

    莫说平南王域,就是安东王域已经海外的云台,对胡家的酒都有着巨大的需求。

    “原来是胡家五少爷,失敬失敬!”

    刘睿影拱手作揖,对着黄杉少年很是客气的说道。

    “你们也是要去我家的拍卖吗?”

    黄杉少年问道。

    “正是,不知五少爷可否给引荐一番?”

    刘睿影说道。

    他哪里知道什么拍卖?去往下危州无非是为了到漠南蛮族部落中寻求蛊毒解药罢了。

    但一听黄杉少年这么说,好像下危州内这两天要有极为热闹的事情发生。对刘睿影而言,说不定是个极好的机会。

    除了那四大王城,还有坛庭,云台,西北的草原王庭之外,下危州和漠南一直都是中都查缉司的空白。要是能趁着这个机会,从中多获取些有价值的信息,那对查缉司的日后可是功德无量!

    “这我没有办法……拍卖这种事情,谁出价高就归谁。何况……”

    “何况什么?”

    刘睿影追问道。

    “何况我家里人都不喜欢我……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么热闹的时候跑出来,我最喜欢热闹了!”

    黄杉少年说道。

    眼瞅着又要哭起来,刘睿影也不知怎么安慰,只好说不用帮忙,只要给说说内里的情况就好。

    一听刘睿影又愿意同自己说话,他的话匣子却是又收不住了。

    胡家在下危州中的北乡,那是绝对的掌控。整个北乡的土地、街面,无一例外全部都是胡家的产业。胡家的家主,黄杉少年的父亲,平南王域的人在背地里都唤他作“北乡王”。

    他明面上辞令严肃的拒绝过这个称号,但明眼人看得出,他心里还是极为受用的,故而在亲近的人之间,这个称呼就保留了下来。

    “但你可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叫他‘北乡王’啊!他会杀了你的……早先年,也是个阴阳师。说是见到我家门楣上王气纵横,原因留下来助我爹一臂之力,但还未见到我爹,便被护院把脑袋砍了下来,喂了野狗。说是什么这人妖言惑众,杀之以正视听!”

    刘睿影听后不禁苦笑……

    这砍人脑袋的习惯,竟然也是可以遗传的,他着实是没有想到……

    “这次要拍卖的……”

    “这次要拍卖的,可是家族当时亲手封存的十三坛‘满江湖’中的一坛,起拍价就是一万两黄金。”

    不等刘睿影说完,黄杉少年便抢过话头自顾自的说了起来。

    刘睿影心头一紧……

    这哪里是卖的酒?明明就是向全天下买名利!

    胡家的酒不敢说是天下第一,也至少能喝其他名酒一起并列第二。

    而这坛子“满江红”,却是胡家家祖亲手酿造、封存的,保存至今,光年限的价,恐怕都不止这一万两黄金。

    不过这酒和剑一样。

    只有在一刹那,才能被称作是最佳。

    剑是出鞘的一刹那,酒是开封的一刹那。

    不论这“满江红”到底好不好,总而言之,酒只有一坛,想买的人却很多。

    想必有不少门阀十足,江湖豪客,甚至是王爷,都做足了准备,正带着金银,赶往下危州,北乡。

    可很多时候,有了足够的金银,也还是买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因为他们要的,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坛酒,而是在天下人钱露脸的机会。

    金银能够买到的,也不一定就属于自己。因为你还得有本事保住它。

    所以现在不论是南北,但凡是想要在这次胡家的拍卖上分一杯羹,露露脸的人,除了足够的金银外,还带了利剑与锋刀。

第六十章 两双手

    “这应当是最后一处客栈了吧?”

    刘睿影登上路边的小土坡,用手在额头上比划着,遮挡着太阳,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个样式和前面一模一样的客栈。

    这两日,他们没有入任何一家客栈中大吃大喝,就这么风餐露宿的,赶到了下危州前。

    眼下只要过了这最后一个客栈,再走不到三十里地,就可进入城中。

    这条路,蛮族智集走过一次。

    黄杉少年虽然也走过,可惜他是个疯子。疯子的话很难听懂,所以也就失去了任何参考的意义。

    “是最后一个……”

    蛮族智集有些欲言又止。

    明明下危州就在眼前,可他却并不高兴。

    出门这么久了,马上就要到家,任凭谁都应该兴高采烈的才对。

    “咱们也算是一路走过来了,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刘睿影拍了拍他的肩头。

    “我知道这一路上你不进任何客栈,是为了避免麻烦,节约时间。但这最后一处客栈,却是躲不过去。”

    蛮族智集说道。

    “为什么躲不过去?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大不了给他放下买路钱便是。”

    刘睿影说道。

    他对平南王域这种世家纵横的局面已经深有体悟。

    最后一处客栈,是所有前往下危州中人的必经之路,想来也会有些特殊才是。

    有钱能使鬼推磨,刘睿影本着这个想法,早就准备好了银票。

    “要是你穿着中都查缉司的官服,一定没有人敢拦你,还会把你客客气气的送进城里去。但要是你就这种打扮,客栈却是必须得进去一次。”

    蛮族智集说道。

    刘睿影想了想,并未往下追问。

    因为蛮族智集根本没有必要欺骗自己。

    若是真有意外,他大可亮出自己查缉司省旗、诏狱第十三典狱之类的身份。而他一旦暴露了自己是漠南蛮族中人,必定会被捉住,然后活活切死在下危城下。

    在这种时候,他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刘睿影。

    靠山若是倒了,他要么在外流浪,要么冒死闯一闯。但这两种选择,哪里有舒舒服服,大大方方的走进城里得好?

    故而现在他给刘睿影的建议,却是最为中肯的。

    即使听上去有些奇怪,但也绝对不是坏事。

    “听人劝,吃饱饭。”这道理刘睿影也清楚,都是些老生常谈了。不过一个道理之所以会变得老套,正是因为他好用。用的人多了,道理才会变得老套。要是这道理完全是胡扯,自是也没几个人用,便也能称得上是“标新立异”了。

    “这处客栈还是他们一家人?”

    刘睿影伸手朝后指去。

    “还是一家人,是第一家老板的小女儿,前面几家掌柜的亲妹妹。”

    蛮族智集说道。

    “他们还有个女儿?你不说都是儿子和儿媳?”

    刘睿影反问道。

    “这个女儿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

    蛮族智集耸了耸肩解释道。

    他觉得自己一开始就对刘睿影说起过,但眼下被这么反问,他却是拿不准……这几天都在赶路,只顾着埋头走。要不是那黄杉少年是个话痨,不停地叽叽喳喳,即使没有人同他说话,也可以自顾自的说个不停,他的脑袋早就“走”成了一盆浆糊……

    方才看到这最后一家客栈,脑子里还能想起些需要注意的东西,归根结底还都是这位“话痨”的功劳。

    “抱养的?捡来的?”

    刘睿影一下就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

    “这两个词有什么区别?我只知道不是亲生的。”

    蛮族智集说道。

    刘睿影摆了摆手,示意无妨。

    他可不是书塾里的先生,这两个词的意思,虽然有很大的不同,却是不影响他理解蛮族智集话中的意思。

    看来最后这家客栈,却是个女掌柜。

    女人最是难缠……尤其是女掌柜,女老板娘。

    刘睿影下意识的想起震北王域矿场上的那位,不过人家可是青府的大小姐,在震北王域也算是一方诸侯。

    这家人即便是垄断了从中都城到下围城之间的所有客栈,但终究也是仰仗他人鼻息,在夹缝中讨口饭吃罢了。

    下围城中的那些个世家吹口气儿,明天这些个客栈定然就会全部换了掌柜。这理又能到何处去说?谁的拳头硬,谁的剑更锋锐,谁就是道理。

    不过这样的小势力能在夹缝中活的如鱼得水,自然也是有的独到之处。蛮族智集告诉刘睿影,他们家之所以能如此,正是因为走通了欧家的门路。

    有欧家在上面照拂着,却是谁也不敢打他们的主意。虽然眼睁睁看着人家吃肉,自己喝汤,那也比连骨头渣都不剩要好得多。

    三人还未走到门口,就闻到一股子浓重的马粪味。

    这说明,的确是没有人能够省略最后一家客栈,就像是进入下围城前的一个必要仪式,谁都得来这露个脸才行。

    客栈门口足足有二十几个驻马石,上面已经拴满了缰绳。

    平南王域产马,这边的本地马大多个头不高,身材矮小。客栈门口拴着的这些,全都是清一色的良驹。毛色澄澈,每一根尖儿上都泛着油光。还有的四蹄踏雪,额头上一抹嫣红,看的刘睿影却是激动不已。

    他本就喜欢马,尤其是在这广阔天地下,这么多的良驹汇聚在此地,更有种澎湃之感。是查缉司内的马棚不能比拟的。

    虽然都是马,可马最重要的就是自由和奔放,在马圈的马虽然被精心看护,皮毛鲜亮,牵出去十分的有面子,贵气十足,可那双眼里,却充满了疲惫与无神。

    这里的马与其说是马,倒不如称作物品,不能随性奔跑,永远被困在那一角之地。

    野外的马虽然满身泥污,却能率性奔跑,呼啸在天地之间。

    释放本性还是任人观看,都不是马能选择的东西。

    说到底,无论是什么样的马,都逃不过失去自由。

    刘睿影下意识的把手伸到后腰,摸了摸那根从老马倌手里顺来的烟杆,想着要是他也在此地,定然会嗤之以鼻。

    养马之人,向来都是觉得自己的最好,看不上其他任何。

    想到这里,刘睿影不禁笑了笑。

    但他还不准备就这么走进客栈中,便在院子里闲逛起来。

    门外拴着这么多马,但客栈里却是安安静静。

    正在诧异间,刘睿影抬头看了看天,发现现在也就刚刚破晓不到一个时辰,客户中那些住店的江湖客们,昨晚定然是喝了场大酒,现在还没有起来。

    不到日上三竿,估计客栈中就会如同个鬼域似的。

    转悠了片刻,刘睿影觉得有些无聊,反正客栈的们敞开着,便走了进去,将倒放在桌台上的长条凳取下来三张,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静静等着。

    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还在梦乡里,有一人却是在刚刚破晓时,伴着鸡鸣,起了床。

    女掌柜先下楼收拾了昨夜的狼藉,然后便将身上沾染了油污的脏裙子脱下,扔到了墙角,连同一双缎面的绣鞋。

    刘睿影环顾大厅时看到了墙角处女人的衣服和鞋子,不由得摇了摇头……心想这女掌柜也是个泼辣的主儿。

    这样的客栈,往来的都是男人,谁不是刀头舔血,一身火气?再加上赶路日久,不沾荤腥,骤然看到女人的衣服,难保不会想入翩翩。

    本就火性难耐,如今更是被牵扯的情难自制。

    是这样的人,想要从她手里讨到一星半点儿的好处,就越是困难。

    与刘睿影端坐在楼下,一个人思忖不同的是,女掌柜正在楼上洗澡。

    整个客栈共有五层,但房顶上却另外搭建了个阁楼,用作浴室。

    女掌柜日复一日,都是破晓时就起床,收拾完昨夜的杯盏,在大堂里脱的一丝不挂后,就一头钻进浴室里洗澡,这一洗,就是足足两个时辰。

    女人洗澡本来就慢,但能洗两个时辰的,也着实不常见。

    但不一般的人总是有些不一般的癖好,能洗两个时辰的澡,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足以见的这位女掌柜的不一般。

    中都城里还算是夏天,可漠南的气候靠近沙漠,寒凉要早来很多。现在已经是初秋。

    初秋,难得的艳阳天。

    即使在干燥的漠南,这个季节雨水也会充沛起来,又是甚至可以下一整夜不停息。

    不过此地还是看不出下过雨的痕迹,因为土地和空气都太过于干燥,以至于雨滴从云上落下来,就干燥了一半。落在地上后,却是立马就渗透下去,表面看不出任何。

    清晨的空气最是通透。

    不管如何,昨夜的雨还是让空气中有了些潮湿之气。

    雨云在几个时辰前已经散去,阳光透过顶棚照了进来,照在女掌柜的浴桶里。

    桶里的热水盛到三分之二的位置,刚好在她的身子进去之后,可以淹没到脖子。

    木桶里的水,很是安静,毫无波澜。

    阳光照射在上面,就像是照在一面镜子上,翻身出一大块亮,笔直的打在阁楼的顶棚上,似是要与天上的阳光作对。

    按照平时,这位女掌柜应当已经躺在浴桶里,但今日他却磨蹭了些许。

    因为昨夜,她的床上不止她一个人。

    要是一个人的话,她绝对不会有丝毫耽误。

    因为从睁眼开始,每一天要忙活的事情都是固定的。

    收拾完杯盏,她就要洗澡。两个时辰之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崭新的绣鞋,就要到后院中切草料喂马。

    这个活计却是要比收拾杯盘碗盏更加辛苦,也会把衣服弄得更脏。

    但她不在乎。

    因为在喂马之后,她会在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却是不洗澡,只换衣服。

    等女掌柜换好衣服,再次从楼上下来时,便一头扎进后厨中,切十斤新鲜的牛肉,这是昨晚就准备好,放在木桶里,丢入后院中的井里冰着,保持新鲜。

    她要用这十斤牛肉和二十五斤米,煮上一大锅肉粥,当做早饭,给住店的客人们吃。

    这家客栈,午饭和晚饭需要自己另外掏钱,但是早饭却是包含在房费之中。

    虽然简单,可好歹也有十斤牛肉,算得上良心。

    这几日,因为下危州中的北乡胡家要拍卖一坛“满江红”,来往的人多了好几倍,所以她昨晚准备了足足二十斤牛肉,五十斤米。

    来的人多了,做买卖的当然开心。

    昨夜这些江湖客以及世家子弟,足足把客栈中的酒喝光了一半。

    按照一坛酒十斤来算,这些人在晚上的几个时辰之内,却是喝下去了几百斤。

    女掌柜从不喝酒。

    她不喝酒不是因为受不了酒的腥辣,而是因为她想不通这么多酒喝下去,却是到了身子的哪里……许多人明明看着瘦弱,但又能喝下和自己体重相当的酒。

    每次见到这样的人,女掌柜都会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生怕他被这酒胀死了,自己还得给他买棺材收尸。

    死人倒还是小事,但人一死,这房钱、饭钱、酒钱却是没了着落。

    客栈中来来往往的人不黑不白的,也没个亲属家人,最后还得她自己赔本去买棺材……这般简单的算计,是个做生意的人都清楚要吃亏!

    水井里的木桶还装着牛肉漂浮在井水上,井口周围已经围上来了几只野狗。

    昨夜有雨,掩盖了肉味。

    现在天气晴朗,肉味从井里飘出来,引得这些野狗们吠叫不止。

    女掌柜也是被这阵狗叫所吵醒的,一睁眼,已经比平时醒的要晚了半个时辰。

    她的头有点痛,身子还被一只手抱着。

    很是小心的,想要从这只手里挣脱出来时,这只手的主人好似察觉到了什么一般,嘴里发出几声呓语,手上不自觉的抓紧了几分,正巧捏到她胸前的敏感,让她的脸顿时红到了耳根。

    这张床上除了她自己,从来没有别人睡过。

    但凡事都会变得。

    没有什么能够一直保持下去。

    就像她根本想不到自己有一天竟然会喝酒,因为被酒涨破肚子这种死法又滑稽,又痛苦。

    女人即便要死,到了不死不可的时候,也希望自己是美的。

    可肚子一旦被涨破,里面的东西都会稀里哗啦的流出来,怎么样都是不美的。

    现在看来,喝酒并不会被涨破肚子,只会让自己的身子变得更加敏感,让脑袋有些疼通。

    正是因为半坛子酒,所以她的床才分出了一半给背的人睡,她的身子也分出了一半,被另一只手搂着,最终她却是也起晚了半个时辰,导致她现在还没能在浴桶里躺着。

    女掌柜的头发很长,每次沐浴前,她都会把头发仔细的盘在脑后。看着镜子中的样子,着实有几分傻气。但女人洗澡和洗头是两码事,决计不能一概而论。

    况且她洗澡都要两个时辰,要是再算上洗头,恐怕再加一个时辰都不止。

    好在昨晚客人们都喝了许多酒,今日并不会早起,所以她虽然耽误了半个时辰的时间去,却也并不显得多么着急。

    当她将一条腿伸进浴桶时,桶里的水比头顶的阳光要暖喝的多。

    浴桶的边沿垫着一条厚厚的,雪白的毛巾。

    这家人无论男女老幼,都对雪白色的毛巾有一种执念。只是各自的用法不同,女掌柜没有血缘的哥哥喜欢用雪白色的毛巾擦拭桌台凳子,而她却是喜欢将三条毛巾摞起来,放在浴桶边沿,洗澡时当做枕头。

    整个身子都被水淹没,能漏出来的,只有一部分脖颈和脑袋。

    她提着肩膀,用力王上凑了凑,同时脑袋朝后仰去,让脖颈靠在毛巾做成的枕头上。

    如此一来,她的身子便不由自主的朝上浮起,尤其是双腿和双脚。

    脚指、脚背,还有膝盖,已经露出书面。

    但她并不喜欢自己的腿脚。

    常年在客栈中操劳的缘故,她的腿要比一般女人的粗了不少。脚却是生来就大,这是爹妈给的,没法埋怨。

    以前客栈的后院中没有水井,每日吃水都得用扁担去五里地外挑回来。

    这双腿不知走过了多少个五里地,变得粗壮也情有可原。

    不过她的腿虽然粗了些,但肌肉却非常紧实,没有任何赘肉,也没有松垮的皮肤。

    女掌柜的羡慕那些每日在府邸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养尊处优的大小姐,殊不知那些女人衣服下面都遮掩了好几层赘肉。

    真要光着身子站在一起,谁羡慕谁还说不定。

    脚大却是也有脚大的好处。

    小脚固然看着可人,但却走不了沙漠,踢不死野狗。

    女掌柜这双看上去不那么可人的脚,却是能在沙漠中走上七天七夜不打晃,还曾踢死过五只想偷吃牛肉的野狗。

    她对于自己的身子,最满意的地方是双臂个双手。

    这一双手,虽然每日洗涮、切草料、熬粥,但依旧那么的白嫩,丝毫看不出一点沧桑的痕迹。

    掌心柔软的,就像

    是最好的美玉雕琢而成的把件,润的一口就能咬下来似的。

    按理说,长久的刺激就会使人衰老,不论男女都一样。

    但这句话却在她的双手上错的极为彻底。

    当一个人对自己的某一个方面或是某一个部位极为满意的时候,便会自然而然的关注起他人相同的地方。

    昨晚之所以会喝酒,是因为那人有一双同样好看的手。这双手倒出来的酒,一定是好喝的。即便倒出来的不是酒,而是马尿,她也会毫不犹豫的喝下去。

    昨晚之所以会有人上了她的床,也是因为她觉得被这双手搂着身子,一定会感到无与伦比的幸福。

    她可以不看这双手主人的脸,也不看他的腿脚是否利索,肚子上有没有赘肉,甚至可以在床上什么都不做。

    只要被这双手抱着、抚摸着,那一切就都值得。

    再热水的浸泡下,她的头疼得到了些缓解,但又觉得肩膀有些酸痛。

    从未被人抱着睡过一整夜,导致她的肩膀不适应。

    一夜中,有好几次都因为翻身被这双手和臂膀弄醒,可她却舍不得从中脱离出来。

    现在她却是又在想着,要是那双手能给自己揉捏一下肩膀该有多好?

    但她知道这只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虽然是初逢人事,可她也知道男人都是什么德行。昨夜发声的,无非是酒劲上头,两人做了一夜夫妻。说好听点,叫做露水姻缘。

    想着想着,她便闭上了双眼。

    趁着水还足够温热。她便把这热水想象成那双手,正从四面八方抚摸着她的身子。不知不觉,脸上却是又红如晚霞。

    忽然,两股比浴桶中的水还要温柔的东西,贴在她露出水外的肩颈上。

    她以为自己定然是在做梦,还自嘲在梦里却是都这样没有出息……

    可这触感却又如此的真实,梦里怎么会感觉到温度?

    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彷徨……若是睁开眼,这种感觉骤然消失,岂不是让自己更加失落?但要是就这么逼着眼睛,心里又会既不甘心……

    “这力道还好?”

    言语传入她的耳中。

    鼻息喷在她的耳根上。

    安静的环境里突然出现的声响,让她心头一缩,睁开眼睛就要从浴桶中跳出去。

    那双手差距到了她的意图,立马朝下发力,按住了她的双肩,使得她根本无法抵抗。

    她第一次发现,这双手除了温存,竟然还这样有力。

    “刚刚好。”

    女掌柜说道,重新又闭上了双眼,享受起来。

    但这阵舒服却并未持续多长时间,那双手在揉捏了片刻之后就停了下来。

    女掌柜惊慌的睁开眼,扭过头朝后看去。

    看到他仍在,顿时舒心了不少。

    “我知道你一洗澡都是两个时辰,但今天却是不行。”

    此人说道。

    “为什么?而且你怎么知道我洗澡是两个时辰?”

    女掌柜疑惑的问道。

    “第一个问题。因为你的客栈中来人了。第二个问题……”

    此人说道这里突然停住,对着她笑了起来。

    “第二个问题?”

    “至于第二个问题,你当真要听?”

    此人问道。

    “当真!”

    女掌柜虽然迷恋他的双手,但更对他这个人所知道的事情感到好奇。

    他就像漠南的风雨一般,令人琢磨不透。

    昨晚喝酒时,女掌柜就注意到,客栈中的许多人都在看着他,然后交头接耳的嘀咕着什么。

    但他却是一副坦然自诺的样子,自斟自饮。一口酒下肚,再吃一口卤牛肉,一粒洒了花椒粉的油酥花生米,最后在喝一口牛肉汤,如此循环往复。

    一个被大家所议论的人,不是大好人,就是大恶人。

    现在这世道,做十件大好事或许没人知道,但只要做一件不大的坏事,定然就会扬名百里。

    女掌柜在客栈中迎来送往,见过的人比漠南的风雨淋过的人还要多,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但她着实是想不到这么一双手,究竟能做出什么样大奸大恶的事情来。

    “至于第二个问题,是因为我偷看过你洗澡。”

    此人说道。

    “不可能!”

    女掌柜极力否认。

    她的浴室是一单独的阁楼,四面都不通透,唯有头顶上开了个天窗。要是有人偷看,她怎么会不知道?

    “我说了是偷看,那自然是不会被你发现的。”

    此人摇了摇头说道。

    女掌柜平心静气的一想,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被偷了东西,正是因为不知道身时候丢的。被偷看洗澡,也是因为不知人什么时候来的。

    既然对方打定了主意要“偷”,自然就不会被自己发现。

    “那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洗澡需要两个时辰?”

    女掌柜接着问道。

    “因为我足足偷看了两个时辰。从你进这浴桶开始,一直到你起身离开。”

    此人回答道。

    女掌柜听后笑了起来。

    虽然偷看洗澡并不是件好事,甚至极为下作。对被偷看之人没有任何好处,甚至还很吃亏。

    可一个男人若是愿意用两个时辰的时间看一个女人洗澡,那这个女人该有多大的魅力?

    这世上没有任何赞赏比方才这人说的话更有效。

    即使下作,却又足够直白。

    “所以你早就来过这里?”

    女掌柜说道。

    “三天前。”

    此人抬头望着天说道。

    “那为何昨晚才进客栈。”

    女掌柜很是不解。

    偷看了三天自己洗澡,眼瘾是过足了,难道就没有别的想法?三天前和三天后,他的双手不会有任何变化,依旧会让自己意乱情迷。

    他若是三天前一到此地,就大大方方的走进客栈,却是也用不着去偷看自己洗澡。而自己却也能多被这双手爱抚两个夜晚。

    “我在等人。我以为他昨晚就会到,结果来了风雨,他应当是耽误了行程,所以今早才到。”

    此人说道。

    女掌柜眼神中闪过一瞬落寞……果然美好并不能长存。

    这些男人,习惯了风流。心都是铁打的,脸皮却有无数张。你觉得他对你动情,其实是因为他换了一张脸皮罢了。

    她自然而然的认为,他所等的人定然是个女人。这女人的腿比自己要细,脚比自己要小,说不定手也比自己更好看。

    此人察觉到女掌柜心绪的变化,终于大笑了起来。

    “胡思乱想有什么用?不如自己下去比比。”

    女掌柜贝齿轻咬着嘴唇,当下心一横。

    他所等的女子不管是怎样的人间尤物,下楼看看又有何妨?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客栈,她身为掌柜,本就该坦坦荡荡。

    “哗啦”一声,女掌柜从浴桶中起身。

    女人之间的胜负欲,抵消了她对那双手的依恋。

    回到房间中,匆匆穿好衣服,鞋子,连头发都没来得及收拾,就要匆匆下楼。

    刘睿影在大厅中听到楼梯上的响动,立马把目光投了过去。

    女掌柜在楼梯的拐角处,放慢了脚步,心里却是又有些发虚。

    她拽了拽裙子,让裙摆把自己的脚这样的更多些,同时又挽起了袖子,露出自己最为满意的双手和小臂。

    但大厅中的三人,显然让她失望至极……一时间,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

第六十一章 有凤来仪

    “敢问可是客栈掌柜?”

    刘睿影拱手问道。

    她身上的衣服和脱在墙角处的,无论是质地还是样式都几乎一模一样。

    能在客栈中这样随便的,想来定是掌柜的无疑。

    但她的目光却仍旧茫然,脚下木讷的走完楼梯后,甚至还朝着门外看去,以为除了他们三人外,应当是还有别人。

    可惜她并未看到任何旁人,没柰何只能冲着刘睿影点了点头。

    “在下从中都城来,要去往下危,听走过的朋友说,您这里是最后一处客栈,无论如何都得进来露个脸,所以只好清晨叨扰。”

    刘睿影这话说的极为客气。

    开客栈做生意的,当然都是喜迎八方来客。人越多,掌柜赚的钱就越多,当然也就越是高兴。

    金钱使然,使得店里的掌柜对人气这点极为看重,店里人多,干事都十分利落有劲,若是店里空荡荡的,哪怕兜里有钱,脸上也不会露出笑容。

    但这位女掌柜听了刘睿影这番言语,脸上却是不冷不淡的,没有任何表示,反而径直走到后院中。

    这极其反常的态度让她和其他的掌柜瞬间区分开来,她这幅模样倒像是替别人看店的,无论东西多少,客人来不来,都与她无关就是了。

    既然大堂里没有女人,那她该做的事情却是不能再耽误下去。女掌柜抬眼看了看日头,最多一个时辰,或者还不到,那些楼上睡着的世家子弟、江湖豪客们就该到了起床的时候。

    在这一个时辰之内,她却是要把肉粥熬好,才能赶得上,否则就是砸了客栈的招牌,对城里的欧家也不好交代。

    井口旁的野狗们,一看到女掌柜的身影,立马呜咽着跑走。每一条野狗走的时候,都会时不时地回头盯着女掌柜的那双脚,生怕那脚再挥过来。

    这些野狗和家养的不同,对于吃亏的事情,一次就记得很是牢固。它们几乎都被女掌柜的这双脚踢过肚子,哪里还敢再行叫板?

    女掌柜也不理会,这群野狗,就跟那些个喝多了酒,就凑上前来想要占便宜的江湖客一样,好似自己在客栈里吃喝,花了钱,就是大爷,想做什么都可以肆无忌惮。

    对于人,可就不只是踢肚子那么简单,得用装满酒的酒坛子在他脑袋上砸碎才能有点用处。

    转动着轱辘,把木桶从水井里提出来,里面的牛肉冰凉、新鲜,女掌柜伸手拍大了几下,很是满意的提着木桶回到了大堂中。

    她本想直接去后厨,但刘睿影三人毕竟来者是客,还是得先招呼一二。

    “你们先等一下。”

    女掌柜对着刘睿影嘱咐了一句,还是决定先去后厨处理牛肉。

    今天时间有些耽误,为了肉粥的口感,这牛肉却是得先焯水,否则没有了那一口软烂,可就失去了意义。

    身在人家的地盘上,刘睿影也只好答应等待。

    不过这么大个店面,竟是一个伙计都没有,全凭她一人操持,也着实是不容易。

    好在女掌柜干活手脚麻利,很快就将牛肉下入滚水里,扣上锅盖,双手在围裙上揩了几下,便从后厨走出,站在柜台后面,一边摊开账本,一便拨弄着算盘。

    “有朋友告诉你们要来我这,那规矩却是都知道?”

    女掌柜问道。

    “这个自然明白,只是我那朋友也不是最近的事,请问这规矩变了吗?”

    刘睿影笑着反问道。

    其实他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规矩……那蛮族智集方才只顾着趴在桌上打瞌睡,也没有给刘睿影说出个什么一二来。他这样问,无非是想要套女掌柜的话而已。

    既能显得自己不是个白痴,会被轻易蒙骗,同时还体现的自己是个老实人,除了想进下危城外,不会惹是生非。

    这样的江湖话术,还是他在西北地界上学会的。

    不过放在女掌柜这里,显然还是有点不够看。

    “你那位朋友是从哪里来的?”

    女掌柜漫不经心的问道。

    “和我一样,从中都来。”

    刘睿影说道。

    “那他和你中间,一定有个人在撒谎。”

    女掌柜看着刘睿影说道,同时左手一拂,将算盘清空。合上了账本,从身后的柜子里拿出一把茶壶,三个茶杯,款款走来.

    “掌柜的何出此言?”

    刘睿影问道,却是用余光瞥了一眼蛮族智集。

    但他也是一头雾水,虽然走过一次,可对其中的门道还是不甚了解。

    “因为规矩从来都没变过,或者说本来也就没有规矩。我问你规矩,也是在骗你。但你既然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看,不是你骗我,就是你的朋友骗了你!”

    女掌柜慢条斯理的倒满了三杯茶,将茶杯一次推到三人面前后,坐下来说道。

    “那定然是我的朋友骗了我……”

    刘睿影以为自己可以顺理成章的套出她的话来,却是没想到人家第一句就给自己挖好了暗道,只等着自己往里钻进去……

    “但愿如此。”

    女掌柜说道,随即袖筒里拿出一张告示,平铺在桌上。

    “进来城里有两件大事,一个是胡家的拍卖,一个是欧家的《招贤令》。不知三位是为了何时而来。”

    刘睿影粗略浏览了一眼告示的内容,题头四个大大的烫金字:有凤来仪。

    除却前面许多官样文章不提,唯有最后一句最为重要。“贤才中有能出奇谋行奇迹强欧家者,尽皆尊为宾客,铸配剑,与之共襄。”

    平南王域之所以和其他的四大王域不同,主要的原因就是下危城中世家的存在。

    在其他王域,虽然也有门阀氏族的存在,比如震北王域的青府,中都城的邓家,但这些门阀氏族已经彻底转变了原有的家庭关系。

    整个家族都紧紧围绕在王权周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种家族关系,是千百年前就这么流传下来的。在以前耕种的土地不够,而城外又野兽、强盗,繁多的情况下,人们只能信任并依赖于一种关系,那就是血缘。

    所以每一个地方,或者说一片区域内,能够维系平安以及正常运转的,都是一个大家族势力。这样的家族,在本地极具代表性,就像酒肆门前悬挂的酒招子一样惹人注目。

    这片土地上生活的,大多也都是本家亲戚,如果看到陌生的面孔,那便一定是外来的异乡人。

    为了更好的生存,这些家族之间选择用最原始也最稳固的方式来进行联合。

    欧家中每一代都有一位“剑心”与胡家联姻,用血缘的纽带维持两个大世家之间的关系。

    这样的结果就是,各大世家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毕竟一代代的联姻,造就了许多亲属关系,所以就能在争夺土地、人才等等资源时共同进退。当然也能携起手来对抗王权。

    如此的世家联盟产生后,自然也吸引了许多外人前来投奔。

    可以说在平南王域这片天地内,想要做成任何一件事,都需要有世家背景才行,只有世家支持你,或是应允你的事,才能够做的成,否则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再耗费心血也无济于事。

    一旦被世家所排挤、放弃,那一夜之间却是就变得连野狗都不如。

    尤其是被欧家、胡家这样的顶级大世家所排斥的对象,更是在平南王域中不存一寸立足之地。想要有口饭吃,除非得到世家的原谅,否则就只能远走他乡,凭借自己的能力闯荡。

    所以整个平南王域都极为看重这种世家之间的血缘关系和归属感,一些外来投奔之人,为了得到世家的认可,甚至不惜为此放弃自己的性命。

    在这样的基础之下,王法根本无法推行。

    世家所制定的家规,就是整片土地的法令。

    在中都城里,禁止寻衅滋事,打架斗殴,至于杀人更是得偿命才行。可下围城中,此种情况每时每刻都在发生。

    尤其是“杀人”一事,在别处都是罪大恶极,但在这里只要坐实了“杀人”是为了报仇,那这杀人的罪过就可一笔勾销,概不追究。

    比如某个世家中,有亲友长辈无故死亡,那族中之人为其寻仇并不触犯规矩,甚至其他世家还会拿出一笔银钱,联名悬赏。当人命之仇得报后,这位报仇的后背还会得到极为可观的奖赏,甚至一跃成为世家核心也不一定。

    这其实是一种自保手段,无非是为了让世家中人对整个家族更加忠心罢了。

    但是这样的复仇,一定会引起各大世家之间的矛盾。在利益面前,有时候血缘也会变得极为脆弱。

    平南王这么多年没有任何举措,首先是因为世家的势力过于庞大,单凭王府之力还不足以撼动。

    即使他有百万大军,可这些士兵都是本地人,他们各自的小家也是各大世家中的一份子。若是平南王下令出兵强行剿灭这些世家势力,这些平日里令行禁止的虎狼之师,定然会就地哗变。

    毕竟这世上又有几人能做到大义灭亲?

    平南王能做的,只有笼络住这几个势力最强的世家,将他们原本占有的土地和资源,以自己的口吻写下来,重新册封出去。

    这样一来,既能保住自己身为王爷的脸面,还不触犯这些顶级世家的利益,他们自然也就不会让王爷难堪。

    “阴阳师应当识字?”

    女掌柜眼见刘睿影盯着这张不长的告示看了许久也没有反应,不又得皱眉问出来。

    “阴阳师当然识字。”

    刘睿影觉得她这问题很是奇怪,自己看的是久了些,但却并不是在纠结上面的文字,而是心里琢磨着欧家和胡家到底要做什么。

    这两家明明世代姻亲,按理说这样的大举动该当错开时间才对,这么会放在一起?这不是逼着那些小家族以及江湖客们必须做出个选择。

    胡家用一坛酒,即便价值万两,但也换不来欧家中的一个身份。来的人都不是傻子,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那你……你能不能念给我听听?”

    女掌柜不好意思的说道。

    她本来打算让那双手的主人读给自己听听的。

    五天前,欧家来了个族人,放下几张告示,让她张贴在客栈中显眼的位置。没有解释什么,她也不敢多问。

    像她所在的小家族,平南王域内不计其数,但却不是人人都能攀附上欧家这颗大树。

    也不知当初家里是撞了多大的运气,使得她们全家不但全都拜投在欧家门下,还分到了打理从中都到下危这一路客栈的肥差。

    如今的日子说白了不过是寄人篱下,仰仗鼻息,可终究是比那些没有门路的可怜人要好过得多,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

    刘睿影没有觉得女掌柜不识字有什么奇怪之处。

    震北王域矿场上那位老板娘可是青府的大小姐,而她只是小家族中人。按照蛮族智集的话说,还非亲生。

    一个没有血缘的女子,在这里能吃饱肚子不饿,不受人欺辱,已经是梦里的日子了,哪里还有多余的功夫去读书识字?

    刘睿影细细的给她读了一遍,对于很多难以理解的书面用语,他还加以解释。

    女掌柜的听得极为认真。

    她并不是找不到人给她读告示,只是觉得这样的事情太丢人,不愿意开口罢了。

    刚好刘睿影身上穿着阴阳师的袍子,女掌柜知道阴阳师不但算命,也会接下很多代写书信的生意。吃这碗饭的人,当然不会嘲笑主顾。就像她开客栈的,客人喝多了吐的一地狼藉也不能说什么。

    听完后,她点了点头,看向刘睿影的眼神也温和了许多。

    “现在我相信是你朋友骗了你。”

    “原来直到刚才你还是觉得我在骗人?”

    刘睿影笑着反问道。

    女掌柜没有回答,起身去往后厨里忙活。

    刚才放入锅中的牛肉已经焯好了水,她将捞出后清洗掉上面的血沫,然后用刀切成半寸见方的小块,重新丢尽锅中,和昨晚淘洗好的米一起煮粥。

    做完了这些,女掌柜又走到后厨的角落里,这放着一口大缸。上面用菜板封住缸口,还压着一块大石头。

    缸里是满满一缸酱牛肉,她将窗子推开,借着光,挑了块最大的切成片,盛入盘中,端了出来。

    “算是你给我读告示的谢礼。”

    女掌柜说道。

    刘睿影也不客气,人情往来不就是如此?互相又帮助的时候,这人情才值钱,要是没用那可就一文不值。

    抓了两片牛肉塞进嘴里嚼着,又喝了口茶顺下肚去,刘睿影这才问起进下危城到底有些什么规矩。

    “本来是没有的。但因为现在城里胡家和欧家两大世家都有盛会,所以最近想要进城的人都得在我的客栈住一晚,把自己的户籍、姓名,以及从哪来,进城做什么,都写的详细。每日傍晚,欧家会有专人

    来取走。只有等他们审核过,觉得没问题的人,才能进城去。不然就只有住在客栈里等,或者干脆打道回府。”

    女掌柜说道。

    刘睿影却是没想到这下危城却是和中都一样严苛。

    他现在用阴阳师这个身份为掩护,但写下来总不能说自己是要去城里给人算命?

    正在他纠结之际,安静了许久的黄杉少年忽然开口说道:

    “不用等一天,我现在就回家让家里给你开一张拍卖的请柬,拿着请柬进城欧家绝对不会阻拦!”

    这一路上他左边的耳朵都快他吵聋了……蛮族智集看上去就是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他一肚子的啰嗦,唯有跟刘睿影说。

    但现在这么一看,自己却也是没有白白遭罪。

    胡家的五少爷,即便是脑袋有些毛病,可血缘上的事是无法改变的。弄来一张拍卖会的请柬,应当不算困难。

    不过刘睿影却是对着他轻轻一笑:

    “那就多谢五少爷了,不过……是不是该叫你五小姐才对?”

    话音刚落,黄杉少年的脸色骤变……

    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还在不停地壮大,立马就要从上面滚落下来。

    “这里最大的骗子,就是你!”

    刘睿影伸手指着他的鼻尖说道。

    黄杉少年的嘴唇一个劲打颤,却是说不出话来。

    但无论他想要说什么,这番表现都代表刘睿影方才说的没错。

    一个女子和男子最本质的区别,就是脾气与秉性。

    不管她穿着什么样的衣服,说什么样的话,女子所固有的秉性是决计不会变得。

    比如一路山她说着说着话,就会突然窜到一旁,说是要方便,让刘睿影个蛮族智集径直往前走,不许回头。

    除此之外,还有她背后的那柄珠光宝气的欧家剑,以及一头如瀑的长发,无不彰显着她其实是个女子。

    想必这般打扮也定然是家族中的主意。

    少爷疯癫,外人看见最多道一句“纨绔子弟”,但小姐若是如此,那就是行为都放浪,有辱家风。

    刘睿影的手指从她的鼻尖移动到她头顶的帽子。

    黄杉少年放弃了争辩,将自己的帽子取下。

    翩翩青丝倾泻而下,整个人的气质顿时就变了,纨绔少年却是个窈窕少女。

    她轻轻的叹了口气,并不是因为失落。

    被人看穿自己的女儿身,总比真的以为自己是个臭男人要好得多,起码她是这么认为的。

    不过要是刘睿影不说,她也决计不会承认,否则很多已经成型的东西,却是都会变。

    她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刘睿影知道了自己是个姑娘后,还愿不愿意听自己说话。

    “五小姐,家里人是不是发告诉你扮成男的出门更方便?”

    刘睿影问道。

    “别喊我五小姐……我叫胡希仙。”

    话音未落,她便如一阵风般飞到了客栈外,身形化为残影,直奔下危城而去,却是要比先前更快,快的刘睿影眼睛都要跟不上了……

    “好身法!”

    突然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刘睿影寻声看去,竟是小机灵从楼梯上缓步走下。

    他乡遇故人,尤其是像小机灵这般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更是难得!

    刘睿影惊喜之余,心里却更加沉闷。

    小机灵既然现身此地,料想下危城中的热闹定然不会普通。

    “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看来他却是片刻不得闲,那边的事情一了断,便直奔此地,等着新戏开场。

    女掌柜看到小机灵,面庞上浮现出两坨红晕。

    刘睿影立马知道这两人昨夜定当是有鱼水之欢,当下只觉得自己在客栈中应当不会有什么麻烦,而那位五小姐又答应给自己弄来一章请柬,入城的事也得到了解决,心情又瞬时轻松了起来。

    “真是哪里都少不了你。”

    刘睿影说道。

    “这话我还正想送给刘典……你,没想到却是被你先说了!”

    小机灵话说到一半才看到刘睿影身上穿着阴阳师的袍子,当即明白他的心思,却是不想被人叫破身份,故而强行改口,含糊过去。

    好在此刻大厅中没有旁人。

    蛮族智集早就知晓刘睿影的身份,女掌柜的全部精神却又都在小机灵的双手上,根本顾不得其他。

    “粥煮好了吗?想喝你熬的粥!”

    小机灵对着女掌柜说道,还伸手帮她将鬓角处的碎发捋到耳后。

    他的手一触碰女掌柜的身子,她便打了个寒战……这种身体最本能的反应根本无法抗拒。

    尽管她并不想因为一次触碰就产生明显的反应,可身体却是她无法控制的,她甚至觉得这身体已经不是她的了,只是因为触碰,就变成了叛变者。

    “应当是好了,我去给你盛来!”

    女掌柜温柔的说道。

    待她进了后厨,小机灵坐在方才她的位置,开始吃起桌山的酱牛肉。

    “刘典狱辛苦!”

    一口肉还未咽下,他冷不丁的说道。

    刘睿影摇头苦笑。

    辛苦这事儿该怎么论?

    身为官家人,吃官家饭,当然就得做事,哪里有小机灵这么潇洒?

    “卖酒和买人,哪件事把你勾来的?”

    刘睿影问道。

    胡家拿出一坛满江红,欧家四处张贴告示招揽贤才。他却是想听听小机灵对这两件事作何看法,也好在进城之前计划好后路。

    欧家固然是要去的,但不进城,却又无法联系上欧家中人。可他进城却又走的是胡家的门路,兜转之余只想得不要再出什么岔子,节外生枝。

    “我想蹭一口满江红喝喝,但却不想给欧家当长工。”

    小精灵说道。

    刘睿影心领神会,看来这次下危城中的事端,欧家却是被胡家牵着鼻子走了一遭。

    女掌柜蹲着满满一碗肉粥走出来时,整个客栈都开始躁动。

    那些个世家子弟还有江湖客们差不多都起了床。

    昨晚喝醉有先后,今早竟在差不多的时间起来,刘睿影觉得着实有些怪异……

    听女掌柜一解释,原来是欧家人每天都在这个时辰来发放进城的通行证,这些人已经百无聊赖的干等了一昼夜,自是不愿意再耽误片刻,一心只想着早点进入下危城中。

第六十二章 四爷的朋友

    人很快坐满了整个大厅,所有人的面前都有一碗肉粥,但除了小机灵和刘睿影以外,却没有一人动筷子。

    他看见有个小伙子应当是已经饿狠了,盯着面前的肉粥直咽口水,但却也不敢端起碗来狼吞虎咽。

    直到之后一人从楼上下来,径直走向最中间空着的一副座头。

    众人见了他,纷纷起身行礼,点头哈腰,再不济也是笑着点点头。

    刘睿影见着人有些面熟,但却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当大家伙儿都开始吃粥时,他和小机灵已经放下了碗筷,桌上那盘子酱牛肉也见了底。

    “这人你不认识?”

    小机灵最善察言观色,无论在座的有多少人,却是都能看出个眉高眼低来。

    “面熟,但不记得了……”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此人身侧挎着一把宽刀,通体乌黑。

    这种钢铁刘睿影倒是知道,唤做乌钢。也是用最普通的铁石提炼而成,不过工艺极其复杂,只要少数几个冶铁世家才能掌握。并且从不外传,所以街面上难以得见。

    真要比起来的话,却是要比欧家剑还要稀少。

    在震北王域时,刘睿影曾看到震北王的车架上有不少乌钢制成的装饰。

    那里本就出产铁矿,又有青府这种底蕴深厚的世家,身为王爷,有些稀罕物件也是正常。

    不论他喜欢与否,这样的东西就是用来装点门面的吗,穷人家出门还有身体面的衣服。

    但用乌钢打造的兵刃却是比装饰更加不同寻常。

    从刚才众人对他的态度看来,也能佐证这想法。

    “听你的弦外之意,我好像认识他?”

    刘睿影问道。

    “金爷府邸。”

    小机灵压低了嗓音说道。

    刘睿影脑中豁然开朗。

    他忽然想起,那次在金爷的府邸里喝酒时,包括小机灵在内,有一大桌子人。只是后来绝音书前来寻事,刘睿影不得已先一步离开酒桌,前去解决麻烦,故而对在场中人印象不深。

    那一桌子人,都是金爷的朋友。

    他很富有,也很豪爽,更不小气。这样的人走到哪里都不愁会没有朋友。

    不过这些朋友有多么交心那就是另一回事,但起码有酒喝的时候,他们定当是有叫必来。

    而且会专心的只注重喝酒一件事,那一短短的时刻,他们之间将会忘却所有的烦恼,忘记彼此的身份,误会与摩擦。

    腰间挎着乌钢刀的人姓陈,单名一个虎字。

    再加上他平日里行事作风经常没头没脑,风风火火,给人一种虎里虎气的感觉,便也又很多人叫他“陈虎子”。

    这种绰号通常都不敢当面叫出来,都是背地里悄悄的说。

    但陈虎却是个例外,他非但不生气,反而很是高兴自己有这么一个朗朗上口的绰号。

    按他自己的话说,做事“虎里虎气”,爹娘又将他生的“虎头虎脑”,如此一来,却是四虎傍身。故而还有个诨名,唤做陈四虎。

    这个名头要比陈虎子更加响亮,虽然他在陈家排行老大,但家中上下以及外面黑白两道的朋友,都敬称他做“四爷”。

    对于一个人来说,“虎里虎气”说明心肠直,心胸阔,不记仇。“虎头虎脑”则看上去有些傻气的同时又不失可爱。

    与四爷做朋友,和与金爷做朋友一样,都是不二的选择。

    不同的就是四爷所在的陈家,即便算不得最为拔尖的那一小撮,也算的上是平南王域中数一数二的。

    那座城里,四爷自己就认识半个城。剩下的半个城的人,四爷不认识他们,但他们却认识四爷。说来说去,却是都能算是四爷的朋友。

    物以稀为贵,什么东西一多起来,便不值钱了。

    最开始,人们分不清真假,看到“四爷的朋友”来了,都极为殷勤。

    恨不得一个个都贴上去,只为了能博得这么个名号,即使这名号并不能为他们带来什么利益,但只要说出去好听,他们也会不惜一切。

    但再大的家业也架不住这些“朋友们”天天来造作。

    往往都是上一批二十来个人,在陈家下属的产业吃喝玩了好几天,正准备抹嘴走人时,后面一批“朋友”却是又来了,而且两帮人还互相不认识。

    就像是去客栈一趟,什么都不用留下,却带走了许多东西,这般亏空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

    长此以往,陈家也逐渐知晓了这些“朋友”的真相,便严厉的告诉四爷,往后除非他亲自出面或是写字条,否则谁打着他的名号都不好使。

    这样的人,要是没有个好家底兜着,一定会穷死在路边。万幸陈四爷名好,自己这个老大虽然不懂营生,算半个武痴,可他的几个弟弟却又个顶个的能干,不愁祖上留下来的产业会坐吃山空。

    穷人一种是笨,一种是懒。

    但陈四爷这两种都不是。

    虽然做事虎里虎气,可从来没有人觉得让他傻。而他对于自己感兴趣的事情,也勤快的要命。

    可惜他所感兴趣的,都是花钱的玩意儿。分毫不赚,全都是白扔。

    平时要么练刀,要么就四处追着和人打赌。

    前不久,他刚去了一趟震北王域,和金爷在酒桌上说起中都城里的“文坛龙虎斗”。金爷提起话头,说霍望的老兄弟,上代至高阴阳师叶伟还有他的徒弟萧锦侃也

    一道去了中都。

    金爷本意,是想显摆一下自己认识刘睿影,而刘睿影和萧锦侃的交情又铁的要命,这么代换过来,岂不是说他也认识了当代的至高阴阳师之一——萧锦侃?

    但“虎里虎气”、“虎头虎脑”的陈四爷根本听不出言外之意,甚至干脆没让金爷把这显摆痛快说完了。

    “不就是个阴阳师吗?神气什么……我和你打赌,只要我愿意学,不出三个月,定然也是这样。”

    至于赌注,当时在人家的府邸,身边除了一把乌钢刀以外,就剩下衣裳。

    酒劲上头,一拍脑门,便把自己视若生命的乌钢刀当做赌注,押了出去。两人约定三个月后再见,他陈四爷定然要给金爷好好算一卦,最不济也得测个字才算是赢。

    陈四爷打赌,从不要对方下什么对等的赌注。

    主要是因为他什么都不缺,即使缺了什么他没有,那别人也没有。所以这赌注就变得可有可无。

    两人约定好后,连杯中酒都没有喝完,陈四爷就急匆匆的赶回家里,让下人全城搜罗关于阴阳术术的书籍,还在街面上张榜,一万两黄金聘请有真才实学的阴阳师来教他。

    这几乎是他自己所有的私产。

    几个弟弟一看老大又性起胡闹,连夜将库房的门板加厚了一层,锁芯也换成了新的。

    这是有了教训,才能够如此迅速准确的做出措施。

    只要不出大事,闹腾就闹腾去,不影响家中营生就好。其实以陈家在平南王域的地位,除非是把天捅漏了,不然哪里还有什么事算的上大事?

    想要把天捅漏了也得有这个能耐才行。

    陈四爷再“虎里虎气”,那真老虎也不会上天,更何况是他这个假老虎。

    这次来下危城,以他的身份是不用在客栈中住一夜,等着欧家开门禁的。

    可他在这家客栈里已经住了足足五天,还要比小机灵来的早两日。

    下危城内,胡家卖酒,欧家买人,他陈四爷却是也有自己的打算。

    陈家所在的地方,满共就那么两三个阴阳师,还都是半瓶子货色。从其他地方闻声赶来的,几乎都是骗子。想着就算拿不到黄金万两,起码也能混几顿好吃好喝。

    像极了某些江湖骗子,只留得一时的利益,不顾长久的名声。

    没想到陈四爷考校的法子着实别出心裁,他亲自出了三道题,第一题:世上有鬼吗?第二题:世上有神吗?第三题:算算我明天中午吃什么。

    前两道题还好说,无非就是有或没有。

    既然都装作了阴阳师,那当然要填有。

    最后一道题虽然有些难度,但挡不住有人脑筋活泛。

    陈四爷在陈家吃什么,花点钱从陈家的下人那里就可以买出来,若是去了外面下馆子,酒肆掌柜更是见钱眼开的主,只要银子给够就只用愁他说的太多,难以分辨,而不是说的太少。

    吃这种东西完全是按兴致来的,谁能完完全全的准确分辨,就算给了银子,也不一定能套出个准话来。

    陈家的下人一开始极为抗拒,这种世家里,即使是杂役仆俾都有种很强烈的归属感。让他们出卖自己的主子,却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更何况这是跟主子息息相关的生活上的事。

    不曾想,陈四爷的弟弟们从中嗅到了商机。

    他们暗中告诉下人,放心说,大胆说,钱也漫天要。等对面给了钱,随便说几道菜凑合过去,然后陈家与你五五分账。

    如此一来,掣肘不存,却是整个陈家从上到下都沸腾了起来。

    陈四爷选阴阳师先生才选到一半的功夫,陈家已经快要把他许诺出去的学费赚了回来。

    都说杀人放火金腰带,可偏偏就是这么一群傻子,信了四爷的闹腾,上赶着给陈家送钱。

    岁大的一笔上千两黄金,花钱的人还乐呵呵的,因为给他透底的人可是陈家的后厨总管。

    一想到自己得了最真的信儿,一万两唾手可得,怎么还会在乎一千两?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关键时候没有点魄力根本成不了事。

    最后的结果就是,陈四爷看着一张张答卷,简直就像是看酒肆中的菜单。

    他来人间吃喝了四十多年,竟是还有很多菜品闻所未闻……一气之下,收了告示,直奔下危城而来。

    沿途听说欧家与胡家之事,脑筋一转,就来到这客栈中住下不走。

    他却是有自己的打算。

    既然胡家的酒和欧家的名头有这么大的吸引,那来此的定然是三教九流,五花八门,其中不乏有真才实学的阴阳师。自己只要好生呆在这里,总是能等到。

    要是让欧家知道陈四爷的想法,决计会哭笑不得……奈何他欧家铸剑,乌钢也是其中一种极为重要的材料,整个平南王域里,只有陈家拥有工艺。

    陈四爷入主客栈的当天晚上,欧家中就知晓了他的意图。但一想这“虎里虎气”、“虎头虎脑”的四爷只是想找个阴阳师先生,赢了赌注,保下自己的乌钢刀,便随他去折腾,全然装作看不见。

    从这一点上,就可以看出陈四爷的确不笨,反而聪明的紧!

    并且他的耳朵也很好使。

    方才小机灵几乎是趴在刘睿影的耳朵旁提了一句“金爷”,竟是就被他听了去。

    在四爷的“朋友”里,金爷可是货真价实的朋友。

    隔着上千里地,听到有人说起自己的朋友,况且这位朋友

    现在还和他有赌注在身,陈四爷当即放下碗筷,转过头来。

    “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四爷和小机灵算得上熟识,男人之间只要一起喝过酒,彼此的情谊就会提升的很快。

    不过更让他差异的是,小机灵的身边竟然坐着个阴阳师。

    陈四爷没有声张,虽然赌注在身,但和老朋友寒暄几句却是更为重要。

    “见过四爷!”

    小机灵客气的说道。

    四爷听罢摆了摆手:

    “什么爷不爷的,都把我叫老了!我应当比你大几岁,叫我虎哥就行。”

    说话的功夫,陈四爷便端起碗筷,坐了过来,还让女掌柜再给他填一碗肉粥。

    “这肉粥的确是好喝……但稀呼呼的,不顶饱。现在喝完,不到晌午就又饿了。”

    “那就多喝几碗。”

    小机灵说道。

    “肚子就这么大,你若是让我喝酒,那多少都能装进去,再不济我先去吐一回。可是这粥……”

    四爷连连摇头,目光却始终都在刘睿影身上上下打量。

    喝酒的时候,谁都不会有什么好记性,最多只能记住与自己干杯的人。刘睿影那次只和他打了个照面,即便有印象,没有旁人提醒,却是也想不起来。

    “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没见到?”

    四爷吹了吹粥上浮着的热气,喝了一口问道。

    “来了三天,没出屋子。要是知道虎哥在,咱们定得好好喝几顿!”

    小机灵说道。

    “嘿嘿,那是那是!你要是见了我不跟我喝酒,那你以后别想再舒服着看一场热闹。”

    四爷说道。

    “但你怎么来了三天都不进城?欧家还会卡着你不成。”

    “这不是为了等个朋友。”

    小机灵指着刘睿影说道。

    “这位兄弟是阴阳师?”

    借着小机灵的话,他顺理成章的将精神放在了刘睿影身上。

    “只是穿了件袍子而已,现在这世道不就是乱穿衣?四爷总不能说穿着铠甲的就是将军,提着刀剑的就是土匪。”

    刘睿影说道。

    他从小机灵那里已经知道这位陈四爷近来对阴阳师极为痴迷,所以赶紧推脱……要是被这样的人缠上,自己恐怕是连下危城都进不去。

    没想到,这番说辞四爷听在耳里,却是极为震撼。

    “好一个乱穿衣!”

    四爷沉默了片刻 ,猛然一拍桌子叫嚷道。

    整个大厅中的人都被吓了一跳,见这位爷不知对什么又来了性质,赶紧将往里的粥稀里糊涂的倒进嘴里,然后起身离开大厅,却是连欧家人也不等了。

    四爷虽然口碑极好,但大家还是见了他有些发怵……尤其是当他起了性质的时候,总会无缘无故的波及到旁人。

    “阁下定然是一代大师,敢问衣钵承于何人?”

    四爷一脸希翼的问道,却是弄得刘睿影不知该如何收场。

    “虎哥,阴阳师最忌讳这个。再说了,其他百业不也是如此?师傅领进门,修行靠个人。有没有真本事都凭自己的悟性,与修行。您说是不?”

    小机灵说道,还对刘睿影丢了个眼色。

    事到如今,即便刘睿影还想推脱都不可能……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继而抬手摸着下巴了,看着远处,努力让眼神变得清幽、深邃,装作一副看破世俗,老成持重的模样。

    陈四爷正待继续言语,忽然扭转脑袋对着门口。

    刘睿影也觉得门口处站着个人影,回眸看去,却是胡希仙去而复返。

    她已还换上了女装,鬓角处的发梳成了鸦镐样,弯弯的新月的眉在阳光下竟然显露出翠色。樱桃小口,琼瑶挺鼻,两腮还打了些许分红。身上的黄杉换做了大红,轻袅袅的,身形好似花骨朵。

    胡希仙乍见四个男人齐刷刷的盯着自己看,也不觉得有什么,反而大笑了几声,晃动着腰肢,挪着步子走了进来。

    一只手上拿着个烫金请柬,这是她离开前就应了刘睿影的事。

    “你要的请柬,我给你弄来了!”

    胡希仙说道。

    刘睿影打开一看,果然是胡家的请柬不错,而且还是甲等位。只是提头上没有写名字。

    “我不知道你叫啥,等进城的时候自己写上就好了!”

    “多谢五小姐!”

    刘睿影拱手说道,却又朝她的背后望去。

    “你的剑呢?”

    “家里人不让我在下危城里配剑出门 ……说什么女孩子太凶了以后会没有婆家。”

    胡希仙一脸厌烦的说道。

    她根本不知婆家的含义是什么,只觉得不让她配剑,整个身子轻飘飘的,手里也空落落的。

    “你是胡家老五?”

    陈四爷看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来。

    “陈大哥!”

    胡希仙反而是在进门的时候就将其认了出来。但因为答应刘睿影的请柬在前,自己与陈四爷又不算陌生,便先放到了后面区处。

    “这位大师是胡家的朋友?”

    陈四爷问道。

    “是我的朋友。”

    胡希仙想了想说道。

    她却是忘记了自己是胡家五小姐,她的朋友,岂不就是胡家的朋友?

    陈四爷听后却是对刘睿影更有了兴趣,觉得自己赢得赌注的希望,或许就在他这位“大师”身上。

第六十三章 倾盖如故

    刘睿影拿着请柬,并不急于写上自己的名字,因为他还有件事情没有想好,那就是到底要不要顺着陈四爷的想法,把自己阴阳师的身份坐实。

    但这么做倒是有些为难自己,因为刘睿影并不知道该怎么给旁算命,要是胡说一通,漏了马脚,反而是弄巧成拙。

    “大师也爱喝酒?”

    陈四爷问道。

    “只是想凑凑热闹而已,会喝酒,但酒量不济,也谈不上爱喝。”

    刘睿影客气回复道。

    “都说阴阳师上通天,下知地,这酒喝到肚子里却是去了哪里?我和了快二十年酒,至今没有想明白这个事情。”

    陈四爷说道。

    刘睿影明白这是他的试探。

    好在陈四爷没有拿出那张可笑的答卷来,否则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难道陈四爷不是最想知道这世上有没有鬼神?“

    刘睿影反问道。

    “哈哈,这个当然也想知道。就看大师是否愿意赐教了。”

    陈四爷拱了拱手说道。

    刘睿影沉思了片刻,终于决定还是要在陈四爷面前显露卖弄一把,好在他这里坐实了阴阳师的身份。如此一来,等进入了下危城中,也是个极好的掩护,足以遮蔽自己的真实身份。

    他起身走到柜台前,女掌柜正在记账。

    今早的肉粥虽然不要钱,但很快那些住店的客人们就要结清房费,她要先把这顿早饭的支出算出来,才能知道自己有多少盈余。

    可不光是牛肉和大米的成本,熬粥所用的柴火、锅灶等等也都需要计算在内。

    “可否借笔一用?”

    刘睿影问道。

    女掌柜虽然奇怪刘睿影为何要笔,但还是借给了他。

    之间刘睿影提笔在请柬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有问女掌柜买了一坛子酒,这才回到桌子前重新入座。

    “既然陈四爷有性质,萍水相逢,也是因缘际会,有疑问在下该当作答。”

    刘睿影说道。

    在一旁的小机灵读懂了刘睿影的心思,当下“噗嗤”笑出声来,惹得刘睿影狠狠瞪了他一眼。

    紧要关头,最怕的就是身边人掉链子。

    这样的事情对于小机灵而言无关痛痒,反正有热闹看,他就不觉得自己吃亏。

    人多是大热闹,人少是小热闹。

    可有些热闹完全不能用人数多少来衡量。

    比如当时放生在震北王域矿场上的事情,比如现在发生在这家客栈里的事情。

    小机灵也渐渐发现了一个规律。

    那就是刘睿影好像比自己还要专业。

    所有的热闹以及麻烦,从今年年头开始,一直到现在,就没有他漏掉的。

    自己只是个局外人,看客而已,但刘睿影却是实实在在的参与者。

    一时间,小机灵甚至皱起了眉头。

    他忽然想起一句古话:“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这么两相对照之下,刘睿影经历了这么多事端,谁能说不是老天爷给他的磨砺?让若真的如此,小机灵却是觉得自己可以不用再跟个无头苍蝇一眼四处乱窜,只要紧跟着刘睿影,就可以看到自己想看的一切热闹!

    女掌柜把酒坛子放到桌上,旁边还有些散碎大钱,是给刘睿影的找零。

    她放下酒坛子之后并未离开,而是站在一旁看了起来。

    客栈中来来往往的,什么人没有见过?但这着实她第一次看到有人在大早晨,刚吃完粥之后就要喝酒。

    “大师,酒先不着急喝。”

    陈四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坛口上,随后拿出了张告示递给刘睿影。

    这张告示正是当时他在陈家所在之地四处张贴的那张,写明了一万两黄金的巨额报酬。

    现在拿出来给刘睿影看,却是不用言语,双方都心知肚明。

    “大师能否算的出我为何要花费这么多气力,金钱,来做这件事?”

    陈四爷问道。

    “当着要我算?

    刘睿影问道。

    “当真!”

    陈四爷重重的点了点头。

    他和金爷之间的赌注极为隐秘,当时根本没有其他人在场。对于金爷的人品,陈四爷也极为认可,所以断定此事不会再有第三人知道。

    可惜他错了……

    因为在他前脚离开金爷的府邸时,小机灵后脚就到。

    金爷正在兴头上,脑中满满当当的都是等赢了陈四爷乌钢刀之后,该用它来做点什么才能让陈四爷更加堵闷。一见到小机灵,正巧赶上与陈四爷没喝痛快的酒局。

    二人你一口我一口的,也不用酒杯,直接抱着酒坛子将省下的酒全部分光,然后歪歪斜斜的跳进浴池里泡澡。

    小机灵看到金爷时不时的发笑,就连喝酒时都忍不住,甚至还不慎呛了自己,便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来。

    金爷忍住笑意,把与陈四爷之间的赌注从头到尾给小机灵讲了一遍。其实也不是多复杂的事情,说到底,还是陈四爷过于感情用事。

    要是金爷不那般激将,二人再少喝半坛子酒,他才舍不得用自己视若生命的乌钢刀来做赌注……

    “你知不知道他那把乌钢刀值多少钱 ?”

    金爷朝着小机灵问道。

    小机灵摇头表示不知。

    这倒不是因为他没见识,而是因为乌钢这种珍惜玩意儿,从来都没有人拿出来在市场上单独售卖。

    金爷所在的青府有这种手艺,但打造出来的乌钢,向来都是被震北王府和定西王府统一买走。

    定金付到了十年后,上百个工人日夜加班加点却是都做不完伙计,哪里还有多余的去卖?

    何况这乌钢价格极高,一般人根本就买不起,即使放到市场上也只是喝风吃灰而已,却是经年累月都卖不掉。

    陈家的乌钢,大抵都被欧家收走,也剩不下多少。偶尔有了多余,陈家自己却是也得打造几件品相好,质量高兵刃,留给族人使用。

    乌钢能换来金银,但要想守住这些金银,却还是得用乌钢制成的刀剑。

    “起码十万两黄金!”

    这是金爷给陈四爷乌钢刀的估算出来的价码,不一定准确,但也足够骇人听闻……

    陈四爷一脸希翼的看着刘睿影,甚至还起身,给他腾出位置。

    “陈四爷真是什么意思?”

    刘睿影问道。

    “阴阳师算卦不都得摆些阵仗出来?”

    陈四爷很是平常的说道,毕竟他见过的阴阳师都是如此。

    这次却是轮到刘睿影“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起码他从未见过萧锦侃摆过什么阵仗。那些个都是装神弄鬼的东西,看上去煞有介事,不过全是障眼法而已……

    旁人看的越是热闹,心中便觉得这阴阳师越有本事。

    可到底有多少斤两,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

    “大师?”

    陈四爷再度催促道。

    刘睿影长叹一声,提起笔来,在桌上写了一撇。

    这一笔极为锋锐。

    落笔时刻意顿了顿,压足了墨。收笔时用力一勾,显得苍凉遒劲。

    “陈四爷看看,在下算的可对?”

    刘睿影用笔杆指着桌上的一撇问道。

    “大师这是何意?”

    陈四爷盯着看了许久,都没能看出什么名堂。

    对于这些舞文弄墨的事情,他一贯没有什耐心,不如直接了当的问出去。

    “陈四爷可看出这一笔像是什么?”

    刘睿影问道。

    他并不直说,而是循序善诱。

    一样的话,不同的方式说出来就有不同的效果。

    早在书塾里读书的时候,先生就教过这说话有十戒:一戒多言戏言,二戒直言尽言,三戒狂矜之言,四戒攻讦之言,五戒轻诺之言,六戒强聒之言,七戒讥评之言,八戒出位之言,九戒谄谀之言,十戒卑屈之言。

    说话不可太多,因为言多必失。有吉德之人,自知为善不足,非不得已不讲话。且又最忌讳急躁,情绪上头,急于自售,话便难免说得多。

    话多起来,就会不够顾后果,看上去像是大义凌然,直言不讳的样子,但祸从口出,却是最会引起麻烦。故而一定要含蓄,不能不留有余地。

    此刻刘睿影便把持住言语的精当,贵在点到为止,才能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

    而大多数阴阳师,都是仗着自己穿着的皮囊,不知轻重,胡侃乱说。本来什么事都没有,但在这么一顿风雨之后,却是不有的人不信服。然后便自以为是的自矜自夸。

    这世上总有人爱说狂话,好像不说假话办不成大事,不说狂话显不出自己有本事。

    要是真的没有本事,说了狂话也还是没有本事,有些人人说惯了狂话,不说狂话说真话时反而没人相信。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尊严,言语中不要揭人短处、言人**也是要不得的。 更有甚者,借着他人对自己的信任,随便答应事情,所谓“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

    刘睿影在心里把这“十样戒律”又重新思索了一遍后,才打定主意该怎么给陈四爷“算卦”。

    毕竟言不出位,事不越位,要是个平头百姓,出口总是指点江山,满脸忧国忧民,难免给人感觉很是虚伪。

    他却是也咩有必要太过于刻意的表现自己堪破世俗,老神在在,否则以陈四爷的“虎里虎气”,更是拿不准他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胡希仙看到桌上的比划也来了兴趣,赶紧凑过脑袋来看。

    “这莫不是一把刀?”

    刘睿影笑了笑,并未说对错,他依旧在等陈四爷的回答。

    他才是正主,胡希仙不过是凑热闹的看客,和小机灵一样。

    不过她这话一出,刘睿影却是看到陈四爷的身子骤然抖动了一下,显然是说到了他的软肋。

    但陈四爷也是狠角色,经历过大世面,不见兔子不撒鹰。

    他的目光很是坚决的和刘睿影对视,他不开口,自己绝不动摇。

    “陈四爷,您看呢?”

    刘睿影笑呵呵的问道。

    “我看只是寻产的一个比划,没看出什么深意来。”

    陈四爷撇着嘴说道。

    “可否借刀一用?”

    刘睿影问道。

    陈四爷想了想,将刀拍在桌上。

    刘睿影指了指他的乌钢刀,又指了指桌上的比划。

    二者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差别,唯一不同就是大小罢了。

    刘睿影这一撇,可是照这陈四爷乌钢刀的模样写出来的,当然是一模一样。

    “大师的意思是,我张贴告示的原因,是因为我这把乌钢刀?”

    陈四爷问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

    “天下人都知道陈四爷这把乌钢刀乃是不世出的绝品兵刃,但天下人谁都想不到陈四爷竟然会用这把自己视若性命的宝刀拿去打赌!”

    陈四爷听后良久默不作声。

    收起桌上的乌钢刀,重新挎在腰间,在客栈的大厅中来回踱步。

    “不必开口说对错。在下只是算我自己的,要是对了,也是天意使然,我可不敢贪天之功。要是

    错了,还望陈四爷不要责怪,权当做个玩笑就好。”

    眼看陈四爷就要张口,刘睿影却伸手阻止。

    陈四爷一句话别在嘴里,不上不下的,却是极为难受……没办法,只能一巴掌拍开酒坛子上的封泥,倒出来两碗酒,自己端起一碗,一饮而尽。

    “大师,我敬你!”

    “四爷客气了,多谢!”

    刘睿影也端起酒碗,缓缓饮下。

    他喝的没有陈四爷那般豪爽,却是涓滴不洒,细水长流般全部饮尽。

    “大师最擅长算什么?姻缘?富贵?还是好恶?”

    陈四爷接着问道。

    “我算的比较奇怪,所以很少开张。一般来找我算的人,十年也碰不到一个。”

    刘睿影说道。

    这话却是信口胡说,但他刚才已经算出来了陈四爷用乌钢刀当赌注一事,所以现在他无论说什么,陈四爷确实都深信不疑。

    “不管大师算什么,确实都得给我算一卦。多少钱我都出得起,大不了给我那几个弟弟写封信,让他们从家里送钱来!”

    陈四爷说道。

    “我只算生死,陈四爷当真要算?”

    刘睿影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

    听到这个字眼,陈四爷也渐渐严肃。一旁的胡希仙缩了缩脖子……显得有些害怕。她不明白婆家是什么意思,但生死还是懂得的。

    在前一处客栈里,她就让十几个生人变成了死人。

    虽然她是个疯子,但还没有疯的彻底,还是知道脑袋掉了,人就死了,而且脑袋落地是个极为痛苦的过程……她不想经历,更不想死。

    “算生死?!”

    陈四爷瞪圆了眼睛问道。

    “哈哈哈,好啊!那大师你是要算我生还是算我死?”

    “算命的基本就是要知道你的生辰八字,有些阴阳师故作高明,说自己可以逆推出生辰,但在下从来不那样做,所以只算死,本算生。”

    刘睿影说道。

    “那阴阳师还说一辈子算命不可超过五次,否则就会命比纸薄。可我这告示张贴出去后,见过的阴阳师何止上百?却是没人都给我说道了几句,如此算下来,我却是已经算了上百次命,在大师看来我是不是快死了?”

    陈四爷说道。

    话语中的狂傲之气暴露的淋漓尽致。

    刘睿影明白对这样的人来说,他对于生死只有尊重,但绝对没有恐惧。

    陈四爷的确和他想的一样。

    手里的乌钢刀剁下过许多人的脑袋,可白日里走在路上,看到有人追着过些老鼠,又打又骂的,他竟会走上去给这只老鼠解围。

    按他的道理来说,那些人都是当杀,老鼠却是不该死……人家只是吃了口米面粮油而已,还不都是为了生活?

    哪个王域的法规也没有因为偷东西背叛死罪的先例,凭什么要对老鼠这般苛刻……

    “不过就算我快死了,这好像也很难里面兑现。如果大师你算我十年死,或是二十年后死,这么长的时间我改如何去应证?”

    陈四爷话锋一转问道。

    “四爷说的对,所以我这‘死’也不是算你。”

    刘睿影说道。

    “不是算我那是算谁?”

    陈四爷疑惑的问道,双眼在小机灵和胡希仙的身上来回游移。

    “我算我自己。”

    刘睿影给自己倒了一碗酒,说完话后将酒慢慢饮尽。

    “阴阳师给自己算命,我还真是头一遭见。”

    陈四爷说道。

    “人生在世,不论早晚,死都是迟早的事情。人们想要知道那个日子,无非是想有个准备。知道了也改变不了,反而是日复一日的恐慌,不知道的却是还能欢乐生活。等那日子到来的时候,虽然也会难过,但迟早都能过去。”

    刘睿影说道这里顿了顿,似是在观察陈四爷的反应。

    可陈四爷对于他刚才的这番说辞,却是觉得没头没尾,毫无缘由、他也知道阴阳师说话向来都喜欢故弄玄虚,字里行间都藏着所谓的“机锋”,为的就是让人捉摸不透,所以想了一阵便也不再深究,只是点了点头,示意刘睿影继续说下去。

    “对于我的死,只有一句。那就我若给四爷算了死期,那我得死期就是下一刻,就在这客栈里,脑袋就落在酒碗旁。”

    刘睿影说道。

    伸手把酒碗朝里挪几寸,腾出来一片空余,用指尖画了个圆圈说道。

    其实他哪里是算命?不过是在和陈四爷赌心。

    一个如此豪气的世家子弟,心比天高,怎么会让自己的命任由阴阳师的嘴里说出?要是刘睿影真给他算了死期,那定然是自己要比陈四爷在先。

    因为这样的人从不信命,也绝不低头。

    临死前也要出最后一刀。

    杀死了刘睿影,自己就算死了,岂不是也胜过了这命数半分?

    陈四爷忽然笑了起来,从衣襟中去处两章票据放在桌上刘睿影刚才画出的圆圈内。

    两张金票,每一张面值五千两黄金。

    这是告示上所明码标价的酬劳。

    刘睿影就像没看见一样,只将酒坛子旁边的零钱收起,然后朝着桌上的那一撇泼了些酒水,用指肚子揉搓了一阵,将其彻底擦拭干净。

    “大师难道不愿意帮我这个忙?”

    陈四爷慌张的问道。

    “我要进城,而你要去赢得赌注。一万两黄金我也很像要,但只能说是机缘未到吧。”

    刘睿影说道。

    对这陈四爷恭敬行了一礼,便带着蛮族智集和胡希仙还有小机灵一道出了客栈,朝着下危城城门走去。

第六十四章 山止川行

    消磨了大半日功夫,刘睿影来到下危城门前已是傍晚,天色即将擦黑。

    城门口排气一条长龙,欧家中人正在挨个检查进城之人是否持有门禁牌。

    刘睿影手中的请柬与门禁牌有同等效力,自是不用担心。而胡希仙本就是下危城中的胡家五小姐,欧家定然不会阻拦。

    他没有看到小机灵手上的门禁牌,但他并没有什么别的反应,和刘睿影与胡希仙还有蛮族智集一起顺顺利利的进了下危城中。

    “和中都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刘睿影说道。

    “惟一的不一样就是这里可不禁止寻仇,所以……”

    小机灵摸了下自己的腰间,暗示刘睿影要时刻堤防。因为腰间通常都是配剑的位置,刘睿影的剑现在也挂在这里,藏在阴阳师的袍子下。

    “多谢!”

    刘睿影说道。

    他看的出小机灵是要道别了,他在城中定然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我带你在城里转转?”

    胡希仙看到小机灵走后,对着刘睿影说道。

    刘睿影平静的看着她,有时候他却分不清这姑娘是真疯子还是假疯子……因为她有时候清醒的就像是个正常人,或许还要比正常人更加聪明些。毕竟是胡家的五小姐,见多识广,眼界的差距可不是用多活几个年头就能弥补的。

    眼界这种东西,都是从小耳濡目染,刻在骨子里,动不得也教不会的,也不是寻常白银能够买来。

    这不是刘睿影所擅长的,所以想了一会儿也没有个头绪,便暂且束之高阁。

    “天晚了,你不回家?”

    刘睿影反问道。

    其实他并不想和胡希仙走在一道。

    并不是在乎什么男女之别,而是因为胡希仙的身份。

    胡家五小姐,在下危城中可是名人,从在城门时欧家中人对她的态度就可以看的出来。

    刘睿影带着一位蛮族智集,着实不宜抛头露面,要是跟着这位大小姐,难免成为众矢之的。

    拒绝了胡希仙的盛情后,她显然很是失落……不过刘睿影答应她,明天会去胡家拜会,这才又转怒为喜,咧嘴笑着,又蹦又跳的离开。

    送走了这尊“神”,刘睿影终究是能松口气。

    他和蛮族智集在街上漫无目的走着,顺带看看下危城中的风土人情。

    在来之前,刘睿影读了不少关于这里的资料,但纸上终究来的浅,还是要亲眼看看才有体会。

    将军尚且不纸上谈兵,更何况这风土人情本就是一时一事,或许记载的时候是一回事,而如今看到了又是另一番景象。

    下危城这个地方,说是襟山带河,但山和西北的不同,这里却是土山。

    即便算不得低矮,可一座山要是全部都由焦黄的土构成,看上去也没有什么气势。

    城郊有些地方,开垦出了农田,一块块堆叠着,却早已无人耕种,荒废在那里。

    皇朝时期,这里还是有人种地的。民以食为天,要是不种地,一家人没吃没喝,只能饿死。

    皇朝倾覆,世家势力逐渐强盛,下危城中来往的商客越来越多。原本种地的人发现做生意却是要轻松容易的多,只要将自家住的屋子改成旅店、饭馆、酒肆,那白花花的银子就会络绎不绝。

    而且生意最终要的是不必费力气,从辛苦蛮干的劳碌鬼变成高高在上的大掌柜,这种轻松惬意和诱惑是寻常人都不能抵抗的。

    最重要的还是那股子指使人的感觉。实在是爽!

    世家在下危城中有绝对的权威,但老百姓们对他们没有丝毫反感正是因为如此。

    自古以来,挺身闹事者大抵都是因为吃不饱肚子。要是生活富足,谁都愿意安居乐业,哪里还会想着去造反?

    城中最好的风景在南边。

    南边的城墙上有一座钟楼,上面悬着一口硕大无朋的古钟,具体是什么年代铸造的,已经没人能说的清楚。平日里不会敲响,只有在大节庆还有大事情时才会敲响三声,告知全城的人。

    这座钟在下危城里便像是王爷的剑令,钟声响起,所有人都得停了手上的活计。因为钟声一停下,便有世家中人宣布事情,这可是事关全城人,所以没有人愿意遗漏。

    没来过漠南的人都觉得这边应当是极为散漫之地,实际上下危城中的人起的都很早。

    天刚亮鱼肚白时,街上便已经是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刘睿影不习惯早起,尤其是这一路上的确是太过于劳顿,但想要寻一处安静的客栈也不是个容易的事情。尤其是碰上了欧家的《招贤令》和胡家的拍卖会。

    到一个地方,想要不惹人瞩目,及得服从这里的规矩和习惯。

    他看到街上若是本地人,都打扮的极为朴素,除了世家子弟外,很少有人穿金戴银。

    这里因为自然环境又有蛮族傍身的原因,却是要比隔壁的安东王域之人更加吃苦耐劳。因为人口不多,所以爱护桑梓的观念更是深入骨髓。

    要是有外地商客在下危城中欺辱本地人,那不论这商客的身份背景,立马就会被赶出下危城中,就连与之做生意的世家也会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下危城中要是没了这些百姓,空留世家在此,也没什意思……载舟覆舟的道理,他们可从不糊涂。

    一条街从头走到尾,刘睿影觉得有些饥渴,想要寻给地方吃喝些,顺带问问城中可有安静、干净的住处。

    本以为这么热闹的下危城,该有个祥腾客栈才是,但凌夫人告诉刘睿影说,几年前就没有了。至于什么原因,她也不清楚。

    下危城中任何一个接口,必有一座茶楼。

    倒不是因为这里的人有多爱喝茶,只是开张出来,给往来的商客们提供一个可以谈生意的地方罢了。

    喝酒时,人的头脑都容易不清醒,价格说错一点儿,那就是天壤之别。所以在谈生意的时候,双方都喜喝茶。待全部妥当之后,便撤去茶具,摆上酒来庆祝。

    一般的规矩是,商客们请茶,世家中人请酒。

    做生意讲究的是双赢,大家都有钱赚这才能把生意做成。何况世家还占了个地主的头衔,即便是商客也是远道而来的客人,却是无论如何都要一尽地主之谊才说得过去。

    否则这些商客们做成了生意还好,要是做不成又连一顿酒饭都没有,待出了城去,沿路一嚷嚷,岂不是让全天下都知道下危城中的世家竟是这等小气……连起码的待客之道都不懂。

    刘睿影一连走过了三四个路口,看到了四五座茶楼,但全都是人满为患,连一副空余的座头都没有。

    就在此时,一阵大风刮来,裹挟着黄沙。

    刘睿影正在好奇怎么路上的行人纷纷转过身去,原本背朝着自己的众人,忽然变得和自己面对面。

    而他们却极为淳朴的看着刘睿影笑笑,伸手指向他的背后,示意刘睿影也转过身去。

    但他怎么会将自己的后背留给陌生人?

    好在他身旁的蛮族智集一把拉住他的胳膊,将他的身子扭转过来。

    “这里的风沙很大,能顺着你脸上的窟窿把你身子里都灌满!”

    蛮族智集说道。

    风沙来得快,去的也快。

    刘睿影还未反应过来,它却是已然吹走。

    晃了晃脑袋,足足落下来两斤的沙土,他看了看蛮族智集灰头土脸的样子,不自觉的想笑。但一想自己的模样说不定比他更加狼狈,便就笑不出来了……

    风沙过去,街上又恢复如常。

    隐约间,刘睿影却是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街边的一处小摊前,低头选着东西。

    那是一个卖风巾的摊子。

    风巾是这里特有的物品。

    本地人不论早晚,也不论天气凉热,都会把风机系在脖子上,为的就是防备这突入起来的风沙。

    风沙起时,远方会穿啦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极了打雷,却又比雷声更加壮阔。

    听到这种声音,他们就会解下来系在脖子上的风巾,包裹住脑袋,用手死死的攥住下方,不露出一点空隙。

    待风沙过后,只需要将风巾抖动干净,就不会有任何狼狈。

    刘睿影在此地并没有熟人,只道是风沙之中,视线模糊,便没在细想,转身继续朝前走去。

    可身后的脚步声骤然急促起来,似是有追赶之意,却是让他打起了精神。

    小机灵的提醒刚过去不久。

    这里的人看似淳朴,实际民风彪悍,不可不防。

    刘睿影的右手已经握在了怀中的剑柄上,刻意放慢了脚步,只等那人的动作。

    莫名的清风吹在他的脖颈上,刘睿影拔剑回身,劈出一道剑光,将空中一抹分成两半,落在地上。

    定睛一看,却是一条风巾。

    再抬头,只见方才那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正是王淼!

    “即便不要,也用不着劈了它吧?”

    王淼看了看地上的风巾,一字一顿,语气冰冷。

    “原来是王姑娘……”

    刘睿影一时间有些愰了神。

    他根本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碰见熟人,更想不到这熟人会是王淼。

    王淼没有答话,从怀中又取出一条风巾递给刘睿影。

    “要还是不要?”

    刘睿影想了想,还是伸手接过。

    本想问问她为何会来下危城,但话都到了嗓子眼里,却就是说不出来。

    看见王淼,他就会想起那夜在春暖阁中发生的事情。

    归根结底,还是他自己答应的事情没有做到,所以很是愧疚……

    “师傅也想喝满江红,所以叫我来看看情况。”

    王淼反而很是大方的说道,没有任何作态。

    她的师傅,自然指的是通今阁阁主。

    文人好酒,并不是个稀奇的事情。

    但“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他便让王淼来下危城中,决计不单单是为了一坛子酒这么简答。

    “哦……阁主好兴致!”

    刘睿影敷衍的说道,随即便没了下文。

    “我都说了我来的目的,你是不是也得凑合着说两句?哪怕是假话也好。”

    王淼说道。

    刘睿影苦笑……这样的事,让他如何撒谎?真话是决计不能说的,可情急之下却又编不出什么好的借口,顿时抓耳挠腮起来。

    胳膊一动,忽然碰到身上揣着的请柬,刘睿影连忙对王淼说:

    “我也是来买酒的!”

    看着请柬,王淼笑了笑。

    她心里明白,刘睿影定然不是来买酒的。但他既然都拿出了请假,自己却是也不好再诘问什么,只能一笑了之。

    “你怎么都穿上了本地人的衣服?”

    刘睿影问道。

    王淼在自己的衣衫外罩了一层本地的袍子,脖子上还系着一条风巾。若是不看面庞,竟是与本地人一般无二。

    只是她的脸过于白皙、粉嫩,和这里的人差别极大。

    下危城中如此大的风沙,就连世家子弟中都罕有几个小姐是这样肤白细嫩的。

    “入乡随俗罢了,总比刘典狱这身跳大神的衣服要好看的多。”

    王淼调侃的说道。

    “你在城中住在哪里?”

    刘睿影接着问道。

    王淼是个极为讲究的人。

    她住的地方,想来不会太差。

    “住在胡家中,难道你不是?”

    王淼对刘睿影这个问题有些诧异。

    但转念一想,他绝对不是来买酒的,便也说的通顺。

    胡家给前来参加拍卖的贵客都发放了请柬,准备好了住处。刘睿影既然拿着请柬,胡家必然应该有所准备才是。

    刘睿影听王淼这么一反问,顿时知道自己露馅……先前扯出来的幌子,已然站不住脚……不得已只能叹了口气,将自己这请柬的来龙去脉实话实说。

    “既然如此,刘典狱还用担心住处?直接去那胡家五小姐的闺房之中不就好了?我想她定然不会拒绝。女孩子通常脸皮薄,这话还得你先说!”

    王淼说道。

    虽是调侃的语气,但刘睿影却怎么都乐不起来。

    当务之急却是要找个僻静的地方安顿下来,自己带这个蛮族中人满大街的游荡,多少有些危险。要是被明眼人识破了身份,只会带来更多的麻烦。

    “我在前面那家茶楼里包了个雅间,一起吃点东西?”

    王淼听到刘睿影腹中一阵响动,却是也明白他刚进城,恐怕连东西南北都摸不着。

    刘睿影点了点头。

    和王淼一起吃顿饭倒也没有什么,何况也不是第一次吃饭,何况比吃饭更亲密的事情两人之间也发生过。

    “你那枚印章的事情可是有了眉目?”

    刘睿影问道。

    离开中都城前,在查缉司的对街,那个奇怪的织补摊女子先是没来由的对刘睿影出手,后又被王淼不离身的那枚“青铜战事”的印章所吸引。这个困惑始终萦绕着,就连王淼自己也想不明白。

    “我问了师傅,他只说从我进通今阁时就带着。当时这枚印章被根红绳子系着,拴在我的脚腕上。后来那根绳子摩断了,我重新打了条银链子,才是现在的模样。”

    王淼掀起外袍,摩挲着腰间的印章说道。

    “爹娘是通今阁的耕户,后来不知为什么,把我丢在下就走了。阁中的师兄前来收租子时发现了我,把我带了回去,不然我早就饿死了。”

    刘睿影没想到王淼竟也有这样的身世,联想起自己,却是有些生怜……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膀以示安慰,可王淼突然停下,指着左侧,却是到了地方。

    下危城中的茶楼有个奇怪的统一。

    那便是都没有名字。

    门上悬挂着一块牌匾,只写着“茶楼”二字。牌匾上方挂着个灯笼照明,让往来客人都知道这里是个茶楼就好。

    但王淼选的这家茶楼却不是如此。

    门口的牌匾上赫然写着四个漆黑如夜的大字“四爷茶楼”,牌匾左右以及上方还各有两个灯笼,将门口照的灯火通明。

    看到这个牌匾,刘睿影心里就有些嘀咕……觉得这茶楼莫不是和那位配着乌钢刀的陈四爷有什么关系。

    结果刚走进门,却是就看到陈四爷一个人坐在大厅中央的喝酒。

    整个茶楼里静的出奇,好似一个人都没有。

    “怎么不进去?”

    王淼问道。

    她见刘睿影一只脚刚跨过门槛,却是就站定了身形,呆呆望着那独坐的人。

    陈四爷余光一瞥,发现门口的灯火被遮挡住。

    “陈四爷……”

    刘睿影硬着头皮打了声招呼。

    “哈哈哈,山不转水转!我就说与大师有缘,要不这么大个下危城,大师怎么兜兜转转又来了我这里?”

    陈四爷看到门口之人竟是刘睿影,开心的扔下酒杯便上前迎接。

    “却也是巧了。城中遇到一位老友,她说在此处定了个雅间,没想到却是陈四爷的庙堂!”

    刘睿影说道。

    “陈家不在下危城中,所以便造了个地方,供来往之人落脚。这份产业却是由我掌管。反正也不需要操心什么,放在这里自有专人打理,我就做个甩手掌柜!”

    陈四爷说道。

    “这位姑娘就是今晚唯一的客官吧?不如咱么就做这大厅中,反正也没有旁人,雅间里多憋闷?”

    刘睿影不好代替王淼做决定,但王淼却是落落大方,点头应承下来,还和陈四爷客气了几句,自报家门。

    “原来是通今阁阁主的高徒,陈某一介武夫,失敬失敬!”

    通今阁的名头果然好用……

    要不是擎中王刘景浩和凌夫人叮嘱此行最好不要暴露身份,刘睿影却是也要换上诏狱的官服,大摇大摆的走进成来。有时候反其道而行之,说不定还有意外之喜。

    “四爷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喝酒,也没叫几个朋友?“

    众人落座后,刘睿影问道。

    “我正在等那位喝酒的朋友,就是他离这里比较远,算日子该是今晚到。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你们来了,不都是朋友?”

    四爷热情的说道,招呼伙计添酒加菜。

    “那位朋友从哪来?”

    刘睿影问道。

    “从震北王域的戈壁滩里来,够远吧?”

第六十五章 五风十雨

    “的确是够远。”

    刘睿影说道。

    他已经知道陈四爷说的朋友是谁。

    震北王域的戈壁滩里,只有矿场,他等的朋友一定是金爷。

    刘睿影端起酒杯给陈四爷敬了一杯酒,随后深深的看了眼王淼。

    “四爷,在下忽然想起还有件事今晚必须得做。恐怕得先行告辞。”

    陈四爷听后有些不满意……

    他是个直来直去的人,有什么情绪和想法全都写在脸上。

    “大师莫不是觉得我这里磕碜?”

    陈四爷说道。

    “岂敢岂敢……真的是有事在身,而且是受人之托。答应了的事情,不做到总是不好!”

    刘睿影说道。

    他知道陈四爷为人最讲义气,见不得有人不重情义。刘睿影只要把刺中他这处软肋,不怕他不放自己走。

    “原来是这样……不错!答应的事情就是掉脑袋也要做到!男子汉大丈夫,一口唾沫一颗钉,说话那得掷地有声才行。大师且去,这几日我都在这里,不会离开。等忙完了事情,就来找我喝酒,把今天这顿补上!”

    陈四爷说道。

    “要是顺利,我估计还能赶回来凑上个热闹。“

    刘睿影笑着说道。

    事情完全按照他的构想发展,怎么会不高兴?虽然欺骗一个如此重情谊的人有些不好,但事急从权,却是也没有其他的办法。

    这个人情,陈四爷不知道,可刘睿影心里却是已经默默记住。

    王淼从他刚才的眼神中读懂了含义。

    通今阁与王域平起平坐,身为阁主的亲传弟子,对于这些人情世故自是明白的很……她也看出刘睿影与陈四爷不熟,但与他的那位从震北王域矿场上来的朋友很熟。

    为了隐瞒身份,暂时避开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不过这种“熟悉”到底是友情还是仇恨,她却是摸不准。

    刘睿影带着蛮族智集走出四爷茶楼时,天色已经全然变黑。他原本有两件必须要做的事情,现在才完成了一半。

    茶楼中的一桌酒菜,刘睿影除最后喝了一杯酒之外,其余的根本没吃。可一盘萝卜糕茶点却几乎都被他吃完。

    这东西,是用煮熟的萝卜捣成萝卜泥,再混上十余种香料,蒸制而成。入口软糯,回味甘甜,越吃越上瘾。

    不似平常糕点清甜,多了种萝卜的咸香,质朴而厚重的味道,让人闻了后鼻翼都是这种香气包裹。

    哪怕不爱萝卜之人,也不能否认这味道确实吸引人。

    惟一的不好之处就是这萝卜本是“通气”之物,许多药方在服用时,郎中都会特地嘱咐病人不要吃萝卜。否则药房里那些个固本归元的药材,岂不是都白吃了?

    也不知是萝卜糕吃多了,还是初来下危城,水土不服……刘睿影腹中忽然一阵绞痛。像是有一双大手在他肚子里拉扯肠胃一般,就连中剑挨刀子都没有这么疼……片刻功夫,却是就逼的他额头上冒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这比刀剑划在身上还要凌冽,让人防不胜防,也无法抵抗,由内而外的虚弱更是无力。

    “你没事吧?”

    蛮族智集也看出来刘睿影的异样,赶忙问道,还想伸手搀扶。

    刘睿影摆了摆手,但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又过了片刻的功夫,只觉得这拉扯之感逐渐朝下走去,惊的刘睿影只想赶紧寻个五谷轮回之所。

    但还未等他移动身形,只听得身后“噗”的一声。紧跟着那疼痛与拉扯也都无影无踪。回头一看,蛮族智集却是想笑又不敢笑,忍的着实辛苦。

    “想笑就笑吧,但你最好别被我抓住放屁!”

    刘睿影说道。

    “我不放屁,我打呼噜。”

    蛮族智集脑袋摇的像个拨浪鼓似的。

    在蛮族的信仰中,放屁是最不吉利的事情……即便这个事情不能避免,但也要极力否认它的存在和发生才能换来好运。

    肚子舒服了,刘睿影才有精神和心情做别的事情。

    这里晚上很是干爽,因为风大的缘故,几乎永远都是晴天。

    他抬头看了看天,天上有月,几乎是圆月,但是没有一颗星。

    “你要是想看看,该去河边走。”

    蛮族智集说道。

    他感觉刘睿影并不想太早休息,毕竟刚到一个地方,四处走走看看,熟悉熟悉这座城是必须的。

    “下危城里还有条河?”

    刘睿影问道。

    “我不

    知道算是河还是江,这两个字我分不清。”

    蛮族智集扣了扣脑袋说道。

    他并没有回答刘睿影的问题,但刘睿影也知道了下危城里的确是有条河,或者说江。

    “在哪里?”

    刘睿影接着问道。

    这次轮到蛮族智集抬头看了看天。

    不同的是,刘睿影看天是为了舒缓心情,而他看天是为了辨别方向。

    蛮族智集对下危城并不熟悉,上次来时就东躲西藏的,根本不敢露头。唯一熟悉的就是这条河,因为这条河不仅仅是在城中,更是一直往南流,直至漠南腹地。

    当初他也是顺着这条河一直走才来到的下危城,茫茫大漠之中根本没有任何标志可以用来便时方向。蛮族智集能走到这里,靠的就是脚下的河道以及头顶的星与月。

    分辨出方向后,他便带着刘睿影朝前走。

    下危城的布局四四方方,全都是正南正北,只要找到了方向,那就很难走错。

    两人约摸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走到河边。

    因为有几次,却是走进了死胡同,不得不原路退出来,跟着方向继续找别的路。

    虽然方向是正的,但并不代表就可以一条道笔直的走下去。

    要是熟悉下危城中布局的话,最多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应当就能走到。

    “河与江有什么分别?”

    两人站在河边,看着夜色下戏水的人群,蛮族智集开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但主观上来说,河应当要宽阔些,浩荡些。江通常要比河长。”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他不是书塾里的先生,没有办法给他解释的明白,只能说说自己的感觉。

    不过眼前的景象,你说他是河也行,江也不错。

    毕竟水面很宽,从这里望去,每隔半里地就有一座桥横跨两岸。

    “这条河在下危城里一点也不好看。”

    蛮族智集说道。

    这是他第一次站的如此笔直。

    “在漠南很好看?”

    刘睿影问道。

    “很好看,而且就是现在这个季节。河两岸都是胡杨,秋天就会变成一片金黄。距离河岸稍远一点的地方,还有许多沙枣树,果子应当已经可以吃了。没吃过的人,会觉得沙枣很酸涩,但习惯了就会i上瘾。不好的就是……这玩意儿吃多了牙疼,舌头上还会生疮。但就算如此,还有人忍不住想去吃。”

    蛮族智集说道。

    想起漠南,他的眼睛里就开始发光。

    刘睿影看上去竟是比头顶的月还要亮!

    谁能不思念自己的家乡呢……除非这个人是天生的浪子,就像小机灵那样。

    但小机灵也是有家的,无根之水,无脚之鸟,就是个说辞,根本不存在。

    河面上的风要比城里柔顺的多。

    城里的都是疾风,骤然而起,骤然而停。河面上的风却是徐徐然然,带着一股淡淡的湿润和泥土的腥气轻拂而过,无声无息。

    刘睿影在河边负手而立,静静的体会着这种清凉之感。

    难得的闲适与安静,他已经很久都没有退会过。

    在这里站一会儿,路上的疲劳就被一扫而空。

    天地间静谧无比,只有偶尔响起的船桨拨弄水面所发出的响声。

    响声越发的深沉,城中的灯火与喧嚣都在这声响中渐渐的融化、消散。

    忽然,对面的河岸全都亮了起来,灯火通明,犹如白昼。乍然的亮堂刺的刘睿影眼睛生疼,不得已只能眯眼看着。

    “对面是什么地方?”

    刘睿影问道。

    灯火下是一座座高大的府邸,每个都坐拥着不小的宅院。

    “下危城中世家林立,咱们站的这边,是老百姓住的。有钱有势的都在对面。”

    蛮族智集说道。

    “欧家和胡家也在对面?”

    刘睿影继续问道。

    “论地方的话,的确是在对面,但我不知道能不能这么算。”

    蛮族智集想了想说道。

    “什么意思?”

    刘睿影不解的问道。

    “欧家和胡家是下危城中最大的两个世家,他们的府邸虽然也在城中,可正门并不能从这里进去。”

    蛮族智集说道。

    刘睿影突然想起,胡家是在下危城中一个叫做“北乡”的地方,看名字应当是在城北。

    下危城城墙的四面中,东面是下危城的城门。北面则被胡家占据,欧家南面。至于西面只有这条河从

    城中流出,在欧家门口拐一个弯,便直奔漠南而去。

    这是请高人算过的。

    欧家坐北朝南,背靠下危城,又有河在门前如玉带般流过,自是上风上水的格局。

    这一段河流中,欧家特意打造了五把巨大的铁剑,沉入河底,意为“五剑连星”。

    在风水之中,往往气脉和水脉的平稳流动,是最为吉祥的征兆。然而如果有遇拐角,很多时候气脉无法平稳过度,就会对反弓的那一面有冲煞。

    面前有路面或者河流,弯曲的一方直冲房屋正面的一种形煞,便被叫做反弓凶煞。

    欧家在自己门前特意让河道拐弯,正是以自家气运为箭矢,河流为弓,将煞气全部倾斜至漠南之地。但这种做法到底有没有用,那就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看看这位蛮族智集,便知道欧家如此大费周章只是他们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正在此惬意时刻,一阵让人心神俱颤的笑声从半空中传来。

    “蛮族!城中竟然有蛮族!”

    一个比那笑声更让人震骇的声音已经响起。

    灰蒙蒙的河边,忽然有三个鬼魅般的黑影出现。

    当先一个满头白发似雪又似白霜,身躯佝偻得极为厉害,背后顶出好大一个鼓包,宛如骆驼的驼峰。同时双肩朝里扣着,说话时每说一个字都要喘气一大口。

    面庞漆黑,即使再亮的灯火都照不亮他的脸。

    那些光映在他的脸上,竟是被吸收了似的,丝毫没有任何作用。

    手中拄着一根漆黑的拐杖,口里不断地发出怪笑,脸上一个个的血红色疙瘩在灯火与月光下愈发狰狞可怖。

    右侧一人身材高大,却是要比蛮族智集还要高处半个头去,顶着一张死人脸,毫无血色,也没有一丁点儿表情。

    第三人站在这两人身后,体态居然十分婀娜,腰肢细的像是女子,但一张脸上眼小如豆,鼻子却好似个鸿沟,将整个面庞分割成南北两地。

    但看外貌,这赫然是三个怪物……

    而且还是三个眼力极为毒辣的怪物!

    他们一眼就识破了他蛮族中人的身份,更是大声叫嚷了出来,着实是没有了回旋的余地。

    “下危城中抓到了蛮族会怎么样?”

    刘睿影平静的看着这三人,同时低声向蛮族智集问道。

    “可以从欧家换来一柄剑,胡家换来一坛酒和十万两银子。”

    蛮族智集说道。

    “我没有多余的欧家剑,也没有胡家的酒和十万两银子……”

    刘睿影摇头苦笑。

    他们三人想要捉住蛮族中人,也是为了拿去和欧家、胡家两大世家交易。要是刘睿影有对等的东西,却是也可以用来当做等价交换。

    可惜的是他没有……

    别说他没有,估计全天下能同时拿出这三样东西的人都寥寥无几!

    没有筹码,自是也无从商量。

    为首的驼子根本不在乎刘睿影嘀咕的内容是什么,他深处手上的木杖,杖头指着刘睿影。

    “……你……不……是……蛮……族……”

    驼子说道。

    短短五个字,他却是喘了六口气。

    “我不是。”

    刘睿影语气干脆。

    听这人讲话,着实是能让人发疯!

    “……你……要……帮……他……?”

    驼子问道,语调凄厉。

    刘睿影不想和他多费口舌,撩起身上穿着的阴阳师袍子,露出腰间的配剑。

    看到刘睿影竟是用的欧家剑,这坨子眼神一紧。

    欧家在下危城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和胡家一起被当做天地来敬仰。

    欧家剑在城中因为出自欧家的原因,也被当做极品。尤其是那些对欧家有功之人,被欧家赏赐了剑的,走到哪里却是都可以趾高气昂。

    “中都人?”

    眼小如豆之人问道。

    刘睿影不知他是从何处看出来的,但自己从中都城来并不是见不得光的事情,所以便点了点头。

    其实是他的欧家剑所暴露。

    欧家在每个王域的王城里虽然都有好几家铺子,但是只有一把极品。刘睿影这柄剑是当初欧小娥翻遍了店铺选出来的,正是那把在中都城中的极品欧家剑。

    眼前的三人,平日里并无什么正经营生,但因为武道修为不差,出手又足够狠辣,便被欧家雇佣,负责押送欧家剑去往中都城。

    这柄剑正是经他们三人之手去的中都,现在见到当然一眼就认了出来。

第六十六章 星离雨散【上】

    “这柄欧家剑从何而来?”

    三人中的老二问道。

    刘睿影忽然想起在客栈中遇到的欧家中人,说中都城里一夜之间丢失了二十七把欧家剑,故而闭口不达。

    这三人已经摆明了态度,无法商量,却是多说无益。

    不但刘睿影这么想,那驼子也是这么想的。

    老二话音还未全然落下,那驼子手中的木杖已经飞击而出,直奔刘睿影面门而去。

    同时全身犹如个陀螺般高速旋转起来,带起了一阵旋风,搅动地面上的浮土,以自己为中心,朝着四面散发而去。

    刘睿影头一歪,便躲开了木杖的击打。

    相比于他身子转动的速度而言,这根木杖着实是太慢了……

    慢到刘睿影绝得双眼盯着他一动不动都是一种浪费!

    但这么慢的一根木杖,就如此的平平推进,在半空中没有任何下坠的势头,不得不说此人劲气深厚……

    木杖通体乌黑,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木头。

    之所以知道它是木杖,是因为杖上雕刻着极为繁复的花纹,杖头处还有两根高高翘起的羊角。

    木杖的羊角本是直奔刘睿影的眉心而来,躲开之后依照原有的轨迹继续行进。

    脱手后的木杖就是个死物。

    和暗器的道理差不多。

    只是没有人用这么大的暗器罢了。

    要是暗器个头都这么庞大,哪里还能起到暗器的效果?

    暗器要的就是一个“暗”字。

    一般都是精巧的小物件,匕首,银针之类方便携带,藏在袖子里,手指里。

    出手时令人猝不及防,即便知道自己必须刻不容缓的做出反应,但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

    要是都像这个是这么大的物件,那不如拿刀剑明打好了。

    可是刘睿影明显低估了这根木杖。

    他以为木杖不过是个障眼法,扔过来是为了让自己眼花缭乱,然后就会露出马脚破绽,令对方趁虚而入。

    殊不知,那驼子旋转不停的身子才是最大的障眼法。

    刘睿影以传统暗器来判断这根木杖,如今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什么暗器,不过是个鱼饵,勾起他的注意,好进行下一步的动作。

    木杖在被刘睿影躲开后,杖头的羊角朝后猛然朝后勾起,竟是在半空中停留了一瞬的功夫,接着又急促退却。

    要不是那羊角在倒立的时候发出了些许响动,让刘睿影觉察,此刻他的脑袋已经被锋利的羊角切下落在地上,像个熟透了的西瓜。

    有时候越是亮堂,反而越是看不清细节。

    相比于黑暗之中,一个模糊的轮廓都能让人提心吊胆,光明的灯火之下,总给人一种歌舞升平的感觉,让人不知不觉的放松了警惕甚至放弃了戒备。

    这根木杖如此诡异的行为,让刘睿影很是心惊!

    眯着眼,尽力看清那一团旋风之中的驼子,这才看到木杖的尾端连着一根极细极细的线。

    不知是什么制成,但却韧性极佳。

    驼子将自身的劲气附在这条线上,只要线不断,他便可以在任何位置操控这根木杖,包括木杖上的种种机关。

    刘睿影连续躲开两次之后,驼子显然也有些诧异。

    他身子转动的速度又快了几分,木杖却在那根线的操控下直挺挺的立在刘睿影面前。

    杖尾离地两尺,杖头朝前倾倒。

    上面两个羊角倒挂着,像是生病的马儿耷拉着耳朵。

    但羊角内侧和外侧都嵌了锋锐。

    薄薄的一层,在灯火下闪烁着寒光,呈现出一种冰蓝,与木杖通体乌黑很是相配。

    刘睿影的剑还在手上握着。

    不到必要关头,他不想出剑。

    好钢用在刀刃上,出剑也讲究绝对的时机。

    时机不对,再好的刀剑都会变成一把废铁,发挥不出半点威力,时机到了,就算一根木棍也能变成伤人的利器。

    尤其是当下。

    他带着蛮族智集还在下危城中,若是与这三人缠斗下去,难免会引来旁。

    到时候更多的人都知道有个蛮族中人却是在下危城里大摇大摆,肆无忌惮的,就算刘睿影亮出查缉司和诏狱的身份也护不住……

    至于下危城里的两大世家,欧家和胡家,估计也会站在自己的对立面。

    因为再庞大的势力,都不与天下人为敌。

    在平南王域这座天下里,蛮族就是所有人共同的敌人。

    言语即便不能伤人,但到底也抵不过天下人的悠悠之口。

    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人淹死,更何况是天下人,天下是他们所组成的,他们若反抗,那所谓的天下就会顷刻间分崩离析,变成碎片。

    到那时,王者不过是个空有名头的称呼罢了,每个人都有权利来称呼自己为王为帝。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是皇朝时期一位还算的上贤明仁德得皇帝所说。将舟比人君,水比黎庶,便有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说。

    可惜他的后代子孙却是没能吃透这句话其中的含义。

    天下间的黎民百姓看起来微不足道,却又具有改变乾坤的无穷力量。

    一个人不算什么,可千百万个人就能组成庞大的队伍,这时候的统治者就是孤身一人对抗千军万马了。

    那位先帝作为个凌驾于万民之上的君王,把“人君”与“黎庶”的关系比喻为“舟”与

    “水”的关系,看似合乎逻辑的。但放在世家之中却又有些发生了许多微妙。

    世家与皇朝不同的是,他们与黎民百姓的关系更加亲密,简直是相互依存。

    而世家原本也是从普通百姓中崛起,故而更加了解这种生活与心态。

    至于那种上下分明,貌合神离的“舟”与“水”的关系,现在在平南王域用来比喻世家与那位被架空了的王爷之间,却是再是适合不过。

    大至一个皇朝,一个世家,小到一座城,一个村镇,其中的统御者与广大百姓之间的关系是否融洽和谐,能否得到百姓们的支持和拥护,是关系自身生死存亡的决定性因素。若为如此,便会遭遇“覆舟”的灭顶之灾!

    欧家与胡家把这笔账算的极为精明,要是刘睿影将事端闹大,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站在刘睿影这边的。

    中都城虽大,查缉司和诏狱虽狠厉,但毕竟离得太远。

    他们的根基在平南王域,在下危城中。

    不会因为一人暂时的得失而放弃了整个下危城乃至平南王域的大号局面。

    这里的百姓们拥护世家,甘愿依附,正是因为他们面度蛮族时的铁血。

    就像定西王霍望虽然冷酷无情,但当他的玄鸦军在王城整装待发时,王城的百姓们仍然会行箪食壶浆之事一样。

    别的争端他们看不见,别的利益他们也触及不到。关心的无非是安危和吃饱而已,谁给他们满足了这两点,谁就能得到拥戴。

    在平南王域做到这两点的,是以欧家和胡家为首的各个世家。

    一旦这些世家面对蛮族的态度稍有迟疑,那建立在此为基础上的平衡便会被彻底打破,继而土崩瓦解。

    万丈高楼平地起,楼塌也在一夜间。

    世家看似家大业大,实则掣肘更多。

    尤其是上面还有个名义上的王爷,不知他什么时候就会想要翻身爬起。

    这样存在两股飓风之中的,唯有小心翼翼的驾驶,不能被任何一股风所彻底拉扯过去。

    这些种种刘睿影在进入下危城前就想的极为清楚,现在却是又彻底透彻。

    在将蛮族智集送到漠南的蛮族部落之前,这座城里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和自己手中的剑。

    念头刚转,一双惨白色的大手忽然从地下伸出来。

    枯槁的双手皮包骨头,没有任何血色,简直不像是活人的手!

    手上的一根根血管在皮肤下极为醒目,但全都是干瘪的。

    指甲长的匪夷所思,一双手上十根指头,每根指甲都和小拇指一样长。

    朝里扣着,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黑灰。

    这双手出现在刘睿影的整下方。

    他的精神却全都放在眼前的木杖上。

    猝不及防之际,他被这双手死死的握住了脚腕。

    就像是两个大铁钳,牢牢地将其夹住,使他动弹不得……

    刘睿影运气挣扎,这双手却纹丝不动。

    他感到这双手正在缓慢增加气力。

    每挣扎一下,露出些许空隙,这双手便会再收紧跟进。

    弯曲的指甲已经将刘睿影的裤子扎破,扣住他脚腕上的皮肉。

    刘睿影运气抵挡,但收效甚微……疼的他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不过他在意的仍旧是面前的木杖。

    它悬停在这里,看似安静,实则杀机深藏。

    因为刘睿影不知道它在何时又会突然暴起,也不知道这根木杖上除了那一对羊角的锋锐外是否还有其他的机关。

    刘睿影疼的有些发昏。

    木杖还是一动不动……

    他抬头看了一眼,只能看到老二那双如豆的双眼,似是两颗跳动的鬼火。

    与刘睿影对视之后,他的嘴角微微裂开,流露出一股浓郁的蔑视。

    他们三人并不像杀死刘睿影。

    可惜刘睿影不知道这一点。

    他只知道在下危城中若是捉住一个蛮族中人,可以获得欧家赏赐的一把极品欧家剑,胡家一坛好酒和十万两银子,却不知要是捉住一个与蛮族私通,出卖下危城利益的人,以上的奖励可以翻好几番。

    曾有人主动与蛮族接触,费劲九牛二虎之力获取信任后,答应带着蛮族中人混入下危城中,然后替他们打通关节,送他们出城。

    但这些头脑简单的蛮族人却不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理,兴冲冲的进了下危城后,迎来的却是欧家遮天蔽日的剑光。

    至于那人,则早就与欧家、胡家谈好了条件。

    开开心心的抱着一坛满江红,揣着二十万两银票,提着一柄极品欧家剑,换了个姓氏就入了欧家的门,做了个管事。后来更是买了三处大宅院,半个月的功夫娶了五房妻妾,真可谓是花天酒地,夜夜新郎。

    如此日子谁不向往?

    所以刘睿影在他们三人的眼中,哪里还是人?简直是一座长了腿的金库!

    对于蛮族中人,他们早已驾轻就熟,知道所有的软肋与弱点。

    唯一不可控的,便是刘睿影这个外来人。

    他为何勾结蛮族中人,却是无须操心。拿下后自有欧家、胡家去审问,他们三人只要大胆提条件,痛快领赏钱就好。

    刘睿影疼的微微蹲低了身子。

    他瞅见木杖与地面之间尚有些距离。

    只要他能挣脱这双鬼手的钳制,便能运起身法,从那间隙里穿过,站在三人面前。

    手中剑短。

    他们的木杖和鬼手却要长的多。

    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显然是笨蛋才会用的法子……放在其他的事情上,兴许还能落下个有毅力的名头。

    但放在与敌相交之中,这法子却是与自杀无二。

    何况他又不想过早的出剑。

    对面毕竟是三个人。

    三个人有六只眼睛。

    足够把他看的通透,不漏任何死角。

    过早出剑除了把自己全然暴露之外,没有任何好处……

    “砰!”

    一声巨响,夹杂着漫天浮土飞扬。

    似是有什么重物砸落在刘睿影脚边,他被扬尘呛的剧烈咳嗽起来。

    这么一咳嗽,脚下却是又送了些许。

    那双鬼手趁势收紧,几乎要把他的骨头捏碎。

    烟尘中,刘睿影依稀看到个庞大的身影趴在自己脚边。

    片刻后待烟尘稍稍散去,这才看清却是那位蛮族智集。

    蛮族中人本就身材庞大,壮如门板,即使趴在地上,看去也是硕大无比。

    他为了防备木杖的偷袭,在刘睿影被这双鬼手钳住之后,先是退出了两三丈远,几乎都踩进了河水里,鞋都湿了一半。

    蛮族中人不会身法武技,完完全全是凭借身体内的气血之力。

    因为他是智集,不是战师,在气血之力上本就弱了不少,所以才要留够余地,从这么远的地方开始起步。

    不过智集的在部落中的地位却是要比战士高不少,这倒也不起该,毕竟在任何地方都是如此。

    动脑子的人总是要比干体力活的更值钱,地位更高。

    几个箭步的冲刺,蛮族智集双膝弯曲,借着疾跑的势头一跃而起,竟是从木杖的上方飞过,然后以肩背着地,结结实实的砸在刘睿影脚旁的地面上。

    “你要做什么?”

    刘睿影忍住疼痛,低头问道。

    但蛮族智集却并不回答。

    双腿在地面一蹬,身子又朝前蹿了一截。

    胳膊平伸,双手正好可以够到刘睿影的脚腕。

    他的手要比这双“鬼手”看上去有力、磅礴的多。

    但“鬼手”之所以称之为鬼手,正是因为它诡异无比,难以用常理揣度。

    蛮族智集却不管这个道理,本着一力降十会的想法,反其道而行之,也握住了这两只“鬼手”的手腕。

    再苍白枯槁的手也是活人所有,那边该有知觉。

    他这般一握,刘睿影顿时就觉得自己脚腕上传来的压迫之力少了许多。与之而来的是一阵酥麻……就像是有人将热水倒进了靴子里一样。

    蛮族智集喉间发出一声低吼……目眦尽裂,双眼睁出血色,就连虎口处都青白流转。

    站在驼子与老二身后的那名娇柔妩媚的男子腰肢一扭,嘴里发出呻吟阵阵……

    他的双手刚才一直插入地里,不知修的是什么秘法,竟是可以间隔这么远的距离以手钳人。

    但他终究还是没能抵住蛮族的气血之力。

    本意是为了钳制刘睿影,让他失去反抗的能力,老老实实的束手就擒。

    若是与蛮族硬拼下去,却是得不偿失……没奈何,只好撤招,重新来过。

    失去了钳制,刘睿影脚下一软,竟是朝前跪去。好在及时用藏在袍子下的剑鞘撑住了身体,这才算是稳妥。

    驼子眼见刘睿影已不再被钳制,急速转动的身形也骤然停止,并且伸手一勾,召回了木杖。

    刘睿影好不容易挺立起身子,正在大口喘息之余,看到那老二的眼睛微微眯起,却是显得更小。但其中的光芒更胜先前,刘睿影在震北王域的戈壁滩上所见到的野狼也不过如此。

    他双手背负在身后,接着用力一撮,却是就从衣衫下拉扯出一杆长枪出来。

    枪长丈二,枪身艳菜如虹,枪尖下的红缨飘动如血。刘睿影并未在乎这枪头是否寒闪,反而将全部的精神都放在了枪头下的红缨上。

    枪原本只在军队之中,攻击士卒冲杀敌阵所用,是没有红缨的。

    也不知何时这种兵刃却是也被江湖中人所热衷。

    临敌之际,长枪这种刺击兵刃必然是不断朝着对方的要害刺去,在刺中的同时,被刺中的伤口往往会喷溅出大量鲜血,这时红缨一斗转,便能将其拦下大部。若是没有红缨的遮挡,这些血液就会大量溅射到自己身上并顺着枪头流到枪杆,导致枪杆打滑,难以持握,进而落败。

    同时不断挥舞戳刺的长枪会带动枪上的红缨来回晃动,更因为其鲜艳的红色,能极大的分散对方精神,反而忽视枪尖的威胁,

    “坚而不硬、柔而不折、变幻莫测、神化无穷”便是使枪的基本要诀。

    长枪上的红缨极其柔软,对力量的反应也相当敏感。

    用不同的用力方式挥动长枪,便是不同的枪劲,红缨便会跟随者枪劲的变化而改变摆动的方式。

    刘睿影以这红缨为“标尺”,便可摸准此人的枪劲,弥补手中剑短的劣势。

    这人似是看出了刘睿影的心思。

    抢在手,重重朝地面一顿。

    枪尖下的红缨非但没有飘散起落,反而根根下垂,直指地面。

    他伸手将这一圈儿红缨拨弄了两下,发出类似珠帘卷起时,“哗啦啦”的声响。

    刘睿影心头一沉……

    这杆枪上的红缨,竟然是用红铁根根打造而成。

    如此一来,刘睿影若是将精神都放在这“红缨”上,非但无法判断枪劲与出枪刺击的轨迹,反而会被它所迷惑,着实是舍本逐末……

第六十七章 星离雨散【中】

    此人趁着刘睿影略一分神,而脚腕还未从先前的麻木中缓过劲来时,蹲底身子,扎下马步,左手握住枪杆尾端,右手居中并朝前滑去。

    他将整个枪杆以夹在腰间,朝着刘睿影横扫而出。

    枪尖下的那些由铁片制成的“红缨”发出一阵阵响动,好似下雨时飞溅而起的水花。

    刘睿影的身子着实还未恢复自如……远不及先前灵敏。

    这一枪却是以力破巧,正是掐算准了刘睿影的状态。

    眼下除了拔剑力拼之外,唯有伏低身子,冲前翻滚,借此躲开这一枪横扫的万钧之势。

    不过这法子刘睿影却是不想用……

    没有旁的原因,只是因为太过于丢人。

    那般姿势,像极了千年的王八,佝偻着身子,贴在地面上,翻滚的时候又像个球,把地上的腌臜之物都沾了个遍……

    何况还没有到需要使劲浑身解数保住性命的关头,那这种丢人的法子却是能不用就不用。

    在没命之前,面子就是最重要的。

    人原本爱面子,更何况是男人,更是把面子排在了第一位,朋友的眼光,陌生人的评价,都是影响他们一言一行的。

    找媳妇为什么找漂亮的?

    一方面是都喜欢,另一方面就是面子,带出去好看,有面子!

    但能轻易放下面子的,也一定是曾经最在乎面子的人。

    他们或许因为什么而改变,能够改变他们的必定是磨难和挫折。

    一个人低落到了低谷,才会想着面子和生命哪个重要。

    而刘睿影则是还算放得下的。

    在他这里头等事是朋友,第二是亲近之人,第三才是所谓的面子。

    面子只是人自己给自己的一层屏障,无端的把其他人拦在了外头。

    彼此之间都隔着东西说话,虚假的很!

    他看着枪尖以及下方的铁皮红缨估算了一下距离,发现这一枪,枪尖并不会挺而刺出,反倒是枪杆上蕴含的劲气所带了韧性着实可怖!

    要是被这一枪扫到腰间,定然被打翻在地。

    而且腰间两旁各有一个气府,却是上下身子的纽带。要是被这一枪扫中,顿时便会断了劲气的延续。刘睿影又没有蛮族中人常年修炼的气血之力,到时更难以抵挡。

    这一枪不上不下,恰好居中。

    凡事一旦如此,不论什么都会让人觉得难缠……

    书塾里的先生就曾摇头晃脑的讲过“中庸之道”,不过那时刘睿影只把这当作是老学究的死板教条之说,并未理会。先生照本宣科,学生唯有死记硬背。

    但“中正平和”这四个字他却是记得很牢。

    面前这一枪看似笨拙,毫无出彩之处,实则大巧不工,深谙平衡之理。

    倘若他的枪杆再高低半尺左右,刘睿影都不会这般费力化解。

    看似简单的一枪,蕴含着包容与利用,两者互相交替,难分彼此。

    这种知与行的统一不但需要极为精深的武道修为,其中的心境则更加哪能可贵。

    无论刘睿影的状态好与坏,他出枪的性质都不会有所更改。在每一枪出之前,都会做出最为恰当的选择。

    因为活着的刘睿影交给欧家和胡家对他们的利益更大,因势利导下出的每一枪不可过分,也不可过于轻浮。却是都得不偏不倚,不行极端,恰如其分。

    摸清了对方出枪时的心境,刘睿影便决定反其道而行之。

    中庸之法,唯有极端可破。

    所谓极端,不外乎上下两种。

    他觉得下过于丢失体面,那破解之法只剩下一种。

    刘睿影忍住剧痛,调运劲气强行下坠至脚腕处,使得方才被大力压迫的气穴与经脉在一瞬间被冲开。

    而后没有丝毫停顿,他的身形犹如一支离弦的箭矢,冲着正上方高高弹起,同时双腿蜷缩,膝盖顶在胸口,低头凝视着枪杆的动向。

    显然对方也不曾想到刘睿影会以这般扭曲的姿势化解。

    在他的预料中,刘睿影该当是矮下身子,在躲过枪杆横扫时,出剑斩其下盘。

    端枪横扫,最是要下盘稳固,所以他才特意扎开马步,还使出了个“千斤坠”的身法,让自己挺腰挥抢时能有足够的气力支撑。

    由此一来,他的下半身便不动如山,坚如磐石。可刘睿影手中剑的灵巧,岂是长枪能比?

    他稳固的下盘只能来不及变化身形却又成了他最大的弊端。

    不过他可不是只有自己一人。

    手持木杖的驼子,以及身后那双“鬼手”仍旧虎视眈眈。

    三人相处已久,彼此之间的默契要比刘睿影和蛮族智集之间不知高出去多少…

    要是刘睿影果真出剑攻其下盘,那根灵活的木杖就会从天而降,锋锐的羊角直插刘睿影的后心。再不济,还有那双“鬼手”,却是足以延缓刘睿影的身形,让他有足够的时间横移身子,以求再战。

    刘睿影在半空中算计着枪杆扫至自己身下所需要的功夫。

    如此出枪,枪尖在他神枪足足画了一个半圆。

    当枪杆在这个半圆正中央的位置时,正好是其中蕴含的劲气打到了鼎峰之际。

    此时枪杆上只有一往无前的横扫之力,若是从上至下稍微有些许风吹草动,立马就会令其崩溃,着实是四两拨千斤的奇巧。

    不到三寸之时。

    刘睿影的身形骤然下落,后脚跟猛然踩住这柄长枪的枪尖。

    河岸上的泥土除了最上面一层由于大风刮来的虚浮之外,都有些潮湿、泥泞。

    刘睿影这一脚用足了十分气力,踩得极为扎实,将长枪的枪尖压入地面两寸有余。

    枪杆上的劲气正在巅峰,还未溢散。

    枪尖一受阻,枪杆却是弯曲成了半月状。

    那人双手只能再度攥紧,以此抵消枪杆上传来的反震之力。

    刘睿影看不出,他自己却是知道……这根枪杆是用五十年的白蜡树树心支制成,又在加入了铁粉的桐油中浸泡了三年。

    铁粉和桐油顺着木头的间隙浸润其中,早已不分彼此。

    这样一来,枪杆既有白蜡树原有的韧性,却又坚硬刀剑,不会被轻易损毁,颜色也变得漆黑如墨,令人分辨不清。

    “啪!”的一声脆响。

    在灯火通明的河岸边显得微不足道,可听在他耳中却又如天边炸雷!

    这是枪杆已经达到极限的先兆!

    若是再不迂回,便会从中间断裂成为两半!

    到时会刘睿影还未擒获,却是毁了与自己朝夕相处,走南闯北的老伙计,着实是得不偿失……

    这般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他可从来没做过。

    心一横,却是撤了脚下的马步和千斤坠的身法,任凭身子随着枪杆的回弹朝一旁飞出。

    原本极为炫目的一击,竟是被刘睿影如此轻松地化解……三人脸上都浮现出些许凝重。

    欧家剑和十万两银子固然诱人,但好东西向来都是给活人准备的。死人拥有的再多除了能放到棺材里当陪葬,还能有什么作用?

    像他们这般过惯了潇洒的人,根本就没有想过来世的年头。人死如灯灭,下辈子自有下辈子的命数,这辈子已然如此,却是吃香喝辣多睡女人最要紧。

    下辈子就算再辉煌,和这辈子也无甚关系了。

    刘睿影看到他被自己的枪杆挑起,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沟壑。

    但他并未止住身形,反倒借力飘到刘睿影身侧,想着待枪杆上的余力倾泻完毕,他用力一抽,还能再刺出一枪。

    可刘睿影哪里会给他这般机会?

    在枪杆余力尚未挥洒完成时,他就松开了脚下踩住的枪尖。

    枪尖骤然上挑,刘睿影朝后仰倒,躲开了这道寒光。

    只有极快潮湿的泥土被枪尖挑起,落在了刘睿影的头顶,却是无伤大雅,晃晃脑袋便都扑簌簌的重新掉落在地。

    一枪出,不但无功而返,还让自己落了一身狼狈。

    他如豆的双眼里已经压制不住火气。

    临敌之际,最忌动怒。

    方才出枪时的中正平和已经荡然无存。

    刘睿影这一跳,一踩,却是把他费尽气力调整至最佳的心境彻底动摇。

    驼子见状赶忙箭步上前。

    长枪一退,围着刘睿影的品字阵型已然出了个缺口,刘睿影要是运足身法,却是能从这空挡中扬长而去。

    但他刚跃出一步半,那人便横过长枪,对驼子怒目!那眼神犹如金刚转世,不可亵渎。

    驼子深知他的脾气秉性,自己的吃的亏,就得自己把面子挣回来。当即退会原位,还给那位“鬼手”丢去个颜色,示意他只需和自己在一旁掠阵就好。

    当他重新握住枪杆时,周身的气质陡然一变。

    看不见的华光从他身体上的每一寸皮肤散出,让刘睿影的视线有些模糊。

    就连河面上那些因为吸足了水汽的浮云都好似被镶上了一圈边沿,重重的从天幕上朝下压来。

    他在半空中挽了个枪花。

    刘睿影曾在三威军操练是,看过其中的将军演练枪法。

    那将军的枪法虽然蕴含着凌冽的杀伐之意,但远没有此人的潇洒果决。

    铁皮制成的“红缨”在空中抖动的好似西风落叶。

    只是这叶虽然没有生机,但依旧坚挺的粘连在枪杆上,无声无息间,沉重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朝着刘睿影裹挟而来。

    眨眼间,他的墙头

    笔直朝前,弹了三下,分别对准了刘睿影眉心、咽喉,和小腹。

    左手在枪杆尾端用力一转,长枪在他手中高速旋转,同时铁皮红缨瞬间绽放,挡住了他近乎一般的身形和全部双手,让刘睿影难分虚实。

    铁皮红缨卷起了呼啸的风,吹得刘睿影面庞如刀割般生疼。

    他要紧牙关,仍旧死死的顶住枪尖头上的一星寒光。

    可他的精神却被那绽放的铁皮红缨所吸引,只觉得这一枪着实是优雅壮烈!

    他本该在此时拔剑,但却因此做过了先机……

    眼看枪劲逼杀而至,他只得一腿后撤,摆出弓步,双手横卧剑鞘,朝上抬去,想要先行抵住枪杆,再做谋划。

    可就在他的剑鞘要与枪杆接触时,原本绽放的红缨突然收敛,那壮烈的枪劲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刘睿影万万没有想到,这一枪竟然是虚招!

    随即他身子矫健的一扭。

    右侧的肩骤然一沉,硬生生的扭转枪杆,使其朝下落去。

    枪杆在灯火中化为一道墨迹,而“红缨”则是片片刀锋。

    原来他的枪,真正的玄机并不是枪尖,而是枪杆与“红缨”。

    枪杆一击不成,但“红缨”却结结实实的拍打在刘睿影的胸口。

    他的身子倒退而出,数个趔趄后,才用剑鞘支撑着,勉强站稳身形。

    一低头,自己已然站在河水里。

    初秋的漠南,气温还未真正寒凉。

    可河水却如无数的银针般,不停地扎着刘睿影的浸入其中的皮肤。

    几滴鲜血洒落在铁青色的河水里,又很快随着河水的流动而晕染开来,像极了染坊里的染缸。

    只不过染坊里用的是染料,而刘睿影用的是自己的鲜血。

    他摸了一下胸口,掌心顿时一片嫣红。

    那铁皮红缨的两端都被打磨除了锋锐,挂在枪尖下,就是一把把匕首。

    刘睿影暗自庆幸自己运气着实不错。

    刚才要是再迟疑半分,胸前的皮肉定然都得那铁皮红缨尽皆削去,露出森森白骨。

    庆幸的同时却又打了个寒战……

    这世间怎会有如此阴毒的兵刃。

    他的枪应当从未刺死过人。

    死在他枪下的,都是被这铁皮红缨一点点削下皮肉,最后变成一具完好的尸骨。

    皇朝时期有种酷刑叫做凌迟,拜师老百姓们所说的“千刀万剐”。

    对于犯下大罪的人,处死时将其身上的肉一刀刀割去。

    随着皇朝覆灭,这种刑罚已经被五王联名废除,削减为“

    八刀刑”。

    刽子手用一篓共八柄的锋利刀具将活人肢解开来。第一刀,切胸口第二刀切臂膊,第三刀剔大腿,第四刀和第五刀将手臂至肘部全部斩断,第六刀和第七刀从小腿至膝盖拨开,第八刀则肢解砍掉脑袋。

    明面上还未有一人犯下如此罪大恶极的事端,要被处以此种极刑。但刘睿影在查缉司里,却是见过不少……

    最可怕的不是死人的尸体以及行八刀时惨烈的场面,而是随着一刀刀切下去,那人从哀嚎逐渐变的静默……绝迹的死气便会充斥着整个屋子,甚至压住了血腥。

    “第一枪,切胸膛!”

    那人说道。

    刘睿影将手掌中的鲜血在阴阳师袍子上擦了擦干净,平和的语气对视。

    知道“八刀刑”的人本就不多,更不是这些江湖豪客能够触及到。

    “知道‘八刀刑’的人,还需要这样讨生活?”

    刘睿影问道。

    “拿着一柄极品欧家剑的人,尚且需要穿着阴阳师的袍子来遮蔽身份,相比之之下我们哥仨也没有那么令人想不通把?”

    此人反问道。

    刘睿影想笑笑,但却有扯痛了胸前的伤口,只好作罢。

    至于他为什么想笑,就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现在既然知道了他的枪法是脱胎于“八刀刑”,那应对起来也就有了准备。

    唯一不同的是,八刀刑用的是刀,而他用的是一杆长枪。

    不过这兵刃毕竟是外物,重在用兵刃的人。

    俗话说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只要能达成目的,却是无须计较其他。

    刘睿影觉得他最多只会出七枪,因为第八枪在八刀刑里是砍掉脑袋。

    死掉的他一文不值,根本换不来欧家和胡家的奖励。

    不论身子再怎么残疾,但凡还有一口气在,欧家和胡家就没法不认账,否则就是失信于整个中都城,他们还担不起这样的后果,否则就会失去家族的根基与命脉。

    这人之所以抢势陡变,变得如此狠厉,正是瞅准了这处空子……既能让自己丢掉的面子重新贴回来,还能提着吊住一口气性命的刘睿影残躯去换来一场大富贵!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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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月满西山介绍:
如今这五王共治的世道,百业兴旺。闲来无事太上河画舫上点位花魁吃杯酒,上头了就在祥腾客栈睡到隔日晌午。为了相好的硬着脑门讨个云台的海货,确要记得在闺房中都千万别议论坛庭。漠南的蛮子最讲义气,草原的人比狼更兽性。不过这天下大势怎可一直分而不合?就如那绣花针,牛毛雨般,一个看似浮萍般的小线头从下到上,将这边月满西山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边月满西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边月满西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