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空屋搏富贵
已经到了后半夜,但石碾街上依旧热闹非凡。
往来行人穿梭不休,无数商贩仍然在沿街叫卖。
石碾街并不宽阔,可却很长。其中的摊位也并不固定,今晚卖鱼的地方,明日或许就会变成杀鸡的。
刘睿影不知道大老姜的摊位在哪里。
不过按照以往的规律,这个时候他肯定已经收了摊子。
当刘睿影带着众人重新回到漠南蛮族的铺子里后,他先是把里面的所有吃食全都扔掉,包括那些干巴巴的小菜以及发臭的豆干。
然后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块抹布,准备将铺子里的桌椅板凳全都擦拭干净。不过这活儿却被汤中松吩咐给了朴政宏。
朴政宏不愧是在大府邸里做过事儿的,三下五除二就将这间小小的铺子打扫干净。还从隔壁买来几个灯盏点上,顿时变得亮堂起来。
正当大家在欣赏焕然一新的铺子时,酒三半一头钻进深处的储藏屋,在里面待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再出来时,双手抱着个陶制的罐子,满脸都是得意。
“这坛子酒没问题?”
刘睿影看到坛口的封泥已经被揭掉,便知酒三半应当已经鉴定过。
“不但没有问题,还是上等难遇的好酒!”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听着有些不可思议。
酒三半对于酒的造诣他当然清楚,可他却从未见过酒三半何时这般夸赞过什么酒。
无论是名气多大的酒,在博古楼里,酒三半也都喝过。有些是咂咂嘴,有些是点点头。却是头一回这么大加赞赏。
仿佛那些被点点头表示是好酒的酒,在此刻就成了难以入口的劣酒,人外有人,酒也有更好的,只是没想到是在这不起眼的地方。
上等已然是好词。
再配上难遇。
更是少见。
只有稀世珍宝才以难遇形容,可知这酒还有多么的让他称心。
刘睿影点了点头,让朴政宏把擦拭干净的桌椅板凳都搬出来,还让酒三半把将坛子里的酒倒出一碗,直接泼在了店铺前的地面上。
酒香冲天,登时引起人群的一阵骚动,渐渐朝着这里围拢过来。
与此同时,在石碾街一条偏僻小巷子里,隐约可以传入三更天的钟声。
一间极为破败的空屋子,却传出了烛光。
屋子里满满当当都是人。
看他们的穿着,无非是些白日里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
这么一群人聚在一起,当然不会做什么好事。
不过其中还夹杂着几个身着三威军巡城兵士甲胄的存在,就显得更加耐人寻味。
烛光映照着众人的脸,一张张脸全都挤在一起,密不透风。
就连光也无法越过他们的身形,投射到四周的白墙上。
不过这挤在一起的人,却颇有默契。
他们同时俯低身子,一言不发,却又同时挺起腰,直起背,向后仰过去。口中或是骂骂咧咧的说着最脏最难听的字眼,或是极为放肆的狂笑着。
每当他们的身形朝后仰过去时,光才可以从他们之间的缝隙里钻出,投射在并不光洁的墙壁上。
这间破屋不但门是破的,就连窗户也是破的。
偶尔一股子夜风刮进来,烛火便无法自持的抖动一阵。将这群人的身影拉的更长,似是在墙上跳跃。
这种摇曳的身姿,不属于人间的任何一种舞蹈。
若是有外人在场,看了之后,定然会觉得害怕
因为只要一眼,就能将人的所有魂魄全都摄走,全无防备之法。
但若是有清明之人,则可以从这些墙上的影子里看到无穷无尽的贪婪。
似地狱里烈火焚烧的恶灵,张牙舞爪,似乎多看他们一眼就会被拉下去,吞的渣都不剩。
这场赌局在两个时辰前就已经开始。
刚好是石碾街上第一波商贩收摊的时间。
这个时间对石碾街来说十分特殊。
第一波商贩收摊,无数的扁担、拉板车,却是将不宽阔的街道堵的水泄不通。
趁着这个档口,许多泼皮无赖便走入街道中,几个闪身,七扭八拐的,就来到了这间空屋里。
那会儿是一更天。
也是三威军中的巡城兵士途径石碾街的时候。
这间空屋里,每晚都是如此。
但今晚却不知为何,屋中的气氛着实要比往常凝重的多,就连抖动的烛火,也透露出些许杀气。
现在是仲夏。
夜晚也并不凉快。
空屋不算大,这么多人挤在一起竟然没有一个人出汗。相比于刺激的赌局来说,这才是更令人吃惊的事情。
手持晒中的庄家,则光着膀子。
下身也只穿了条短裤。
除了在自己家中,亦或是浴室澡堂里,根本无人会这样穿戴。
好在屋里现在都是男人。
按理说,男人和男人之间,性别相同,不该有什么顾虑。
但只有男人自己知道。
男人和男人之间才最放不开。
男人一定不好意思面对着另一个男人光着膀子,脱下裤子。但如果对着的是一个女人,就会大有不同。
如果这个男人身材还不错,对自己的小兄弟也有足够的自信的话,衣服脱的恐怕更快些。
而女人恐怕也是如此,若是身材玲珑有致,皮肤光嫩的,才会愿意展示,但大多要么胸前空无一物,要么腹部不平,带着赘肉,亦或者大腿过于粗壮,这些缺点显露出来,再对比一旁的完美身材,怕是气的再也不肯看自己的身子。
庄家显然也不想面对一群大老爷们儿脱衣服,但他有不得不脱的理由。
他的后背上纹着一条朱红色的蛟龙。
或者是蟠龙。
反正这群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根本不知道蛟龙和蟠龙的区别。在他们眼里,都是一样,都叫做龙。
不过他们知道的是,“龙”这个东西,可不能随便纹在身上。
皇朝时期,这是皇帝才可以使用的图腾。
现在虽然是五王共治,可那些个遗老遗少的习惯,还是根深蒂固的在民间流传。
以前纹这个,是得掉脑袋丢命的。
现在老人家都说,“龙”这个东西太硬太重,一般人扛不住。
但庄家既然敢纹“龙”在自己的后背,可想而知他对自己的命数有多大的把握。
他一定觉得,自己比皇上的命还硬,皇帝且被称为真龙天子,才敢纹龙,而他却没有人供奉朝拜,就如此自信。
要是把衣服穿的整整齐齐,却是旁人就看不见。
风月场最怕赊账,赌场最怕出千。
一条龙抗在背上,却是就可以震慑住大部分泼皮无赖。
尤其是这位庄家还很年轻。
看面像只有二十出头,决计不会超过二十五。
要是少了背上的这条龙,恐怕这间空屋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
年纪轻轻的脸蛋,配上不符合身份的龙,这才足够有威慑力,哪怕他们觉得这年轻人并没什么背景,也要顾忌他敢纹龙的勇气和胆量。
这样的人,惹不得,若是动手,怕是就要以命相搏,他们来这是赚钱的,可不是送命的。
他的皮肤很是白皙,仿佛从未晒过太阳似的。
其实也正是如此。
这般没有在官府报备的“黑赌场”,只有在夜里悄悄开张。
其余的时间,这里就是一件空荡破败的屋子。
日头越高,庄家睡的越香。
不过他并不住在这
里,只是每天晚上,按时按点来开局。
每一局,都由下注最大的人检查骰子。
这次下注最多的,是一位三威军的巡城兵士。
他们来这样的场合,已然属于监守自盗。
不过以他们每个月领的饷银,根本不够去那些大气上档次的赌坊里玩。往往是拿到的第二天,和几个好兄弟,吃喝一顿,就不剩下几个大子儿了。
至于这样的“黑赌场”,本来也在他们的巡视范围内,但他们知道这样的行当就和暗娼一样,根本就是没有尽头的事,故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而赌场的东家也极为懂事。
但凡遇到这样的兵士或是官家来玩,开局就送五两银子的筹码当做见面礼。
往后若是赢了,全都可以带走,输了也不会要账。
这么优惠的条件,哪里有人能忍得住?
只要把街面上那些个不长眼,成天打打杀杀、偷鸡摸狗的白痴抓了回去,让明面上看起来太平一片,却是就可以顺顺当当的交差。
如此有意思的去处,他们自己也不舍得查封。
久而久之,这巡城兵士本来是个苦活儿,就得昼夜不停地围着城里的墙根儿和大小街道溜达。
累了就在茶棚里歇歇脚,每日里都无穷无尽的鸡毛蒜皮小事。根本无法以此积累军功,提升职级。
这样的日子一眼就看的到头,本来都是左右推诿,无人想来。但自从知道了有这间空屋子这样的去处之后,巡城兵士的位置却是供不应求。
整个三威军里,但凡有资格的,甚至不惜给上官送礼,也要混到一个位置。
毕竟这赌,就是大富大贵的事情。要是碰上运气好,点子硬,几顿好几好菜不是什么问题。要是真上杆子,遇上头铁的主儿,就是去春暖阁里潇洒一夜也是足够。
不过这间空屋子的赌局,有时却不仅仅是钱。
还有东西。
甚至人。
值钱的东西无非是珍宝首饰,文玩古董。
让男人感兴趣的人,无非是女人。
在这位三威军的巡城兵士检查完骰子后,庄家用筛盅将骰子盖住,又放了块石头压在上面,还在筛盅旁的桌上“邦”的扎入了一把匕首。
意思很明显。
谁要是敢动这个筛盅,谁就得挨刀子。
还真有几个泼皮无赖蠢蠢欲动。
不过都被这军士的怒目吓退,老老实实的不敢有任何动作。
唯有最角落处站着的大老姜,揣着手,目光冷峻,嘴角似笑非笑。
没人知道他站在这里有多久,也根本没人会注意到他。
即便他身上还有一股子浓烈的鱼腥味,鬓角处的头发丝里还夹杂着几片鱼鳞,在灯火下闪闪反光,也没人注意到他。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赌局上,脑袋里爹娘都忘了个干净。
从赌局开始,大老姜就来到了空屋中。
不必任何人先,也不必任何人后。
这样不争先也不恐后的人,着实是不容易引起众人的主意。
而鱼腥味早就被众人身上的汗臭味、烟酒气压住。
从赌局开始,大老姜就一直冷眼旁观。没有下注一次,也没有出言一句。
其实有几把骰子,下注的人着实是蠢的要命。以他这个老赌棍的眼里,早就看的明明白白。
而他的兜里也有钱。
今晚生意不错。
可能是借着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的势头,家家户户都想要买鱼做来吃,给自己的后代讨个“跃龙门”的彩头。
一个有钱又有眼力的老赌棍,竟然可以忍住在两个时辰之内一次都不玩,这才是这间空屋里今晚最不同寻常的地方。
要比庄家背后纹着的“龙”、屋里的三威军巡城兵士,还要奇怪的紧!
第二十四章 将军出千
手持筛盅的庄家从空屋的后方推出来一口大箱子。
看上去有些陈旧。
应当是放置在原地有些年头。
因为箱子的顶部和开口的缝隙处已经挂上了许多蛛网。
放置一般长的时间,通常只会落有灰尘。但放置的足够久,才会有蜘蛛网。
蜘蛛是个很精明的动物。
无论是感官还是反应力,都比人要厉害的多。
其他的动物和昆虫每日都得忙忙碌碌的奔波,为了一口吃食填饱肚皮,人也不例外。
但蜘蛛却不是如此。
它只需要找个好地方,然后结出一张结实的网,守株待兔。
这样一动不动,就能填饱自己肚子的本事,着实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手段。
而蜘蛛选定的地方,除了空气流通、光线适度以外,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安稳。
这口大箱子应当是极为安稳的放置在某处地方很长时间。
长到精明的蜘蛛都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这口箱子和原本的地方是一体的,谁也无法挪动、改变,这才会在箱子上结出网来。
众人盯着这口箱子目不转睛。
大老姜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身前一人吞咽唾液的声音。
喉结上下一动。
随之“咕嘟”一声。
在并不空旷的空屋子里显得极为刺耳。
最兴奋地莫过于那三位隶属于三威军的巡城兵士。
他们早就从前辈官长那里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黑赌场”时不时地都有这样的“宝箱”,而赢得对等的赌局,在收获银钱的同时,还能将包厢中的东西一并带走。
只有这“黑赌场”的东家才知道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就连这里持筛盅的庄家也不清楚。
他只负责将这宝箱推出来,确认完好无损,然后主持相应的赌局,最后发放奖励。
其中“打宝箱”的环节最令人血脉喷张。
因为其中的未知,总是可以让人有无穷无尽的遐想。
浑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在跟着骚动不已,光是看着,就已经足够刺激。更不用说等“宝箱”打开的那一刻,众人该用多么窒息的心神来迎接。
不过“宝箱”里并非每次都是好东西。
有时是货真价实的黄金白银,亦或是玉器古玩。但也有的时候,东家似是在故意捉弄这些个赌棍们,“宝箱”里竟会装着屎尿等腌臜之物。更有甚者,还会出现半截被砍掉的手臂,甚至几根血淋淋的手指、脚指。
但在“宝箱”不打开前,谁也不知道这里面到底是什么。
不过无论是什么,在打开的那一刻所有人都会紧张到极点,哪怕里头并不是自己期许的东西,也得到了满足,对于先前那刺激的感觉,里头东西贵贱已经不重要了。
玩对等赌局的人们,通常都会把自己已经赚来的赌资,分出一些给庄家,希望他能给透透口风。
虽然他也不确切的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不过庄家却是唯一亲手触碰过“宝箱”的人。
“二八!”
一位三威军巡城兵士说道。
意思是你二我八,面前堆放的今晚的赌资,分给庄家两成。
没想到庄家却是摇了摇头,一脸平静的看着他。
压在筛盅上的石头仍旧。
插在一旁的匕首却已经被庄家拔出,握在手里。
匕首的锋刃在悦动的烛火下发出一阵阵幽幽的寒光,也是淬了毒的。
这名三威军兵士显然对庄家拒绝了自己的分账提议有些不满。
嗓子里重重的咳了几下,从喉头深处卡出一口浓痰,然后用舌头顶出,吐在地下,砸出一枚铜钱大小的坑来。
他可不是普通的三威军巡城兵士,而是三威军中的一名校尉。
今晚手痒痒的紧,便和自己部下偷摸换了衣服。借着巡城之名,来“黑赌场”里过过瘾。
其余两人也都是他的亲兵。
一晚上都在给他当托儿。
好在这位校尉今晚手气着实算得上是顺风水顺,又有两个亲兵的帮忙,一直都是赢大输小。
从赌局开始到现在,起码已经叫出了三手豹子来。其中有一手还是通杀,直接让两个颇有财资的赌客掏空了口袋。
仅凭这三把,校尉就已经积攒了上百两银子,全都对方在面前。还有其他一些杂七杂八的,总共算在一起,却是也不少。
向来高高在上的三威军校尉当然没有想到这庄家竟然会拒绝自己。
在吐出一口浓痰后,他也一脸平静的看着庄家,不再给任何新的报价。
玩的人不着急,庄家自然更不着急。
要说这天底下什么脾气最好,赌场坐庄的应当是稳稳当当坐在头把交椅。
无论是什么样的赌客,只要兜里有钱,庄家就得伺候。
不过庄家却也都是只认钱,不认人。
管你是什么达官显贵,门阀公子,尽皆一视同仁。兜里有钱的,就是客人。兜里钱多的,就是大爷。
叫骰子的时候,还有伙计在一旁捧着茶水,两位侍女捶腿揉肩。
两名亲兵一看自己的官长好似有些情绪上头。
互相对视一眼后,左边那位赶忙趴在校尉耳边窃窃了几句。
校尉一听,便重重的喘了口粗气。蒲扇大的巴掌,朝着自己光溜溜的后脑上用力一拍。
另一位亲兵见状,赶忙将自己面钱的赌资都挪到校尉面前。
这样的话,即便他还是坚持“二八”分账,本金多了,庄家也分的多。
但庄家还是置若罔闻,对此无动于衷。
他似是在心里吃准了这位三威军的校尉,知道
他这局一定会玩,而且无论多少成本都在所不惜。
“三七!”
果然。
这校尉沉吟了半晌,再度开口说道。
这对他而言已经是最大的退让。
要不是“文坛龙虎斗”期间,三威军要保持待命,他才不会剑走偏锋,来这腌臜的空屋子“黑赌场”。
几百两银子对他而言虽然不能说是一笔小钱,但也着实不用太过于放在心里。
他所计较的,就是自己的身份罢了。
三威军中,每一威都有三位将军,各自又下辖了九位校尉,总计二十七人。
名震天下擎中王域三威军,只有二十七名校尉,身为其中的一员,他也着实是该引以为傲。
不过这里可不比别处。
中都城里本就是虎踞龙盘,一个不服一个。
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那是因为大家都讲规矩。
庄家对校尉说的“三七”分账仍然是摇头不同意。
众人渐渐的有些按捺不住。
按照以往的经验,庄家定然会给三威军兵士一些颜面。而今晚来的这三人,明显是以中间那人为首,身份不凡。
可庄家却一点面子都不给,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难道是今天的“宝箱”着实太过于珍贵,这么点钱不值得庄家透露口风?
大老姜眯着双眼,摸着自己下巴,仔细看了看那口大箱子,随即轻蔑的笑了笑。
这口箱子的确是陈旧不假,不过却是有人刻意为之。
箱子开口处的缝隙,蛛网全部都是断裂的。
有人开启了箱子,但却没有清理上面的蛛网,意欲何为?
无非是为了混淆视听罢了。
让众人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箱子的陈旧上,反而忽略了箱子最重要的功能不是外在,而是内里装着的东西。
无论是新箱子还是旧箱子,只要里面装着的是好东西,这箱子的价值就会发生变化。
校尉眼看自己的让步庄家并不领情,心中顿时腾起一阵烦躁。
双手紧紧地握住赌桌的边沿,似是一言不合,便要掀翻赌桌,大闹一场。
这些细节庄家都看在眼里,但却依旧不动神色。
只是用左手的大拇指,不断拨弄着匕首的锋刃。
背上的蟠龙纹绣可以吓唬住无赖泼皮,但却吓唬不住三威军校尉。
想要让这样的人老实,就得用更高明的手段。
校尉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庄家引到了自己手中的锋刃上。
这柄匕首他总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可当下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
就在这时,庄家停了手。
将匕首轻轻地摆放在筛盅旁边。
校尉看到匕首握把的最尾端似是有个记号,不由得探出脖子想要看个仔细。
一阵夜风从窗户里钻进来,让烛火骤然明亮又突然黯淡。
他这才看清位于握把最低端的标记是一个“三点水”的偏旁,“汪”字的一半。
校尉的喉结也上下动了动。
大老姜听到了同样吞咽唾沫的声音。
他会心一笑,看来这校尉大人今晚却是要吃瘪了。
三威军虽然声势浩大,但身为校尉,前来这样的“黑赌场”,也是监守自盗。
到时候这庄家以及他背后的东家,随随便便拿出些证据,送到三威军驻地,他可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何况昨天晚上,这校尉在营房中与本军一位将军喝酒时,那将军告诉他说,冲威军中有一位将军想要还乡。辞呈递到了擎中王刘景浩处,已经获得了准允。现在三威军的九位将军里,却是就有了个缺,论资历和武道修为都该是他来填补。
如此关键的时候,着实是一丁点儿事端都不能出。
想到这里,他有些懊悔自己为何这么没有出息……怎么就管不住自己这双手呢?
军营里对于喝酒虽然也不允许,但太平年代,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赌博却是头等大忌!
要是被人发现,捅了出去,就算是将军也得退层皮。
事到如今,来都来了,他也只得迎着头皮玩下去。
不过此刻他已经不再贪图那“宝箱”里究竟是什么东西,只想平平稳稳的结束这场赌局,早早回到军营中,才能万事大吉。
“汪老大”的可不是好惹的。
这种暗地里埋伏许久的虫蛇,要么被惊走,要么就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一击毙命。
“五五。”
校尉再度提升了尺码。
还从胸前的衣襟中摸出了几张银票,一并放在钱堆里。
庄家努了努嘴,示意校尉将手移开。
赌场有个棋局中的讲究,落地生根。
放在赌资中的钱,若是不松开手,那便做不得数。和下棋时,不能悔棋是一个道理。
校尉看懂了庄家的示意,心有不舍得移开了手,那几张银票顿时落入钱堆中,混为一体,不分彼此。
“挺沉的,但不碎。”
庄家说道。
三个来回的博弈,最终就换来了六个字。
校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赚大了还是亏得老底都不剩下。
现在的他就只想笑。
笑自己,也笑这庄家。
不过在场的众人还是从这六个字里听出了端倪。
“挺沉的”证明箱子中装了不少东西,所以庄家才会说沉。
他只是搬运了一下,最先的察觉就是轻重。
“但不碎”这后半句话则更耐人寻味。
箱子的东西很沉,但不碎,只能说明是个大件东西。
唯有这样的大件,才有分量,并且在
搬运的时候感受不到从里面传来的碰撞。
校尉不是傻子,仔细想了想也明白过来。
但这两条线索对他猜测“宝箱”里的东西,没有任何帮助。
大物件也不一定就是什么好玩意。
不过他现在却是只求骰子掷出去,平顺就好。
庄家说完,就撤去了压在筛盅上的石块。
骰子先前已经让校尉检查过,毫无问题。
现在庄家摊开双手,撸起袖管,示意自己两手空空。
眼看校尉点了点头,身旁的亲兵锐声喝道:“摇!”
只听闻“啪”的一声。
庄家把象牙制成的骰子,以及藤条编织而成的筛盅我在手里,凌空转动着。
一开始还有些平稳。
随着他手肘的幅度越来越大,骰子在其中摇晃的声响也越来越激烈。
当这般响动到了最顶峰之时,庄家手腕猛然一翻,将筛盅扣在赌桌上。
就在众人都屏气凝神之际,庄家以左手压住筛盅地步,右手将其在赌桌上反复横推了两三下。
一阵“哗啦啦”犹如落雨般的声音过后,他的双手终于离开了筛盅。
如此连续的动作,看的人很是畅快。
但赌客不是看客。
根本不懂得欣赏这般独特律动。
庄家也微微松了口气。
方才他摇晃筛盅的动作,要是配合不上其中骰子的节奏,那骰子组成的数字就会脱离他的掌控,变得彻底杂乱。
这庄家虽然年纪不大,可这手上的绝活儿却极为精彩。
一众赌客们犹如饥渴了数日的猛兽,好不容易发现了食物一般,睁着两个血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食物。
上半身不由自主的朝前伏过去。
映射在墙上的光影,变得比先前更加诡异。
只有大老姜还在冷眼旁观。
面庞一半在烛光里,一半黑暗。
却是把他的面部轮廓勾勒的极为清晰。
庄家中气十足的吆喝了一声“开!”
众人的目光顿时变得更加迫切。
就在筛盅解开的刹那间,庄家很是巧妙地将自己右手的小拇指从底部深入其中,动作十分敏捷,足以逃过在场大部分人的目光。
他面带笑意,一副胸有成竹的表情。
虽然在摇晃骰子的时候,已经尽量控制了数字,但难免有些偏差,却是还得最后调整一下。
这样的伎俩他已经用过无数次,没有一次失手。
可这次当他的小拇指伸进了筛盅下面时,却没有碰到自己想要的那颗骰子。
一抬眼,对上了校尉的面庞。
他的嘴角挂着一抹邪笑。
“快开啊!”
校尉出言催促道。
众目睽睽之下,庄家也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解开了筛盅。
“四、五、六。”
顶顺。
摇晃筛盅时,庄家清楚的感觉到将骰子的点数控制在三五六。
本想在揭开筛盅时,将“五”换做“三”,送给校尉一双小对子,让他尝点甜头,继续下注跟下去。
没料到这校尉却是技高一筹,不知何时将“三”换做了“四”,凑成了一副顶顺好牌。
一时间,庄家只觉得自己气血上涌,两边太阳穴突突的跳着。
跟着校尉一同下注的,还有两个散客。
此时看到这般好牌,顿时喜不自胜。
其中一人不断“嘿嘿”笑着,但突然就一头栽倒在赌桌上,整个身子软绵绵的瘫软下去。
常言道“怒伤肝、喜伤心、忧伤肺、思伤脾、恐伤肾。”
欢喜太过,则损伤心气。
这“心主神明”,心是情志思维活动的枢纽所在,而喜是心情愉快的表现。
欢喜的情绪可使气血流通、放松筋肉,有益于恢复身体疲劳,就如同高兴的事可使人精神焕发一般。
但欢喜过度,则损伤心气,那句老生常谈的“乐极生悲”就是这个意思。
眼下这位赌客,因看到开出来的牌太过于好,因此“大喜坠慢”心气浮动之时,让阳气损耗过度,则精神涣散而邪气极昌,从而心脉梗阻,霎时断绝。
怎样的情状,年轻的庄家还未见过,但也有所耳闻。
不过这赌局闹出了人命,怎么说都是个大事端。
本来要行三次的,当下也只好一次了断。
庄家匆忙数了数校尉面前的钱堆,从中拿出一半,塞在裤腰里之后,指了指那口大箱子,说道:
“是你的了!”
随即连筛盅和骰子也不顾上拿,只装起了那块用来压筛盅的石头和淬过毒的匕首,就想要离开。
空屋子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众人有的已经夺门而出,有的却趴在地下双手不断的在尸体上游走,搜刮财务。
哪知这人却是将最后的本钱都压在了赌桌上,浑身上下空无一物。
即便如此,腰间系着的时绸缎,也被人抽走。
争抢中,断成了两截。
校尉让两名亲兵收起面前的钱堆,自己则走到那口箱子那里,想要打开。
“还是别开的好。”
大老姜突然出言说道。
“你是谁?”
校尉骤然回头,目光凌然的问道。
在进这空屋子时,他仔细的看过在场的众人,但对大老姜却没有任何的印象。
这人好似凭空出现在这里一般,前后都没有任何痕迹。
“我是你救命恩人。”
大老姜笑着说道。
面对带着两名亲兵的三威军校尉,丝毫没有任何忌惮之意。
第二十五章 受制于人
在中都城中,从来没有人敢指着三威军说三道四。
查缉司众人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有些太过于遥远,他们无法触及。
无法触及的,背后说了什么,因为太过遥远,也得不到什么实际的惩罚。
可三威军,尤其是三威军里的巡城兵士,他们却日夜得见,始终在身边。
在身边的人若讨论了什么坏话,几乎不多时就能传开,恐怕以后得日子都不好过。
现在有个普通人。
起码在这位校尉看来,大老姜是个普通人。
竟然敢大言不惭的说自己是他的救命恩人。
这已经超脱了说三道四的范畴,而是一种消遣。
就像三五知己好友在酒后茶余的谈天一般,通常都会吹吹牛。而吹牛的内容,则大同小异。
无非是上回喝了多少斤烈酒没有醉,上次在何处看到了一位小娘子的美腿。
但也无人敢说自己是谁的救命恩人。
即使是再要好的朋友也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因为救人一命,犹如再生父母。这个人间,虽然有很多崩坏扭曲的地方,但始终还是有那么点道义存在。
不管心里如何腌臜,明面上众人还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
没有人会用自己的父母开玩笑,同样也不会有人随便说自己是谁的救命恩人。
这不单单是刻意占人便宜,若利用这骗人的话指示其做什么事,谁又好意思拒绝呢?
可一但做了,若是什么坏事,后面再知道这救命恩人是假的,也弥补不了。
但大老姜说了。
还说的极为淡定、坦然,好像这事儿就跟真的似的。
除了他自己以外,没有人知道这句话的真假。
何况现在这间空屋子里只剩下四个人。
校尉,他的两名亲兵,大老姜。
亲兵年轻气盛,又是在自己官长面前,当然想好好表现一下。于是二话不说,便拔出了一直藏在衣裳里的刀。
三威军兵士用的刀,是三威军的军刀。
这种刀几乎没有弧度。
只有刀尖处微微翘起。
刀身大约有半个巴掌宽,臂膊长。
这种长度和宽度是擎中王刘景浩钦定的。
按理说这样的琐碎,根本用不着让他亲自耗费脑筋,但擎中王刘景浩建立三威军的初衷就是要打造一支天下第一的劲旅。
本着这个目的,就连甲胄上的一颗铜扣都不能有所懈怠,更不用说对于兵士来说最为重要的武器了。
在征伐时,五王都是用刀的,擎中王刘景浩也不例外。
刀总是要比剑更贴近人间,更贴近生活。
一个人用刀的时候,他的七情六欲,全都能牵动起来。
手里握着刀,不由自主的就能升腾出一股子杀伐的愿景来。
这种愿景,要是被有大志者加以转化、利用,就成了征服的源头。
刀自身带有的世俗,使的用它的人也是如此。
脑海里不由自主会想到家里亲人手中的菜刀,砍柴时的柴刀,这一个个刀虽用处不同,却都是为了生活所需,因此一个人拿着刀,会思考更多。
但剑却不同。
若将刀比作个狂放不羁的浪子,那剑就是温润如玉的君子。
一个恣意挥洒着有限的光阴,用自身的锋锐,斩开一片天地,屹立其中。
一个活的极有节制,进退有度。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不在控制。很多事想要做,却碍于很多外因而做不得。很多事不想做,却出于自身的考虑而不得不做。
总的来说,一个随性,一个勉强。
到底孰优孰劣,谁也说不好。
反正用刀的人大多粗狂,用剑的大多细腻。
身居高位的王爷,不能也不可以粗狂,他们必须细腻,这就成了日后弃刀用剑的原因。
刀平民用的多,剑不常用于生活,因此是贵族官员的配置,在平民眼里,剑还是太过于脆弱文雅的物件,哪里有大刀趁手,即使杀了人,也不耽误做活,可剑舞弄一番,除了好看之外,却不能做杀人之外的事情。
刀和剑本都是工具,也因为人的阶级使用分了个层
次。
两位亲兵拔出刀,虎视眈眈。
不宽的刀身上,大老姜看到了自己的眉眼和额头。
他略微矮了矮身子。
这样就可以从刀身上看到自己的头发。
方才亲兵拔刀的瞬间,大老姜看到自己的头发上好似夹杂着什么东西在反光。
现在这两人定定的站着,手中的刀也保持着不动,他终于是可以看看清楚。
果然!
在他膝盖刚刚打弯了少许后,大老姜看到自己左右鬓角以及头顶上,都卡着几片鱼鳞。
鬓角里共有三片,头顶上有两片。
他小心的用手把自己的发丝分开,把鱼鳞一片一片的拨出来,放在手心里。
五片鱼鳞,两片是鲫鱼的,两片是鲤鱼的。
最后一片是鲶鱼的!
没错,鲶鱼也有鱼鳞,只是长在肚子下方的粪门周围,又生的极为细小、柔软,一般人看不见,也不知道。
只有较真的老饕在买鲶鱼时,才会让商贩将这仅有的一点点鳞片也洗刷干净。
夏天这个季节,卖的最好的是鲫鱼。
人人多想在结束了一天的忙碌之后,回到家中,喝一碗奶白色的,浓浓的鱼汤。
里面不加什么别的配菜,只有豆腐。
鲜活的鲫鱼,宰杀后下油煎过,然后注入滚水,放入豆腐。若是喜欢,还能从鱼摊隔壁的摊子上买些酸菜放进去增加口感。
这么一大碗鱼汤下肚,既消暑解渴,还宣烦祛闷。
今晚只有一人来买鲶鱼。
是一位浑身贵气的夫人,一看就是从大府邸里出来的,随行的还有两名丫鬟,两名护院。
身穿一件逶迤拖地黛色缕金凤仙裙,傍晚寒凉,外搭了蟹壳青底缕金折枝花卉梭布斜襟袄。
也不知是身子弱,还是近来偶感风寒,在外还披了个绛红色碧霞罗花软缎。
光洁的长发在耐候挽了个别致双平髻,云鬓里插着一根镂空的汉白玉凤钗。
凝白的手上戴着一个赤金石榴石的镯子,腰间系这条半月水波宫绦,但却没有挂香囊荷包。脚上穿了双撒花蝴蝶锦鞋,整个人显得绰约多姿秀色可餐。
这样给贵夫人早就不用亲自出来买东西,她出门一定是有更重要的理由。
贵夫人的丈夫,就要从三威军的校尉升为将军之一。
擎中王刘景浩麾下九将,可是绝无仅有的荣耀。
她想在丈夫归家前,捡起曾经生疏的手艺,给他亲自下厨,做一道水煮鱼。
“小娃娃不要动不动就拔刀。”
大老姜说道。
鲶鱼的鱼鳞还被他捏在手里。
但他的话却并未让两名亲兵放下手中的刀,反而变本加厉的朝前又逼了几分。
明晃晃的刀刃几乎已经架在了大老姜的脖颈上。
“今晚有个女人来找我买鱼。”
大老姜接着说道。
还把手里的鱼鳞朝着校尉扬了扬。
“买了一条鲶鱼,三斤六两。唉……好久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鲶鱼了! 今早送来的时候,就连我也吓了一跳。这个季节我收鲶鱼收的很少,每天最多三五尾。但今天我就收了一尾,因为太大。没想到很快就卖出去了,在他最有活力,游动的最欢畅的时候。”
大老姜也不等旁人回话,自顾自的说道。
也许他根本就不是在对旁人说,而是在自言自语。
“鲶鱼你肯定见过!滑腻腻的,一手抓不住。因为他总是在扭来扭去。不过越是这样,就越想一只手把它抓住。就像一个女人,越是不从你,越是想要征服一样。说起来,那买鱼的女人,身上的肌肤也和鲶鱼的一样光滑。滑而不腻,真是绝品!”
大老姜说道这里,还砸了咂嘴。
接着抬眼看着空屋子的屋顶,似是在回味。
两名亲兵听不懂大老姜在说些什么,只当他全都是胡言乱语。
不过当兵的,服从才是第一要务。
现在出了刀,刀就架在大老姜的脖颈上。
是砍下去,还是收回去,自是得官长发话才可以。
两人回头看向校尉,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大跳!
只见校尉双眼赤红,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留下,滴在肩
膀的甲胄上面,又流淌到胸前,隐于不见。
他的嘴微微张开,两片嘴唇不住的颤抖,牙关却咬的很紧。
“张校尉?”
两名亲兵试探的叫了一声。
张校尉并没有回答,却是一个箭步冲上前,夺过其中一位亲兵手中的刀,死死的抵在大老姜的咽喉上。
”咕咚……“
这样的压迫力让大老姜很不舒服……不由得咽了口唾沫。
因为喉结上下一动,他的咽喉就被锋利的刀刃压除了一道血痕。
只要张校尉再用力几分,就可以划破他的咽喉以及后面的气管。
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还有些话需要问个清楚。
“那女人,现在在哪?”
张校尉问道。
“在家。”
大老姜说道。
“谁的家?”
张校尉接着问道,喘息已经变得很是急促。
“你的老婆当然是在你的家!”
大老姜笑嘻嘻的说道。
听到这里,张校尉松了口气,手中的刀也轻了些许。
他最爱吃的菜,就是水煮鱼,而且一定要用鲶鱼做。
鲶鱼肉质细嫩,久煮不烂,不会吸收汤汁里的油腻。当他把自己即将升职的消息传回家里后,他夫人托人带话说,等他回家,要亲手做水煮鱼给他吃。
张校尉久在军营,有很长时间未曾回家,但这却并未影响他们夫妻俩的感情,属实难能可贵。
别的军官,吃喝嫖赌,样样都占,他却只有手痒难耐时,才会想办法出来玩几把。
“你是谁?”
“你是不是想问我是谁。”
张校尉和大老姜异口同声的说道。
张校尉听后微微有些发怔,半晌后松开了手里的刀,重新交还给那名亲兵,还让他们都回到入鞘。
他已经看出来,大老姜并不惧怕刀锋,也不惧怕他的身份。
不过即使大老姜惧怕,他也不敢用刀。
三威军的军刀,留下的痕迹,和其他的兵刃有极大的不同。而且若是用军刀伤了普通百姓,不但他自己无法晋升,恐怕就连现在的校尉之职都保不住。
张校尉挥手让两名亲兵退出去,自己留在空屋里和大老姜不知说了些什么。
“大恩不言谢!阁下日后要是有什么需要,尽管来三威军驻地找我!”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张校尉从空屋子里走出,转身对着仍在屋子里的大老姜说道。
大老姜没有回应,他逐一吹熄了屋里的烛火。
张校尉转身准备离开的档口,听到空屋子里传来一阵重物拖拉的声响,脸上浮现出一抹狠厉的笑意。
不多时。
大老姜已经从空屋子出来,穿过幽深死寂的小巷,来到了外面的长街中。
今晚最重要的事不是看赌局,也不是要宝箱,更不是威胁张校尉,而是送酒。
送漠南的酒,去宝怡赌坊。
除了这件事外,其他的都是顺带。
这里和刘睿影所在的酒铺分别位于石碾街的两头,还有不近的距离。
现在虽然已经是后半夜,但热闹根本不减。
尤其是各种小吃的香味,杂糅在一起,混着酒香,让人闻一闻便能迷醉几分。
上档次的地方,什么四干果、四鲜果、酥皮点心,冰糖蜜饯之类的前菜就有七八十种,还有些文雅的不知是什么的菜名,诸如“玉人何处教吹箫”、“二十四桥明月夜”、“滟滟随波千万里”等等。
大多数人不会这般奢华铺张,胃口开了时,点上两只外焦里嫩的烤乳鸽,配上几片酸味的果子。若是还嫌不够,就再点一条蒸鱼,一碗烧腊饭,一盆浓浓的汤。
喝酒时吃的东西,通常味道都比较重。而酒后吃的,都要清淡的多。
酒伤胃,要是再吃些刺激的事物,那就难免不舒服。
刘睿影现在就是这样。
酒三半搬出来的这坛子酒,已经被喝的见底。
他这才发现自己不是酒量最差的,因为朴政宏已经快把胆汁都吐出来,此刻躺在两张条凳上,宛如一头待剥皮的死猪。
刘睿影看着朴政宏的样子,不知怎么,也有点反胃,想要吃些东西来压一下。
第二十六章 满街都是圣人
环顾四周,虽然烟火气十足,各色小吃琳琅满目,但却并没有刘睿影想吃的东西。
就在这时,忽然从街口传来一阵“吱吱扭扭”的声音,好似打井水的轱辘转动时发出的。
刘睿影寻声看去,一个老头正推着辆拉板车,从街口不紧不慢的走来。
一般的拉板车都是人在前,车上拴着根皮带或是麻绳,斜跨到肩膀上。两手扶着从拉板上伸出来的两根椽子借力,脚下跨步,车子便可前进。
但这辆拉板车却极为不同。
车在前,人在后。
老头儿扶着从拉板上接出来的两根长短不一的椽子,一步步走来。
出摊的小贩向来都会走的很快,毕竟越早出摊,赚的钱就越多。
可这老头丝毫不着急。
慢悠悠的,似乎不是在拉车,而是散步锻炼身体,前脚落地,后脚迟疑许久才跟上,一步一步下来,节奏十分迟缓。
人在车后,很不容易掌握方向,这也是他走的十分小心的原因。
斜对着刘睿影所在酒铺的位置,刚好有个空缺。
一开始,他还纳闷这么好的位置,怎么无人来摆摊。现在却是明白这空缺应当是老头儿的专属位置,其他人不能抢。
石碾街也算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这些流动的商贩也不固定,按理说根本不会有人会拥有自己专属的摊位才对。
专属的摊子要么交了昂贵的摊费,要么跟管这街上秩序的人熟悉,这老头看着既没钱,也不像认识什么人,这就更加让人难以理解。
刘睿影不禁对这老头所卖的东西产生了好奇。
待他停稳了车架后,左右商贩还笑着和这位老头儿打招呼。
老头儿显得很是拘谨,点头当作回礼,然后便从车架上拿出一把小板凳,坐了下来。
右手一摸,从杂物堆中抽出一根烟杆。
这玩意儿刘睿影见的多了。
他自己身上还有一根从老马倌那里顺出来的。
想他一开始为了骑马开心,去马鹏里给老马倌干活儿献殷勤,最先做的就是给老马倌的烟袋锅子里填烟丝。
至于什么洗刷马毛、清理马圈、叉草料,都是后来才逐渐开始的。
不过这老头儿的烟杆着实让刘睿影有些吃惊。
他从未见过这么长的烟杆,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烟锅。
烟杆足足有刘睿影的臂膊长,而烟锅却几乎和他的掌心一样大。
乍一看,跟个小碗似的。
这么长的烟杆,配上如此巨大的烟锅,给人一种极不和谐的感觉……
何况这老头儿的烟杆还是竹子制成的。
上面的竹节清晰异常。
看颜色,应当是杀青过后,又刷了一层桐油。
如此质地的烟杆并不耐用,起码比刘睿影身上那根黄铜烟杆要差得远。
不过他也知道在平南王域的靠西的地方,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竹林。
祖居于那里的人们,日常生活中的一应器物,甚至是住的房子,都是用竹子做的。
这种木材成长的极快,一场雨,就能长高一大截。再加上韧性极强,经过处理后,耐雨水,可以经年累月的使用。
中都城中也有许多商铺售卖竹制的器物。
不过这里的气候相对来说比较干燥。
竹制的东西,放久了,却是容易从中心炸裂开来。
购买这些的,都是些有家资的富户或是门阀氏族。买来放到家里当做装饰,显得有些不同的格调。
待坏了之后,就重新买新的,也不用担忧使用周期的长短。
老头儿拿着烟杆,竟是一动不动。
烟嘴距离嘴唇还有三寸多的距离。
刘睿影从这里看去,他仿佛是睡着了。
略微佝偻的背部,因为呼吸的原因有些起伏。
但他的拿着烟杆的手始终很稳,没有丝毫颤抖。
相反,另一条臂膊,虽然肘部搭在大腿上,但悬空的手腕却一直在晃。
有些老人,年轻时为了讨生活,做过许多重体力的劳动。待年纪大了,这些关节处积累的暗伤便会爆发出来,以至于行动不便。
但刘睿影却觉得这老头儿不是这类。
因为他的手上虽然有老茧,但皮肤还算得上细腻。
以这个年纪,手背上应当有些赘皮才对,可他皮肤紧绷,整个人显得极为精干。
端着烟杆坐了片刻,他另一只手再度伸到杂物堆里,摸出一个竹制的小壶。
刘睿影看到这里,顿时豁然开朗。
手抖不是什么暗伤发作,而是酒瘾犯了!
果然,待他用牙拔掉竹制小壶的壶盖,“咕嘟咕嘟”的喝了几口后,手立马就不抖了,和寻常人无疑。
老头儿咂吧咂吧嘴,开始慢条斯理的往烟锅里填充烟丝。
烟锅很大,他径直从袋子里抓了一大把烟丝,巴掌一拍,就全部放了进去。最后又用掌心压在上面,不断捻着,把烟丝弄得敦实一些。
这样填充烟丝,在刘睿影看来也是古怪的紧。
烟丝若是压的太实在,想要点燃就会很难。甚至还会有抽不动的可能。
但老头儿根本不在乎,继续用掌心摁了几下后,还把竹壶里的酒往烟丝里滴了几滴。
火镰一响,点燃纸媒,烟嘴放入口中,吧嗒吧嗒的吸了起来。
连着嘬了三五下,这才吐出了第一口烟。
刘睿影看到这里,终于是松了口气。
看人抽烟的,却是要比抽烟的人更加紧张。
第一口烟从肺里打了个圈儿,吐出来后,老头儿便把烟杆搁置在一旁,腾出双手,开始忙活。
先前坐着的小板凳,此刻变成了拉板车的垫腿,以此让整个板车保持平衡。
车上最先拿下来的是个炉子。
刘睿影没想到这老头儿的拉板车竟是还改造过,左边可以延伸出去,形成一块中间有圆孔的灶台。
炉子放在灶台下,点燃后的火苗正好从圆孔中冒出。
红艳艳的,被四周的灯火渲染的还有些橙色,看着就令人温暖。
让刘睿影方才有些反胃的感觉都好了不少。
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但环顾一圈,却是无人和他碰杯。
汤中松、酒三半、萧锦侃的注意力也都在这位刚来的老头儿身上。
“那烟杆真的是用来抽烟的吗?”
酒三半问道。
俗话说,烟酒不分家,但酒三半却是个例外。只喝酒,不抽烟。
刘睿影也曾让他尝过一口烟草的味道,但酒三半只是摇了摇头。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
不过再没有过第二口,应当就是不喜欢的意思。
“烟杆不用来抽烟,还能用来干什么?”
汤中松反问道。
话音刚落,便扯了扯胸前的衣襟,让它变得更加宽松些。
这是他的招牌动作。
从刘睿影第一次与他喝酒时,在定西王域,丁州府城外的行营中就是这样。
“烟杆还能用来敲脑袋!”
酒三半想了想说道。
在村子里的时候,因
为调皮捣蛋,不好好放羊放牛,酒三半的脑袋挨了不少烟袋锅子的敲击,至今都令他记忆犹新。
刘睿影突然想到他和老马倌无聊时玩过的一种游戏。
一种很不好玩,也很难玩的游戏。
要不是真的无聊,谁也不会去玩。
大概也能算是一种酒令吧,反正喝酒喝到后半,众人也会觉得有些无聊。
能说的话都说完了,却是又找不到想吃的东西。或许等这波酒劲下去后,还能再喝几轮,但现在却是迫切的需要些东西来打发一下时间。
这游戏大致就是,由一个人说个词汇,旁人根据这词汇产生联想,继而不断的说出新的东西。多么离谱都可以,但必须解释清楚自己是怎么将这二者联系起来的。
想到这里,刘睿影一下子兴奋了起来。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后,给众人讲了规则。
有戏并不难,在坐的除了已经喝没了半条命的朴政宏以外,都是读过书又走南闯北,见了大世面、大阵仗的人。
很多东西刘睿影不知道,他们却是都驾轻就熟。
让刘睿影出乎意料的是,众人对他说的这个“无趣”的游戏竟然出奇的感兴趣!
既然是他先提出来的,自是由刘睿影先说。
他想来想去,还是将目光着落在那老头儿的烟杆上。
于是他说的词便是“烟杆”。
酒三半立马接道“一只手。”
“烟杆怎么会想到手,还只有一只?”
刘睿影问道。
“没有手,怎么拿着烟杆?我虽然不抽烟,但也知道不会有人两手捧着烟杆。”
酒三半说道。
这回答不可为不妙诀。
从烟杆这东西,联想到拿着烟杆的手。
东西只有被人用时,才能体现出它存在的意义。若是从一个东西只能想到另一个东西,那便使得这个游戏更加的无趣。
“小孩的目光。”
萧锦侃说道。
一个瞎子,对于烟杆的联想竟然是目光!
不得不说他的想法却是要比酒三半更加跳脱。
“因为有人用烟杆抽烟时,旁边要是有小孩,一定会目不转睛的看着。”
萧锦侃不等刘睿影问就解释了出来。
刘睿影想了想,最终又点了点头。
他在不是小孩子的时候,看到老马倌抽烟时,都会目不转睛的看上一会儿。
火镰打火的一刹那,飞溅出的火星,“呼”一下燃烧的纸媒,还有纸媒落入烟锅中引燃烟丝后冒出的第一缕烟,以及用嘴嘬着烟嘴时,烟锅的忽明忽暗。
这些都会让小孩子无比兴奋。
老人喜欢循规蹈矩,安稳平静。
但孩童总是热衷于变化。
所以才会在夏日的夜追着萤火虫不放,追不到时,抬头凝视着天上的星辰。
而烟袋锅子不似萤火虫会飞,也不似星辰遥远。
它就在身边,一伸手就能触碰的到,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
明暗交替间,还能察觉到其中温度的变化,显得无比真实。
加上那火光橙红的颜色,跳动的火星,让原本就对这些危险的东西感兴趣的孩子们更加的激动,若是没大人看着,他们定会借着火星,点燃个木棍,也看着它燃烧起来。
“该你了!”
刘睿影看着汤中松,扬了扬下巴说道。
“我想先听你说。”
汤中松喝了口酒说道。
“我还没有想好。”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说了“烟杆”这个词,正是因为他不知还能作何联想。毕竟这只是和朋友们喝酒时的游戏,并不是为了争输赢,用不着提前算计准备。
“不,你肯定有。就算不是一个也行!”
汤中松说道。
这架势,是非逼着刘睿影先说不可。
“酒,离人,鳏夫,寡妇。”
刘睿影一口气说了四个词。
汤中松瞪大了眼睛,接着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鳏夫,寡妇!这和烟杆有什么关联?”
“一个刚刚丧偶老妇或是老头儿,独坐窗沿下,窗沿上挂着个风铃。他拿出烟杆,往里塞满了烟丝。点燃后长长的吸了一口,朝上吐去,吹动了悬挂的风铃,‘叮铃铃’的作响。明知道想念的人就如同吐出的烟雾,再浓烈也迟早溢散的不见踪影,是回不来的。但他还在等,就像风铃始终都有余韵一般。”
刘睿影说道。
一时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就连汤中松也端坐好身子,整理了一番胸前的衣襟,让自己显得齐整些许。
“所以烟杆这种静默的东西,还会发出声音。”
汤中松说道。
刘睿影没有回答。
在这种时候,每个人脑海中构想的画面决计都不会相同。
一根烟杆,可以给人带来无穷的幻想和希望,甚至让人觉得逝者复生,远人已归。
“还有刀。”
刘睿影顿了顿,接着说道。
“刀?”
这次轮到酒三半也想不明白。
“刀!”
刘睿影说的十分坚定。
一刀挥出。
刀气震动了风铃。
凄厉的破空声,被风铃声拆解开来,衬托的更家优雅美丽,这种声音最容易撩拨人的心弦,也最容易让人想要抽烟。
“但刀要流血,抽烟还是个很温和的事情。”
酒三半说道。
“也有可能是在出刀前抽烟,也有可能是在收刀后抽烟。出刀是要见血,但这烟岂不是也和刀与血有关?”
刘睿影说道。
“难道就不能不出刀?不出刀,只抽烟不就好了!”
酒三半摊了摊手说道。
随即拿起了酒杯。
其实他还有后半句话没说完:不出刀,只喝酒抽烟,不就好了!
但在座的众人都心里清楚。
能坐在一起喝酒的,彼此之间都有些默契。不然连碰杯的时机都找到一起,这酒喝得还有什么意思?
“不出刀也可以,就是有时候得辛苦些。”
刘睿影说道。
“出刀不是更加辛苦?”
酒三半反问道。
“相比于出刀的辛苦,什么都不做更辛苦。”
刘睿影说道。
“要是出刀被阻止了呢?”
酒三半似是在这个问题上钻了牛角尖,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那就看这个人愿不愿意辛苦自己。”
刘睿影说道。
“最大的辛苦,就是自我牺牲。不光光是生命,还有抑制自己的情绪,容忍别人的过错,忘记那些纷扰带给自己的伤害,甚至逼着自己同不喜欢的人吃饭喝酒打交道,都算是牺牲。”
“你是说,出刀杀人很容易,遮掩牺牲自己很难。所以每当遇到这样的抉择,人一定都会极为困顿,就想抽一袋烟,好好想想,缓释心情。”
酒三半说道。
刘睿影笑着点了点头。
他不愧是自己的好朋友,终究是可
以领悟到自己的想法。
从烟杆联想到刀,并不是因为血腥与杀戮,而是容忍和戒持。
酒三半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吸了吸鼻子。
刘睿影也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香味,是肉香,还是肉汤的香味。
“好像是牛肉汤!”
刘睿影用力闻了闻说道。
“是从那老头儿的摊位传来的。”
萧锦侃说道。
他虽然眼睛瞎了,但鼻子却很尖。
刘睿影看到那老头儿左手握着烟杆,右手拿着长柄勺,正在锅里不断的搅动。
身旁的案板上,放着一摊一摊已经整理好的面条。
“牛肉面?”
刘睿影自语道。
“应当是牛肉汤面!”
汤中松纠正道。
牛肉面和牛肉汤面只有一字之差,但盛放到碗里的东西却天差地别。
牛肉面一定要有牛肉。
而牛肉汤面却只有牛肉汤。
牛肉面是为给兜里有钱的人吃肉的,牛肉汤面大多是劳碌人打打牙祭,尝尝那没有肉的肉香。
这样的面摊无论是在中都城里,还是其他大大小的城镇里,都不少见,并且都是出摊很晚,通宵都不休息。
因为在何处,都有通宵赌钱或是通宵喝酒,甚至通宵什么都不做的夜猫子。
他们饿了的时候,很少有人想吃什么炒菜,往往都对主食有着极为饥渴的需求。
作为面条来说,锅可以一直开着,随到随下,要比米饭新鲜的多。
况且很少有人可以空口吃的下米饭,大抵都得有些菜品就着吃。但面条却不必如此,一勺辣酱,或是一勺醋,搅拌均匀,却是就极为开胃。
这些开面摊的商贩,大抵都是老头子。不过在他们年轻时,应当也都是不睡觉的夜猫子。
只有夜猫子才会理解夜猫子。
知道后半夜睡不着觉时,那种孤寂往往不是从脑海或是心底里升起的,而是在胃里酝酿,继而散发到四肢百骸。
不要觉得通宵不睡觉的人活的有多么滋润、有趣。相反,他们是这人间最不幸的一撮人。
旁人入眠,他们却还圆睁着双眼。
身边的人要么输的一干二净,要么已经酒醉不起,他们却还无丝毫困意。
这个时候没有任何温存能够给他们,而这却是他们极为渴望的东西。
寻常人也会孤独,孤独到一定的地步就转化为了寂寞。而这些人打发寂寞的方法就是出去走走,找朋友坐坐。
但这都不是真正的寂寞,只能算作是偶尔的无聊。
不过每个人的寂寞都不相同,应当也没人能够准确的表达出来。毕竟能说出来的感情,都不够纯粹。真正纯粹的情绪,一定是无言的。
经历过很多事端之后,骤然回想起来,发现自己虽然还记得,但也遗忘了很多细节。接着又开始反思这些事端到底带给自己了什么变化,可却只有自己一个人,根本无从对比。
然后脑子里就会空白一片,什么都不想,坐在那里呆呆傻傻的。
外人看上去可能有点像是圣人悟道,但实际上就是一片空灵。可心中却又被无数根尖刺折磨着,然后慢慢下移,到了胃里。
这会儿总算是能清楚的给自己一个信号,告诉自己说,只是饿了。
其实真的是饿了吗?还是胡乱找点事做,让自己不再那么呆傻?
就像这开面摊的老头儿。
也许他并不需要这个营生来糊口,但年轻时养成的熬夜习惯,到老了还是改不掉。
青春不在,壮志消磨。
但寂寞却始终跟随。
已经有零零散散的人,围拢在面摊旁,贪婪的嗅着牛肉汤的香气。
“几两。”
老头儿专心搅动着牛肉汤,嘴里十分生硬的问道。
这才把人的心思从牛肉汤的香味里拉扯出来,对着老头儿说出自己的需要。
开这样面摊的人,脾气都不会很好。
他们要被面锅的热气熏着,还要记牢客人的需求,时不时搅动面条,一系列操作多了,耐心也就磨没了。
不过来吃面的,也不会在乎这些细枝末节。
只要汤够香够浓,面够劲道,那就已然足够。
睡不着的夜猫子用吃面打发时间, 开面摊的老头儿又何尝不是用卖牛肉汤面来打发时间?
彼此各取所需,又互不打扰,简直如同圣贤一般。
“要吃吗?”
刘睿影又拼命地抽动了几下鼻子。
第一锅汤头味最正。
待下了面之后,就会被吸走不少,往后越来越寡淡。
除了汤中松之外,其他两人并不想吃。
汤中松生长在定西王域,本就是以面食为主。
现在闻到如此对胃的牛肉汤面,当然忍不住的想要来一碗。
从酒铺走到对过,也就是几步路。
谁料刘睿影和汤中松刚刚起身,那老头儿就挥手拨开围拢在面前的众人,问道:
“几两。”
语气和先前一模一样,甚至还略微硬了几分。
刘睿影看了看汤中松,在心里盘算了一番,说道:
“三两。”
“他可以,你吃不完!”
老头儿说道。
刘睿影还是第一次碰到买东西,对方不卖的。
吃的完吃不完,不该是店家应当操心的事情。
可老头儿极为执拗。
伸手从旁边的案板上捏起一撮面,放在秤盘上,用勺柄敲了敲,示意汤中松看清楚。
不多不少,正好三两。
随即端起秤盘,将面条倒入锅中,继续抬眼望着刘睿影。
三两吃不完,那就二两。
他也不知这面摊是什么规矩。
做买卖的人不想着赚钱,反而替食客考虑的如此周到。
中都城虽然民风淳朴,但也不至于满街都是圣人吧?
还不等刘睿影说出口,却是就被另一道声音打断。
“六两面,不要汤!”
牛肉汤面,好处的不是面,而是汤。
汤将牛肉的味道完全吸出,又混合了面条中面粉的厚重。二者混合、沉淀过后,层次分明,回味无穷。
而只要面,那面上就沾了薄薄一层汤汁,甚至连咸味都不大品尝的出来,离了汤的面不过多时就会坨成一块,变得干巴巴。
刘睿影听到竟是有人吃汤面不喝汤,不由得极为好奇。
扭头一看,却不禁笑出声来。
这不是自己等了许久的大老姜?他终究是来取酒了。
“他的面,我请了。我要二两!”
刘睿影说道。
老头儿先是点了点头,随即说道:
“一两。”
刘睿影无奈,只得顺意。
毕竟掌勺的不是自己,锅灶都在别人手中。
大老姜先是奇怪怎么有人会请自己吃面,待看清是刘睿影之后,脸色先变了变,但转眼又恢复如常,立即冲着刘睿影拱手作揖。
“小的我何德何能,哪里敢让官爷破费!”
第二十七章 预兆
大老姜口中说的颇为客气,但脸上却毫无恭敬的神采。
在他一抬眼刚刚看到刘睿影时,倒还表现出了几分紧张。
至于真假,没人知道。
他自己或许都分不清。
人假装久了,就会模糊虚幻与真实之间的界限。
遇到某种场景,该表现出什么样子,都经过了反复的排练。
脸上或是哭,或是笑,就连肌肉骨皮都有了记忆,立马就可以展现出来。
不是没有人请过大老姜吃东西。
不但有人请他吃过东西,还有人请他喝过酒,但却并不是以现在这种状态。
现在的大老姜,只是个卖鱼的小商贩。收摊之后总是手痒,喜欢赌两把。赌局散了,便来收酒,然后送到“宝怡赌坊”去,算是赚点外快,用来当做赌资
就这么循环往复的,不被任何人所注意,自是也没有人请他吃东西,喝酒。
石碾街上卖鱼的商贩不止他一个。
大老姜即便好几天不出摊,也不会有人会想念他。
鱼这种东西,大家买时主要看个鲜活。
满足了这两点,却是从谁家买来都无所谓。
不像那些个做吃食的店铺,人家是真手艺的。换个人,就算用同样的锅灶、食材,但做出来的东西,就不是那个味道。
“你能吃的下五两面?”
刘睿影问道。
双眼不断上下扫视着大老姜的身体,寻思他也不该这么能吃才对。
刘睿影不会做饭,也没有煮过面条。
虽然这已经是最为基础的事情,但他始终没有机会去做。
这不是因为他懒。
中都城里还未成家的年轻人,大抵都和他差不多。
从事的营生倘若不忙碌,每日可以归家,家里自是有老母亲做好一桌饭菜翘首等着。
若是回不去,那就在外胡乱对付几口,只要不让自己饿着就行。
事实上没有一个正常的人会把自己饿着。
但凡兜里有钱,脑子不糊涂,再不济也会去买个烧饼大口嚼着,吞下肚里去。
挨饿的人,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懒。
现在这世道,着实也算的上百业俱兴。愿意卖力气,还有把身子骨的,都不会饿着自己。
大老姜既然还有闲钱去赌,去买鱼进货,那就决计不是饿肚子的人。
不饿的人,点五两面吃,那古怪的面摊老板竟然还没有说道些什么。
刘睿影点了三两面时,他竟然还克扣了二两,觉得刘睿影吃不完。
大老姜为什么就会有不同的待遇?
“吃的完。”
大老姜摸着自己的后脑勺,笑着说道。
要不是刘睿影知道些他的底细,几乎就要被他这憨厚的笑容所蒙蔽。
没人能从笑中就判断出一个人的好坏,因为笑来的要比哭容易的多。而多了,也就显得不那么真诚。
无非是扯动脸庞两侧的肌肉,带动嘴角咧开弧度,看上去就是在笑,即使眼里没有任何亮色,在不多揣测的情况下,大多数人是分辨不出来的。
不过这笑当然也分阶段。
大老姜的笑,没有杂糅任何其他的成分,就像是刚开始蹒跚学步的孩童,也像是初升的朝阳。
朝阳不是正午时分的烈日,所以看上去没有任何劲道与杀伤力。
但烈日也是由朝阳演化而成的。
谁能想到人畜无害的朝阳,可以孕育出炎炎烈日,让整个人间犹如下火一般?
同样刘睿影也不知道大老姜这种质朴的笑意里蕴藏着什么。
毕竟在一个事物最初级的阶段时,总是有着无限可能。
刘睿影不是阴阳师,不会推演天数,当然琢磨不透大老姜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一共多少?”
刘睿影收回了打量大老姜的目光,朝着面摊老板问道。
老板耷拉着眼皮,听到刘睿影的话,却还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过了良久,才微微的皱起眉头,似是有些不耐烦。
看看周围其他的食客们,都蹲着碗,靠墙根站着,专心致志的埋头吃面。没有一个人像刘睿影这般话多,也难怪这老头儿有些烦躁。
但刘睿影却丝毫没有察觉,反而又问了一遍。
老头儿抬眼看了看刘睿影,他的眼神十分混沌,再配上不断翻腾的面汤冒出的白气,整个面庞都变得模糊。
“当!”
他用勺柄敲了下案板旁的一块小铁牌。
上面用墨写了一行小字:隔桌不结账。
刘睿影轻声读了出来,却并未理解其中的含义。但他发现这一行字写的极为隽永,根本不像是一个在深夜出摊卖牛肉汤面的商贩能写出来的。
何况这块贴牌也小的可怜,还很旧。夜色中即使有灯火,也很难被人注意到。
“石碾街上的小摊子都有这个规矩。”
大老姜出言解释道。
“什么规矩?”
刘睿影问道。
对于结账这件事,他只知道有钱付钱,没钱赊账。要是没钱也不想赊账,那就是吃白食。被人捉住就算打断腿,敲掉牙,也无人来同情一二。
“每个人只结自己的账,不存在请客一说。”
大老姜接着说道。
刘睿影忽然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子……本来请客是个很长脸的事,不论男女,也不论多少人,在酒肆或是
饭铺里,吃吃喝喝之后,说请客的人,一定会最受欢迎,最被人敬仰。
可现在,这个举动却破坏了人家的规矩。
还不止是一家面摊的规矩,是整个石碾街的规矩。
中都查缉司最讲究的,便是规矩,刘睿影身为省旗,这种影响也是根深蒂固。但现在他不但破了规矩,还被人当面指出来。
虽然是个无关痛痒的小事,可静静一回想大老姜刚才的话,刘睿影就觉得他在嘲讽自己。
没奈何,只能点了点头,权当做心里清楚。
汤中松已经吃完了面,手里蹲着碗,正在喝汤。
这么短暂的功夫,他已经和其他吃面的几位食客聊的火热。这般本事令刘睿影佩服不已。
本以为他只擅长勾搭姑娘,没想到只要不是哑巴,他却是都能有话说。
这般自来熟的本身,刘睿影却是怎么都学不来的,他除非是和要打交道,曾经打过交道的人,才能聊上几句,若是平白把他扔到人堆里,他一定紧闭双唇,只听着别人讲话。
刘睿影默默结了自己的账,伸手从接过老头儿递来的碗。
粗瓷碗足有两个巴掌大,牛肉汤装的很满。
一两面在里面飘荡着,看上去极为孤单。
整个碗中,除了面条外,还有几片切的很薄的青罗卜。经滚水一煮,呈现出半透明之状。透过萝卜片可以看到其下的面条和牛肉汤。
刘睿影把筷子伸入碗里,搅动了几下。牛肉汤本就浑浊,碗也足够大,细细的筷子并不能带来什么改变,索性弃之不用。
他将筷子放回到老头儿的拉板车上,双手捧着碗,像喝粥一般,将牛肉汤与一两面条全部喝进肚中。
果然,那老头儿说的是没错!
一两面刚好是刘睿影现在的食量。
多一分撑,少一分不足。
其实要是单纯吃面,还可以多吃一两。主要是碗里还有牛肉汤,加在一起,刚好就能把胃里的空缺填满。
刘睿影放下碗时,大老姜的面也已经出锅。
五两面。
没有汤。
扎扎实实的堆在碗里,像是一座山。
大老姜接过碗,但立马又放在一旁的案板上。自己熟练的从拉板车里翻找出一个袋子,提出来时,一直在“叮叮咚咚”的响个不停。
袋子里装着许多瓶瓶罐罐,一打开,刘睿影就闻到了浓郁的香辛味,想必是各种调料。
这些铁罐子的模样都差不多,大老姜仅凭眼力还有手感就能从中选出自己想要的。
足足拿出了五个罐子,这才重新把布袋放回拉板车上。
然后便把这五个罐子全部打开,有两样刘睿影不认识,其余三样分别是“孜然”、“辣椒面”、和“醋”。
大老姜把这五种调料分别倒出少许在面条上,用筷子搅拌均匀后,这才端起碗,放到嘴边,准备吃面。
赤红色的辣椒面,褐色的孜然,乌黑的醋汁,和雪白的面条混合在一起,让人看着极有食欲。
这也是他不要面汤的原因,拌面加上面汤,汤水泡着料,一口下去面和料都是分开的,等于喝了口满是料的汤,谁能吃得下去?
“卖鱼卖的久了,满身腥气。一般的饭尝不出味道,只能吃些重口的,才有感觉。”
大老姜说道,说完再度一笑。
这次他笑的有些腼腆,没有先前那么自然。
不过在刘睿影看来,不自然反而就是自然。
至少在大老姜身上的言谈举止,都不能用常理揣度。
笑完之后,他便开始埋头吃面。
一双筷子在大老姜手里,宛如一根棍子。
他用手把抓着,把筷子当铲子用,将面不断的顺着碗沿扒到嘴里。
也没看见怎么嚼,接二连三的囫囵吞下。
暂时没了客人,老头儿从拉板车上抽出自己没抽完的烟,背部往身后的墙上一靠,溜墙根儿坐了下来,“啪嗒啪嗒”的抽着。
刘睿影不想再听大老姜吸溜面条所发出的呼呼噜噜的声音,但酒铺距离这面摊,也没有多远的距离。
与其回去等着他吃完面来取酒,还不如就在这里等着。
起码这开面摊的老头儿还有点意思,尤其是手里那根又长又大的烟杆。
想着想着,忽然觉察到大老姜吃面的声音消失不见,扭头一看,他却是从怀里掏出几个糖炒栗子,用后槽牙咬开后,再用手剥掉外壳,露出黄橙橙的栗子肉,丢入口中,就着面一起吃。
“糖炒栗子……”
刘睿影看到后不禁轻声说了出来。
“官爷也爱吃糖炒栗子?”
大老姜嚼着东西,含糊不清的问道。
这次他没有笑。
或许是因为嘴里吃的东西太多,若是笑的话,那些已经被嚼碎的面条和板栗肉,就会掉出来。
不过他不笑,刘睿影反倒是觉得轻松些。
不用根据他的举止来揣测大老姜心里的真实想法,这种麻烦的事情,光是用想的,都会让人头痛……更别提真要这么做了。
“我不爱吃甜的。”
刘睿影摇了摇头说道。
“可惜了……”
大老姜剥着板栗继续说道。
“可惜什么?”
刘睿影反问道。
“可惜官爷不吃甜食,少了很多乐趣。”
大老姜回答道。
刘睿影对此不
置可否,甚至觉得这几句对话很没有意思……
不吃甜食或许真的会少了很多乐趣,可这种乐趣刘睿影并不想要拥有。
就像是你跟一个不喜吃辣的人说你不吃辣一点也不过瘾,他也不可能理解。
一旦定性某种不喜欢吃的,那一定是尝过的,也就不存在可惜一说,爱吃辣的人也有可能不吃酸,爱吃酸的人也不一定爱吃辣。
百口千味,这是无法强求和达到统一的。
“这里不能吃自己的东西。”
老头儿突然开口说道。
他说话时,嘴里、鼻孔里,都在朝外喷射烟雾。
“我只吃几个糖炒栗子。”
大老姜辩解道。
“也不行。”
老头儿说道。
一字一字说的很慢,腔调也极为抑扬顿挫。让人听到耳中,就有股子不可违背的感觉。
“尤其是糖炒栗子!”
老头儿又补了一句。
大老姜却丝毫不收敛,反而笑嘻嘻的继续把糖炒栗子塞到自己的后槽牙中间,咬开剥皮。
地上已经堆积起了不少空壳。
原本干净的街面上,这一堆空壳极为鲜艳,任凭谁走过都得多看两眼。
老头儿见自己说话无用,便也闭上了嘴。
当说话无用的时候,就该抬起屁股,站起身子,试试自己的腿脚。
毕竟这世道上很多人虽然不是聋子,但不知怎么,就是听不见人话。
对于听不见话的“聋子”,其实和猴儿没什么区别。
那些耍把式的,要是想让身边跟着的猴儿听话,就靠着手里的一根鞭子。
不该吃果子时吃了果子,那就会挨打。这么一来二去的,即使听不懂人话的猴儿,也能老老实实,规规矩矩。更不用大老姜这个装聋作哑的人了。
说多了顶多觉得烦躁,可打在身上的疼痛却是持续的。
老头儿站起来的时候,刘睿影听到他的腰发出了一声脆响。
上了年纪,保持一个姿势太久,就会如此,算不上什么大事,也许就是太着急了。
但老头儿却不这么想。
他手中的烟杆从掌心悄然滑落。
烟锅磕在地上,其中大半烟丝滚撒出来,仍旧兀自不停的燃烧。
如臂膊长的烟杆,此时成了拐杖,支撑着老头儿的上半身。
韧性极好的竹子,此时也被压的弯曲出一个很大的弧度。
他的腰似是有旧伤。
一只手拄着烟杆,另一只手伸到背后,攥拳不断捶打着。
“只是吃几个糖炒栗子而已,何必这么动气?”
大老姜说道。
但仍旧没有停下来拨壳的手。
老头儿捶打了一阵,终于感觉舒适了不少,慢慢直起了背。
手中的掩盖也在瞬间回弹,重新变得笔直。
刘睿影的直觉告诉他,老头儿没有生气。
而是动了杀心。
这种感觉极为微妙。
先前自己要请客时,就有一点点兆头,但并不明显。
现在则异常的强烈。
吃别处带来的东西,坏了面摊的规矩,生气可以理解。
但要是因此动了杀心,未免太过。
不过这样的老人家,脾气都很古怪。
说不上什么东西触碰了他们敏感脆弱的精神,就会变得这么反复无常起来。
刘睿影并不相信这老头儿真的敢在石碾街上杀人。
可大老姜却微微侧过身,挡住刘睿影的目光,自己则闭起了双眼。
人若是成了瞎子,其他的感官就会强烈的多。正常人闭上眼睛,也是如此。
不知从何处起了一阵大风。
吹得石碾街飘零不已。
街面两旁挂着的灯笼,各个摇摇欲坠,还熄灭了不少。
挂在街上的灯笼,都经过特殊设计,一般的风根本吹不灭。
这会儿整个长街上,都骤然黯淡了不少。
刘睿影所在的面摊,刚好是最黑暗之处。
只有煮面的那口大锅下的炉火,还有些微的光亮。
食客们都被这阵邪风吹走了不少。
要么一头钻进巷子里避风,要么就进了有桌有椅的店面。
刘睿影看着那些人,躲风时还不忘记护好手里的吃食,不禁觉得有些可笑。
不过人和人之间的差别就是这么多。
剑客会用剑,但剑客不一定会做吃的。
剑客做的吃的也一定没有石碾街上的商贩做的好吃。
相同之处就是,剑客也会饿。
刘睿影腰间挂着剑,但并不能代替他肚子里的饭食。
毕竟剑客和其他人最大的差别是,他会用剑,而不是更能挨饿。
但刘睿影再饿也决计不会在手里拿着东西,边走边吃。因为这种模样,让他感觉自己像是一个乞丐。
吃就要稳稳当当的坐在原地,在一切平静或热闹的环境下慢慢吃,若有了突然的状况,吃食也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再好吃的东西,也要忍住,或是立即塞到嘴里吃完。
这也是刘睿影的规矩。
所以方才那一碗面他吃的很快,面汤喝完的时候,面也吃了个精光。
微暗的火。
匆忙的人。
刘睿影不自觉的握住了腰间的剑柄。
第二十八章 哑然
灯火越来越暗。
这风就好似长了眼睛一样,不高不低的,专门去撩拨那些个挂在街道两边的灯笼。
一盏一盏的被风吹灭,整个石碾街上除了从店门里映射出来的光以外,已经没有一盏灯笼是亮着的。
刘睿影没有闭上眼睛。
即使看不清,看不见,他也要睁着双眼,尽力的看着自己目力所及之处。
老头儿手中的烟袋锅子还在忽明忽暗的闪烁。
刘睿影时不时地能听到一两声清脆的“咔咔”声。
这时大老姜仍然没有停止吃糖炒栗子。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真有这么好吃?”
刘睿影问道。
清脆声忽然停止。
只有老头悠长的呼吸声,在两人之间萦绕。
“原来刘典狱也吃过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大老姜说道。
听语气,他应当是在笑。
但刘睿影看不清他的面庞,故而无法确定。
不过这样的事情,现在已经算不上是重要。
刘睿影更在意的,是他对自己称呼的变化。
从“官爷”到“刘典狱”。
先前还是一副讨好卖乖的样子,现在却又换了嘴脸,让刘睿影心中的戒备之心更胜。
“吃过。”
刘睿影应了一句,风轻云淡。
“好吃吗?”
大老姜反问道。
“不知道。”
刘睿影说道。
“吃过怎么会不知道?”
大老姜的语气开始有些急迫,不依不饶的问下去。
“当时知道,后来忘了。”
刘睿影说道。
话音刚落,便看到面前一道黑影闪过。
本就紧绷的精神,此刻却是到了巅峰。
刘睿影左脚横跨出一大步,整个身子瞬时离开原地。
同时握住剑柄的右手,也加了几分力,随时做好了出剑的准备。
“给。”
那道黑影停留在半空,距离先前刘睿影所处的位置还有半尺之遥。
老头儿又猛嘬了一口,烟袋锅子霎时明亮,借着火光,刘睿影才看清那道黑影原来是大老姜的胳膊,手中拿着个糖炒栗子。
“不必了,多谢。”
刘睿影说道。
无言沉寂。
清脆声再度响起。
从大老姜模糊的动作里,刘睿影看到他手中的糖炒栗子已然不多。
再过个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全部吃完。
意外的是,老头儿自从风把灯笼吹灭以后就再没有一句言语,只是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抽烟。
即使先前因为磕碰,有不少烟丝掉落出来,诺达的烟袋锅子里,也还剩下不少,足够他再抽好一阵。
“今晚你从春暖阁出来后,就应该回去睡觉。”
大老姜拍了拍手说道。
听着架势,他应该是吃完了所有的糖炒栗子。
“今晚不适合睡觉。”
刘睿影说道。
“当然当然……对于刚在文坛龙虎斗夺得了头筹的人来说,的确是不容易睡得着。”
大老姜说道。
“你觉得我在乎这个?你又怎么知道我刚今晚去了春暖阁?”
刘睿影问道。
“中都城里街面上的事儿我都知道。你那位公子哥儿朋友倒还有几分眼力,没有要那茶棚伙计所谓的‘神药’。”
大老姜说道。
“他也是你们的人。”
刘睿影说道。
大老姜嘿嘿一笑,并没有出言否认。
刘睿影忽然感觉到一种莫名的恐惧……
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人所知晓,看穿时,就会有这种恐惧,好似没穿衣服,光着屁股一般。
尤其这个人还站在自己面前,更有种强大的压迫和窒息,还未战斗就已经先丧失了信心,无论他做什么,总归是要被提前知道的,这般无法摆脱的监视,让刘睿影甚至都忘了接下来要做的事,一心都用在该怎么逃脱监视的眼睛之上。
倘若茶棚的活计也是和大老姜站在一边,那整个中都城里像这样的伙计、商贩、挑夫,不知还有多少。
他们各个都是大老姜的眼睛,那街面上发生的事着实是瞒不住他。
“即便你没有回去睡觉,也不该帮汪老大。”
大老姜接着说道。
其实刘睿影并没有帮他,会来这酒铺,完全是因为汪老大着实捉住了个漠南蛮族部落中来头不小的人物。
维护中都城的安定与祥和,本就是刘睿影应该做的。
乱子已经够多,他不想再生出什么波折。
就算有,起码也要等到其余的四王以及博古楼和通今阁的人走了之后。
少了那些人,即使出了乱子,也不会牵扯很大。
“与你有什么关联?”
刘睿影反问的很不客气。
“倒也真的没有什么关联,只是我绝对不会去帮一个快死的人。”
大老姜想了想说道。
让两个身子骨异常健康的人死去的方法不下于一万种,但刘睿影并不觉得大老姜有能力可以做到这些方法。
“现在回去睡觉还来得及吗?”
刘睿影忽然笑着问道。
“嗯……有点晚。”
大老姜抻了抻胳膊回答道。
“起码在汪老大死之前,我不会让你离开石碾街。”
“你要把我留在这?”
刘睿影故作惊讶的说道,心中却是已然降至冰点。
“不,只是稍微耽误一会儿。”
大老姜说道。
石碾街上有些店面已经派出伙计来,修理自家门口悬挂的灯笼。
刘睿影的眼睛已然适应了这般黑暗,微微能够看得清东西。
大老姜的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把刀。
一把菜刀。
可以切菜,也可以杀鱼。
紧接着,刘睿影的鼻腔里就充斥着满满的鱼腥味。
这把刀,大老姜用的太久,早就洗不干净。
鱼腥味和血腥味已经浸入刀身,无法祛除。
大老姜还在乡下的客栈中打杂讨生活时,就带着这柄菜刀。当时的他只想成为个厨子,可虽然有菜刀,他却连土豆皮都不会削。
菜刀握在他手里,生硬的很,又沉重异常,像个不听话的孩子,拿起刀手就无法跟随大脑的控制,菜也被切的不成样子。
每日天还没有亮,就得早早的起来。
乡下的客栈中只有他一个伙计,砍柴、挑水、洒扫庭院、清理桌案这些活儿都得他一个人做。
这也是作为小客栈中小伙计的觉悟。
擦桌子的时候,大老姜通常喜欢闭着眼睛。
一横一数的简单劳动,正好可以弥补他夜里不够的睡眠。
久而久之,他其他的感官就自然而然的变得更敏锐了些。
不需要看天,就知道昨晚是下了雨还是雪,今早的风大不大,会不会把糊窗户的纸刮破。
像是这样的客栈,客人一般都不会太多。
他没有父母,没有姐妹,没有朋友,更没有要好的伙伴。
这么一算,大老姜除了手里干活儿的抹布和菜刀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但是这把菜刀却因为长久没有使用,而变得很旧、很破。
由于老是放在水槽边,所以导致刀面上满是铁锈。
刀刃也不知怎么搞的,还有好几个豁口。
但对于自己为数不多的拥有,大老姜还是十分珍惜。
除了菜刀以外,他也曾见过很多别的刀。
长刀、短刀、弯刀、军刀。
也曾不止一次地见过挎着刀、看起来威风八面的客人,五马长枪的走进来,大马金刀的坐在那里,吆五喝六的。
在这些客人手里,虽然能讨来不少赏钱,但却也没少挨他们的揍。
每次挨揍之后,大老姜都会回到柴房里难过……后来不知怎的,他总是觉得要把菜刀拿在手里,心里才感觉能够踏实了些。
锈迹斑斑的菜刀,也着实应该把它磨一磨了。
后堂中的磨刀石,大师傅不让用,大老姜只能在磨盘上,借着晚上依稀的月光。
等他把刀上的锈迹磨掉,心中顿时又觉得这把菜刀那其实是一把很不错的菜刀。
刃口很锋利,月色下还发着光,照亮了他的心情。
没有客人的时候,大老姜就一个人胡乱挥着菜刀。这是他在属于自己可以支配的时间里,仅有的乐趣。
最后他甚至觉得这把菜刀在他手中越来越轻,越来越没有分量,甚至经常都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这个时候,大老姜反而害怕了起来。
他克服恐惧的方法也极为反常,至少正常人的选择
是把菜刀丢掉,甚至砸烂。
但他却是用这把越来越模糊的菜刀,来一刀一刀的割伤自己的手臂。
右手拿刀,割的当然是左手。
等左手臂伤痕交错,已经没有任何空余的时候,菜刀便从右手换到了左手。
这只手没有握过菜刀。
所以它能很清楚的感受到菜刀的分量。
但日子一久,两只手都变得相同,然后右手臂也不能幸免。
两只手都习惯了菜刀的重量,乃至皮肤触碰刀柄的感觉都已经没有半点不同,习惯是好的,也是可怕的,一旦依赖上那种感觉,就会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达到相同的效果。
刘睿影看到大老姜手中的菜刀时,反而轻松了很多。
刀剑相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知道对方究竟何时出刀。
就像是暴风雨来临之前,整个天空都是阴沉沉的,云都连成了一大片,并且压的很低。
空气中没有一丝风,也没有一滴雨。
这种感觉压抑的简直能让人疯狂!
还不如狂风乍起,电闪雷鸣,雨如倾盆来的痛快。
可这个过程却是无法避免的。
正是因为无法避免,所以才让人感到压抑。
现在刀就在大老姜的手上,刘睿影自己也握住了剑柄。
有所准备,当然就可以不用着急。
但大老姜却并没有出刀的意思。
这把菜刀被他从左手换到右手,轮转不停。
他在用两只手感受着菜刀的分量。
这些时日卖鱼时都是用的右手持刀宰杀,对左手而言显得有些不公平。
右手酸疼,就衬得左手轻飘飘的握不住东西,这让人甚至觉得,左手好像不存在一般。
明明这两只手,对于这把菜刀的感触应当是一模一样的,但现在左手却略微弱了几分。
对于一个精神上极端偏执的人来说,他不能接受这种变故。
这种偏执不仅仅是用在刀上,就连吃饭时左边牙齿多嚼了一口,而右边只是牙碰牙的时候,那种不适就会强烈激发出来,必得左一口接着右一口,中间也不能落下,才能平衡这极端的感觉。
左右手倒腾的速度越来越快。
刘睿影竟是看的有些眼花缭乱。
索性移开了目光,看向老头儿忽明忽暗的烟袋锅子。
他还在抽烟,一口接一口的。
而烟袋锅子里的烟丝好似永远也抽不完一般,只要他抽,就会燃起火星,照亮他的半个身子。
刘睿影的目光又朝下移动了几寸。
借着微风吹起拉板车下方挡布的时候,恰好老头儿深深的吸了一口烟。
火光趁着风势,要比先前明亮了不少。
拉板车的挡布下,贴着椽子的位置,竟然横放着一把刀!
并不是用来切面切萝卜的菜刀,而是一把长刀!
一把只有三威军将军才可以佩刀的长刀!
尤其是这把。
刀鞘靠近刀柄的位置,有三个豁口,倒着看上去,就好似绵延的丘陵。
刘睿影一辈子都忘不掉这把刀。
因为它正是袁将军的佩刀!
一时间,刘睿影的脑中响起一阵嗡鸣……
和他当初在定西王域和袁洁重逢时的感觉没有任何区别。
骤然回神,对上的却是老头儿凌厉的双眼。
虽然嘴里仍旧嘬着烟嘴,鼻孔中朝外喷薄着烟雾,但他的双眼中投射出来的目光却穿透了所有的障碍,直抵刘睿影的精神。
后脑顿时腾起一股子凉意,朝下蔓延。
刘睿影的双腿犹如被铁水浇筑了一般,无法动弹分毫。
就在这时,大老姜手上的忙活终于停了下来。
他还是决定用右手拿刀。
“你是谁?”
刘睿影对这老头儿问道。
大老姜无动于衷。
他很清楚刘睿影并不是在问他。
原因很简单,因为刘睿影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个卖鱼、好赌、替“宝怡赌坊”收酒的商贩,大老姜。至于别的身份,刘睿影也没有问。
若是刘睿影问,你到底是谁,或许大老姜会有些触动。但现在这种问法,着实勾不起他的一点兴趣。
何况这开面摊的老头儿是谁,他也知晓的很清楚。
不论是明面上的,还是暗地里的。
第二十九章 乍寒还暖
大老姜决定了用哪只手拿着菜刀之后,他的脸,慢慢转向了刘睿影。
正常人扭动脖颈,双肩和上半身至少都会被带动几分。
但大老姜扭动的却只有脖颈,身体其余的部分丝毫不动。
他的右臂很是自然的下垂,落在身体旁侧。
唯有手腕上在较着劲,右手微微抬起,使得菜刀的刀尖也朝上翘着。
方头菜刀,按理说是没有刀尖的。但是这把菜刀因为大老姜用的极为长久的缘故,被磨的只剩下普通菜刀的一半。
剩下的这一半,依旧是菜刀的形状,但是刀尖处已经有了个大致的弧度。
刺死砍伤。
原本的菜刀,除了“切”这个动作以外,只能砍。但现在刀尖下有了弧度,却是就多了一个动作,可以“刺”。
不过这一刀下去,可不是睡一觉这么简单……要么睡很多觉才能恢复如初,要么就会一直睡下去,就不用再想什么如初的事情。
刘睿影有些意外的是,大老姜的眼神并不是在看着自己,更像是在看着远处的灯火,天上的星河。
一个要动刀的人,不该走神才对。
他走神,只有一个原因。
说明他还没有准备好。
人没有准备好,原因就多了去了,除了自己,旁人无法揣测。
刚刚解决了到底是用哪只手握刀的问题,现在却是又有新的问题困惑在大老姜的心头。
刘睿影却也没有闲着,他再度后退了几步,和老头儿与大老姜都拉开了更远的距离。
三个人的站位,此刻变成了一个三角形。
至于刘睿影的精神,也没有全然放在大老姜的身上,而是劈成了两半。
一半针对老头儿,余下的一半才是大老姜。
一心不得二用,这是小时候在书塾里念书时,先生就天天挂在嘴边的道理。
早已经听得耳朵生茧,麻木不堪。
刘睿影也对这句老生常谈的大道理领悟的很是通透。
想要看窗外的蝴蝶,就不能按时完成先生交代的课业。但现在若是他仍旧遵从这一点,恐怕就永远都完不成自己想做的事情。
大老姜的刀握在手中。
老头儿的刀还挂在拉板车的椽子下面。
可他手中无刀,心中刀锋的寒光却已然到了刺眼的地步。
好似一颗流星,划破夜空。
流星虽然短暂,但它的光芒却没有东西可以比拟。
人间最恢宏的灯火,以及夏夜的漫天星河,都不能。
流星划过的那一瞬,所有的灿烂都将被其掩盖。
为了这刹那间迸发的光辉,而牺牲自己的全部生命,这就是流星所存在的意义和追求的使命。
很不幸。
刘睿影在老头儿身上也感受到了这种意义和使命。
一个人若是愿意将他的生命比作流星。
愿意如同一颗流星般燃烧。
那他不论手中有没有刀剑,他都是最可怕的敌人。
因为没有人知道他为了这一刻等待了多久。
和流星的光略有相同的,便是烛火。
蜡烛点燃,缓缓燃烧。身子融化后再度凝成蜡泪,匍匐于脚下。最后灯火不存,空留下一滩印记。
不过烛火的光是温和的,不似流星这般炸裂。
烛火不管在什么时候,什么场景下,都会让人感到温暖和安全。而流星只能让人叹惋。
温和的光,向来要持久的多。在有限的时间里,温暖了周遭一片,也不失为一种伟大。
但炸裂的后果,流星也知道的极为清楚。
在想通一切之后,仍然想要如此,这便是流星的伟大。
烛火消逝尚且存有蜡油,而流星在刹那的光辉后,却了无痕迹,流星冲破重重夜幕,以自身微弱的光芒加之同伴的助力,拼尽全力,才只留下一片在人眼里惊叹而过的流星雨。
它们的生命很短暂,却又很长久,短暂的出现在夜幕,长久的留存在人们的脑海之中。
或许那短暂的刹那,是它们自身经历的永恒,从点点淡光延长成光束,再从光束化为剧烈的光柱,和人类幼成少,少成老又有何区别?
因此在人眼里感叹的短暂,在它们身上已经过完了完整充足的一生。
无论是长久还是短暂,只要投入了全部的气力,奋战到最后一刻,总是能够让人敬重。
不过在人间,能像烛火一般的人已经不多,流星一般的人,更加少有。这也是为何每当夜幕中看到有流星划过, 人们都会仰头惊呼的原因。
“他真是成熟了不少。”
在一旁酒铺中坐着的萧锦侃说道。
“萧大师何出此言?”
汤中松问道。
方才的大风,赶走了全部的食客。他也无人可以继续闲聊,便回到酒铺前坐下。
自由生长在西北边界的汤中松,对于刮风早就熟视无睹。
还记得小时候不爱读书,每当教书先生来到家里时,他都会躲起来,不让人寻到。
最后耗尽了先生的耐心,连他父亲也无可奈何。
等先生一出门,汤中松就立刻从那个不知名旮旯里蹦跳着跑了出来。
但有一次他却突发奇想得,躲到了房顶上。
初春时节,冰雪刚刚消融,屋顶上很是湿滑,没有任何着力的地方。
汤中松便躺下身子,头枕着屋脊,望天发呆。
谁料暴风突起,从草原王庭的方向刮来,把汤中松猝不及防的就裹挟上了半空。幸好最后掉在了个湖里,不然早就摔成了一坛烂肉,哪里还会有今日搅动了半个定西王域风雨的汤公子?
“你看他的脑袋。”
萧锦侃说道。
汤中松抬眼看去,刘睿影的脑袋如同个拨浪鼓般,不断的左右摇晃。
要不是汤中松知道他身体健康,没有染上什么怪病,决计会认为这人不是中风了就是个傻子。
“他在找什么?”
汤中松问道。
“他什么也没有找。”
萧锦侃摇了摇头说道。
“不找东西,头怎么会摇晃的那么勤快?”
汤中松不可思议的反问道。
“他在观察自己的身边。”
萧锦侃说道。
“难道那人真的会动手?”
汤中松反问道。
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大老姜竟然会在中都城里最热闹的石碾街上,公然对一位诏狱典狱、查缉司省旗、文坛龙斗头筹、擎中王刘景浩与凌夫人身边的红人出手。
这么一盘算,汤中松却差点笑出声来。
从他刚刚认识刘睿影到现在,明明也没有过多少时日。但自己这位好兄弟的头衔若是连起来,都快可以围拢整个中都城了。
要是以他最开始的脾气,这样的人决计是不会结交的。
因为名衔太多的人,要么是真有本事,要么是善于经营关系。
真有本事的人,在当时大抵看不上他这个“纨绔子弟”,自己便也没有必要舔着脸硬凑。
而善于经营的人,往往话术惊人,语带机锋,极不真诚。
他们所经营的关系,基本都建立在出卖别人的基础上。
用他人的利益,谋求自己的好处,最为人所不齿,便也不配他汤中松去认识。
“你觉得他会不会?”
萧锦侃笑着问道。
他的世界早就变得漆黑一片,但也只有他在漆黑中却是看的最为清楚。
所以他这么问出口来,其实答案已经非常明显。
汤中松不是傻子,他的脑子要比旁人灵活的多。今晚也没有喝太多的酒,先前积攒下来的些许酒劲,已经被刚才那晚牛肉汤面化的无影无踪。
酒醒后却是要比喝酒前更加清明。
这种感觉虽然只是暂时的,但若是能够抓住,着实是可以想清楚许多以前积累下来的困惑,前提是你愿意去想。
汤中松抓住了这短暂的敏感,可是没有用在自己身上。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一个“会”字。
即便他心里并不是这么想,但他知道跟着萧锦侃说,准不会出错。
至高阴阳师可能会找不到南北,寻不到好吃的东西,好喝的酒,好玩的女人,但碰上这般“会不会”、“可不可能”、“行不行能不能”之类的问题,他决计不会出错。
“这里是中都城,他最熟悉的地方,还需要观察什么?”
汤中松问道。
“中都城很大,有许多地方他都没有去过。这石碾街,以前我在查缉司的时候,总会来买酒,然后偷偷带回去喝。刘睿影被我生拉硬拽的,来过两次。以我对他的了解,今晚应当是第三次。”
萧锦侃说道。
汤中松听后点了点头。
只来过三次的地方,着实算不上熟悉。
想他自己家,定西王域丁州州统府里,还有些院落不曾去过。中都城该当丁州州统府的千倍、万倍,那就更加正常不过。
何况大老姜就是这条街上的商贩,每天都会来摆摊卖东西,寒暑不歇。对石碾街上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再清楚不过。现在既然要动手,刘睿影若是想要抢占先机,当然就要提前准备。
只是这提前的时机太少……对方的刀已经握在了手中,他却还在观察周遭的环境。
“中都城里,我对他还是很有信心的。”
汤中松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并且和酒三半碰了碰杯沿后说道。
“越是有信心的地方,越是不能掉以轻心。”
“淹死的,都是懂水性的人。”
汤中松紧跟着萧锦侃话语的尾音说道。
两人相视一笑。
在博古楼时,也有过交集。虽然不多,但也绝对算不上陌生。
那时候两人还未发现竟然会这么合拍。
现在却是在刘睿影这个纽带下,变得有些惺惺相惜起来。
一段友情很多时候就是产生的这么突兀,尤其是在男人之间。
男人总是愿意把自己得一个好朋友介绍给另一个好朋友认识,因为只要互相之间有共同的好友,那就证明一定是有共同的话题可聊,共同的事情可做。
女人却不是。
她们对待自己的闺中密友,反而喜欢藏着掖着,好似自己珍贵的私有物品,不能轻易拿出来示人。
一旦自己的推心置腹密友有了除自己外别的朋友,那她一定会非常难过……甚至心生嫉妒、怨恨。
“那现在他为什么又开始走来走去?”
汤中松又问道。
他看见刘睿影的脑袋已经不似拨浪鼓般左右摇晃,但却佝偻着肩膀,低头看着脚下,在面摊前一块不大的位置来回踱步,时而还抬头看看四周的屋檐。
“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熟悉了环境。”
萧锦侃说道。
汤中松却笑了起来。
这句回答等同于什么都没有说。
人在做完一个动作后,当然不会闲着,当然会继续下一个动作。
但这两个动作之间到底有何关联,是否符合逻辑,就很难说的清楚。
就像有的人吃饭前要先喝一碗汤,有些人却是饭后喝汤,而有些人饭后只喝水。亦或是吃东西时不喝酒,喝酒时不吃东西。
这二者之间毫无关联,但就这么先后发生,完全凭借的是各人喜好。
只要自己痛快,那便是正确的。
世间人都觉得必须要经历过苦难,体悟过痛楚与孤独才能达到更高深的心境,殊不知让自己痛快才是来人间走一遭的最高真理。
经历过坎坷,无非是为了有朝一日的辉煌。
但要是一个人把自己经历过的所有事都认定作辉煌,当作痛快异常,岂不是早就超脱了人间?
独自能获得的快乐当然有限,所以需要志同道合的朋友。哪怕和这些朋友在一起只是吃吃喝喝,吹牛打屁,一点正事不做。但在众人都端起酒杯时碰杯的一刹那,他们就是志同道合的,起码在喝酒这件事上。
想要坎坷着实太简单了……吃自己不喜欢吃的东西,逼自己做不愿意做的事情,都可以达到这种目的。即便很开心的时候想要难过,那夜只需要读几首情深义重的别理诗词。
可就这么短暂的几十年,为何要自找苦吃?
一个豁达的乞丐,在心境之上,绝对可以碾压一位小心眼、患得患失的王爷。
不过刘睿影当然不是在闲逛,他做事向来有很强的目的性。就算一开始,在定西王域,集英镇的祥腾客栈中有些用力过猛,但他做事的习惯已经初见端倪。
和那些先吃饭后喝汤还是颠倒过来的人不一样,他此刻踱步,是为了探查地面的情况。
人不是鸟,也不是那些说书人嘴里神仙故事的主人公,要么肋生双翼,要么腾云驾雾。
人之所以生出来两条腿,就是为了稳健的站在大地上,同时让自己的脑袋不那么低矮。
这样既可以给自己的内心一种踏实,也可以让眼界不那么局限。
这道理就跟“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相同。
刘睿影正是在探查这片地面的“踏实”程度。
何处有石板,何处有砖块,何处的土地柔软,何处的土地坚硬。
这些都会影响到动手之后的种种。
同样
多的劲气运行身法,在石板上可以一跃七丈远的话,在柔软的土地上只有五丈。
这段距离放在平时无关痛痒,但要是在对敌之际,就是致命的错误。
原本以为这一剑必然能偶刺入对方的咽喉,但却因为脚下的柔软,差了半寸。
那刺入咽喉的就不是自己的剑,被刺入的却是自己的咽喉。
刘睿影觉得大老姜和老头儿都是高手,自是更加慎重,故而才如此仔细。
但他探查的过程,却突然停滞。
“现在又是为了什么?”
汤中松问道。
这次不是想要听萧锦侃插科打诨般的调侃分析,而是他自己真的不解。
刘睿影发呆般的站着,一动不动。
脚下刚迈出一步,另一只脚还未跟上,却是就这么定格当场。
“现在他是真的什么都没做也没想,就是纯粹的发呆。”
萧锦侃说的不错。
刘睿影突然停下,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更要紧的事情,而是他看到不远处,有两道人影正朝着自己走来。
空荡荡的石碾街上,这两道人影犹如在湍急的河流中逆水行舟,十分突兀。
这是两道无论是高矮还是胖瘦都一模一样的人影。
整个中都城里想要找到这么一堆人,都不算是件容易的事,但在今晚的石碾街,刘睿影已经是第二次见到这一对不说话几乎就是一模一样的人。
“汪老大。”
刘睿影冲着他们俩点了点头。
“刘典狱现在知道我并不是小题大做。”
“汪老大”说道。
刘睿影摇了摇头。
虽然大老姜很危险,手里有刀,即将对自己出手,还曾告诉过刘睿影“汪老大”是快死的人。但这些依旧不能和他俩说的什么“救救石碾街,救救中都城里的商贩”结合出什么因果来。
“汪老大”兄弟俩面对刘睿影站着。
风从刘睿影身后吹来。
这使得他闻不到两人身上的血腥味。
不过他却能看得见。
四周还未达到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而血迹沾染在衣衫上,在黯淡处,却是呈现出如墨般的浓稠,要比漆黑更加深沉。
“汪老大”兄弟俩的身上,几乎被这样的斑点所覆盖了全部。
说明他们俩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所浸透。
不过这两人还能好端端的从“会现楼”走来这里,并且中气十足的对刘睿影说话,证明这些血都不是他们自己的。
一个人根本没有这么多血。
即使是漠南的蛮族,身材魁梧,体魄强壮,也没有这么多血可以将一个成年男人的衣衫从头到脚都浸润个通透。
既然不是他们自己的,当然就是别人的。
别人的血,这么大片大片的沾染在两人的衣衫山,这些“别人”恐怕已经变成了死人。
刘睿影微微偏了偏脑袋,看向二人来时的方向。
有两道十分整齐的足迹,平行延伸着,从“会仙楼”一直延伸到他的面前。
没有下雨。
风又把整条石碾街的街道吹的十分干净。
两人能留下脚印的唯一理由,便是他们鞋袜都被“别人”的鲜血所浸满。
杀人不过头落地。
杀一个人只要小心,就能做到一身白衣而纤尘不染。
这件事并不难,不用杀人都能学会。
石碾街上随便找出来个屠户,但凡他愿意,也可以做到这般。
而“汪老大”兄弟俩从不屠猪宰狗,他们不但会杀人,还杀的很好。
就是这么两位高手,都难以避免的让自己如此狼狈,可见他们刚才经历了一场多么激烈的恶战。
无论再凶险的战斗,双脚应当都是最安全的。
因为时时刻刻要运气的身法,使得双脚要比双手更加灵活。
“汪老大”兄弟俩却连双脚的鞋袜都变得这般血腥,以至于走了这么长的距离,还未耗干血迹。
“会仙楼” 里应当已是血流成河。
两人从中走出来的时候,淤积的鲜血漫过了脚踝,这才使得他俩的鞋袜到了这般地步。
配上他们的衣衫,“汪老大”两人成了彻头彻尾的“血人”。
大老姜看到他俩,不禁皱起了眉头……
按照他的计划,“汪老大”两人现在即使还没死,也该只剩下几口气才对。
“杀人的方法有很多,看来他用了最愚蠢的。”
刘睿影说道。
“不,他很聪明。只是低估了我兄弟俩。”
老大说道。
刘睿影说的法子是暗杀。
暗杀也是杀人的手段之一,但却最为高效、隐秘。
暗杀的法子也有很多,刘睿影也掌握了其中的一部分。
其余的他即便没有掌握,也有不浅的了解。
在中都查缉司的卷宗中,记录了近三年来死于暗杀的有头有脸的人物。上到王府供奉、将军、门阀氏族的族长、接班人,下到江湖豪客,富商大户。
就在不久之前,这份卷宗刚刚更新过,其中新添的名字,便是“平南快剑”——时依风。
这些死于暗杀的人,无不是名头响彻一方,但杀死他们的人,无一不是身份地位和武道修为都在他们之下的。
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得手,就是因为他们的手段都和恶毒,还很巧妙。
刘睿影之所以说大老姜愚蠢,并不是说他不懂暗杀这个不二法门,而是说他安排了太多的人去。
暗杀的要义着落在一个“暗”字。
一个偷偷摸摸,是暗。
两三人埋伏久矣,是暗。
但若是很多人想要攻对方不备,群起而攻之,那便不是暗,而是明。
在石碾街上,“会仙楼”内,想要杀死“汪老大”兄弟俩,谈何容易?
人多只能消磨他们两人的精力,并不能损耗他们的生命。
刘睿影断定去杀死“汪老大”兄弟俩的人里面,定然没有什么高手。若是有,一人足矣。
既然没有,那便和削土豆皮的道理一样。
一个土豆削起来又快又简单。
但一筐土豆就会变得有些麻烦。
不过土豆终究是土豆。
只要耐下心来,一刀一刀的去削,总能削完。
对“汪老大”兄弟俩而言,那些受命的杀手就和土豆没有区别。
人多当然会麻烦,可人终究不会被土豆打败。
无非就是削完皮后,浑身酸痛乏力,明日起晚些,睡个懒觉。
而他们俩则只多了一件事,那就是洗个热水澡,买身新衣服、新鞋袜,仅此而已。
第三十章 阎王与小鬼
“汪老大”兄弟俩慢慢解开了衣衫上的腰带,整个袍子松散开来,露出坚实的胸膛与腰身。
他们俩的身上也沾染了不少血迹,有些已经凝结成了血痂。
老二更是干脆些,彻底将外衣脱去,用手在胸前来回揉搓着,将血痂大片大片的搓下来,掉落在脚边。
两人早些年是补匠,在夏天时通常都光着膀子干活儿,脊背与胸膛都晒得黝黑,犹如用铁水浇筑的一般。
在老二脱去衣衫后,老大的目光看向了刘睿影。
“刘典狱,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刘睿影摇了摇头。
他知道“汪老大”要做什么,所以他不会也不能答应。
“一点余地都没有?”
“汪老大”用近乎哀求的口气问到。
“一点余地都没有。”
刘睿影也颇感到为难的说道。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是从古至今的公道。
那些人虽然没能杀死“汪老大”兄弟来,但“会仙楼”中,隶属于汪老大的弟兄们却都已经死了个七七八八。
包括那位一个眼神就能明悟他想要做什么的跑堂伙计在内。
训练出这么一个人可不容易。
需要很长的时间和很好的耐心,以及智慧、机巧等等。但最重要的却好似运气。
这种可遇不可求的事情,除了运气外,根本不会有别的东西。
“汪老大”一向觉得自己运气不错。
毕竟能从一个小小的补匠,做到能够统御整个石碾街乃至暗夜里的中都城,单凭努力可不行。
做一个营生,可以让人吃饱穿暖,下雨是不淋雨,头上有瓦,四周有墙。偶尔有酒喝,喝完有床睡。
这还得是在营生适合自己的时候,才可以做到的事情。
倘若不适合,那还有可能血本无归,自己还得跟别处签下卖身契才能还的清。
在自己适合的营生里,更努力些,就能吃的更好,穿的更好。喝的酒贵些,睡的床软些。
作为补匠,这种生活是“汪老大”兄弟俩一眼可以望到头的,当时也根本没有敢奢望过今天这般。
但越是如此,却是就让他们的每一步走得越踏实,就这么不明所以的,加之“运气”这种极为玄妙的东西,走到了现在。
所以他们对如今的生活十分珍惜,还对这玄妙的“运气”极为敬畏。
没有什么事是凭空而来的,定然都是触碰到了某种契机。
现在“汪老大”兄弟俩就想要杀人,杀死面前的大老姜。
而那位灵动的跑堂伙计的死,就是契机。
但杀人这种事,刘睿影是决计不会同意的。
“汪老大”应当也明白,所以在开口时才会说是“不情之请。”。
这个词说出来,却是就让他有些没底气……一个自信的人,根本用不着去询问旁人。决定了,立马就做。
“文坛龙虎斗”刚刚结束没有几个时辰,各路贵客还要在中都城、擎中王府里盘桓几日才会离开。
方才大风起时,刘睿影就看到几个带着头冠的白面书生,从石碾街两旁的酒肆里走出来,让风吹起自己的衣襟和头发,好像借此可以激发文思一般。
读书人最好舞弄这些个没来由的东西。
刘睿影在无事时,虽然也会一个人看着夕阳和晚霞发发呆,但决计不会这般刻意。
今晚要是他没有来石碾街的话,眼不见为净,还不会有这么多的顾虑。可现在他就站在这里,却是如何能躲得开?
“会仙楼中可有外人?”
刘睿影突然问道。
“汪老大”在被他拒绝了之后,就一直在低着头默不作声,好像在思考别的能打动刘睿影的法子。
“以他们喝酒的习惯,会仙楼都是最后一场,喝完之后就能直接吃早点,然后回去睡觉。”
“汪老大”回答道。
他清楚刘睿影说的“外人”正是指那些从博古楼和通今阁来的读书人。
方才“会仙楼”里死了那么多人,血流成河。一旦被外人看到,想必明日太阳升起前,就能传的沸沸扬扬。
刘睿影听到“汪老大”如此肯定,心中也顿时踏实了几分。
“刘典狱尽可放心。毕竟我会仙楼还是要做生意的,这样的事情要是传扬出去,对我们最没有好处。”
“汪老大”接着说道。
刘睿影听后笑了笑,拱手作揖,道了句多谢。
这个“谢”字,却是替整个擎中王域的官家,以及擎中王刘景浩说的。
中都城就是擎中王刘景浩的脸面。
要是自家王爷的脸上有了一片血污,那城里这些大大小小的官家,以及门阀氏族,还能抬得起头来吗?
这种唇齿相依的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刘睿影自己也丢不起这个人。
但“汪老大”忽然想到,他还有个可以利用的关系,握在自己手里。就是那个被他们兄弟俩,套了麻袋,打的只剩下半条命的漠南蛮族部落中的智集。
刘睿影交待让他们好生照料,万万不可死了。
“他服了汤药,现在心脉已经平稳。郎中说他体魄过人,不到天亮应该就可以转醒,不出三日就能健步如飞。”
“汪老大”说道。
刘睿影点了点头,再度道了声谢。
“汪老大”在这个档口言及此事,心里打的什么主意,刘睿影清楚地很。
这是**裸的阳谋,还带着一点点威胁。
不过刘睿影还是很乐意听到这个消息。
漠南蛮族部落中的智集,混入中都城中,还给“宝怡赌坊”供应酒水。若是深究下去,定然有极为严重的事端。
刘睿影心里总是把傅云舟和“宝怡赌坊”连在一起。对于这点,他没有任何证据,仅仅凭借的就是种直觉。
但这种直觉,不是没缘由的胡乱猜测。
经历的事端多了,对同类的事情将要发生或有多么严重的后果,就会有自己独特的感觉。
不能说这种感觉完全正确,也不能让这事端完全按照自己的感觉发展,但多一种可能总是要完备些,刘睿影是不会忽略自己的这种感觉的。
听到他再度道谢,“汪老大”的脸上也浮现出了笑意。
只不过他的脸上还满是血污。
血污中的笑,并不能让了觉得温暖和希翼,反而看上去有些狰狞,看久了就会变得恶心。
“汪老大”之所以笑,正是因为刘睿影的道谢。
在他有事相求的情况下,刘睿影对他道谢,表明他承了自己的人情。
谢两次,便是两次人情。
人情是要还的。
人情最难还!
你若是从旁人那里借钱,只需要按照借条上的期限以及约定好的利息,一五一十的偿还了便罢。若是借了什么东西,那即使弄坏搞丢了,也可以按照本身的价值去赔偿。
唯有人情二字,无法衡量。
在你快要饿死的时候,有人给了你两个白面馒头,让你能继续活下去。
白面馒头,一枚大钱一个。
但一条性命,该值得多少钱?没人算得出来。
而且因为算不出来,也不会有人去算。
对于重恩情的人来说,滴水之恩该当涌泉相报。要是这人寡情薄意,那再重的恩惠也无济于事,转头就能忘了,翻脸不认人。
刘睿影也觉得自己说的“谢”有点多……尤其是在今晚这个特殊的时候,不该这么明显的表示出来才对。
“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不知刘典狱想听听吗?”
“汪老大”说道。
他先前低着头沉思还是想出了门道,并不是在故作深沉。
“刘典狱无非是顾及在这石碾街上动手,影响过大,让整个擎中王域都丢了颜面。我兄弟二人也是中都城人,说句托大的话,这也事关我俩颜面。不过要是有人上门来挑衅,还要我兄弟俩的性命,好像后者更加严重些。”
“你想说什么?”
刘睿影趁着“汪老大”停顿的时候开口问道。
他知道“汪老大”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该当是有一肚子的情绪和言语想要发泄。
但刘睿影没空听他继续掰扯下去。
黑夜是所有这种腌臜之事的保护色。
这些事在黑夜中发生,最好也在黑夜中结束、消亡。
刘睿影抬头看了看天,此刻距离朝阳升起,还有最后一个时辰。
这些恩怨,都得在最后一个时辰内得以了结。
在太阳升起后,刘睿影还有别的许多事要忙活。比如他和王淼的约定、漠南蛮族部落的智集该当如何处理、还有凌夫人和赵茗茗的下落。
一想到这么多事由都要一个时辰后开始忙,刘睿影就感到自己两边的太阳穴“突突”跳着,隐隐作痛。
早知道会如此,他今晚就不会喝酒。
这会儿酒劲刚刚从后脑勺下去,却是卡在胸口,进退不能,让他不由得张开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好似对空气的十分贪婪。
“我想说,既然事端在会仙楼起,那就在会仙楼结束。”
“汪老大”说道。
这到还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会仙楼中有独立的院子,大门一关,外面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什么。
不过这个法子也只是掩人耳目罢了,归根结底还是要死人。
刘睿影尽力的想找到个不死人的法子,但他想了许久,却仍旧是一盆浆糊,根本没有头绪。
何况“汪老大”说的法子,大老姜就一定要遵从?
二者之间已经有化不开的抽烟,只能用血来清洗干净。他又怎么会任凭“汪老大”摆布?
刘睿影即便答应了“汪老大”的法子,也作不得数,这才是让他为难的地方。
大老姜隐隐咬紧了牙关。
他看着“汪老大”兄弟俩的以及刘睿影的站位,心里开始盘算起来。
先前只有他、老头儿、还有刘睿影三个人时,他的位置最好。
刘睿影和老头儿都在他身子的左右侧,这个角度使得大老姜能进能退,无论出现什么样的状况,他都可以应付自如。
但“汪老大”兄弟俩一来,却是就打破了这种平衡。
大老姜在刘睿影和他们俩说话的功夫,在脑海中将他能想到的所有可能全部演化分析了一遍。
所有的结论都指向了一个字。
那就是“逃”!
好汉不吃眼前亏,逃跑并不是个丢人的事情。
但当逃跑都成为一种要深思熟虑之后才能做事情时,可想而知局面对于大老姜来说有多么的不利。
刘睿影在内心其实是认可“汪老大”的法子的。
黑夜有黑夜的规矩,谁都不能破坏。就像没有人能够让太阳站下,人间永洒光明一般。
在这种规矩里,不分男女,不分身份,更没有官职的高低大小。所以的人都因为身上披着的夜色而退化,变得原始、野蛮。
最原始的人们,只被一种力量所驱使,那边是活下去。
生存这个字眼现在已经很少被提及,因为大家的日子都越来越好过,追求的都是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原始的生存。
一个人在生死之际,存亡关头,究竟能爆发出多少能耐,唯有当真到了那一刻才可以知晓。
刘睿影见过。
那种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的模样,着实令人心惊动魄。
他不想把大老姜逼到那种地步,否则局面会变得更加不可琢磨。
“阎王易躲,小鬼难缠。但最可怕的还是‘汪老大’这种人,有时候是阎王,有时候又是小鬼。”
所谓旁观者清,汤中松坐在酒铺前听着刘睿影等人的对话,不由得颇为感慨的说道。
“这世上本也不存在单纯的阎王和绝对的小鬼。”
萧锦侃说道。
不论旁人说起什么,他都能够接下去,继续讲几句。
要是不看他的脸,绝对这是个老人家。
因为老人家活得久,见过的世面多,感悟也自然就多。更何况老人家都有个通病,那就是喜欢用过来人的口吻教训年轻人。
其实他们自己过得或许并不怎么样,这就表明那些个经验,绝对没有他们吹嘘的那么厉害。
遇上不讲理的人,一亮刀剑,他们就会立马闭嘴。
所谓的什么经验、道理,在一瞬间都会烟消云散。
不过只要愿意闭嘴,说明他们还不算是糊涂到底。
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刀剑恐怕还见的不多,更多的却是金银。比道理更管用的是一锭银子,而比一锭银子更管用的是一锭金子。
金子比银子更重,放在桌上的响声也要更大。
“在‘汪老大’眼里,刘睿影绝对是阎王。”
汤中松说道。
“他即使是阎王,现在却也被小鬼捏的死死的。”
萧锦侃说道。
阎王虽然统领小鬼,但小鬼却知道阎王的所有底细。不过阎王也不是生来就是阎王,他也是从小鬼当起的,自是也知道小鬼们的手段。
二者之间犹如斗法般,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故而才能一直僵持下去,看似一
团和气。
放在当下的世道里,“阎王”莫过于就是说那些个高高在上的官爷,“小鬼”则是隶属于他们的部下。
那些真正的大人物,面色和善且极好沟通,遇上真正事端,处理的效率也快。
反倒是那些个无名无分的小卒,常常狗仗人势
明明没有身份,却常常狐假虎威的样子,无非就想从中多听些好话、多捞点好处,享受一下这种欺压良善的痛快。
这种蝇头小利对于他们就像吃多了菜偶尔吃了一顿肉,虽然解不了朴素的困境,却能给肚子带来顿慰藉,也能试图给自己一个暗示,他也是能吃的起肉的人,只是不常吃罢了。
萧锦侃这句话,汤中松却是没有再接着说什么。
除了烂醉的朴政宏以外,看似最没心没肺的,就是酒三半了。
他仍旧在一杯一杯的不停喝酒,根本不关心其他。
但要是有心人仔细看看,就能发现他虽然在喝酒,可双眼既没有盯着酒杯,也没有看着酒坛,却是都在刘睿影身上。
这般喝酒已经喝的不如水了,就算杯子空了,他也还是会如此,喝酒是他的习惯性动作,而在此刻还能将心思分给刘睿影,属实难见。
不过这时,他的下颌却朝一旁微微偏转了些许,定格在大老姜身旁的空地。
空地什么都没有,连一块能让眼神聚焦的石子都没有。
但他就是死死的盯着,丝毫没有游移。
坛子里还剩下最后一杯酒。
酒三半的手轻轻的放在坛口。
看着架势,是要将这最后的酒,倒入酒杯中。
但他的身子却紧跟着站了起来。
这让一旁的汤中松和萧锦侃觉得极不寻常。
他们三人都在博古楼中,共同生活了不短的一段时间。也都曾见过酒三半喝酒,这般自饮自酌的时候,却是可以一杯接一杯的,连续好几个时辰不挪窝。
而他最长的记录,就是自己这么坐在那里,烧完了足足三十六根蜡烛。
博古楼中用的蜡烛较为细长,一根差不多可以燃烧一个时辰。如此设计,也是为了方便在博古楼中苦读的学子在漫漫长夜中计算时间。
酒三半却是用它来衡量喝酒。
但蜡烛并不是他点的,而是汤中松。
而汤中松之所以点蜡烛来计算酒三半喝酒是因为他与萧锦侃打了赌。
即便他不知道酒三半到底能喝多少酒,但随口就说了个三天三夜。
酒三半也好似有意让汤中松赢得赌局一般,在第三十六根蜡烛刚刚烧完,腾起一缕青烟时,就立马放下了酒杯,大笑着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不多时就呼呼大睡起来。
一个可以连喝三十六个时辰的人,现在却突然站起身来,这怎么能不让汤中松和萧锦侃奇怪?
酒三半左手四指酒坛子里扣着,将坛子提起。
右手拿着的酒杯也缓缓高举,直到和酒坛子形成一条直线时,也没有停下。
刘睿影的余光看到一旁的大老姜好似微微动了动。
但因为漆黑,却是没能看清他动的究竟是哪里。
大老姜趁着夜色的掩护,右脚绷紧,脚腕勾着,朝身后退了半步。
在刘睿影转过头的一瞬。
大老姜的腰身骤然扭动。
像是条泥鳅般,朝着一旁闪去。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要逃。
眼下的局势,权衡半天,还是走为上策。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句话在他的脑海中反复默念。
“当啷!”
刘睿影想要拔剑阻拦。
但剑还未出鞘。
耳旁却刮过一阵疾风,夹杂着凄厉的呼啸。
一道白影,落在大老姜身旁的空地上,发出脆响。
他的右脚已经抬起。
双眼看准的落脚地正是那道白影碎裂之处。
在半空中的右脚,顿时变得无处安防。
而那道白影袭来的时机却又拿捏的太过于完美!
早一分,大老姜的右脚尚未全然离地,还有改变的机会。晚一分,却是就已然落地,白影碎裂也影响不到分毫。
一步踏出,接着就是第二步,第三步。
但要是第一步的就被阻拦,那便根本不会有后续。
每个人在打定主意做一件事前,定然都会在脑海中演练一遍。要是被这般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断,定然需要片刻反应的功夫。
刘睿影的剑已经出鞘。
他并不想杀人,但也不想大老姜就这么轻而易举的离开。
“汪老大”兄弟俩因为今晚的血仇,定然不会放过他。
双方若是互相追杀起来,难免就会伤及无辜。
刘睿影同样也不想让“汪老大”兄弟俩死于非命。
这两人建立的黑夜法则不得不说很有成效,也着实完备。起码整个中都城在日落后,明面上看起来还是繁荣、祥和。以刘睿影的立场来说,这样就已足够。
但他的剑也不是白白出鞘。
大老姜被逼无奈,只得将右脚再度原地落下。
刘睿影手中挽了个剑花。
剑锋霎时调转,被反手握住。
“叮……”
长剑的锋刃上,架住了三把刀。
两把是老二的,一把是老大。
老大的刀锋,一触即溃,与刘睿影的剑刃根本不纠缠分毫。
老二却铆足了劲气,死命的朝下压去,想要破开刘睿影的阻拦,径直冲到大老姜身旁,一刀劈了他。
相比于老二的蛮力,老大却是要聪明的多。
他知道和刘睿影硬拼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但要是从头到尾都是嘴皮子上的功夫,难免又被小觑。所以他收手,算是给自己兄弟俩一条退路。纵容老二的蛮干,也让刘睿影在心里莫要轻视他们兄弟俩。
刘睿影自是不会和老二硬碰硬。
他的目的是平衡,并不是击溃、杀死某一方。
还有个莫测高深的老头儿坐在那里抽烟,拉板车椽子下放着可以称之为自己梦魇的刀,刘睿影却是还得分出些许精神来堤防。
好在老二也不是傻子。
手上加了几分劲气,发现和刘睿影仍旧是平分秋色后,便也缓缓撤去。
趁着这个档口,老大却转过身,面朝着酒三半微微欠身行了一礼。
酒三半却好似没看见一般,从桌子下的抽屉里重新拿出个酒杯,将坛子里最后的酒倒入杯中,一饮而尽。
先前手中的酒杯,已经在刚才千钧一发之际被他掷出,由一道白影化作了碎瓷片。
第三十一章 背主
“汪老大,这样未免有些出格了!”
刘睿影厉声说道。
语气已经变得极为不客气。
先前他还能对这兄弟俩以礼相待,但方才这二人骤然出刀,却是已经打破了刘睿影的底线。
老大听闻刘睿影的话后,转过身来。手中的刀依旧握的很紧,没有丝毫放下的意思。
这边表明了他的态度。
刀已出鞘,若是没有建功,怎么能轻易收回?
刘睿影手中的剑也是这般道理。
老二从鼻子里重重的喘了口粗气,继而将目光看向了他的哥哥。
刘睿影的话现在对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威慑可言。
想他们兄弟俩几乎白手起家,打拼到现在,挣出偌大一份家业。现在被人骑在脖子上拉屎,心中如何能咽的下这口气?
当道理说不通的时候,唯有手中的刀最可靠。
以前是怎么用刀锋拼出来的富贵,现在仍然要用刀锋守护住,夺回来。
另一边大老姜本想离开,起码今晚暂避锋芒,不想亲自出手与之硬拼。
可他看到眼下的局面,却是也有了几分火气。
人最怕自己所拥有的身份太多。
要是这些身份都是一个方面,大体类似的话还好。要是割裂的太过于严重,那到了关键的时候,难免会分不清自己究竟是谁。
分不清自己是谁就更要谨慎出手,若这个身份和另一个身份相冲,可真是自己打自己了。
“你要做什么?”
刘睿影瞥见大老姜把刀高高的举过头顶,顿时警觉地问道。
“嘿嘿……刘典狱,您说呢?”
大老姜笑的极为诡异。
双肩抖动的幅度很大,连带着举起刀的右臂和右手也颤动不已。
刘睿影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
事已至此,“汪老大”兄弟俩和大老姜之间的冤仇已经再也阻拦不住。
不过刘睿影抬头看了看大老姜举过头顶的刀和手臂。
脑海中一个画面立马与之重合。
“你就是宝怡赌坊的东家!上次在赌坊内一刀切的赌局,出刀的就是你。”
刘睿影冷冷的说道。
大老姜听闻后没有任何诧异,甚至脖颈都未转动分毫。
刘睿影能猜到他的身份一点都不奇怪,要是猜不出,他反倒觉得刘睿影不过草包一个,是彻头彻尾的庸才。
“我记得咱们擎中王域里,没有一条法令规定过卖鱼的商贩不可以在赌场里做活。”
大老姜一字一顿的说道,显得很是胸有成竹。
刘睿影默然……
虽然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大老姜说的没错。
不管是查缉司还是诏狱,最为讲究的便是规矩。
触碰了规矩,即使找谁说清,也是理亏。但要是在规矩之内,即使是千夫所指,也尽皆枉然。
大老姜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所以才会这般言语,用整个王域的法令来压制他,成为刘睿影的掣肘,进退两难。
法令没有规定不行。
而刘睿影也找不到大老姜要杀死“汪老大”兄弟俩的证据。
一时间,最难的事情全部都堆在了刘睿影面前。
这不是选择,却是得决断。
“王爷口谕,在我文坛龙虎斗期间给了我先斩后奏之权。所以我,在整个中都城里,已然超脱于法令之外。”
刘睿影很慢很慢的说道。
他从未说过一句话这样认真。
认真到每一个字却是都在心里先想了一遍,而后才开口。
开口之后,说得却是又从耳朵里听了一遍,直到彻底消散在空气中,才会继续说第二个字。
这句如此简短的话,足足耗费了有将近一盏茶的功夫。却是要比戏台上的戏子唱一句戏文还要慢的多。
对付大老姜这种人,哪怕说错一句话都可能让他钻了空子。
当刘睿影这句话说完之后,一直坐在面摊拉板车后抽烟的老头儿,终于把他烟袋锅子里的烟丝全都抽尽。
随着最后一口烟雾从鼻腔中吐出,老头儿紧跟着发出声淡淡的冷哼。
刘睿影听到这一声冷哼,不由自主的有些发怵。
那把刀的样子还在他的脑中挥之不去。
老头儿的身份本就扑朔迷离,态度模棱两可。个节骨眼上,却是又在刘睿影话音刚落后,这般反应……
“老先生还是避开来好。这里不太平。”
刘睿影硬着头皮说道。
不过这称呼上,着实是对他极为客气,几乎是以商量的语气。
他心中有自己的计较。
不论这老头儿是谁,那把刀又从何而来,现在自己是官,他是民。那他就得服从自己的调遣。
“当不起先生!不过这太不太平可不是你说了算……你见过不太平吗?又知道什么才算是太平?”
老头儿把烟袋锅子在地面上磕了几下,让里面所有的烟灰全都倾泻干净。
接着又把烟嘴放入口中,狠狠的吹了口气。
“噗”的一声,烟杆中蕴藏的所有碎屑全部都吹了出去,一点不剩。
刘睿影有些头疼……今晚怎么所有人都在同他说教。
这些个大道理他不是听不懂,要是换个时间,由同样的人说出来,应当也不会反感。
可当下是什么时候?
身边有三个人,四把刀,锋芒毕露。要是还能听得进去旁人说话,那才叫可笑。
更何况这老头儿说得过于卖弄。
不太平的场面,刘睿影从西北地界走了一遭,当然是无比清楚。至于太平……眼下的中都城岂不就是?谁敢说它不太平?
“既然如此,老先生还请自便!”
刘睿影说道,算是下了最后通牒。
他不追究这老头儿妨碍自己,已经算是极好。要是他一会儿突然碍事,那也怪不得他不客气。
别人爱讲道理,他刘睿影也会。
起码先礼后兵这道理还是明白,故而才将丑话说在前头。
“看来刘典狱今晚是不会让我离开了。”
大老姜接过话茬说道。
相比于刘睿影和老头儿之间的纠葛,他当然更关心自己的事情。
“我也不会让你死。”
刘睿影说道。
“汪老大可不这么想。”
大老姜笑着说道。
“我也不会让他俩死。”
刘睿影回答道。
话到此时,“汪老大”兄弟两人和大老姜好似有些触动……那老头儿也抬眼深深的看着刘睿影,浑浊的双眸中流露出一股子复杂的意味。
“你只有一个人,两只手,却是想保住三个人,三条命?”
大老姜问道。
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却是看着酒三半、汤中松、萧锦侃。
“不错,就我一个人,两只手。”
刘睿影回答道。
大老姜这样问,其实是在试探那三人,是否会在刘睿影出手时相帮。
毕竟酒三半凌空掷出一个酒杯,封死了大老姜的退路,否则他现在已经闪身到了别处逍遥快活。
刘睿影既已揭穿了他的身份,那也就知道这漠南的酒,今晚取不取并不重要。
今晚取或是明晚取,都没有什么区别。
是不是大老姜亲自来取,酒也就在那里,不会消失也不会变味。
他只是想给自己睡不着觉的时候找些事情做罢了。
一直在赌坊里,耳中被骰子摇晃的声音充斥着,久了也难受。
“原来你就是宝怡赌坊的东家。老三那前天晚上去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想必也是你做的了。”
老大说道。
他口中的老三,正是他们兄弟俩最为交好的朋友。
平日里石碾街上有一多半的事物,都是他打理。
当“宝怡赌坊”在中都城里异军突起之后,老三自告奋勇的要去探探底气,结果却再也没有回来。
这两日“汪老大”兄弟俩发动了所有的人脉、眼线去寻找,却是也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两人商量过后,觉得来者不善,这才会在今晚想要见刘睿影一面,求他以查缉司省旗或是诏狱典狱的身份出面主持公道。
“赌坊中每日往来那么多客人,我怎么可能每个都记得住?何况做生意的,谁会嫌钱多?我却是也没有必要弄死来玩的客人。起码在赌坊里绝对不会。”
大老姜说道。
“老三若是出手,一定是当晚玩的最猛、最狠的。”
“汪老大”说道。
“有多猛,有多狠?”
大老姜还是一副极为不屑的态度。
“狠到可以押上自己一条腿。”
刘睿影说道。
“哦……要是他的话,我还有点印象。这么痛快的人很久没见过了,我还挺佩服他愿赌服输。”
大老姜说道。
“他已经死了。”
刘睿影对着“汪老大”兄弟俩说道。
虽然这个结果和他们二人事先想的没有出入,但从一个极为可靠的人口中听到确切的消息,还是让他俩悲伤不已……
生生死死的兄弟,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连个尸体都没有留住。即便落下了,也少了条腿。见了阎王爷,这种残缺不全的身子,按照老人家的说法,却是连投胎都没有机会。
如此狠厉的做法,“汪老大”兄弟俩如何能忍?
更可气的是大老姜始终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好似这发生的一切都和他毫无关联。
刘睿影察觉老大的身子逐渐佝偻下去。
原本英气勃勃的人,双肩朝里抠着,背也驼了不少,像是在瞬间被抽走了大半的精气神。
老二悄然朝一旁挪动了些许,和老大拉开了距离。同时有些惊恐的将双臂抬至胸膛与面门,用刀护住自己的上半身。
越是冷静的人,一旦放弃了镇定,就会比平日里叫嚷吵闹不休的人更加可怕。
可怖的气势在“汪老大”身上酝酿着。
刘睿影紧了紧手中握着的剑。
虽然他知道大老姜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真的不能让他就这么横死在石碾街上。
“汪老大”周身的气越来越凝重。
整个身子从头顶开始,一直到脚腕,都开始徐徐散发着劲气。
鼓荡之间,他的衣袍被冲击的澎湃不已。
刘睿影已经可以感觉到“汪老大”的劲气如刀、如海浪般一层层的朝着自己袭来。
不过他控制的很好。
没有影响到刘睿影分毫。
反而尽皆都冲着大老姜奔去。
刘睿影横剑挡在两人之间。
劲气击打在剑身上,让刘睿影右手的虎口都有些微麻。
“汪老大”感受到自己的劲气遭遇了阻挡,猛然抬头!一双血红的眼睛与刘睿影四目相对。
一开始的客气、哀求,已经荡然无存。
仅留下了不屈的倔强。
这一刻,刘睿影知道面前这个男人决计不会低头。
在黑夜中,即使不敌,也要出刀。
否则就是怯懦。
石碾街上所有的规矩,包括夜晚的中都城中所有的规矩,无非是为了争口气而已。
为了这口气,慷慨赴死也比苟且偷生要荣耀的多。
“刘典狱,现在你看到了。他可是要杀我,你得保护好我!”
大老姜嬉皮笑脸的说道。
先前举起的右臂反而放下,用滑腻又充满腥气的衣角擦拭着刀锋。
“汪老大”用目光没能阻止刘睿影,便也不管不顾。
还是夏天。
仲夏。
但四周忽然涌起的萧瑟,宛如暮秋一般沉寂。
刘睿影在“汪老大”的劲气与刀意中,仿佛身处于一条极为曲折且没有尽头的小路。
“波浪”越来越慢。
却越来越沉重。
和夜色一道扭成了团,压的人透不过来。
突然冲天而起。
将靠近“汪老大”的桌椅、灯笼、碎石,全都席卷开来。
尤其是那几盏在今晚多灾多难的灯笼。
竟然在这般爆发之下被彻底撕碎,只空余个铁架子,在吱吱扭扭的作响,好似梦中的呓语吟唱。
刀气袭来。
肃杀之意变得更加强烈!
“汪老大” 的手变得有些模糊。
这只手既可以修补锅灶,给众人带去方便。也能紧紧地握住刀,斩碎所有的面前之敌。
刘睿影身子朝前靠了靠。
他的目光始终不离开“汪老大”的右手。
他知道这只手在做补匠的时候有多善良,在握刀的时候就有多可怕。
而“汪老大”此刻也像换了个人一般。
双肩不再扣着,脊背也挺立的笔直。双目的赤红已经逐渐消退,只有眼角处还留存着喜少许。
从刚才的落魄到这般重新焕发,他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一个人难免会落魄。
落魄是生命中常有的事情。
就算是擎中王刘景浩也不是一帆风顺,有好几次都差点命丧黄泉。
所以落魄并没有什么,只要这个人在落魄之后仍然能够重新焕发。
但他重新焕发之后,必将迸
发出比先前更加璀璨的光辉。
这些年来,“汪老大”可谓是养尊处优,原本精干的身材,腹部和大腿都生出了不少赘肉。
以前乌黑的头发,却是在这般安稳中,渐渐变得花白。
这些他也曾注意到,但却并没有当回事。
旁人觉得“汪老大”已然懈怠,殊不知他就像是一柄被束之高阁的宝剑,在默默地韬光养晦。
只要有机会出鞘,定然就是灿烂。
此刻他刀已经在手。
伴随着最后一波劲气的余韵一刀挥出。
森白的寒光让刘睿影周遭三丈之地都亮如白昼。
这是在流星坠落大地之前才能绽放出的光华。
刀还未靠近刘睿影的身子。
刀气与刀光却是已然震碎了空气,劈开了夜空。
刘睿影手中的剑仍旧是横在当空。
对于“汪老大”这般凌厉的刀意,没有丝毫退让。
他大可以撤了剑,抽身事外。
那这一刀便会直挺挺的扑向大老姜。
刘睿影不知道大老姜能否当得住,也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
他也有自己的规矩。
平衡就是他今晚的规矩。
“汪老大”的规矩不能破,大老姜的规矩不能动摇,那刘睿影的规矩也不能更改。
流星虽然璀璨,但只是一瞬间的光。
在这一瞬间,即便可以压过太阳,遮住月光,却是也无法长久的争锋。
刘睿影沉下心。
体内劲气源源不断的从体内的太上台汲取,通过经络传至右臂。
整个剑都响起了一阵嗡鸣。
从他回到中都城以来,出剑的次数屈指可数。
料想手中的剑也不愿意经年累月的待在狭窄、黑暗的剑鞘之中,它也渴望着争锋相对。
面对一闪而逝的流星,陆地永远不是最佳的选择。
一望无际的大海,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再阴沉的天,都会因为流星划过而短暂的转晴。
刘睿影的剑,正如平日里波澜不惊的大海,在此刻缓缓散发出一种别样的意味,穿透常年笼罩在海上的雾气。
澄澈的海面总是看的让人欣慰的同时也迷茫不已。
流星得闪烁只能让它涤荡起一阵小小波涛,接着它就会落尽深处,在深邃的海水的相拥下沉沉睡去。
海是星的归宿。
也是剑的投影。
“汪老大”的刀想要化作流星,砸破被海水囚禁于中央的孤岛。
但孤岛却是剑意的化身。
只要刘睿影的剑连绵不绝,那孤岛就永远无法被打开枷锁。
大海宿命就是包容。
流星却不同。
它总是出发、再出发,迫不及待的奔向下一站。
凡是到达过的地方,都将变得毫无意义。哪怕再高的山,再碧的水,再轻柔的风也不能挽留。
大海的深处,总是对星有一种留恋与羁绊。
毕竟璀璨的东西,都不长久。而长久的虽然深刻,却又失了些勇气。
如流星的刀,一寸寸炸裂空气,穿透光阴,朝着刘睿影逼杀而来。
刘睿影并不急于应对。
脚下碎步频挪,一转眼,就退出去好几尺的距离。
劲气将老头儿的拉板车也要掀翻。
架在炉子上的铁锅,里面剩余的面汤已经在翻滚。
老头儿将拿着烟杆的胳膊伸的笔直,随后把烟袋锅子轻轻的放在了拉板车上。
整个车顿时就安稳了下来,不再被劲气所袭扰。
“汪老大”的刀锋可管不了这么多。
刘睿影退一尺,他就已更快的冲剂朝前追上。
口中骤然凄厉的长啸一声。
接连劈出好几刀。
森白的刀光练成一片,透漏出极为浓厚的寒意。
逼人的刀气使得刘睿影的嘴唇都有些麻木,他用温润的舌头微微舔了舔,随即寒意更胜。
灯笼被搅碎的零散,到这会儿才纷纷扬扬的落下。
刘睿影弯下双膝,脚一蹬地,却是登时凌空,让“汪老大”的这几刀全都贴着他的脊背掠去。
刀气入地,将石碾街上的铺着的石板都震碎数十块,还在地面上犁出了一条深深的沟壑。
“汪老大”眼看做了无用功,心里更是憋屈不已。
正待要重整旗鼓,再度劈出时,突然觉得自己的劲气仿佛被黏住一般。
整个人也如同在蛛网中挣扎的小虫。
但越是挣扎,蛛网却是纠缠的越紧。
紧接着一股浓郁的压迫感自下而上升起。
他渐渐地感觉不到自己的身子,很快喉头也传来一股窒息的感觉。
待手腕变得僵硬之后,“汪老大”便失去了对手中刀的掌控。
臂膊慢慢落下来,垂在身子旁。
只听得“叮”一声脆响!
一簇火花在他身旁炸开。
手中的刀和刘睿影的剑尖相交,被高高挑起,贴着他的耳朵,削去了鬓角处的几缕花白发丝,牢牢的插入身后的墙壁中,没入了整个刀身,只留个刀柄在外。
这面墙壁刚好是汤中松用背依靠着的。
刀就插在他脑袋旁边不足三寸的位置。
但在刀锋袭来的时候,他却没有丝毫紧张。
因为他相信刘睿影,相信自己的朋友必然是心中有数。
“刀是好刀,就是用刀的人太心急了!”
汤中松反手将刀从墙壁里拔出,用手拨弄着刀刃说道。
刀身依然坚挺,没有丝毫卷刃。
他吹了口气,将刀身上带出的墙壁渣子吹去,然后信手一抛,稳稳的落在“汪老大”脚边。
“汪老大”看着自己刀,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颓唐和挫败……
他还从未输的这般彻底过。
大老姜暗自窃喜……同时找准机会想要第二次逃跑。
但刚动心思,就看到一根烟杆横在自己的腰身处。
这个位置却是不能再巧妙!
无论他选择哪个方向,以何种身法姿势逃跑,这跟烟杆都可以封住他的所有退路。
大老姜很是不解的看向烟杆后的手,又顺着抬高,直到和老头儿四目相对。
他的眼神已经不再浑浊,但却依然浓稠。
过了片刻,烟杆重新放下。
大老姜也错失了第二次的时机,只好乖乖的站在原地。
老二急忙走上前去,捡起底下的刀,想要重新塞入老大手里。
但老大的拳头攥的很紧,就是一根针、一滴水,也进不去,更不用说粗粗的刀柄了。
第三十二章 破晓
“悉听尊便。”
“汪老大”将双手背负在身后,闭上眼睛说道。
成王败寇,输了的人除了听从以外还有什么法子?
刘睿影输过很多次,也赢过不少。但这次他却没有一点点胜利的喜悦。
他选择无视“汪老大”的话,转而看向了大老姜。
“带我去宝怡赌坊。”
刘睿影说道。
手中的剑微微抖动了片刻。
那一瞬他很像把剑抵在大老姜的咽喉上,逼他应下。可想了想,却是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
大老姜的嘴唇蠕动了几下,继而点头答应下来。
刘睿影冲着“汪老大”兄弟俩挥了挥手,接着又对汤中松、酒三半、萧锦侃招了招手。
说好的要赌大钱,不能说话不算话。
在刘睿影等人跟着大老姜离开后,“汪老大”兄弟俩仍然站在原地。
他没有再搭理这两人,兄弟俩也知道刘睿影迟早还会回来,毕竟那位漠南蛮族的智集还在“会仙楼”里昏睡。
刘睿影可以放慢了脚步,站在面摊老头儿的身旁,眼中满是忌惮意味的审视。
正是因为如此,他没能看到大老姜在转身时那一刹那脸上露出的笑意。
“刀不是我的。”
老头儿说道。
“我知道刀是谁的。”
刘睿影说道。
“既然知道,还想问什么?”
老头儿反问道。
天快破晓,他已经准备收摊。
今晚的生意很不好。
并不是刘睿影等人的缘故,而是一场大风。
他们只是借着这一场大风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罢了。
这场大风把食客们都吹得七零八落,老头儿一共只卖出了不到二十碗牛肉汤面.
“你的面,牛肉汤味很足。”
刘睿影话锋一转说道。
虽然他看得出来这老头儿决计不是靠着这个面摊生活,但如今这么良心的商贩也着实罕见。
牛肉很贵。
要比羊肉、鸡肉、鸭肉都贵。
这个问题曾经让刘睿影想了很久。
明明在牲畜与家禽里,牛的个头最大,一头牛的肉最多,但偏偏最大最多的价格却是最高。
不过后来他知道,牛肉水汽大,一斤牛肉出锅时只剩下七两不到,也就稍微解答了他心中的困惑。
“牛肉放得多,自然味道就浓。”
老头儿说道。
既然刘睿影想聊,他便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何况汤浓汤淡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老头儿并不像别家商贩那样,有自己的秘方,不足为外人道。他的秘方就是多放牛肉,并且都是新鲜宰杀的上好牛肉。
老头儿说完,掀起拉板车上的盖布,指着一个铁皮桶,让刘睿影看。
这个铁皮桶很深,内外都被锈蚀的看不出样貌。
原本应当是白的反光,现在却是暗红色,犹如快要凝固的鲜血。其中还掺杂了许多斑驳,就像是一双双眼睛。
当刘睿影看向其中的时候,这一双双“眼睛”好似也在盯着刘睿影目不转睛。
桶的底放着些东西,好似岩石一般,可以清楚地看到些许纹理。
但刘睿影知道,这些东西绝度不会是岩石。
因为老头儿虽然古怪,但却是个正常人,没有疯病。所以他是不会在自己出摊的拉板车上装一桶石头块子,还在这个当口让刘睿影看。
“这是什么?”
琢磨了许久,刘睿影还是没能看出来,只好疑惑的问道。
“牛肉。熬汤的牛肉。”
老头儿说道。
刘睿影无言。
牛肉不管是生熟他都见过。
生牛肉颜色鲜红,像是一团火。熟牛肉煮的和卤的颜色各异,但也会散发出浓郁的肉香味。
这铁皮桶里的东西,颜色不对,味道也不对。
老头儿说是牛肉,反倒让刘睿影觉得他是在消遣自己。
“熬过汤的牛肉,已经没有了任何味道。便扔了。”
老头儿说道。
刘睿影伸手掂量了一下铁皮桶,起码有十几斤重。
现在他知道为何老头儿熬出来的牛肉汤会有这么足的味道,因为每块牛肉在熬制了一定的时间后,全都被他取出扔掉,当做了废料。
这样一来,始终都有新鲜的牛肉放入,汤底也就能时刻都保持足够的味道。
“本钱不小。”
刘睿影感慨道。
“图个乐子,找点事做。”
老头儿说道。
随即两人陷入了沉默。
老头儿见刘睿影没有要走的意思,再度拿起烟杆,想要再抽一锅。
刘睿影忽然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有些不太自然。
“我这跟烟杆,跟了我快二十年了。它前面那根,就是在不太平的年代断的。”
老头儿说道。
他仿佛对刘睿影的心中所想了如指掌。
这句话却是从侧面佐证了他的想法。
“用的久的东西,就是有感情,还顺手!”
刘睿影说道。
“跟着久的人也是一样。”
老头儿说道。
刘睿影却突然笑了起来。
老头儿也笑了。
两人互相心照不宣。
“袁洁还
好?”
刘睿影问道。
“就在中都。”
老头儿说道。
他就是当年袁将军府上的老管家。
照他的话说,在“不太平的年代”,也是尸山血海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一员战将。
后来胸膛中了一箭,伤及肺部,便经不住马上的折腾。也就在这之后,染上了爱抽烟的毛病。
中箭伤肺,抽烟亦是上伤肺。
他这辈子该当找个能人看看八字。
袁洁除了自己的父亲外,最敬畏的就是这位老管家。
刘睿影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但时过境迁,却是印象模糊。要不是看到那柄刀,和烟杆,根本不会联想到他就是那位老管家。
“我以为她早就离开了。”
刘睿影皱着眉头说道。
袁将军身死后,他在定西王域边界和袁洁见过一面。以为袁洁却是不会再回到中都城这处伤心之地,却是没想到她还是回来了。
一时间,刘睿影有些不敢面对这个事情,他已经遥想到他们再次在这里见面的情景。
“你们已经见过了。”
老头儿说道。
“嗯,是见过。”
刘睿影说道。
“不是外面,是这!”
老头儿抬起右臂,伸出右手食指,朝地下一指。
刘睿影浑身骤然震悚。
他说的地方不是定西王域的边界,而是中都城!
自从回到中都城,虽然见过不少新人,但哪里有袁洁?但老头儿的话显然也不是无的放矢,脸上虽然带着笑意,可说的话却不是玩笑。
老头儿说完便开始忙活着收拾摊子。
先用长柄勺将锅里的牛肉捞出来,扔进铁皮桶里。然后将牛肉汤全部倒在路边。
立马就有几只一直藏在暗处的野狗冲上来舔事。
待刘睿影再回过神来时,耳边传来一阵吱吱扭扭的声音,却是老头儿推着拉板车,托着步子,渐渐远去。
他记得这老头儿是成过家的,不过却是个又瘸又聋、爽直泼辣的老姑娘。
听说也是个苦命的人,从小在大府邸里帮工做活,后来那家主人死了,夫人觉得她碍眼,就将其赶了出去。
好在还是给了她些银钱,不算是太过于刻薄。于是这老姑娘就随便找了间没人要的破房子往下。
反正没人要,也正好省了租子。
一开始他不知道该感谢什么,便经常出门瞎转悠。
不识字的人往往迷信,她也对神明二字极为敬畏,转悠时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神庙。
她总是一个人去,避开其他人上香火的时间,然后为自己默默祈祷保佑。
袁洁好似告诉过刘睿影,说她和老管家结识也是在神庙中。那晚的风应当不比今晚小。老姑娘穿着披风,头上还带着顶帽子。
也不知是因为水土不服还是破屋子里不干净的原因,她的皮肤使极为凹凸不平,面颊和弯曲的鼻梁都像是蟹爪兰那样呈现出鲜艳刺目的桃红。
而这老姑娘最拿手的,就是熬牛肉汤。
袁洁还曾给刘睿影炫耀过,说她小时候身体不好,娘亲不知请了多少郎中都瞧不好。
土方子也着实尝试了不少,什么要吃带血的牛肉,生吞去掉毒腺的活蜈蚣、活蝎子!但都没有任何改观。
直到老管家成家之后,每天喝了那位老姑娘熬制的牛肉汤,身子骨才渐渐好转起来。
现在这老头儿晚上独自出摊,想必那老姑娘已经不在人间。
刘睿影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也不知是愧疚还是落寞……
又忽然想起他说卖这汤是为了打发时间,也大抵是为了这曾经陪伴的熟悉的味道和心底里永不逝去的人儿吧。
那老姑娘再丑,身影也被印在了老头儿的脑海里,成为一抹亮色。
路的另一头,汤中松、萧锦侃、酒三半三人和大老姜还在等着他。
快步赶上后,三人很有默契的对刚才的事情只字不提。
“今晚宝怡赌坊人多吗?”
刘睿影问道。
“和那天一样。”
大老姜回答道。
眼神却是有些躲闪。
距离“宝怡赌坊”越近,他反倒是越发不自然起来。刘睿影觉得他这种举动太过于反常,故而用眼神提示了一下其余三人,莫要太过于轻松。
实际上只有两人。
因为萧锦侃却是看不见他的眼神。
不过他也是唯一不用提醒的人。
大老姜就是再能算计,也算计不到萧锦侃。一个人倘若是想和至高阴阳师拼算计,只能自取其辱。
想要这么做的人,想到至高阴阳师这个名头就先怯了三分,就算有勇气再进一步,这至高阴阳师的名头也不是空的,恐怕在他想算计的那一刻,就已经被萧锦侃先算计到了。
上次刘睿影怎么去的“宝怡赌坊”他根本不记得,醒来时就在床上,在温暖的被窝中。
不过他还记得那床上铺着湛蓝刺绣罽,自己的脑袋两侧分别放着两个用丝线绣的碧绿色金钱蟒靠背,连着一双引枕。
被子是被他压在身下还是盖在身上已经有些模糊,但秋香色的背面着实是少见。
当时他就想要看看上面得纹饰,但从床上起来之后,却是就忘记得一干二净。
至于屋子里点的灯盏,还有桌案两边各自安放
着一对梅花小几,边沿处有个文象牙香盒与汝窑瓷器,等器物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唯一让他没能理顺思路的是,从房间出去后对着的八间大正房,以及两边的三门厢房,还有数间连着长廊的耳房究竟是作何之用,又通往哪里。
想到这里,他不禁开口问道,婢女伺候他更衣之后,递给的酒杯里为什么是水。
“因为有人不想让你喝酒。”
大老姜说道。
“谁?”
“我不能说。”
大老姜摇了摇头。
“你不是宝怡赌坊的东家。杜彦害怕的人也不是你!”
刘睿影沉吟了片刻说道。
话音刚落,众人已经走到了宝怡赌坊门口。
大老姜右手虚引,做了个请的手势。
走在最后的萧锦侃进入之后,他这才跟着进去。
“还是要先更衣,再喝酒?”
刘睿影问道。
“若是刘典狱不想,也可以不必。”
大老姜说道。
“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
刘睿影反问道。
大老姜不再回答,而是拍了拍手,唤来几位婢女伺候。他自己却轻轻拉住刘睿影的胳膊,说道:
“刘典狱别那么着急去赌钱。”
“不赌钱,我来赌坊做什么?”
刘睿影说道。
但大佬姜却指着一处正房,想让刘睿影去往那里。
刘睿影只看了一眼,便被深深的吸引。
那间屋子似是有种奇异的魔力。
他匆忙和其他三人打了声招呼,便独自朝着那间屋子走去。
酒三半还想要问问清楚,却被萧锦侃和汤中松联手拦下,架着他的胳膊,跟着婢女的引导,去往另一处屋子赌钱,由大老姜亲自开局坐庄。
刘睿影推开房门,发现这哪里是一间屋子?门后面却是连通着一座城。
街面灰溜溜的,单调划一,并且排列着许许多多的住户。
这些住户各个都大门紧闭,但几乎家家门口都有厚实的石板砌成的三级高的台阶。这样的街道只有在平南王域和安东王域才能看到,那里雨水多,为了防止雨季时涨水倒灌,便得在门口砌上台阶。
中都城里决计不会有如此风格的街道,起码在刘睿影的脑中没有印象。
刘睿影走入门中,在街面上踏出第一步后,就感觉自己的余光中有无数的小点正在闪光、正在散发出芳香。
目光怎么可以感觉到气味?
但刘睿影的的确确就是感觉的这样强烈。
紧接着整个环境都在氤氲中悬凝,他像是步入了一个隐而不露、却又丰富至极的人的内心精神。
这里的空气好似不会流通,就像是一朵纤细娇美的花,孤零零的开着,虽然依旧香甜诱人,但却始终无法引起人们的兴趣。
继续朝前走了几丈远,两旁的人家已经不见。
原本该是门户的位置,被一幅幅巨型的挂毯上所取代。
挂毯的颜色已褪得模糊不清。
但这样却反而给毯子上的画面增添立体感,显得表现力十足,即使刘睿影根本看不清画面中想要表现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当他不小心用手肘触碰到挂毯时,竟然可以用心读懂其中内容。
一位女子正在顺着她嘴唇的轮廓线上涂抹着不知是什么,身上穿着一件极为厚实又显得十分滑腻的裙子,颜色极为复杂。
身下是一艘造型古朴的木船,像是在光阴长河中行驶了不知多少个年头。
若是将发生过的重大事端都比做厅柱的话,它就这么驶过一柱柱,一厅厅。
身后站着一群千娇百媚的侍女,正在互相调笑。略显臃肿的身
挡住了船尾处一个土里土气,还在挂着鼻涕哭哭啼啼、衣衫极度寒酸的小男孩。
挂毯顶端,摆着无数个造型奇特的器皿。
枯白的半圆形器皿,如同被打磨光滑的半只人头骨。
看上去细腻而坚硬。
刘睿影凭眼力淡定,这绝非是天然形成的,虽然看似粗糙原始,但或许也出自当时那个年代的能工巧匠之手。
这器皿的中部,还环绕着一圈深蓝色的花纹,繁复冗长,却又很是统一。
若是沉下心神看去,反倒是觉得有些像是夜晚的海浪,在一**的涌起又平息。
刘睿影从未在别的地方见过类似的纹饰。
天下间除了草原王庭有自己独一无二的文化与传承之外,其余的奇怪应当都是来自于漠南蛮族。
这么一想,那宛如人头骨般的器皿倒还真像是出自漠南蛮族的手笔。
毕竟以蛮族的嗜血和野蛮来说,将人杀死之后,头骨做成器皿,饮酒吃肉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置于器皿之中的一坨坨无法描述的东西,正在朝着四面八方散发着出股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刘睿影并未注意它时,并不会闻到。但现在想要把精神抽离出来,却又有些欲罢不能。
这种味道很快就充斥了了整个街面,并且越来越清冽。
不知过了多久,他逐渐开始适应,竟然还觉得在这种**里,透露出了些许甜滋滋的气味。
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让这种气味充斥自己的整个肺部,接着又徐徐吐出。
刘睿影双眼迷离间,看到道路尽头有人影闪动,似是围坐在桌边,埋头吃喝着什么东西。
第三十三章 惊逢【上】
刘睿影隐约听到从街面的另一端传来许多低语,像是一个人徜徉在舒服的梦境中呓语一般。
他虽然听不清楚说的是什么,但却觉得这声音和语调十分熟悉。不过要是足够熟悉的话,刘睿影应当能够想起是在何时何地听谁说过,可他现在却根本没有一点头绪,只是单纯的觉得有些耳熟罢了。
这低语之声随着刘睿影的脚步靠近渐渐大了起来。
即使他仍旧想不起来这是谁在说话,心里已经对这人的性格有了大致的确定。
有些人说起话来总是轻言轻语,看上去似是极为唯唯诺诺。实际上他们却并不是如此,而是觉得自己的头脑中好似有什么东西脆弱又柔软,亦或是已经变得支离破碎。
只要说话的声音稍微提高些,或是声调的转折多些,就会让这脑子里的东西变得更加稀碎,甚至游移到别处。
但这样的人偏偏又很健谈,不能容忍自己或是旁人长久的沉默。
即使独自一人带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旁人同他说话,也会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有可能这种感觉令他更加熟识。
毕竟和旁人交流,哪怕是再好的朋友,再熟悉的恋人,也会有各种各样的分歧。
同自己说话就不会有这种情况存在,可以尽可能的躲在自己所构建的一方小天地中,自由徜徉,不被外界的任何所打扰。
刘睿影以前见过关押在中都查缉司里面的死囚,他们由于严刑拷打的缘故,浑身上下没有什么好的地方,也就变得极端、偏执起来。
不知何时,就会觉得肺部是全身上下最为重要的部分,因为在他们的有限的认知中,觉得死就是无法呼吸这么简单。
故而他们会一直吵吵嚷嚷,不停地说话,为的就是防止肺部的血脉失去流动与灵活,甚至觉得这样做还能起到“延年益寿”的功效。
在耨中程度上来说,的确是对在牢房中频发的胸闷气憋之症有缓解的功效,否则这些个犯人就会整天有气无力地苟延残喘,把并不重要的小小点,都看做非同小可的大事。
但现在位于街面尽头的人显然和中都查缉司中的死囚并不是处于同一种境地。
不在同一种境地的人,却有相同的毛病,这让刘睿影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当刘睿影走近之后,他看到有人坐在一张方桌旁。
说是方桌,是因为刘睿影不知该怎么形容。
这张桌子要比普通的方桌大不少,主要是在长度上。
也没有任何棱角。
方桌该突出的地方,反而变成了圆弧状,看着很是光滑、平整。
整个桌子的中心处是森白色的,打磨的手艺只能说一般。
刘睿影距离桌子还有半丈远的距离,就能看到中心这一块桌面上有无数颗粒状的凸起,密密麻麻的连成一片。
但又并不规整,犹如暮春时的花园,总是东一堆西一堆的,然后在花簇之间的缝隙里铺满了掉落的花瓣。
外围是一圈秋黄色的边沿,看不出是什么质地,应当是某种木材。
刘睿影站在这里,却是一步都不肯往前。
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处何处,敢于朝前走的原因就是因为这里有人。
在一个陌生的环境中,寻找和自己的同类是一种本能。
草原上的狼,看似凶猛无比,可当它们一旦脱离了群体,就会像被霜打了的野草一般,变得蔫吧起来。
而这人大大方方的坐在这里,显然是对此间环境极为熟悉。
刘睿影本能的感觉,自己若是和他有个恰到好处的距离,就不会出现什么大的意外。
可惜的是,这人的面貌刘睿影始终看不真切。
他坐在桌子的彼端,算上桌子的距离,和刘睿影之间还相隔有大概一丈多远。
其实以刘睿影的眼力,这点距离根本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但人身上穿着一件极为宽松的大氅,头上还带着个帽檐压的很低的风帽,刘睿影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嘴唇与下巴。
从这两个部分看来,他应当是个男人。
要是女人长着一个这样的下巴,未免也有些太过于刚毅。
他的下巴倒是很符合比例,不长不短,但却棱角分明。像是从脸颊下方接出来了一块,乍一看还显得有些突兀。
下巴山没有胡须,刮的很是干净。
皮肤却是要比很多足不出户的阔太太、大小姐还要白皙几分,好似从来没
有晒过太阳似的。
两片嘴唇很薄,下嘴唇要比上嘴唇更加薄。
按照面相的说法,这样的人往往都无情、刻薄,为了自己的目的会不择手段。
好在刘睿影并不迷信,不会根据一个人的下巴形状和嘴唇厚薄就断定他的脾气秉性。
刘睿影在这里站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但那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仿佛根本没有看见一般。
他的风帽压的如此之低,刘睿影也在纳闷他是否可以看得见自己的身影。
正在刘睿影犹豫要不要先开口,打个招呼的时候,这人忽然动了动,将自己的两只手放在了桌面上。
他的手却是要比下巴更加白皙。
这显然极为不符合常理。
任何人的手应当都是使用的最多的部位,也是最容易受伤害的地方。
不过他的双手,骨节奇大,甚至有些病态,像是老榆树的树干上生出的疙瘩。
他的双手在桌上搁置了片刻,左手重新放在桌子下,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精巧的罐子,也是森白色的,打磨的不平整,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颗粒状凸起。
这里的东西好似都是一个风格,亦或是用同样的材质所打造。
他打开罐子,从里面冒出一股子浓郁的花香。
并不是湿润、新鲜的花香,而是略微有些**。
当他从罐子里拿出这香味的来源时,刘睿影认出这是极为少见的
椴花茶。
他把用罐盖当做计量,然后把茶叶倒进一只小碟后倾入开水。
装开水的壶,和装茶叶的壶一模一样。
不过对于茶叶和开水而言,根本不用担心混淆。
反正都是要冲泡在一起,不分彼此的。
干燥的花梗在开水的泡发下,变得弯弯曲曲。
花梗处,梗梗相勾的不断舒展开,组成一幅幅荒诞不经的图案。
有一朵,似是还未干燥的彻底,从其中绽出一星苍白色的花蕊来,像是人为故意点缀上去的。
大部分的花朵,还是因为干燥脱水的缘故,失去了本色,或者改变了原貌。
有些花梗上还残存这些许叶片,被开水一烫,顿时变成了一堆七零八落的碎片。
光透过水,照射在这些碎片上,和飞虫透明的翅翼一模一样。
这些碎片却又彼此之间纠葛在一起,练成一大片,如同被编了一般。
这种花茶之所以稀有,是因为每一朵的形态都不一样。这也就成了一种检验真伪的方法。
而他的茶汤,却是灰色的,上面浮着一团团细小的泡沫。
紧接着花梗最末端,就会有微弱的绿。
和初春时,冰雪刚刚消融后,枝头绽放的嫩芽一样。
花朵呈现出圆月形,在开水的冲泡下,绽放出怡人的玫红色。
这是唯一种在干枯后,遇到水,还能回归本色的花。
玫红渐渐变深,成了嫣红。
透过水的反光,把细梗托着的花蕊,衬托得金灿灿的。
这人轻轻晃动着茶杯,不断波动的光影,还折射在了刘睿影的脸上,偶尔让他有些睁不开眼。
这反光也成为一种标记,证明这些花朵在未曾被采摘、晾干前,是多么的斑斓动人。
茶香溢出。
这些花朵曾经在黄昏时,挂在树上,也曾散布过醉人的芳香,现在这宜人的色泽犹如的烛光般,仍然保留着昔日的颜色。
只是已经不再那么显眼,变得半明半灭,昏昏摇曳,宛如时近黄昏。
“还记得我吗?”
这人突然开口问道。
嗓音嘶哑的听起来像是嘶吼。
但他的风帽还未从脸上去掉,刘睿影根本无法从声音上就辨认出此人的身份。
刘睿影只能沉默。
但此人似是毫不介意,根本不管刘睿影是否会回答自己的问话,却是自顾自的喋喋不休起来。
“这种茶我以前也没有喝过,只是听别人说它很少见,很稀有。我从来都不喜欢喝茶,不是因为不好喝,是觉得太麻烦。喝茶必须得要先烧水,对于水的来源好像还有极为苛刻的要求,什么山泉水、无根水之类的,我都不懂……”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刘睿影看到他的喉结上下移动了一下,似是吞咽了一口唾液。
“除了水之外,还得有炉子,有水壶,有茶壶。这些东西缺了一样,喝茶的感觉好像就变得不
完全起来……所以这件事对我而言,却是形式上大于实际。喝茶并不是为了解渴对吧?”
这人又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刘睿影知道他仍旧不是让自己回答,只是在自言自语的过程中用了个疑问的语气而已。
“我要喝茶的时候,一定是我渴了…… 但等泡好了茶,要么被渴死,要么就是已经渴过了头。不对,口渴和饿肚子不一样,饿肚子到了一定的时候,就会直接昏倒过去,但口渴的感觉应该始终都是那样,甚至还越来越严重才对。”
说到这里,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宽大的袖口中露出了一截手腕和小臂。
刘睿影看到他隐藏在大氅下的皮肤上,全都布满了错综复杂的疤痕。
这种痕迹刘睿影一眼就认了出来,是鞭痕,还是浸过水的皮鞭,才能在人身上留下这样的痕迹。
不过普通人的身上怎么会有这样的鞭痕?
即使是中都查缉司或是诏狱中的犯人,挨鞭子的部位也往往都是背部。
没有人会选择抽打手臂。
因为手臂上的皮肤总是要别处厚实的多,而抽打的目的就是为了造成最大的痛苦。
唯有痛苦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能破碎一个人的坚持和骄傲,甚至让他彻底放弃做人的尊严,像一条野狗般,蹲在地上,对旁人丢弃过来的一根没有任何肉丝的骨头摇尾乞怜。
当他的手放下后,刘睿影的目光又接着转移到了他的手上。
双手的手背处,相同的位置,有个浅淡的疤痕。
这道伤口,一开始刘睿影还并未察觉,现在却是越看越醒目。
手虽然是最容易受伤的位置,但很难有人会伤在手背上。
接触外物的位置,都是手指和掌心。
手背高高在上,根本不会有什么可以伤及的原因。
他眼看刘睿影的精神都在自己的手背上,却是也不自觉的用双手开始互相摩挲。
“你是说这里啊!也对,当初见面的时候还没有这伤疤,你觉得奇怪是正常。这是我自己弄的,至于到底是怎么弄得,又因为什么,我可以说给你听,但我觉得你不想知道……”
“用刀子穿过身体的时候,可以感觉到锋刃在筋肉与骨骼间一寸一寸的进入。一开始会觉得冰凉,但慢慢的……慢慢的,血液就会让锋刃便温暖起来。你体会过这种感觉吗?”
这人问道。
“没有。”
刘睿影等了半晌,他都没有继续说下去,便摇头回答道。
他虽然受过剑伤,但着实没有用过什么锋刃来刻意伤害过自己。
剑锋划过,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哪里有那么多的闲暇去感受?
那一瞬间,就足够的锋利与冰冷,哪里还会在耐着性子,感受接下来的温暖?
何况在临敌之际,很多痛苦都是后面才会慢慢体现,根本不会在当时有任何反应。
刘睿影无法理解他所说的快感,但却隐隐的朝后退了几步。
“你是不是嫌我啰嗦?”
此人很是小心翼翼的问道。
生怕自己的言语弄得刘睿影不高兴一般。
刘睿影听着这话,觉得有些想笑……
他明明对眼前之人没有任何印象,他却跟个许久未曾见人的老婆婆一般,一开口就喋喋不休的,说的还尽皆都是让刘睿影感到莫名其妙的话语。
这种人最为孤独,因为平常无人交谈,无人能得知他的想法,因此才会跟一个刚见了面的人就说这么多话,哪怕别人眼里都是戒备,可他已然将对方当成了心灵沟通的好友。
悠忽一阵小雨从天幕上飘然而落。
雨滴打在面前之人的风帽上,堆积成了一小滩积水。
他伸手帽檐抖了抖,积水顺着凹陷,洒落在桌上,溅起了不少水花。
直到现在,他好像才意识到自己头上戴着风帽,并且帽檐压的很低。
待他将所有的水珠都抖落干净之后,他的手放在头顶,轻轻滑到帽檐处。
刘睿影以为他终于要将帽子摘掉,但他的手却就这么重新放下,转而将刚刚泡好的茶朝前一推,停在刘睿影面前。
对于这种不知名的东西,刘睿影是决计不会喝的。
虽然他认出来了这是什么茶叶,可并不代表其中没有别的东西。
不知是巧合还是什么,茶杯停住的刹那,雨也停了。
第三十四章 惊逢【中】
这杯茶无论有没有毒,刘睿影都不会再喝。
方才下雨时落入其中的雨水还不算,更有从风帽帽檐上抖落的积水。
这些全都落在了杯中,让茶杯都满溢出来,装不下了。
但刘睿影还是伸手接过了茶杯,放置在自己面前。
桌上的积水干的很快。
却并不是自然蒸发的,而是被其中镶嵌的那一块森白吸收了个干净。
桌子好似个活物,会呼吸一般,也知道饥渴。
刘睿影定睛看着,桌面竟是有一阵阵的,规律起伏。
再抬头时,对面之人已经撤去了风帽,仰着脖子望天。
下过雨之后,天晴的很快,但顿时就没有了先前的凉意,开始燥热起来。
太阳很是模糊的躲在不知是云还是雾的后面,可散发出的热却让人无法忽视他。
刘睿影身上穿着诏狱的官服,前胸后背上各有一块皮质的补子,不透水。但两条袖筒和裤腿都被淋湿了个通透,未干的水滴顺着袖口一滴滴落在地上,在地面的石板上发出微弱的清脆。
迎着光线,他只能眯着眼朝前看。
看到对面之人并不算是优美的脖颈,此刻绷着青筋,根根外露。
与其说是优美,不如说是健壮,有如此青筋的男子,该是孔武有力,内中不虚才对。
下颌处的棱角因为他这番姿势,更加棱角分明。
头上没有头发,甚至连眉毛都很是残缺……光头上也都布满了和他藏在袖筒里的胳膊一样的伤痕。
刘睿影越发觉得此人不可思议,但就是想不起来到底他为何会认识自己。
他并不是脸盲的人,只到打过一定的交道,不管时隔多久,那五官都会烙印在脑子里,在该出来的时候出来,如今他的脑子告诉他,他不认识这个人。
“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怎么说也算是有一段同行之谊!”
此人缓缓低下头,平视着刘睿影说道。
这张面孔刘睿影的确是生疏。
判断一个人的几点因素除了面孔外,就是声音和目光。
不过面孔和声音却是都可以改变,目光也会随着心境的不同而不同。
若是有心隐藏,当真可以把这些要素全部隐去,然后再下点功夫改正自己的一些举止习惯。
叶老鬼一双鬼手,曾经就给人做过这样的活计。
也不知是犯了重罪,还是得罪了什么,但出手阔绰,开口就要叶老鬼给他改头换面。
叶老鬼脾气古怪,自是也有一身古怪的嗜好,而这些嗜好往往都不便宜,都得用真金白银堆出来不可。
所以即使再有原则的人,一年到头也有那么几天因为各种各样的外因,暂时得把自己的底线放低些。
黄灿灿的金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也能看的清楚。
叶老鬼收了金子,便给这人划开脸皮,再翻上去固定住,随后切去面部的骨头。
待缝合好痊愈了,整张脸就变得和以前形如两人。
至于声音,更是简单。
只要把让人至哑的哑药,调兑的不那么浓稠,连着喝三天,立马就可以变得沙哑起来,像是不断遭受着风沙打磨,洪水浸透的岩石一样。
不过更多的人还是选择去买一块南阵出品的面具。
但面具终究不是自己的脸面,带得了一时,带不了一世。叶老鬼的法子更加彻底,却也不是人人都有这个运气能请动他出手。
刘睿影观察了许久,还是没能从他的脸上发现任何改动过的痕迹,不由得自嘲般的笑了笑。
想来也是。
叶老鬼若是当真帮他改头换面,又怎么会让他这么个门外汉轻而易举的看出端倪?
这不仅是对他不负责,更是砸了叶老鬼自己的招牌。
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是叶老鬼的作风。
刘睿影摇了摇头。
这人说的话要么啰嗦,要么含糊……根本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最后那句“同行之谊”,让刘睿影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但很快也被否定。
从一开始与他同行的人,到后来都再见过面。
祥腾客栈中的张学究、李韵,还有和他在营帐中喝酒的汤中松,以及后来路上遇到的酒三半、欧小娥,现在不知去向的赵茗茗、糖炒栗子等等。
满打满算也没有几人,所以刘睿影根本想不出到底什么时候与他有个“同行”。
“偷学边军的功夫,是要杀头的。”
这人冷不丁冒出了一句。
登时就让
刘睿影打了个冷战。
这句话是当初在定西王域,集英镇中的祥腾客栈外,从张学究口中说的。
那晚,狼骑犯边,已经突入边五镇。
就连祥腾客栈门口,都有草原王庭的狼骑军士。
岩子出手打翻一座狼骑后,张学究认出了他的伸手,故而说了这句话。
刘睿影就在旁边,李韵则在楼上。
其他的都是些普通的酒客,大敌当前,忙着奔命,哪里还有闲暇去听旁人的对话?
但刘睿影却听的真真切切。
常年居于中都查缉使里,乍一听“边军”二字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现在这人竟是说出了当时的对话。
不是张学究,也不是刘睿影自己,只能是……
“岩子!”
刘睿影惊呼道。
岩子僵硬的面庞上用力拉扯出一道弧度。
这个动作他应当是很久都没有做过了,否则不该是如此生硬才对。左右脸颊连笑都极为不对称,一高一低的,像是个跛子挂在脸上。
“终于想起来了,不然我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
岩子如释重负般的点了点头。
刘睿影将他认出来,显然让他很是开心。
一个人真正开心的时候,即使不笑,都能让人感觉得到。他会从眉眼中,甚至耳朵鼻孔里都流露出来。
但刘睿影却没有这么开心。
相反的,他心中很是疑惑。
自从汤中松故意受伤,弄得李韵身份暴露,在定西王域待不下去,只得抽身遁逃之后,刘睿影也离开了那里,直奔定西王城而去。
岩子一开始还和他们都住在丁州府经营的官驿之中,和那些个流离失所的难民一道等待官府安置。
满打满算,刘睿影与岩子相处也就只有两天左右的功夫,根本算不上熟识。
何况当时的岩子,安静的像一尊雕像。
若是不说话,旁人很难察觉到他的存在。
因为他和张学究都有一身不错的武道修为,当时狼骑犯边又毫无预兆,负责的府令想要笼络住这两人,留在军前效力,这才使得官驿内,他同刘睿影的交集变得多了些。
不过当时的岩子并不是这般模样。
身材魁梧的犹如铁塔,双眼目光炯炯,眉眼鼻子说不上多好看,但起码是一张标准的国字脸,长相方正,和现在的岩子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也难怪刘睿影认不出。
一时间,刘睿影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得陷入了沉默。
对于不熟悉的人,当然就没有话说。不过想到自己竟是在宝怡赌坊中见到了岩子,心中又觉得甚为诡异。
“你和宝怡赌坊是什么关系?”
刘睿影想了想说道。
他不知岩子的脾气秉性,便也摸不准脉搏。深处诡异之地,却是不敢轻举妄动。
在一个自己把控不了的地方,还是静等机会,观察形式,捕捉每一处有利的细节,最后才能反宾为主,反败为胜。
“我不爱赌钱,甚至酒都喝的很少。集英镇的祥腾客栈里,是我第一次喝酒,也是最后一次。”
岩子回答道。
这般明显的答非所问,更是让刘睿影认定他和宝怡赌坊之间的关联不浅。甚至站在大老姜背后,操纵着杜彦的人,说不定就是他。
想到杜彦那般决定高手,竟是都如看家犬一般,任凭躯驰,刘睿影就觉得心中无力。
“不赌钱的人也能开赌坊,很多酒肆的老板都滴酒不沾。”
刘睿影说道。
岩子笑了笑,重新拿出个茶杯,往里加了些茶叶,随会倒入滚水。
刘睿影眼睁睁的看着他把这杯还在滚开的茶水,端起来,仰脖一饮而尽。
连带着其中花茶的花瓣和茶梗都倒入嘴里。
“咕咚”一口咽下去茶水后,嘴里开始蠕动起来。岩子竟是像吃饭菜一般,将花茶全部嚼碎眼下。
不过脸上仍然带着诡异且极为不平衡的笑,让刘睿影看不透他的心思。
“宝怡赌坊是个盒子,里面装着中都城这些年来最大的仇怨。”
岩子说道。
门牙上还贴着一小块花瓣的残渣。
说完后,他伸舌头舔去。
刘睿影有些恶心……胃里阵阵作呕。
岩子的舌头像是一条小蛇般,盘踞在嘴里,又窄又长还很灵活。要是全部伸出来,足以舔舐到他自己的鼻梁和下巴。
这已经超脱了人应有的范畴,让刘睿影心中更是提防不已。
“你有
什么仇怨?”
刘睿影问道。
既然他有心解释,刘睿影便也顺着话接下去。说不定三五句之后,就能弄清楚宝怡赌坊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的仇怨与中都城无关,但其他人或多或少都有些关联。他们的仇怨对我有帮助,也算是志同道合又各取所需。”
岩子说道。
刘睿影不禁冷笑。
这世上所有的事端,不论好事坏事,有什么不是志同道合,各取所需?
不志同道合,就没有办法一起共事。不各取所需,却是迟早因为反分配不均而内讧。
这种结论放在每个人心里都是正确的,即便是做不好的事,也是出于它对自己正确的角度。
刘睿影心中反而坦然了不少,但他却感到岩子变得越来越紧张。
先前他的话很多,很啰嗦,也是紧张。
不过现在他除了紧张还有痛苦。
心里有痛苦的事,最好的方法就是在和朋友喝酒时,不经意的说出来。因为朋友的存在的目的不仅仅是分享快乐,还要可以承担痛苦。
可是岩子没有朋友,所以他的快乐和痛苦,都没有人可以倾诉、宣泄。
因此这两种情绪都会堆积在他的身体里,化作不哭不笑的麻木,憋的久了,即使来了朋友,快乐和痛苦也不会被说出去。
他已经习惯那般自我消化的样子,也不会适应倾吐为快的爽意。
“费尽周折的想要见我,究竟是为了什么?”
刘睿影懒得再和他兜圈子,生怕一会儿岩子缓过神来,又开始得喋喋不休。于是便开门见山的问道。
岩子却丝毫不着急。
又喝了一杯滚水冲泡的花茶后,砸了咂嘴,闭上了眼睛。
刘睿影看向他的面庞,即使是闭着眼,也好似有目光时刻都在自自己身上游走。
“我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岩子开口说道。
刘睿影从鼻子里重重的出了口粗气,来开一把椅子,顺势坐了下来。
“在草原王庭,我的交易做成了。但在震北王域,那王爷脑袋不开窍,却是没做成。”
岩子接着说道。
刘睿影压住心里的震撼,尽力让自己的心情保持平顺。
“那你为什么觉得就能和我做成?”
“因为你有不能拒绝的理由。”
岩子说完,猛地睁开双眼,手臂平伸,在两侧用巴掌一抹。
半空中顿时腾起两片云雾,犹如平静的湖水,更似镜面。
他握住几乎已经变得具体的雾的边缘,朝着刘睿影的方向轻轻一推,使其正面对着。
待刘睿影看清其中的东西后,一巴掌排在了桌面上。
但桌子好似提前知晓了刘睿影的想法,他拍下去的位置,骤然凹陷。
刘睿影肘部“咯噔”一声,却是空空出手,没有任何着力。
他以极为复杂的神情看着岩子。
胸前的衣襟都因为剧烈而急促的呼吸,起伏不断。
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迎着刘睿影的胸膛,让他的脑中不由得划过一抹残酷。
这抹残酷侵占了他的心扉,让他清醒的大脑都被充盈。
在本性面前,他可以忍耐,或者压制住这名为残酷的劣性,只是一旦有故意将其激发的,那就连他自己也控制不住,此刻他的心思,已经不是他能全然左右的了。
他并不是个残酷的人。
若不是每次都万不得已,他根本不愿意去伤害别人,甚至杀人。
不过这样的想法,是建立在也没有人会伤害他的基础上。
如果有人过来主动伤害招惹他,那么也就不存在他残酷不残酷,即使是一个懦弱无比的人,也不会任人欺辱,兔子急了且会咬人,何况刘睿影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性的男人!
以前刘睿影活的很是自私。
因为没有人告诉过他该什么是包容和珍重。
但这世上偏偏有人想要冒犯旁人的尊严,打压甚至侵袭其他人的生命,好似自己天生就有这种权利一般。
这种人已经不是可恶这么简单了。
鸡鸣狗盗之事,做多了是可恶,可这样的人,决计是可恨!
尤其是用一个人所珍重的东西来威胁他,却是最最可恨!
对付这种人只有一个法子。
那就是让他们明白,自己不是老天爷,不能晴时下雨,雨天落雷。就得用刀剑偿还,胁迫旁人的同时,自己也被胁迫。伤害旁人的同时,自己也被伤害!
第三十五章 惊逢【下】
刘睿影的手扶住了剑柄,但却没有握紧。
这个动作的改变,看似不经意,实则有他自己的打算。
岩子到底说完没有,刘睿影并不清楚。
但事到如今,无论岩子说了什么,也改变不了他扣押凌夫人的事实。
从文坛龙虎斗结束以来,整个擎中王府包括擎中王刘景浩在内,都在寻找凌夫人的下落,可却都毫无头绪。
没想到却是被刘睿影歪打正着。
至于岩子口中的“交易”,他根本不感兴趣。
近来这句话听得他耳朵生茧,着实是再听不下去了。
刘睿影也不明白,好端端的安生活着到底有什么不好?却非得用这样的事情不断和人交易?
不过方才展现在刘睿影面前的“画面”有两个,其中一个是凌夫人,另一个却模糊不清。
他也没有问清楚的心思。
何况自己一旦表现出了兴趣,岩子岂不就知道自己有求于他?到那是无论再说什么都没有用,主动权已经失去,无法挽回。
掌握主动权,也代表赢了大半。
“睿影兄是想杀了我?”
岩子直截了当的问道。
刘睿影也不知是猛然被叫破了心事还是打断了原本正在筹谋的思路,扶在剑柄上的右手在岩子“杀”字刚出口时,便骤然朝下挪动了几寸。还很是刻意得放松了手腕,看上去懒洋洋的搭在了剑鞘上。
对于岩子的话,刘睿影没有立即出言反驳。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但顺着对方的话头,仔细想了想,好似心中对岩子也并没有什么过分的杀意。
充其量,只是他莫名扣押了凌夫人,让刘睿影十分担忧罢了。
对一个人的担忧,源于对一个人的在乎。
而这在乎却又是相互的,不可能似竹竿子捅火般——一头热。
凌夫人不管是平日里调笑刘睿影,让他叫自己姐姐也好、亦或是命他不明不白的配自己喝酒也好,骨子里对他的关照刘睿影是能够感觉得到的。
那是极为特殊而又令人眷恋的感觉,尽管在典狱依旧是办事,可有了这种温和的情感,就会让人身心都舒坦起来,少了些江湖的气息,多了些亲近。
虽说在无父无母,但这么多年生长在中都查缉司里,有吃有住,没有沦落到下雨时淋雨,走在长街上随地件东西吃的地步,但精神上无论是谁都想要有这么一个人的存在。
有了这么一个人存在,就像漂浮的浮萍,即使被冲的无影无踪,底下也好似有了根一般,把它牢牢的拴住,再大的风浪后,都能有归所。
即便很多时候看起来玩世不恭,吊儿郎当,可当真需要的时候,却又是最为可靠的。
这种感觉刘睿影没有感受过,所以当他感受过后,便对此十分依恋。
他和凌夫人相识的时间极为短暂。
有些人喝顿大酒,外加睡个懒觉后,爬起身来吃完醒酒的牛肉汤面,朝碗里多倒点醋的时间差不多。
不过就在这不长的时间里,刘睿影却是对凌夫人建立起了一种信任。
此番来宝怡赌坊,主要是因为“汪老大”兄弟俩捉住了个漠南蛮族的智集,刘睿影想要顺藤摸瓜,彻底查清楚宝怡赌坊究竟是个什么来头。
对于见到岩子,又知晓了凌夫人的下落,则是完完全全的意外。
他从未想过凌夫人会和岩子有什么交集,也想不到他们之间能达成什么交易。
“放人。”
刘睿影说道。
相对于岩子的直截了当,刘睿影也很是干脆利落。
无论其中包括什么缘由,他都必须见到凌夫人再做打算。
现在他来宝怡赌坊的主要目的,已经彻头彻尾的变了。
至于岩子和此处诡异环境与宝怡赌坊的关系,刘睿影也无心去探究。
尽快让凌夫人回到擎中王府里,主持大局,把那些明处暗处的势力彻底肃清出去才是头等大事。
“我虽然不是生意人,但也知道‘空手套白狼’这个词儿。方才说了交易,睿影兄却不管不顾,甚至于用长剑威胁,不觉得有些太失礼了?咱们之间也不是陌生之人,毕竟还是同桌共饮之谊、同行之谊的。这般贸然的威胁,让我心里也很不舒服……”
岩子说着说着气势全无,竟是还夹杂了几分委屈,好似刘睿影当真做了什么让他极为伤心的事情一般。
扭捏造作的模样,令人作呕。
看着身材魁梧,面容狰狞,双臂和头顶都布满鞭痕的铁血汉子说话竟然开始哼哼唧唧起来,刘睿影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浑身一抖。扶在剑鞘上的手,也短暂的离开了片刻。
岩子却对此无动于衷。
他伸出左手,胳膊肘撑才桌面上,用手掌扶住额头,好似在掩面叹息。
可右手却在桌子下方,扑簌簌的,不知在寻摸什么东西。
刘睿影皱着眉头,心中堤防之心更胜!
毕竟岩子此人十分古怪,不黑不白的。茶里下毒,袖中飞箭这样不入流的事情,恐怕都能做的出来。
没想到,当岩子的右手从桌下抬起时,食指和中指勾出一个布袋子,下端垂的很低,应当是装了不少实沉的东西在其中。
布袋落于桌面,响声倒并不清脆,刘睿影无法判断出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
不过这般大大方方的落在明面上,倒是让他心中暗暗松开了口气。
谁知,岩子那一双干枯如朽木的手,手背高高拱起,呈鹰爪状。
修长的手指飞快的将布袋口系着的绳结打开,揪住两端,用力一抻,便将袋口扩开到足以让一只手进入其中。
岩子右手探入,满满当当的抓了一把出来,握在掌心。
不过却是手背冲着刘睿影,遮盖的严严实实,让他仍旧是看不到是何物。
正在刘睿影游移是否要抢个先机之际,岩子右手一张,方才握住的东西哗啦啦的散落了一桌子。
刘睿影定睛一看,全部都是开了口的糖炒栗子。
只是早就凉了个透彻,不知是何时炒好的。
栗子已经没有任何香味,砸在桌子上却是跟未剥皮的核桃一样,坚硬无比。
开口处,尽皆都被浓郁的凝固糖浆裹着,呈现出令人作呕的棕黄色。
这样的颜色有很多美好的事物也同样拥有,但眼前这不知搁置了多久的糖炒栗子,着实是让刘睿影无法和脑中的任何美好产生关联。
他努力的回想起剩下的傍晚,倘若明日还是一个好天气,那么天边的晚霞在最后一刻就会由橙红变成棕黄的糖浆色。
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去,都像是给天边和山巅刷了一层刚刚融化的蜜糖。
但它们是新鲜的,且在不断流动、变化。
糖块放在铁板上,经过炉子的加热开始融化时,就像滚油中倒入葱姜蒜等调味料一般,发出“滋滋啦啦”的声音,只是相比较而言,动静稍小罢了。
紧接着糖块的身子就会不断的矮下去,融化成一坛粘稠的液体,从中心蔓延出无数的触手,朝四面八方伸展。
偶尔还会凸起个气泡,但维持不长久,很快就会破裂。
气泡骤然破裂时,下方的糖浆就会干瘪出一个空缺,和现在干瘪在糖炒栗子开口处的糖浆一模一样。
糖浆一旦失去了温度,就会这样干瘪下去。
上面纹理清晰,沟壑纵横,像极了老太太的皮肤。
岩子的身上虽然也布满了鞭痕,但除了鞭痕之外,其他的位置仍旧是细腻、紧绷。
鞭痕像是一条条失去了生命,尸体却又不腐的肉蛇,盘踞在他光滑如镜的皮肤上。一如冷却干瘪的糖浆包裹住糖炒栗子的开口,借着光,从稀薄的位置,还能看到里面的栗子肉。
“糖炒栗子!”
岩子指着桌上散乱的栗子说道。
顺着他的手看去,刘睿影这才注意到,栗子堆中竟是还夹杂了一枚骰子。
一枚棕褐色的骰子。
赌坊的骰子,通常都是白色的,象牙白。
即便不是用象牙制成,也会用其他材料尽力模仿这个颜色。唯有在“一点”的凹陷处,点上红色,以示区别。
可这枚骰子,通体棕褐色,六个面,六个点数,全都是红色,极为鲜艳。
岩子意识到刘睿影的精神全然集中在这枚骰子上,却对此没有任何说道,任凭他打量。
而他自己,却拿过桌上的一颗糖炒栗子。先用门牙将凝固在开口处,已经冷却干瘪的糖浆啃掉,放在嘴里,用舌尖顶起,贴着上颚。让口腔中的温度,使其慢慢融化。
一开始还因坚硬的缘故,边缘处有些刺挠。
随着温度上升,便也逐渐软化。
岩子嘴里“啧啧”作响,很快就令其化为糖水,吞下肚中。
糖炒栗子被他用指甲将壳剥了个精光,囫囵扔到口中,也不见咀嚼,就这么咽了下去。
刘睿影听到“咕咚”一声,这才把精神从这枚奇怪的骰子上抽离开来。
再看向桌面时,方才那么多糖炒栗子,已经被他吃了个七七八八。
“熊姥姥的糖炒栗子?”
刘睿影试探性的问道。
“你也吃过。”
岩子回答道。
“但我没有吃过凉掉的糖炒栗子。”
刘睿影摇头说道。
“对我而言,没有什么差别。既不怕烫,也不怕凉。”
岩子说道。
刘睿影想起刚才他和椴花茶时,是就着滚水一饮而尽的。
如此冷热不分,岩子还能被称作是人吗?
不过此刻刘睿影心中却是有了条极为清楚的线条。
大老姜并没有对刘睿影说谎。
归根结底来看,他在宝怡赌坊内的确算不上任何身份。那些个婢女唤他一声东家,只是因为真正的东家让他坐在那张椅子上罢了。
在石碾街口,大老姜几次想要逃离,但却被酒三半飞掷而来的酒杯拦住,乱了阵脚,泄了气势。
虽未看出他身法到底有多高明,但刘睿影可以确定的是,以这样的身法和武道修为,唬住那些个满眼嗜血的赌客们或许绰绰有余,但根本无法驾驭住杜彦那般的绝顶高手。
站在他背后的,自是还有旁人。
眼前的岩子算一个。
能把凌夫人拘住,即便是用了下三滥的手段也是本事。
她什么阵仗没见过?
不过老套的法子之所以老套,正是因为好用。
有经验的人,光顾着防备其他的新鲜,反而容易忽略了那些个极为老套的法子。
“你应当吃点的。人家可是特意为你做的,说你以前爱吃甜食。”
岩子语气颇为叹惋的说道。
刘睿影很是不解……
自己从未喜欢吃过甜食。
这一点,与他但凡有些交集的人都再清楚不过。
而且这糖炒栗子是熊姥姥做的,刘睿影又怎么会和一个莫名出现在中都城里的老太太有什么剑客?引得她无端做糖炒栗子个自己吃?
来不及细想,眼下的当务之急还是先救
出被拘的凌夫人。
岩子最后一颗糖炒栗子吞下口中,刘睿影的剑尖已经抵在他的咽喉处。
喉结上方鼓着一个小包。
里面正是不上不下,卡在其中的那颗完整的糖炒栗子。
刘睿影出剑的时机着实精妙。
他自己也觉得,此番把握的机会,却是近来的巅峰一剑。
眼动则心动。
心动而手动。
三者之间只有达到极为完美的统一时,才能有如此精妙的机遇。
在岩子用指甲刚刚剥去糖炒栗子的壳时,刘睿影扶在剑鞘上的右手挪移到了剑柄上。
待栗子肉和嘴唇接触的瞬间,刘睿影骤然握紧了剑柄。
吞咽的功夫,只是一刹那的事情。
但凡不是异物、硬物,一个人咽下个东西,决计是要比拔剑的速度更快。
重要的就在于,把握好时间上的错差。
栗子是椭圆状。
舌尖送到舌根后,再朝上一顶,就可以滑落肚中。
刘睿影的剑,在岩子舌根拱起时,从剑鞘中全然抽出,划了道极为精准的弧线,直指岩子的咽喉。
手上用了三分力,使得剑尖在岩子的喉结上方压出了痕迹。
刚好卡住,让那颗栗子无法下去。
只要岩子稍微一用力,想要将栗子硬生生吞入肚中,那来自于剑尖的压迫,便会顿时刺穿他的咽喉,同时也刺穿那个栗子。
到时候这颗栗子便不是包括着糖浆的糖炒栗子,而是拥有了鲜血的温度。
从未有人见过被血包裹着的栗子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亦或是有鲜血凝固在栗子上。
这样的概率不是没有,但却小到几乎不可能发生。
但现在却是刘睿影挥挥手,便能一蹴而就的事情。
被人用剑抵着喉咙,并不是一件舒服的事情。
再坦然的人,表现出的不以为然,也都是装出来的。
刘睿影平静的凝视着岩子的双眸。
想要从他的眼中找寻出些许怯意。
过了许久,显然岩子的表现让刘睿影失望了……
他非但没有露怯,双眼中反而有股子兴奋。
要不是喉咙中卡着个栗子,刘睿影甚至觉得他会勾起嘴角,大笑出声。
忽然觉得手中剑一松,竟是又朝前递进了几分。
岩子却是喉头发力,用柔软的食道,将坚硬冰冷的栗子生生夹碎,然后咽了下去。
现在抵住喉头的,就只有刘睿影的剑。
而威胁,却也比先前少了许多。
岩子可以随时偏转脑袋,亦或是用手将剑锋格挡开来。
刘睿影从未想到还有人能够做到如此!
惊惧之余,自己也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想要学岩子那般,动用喉头的肌肉,哪怕收缩一下,却发现不知该如何使劲,反倒是弄得整个脖颈有些胀痛,舌根发紧,不得已张开嘴,大口喘了几下。
耸动喉结,咽个口水,本是不经意就能做到的平常事,可却真的付出专注去想喉咙如何耸动,却反而忘了该怎么吞咽,像口气卡在中间,吞不下吐不出。
岩子终于勾起嘴角,冲着刘睿影轻轻笑了笑,同时左臂轻轻抬起,在空中拂袖一抹,刚才看到凌夫人影像的镜面状雾气再度显现,只是这次却不是凌夫人,而是另有其人。一个相比于凌夫人,和刘睿影纠葛更深的人。
“话还是要听完,不然就会判断不全。”
岩子说道。
丝毫不在意喉头上的剑尖。
他说每一个字的时候,都会扯紧喉头处的皮肤,从而让刘睿影的剑尖跟随着上下悦动。
好在岩子说的语气部中,故而剑尖始终保持在一个相对稳定的位置,对他而言没有更深的威胁和损伤。
刘睿影抬眼看到这人,手中原本还有的三分力顿时又卸去了大半。
岩子轻微扭了扭脖子。
他知道刘睿影这一剑,是不会再刺下去了。
手中的砝码足够,便就有了底气。
即使锋刃在刘睿影手中,抵住自己的要害也没有任何关系。
“李韵为何会和凌夫人在一起。”
刘睿影语气平静的问道。
“这就要问她们自己了。”
岩子摊着手回答道。
刘睿影想到其中王府内在“先贤祭”内乱时,却并没有看到李韵的身影,只有傅云舟独自一人而已。
想必是她刚要有所动作,便被凌夫人发现,后来又不知是如何的阴差阳错,却是都得岩子所拘。
“你也曾是边军一员,为何要这样为难?”
刘睿影说道。
他以为这样的却说应当可以对岩子有几分打动,哪里想到当年的边军生涯就是他所有执念的开端?
岩子的表情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
紧接着就开始抽出,继而越发狰狞起来。
双手攥拳,朝桌面猛砸下去。
雾气中的景象顿时消散。
桌上除了栗子壳之外,只有那一枚棕褐色,红点数的骰子。
骰子因为震动,从桌上弹起,被岩子一把握住。
“你我喝过酒,却还未打过赌!既然你来了宝怡赌坊,要是不扔回骰子,却是也说不过去。点数无谓大小,总得有点赌注才行!”
岩子说道。
现在他手握两条人命,有恃无恐。
这两人的出路,到头来刘睿影都得求着自己,所以岩子对仍在自己喉头的剑锋,没有任何在意。
第三十六章 铩羽
岩子松开手,骰子咕噜噜的滚到刘睿影面前。
也不知是他刻意控制了力度,还是凑巧,骰子在桌面上滚过的距离刚好是刘睿影手中剑的长度。
骰子停止住势头,刘睿影显示细细端详了一阵,接着才拿起来把玩一番。
这骰子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之处,除了颜色不一样之外。
但刘睿影在手中掂量了几下,虽然没有弄清其中的玄机所在,但也知道这枚骰子一定有诈!
这颗骰子虽然没有明显的机关,但也是由特殊的手法所制作。赌坊里,庄家之所以能赢多亏少,妙诀除了精湛的手法、出众的耳力之外,就着落在这特制的骰子上。
最为简单的一种,是在想扔出的点数后面挖去一小块,做成真空装,然后往里灌入铅液,待其冷却后,整个骰子的平衡便被就此打破,故而十次里能有七八次都停在庄家希望得到的点数上。
这种法子虽然简单、易于操作,却也最容易被识破。但凡是常玩的赌客,或是赌注大的局,只要把骰子放在手里一掂量,都能发现其中的猫腻。
着落在一个点数上的,叫做单点红,还有双飞燕、三星照,则是着落在两至三个点数。
中都查缉司曾查抄过一家黑赌坊,里面用的骰子甚为精妙。
在中心处埋着一个机括,当骰子在摇晃之间,中间的机括受到击打,尤其是在扣下筛盅的一瞬间,双数点位从中会露出个针眼,刺痛庄家的手掌。若是没有,则掷出的点数为单。
对于此的鉴别,除非把骰子彻底杂碎,否则根本无法发现。但经年累月之后,只要看看庄家的手掌心,是否有密密麻麻的小红点,赌局的公正与否便可一目了然。
但岩子的这枚颜色奇特的骰子,摇晃的时候既没有机关显露,分量也平均相当。可迎着光看去,骰子的六个面却是分了阴阳。
阳面清晰,阴面朦胧。
如此一来,便可大致确定出点数的单双。
“我还不屑于用这种方式!”
岩子微微抬起了下巴,很是轻蔑的说道。
他对刘睿影的此般行为极为不屑,甚至觉得是一种侮辱。
“宝怡赌坊的骰子?”
刘睿影问道。
岩子点了点头。
“赌坊有骰子,有酒,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还有糖炒栗子。”
刘睿影接着说道,看着桌面上的栗子壳。
岩子趁此档口,身子猛然朝后退去。
待刘睿影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脱离了刘睿影的剑锋,一脸邪笑的看着他。
“骰子也只是个幌子。”
刘睿影这才醒悟过来。
岩子并不是要当真和他拼一场点数取胜的赌局,而是借此为由头,脱离刘睿影剑锋的控制罢了。
不得不佩服岩子的定力与心性。
换做旁人,自己的要害在受制于人时,都难以分出精神,来琢磨出一个万全的脱身之策来。
岩子的笑意渐渐收起,朝着刘睿影身旁的长做招了招手。
桌子如长了腿一般,滴溜溜的跑到岩子身旁,白光一闪,化作了把森白的匕首。
匕首只有刘睿影刘睿影的刀柄长短,像是孩童的玩具。但刘睿影却从中感受到了磅礴如尸山血海的杀意。
眼看岩子就要出手,刘睿影决心先腾挪至他的旁侧。
岩子右手拿着匕首,右臂外侧是他的死角,即使有心防备,胳膊肘也不可能朝外拐。
刘睿影刚刚意动。
却见两道黑影朝自己飞来,夹杂着“呜呜”吹拂的破空之声。
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分辨,只得一门心思躲避。
“砰砰”两声落地后,他这才看清竟然是两具无头尸身,显然是刚死不久,脖颈上的断裂处还在流血不止。
整个尸体其他的部分也并不完好,支离破碎的,只能大体看出腰身的弧度,宛如一个血葫芦。
以死者尸体当做兵刃,抛掷而出,刘睿影着实是没有想到……
这世间再大的恶人,也忌讳生死,知道死者为大。这般举动,已经算的上是大逆不道,该当被人世间所唾弃。
刘睿影怒目圆睁,刚抬头准备质问岩子时,就看一道黑影再度朝自己斜掠而来。
速度要比凌厉的北风,穿林打叶时还要迅捷。
刘睿影只得用剑锋护住自己上半身,同时脚步横跨,借此来抵御住岩子的势头。
对方好似被刘睿影的变招弄的有些不知所措。
亦或是岩子根本没有想到刘睿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
借此微微一顿之际,刘睿影朝前跨出的一步猛地后撤,接着脚背绷直,脚跟一发力,朝上踢去。对准的位置,正是岩子的腰眼。
岩子身在半空,无处借力。
即便他强行提起劲气,在空中扭转身躯,刘睿影也能直抵背心正中。
这两处都是人身之上极为柔软的位置,虽不像咽喉那般致命,但也足以重创。
刘睿影的腿在划出一道扇形,可岩子的身躯却骤然提速,让刘睿影扑了个空。
余光之中,瞥见岩子已经站在了他的身侧。
局势逆转!
刘睿影本想攻其死角,没想到却是被岩子反客为主!
这样的身法已经不能用诡异来形容,简直是无与伦比……刘睿影甚至觉得,若是他愿意,足可以双足踏地,直上九霄,摘取星辰。
这般浩大的气势,让他还未打就已经心生畏惧,觉得自己宛如一颗渺小的星辰,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那庞大的夜空。
连续的光影交错,即便是
在暗沉的天气中,也让刘睿影变得眼花缭乱。
岩子手腕一翻,森白的匕首显露。
他冲着刀身轻轻一弹指,短小的匕首霎时化作一杆长枪。
枪杆形如竹节,但却更加突出。越是靠近枪尖的位置,越是变得密集。
刘睿影定睛一看,岩子手中这杆长枪,俨然是用人的脊柱拼凑而成。
一圈圈骨节上除了森白之外,还有未曾清洗干净的血肉。
血已是暗红,几缕肉丝干在其中,紧紧贴合着骨缝。
当岩子握住这杆枪时,浑身上下散发这一圈橙红色的光晕。
头顶晦暗的浮云,都被他身上的光亮镶嵌出了色泽。
只见两只手往身前一缩,右手抵住枪杆底端,和左手一道发力,冲着刘睿影一甩,枪身犹如鞭子般抽打而来,将刘睿影包括在一道弧形中。
刘睿影双膝弯下,将剑反手背在身后,剑尖从右肩出自下而上冒出。
接着朝前一拱,却是想要避其锋芒,从枪影之下悠忽溜出。
身形还未动分毫,竟是绝得自己腰眼处传来钻心剧痛!
不得已,只能正了身子,回剑应对。
他这才发现,岩子手中的长枪,竟是一杆软枪!
枪杆与枪尖,都有可以摆动的幅度,而这幅度,正是那一圈圈骨节所赋予的,犹如人弓背弯腰一般,岩子以劲气操纵,灵活自如。
一节节如长鞭,可以任意转换形状,飞舞在空中,如长龙盘旋环绕,龙角般尖锐的枪尖,极速朝着刘睿影刺去。
还好刘睿影反应及时,枪尖刚刚刺破皮肉,还未伤到筋骨。
不过鲜血却已经汩汩流出。
就连岩子的枪尖上都沾染了不少。
但这血迹却已肉眼可见速度,飞快消失……刘睿影看到一股红色得浪涌,从枪尖传递到枪杆尾端,静止不动。
这一枪不但让刘睿影丧失御敌的先机,也使得他的精神有些凌乱。
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人遇到措不及防的事情,即使平常多冷静,也会慌乱不已。
岩子双眼幽幽的眨动着,牢牢的盯在刘睿影的伤口上。眼中似是有种异样的情绪被缓缓点燃,陶醉之余竟是伸出舌头,将上下嘴唇分毫不落的舔舐了一遍。
刘睿影急中生智,竟是回剑入鞘,而后左手横卧住剑身,从右至左如撞钟般顶去。
剑锋的锋锐面对岩子灵活抖动的长枪占不到任何便宜……
先前若还是匕首,刘睿影大可不必如此。
但此刻只能以顿挫的劲气,先护住周身八面,涤荡开浑似惊蛰过后,出洞灵蛇般的枪尖,然后再找机会以剑之锋锐,逼杀要害之处。
眼见又一道枪影袭来。
却是和方才一模一样。
只是方向从右换到了左。
岩子竟是丝毫不在乎刘睿影顶来的剑身,反而以这种以血还血的法子毫不迟疑地出招。
他似乎看破了刘睿影的想法,他在以命作赌,赌刘睿影绝不是全力以赴,一击致命。
刘睿影略微一盘算,只得当即收手。
对方的枪杆足有自己手中剑的三倍长短。
即使死拼,也是吃力不讨好。
但当刘睿影刚刚收敛,回防周身时,才发现岩子这一枪乃是虚招!
他忽然正手压住枪杆,让枪身贴在地面,枪头却高高翘起。
刘睿影堪堪躲过翘起的枪尖,却不料强身骤然上提,弯成一座拱桥,桥拱的最高处,当即打在刘睿影的胸膛上,将其整个身子托起。
继而从强身上爆发的劲气,足足有三重。
一浪高过一浪,三重叠加在起来,着实是雷霆之击。
砸在刘睿影的胸口,震的他心脉鼓荡。
肺部骤然压缩之下,差点背过气去。
人中上感到两股热流,刘睿影伸手一抹,鲜血已经不受控制的从鼻腔与嘴角处喷涌而出。
岩子抖了个枪花,单臂擎枪,肘部弯曲,斜眼睥睨。
“还记得当初集英镇的狼骑?”
不言则已,一说刘睿影登时想起。
当初犯边侵入集英镇的狼骑,为首的便是被岩子以边军功夫击中。
现在刘睿影却是吃了同样一招,而他应当是还未用上全力。刘睿影可不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可以和每日驰骋于草原,又身披甲胄的狼骑比拟。
刘睿影借此机会,深深调息了几下,压住喉头中的腥甜,让四肢百骸略微平静下来,不再翻滚的那样剧烈。
不过岩子哪里给他喘息之机?
霎时间刺出六道枪影,虚实难辨。
刘睿影来不及提剑,仓皇之下只得展开身法,腾挪之际,躲开了第一枪。但第二枪却直奔他持剑的右臂肩窝处而来,刘睿影虽然有所应对,但还是稍稍慢了些许,被枪尖划破官服,带出一道不浅的血痕。
想要凌空劈出一剑,暂时逼退岩子的身形,可后续几枪却是刺向了他的双膝以及腰间。
尤其是最后一枪,要是被刺中,刘睿影便如同草绳上拴着的蚂蚱,再无挣扎的余地。
他身处被动,只能受敌,连环遇刺,却没机会反击。
左手奋力一拔,用剑鞘比在枪影横扫来的一侧,剑锋上气势狂飙,刹那间风起云涌,漫天而起,冲破了一直压在头顶的云翳。
但云层却已更加猛烈的态势,不断填充着被刘睿影剑气所破开的缺口,且越来越稠密,好似化作了实物,朝下压来。
四周的环境变得更加暗沉……
两人都是黑衣。
互相的身形都有些模糊……
唯有刘睿影手中的剑刃,迎着西风嘶吼,千里之地,只此一盏明灯!
“轰隆”一声。
刘睿影的剑锋和岩子的长枪相交。
恰逢天上掠过一道闷雷,转而又有雨滴落下。
这雨,下的太不是时候。
刘睿影从未见过如此细密,又如此磅礴的雨。
寻常的雨,要么雨点大如斗,打在脸上都会感到阵阵生疼,但其中却总有空隙可寻。
但这场雨,却让整个大地都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坦然接受。
不能说是雨,倒像江河湖海之水,倾泻而下,没有缝隙呼吸,密密麻麻交叠在一起,洗刷着一切,好似要把浓重的黑色,冲的淡一些。
雨滴打落在刘睿影微微侧起的剑锋上,竟是红色的,略带些粘稠。
不过即便当真是天降血雨,刘睿影也无暇顾及。
可这雨滴落在岩子身上,却在瞬间蒸腾,使他浑身被白气萦绕,好似个在铁匠炉里被烧的赤红的铁球。
刘睿影眯着眼。
握住剑柄的手,其余四指,松了又攥紧,循环往复。
在大雨和白气的夹杂中,想要找准岩子周身的要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但刘睿影别无选择。
错过了这个时机,再想有这样的充分发挥,简直是天方夜谈。
又是一道闷雷在头顶炸响。
刘睿影先前站立的位置已然成空!
手中剑比方才雷霆更加万钧的朝着岩子刺去。
岩子双眼凝视着剑尖。
小小的剑尖不过芝麻大小,但被岩子看在眼中却重的连眼皮都得强行支撑。
一粒芝麻有多少分量?
轻飘飘比柳絮重不了多少。
可岩子却察觉到这一剑的非比寻常。
因为他在这芝麻大的剑尖中,看到了天地山川;大漠孤烟;西风古道,尽皆着又是草长莺飞,小桥玉箫,红楼残月。
时而像被朔风吹佛了八千年的箭簇一样苍凉,时而又如沐浴过春雨的海棠花一样委婉。
但它疾驰而来的剑影,又似藏鹰般凌厉。
一时间,岩子陷入了错觉……
这种种景象在眼前走马灯般轮转,却是让他彻底忽略了其中蕴藏的杀机与寒意。
彷徨与迟疑之中,甚至一度觉得那冰冷的剑锋竟是美人的皓腕,正朝着他伸来,想要将其揽在怀中,好好爱抚一番。
这美人看似温柔,却充满杀机,只要一不留神陷入其中,那皓腕就会瞬间变成尖利的爪牙,对准猎物,狠狠划下!
这一剑已经超越了世间所有的隔阂与阻碍,没有任何道理和言语能够来解释的清楚。
到了这一刻,岩子反而有些知足。
如此璀璨的一剑,即使刘睿影也难以再使出第二次来。
若是当真就这样被当胸穿过,也并不能算是有多么大的遗憾,毕竟死之间也曾见过这般绝无仅有的风景与剑术。
可惜的是,岩子追求的并不是剑道的极致。
所以他虽然会彷徨,会迟疑,但他决计不会束手待毙。
正当他重新抖擞了精神,准备以枪尖对剑尖时。
剑却停了。
停在距离他咽喉正好一寸半的位置。
这不是刘睿影的本意。
他想让剑尖正巧落在岩子咽喉的柔软上,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不少。
奈何他还是未能全然把持的住。
剑尖终究还是离的远了些。
“为何停手?”
岩子惊异的问道。
刘睿影没有任何理由停手。
毕竟他是枪枪逼命,而一开始所谓的什么“同行之谊”,全都是没话找话时的屁话。
人在无话可说,又不想冷场时,总会说很多这样的屁话。
岩子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但起码他的秉性还是和人一样,在同样的情境下,难免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因为你死了我也就丢了凌夫人的下落。”
刘睿影说道。
“何况我也杀不死你。”
手中剑落下。
剑尖指第,垂在身侧。
方才这一剑,让他透支了太多。
右臂从内到外,都如同放在篝火上炙烤一般,痛痒难耐。就连单纯擎剑这个动作,却是都无法继续坚持。
岩子点了点头。
他毫不否认刘睿影所说正确。
即使刘睿影那一剑就此刺下去,他也有应对之策,绝不至于殒命当场。
不过岩子最大的底牌,还是他手里握着的两条人命。
刘睿影可以不在乎李韵的死活,但他却不能对凌夫人不管不顾。
这就好似是一道门栓,挡得住君子,挡不住小人。
小人不顾后果,不论得失,不择手段,有十道门栓,也防不住。
可君子有羁绊,有进退,即使没有门栓,也不会擅闯他人宅邸。
岩子手腕微动,引得刘睿影登时警觉!
好在他只是伸出食指,在枪杆上点了三下。
枪身扭动如蛇,渐渐变宽、变圆,膨胀开来,重新化作先前的桌子。
岩子右手虚引,请刘睿影重新落座,同时拿出一袋新的椴花茶,准备冲泡。
刘睿影精神骤然一松,紧接着疲惫感像是要将其拖入深渊般,不断拉扯。
双腿一软,只得用手撑着桌子坐下。
剑被刘睿影横放于桌面上,握着剑柄的手,始终都没有松开。
第三十七章 浑然
擎中王府内。
东方刚刚泛起鱼肚白。
今日的晨曦有些奇怪,同样的光景已经停留了许久都不见动静。夏天还未全然过去,本该极为敞亮才是。只有春天和秋天的气候,才变化多端,有时甚至令人难以忍受、
天上的云也不必往常厚实多少,但太阳却好似被什么东西牵绊住了身形,迟迟不能彻底露头。
擎中王刘景浩一夜未眠,心中正在盘算着时间。到了今日下午,凌夫人就整整失踪了十二个时辰,他还从未这么久和她不曾见面说话过。
经常做的事突然停了,就会有种空虚之感,生活琐事少了个缺口,无法弥补。
他并不在自己的王府里,而是在诏狱的“三长两短堂”中,坐在凌夫人常坐的榻上。
这还是擎中王刘景浩第一次全身心地坐在这张榻上面,以往来这里时,他都规规矩矩的坐在椅子上,连凌夫人给他的酒也喝得十分小心。
今年他和凌夫人已经相识快二十年。
具体多少年,却是记不清……
有些人明明很亲密,但就是记不住彼此一些特殊的时刻,擎中王刘景浩就是这样的人。
不过他更喜欢用“相知”来表达自己和凌夫人之间的关系,毕竟相识的人很多,相知的人极少。高山流水难觅知音,伯牙一介琴师都能为此而绝弦,擎中王自是要比他更加懂得、珍惜这番道理。
刚在榻上坐下来时,擎中王刘景浩心里还有些忐忑……疑神疑鬼的看了看四周。
门口虽有值岗站哨的诏狱狱卒,但没有他的命令,谁敢擅自闯进来?想到这里擎中王刘景浩不由得自嘲的笑了笑,却是有些太没出息……
坐了会儿,果然还是无法适应,始终觉得别扭,只好起身,走到自己平时常坐的椅子上重新坐下,顿时感觉舒坦了很多。
这样的动作在昨夜发生了不止一次。
擎中王刘景浩就这么始终在椅子与榻之间来回游移,很是不安分。
像他慌乱摇摆的心,在未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之前,都是平静不下来的。
现在天终于亮了,光线从床缝里照进来,压盖住烛火的亮。
他对着门外吩咐了一句,立马有狱卒推门而入,手上捧着个托盘,托盘上摆着酒。
擎中王刘景浩坐着的这把椅子,是用青藤编织而成的。普通的藤条,都得晾干后,在桐油里浸润至少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够锻炼的柔韧。而青藤却是趁它其中的水分还未全然蒸发时,武修以劲气将其锁住,便可始终保有青绿之色,不似干枯的藤条那般,只有黄褐。
酒是梅花酒,凌夫人的最爱。
酿酒的梅,产自震北王域。酿酒的水,是定西王域的雪。
每年擎中王刘景浩都会厚着脸皮,朝着两位王爷,开口讨要这两样东西。最后还不忘嘱咐一句,要是落在梅花花瓣上的雪最好,若是没有,树枝上的也行,再不济,那就只能树下。总之这雪,却是不能离开梅花树五步之遥。
接连说了几年,后面这两地王爷便也心领神会。每年寒冬腊月时,不等擎中王刘景浩开口,新鲜的落雪、上品的梅花花瓣,就已经收容、采摘完毕,由专人送往中都城。
刚开始这般浩浩荡荡的队伍,还被沿路的马帮、土匪惦记不已,觉得这都是两地王爷给擎中王刘景浩的孝敬,肯定是值钱的宝贝。
直到有一年,他们终于忍不住动了手,这才发现坛子里装的都是清水,盒子里封住的,全是花瓣。要说真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或许就是装水的坛子是青花描金,封花瓣的盒子是起码五十年以上的黄花梨,整个树干裁段儿,从中掏空制成。
至于这梅花酒到底是怎么酿的,只有凌夫人一人知道。其实以花瓣酿酒,并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中都城里也有不少酒铺,售卖这种花瓣酒。
买的大多都是还未出阁的小姐,闲暇时约上三五个女伴,说说笑笑,吃吃喝喝。
铺子里的梅花酒口感甘醇,回味极甜,刚好符合女孩子的嗜好。同时也并不浓烈,一口气喝下两三壶,最多也就是个微醺之状。
但凌夫人酿造的梅花酒却和铺子里售卖的很不相同。
入口有些微苦。
回味也并不甘甜。
而且还十分浓烈!
一杯都得慢慢的咂,更不用说一口气喝下两三壶会是什么后果……起码擎中王刘景浩从未试过,也不敢试。
年轻的时候,整日里枕戈待旦,倒是天天都想喝酒,但又怕喝醉了延误战机,只好忍着,偷偷摸摸喝几口,解解馋。
待天下大定后,也就痛痛快快的与一班老弟兄弟喝了两三天。他还特意下令,那几日里,只有酒量高低,没有官职大小等等尊卑。
那些部下们,尤其是武将,更是直接,把庆功宴干脆叫做“没大没小日”。反正你既可以指着擎中王刘景浩的鼻子说话,也能把一盘菜直接扣在自己喝醉趴桌的官长头上,这个别称倒也是极为妥帖。
过了那几日,擎中王刘景浩反而对喝酒的念头淡了许多,也越来越不想喝醉。
他和凌夫人彻底颠倒过来。
以前的凌夫人,几乎滴酒不沾,现在却是整日醉醺醺的,兀自享受着乾坤日短,壶中天长。
过往种种极为短暂的在擎中王刘景浩面前一闪而逝。
他伸手摸了摸一旁的酒坛子。
这坛子仍旧是当初盛着雪水的坛子,凌夫人就直接用它来酿酒。
虽说是青花描金,可坛身却并不平整。要是仔细看,瓶身上绘制的那些个山水楼阁,才子佳人,笔触却是都极为粗糙。用以描边的金漆,把撑着门庭的立柱都涂抹的歪歪斜斜。
定西王域,风沙大,地方大,人们吃穿用度的一应家伙式也大。连带着心眼也细腻不起来,所以造东西就会这样不小心,得过且过。手艺上的精细,跟安东王域和平南王域没得比。
好在擎中王刘景浩也不是个挑剔的人。
坛子好坏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肚子里的酒。
拍开封泥,酒香四溢。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花香才渐渐升腾,与酒香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按照凌夫人的话说,这便是酿造的最后一步。待两种香气,完全融合后,才算是入口最佳的时机。
擎中王刘景浩双手捧着坛子,往杯中倒着酒,口中念念有词。
一直到从坛口流出来五朵梅花后,他才停下。
端起酒杯,将杯座放在横卧于膝头的剑身上。
今晚他穿了一身素雅的月光白,而剑鞘和酒杯都是白色。倘若没有别的动静,根本看不清膝头的长剑以及剑身上的酒杯。
五朵梅花漂浮在酒杯,擎中王刘景浩用掌心反扣住酒杯口,从指间的缝隙中,露出浅碧色痕迹。
“三长两短堂”外也有一棵梅花树。
应当是中都城的冬天没有西北寒冷的缘故,它开的一直不算很好。偶尔能碰上盛放的念头,凌夫人就会兴冲冲的差人叫来擎中王刘景浩,然后在树下摆张桌子,放两把椅子。一把普通,一把正是他现在坐着的青藤椅。
这时候,即使杯子中没有梅花,也会有知趣的花瓣,从指头飘落而下,掉进杯中。
这个时节,距离梅花开放还早得很,不会有梅花落进他的杯中,所以只能将坛子里的酒倒出来。
这杯酒过了许久,擎中王刘景浩也没有喝。
他在等一个人。
这个人会给他送来一个消息。
好坏没人知道。
但没听到消息之前,权且当作是好的,这样还能令自己快乐些。
不过擎中王刘景浩却从不自欺欺人,在一件事没有尘埃落定时,他都抱着最坏的打算。
这样的好处就是,但凡最后的结果并不是最坏,那么擎中王刘景浩就能让自己宽慰许多。
杜浦羽已经领命出府,持着自己的手谕,联合三威军全城查找凌夫人的下落,到现在已经有六个时辰。
另外他知道刘睿影也在城中四处游逛,探查踪迹。
这两个人到底等谁,擎中王刘景浩也说不好,总之是谁能给他凌夫人的消息,他等的就是谁。
“当王爷真累啊……”
“那你想做什么?”
“我想当个镖师。没钱了押镖,赚钱了喝酒。只要钱没花完,就绝对起床。只要起了床,就一定是为了买酒,买酒路上看到外面那些不平事,就绝对要拔剑。”
擎中王刘景浩不记得这是他什么时候对凌夫人说起的,但这段对话在今晚尤其响亮,一直在脑海中嗡鸣。
隐匿于镖师中的绝顶高手,剑出如虹,刺入咽喉在眨眼一瞬。白衣胜雪,不染纤尘,就连对手的血也不配。
杀人本就是一件极为矛盾的事情。
同时又很神圣。
若是用旁门左道的法子,未免太过于亵渎。
可擎中王刘景浩刚刚却在心里发誓,无论是谁碰了凌夫人,他都要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将其彻底毁灭。
人都有要守护的,或东西,或人,而凌夫人就是刘景浩想要守护的。
杀他碰他可以,他倒是不在乎,但却越过他去触碰那个不可触碰的底线,他就会变成疯狂的刀刃,将来者砍碎。
不仅是身体上,别处玷污也不行。
他视为珍宝的,不能随意被人欺凌践踏。
他的心情,就如身上的衣服、隆冬时西北得雪、寒秋夜间的月一样冷清,寂寞。
如果不寂寞,没人愿意在大好的长夜里独自枯坐。
突然对窗外射入进来的光有些烦躁,正要命人拿黑布把窗户彻底蒙上时,老天爷似乎读懂了他心中的想法,天在一瞬间阴沉了下来。
还未亮,便在此黯淡,擎中王刘景浩看着这天色有些复杂。
起码它还挣扎着想要明亮过,自己这一夜却是未停止过煎熬。
更恐怖的是,他不知还要经过多少个这样的夜晚,床榻始终会凉,在最后一丝关于她的气息消去以后,他就不知该往何处去,去思什么人了。
“咚。”
擎中王刘景浩刚准备起身走走,确实是忘记了自己膝头还放着剑,剑身上摆着酒杯。
酒杯打翻在地,朝前滚去。
他并不可惜酒,但却有些心疼酒里的五朵梅花。
这五朵梅花,湿溻溻的贴在地上,像是五条离水的鱼,已经放弃了挣扎。
“咚!”
又是一声闷响。
正巧是擎中王刘景浩弯腰准备将酒杯捡起时。
他以为是自己愰神,便侧耳确定了一番。
“咚咚……”
“何人?!”
这下他终究是确定闷响来自于“三长两短堂”外,正是敲门声。
“三长两短堂”的大门极为厚重。
一巴掌宽得木板,外面还包了一层铜皮,一层铁皮,俨然是按照密室打造,刀枪不入。
这扇门,寻常的诏狱狱卒,想要推开,都得二人合力。并且无论在外面弄出多么大的动静,堂内却都是安安静静。
这会儿竟然想起了敲门声,擎中王刘景浩觉得极为不可思议……
门外的狱卒,再他不开口的时候,决计不会贸然打扰。这可是掉脑袋的事情,没人会用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闷响再没有传来,偏偏勾起了擎中王刘景浩的好奇心。
他提着剑,走到门口处,站定脚跟。略微一沉思,将身子朝旁侧偏转了几分,然后用剑桥顶住门环,将门大开。
门轴着实是该上些油膏用以润滑。
开门时这阵“吱吱扭扭”的声音,让擎中王刘景浩都微微皱起了眉头……他宁愿刚才的闷响在他耳边持续一整天不断,也不想忍受这个声音片刻。
推开门之后,首先看到的,却是一个人头。
一位诏狱狱卒的人头。
头还好端端的长在脖子上,但人却躺在“三长两短堂”门口的石阶上。
擎中王刘景浩有些不安。
因为这狱卒的脸上很是安详,胸前还很有节奏的起起伏伏。
他并未有死……
不过正是因为他没有死,所以擎中王刘景浩才会觉得不安。
他不相信被凌夫人训练出来的狱卒会这么没有规矩,竟然敢躺在诏狱最核心的“三长两短堂”前酣睡。即使一人困了,门口同样的狱卒还有五人,总不能都犯了一样的毛病?
更何况刚刚开门时那样大的动静,竟然都没能吵醒这人,可想而知睡的有深沉。
倘若这狱卒已经是具尸体,脑袋和身子不相连,倒还不必有什么多余的想法。
杀了狱卒的人,无非是要他擎中王刘景浩的命罢了。
这件事的结果,只有杀鱼被杀。技不如人,活该受死,也没有什么好辩解的。
但这人却并未杀死狱卒,那便证明他想要的并不是擎中王刘景浩的性命,而是另有图谋。
问还有什么东西能他的性命更重要?
那就一定是此人自己的命!
他没有绝对的信心可以杀死擎中王刘景浩,但又不想被人看见他来了此地,故而捡走偏锋。亦或是他本就没有杀死擎中王刘景浩的必要,只想换个地方,单独和他说几句话而已。
“这地方真不错!”
门外一道声音传来。
擎中王刘景浩并未回答,但他从声音中大致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只是这人站在右后方,正巧被门柱所挡住,因此不敢确认。
朝前走了一步,擎中王刘景浩又看到了一个脑袋,和之前的狱卒一模一样,也是不明不白的昏睡了过去。
他一共朝前走了六步,看到了六个脑袋。
在“三长两短堂”前的六个狱卒,无一例外,全都大抵昏睡不醒。
现在这个角度,擎中王刘景浩只要稍稍一回头,就可以看清来者何人,可他却并不想。
今晚太过于无聊、寂寞,好不容易有点新鲜事发生,他想让这新鲜感保持的长久一些。
但那人却并不这么想,转而发出了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
这样的动静让擎中王刘景浩着实是忍耐不住,只得转过头去,想要看个究竟。
他最后的自持,便是将目光压的很低……低到只能看到那人的双手,最多到手肘的位置,其他部分尽皆都是一片朦胧。
随着响动一起传来的,还有阵阵香味。
擎中王刘景浩对吃向来不算在乎,但当了这么多年的王爷,怎么着也积累了很多见识与眼力。
寻常吃食已经不能够让他牵动心扉。
那人就站在梅花树下。
树下不知何时多了八仙桌,桌上肩并肩立着两个三尺高的大食盒,每个都有八层!
两个食盒足足占据了八仙桌打扮的位置。
那双手正在从上到下,将食盒里装着的菜肴一碟碟取出来,摆好。
总计十六道菜,擎中王刘景浩能用鼻子闻出来的,就有四五样,什么酱牛肉、火烧腰花儿、 一品玉带羹、现蒸的凤尾虾牛肉烧麦、玲珑固元剔透糕,还有西北的酸奶皮子泡奶疙瘩。
“这么多菜,两个人可吃不完……”
擎中王刘景浩看着一道道菜品摆上八仙桌,摇着头说道。
“本来还想去会仙楼找几个他们最招牌的肉粽,结果今晚那里却是大门紧闭,不知出了什么事,怎么敲门都没有人支应。”
此人说道,言语中还颇有不满之意思。
旁人若是有吃不着的东西,见不上的人,最多也是十分可惜的叹惋几句,借着酒劲,说说心中的意难平。决计不会像此人这般,用如此颐指气使口吻,将自己没有办到的事情,说成是旁人的过失。
虽然他没有刻意的表明,但擎中王刘景浩听来就是如此。
更何况这是在中都城里,会仙楼即便是“汪老大”兄弟俩的产业,也得遵从他的号令。
现在一个外人在自己的地盘上,指点江山,颇有微词,自是令擎中王刘景浩有些不满。
“会仙楼的肉粽很好吃?”
擎中王刘景浩问道
他去过石碾街,但却没有进过会仙楼。听说过其中的肉粽名扬中都,却并没有吃过。
粽子是糯米做的,软绵、粘牙。爱吃的人,极为爱吃,擎中王刘景浩刚好是不爱吃的。
每次吃糍粑、粽子之类的东西,就会有那么一小块,死死的站在上颚,无论如何都用舌头刮不下来,非得伸进去一根手指,垫着一块巾绢,使劲层蹭几下才行。
长此以往,他便干脆不吃。
不是不好吃,而是怕麻烦。
“不知道。”
这人说道。
“不知道?”
擎中王刘景浩有些不可思议。
他若是不知道,为何还要特意说出来?方才语气中的不甘可做不得伪……
“的确是不知道,因为我也没吃过。”
此人说道。
所有十六碟菜肴已经全部从食盒里拿出,摆在桌上。
他的双手没有沾染一星油污,随即把挽起的袖子重新放下。擎中王刘景浩这才发现,此人竟然也是一身白衣,并且样式近似,质地相同。
他的心中有些膈应……毕竟看着眼前人如同看着自己一般,要是放在寻常人心里,已然是极为可怖的场景。
“我一定是认识你……”
擎中王刘景浩叹了口气说道。
他的目光始终定格在这人的双手上,丝毫没有往上看过一寸。
想要确定一个人的身份,光是听声音可远远不够,还得看清楚面庞。二者合起来,若是没有其他什么大的错综,那便应当是如此。
擎中王刘景浩此刻却是最不想碰到自己认识的人。
因为他知道现在自己的神情,该是极为的落魄……在他的想法中,落魄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情,人可以去死,但人绝不应该落魄。
如果这落魄是无法避免的,那就该找个无人认识自己的地方躲起来。
陌生人只会对落魄的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唯有熟悉的人才会走上前来也不知是真心诚意还是故作姿态的劝慰宽心。
既然分不清真假,那宁可全然不要。干脆利落,省时省力省心!
“我当然认识你,我只请我认识的人吃东西。”
此人说道。
擎中王刘景浩听后却是犯了难……
他不想认识的人看见此刻的模样,也不想看见认识的人。想要让自己舒服,要么得此人消失,要么得自己消失。
要么就得,互相装作看不见!
可他不是一个善于隐藏自己的人。
床上的臭虫或许难找,但夜幕降临后河畔边的萤火虫却一抓一个准。
这人又能够独自一人,提着两个大食盒,悄无声息的进入诏狱,来到“三长两短”堂前,当然是做足了准备,起码很是确定擎中王刘景浩绝对就在此处。
本来“三长两短堂”这个密闭的环境,让已经备受煎熬了一夜的他感到温暖而安全,甚至再过一会儿,就会喝了那一坛子梅花酒也说不定。
凌夫人酿的梅花酒喝一坛,就会有些反应。以擎中王刘景浩的酒量,要是不调转劲气加以抗衡的话,两坛半酒下肚,铁定昏昏沉沉,倒头便睡。
他宁愿是被刘睿影或杜浦羽的消息叫醒,也不愿意在诏狱中单独面对这人,哪怕那消息并不顺他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