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为什么呢?
“一南一北,刀剑双骄。”
这是武林之中,江湖之上人尽皆知的名号,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绝不逊色于百年之前的“北乔峰南慕容”。
因为这样的话本身指的就是如今武林中最特别、最知名、最具地位的两个人物。
比他们武功高的人,文采未必比他们强,更少有比他们还要年轻的。
比他们更有名的人,又没有他们手中的权势。
比他们更特别的人,却不会有二人的地位与风评。
苏子期和连城璧,本就是因为二人名气和武功相当,力压同辈,所以才有“南北天骄”之说。
其中苏子期久居汴梁,麾下金风细雨楼乃是京师第一帮派,逐而被武林中人认为是北方宗门的牌面人物。
而连家世居江南姑苏,江南第一世家,“连城美玉”身为无垢山庄主人,因而得名。
所谓“青年才俊,首推此二人”。
连城璧与苏子期的过去,闯荡江湖的经历,在云南大理,广西两路携手抗敌,建功立业的往事,杨无邪说几天几夜都是说不完的。
谁能说杨总管对自家公子不关心?苏公子身边的人,结交的朋友,走得近的同道中人,杨总管不把人调查得明明白白,是不会安心的。
就算是苏子期亲口说的好朋友、好兄弟,杨无邪也是不太放心的,有些事也不可能查探的面面俱到,他总要提醒苏公子几句才会放心。
他要是不知道,也就算了。
但是知道了总免不了要担心,生怕又一个“白愁飞”出现了,他这个大总管却没能防住喽。
连城璧是苏子期为数不多的至交好友,真正能把后背交给对方的那种,不亚于陆小凤与花满楼的那种。
可能很多连庄主的私事,杨无邪是不知道的,但这人的师承,不止杨无邪知道,大半个江湖都是知道的。
——连城璧的师门,实在是太有名了,他的师父就算是退隐了许多年,也绝没有人敢看轻他的师门。
那是一把比燕南天,比西门吹雪,比武当七剑都要更有威名的剑。
即使那把剑并不是多么霸道。
看在他人眼里,也是天下极致的锋芒。
所以杨无邪才奇怪,疑惑不解。
满江湖都知道连城璧师门的来历与底蕴,风雨楼更是没有放过一点消息,恨不能把创始人的祖上三代都挖的清清楚楚。
也没听说那家有什么世仇啊,和西域更扯不上什么关系了。
杨大总管腹诽了几句,暗自琢磨着。
不过,倒也说不准。
毕竟是江湖上有名的世家,又有那样的剑法,谁也不知道其中藏了多少秘辛,虽然平时看不出与血月神教为敌的意思,暗地里却不一定了。
反正他知道苏子期是个心里有成算的,杨总管关心后辈,但也知道苏行止的能力,真真假假不会乱说瞎信的。
不过,那家人之前看不出什么痕迹,以后可要多观察了。
再瞧苏公子已把风物志翻到最前面,看最早的记载。
目录是他早就看过的了,公子长睫垂下,墨眸转动,而后微凉的指尖停在一个国名上。
“血月神教这事,还是要麻烦叔父多费心了。”
杨无邪应下了,“好,我会查探注意的。”顿了顿,他摸着下巴,又道:“不过,血月神教和咱们楼里应该不止‘罗摩遗体’这件事吧。”
苏公子的手段心性,他是知道的,从不会看轻有潜力的对手,更不曾放过任何一个敌人。
如果只是为了罗摩遗体这事,血月神教还不至于和他们风雨楼翻脸为敌,不然是还有别的事儿,要不然就是苏子期想弄血月神教了!
——这不稀奇啊,西域是块儿宝地,又是灵鹫宫的大本营,能多掌控一点地盘势力,只会更好,不会更坏。
“五分上官五万苏”,五分上官虎视眈眈,五万苏又何尝不是随时都想吞掉金钱帮呢?
苏子期“嗯”了一声,“上次贩马那事儿,就是阿卑罗王找上我们的。”
“什么?!”杨无邪一下跳起来了,“上次派人来求合作,想用回鹘马路子分一杯羹的人儿,就是血月神教?”
病公子微微仰头,将盏中的清茶一饮而尽,“碰——”的一声,将茶盏重重掷在案上。
青玉盏在案上溜溜地打了几个转儿,才停下来。
“可不就是他们吗?”
“真有路子,他们自己早就赚去了,怎会白白让我得利?”
“想借势拿一批回鹘马才是真的,或者说胃口再大点,他们想把回鹘马的渠道拿到手里。”
“我是为了在中原养马,一来可以给军中供应马匹,二来也是增加一笔收入。”
“血月神教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什么呢,一个异族势力,一个诡谲庞大的教派是为什么呀。
杨无邪想想明教,呵,这还别说,能为的事可多了去了。
病公子瞧他家的大总管皱着眉头,朝他问道:“我这就下令去加强马队的管理,养马场的防御。”
养马贩马这事儿,敏感得紧了,平南侯府的封号还得自平南军呢。杨无邪都能想象到朝中的相公要怎么弹颏苏公子了。
苏公子摇摇头,稍稍垂首,十指相扣抵着下颌,“放心吧,暂时没事,他们应该还不知道商队背后的人是我们。”
“只是,以后需要小心了。比现在还要更谨慎才行。”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就从白楼出去了,这血月神教的事一时半会儿也查不出来,只能慢慢地分析理清。
两人一起去了“青楼”,那是发号施令的地方,实行决策都在这里。
到了青楼,把命令传下去,打理些风雨楼的事务,过了好半响,杨无邪又想起了一事,这也是原本他要告诉苏子期的话……
“喔,差点忘了。你闭关的那几日,有人约你饮宴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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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8邀约
“嗯?”
苏子期正自低头,凝神看着手上的文书,他记挂着诸般事务,未曾注意到别的事。
冷不防听到杨无邪这一句话,一下倒有些愣住。
轻盈的风穿过他修长的脖颈,鸦青色的发间,轻细的凉意吹去几分晨间的清慵懒惫,公子抬手把颈间微乱的发拨到脑后。
蜜酒甜如糖,腻人的气息,滚烫的酒液,沸腾出香气,隔着一条长廊,瓮香满城,也使得室内浮动一股微熏的醉意。
内务杨无邪可以一把抓,苏子期也会管一些资产。外务可就多了,就是有三头六臂也难以全部处理得妥当从容。
揽尽天下近半的英雄豪杰,自然不是随便说的。
在金风细雨楼处理,外务有“五大神煞”,苏公子近身的心腹有“八雅”,还有师无槐、茶花、沃夫子等他父亲留下的老人。
“莫北神”便是“五神煞”之一,专门训练金风细雨楼所属的一支精锐部曲,名字叫做“无发无天”。
隔着回廊屋舍,“莫北神”带着无发无天的几个子弟已经办了一天一夜的公了,这下正温一壶酒,要给手下解解乏,去去困意。
‘真珠为浆玉为醴,不如春瓮自生香。’
风雨楼“莫北神”的酒,自然是好酒,非但是好酒,也绝对是好酒之人难得的佳品,人闻着那味儿都要醉了。
倒是没有什么人知道,这蜜酒是苏家自己酿的。
而且还是苏子期亲自酿得哩,他执掌天山灵鹫宫,很多杂学还是学过一些的。
“东坡性喜饮,而饮却不多。在黄州,尝以蜜为酿,又作蜜酒歌,人罕传其法。”
所谓:百钱一斗浓无声。
苏公子用先祖的法子制的,又以母亲传下来的蒸馏法门提取过滤一遍,只怕比当年铁冠道人酿造的蜜酒还要香醇数倍呢。
不过,他虽然善于酿酒,却和当年“发梦二党”的花党魁一样,是不会随便给外人喝自己酿的酒,“莫北神”也是偶然看见,得了几坛子。
甘露微浊醍醐清,苏子期闻着熟悉的酒香,没有一点醺倦之意。
只是,此时此刻,诸多的事宜尽数压在了心头身上,他正好在想关于“莫北神”的一件事,不由有点微微的恍神。
回过神来,苏公子才抬首,轻笑一下,道:“我闭关了这么久,谁请我都要错过了,这可要带几坛好酒给人赔罪了。”
轩眉修目,一张俊挺的面容,神情无波无澜。
杨无邪知道苏子期素来对这种事是不放在心上的,毕竟……自家和韩侂胄府上有扯不开放不走的关系。
韩相府本家人丁单薄,又不像昔年的“五贼”,宫中的宦官那样批量收义子义女。
苏子期是韩侂胄膝下唯二的孩子,正儿八经按照规矩收的义子与养子。
很多饮宴席面还是不要去得好,去了两面都难做人的,为了各人的利益与各人的立场,就是这样的。
苏公子要是想结交谁,自然有很多方法,这又要另当别论了。
杨无邪含笑摇头,他虽然年纪大了,但也没有什么皱纹,依然显得十分英朗。
“你啊,真是不知道怎么说你好才是。”
“那天下第一庄的宴会,是我代你去的。可人家上官海棠不乐意啊,特意跟我说要再请你一次。”
大总管很高大,斯文儒雅,身形瘦长,就像一棵昂扬、茂盛的杨树。
“什么?”苏公子转过头来瞧他,两点寒星落山湖,潋滟随波流,风华无双。
饶有兴味地问道:“你不说我都要忘了,上官海棠的宴会是想做什么?”
杨无邪揉揉自己的鬓发,有些闷痛的太阳穴,“说是为了出云国公主那事儿,东瀛派她过来联姻,多半是要入官家的后宫的。”
“沿海一带的百姓,饱受史天王与倭寇之苦,江湖中也有不少志士看不惯这景象,谁愿意坐视这番和谈?”
苏子期道:“我想这位公主一进京,汴梁是不会太平的。”
多少人对东瀛武士杀之而后快?又有多少人咒她,恨不得她死!谁都知道那位公主是为什么来的,没人会认为她是好人。
杨无邪道:“若非如此,上官海棠也找不到由头了。再过一二个月,汴京城定要乱了,看不惯东瀛、恨透了倭寇的人,都要进京来瞧瞧这事的后续。”
——其中也未必没有刺杀出云公主的打算,想方设法破坏和谈。
病公子唇角勾起微笑,“那位上官庄主定是说了不少关于京城治安的事,还谈了各大帮派如何配合的事吧,是不是?”
杨无邪眸中神情复杂,“谁说不是呢?说是为了约束各方,众志成城防止京中混乱,各人都要守什么订好的新规矩。”
旁的势力还好,他们金风细雨楼不仅半黑半白,手下有“破皮风”那样的部曲,同样也是无冕的京师黑道龙头。
——不管作风如何,这几万人的“不良社团”毕竟是“不良社团”不是?
上官海棠那套可以约束九成之上江湖人的规矩一出来,对风雨楼防范对手,扩张地盘都是不利的。
“天下第一庄一日要咱们守规矩,那以后就免不了继续守他们的规矩。”
“他应该不止是推出一套规矩那么简单吧?”
苏公子的眉眼,显得从容而舒朗,泰然自若,叫人看不清他眸中的神采。
杨无邪的神色微变,提到这点,他面上不由浮现些苦意,叹道:“铁胆神侯一系,有意仿造沈大侠与青龙会的尊字令(1),设下龙字令,说是替官家约束武人。”
“凡见此令,必要配合护龙山庄,不得违抗。上次的宴席,就好比是一个隐形的盟会。”
苏公子飒然一笑,方道:“我知道,上官海棠是个聪明人,没有后手怎会随便出手?”
“他这是再明白不过的阳谋了,借这次的大势来胁迫各方让步妥协。”
杨无邪只见病公子眸色深沉,谈笑之间,似在深思,又像凉薄,当真是喜怒难辨。
“这股大义东风确实好用,但也要看看自家有没有诸葛亮本事,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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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赴谁的约?
任你什么京师第一,管你什么情义为先,“仁者的代表,正义的化身”,说制裁就要花式制裁你,“五分上官五分苏”的名号可还行。
但这些都掩盖不了,他们金风细雨楼是汴梁最大“不良社团”的事实啊。
别看刀南神是禁军的将领,楼中的子弟后人,苏家的亲信还组成了破皮风,算是较外围的禁军,好生洗白了一波。
现任的龙头老大,还是朝廷册封的侯爷呢。
可再是半黑半白,风雨楼是帮派这一点是说不过去的,也不是什么宗门,人数还那么多,扩张势力争夺地盘的事儿更是十只手都数不过来。
以前有六分半堂挡木仓还好,现在六分半堂也退回雷门老家了,显得风雨楼格外的出众啊。
——不打压你打压谁呢!京城有第二个黑道势力这么突出的吗?
蛇王:没有。
六扇门:并没有呢,自从捕神退隐后,逼格就在金九龄的带领下逐渐降低了。
神侯府:咱是纯臣,只为大宋好,那些纷争与咱无关,是什么给了大众我们很愚忠的错觉?四大名捕实名否认啊(1)。
文臣:关我们什么事?对方是不是两榜进士?是就对了嘛。是韩侂胄不吓人,还是手里的钱不香?
将门:我们这边就想握好仅有的利益,保住剩下的荣光。
西厂与皇城司:自个儿还没有斗完呢,有这个功夫去管别的事?
天下第一庄:算上背后的保皇党与铁胆神侯一系的武力可能估计或许有吧。
苏子期觉得上官海棠的牌面确实是不够,不仅不够,还远远低估了这座汴梁城的矛盾之处。
这是一个容纳度很高的地方,既有极致的富贵,也住得下极致的穷困。
既有上上等的人,也藏着下九流的龙蛇。
世界上没有适合所有人的规矩,而上官海棠的规矩,便宜了自己,却可以限制大多数人。
汴梁城的贵贱老少,自然是不会同意的,大大小小的隐秘势力也绝不愿有这么一天到来。
杨无邪见苏子期神色深沉,摸不准他心意,只当他还有些自己的想法,并不奇怪。
但想着这件难缠的事,大总管的心里,还是不由生出些愁烦郁闷来,面上却是不显。
恰在这时,又听苏公子问道:“上官海棠约在哪一日?”
杨总管娓娓道来:“便是今日了,御街北首白矾楼,他说会在那里等你。”
没有约时间,上官海棠的事也不比他这个大总管少,他难道要在白矾楼等一天么?
杨无邪觉得,这位上官庄主真的会这么做,为了显示诚意,招揽人才,天下第一庄又不是没有做过类似的事。
毕竟朱无视的这个义子,心性着实不错,能放得下身段,出手也足够果断。
苏子期道:“你该是没有告诉她我何时出关的。”
杨无邪道:“自然没有,他连你闭关的事也是不该知道的。”
苏公子眉宇森冷,“呵,他今日的耐心一定不错,可惜动作过于着急了,便是这般想踩着我风雨楼上位么?”
他不去赴约都猜得出上官海棠的居心用意。
风雨楼是京师第一帮会,俗话说得好: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在河.南几道大大小小的帮派看来,再没有比自家更高的了,少林寺的势力范围都不如风雨楼。
只要自家肯妥协让步,让天下第一庄压一头,上官海棠面对的阻力就会减少很多。
同样,风雨楼也会和护龙山庄一样,成为众矢之的,被迫戴上某些帽子,遭受各种意味不明的非议。
杨无邪挑眉:“也叫他说今天是这个月最好的日子了,适合访友宴客。”
苏公子笑,“可惜,他连一个月也等不了了,愈是急,心就愈乱。”
“对,”杨无邪沉声说道:“他的心愈乱,我们能交换到的利益就越多。”
“但我不建议你去见他,这事本就是对方有求于我们。何况,我们能得到的利益远远弱于这事的负面。”
苏子期点点头,“我没打算去见他。”有时候,退了一步就能退千步万步,有些先例是不能开的,少年子弟江湖死,退了就是死,退了气就败了。
何况,韩侂胄与朱无视的政见不和,他们又不是一般的义子养儿,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核心人物。
杨无邪伸手捏着下巴,道:“不过……别人我不敢说,上官海棠却不是轻易放弃的人,这次不成,下次也不知道要弄什么幺蛾子?或者换个人来合作?”
“这几个月,你还是别去汴梁城的好,就算去也得带上几个好手才是。”
昔年风雨楼与六分半堂之争,苏梦枕曾不止一次遭到暗杀围攻,也因此结识了王小石与白愁飞。
杨无邪知道,天下第一庄不是没有这样做的可能,还能打击韩侂胄一系,何乐而不为呢?只要做得足够干净,只要能做成。
苏子期哑然失笑道:“那可不成,而且我现在就要出门去御街赴约,怕麻烦是怕麻烦,但是不能怕他们啊。”
杨无邪一愣,然后缓缓打出了一个问号,“你当是不会这么快就改变主意啊,此事万万不可啊。”
公子悠悠然,道:“当然不可。我怎会去见他?这可是我自己约了人家。”
“我想这个人,莫北神一定会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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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0最怕兰因絮果
“莫北神”会喜欢的人?很多人连“莫北神”喜欢男人还是女人都是说不清楚的。他一向是沉默的,面相很显老,也总是一副愁苦的神情。
三四十岁了,一身无牵无挂,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据苏子期说这家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苏公子一直都很看重莫北神,也很信任这位北神煞,虽然如今的五大神煞都是他自己亲自招募的。
但被他真正视作自己人的门客侠士,也只有莫北神与丁宁而已。
杨无邪明白这一点,可他是一直不放心莫北神的,担心莫北神总有一日会反叛。
因为关于莫北神的资料实在太少了,他甚至没有查到莫北神的身世来历,这太不正常了。
——更不正常的就是莫北神这个人。
这个人过于无欲无求了,身边没有贴心的女人,也没有生死兄弟,不爱权不好色不花色,好像根本没有需要,除了练兵办事什么都不在乎。
开会十次有九次不在,剩下那次就是有他本人的事。
莫北神只习惯了酗酒,眼中一片死气沉沉,一个人对着一块地方,就会出神好久。
正是因为这种不能伪装的心死,让杨总管稍稍放下对莫北神的不喜与防备。
所以,杨无邪没有再开口劝说苏子期,要闭嘴做事去。
便在这时,二人已听到门外有人缓步走近,抬手轻轻敲门。
“婢子来给公子送些东西。”
语调温婉乖顺,正是清秀美貌俏佳人,云华回来的好快。
“进。”病公子应了一声。
云华垂首,轻盈盈地拿着一件衣衫进来了,小心轻柔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她不知道苏公子要出门,但照顾他却是已经习惯了的,今天的天气虽然不错,惠风和畅,可自家公子的身体一向是不大好的。
按理说,大宗师已入“寒暑不侵”之境,冷热不相侵。
便是三伏天也不惧暑热,不生汗液,天地元气浸润肌肤皮肉。冰雪雪地之中,一样活动自如,不会有冻疮冻伤。
全身可不畏拳打足踢,护体真气一出,任何棍棒刀剑也不要想接近其三尺之内,并且可以数日不食,真气溢满,力大无穷。
他是不该这样羸弱的。
苏子期手指一钩,微动的气流交汇,空中蓝影闪动,那件衣服便到他手里了。
——谁叫他受了别人的根本法,白得了内力真气呢?
本不是能一起学的法,是他母亲要留下的,他长大以后硬生生用好的。
待哪天他到了“神而明之”的境界,化而裁之,存乎其变,这病大概也就好了。
苏子期披上那件轻薄的蓝色衫子,重新用丝绸带子将乌发束得整整齐齐。
他眼角的余光,见云华那欲言又止的神情,她犹豫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恢复平素的模样。
公子心中就有了计较,明白她为什么这样为难。
他到底有不像父亲的地方,他父亲再是智计天纵,对兄弟却是永远不想怀疑的,以至于被所谓的兄弟出卖给六分半堂,差点残了一条腿。
而苏行止信任的人是很少的,他不会随便猜忌为自己做事的人,但其却一直未改多疑的性格。
所以杨无邪才会放心他。
或许过于理智的人,都是这样的吧。
用各种各样的手段制衡掌控风雨楼是如此,他信任的人,就那么几个,因为时局与多疑,因为这一摊子的功业,叫许多人好生眼红。
忍着失落黯然,合着一腔苦涩,狠下心肠,去拒绝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好姑娘,也是如此,因为理智在作祟。
两情相悦,不负相思。
此番情意一朝倾覆,能翻江倒海,搅得心中改换天地。
可冷静下来,他便只会在心底深深叹息了,所有的情思绮念都如云雾般散去。
这对那个姑娘是不公平的,但是苏子期希望她以后都能过的好,比很多人都要好。
而他……如果没有突破神而明之,甚至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
少女最重要的名声名分,怎么能在他的手里毁去?那样善良温柔的女子,应该和更好的人在一起,得到任何一个妻子应该有的。
苏公子瞥了云华一眼,此时她已是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谦虚谨慎,心无旁骛的样子了。
云华瞧自家公子,眉宇之间,神情冷峻,便越发不敢说话了。
擅长揣摩情绪的人,感知不清他人的所思所想,心中自会忐忑不安。
但苏公子没有说什么,只交代云华好好跟着杨无邪做事,帮他办一些内务。
说罢,便施施然出门去了。
他出了白楼,没有立刻下山,而是先去了“马厩”,天泉山脉的不少林原草地都养了风雨楼的马,有弟子专门照顾。
里面有一匹白马,不但生得十分高大,比蒙古马要高出一个头,不但体格健美,而且皮毛顺滑,没有一丝杂色,显得十分神俊,它是从遥远的波斯过来的。
性子最烈,也最受宠爱。
因为它叫玉骓,是苏公子的坐骑。
玉骓见到主儿,就撒欢似的长嘶起来,奔到主人面前,苏公子只轻笑着抚摸它的马背,道:“今天就不带你啦。”
玉骓(1)就看着主人走向了另一匹马,然后主人就带走了那匹黑马,那匹刚来时皮毛生了疮却和它一样享受专人照顾的马。
现在那匹黑马的皮毛已经长好了,只是显得瘦了点,那是因为它食欲不加的缘故。
公子牵着马绳,笑骂道:“你倒是个会认主的,今天就让你见想见的人了。”
那黑马倒也很有几分灵性,抬起前足,振奋激动,甚至愿意主动让苏子期骑上它的马背了。
玉骓大眼睛一瞪,被黑马突然的“献媚”惊呆了。
这匹无耻的黑马来这里开始,就是白吃草料,从没给人骑乘过,就是自己的主人也是凭着武力值硬来的。
苏公子骑着黑马走了,让玉骓陷入了深深的马生怀疑中。
当然,他还留下了平时专门照顾玉骓的弟子,那几个弟子欲哭无泪,安抚了“小祖宗”好久,深觉得能力还不如一匹马,也陷入了人生怀疑。
苏公子纵马疾驰了一段儿,下到半山腰,驰骋快意,清风扑面,身上刚刚好的温暖,让他心头微松,眉间也舒展开来。
而后就放松缰绳,骑马缓行,这样一直到了山下,他叹了口气。
云华那样各家自扫门前雪的性格,对那个少女也是有过犹豫挂怀,他又如何能忍心呢?
公子抚过黑马长长的鬃毛,叹道:“马儿啊,马儿。连你都有惦记牵挂的人事,更何况是我与她呢?”
‘最盼望情深意重,两心相许,却是兰因絮果,怕那离散纷飞,不得安好。’
王重阳与林朝英如此,崔略商与舒动人如此,莫北神亦然是这样。
而他要去见的人,也没有过的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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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御街有妄
“前尘旧事从头问,行坐凄迷,千万啼痕,梦向楼心灯火归。未能两全,现业谁深。(1)”
望不断天涯路,离不了尘世缘,病公子缓辔徐行,入目是千山,随口念了几句新作的词,却是,诗不成诗,调不成调,有一声没一声的。
罢了,苏子期又低低地笑念一句,“谁知心眼乱,看朱忽成碧(2)……”
是他自己着相了,心神不定,眼花缭乱,“红花”恍惚间认作了“碧叶”,所见到的伤痛悲哀,皆看成自家的。
柳絮飘扬飞散,却也是凄美至极的离别,明日尚未可知,又怎能在此空尝絮果?
他的境遇比这世间挣扎沉沦的许多人,已经好了很多。
既然能活到现在,与老天爷争命斗法,这世事又有什么可畏惧?什么配他烦扰的?
这念头一冒出,他胸中豪情顿生,丹田中倏尔吐出两道极其强劲的真气来,刹那之间,在奇经八脉中游走滋养,所过之处的一切阻碍此刻尽都散去了。
那病弱公子不由仰首长啸,正是清啸一声,山鸣谷应,举目四顾,海阔天空!
座下的黑马也是提起前足,长嘶一声!公子甩鞭挽缰,这马似流星人似箭,骏马奔腾,长鬃飞扬,山林眨眼间往后倒退去了。
这黑马虽然瘦了些,但也无愧名种的血统,奔跑起来步伐轻盈,快速平稳,并不输玉骓,只是玉骓的性情太烈,奔起来就急的很,骑乘的人会不太舒服。
天泉山在汴梁城外几十里的地方,纵马飞驰几刻钟,就行了大半了路程。
蓝色的纱绸在急风中飘浮不定,他的心却慢慢定下来了。
苏子期心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世间事岂有样样如我意的道理?只能是随机应变,细心谋划,将它引到希望的方向罢了。
成或不成,尽了力就看天意,有一口气在都不能心败,不要放弃,那样就连老天都打不败你了。
无论功业还是感情,皆是如此。
白片落梅浮涧水,黄梢新柳出城墙。
他已依稀望见了汴梁城高大的城墙,风花雪月的繁华,宫墙重仞、铜墙铁壁的保护都合在了一处。
宋朝是一向很擅长守城的。
但是,一座城连防守的意志都没有了,从来没想过进攻,那如何精通都是没有用处的。
任何的消极抵抗都会被兽性的侵略蚕食殆尽。
不过此时此刻,苏公子没有去想那些,他现在感觉很好很轻松。
一念灵光,放开桎梏,魔种大动道心通透,夺慧命,养道法,自生两道先天真气,一魔一道,两仪相合。
在这种奇异的状态下,他感到格外的舒适,好像周身领域无所不能,能够掌控天地之势。
他再度放松了缰绳,让座下的骏马慢慢地踱步,到了护城河边,又走过了曹门小河子桥,暖风迎面吹过来,那是带有桃花芳香的春风,仿佛温柔的吐息。
城门有守城官,也有值守的禁军官兵,可这天地之间的波动又是那样玄妙。
苏子期此刻带了buff光环,魔种波动与道心领域的矛盾疏解开,巧妙地融为一体,令他周身好像蒙上一层似雾非雾的气,叫人下意识就避开,即使看在眼里,心中也像没有看见他这个人一般。
进了外城,过了新曹门,打马走过汴河虹桥,熙熙攘攘,举目有青楼画舫,富户珠帘,雕车宝马驻于天街,争驰于御路,金华夺目,罗绮生香。
四海九州,珍奇异味,皆归于市易,栖在庖厨。
正是:花光桑榆,节物风流,好一片盛世的景象。
论藏富于民,贸易之利,大宋朝也算的上是“盛世”了,只是这盛世下是年年的岁币与累累的白骨。
他牵着马,与形形色色的人擦肩而过,这身形如梦如露,仿佛凭空荡起了微微的涟漪,那些人也像是没瞧见他一般,浑然不觉。
东京城有七十二家正店,白矾楼,即人们常说的樊楼,便是七十二家正店之首,御街很繁华,坐落的商铺酒楼,不但多,而且个个都有来头。
御街荣华,却无一人可认他。
苏公子下了马,牵着它慢慢转到了御街的一角。
他没想去白矾楼,却恰好途经了王楼,这座楼亦是东京开封府七十二家正店之一,其灌汤包子号称“在京第一”。
“皮薄馅大、灌汤流油、软嫩鲜香。”
方应看最近好这一口,吃过了羊肉大葱的,还特别要了好几份独家订制的蟹黄口味的。
将蟹肉剁碎,锅内加猪油烧热,再放入蟹黄、姜末煸出蟹油,与肉茸、皮冻、酱油、料酒等制作而成。
方应看一直都是个很会享受的人,不管昂贵不昂贵,难得不难得,一定要让他舒服才行。
停留在少年的小侯爷,心态也一样年轻,很有活力。
他今天还多点了几笼小包子,鱼糁火腿馅的,还加了少许的葱叶、红樱桃入味,鲜美不腻。
——因为他今天约了某位好心的狄姓人吃饭,虽然现在还不太熟,但方应看总有熟起来的办法。
方小侯爷用茶漱过了口,嘴里含着块薄荷方糖,懒洋洋地靠在窗边,望着王楼下的人来人往。
那位好心的狄姓人正要进门,方小侯爷原本是该看他的。
但他们都没有去看对方,而是不约而同地望向了另一个转角。
方应看比他等的人要快很多,他依稀看到了波动的虚空涟漪,其他的却看不真切,就那么一下,几乎要叫他以为是自己眼花了。
而那个好心的狄姓人,若有所觉,却什么也没有见到。
方应看有些狐疑,略有些心不在焉,一股脑把口中的方糖咬碎了吞下。
两人隔着楼阁人潮,相视一笑,自是各怀心思。
而让他们关注的人呢?现在也到了要去的地方。
苏子期去了一家茶楼,这是汴梁最高档的几家之一,暗地里还做着典当的生意,专收稀奇古怪的东西,价格比其他地方要公道些。
但是行事也霸道些,绝不容人欺负。
很少有人知道,这是苏家的产业。
不过这里的管事肯定是知道的,苏子期在暗处露出真容,示意他们时,立时就有人从善如流地把黑马牵到了后院,把苏公子请上了只有豪族世家才能上的三楼。
三楼最好的雅间,点了最好的香,上最可口的点心,端来极品的茶和酒。
约莫等了两盏茶的时间,门外突然有一人朗声道,“多谢苏公子看重,妄已应约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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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2队友与被坑
“既然到了,就该来见我一面才是。”苏公子抬手为了自己倒了一杯茶,微微一笑,这么理所当然地道来。
话语落下,过了十几息,那人终是抬手推门,而后默不作声地走入室内,眼眸一转,暗暗扫视了茶室一周,其内刻花架,安顿奇松异桧等物于其上。
风炉、炭挝、交床、罗合、漉水囊、熟盂一应俱全,凡品茶所需,无不是上等之物,还有不少东西都是古礼中所说的,当真是风雅至极。
那进来的青年不由暗赞一声,他如今虽然落魄,但真正感觉到舒服的地方还没有几个,这里的布置无不让人放松,可见很是费了一番心思。
但他最注意的还是那个人。
煮茶讲究三沸,第一沸后加入茶直接煮,二沸时出现泡沫,公子抬手将其杓出盛在熟盂之内,天蓝色的衣袖微微滑落,漫上水气。
但细细看去,又沾不上他分毫。
三年未见他,这人还是那样俊美,虽然依旧显得单薄,但世上绝没有敢小瞧他。
日日夜夜受病痛的折磨,但他却还没有形销骨立,只显得清癯,但除了出尘,这清癯更带给一种奇异的威慑力。
那青年下意识咬了咬下唇,又马上松开了。
三年之前,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他一文不名,穷困潦倒,而苏子期背负着长辈的恩怨情仇,几番生死。
那时,他们都不是什么受人看重的人,没人知道这样的人会活多久。
可那个青年活下来了,苏子期也活下来了。
他还是三年前的样子,活下来也是那个样子,但另外一个人却已经建功封侯,成为了风雨楼的苏公子。
那人的景况与当年彻底翻转过来了,江湖朝堂有谁敢看不起苏公子?
但天下依然没有人看得起韩妄。
那人往茶台上轻轻一按,真气击到壶底,带动水流,一股茶液便稳稳地激射出来,过入盏中,不多不少,刚好是七分满。
公子比一比,做了个手势,道:“请用。”语气十分平淡,视作平常,就像待寻常的友人一般。
——明明已经三年不曾见过,只抗过一次敌而已。
韩妄一笑,心里不知是何滋味,但到底是收敛了所有的苦涩愤懑,小心地上前拿起杯盏,轻抿了一口。
他的样貌俊美孤傲,整个人显得洒脱不羁,干净利落,只眉宇间隐现些郁郁之色,或许是因为近来并不得志。
可他年轻,不减意气风发。
那是因为他心气不衰,意志不变的缘故,一袭素衣青衫,朴素大方。
舌尖回甘,青年稍微品味,原来是庐州六安茶,果然是香气清高,滋味鲜醇。
他已经很久没有尝过这么好的六安了,摸一摸瓷盏,入手果然也是细薄润滑,通体暖白色,釉面白中微闪黄,给人一种湿润恬静的美感。
玉兰印花十分自然,很有韵味,凤形刻纹也是如此。
“定州瓷无双,颜色天下白。”
青年一时诧异,“这莫非是显赫于世的定窑瓷器?”用玩笑的说法,他祖上也曾阔过,眼力还是有的,幼时家里还有些富贵人家的东西。
——不过后来也渐渐典当了,用来赏玩的瓷器更是一件也没有了。
定窑是官窑,也是御窑,这样上等的瓷器,一向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光明正大的使用。
公子微微一笑,“你的眼力不减当年,这正是定窑的瓷。”
说来倒也有趣,三年前苏子期与韩妄相识,正是因为“造假”二字,花间派传人焉有本分的道理?
苏子期曾苦心孤诣落下棋子,以“开闽三王”的宝藏为饵,在闽粤之地落下惊天大局,搅得江湖风云变幻?
那么多人里,只有韩妄牵牵扯扯入了局,却画风清奇地看出了苗头。
——只是很可惜,那个时候韩妄并不知道,他的队友是未来的全场最佳苏楼主,所以,他很荣幸地被坑了……
韩妄忽然笑了,他的笑总是孤傲而寂寞,潇洒且俊逸出尘的气质,他看起来不像是个纯粹的江湖人,反倒像是秦汉时代,佩剑游学的百家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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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剑
笑了,韩妄当然要笑了。
试问一边雄心壮志要破获疑案,誓要收获功与名,另一边到结局才知道,自己全程和boss组队,早就被带到了沟里。
这是种怎样的体验?并且到了最后他已经和亲爱的boss队友分不开了,举报都没人信他们不是一伙的啊。
——你说事情是他策划的,和你没关系?那你为什么途中一直提出各种理论给宝藏实锤洗白还有带路?
曾经想把开闽王宝藏作为晋身之资献给朝廷,重回士族的韩妄有苦说不出,只能缓缓吐出一口气,生无可恋。
但他再生无可恋也要等到成名才会咽气,等到恢复了荣光再入土。
瞧瞧,像韩妄这样的人是不会甘于平凡的,更不可能籍籍无名,只要给他一个机会,给他一个跳板,便是一飞冲天!
只是很可惜,他拿到的那块跳板是假的,并且更难出头了。
这些都是拜三年前的苏公子所
赐。
但韩妄绝不会表现出什么怨怼,他一向是很有城府,很有经验的人,“还成,总算没有变得更坏。”
“倒是苏公子的茶已今非昔比了,虽然还是一样的清香高爽,滋味鲜醇。”
“但村野小店的粗茶怎能和顶尖的庐山六安相提并论呢?”
苏子期望了他一眼,亦是轻笑,“时局不同,自然不能同一而论。”
他还真有雅兴,一边说话,一边动手把灸热好的茶叶夹到纸囊里,娇嫩的青叶子从边缘开始卷曲焦热,最后会变成小小的一颗,再也不是从前的那片了。
灸好的香茶储存其中,不使泄其香。
而公子的一举一动,没有丝毫的烟火气,却是颇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像六安,即使是同一种茶,早上几日能收获提片,隔上几日就是瓜片。”
“错过了机会,就只能去收最次的梅片。”
“都是一样的茶种,在常人眼中都是同样的贵重,不一样的是时机,还有那最后一点东西。”
韩妄瞳孔剧震,不自觉握紧了拳,“是什么东西?”
“不用那么急,”苏子期神情平淡,“我以为我们算是朋友,你不坐下和我说话吗?”
“好……我当然是苏公子的朋友,哈哈哈哈,这天下配做你朋友的人也没有几个吧。”韩妄大笑几声,心中郁郁,神情略有些怅然。
苏公子坐在茶台边,看也没看他一眼,“江湖上谁没有几个亲朋故交,朋友也分深浅远近。”
“而且你不但是我的朋友,或许坐下以后还会是我的兄弟。”
他说话的口吻平淡无奇,却显得胜券在握了。
——也确实如此。
韩妄眼神微亮,终是慢慢放开了咬紧的牙关,暗暗叹了一口气,手一动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仰头一口将盏中的茶喝尽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定肯加入风雨楼,又怎么晓得人就一定稀罕做你的兄弟。”
公子笑,“你来京城会是为了别人吗?”
韩妄低眸,垂下一片阴影,嗤之以鼻道:“偌大的汴梁城,我想找什么人不行,凭什么就要找你。”
不知为何,再听苏子期那样理所当然的话,他就忍耐不住性子了。
曾经他那样信任这个人,可惜江湖险恶,苏公子拿boss剧本时,也是用现在这样的口吻把他带到沟里的。
苏子期瞥了他一眼,道:“所以,你在三年之约的最后一天赶到汴梁,是为什么。汴梁城除了我,你还能有别人吗?”
韩妄失语,很有些怅惘,因为他的心思被苏子期料中了,这人好像总能猜中身边人所想。
而他的确是来找苏公子的,所以一点儿也不意外风雨楼知道他的行踪。
韩妄只是……只是有点意外,苏子期为什么就猜他猜得那么准。
他哭笑不得,叹道:“你吃定我了?”
苏公子露出一丝笑意,举起杯盏掩下深藏眼底的兴味,“是那把剑帮我吃定你的。”
说着伸出一手为引,那两扇门便无风自动地向两边打开了,生出一股无形无质的牵引力,那放在楼下小室里的青黑古剑,便连鞘带剑骤然飞出。
不过是几息之间,“搜”得一声,那柄古剑竟然飞到了他手中。
“逆鳞剑是你最趁手的兵器,也是你的‘逆鳞’。”
“你这是什么手段!”韩妄惊得站了起来,他行走江湖多年,从未见过这样的手段。
也就只有他母家祖上那些稀奇古怪的记载上才有这样的事。
“小把戏而已,”苏子期把古剑递给韩妄,一双幽沉的眼眸含着笑意,望着他。
“三年前你说自己不需要朋友,现在你进门,肯用这个做信物,就是把剑客的半条命放在我手里。”
“以你的才华人品,还不是我的兄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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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4谷雨
“没错,你说对了。”韩妄用手指摩挲着古剑的剑鞘,神情复杂。他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苏公子,事实上这也是唯一一个,而且还是相当有用的一个。
苏公子重新坐下,漫不经心地说道:“所以,你现在准备好听我说你缺的最后那点东西了么。”
那个青年问道:“能让我得到我想要的?”
苏公子斜倪了他一眼,“我的兄弟能得到世界上大多数人渴望的东西。”
韩妄似乎叹了口气,很轻,轻得几乎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他一直是个骄傲的人,与白愁飞顾惜朝那样的人不一样,他始终在坚持着什么,有些东西是不能越过,也不能被打破的。
不过苏公子的确让他服气。
青年双手捂着脸,低低地说道:“可并不是任何一株贵种,都会得到重视,要看采的人觉得有没有价值。”
“对,”苏公子道:“梅雨天气总是很闷的,做出来的品质再不好,采茶人就更不爱动了。”
“可你不一样,你要明白其中的不同。”
“有益处的茶,哪怕制作的再难喝,也值得慢慢品尝,因为这样的滋味能让双方互惠互利。”
“不该自降身价与供人解渴的粗枝去比。”
病公子的声音低沉而惑人,那一双醉人的眼眸中,极暗之处又划过一抹极亮的寒光。
明明是低沉的语调,但听到人耳朵里,只觉得天阔云舒,风平浪静,令人心胸开阔欲罢不能。
——魔言祸心,而且他确实是个聪明人,把人的心思把握在手里的聪明人。
韩妄一进京,他便知道是为了三年前的约定,并且在这里等这人。
只是一把剑,他就尽数明白韩妄的心事了,以及自己在这位友人心目中的地位。
各种意义上的,因为现在友人已别无选择。
要收服一个有用的人很难,特别是韩妄这样骄傲孤僻的聪明人,这比威逼利诱白愁飞那样单纯好名利的人,还要更难。
但此刻他成功了,那个青年已直直对上他的眼睛,苏子期看到了那双眼睛里的神采。
那人道:“似乎很有价值。你觉得我这个兄弟能为你做些什么?”
就算是再高傲的话,也说到了韩妄的心上,那是人性弱点最爱听的话。
“不,”苏公子眉宇间再度增添了笃定从容的神采,“不止是为我,也是为了你自己。”
“以你的本事,可以让大多数人得利,只要有个合适的采茶人过来去掉麻烦的芽尖茶梗。”
韩妄望着清澈透亮的茶汤,缓缓说道:“叫人干活总要付出些什么,但我现在一无所有。”
而且还惹上了查不出来的麻烦,他甚至不知道这样的“麻烦”要怎样和苏子期说。
苏子期抿了一口茶,“你什么都不需要付出。因为那个人就是我,而我从不会让兄弟白白做事。在这之前,我要先给你该得的。”
韩妄一笑,显得意气风流,他感觉自己见到了三年前的苏公子,“做你的敌人很不幸,但只要和你站在一边,就很难吃亏了。”
三年前的苏子期,魔功未深,直到他决心策划闽粤的事件之前,他都是个清冷而温柔的人,即使再孤高深沉,细处也有动人的一面。
有时潇洒不羁,天命风流,骨子里又是像荷香兰魄般一样人,分开的指间,垂下的发丝都温柔得像是一副美妙的画。
所以即使是高老板那样的美艳尤物,爱着钱与势的同时,也保持忠心,对其念念不忘。
韩妄这样的独行侠,嘴上说着不需要朋友,也愿意给他一定程度的信任。
因为他总能让身边的人感觉很舒适。
虽然,在这里见到苏子期的第一眼时,韩妄发现自己比之昔年,更难看清他了,见山不为峰峦,见水不是碧波,既平和淡漠又藏着矛盾。
但并不让讨厌,他不过是……有些忌惮罢了。
人总是忌惮着强大未知的事物,江湖人更需要谨慎。
苏子期勾唇一笑,再度站起身来,对他说道,“所以我们现在该走了。”
韩妄点点头,望向窗外平静地说道:“正好,我也很想见见京师第一帮会的模样。”
苏公子已走到了门前,“谁说我要带你回天泉山了。”
“所以,我们要去哪儿?”韩妄眉梢微挑。
“去拿你该得的东西,送你一场谷雨,脱胎换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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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5此刻
苏子期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发现他,除非是他到了地方自己现身,让手下发现,其他时候,这一日的汴梁城,绝没有谁能看见他,更不要说留下他。
御街人来人往,无数行商买卖,其中不乏各大势力的探子眼线,他们伺机注意着各种各样需要观察的东西,比如苏子期,比如那位“好心”的狄姓人。
而有个人,今天一整天都会待在白矾楼,那就是上官海棠,他在这里是为了等待京城帮派龙头老大的,风雨楼黑白两道都吃得开。
所以,这位风雅俏庄主在御街上布满了暗线探子,从汴梁城沿途行来,要是走“对”了路,少说可以碰到个半百的份。
毕竟上官庄主搜集情报很有一手,不逊色杨无邪多少,谁也不知道她会用什么样的人来打探消息,或许只是一位不起眼的客人拿了一点钱和一位大娘买些糕点吃。
可今日的上官海棠自己知道,天下第一庄确定没有得到关于苏公子的一点儿消息,金风细雨楼这几日戒严得很紧。
‘或许是因为那个杀手的缘故吧?’
白矾楼上,有个身穿锦衣,手拿折扇的青年这样想到,他唉慢慢渡步,举手投足之间,尽显高贵典雅。
末了,“他”缓缓沉吟,停下脚步,“哗”的一声折扇展开,轻摇间更是飘飘然有脱俗之气。
都是差不多的人,在差不多的地方,为差不多的东西做事。
哪怕在同一条街,上官海棠也没有发现哪怕一点点关于苏子期的事,但方应看与某个好心的狄姓人却能有所觉。
或许,总是差那么一点吧。武道意志与某种直觉可遇不可求,上官海棠没有,而“他”身边有的人,又不真正关心这些。
归海一刀只想保证上官海棠的安全,只想静静望着这个人,保护这个人,因为这个人是他心爱的女人。
最冷酷的刀客,也有柔情的一面,“霸刀”归海百炼之子(1),为了报仇,而离开他的母亲在铁胆神侯那里苦练,为了报仇他可以让自己变得绝情绝义。
但他却爱上了上官海棠,柔情尽给了铁胆神侯的义女,不是义子,是女扮男装的义女,与其他工具不一样,朱无视付出些许真心的义女。
如果铁胆神侯有一天不是保皇党了,上官海棠自然会坚定地为自己的义父冲锋陷阵,而归海一刀也必然会奋不顾身地保护她,保护她重要的人。
但现在他做不到,他惦记的只有报仇与海棠,所以他至今只是护龙山庄的一把刀,一刀是武器,他在其他事上难以动真力,武道意志也没有波动。
此刻,一刀默默注视着他的那朵花,但那朵美丽的海棠花犹自想着别的事,此刻念的不是他。
有时这个冷酷的刀客,都生出一种莫名的念想了,他宁愿自己是苏公子这样的人,能找到更多报仇的线索,能让海棠有所求,而不断惦记挂怀。
此刻,王楼上的方应看与狄青麟(2),两位第一次见面的小侯爷举杯共饮,各品其中的滋味心思。
方应看正含笑听着狄青麟的话,这位“好心”的一等侯,眉间神色复杂而矛盾,高深莫测,就像一阵神秘的风与云。
“天地之法,执行不怠。我一直觉得所有的规矩法则,都有一套掌控的办法。”
“无形的力量,把天下人联系到了一起,也让我们密不可分了。”
桌边,赫然放着一把青黑色的古剑,与韩妄那把一模一样的古剑,同样刻着‘逆鳞’二字!
此刻,一个秀气且艳美的少女随一个文士打扮的中年人踏进了汴梁城大门,这是他们进城的第一步。
“一柄剑,一把刀,七尺男儿挥动汴梁。一把扇,一支笔,天下文人慕文宋!谁明七略?誓挽狂澜。”
中年文士缓缓诵道。
“呐,顾叔叔就是爱念这些我不懂的话。”
那少女满面娇宠的气儿,声音却很软,再无理的话,在她娇蛮的语调里,听起来也有点温柔的感觉。
文士瞥了她一眼,“也到京城了,轮不到我管你了。还不去找你师兄?”
少女双手抱胸,哼了一声,“我告诉你,在他那里一点意思也没有,只有最无聊的人才去,你还是别想着他的好,我一直有点怕他呢。”
文士神情平静,道:“我也要告诉你,你在他那里会比在汴梁任何其他的地方都要过的舒服。”
少女翻了个白眼,“别总提那些没意思的事。”话音未落,她已经远远冲出去了。
中年文士冷眼旁观,并没有拦她的意思,在他看来自己已经尽到仁至义尽了。
——在他看来,这个少女实在算不上讨喜的。
此刻,苏子期与韩妄已离开了御街,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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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6钥匙
“没想到汴梁城地底竟然有这样的通道……”不久前才从某个树洞边转出来的青年这样感叹道,他与苏子期负手而手,站在一家小酒肆边上。
苏公子上前几步,踏上平整的青石阶,到了屋檐下,才转过身来,淡淡说道:“开封城,城摞城,地下埋藏多座城,这是汴梁人常说的故事。”
“你是外乡人,当然不知道这地方的传说。”
苏子期只做平常,那个青年了然笑笑,看破却不说破,当寻常琐事一般,轻轻放过了。
他走到苏子期身边,望着这条能通向六部衙门的路,眉梢一挑,轻轻说道:“以前地方官员也通缉过我,也不知道有没有送到这里来,全国缉捕的赏钱可不少了。”
苏子期淡淡地道:“不管多少,我总不在乎这一点儿的,就算要为你再多出些也没什么。”
韩妄笑得潇洒清俊,不动声色如山岳,他知道苏子期没想卖了自家,但谁会不愿意让“金主”看重自己呢?
何况,这个“金主”还是他的朋友。
他们靠在墙边檐下,乌瓦青砖,风徐徐吹动酒肆顶上的旗幌,破旧的丝缕已很有些年头了,旗上题有墨宝:“本店发卖四时桂花陈酿。”
檐下阴阴,呼吸间是阳光温暖的气息,偶尔有风过,那是恰恰好的爽快。
这样的天气,一闲下来只觉得四肢百骸都软了,浸了温热的气,百无聊赖,叫人动个一下半下也惫懒得紧了。
有个穿着长衫的落魄中年人,慢悠悠地走来,进门小酌两三杯,不知余光看到了谁,就匆匆打了一壶酒,迈步出去了,步子里隐隐含着一丝急切。
落魄的中年人转到了酒肆的另一面来,认真看了几眼,那不就是自己等的人吗?他眼中不由闪过一丝惊喜来,拱手一礼,“侯爷近来可好?”
苏子期点头示意,含笑道:“我和原来一样,没什么不好。你最近拿的差事可好?”
中年人有些羞赧地说道:“托侯爷的福,马马虎虎还算过得去。”
“怎么?枢密院的人没有去交代吗。”苏公子声音低回柔和,只是语气中充满了漫不经心的意味。
那中年人老脸一红,“去了去了,是我自己不争气。不过日子总是过得去的,比之前可好多了,只是浪费侯爷的苦心。”
先前自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堂堂六品官,冬天的炭火费都领不到。这就是不合群的下场!这就是没有背景的下场!这就是被党争波及的下场!
想留点有骨气,想做纯臣,合该有如此下场。
所以他后悔了。
所以他损了心气,投靠了当朝平南侯,投奔到权相韩侂胄的义子,黑道龙头苏楼主门下。
至少留在了京中,日子过得也不错,不用为衣食烦忧,家里的囡囡与小子,天天都很开心,还有好老师女先生教导,夫人买些什么手头也不紧了。
“家里过得好就成,”公子目光沉沉,“只是,不知道要你保管的那件东西现在好不好?”
中年人连忙应道:“好着呢好着呢,侯爷放心吧,我一直随身携带。”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样东西递给苏子期。
苏子期拿到手里,细细看了几眼,果然不假,方而满意说道:“你做的不错,我还听说你妻子被沈家商铺套了些钱财去,是不是?”
这正说中了中年人的心事,不由愁苦道:“是啊,内子之前担忧家中生计,受人蒙骗。沈家虽然富甲天下,但哪里有重启交子的实力?”
交子废弃已久,但他家夫人竟敢把嫁妆全投了进去,家里受苏子期相助,现在还算宽裕,但要是遇到什么事,又怎生是好?
却见苏公子飒然一笑,“你莫急,交子复辟并非是一家所为,我想现在蜀商很乐意换一些同乡的钱。”
“你是蜀中人,只管拿着交子,去城南的鹤源记瞧瞧就是了。”
那中年人是蜀中人,苏子期祖上也算是蜀人,籍贯在蜀地。
只见那身着长衫的中年人眼眸一亮,不知想到了什么,又是拱手一拜,“谢过侯爷,我这就回去取钱了。”
说罢,中年人便兴冲冲地走了。
局外人只当鹤源记与沈家较劲,但他何尝不知,苏公子是要借此给自家一笔钱财。
平南侯府门下,旁人向来是找不到什么把柄的。
“开坛香十里,就是神仙也要醉。”
中年人拎着酒坛子走远了,这家的桂花甜酿是十几年的老字号,香甜不腻,醇而不烈。
许多六部的小官都好这一口,中年人来这里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事了,没有人会怀疑。
韩妄还是望着那条路,手上却稳稳地接过了一丝劲风,正是苏子期随手掷给他的。
张开手掌,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枚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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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7“万事元输静处看”
这是一把很普通的黄铜钥匙,雕刻很普通,做工也很普通,以韩妄专业打假的多年经验来看,非但不是什么古董,而且还有九成新。
平平无奇,齿锋都有点钝了,八成是开大门的钥匙,还是普通宅院的那种。至于剩下的两成,他姑且认为是六部衙门某个地方钥匙吧,韩妄瞥了那条路的尽头一眼,这样猜想。
那个中年人定然是个六部官员,不仅仅是两榜进士出身,还拥有七品以上的职位,并且留在了京城。
因为不是什么人都能当苏公子的“走狗”,而且还是认识他本人的那类。
想来那中年人也是有几分本事的,只是现在损了心气意志罢了。
韩妄双手抱着臂,手指勾着那把钥匙,晃了晃它,懒洋洋地说道:“这把钥匙该不会就是要给我的东西吧?天气这么好,可下不了谷雨。”
“它如果是天牢底层的钥匙,能能救要被抽筋剥皮的人一命,这才是真的。”
虽然韩妄冷眼旁观苏子期与中年人的谈话行动,但他也知道苏公子出手少有凡品,再普通的东西,说不定都隐藏着天大的秘密!
“这比天牢可要舒服多了。”苏公子笑骂了一句,把其他东西都丢到韩妄怀里,这人随手接住了。
那不过是几页纸而已,甚至还有些折叠过的痕迹。
俊逸的青年斜斜倚靠在墙边,腰间佩戴的古剑晃动一下,他指间夹着那几页纸,缓缓翻动,懒散中藏不住江湖的迅疾风雪气。
那是骊山风雪夜,长杨羽猎时的浪荡。身作里中横,饮酒肆顽痴的亡命。
“韩千秋!”
“是这个畜牲!”
“他活着……他竟然还有脸活在这世上!”
这个俊逸而有谋略的亡命浪荡子看到某张纸上几行字时,瞳孔剧震,双手不由颤抖,几乎想要撕碎所有触手可及的事物。
原来那是一纸调令,两张户籍证明,以及一面铜制官牌,鱼袋与铜鱼符。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了“程虞”二字,似乎与韩妄口中的“韩千秋”没有丝毫的关系。
“程虞,青州人士,幼失怙恃,兄弟姊妹离散,未婚配,无妻无子,双睛点漆,额阔顶平,唇口方正,眉眼清俊。”
“庆元三年进士,知徐州,治水患,嘉泰四年奉祠守观。”
这人的样子,粗粗略过去,似乎和韩妄还有几分相像,眼角眉梢细细看去却很有些神似。
因为这个人是他的兄弟,是韩妄的兄弟,很亲的堂兄弟,他们拥有同一个祖父,很久以前,也曾卧在同一个祖母的膝下欢乐。
直到韩千秋为了出头,便背叛了家族,将隐居的全族都卖给赵汝愚……还有那些像禽兽一样的金人。
那时候,他还很小,才五六岁吧,韩千秋却已经成年了。
只记得,好像家里一夕之间就变了,母亲抱起睡梦中的他,疯狂地跑,绝望地逃窜,好像没有明天了。
也确实失去了明夕,长久的快乐,爹爹死了,伯父也不在了,母亲只敢用一点早准备好要保命的钱财。
一点一点的支出,在虚假的身份下惶惶不可终日。
而另一个人在假身份下,依然过的逍遥自在,得了官,游过东华门,出入繁华中,锦衣玉食宝马香车好极了。
韩妄的母亲,着实是个很有智慧的女人,她害怕之中,也充满着对这个“侄儿”的仇恨与怒火,一次次带着韩妄从他的鼻子底下逃脱了,并且让韩妄牢牢记住了这个人的新身份。
韩妄紧紧抿着唇,看下一张户籍,这张与上一张稍稍有些差别,上一张的画像只是有些像他,这一张活脱脱就是他本人。
——只要把名字换掉。
而调令上则是清清楚楚地写着,玉昭观宫使程虞调任都官司员外郎。
韩妄对着调令摇头,冷笑道:“怎么可能?哈哈哈哈,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去当个什么宫使!”
苏子期微微勾了勾唇,眼睛望着他,轻描淡写地说道:“为什么不可能?多少人奉祠守观,钱财照拿,朝廷供养。”
“在道观里做什么,又有些知道呢?这人间,可不是谁都是陆公。佛道之流,藏污纳垢本就是常事。”
毫无疑问,程虞就是韩千秋,也是韩妄这些年一直在追查的人,一个嘉泰四年,朝廷为岳飞平反之年,突然挂冠奉祠的人。
“祠禄留人未挂冠,山园三亩着身宽。百年竟向愁边老,万事元输静处看。”
陆公的《山间杂咏》只能是说他自己,奉祠的俸钱可以让他养活全家。
绝不会让“程虞”这样借奉祠脱身的人满足。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118做不了
程虞还活着吗?这个卑劣的人还活在世上吗?韩妄感觉自己的嗓子眼一阵干涩,他艰难地开口,朝友人问道:“这个人还活着吗?”
这个浪漫落拓的青年,胸膛剧烈的起伏,怒火与狠辣酝酿的气息在他鼻间的呼吸里浮现,手里紧紧攥着的那一张纸,早已被揉得不成样子。
失望与兴奋纠缠不清,既怕那个人早死了,自己早失去手刃仇人的机会,又盼望那个人已经死了,这样的禽兽早一刻死,凡尘的污秽就少一点。
哪怕,那个人是他仅剩的血脉至亲。
因为韩妄早已经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友善的陌生人都比心心念念置你于死地的毒蛇血亲好一万倍。
苏公子仰首望天,表情还很平淡,只是语中似有深意,“他是你不死不休的宿敌,你在这里,还用惦记他吗?”
分了生死的宿敌,只有活着的人才是赢家,以前的恩怨就都成了云烟虚空,寻不见另一头的人。
韩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死了。是你动手杀了他?”
说句心里话,在韩妄心里苏子期的位置远比辣鸡堂兄高多了,要是韩千秋死在苏子期手里,韩妄不仅不会恨他,还会杀三牲放鞭炮庆祝呢。
只是,此刻真正知道那个人死的消息。
堵在心里十几年的某个地方突然就放松了,空出一块,难免会有些复杂。
韩妄虽然问苏子期那么一句,但手里的那些东西,却让他有了**成的把握,“程虞”的死与风雨楼有关,几乎可以认定是苏公子的手笔。
韩妄不过是随口一问,可是,苏子期很快推翻了他的猜测。
苏公子有些感叹地说道:“我倒希望是出自风雨楼之手。可惜,我的手下只沾上些鸿毛,与他的死全无关联。”
韩妄咽下满喉畅快的味道,微微地苦与甘混杂,“那是谁杀了程虞?不管是谁,我都感谢他。只要程虞死了就好。”
苏公子眉梢一挑,清冽的眸光意味深长地投向他,“送他上青云的人,你也能怀有感激之心吗?”
青年一愣,清澈的眼神渐渐迷离,而后就是放肆地大笑,疯魔般的笑,“原来是他们!到头来还是他们自己窝里反,韩千秋那条狗,活该死在喂他的主人手里啊!”
迷惘痴意之间,手上的那页纸,好像衍生出了无数个“程虞”,幻化出那夜灭门的狰狞,对他冷笑的,嘲讽嬉闹的,怨恨的,毒辣的。
其中还有,长辈们痛苦不得解脱的眼神,母亲逝去前面黄肌瘦,病入膏肓的模样!
心神震荡之际,韩妄几乎入了魔障,竟不知这些年的反抗有何意义?
到头来当年的那群仇人还在暗暗操控着局势,无辜之人便活该枉死,永远也别想了结恩怨!
这人间不值得,多年来的所见所闻,到底是真是幻?他在凡尘还是地狱?那群人何时会找到自家,介时他剑下又能杀几个人?
正是心神动荡,激愤之际,眼看就要步入走火入魔的境地,他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清喝,“韩妄!可还想脱胎换骨否?”
这一声含着真气,直如当头棒喝,咬碎了满口的清冰,传到浑噩的脑海就是一阵凉意。
韩妄顿时如梦初醒,他浪荡江湖十余年,在刀剑里冲杀破阵,自然也是心性坚韧之辈,当即收敛心境,凝神静气。
他转头看向身边的公子,正是这病公子喝醒了自家,那身蓝衣清凉凉的,周身的气场让人的心也不由静下来。
青年垂下眉眼,握拳的手再度紧了紧,最终放松了击在后屋的墙上。
蓦地,他又嗤笑了一声,声音萧肃,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十多年来,我捉不住那群人的一点尾巴,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的事?”
“我有风雨楼,很多人以为我身后还有韩相府,你有什么呢?”公子的声音淡而清冷,文雅中透着沉郁。
公子深深蹙眉,似怒非怒,神情阴晴不定,但他并不是动了真火,相反他还有些意外,似乎已经找到驯服韩妄的方法了。
以后,这将是比任何荣华富贵都有用处的把柄。
因为世人都有弱点,只要握住了远高于外物的弱点,便拿捏住了人的心灵。
“朝中一直有股隐秘的势力,暗中干预政事。官家自是稳坐钓鱼台,其于人抱团取暖,也能抗衡一二。”
“但若是想要窥得非得有我义父那般的权势不可。”
韩妄的眼神有些怅然,“我和你义父是成不了一路人的。”
韩侂胄一生行事,的确让很多人都不认同,除了北伐的大义,他并没有一件让人称道的好事。
做了太多结党营私,不择手段的事才是真的。
韩妄心底始终保留着傲气,以及自己的原则与气节,他不能认同韩侂胄的作风,而他服苏公子,仅是因为友人的风骨罢了。
理智追逐权势,心底却难臣服,所以韩妄想出头想得要发疯了,却也没能出头。
只因他做不了韩千秋那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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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9大案子
‘我做不到的,’韩妄这样想道,火热的外壳与酷寒的内心几乎把他分成了两个人,身体尚忍不住战栗颤抖,但心却已恢复了冷酷理智的本色。
青年抬眼望着公子,墨色的眼眸含着深深的痛苦与担忧,愈是痛苦他就愈是清醒。
一夕之间,拥有仇人所有渴望却留不住的东西,那一定是最畅快的事,能蒙蔽人心智的疯狂。
天欲其亡,必先令其狂。碎了骨头心志,去成服于另一条道上的霸主,再失去以往保命的谦逊与隐忍,那便离死不远了。
韩妄并不是被仇恨充斥脑袋的傻瓜,他如何不知道那张除了名字,其他信息都和自己神似的户籍有什么用处。
那是户部官员亲自操刀,足以在任何人面前欺诈,以假乱真的东西。简而言之,这就是为了让自家顶替韩千秋而做的东西,顶替所有这个人能做的事,顶替这个人的身份与官职。
“呵,”公子低低地笑了几声,语音依旧柔和,“谁说要叫你给韩相府卖命了?你是我的人,我的人我的兄弟可是跟我一条道走到黑的。”
其中似乎含了一二分的兴味。
韩妄却听懂了,所以他平静下来,忍不住弯了弯唇角,这个年轻潇洒的浪荡子,总有一种逸然的气质,恣意且疏阔。
“当然,我一直是站在你这边的。”
“但苏公子也要让自家人知道此刻该做什么才对。”
青年知道,苏公子是没想害自家的,并且他一向是很有准备的人,就算是假扮程虞,也会有万全之策,听听无妨。
“什么都不用做。”
苏子期很平静,“程虞现在的官位,原本是要安排给眉山苏家人的。”
“本该是十拿九稳的事,谁想到半路会杀出你那堂哥来。这让我对他背后的人就更感兴趣了,一路跟进调查,没能找到暗自操控朝廷的人。”
“也没能发现程虞是怎么和他们起的冲突。但是,却截下了程虞的尸体,也抢先一步把痕迹清理干净,引向更有利于我们的那一面。”
韩妄若有所悟,“一个京官,还是刑部都官司的职位。那群人一定有什么大动作,但为什么要找程虞这样引人注意的角色呢?”
或许,那群人出于某种不得已的原因,只能被迫找回一条雪藏许久的狗,寄希望没有人记得这条丧家犬是怎么退隐。
又或许,背后的那只手,有恃无恐。骄狂神秘,根本不觉得有人能捉住他的把柄,觉得谁适合就用上了。
苏子期接口,笃定道:“难说为什么,但他们此刻必定处于虚弱的时期,用起来方便的人实在不多。”
或者说,已无人可用。
韩妄一时默然,静了半响才道:“我晓得了,那群人也没理由翻案,程虞本身可干净不到哪儿去。”
那群人巴不得顶替程虞的人别被明面上捉到,好让他们私下找人处理呢。
苏公子把玩着那杆玉笛,白玉敲击掌心,心情颇好,与青年对视了一眼,两人眉梢眼角遮掩不去的笑意。
“程虞的同年都不在京城,也没有什么朋友。他是宗师强者,常年待在道观,又懂得些养颜之道。”
苏公子摸了摸鼻子,掩饰着,低低地笑道:“不会有人怀疑你的年龄,抱歉,我不是说你老的意思。”
韩妄今年二十岁,利落干练,还有点历经风霜的忧郁,这让他显得更加老成,面相要比年龄大上几岁。
浪荡青年一时哑然,伸手指了指他,“你呀……”说着自己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他考过举人,上过战场,鉴定过古董,做过赏金猎人,探了不少江湖奇案,还常接官府的悬赏。
但还是第一次接这种大案子。
“刑部司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都官司,掌刑徒流放、犯谋反罪家族株连没为官私奴婢及其哲学家,兼掌吏员废、置、增、减、出职等事。
办事都是办大案子,他有预感,苏子期让他待在刑部,就是为了大案子,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大案子。
“说了,不需要做什么。”
苏公子眨了眨眼睛,“做一个纯臣,同原来一样坚守大义,收复失土就好,或许还可以做你最擅长的事,破一些疑案。”
一身蓝纱轻衫,清凉凉,他人也似冷烛秋光一般,说什么都是这般平和。
“刑部衙门对面有所宅子,我想你会需要。我对天牢并不敢兴趣,不过天牢底层的某个人,确实很有意思。”
“我晓得了。”青年张开手掌,此时他再看这把普通的钥匙,虽然还有些疲惫,却已不再迷惘了。
***
蓝衣的翩翩公子,浪荡的俊逸青年就在这个岔路口分手了,而小酒肆的后堂,骤然之间坍塌成了废墟,青砖如泥烟尘满天,房梁被生生绞断了。
身后是掌柜与小二的惊呼声,也吓坏了喝酒的人,他们纷纷从酒馆里跑出来,还好后堂并没有人。
两人早走得远了,但也忍不住露出一丝微笑,有些无奈。
——韩妄一身宗师真力,即使是收敛了力道,任意一点泻出来的劲气都是绵里藏针,刚中有柔,区区一堵旧墙怎么扛得住呢?
此处尘土飞扬间,到底掩去多少心思沉浮与不为人知的事……
而一片晴空之下,纤弱的少女也走到了汴梁回春堂的门前,她身后只跟了赵海萍。
程灵素望了这牌匾几眼,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苍白的脸颊浮现不正常的红晕,但眼中的神采依然很明亮冷静。
终于,她迈步走进了回春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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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一介淮右布衣
回春堂的大堂,还是那几个伙计的做事,留了把美髯的中年大夫在台前坐诊,一切都和与她上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丝毫的差别。
一堆堆的药材早已经切好晒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边了,随时都能捡出来配一副药。
虽然不讲究,但挺大方简朴的。各地的回春堂,差不多都是这样,最多便是增添一些地方的风物,从不会仗着庞大的商业逞能炫富。
程灵素的步子轻快,默默行到了堂前,烟眉秋目,总带着灵动。
再是规矩乖巧,周身的场景风貌,人的心思变化,也逃不过她那双好看的眸子去。
少女目光落在一份正在配的药材上,马上就移开了,暗暗撇了撇嘴,瞧了那大夫一眼。
真是可惜了这副冠冕堂皇的面孔,枉费他留下这部飘逸光亮的好胡须。
这人该去做官才对,再不然就去当道士当和尚,最不该做的就是大夫。
程灵素清楚听见一个憨厚老实的汉子扶着自己的妻子,对这大夫千恩万谢的声音,心中一番复杂滋味,不由咬了咬下唇。
那妇人用的是一副千金方,治妊娠下血,生地黄甘寒,补而能通。清酒辛温散,助其药势。
可这副药偏偏多加了柴胡与甘草,吃几天就能止住的病症,这下只能是延缓,以后还要慢慢养起来,类似的方子就再也不能停了。
《千金方》秉汉唐风韵,方正直刚强,驱除邪风病痛,立体开方,阴阳搭配,攻补调,神妙不可思议。
按照古法对症下药就好,至多再加一味川芎通,搭配起来对体虚的女人有奇效。
那几味药材都包在一个油纸包里,可见不是有别的用途,就是一剂汤药。
如此简单的病症,回春堂的坐馆大夫,是不可能看错的。
只是为了那钱财而已。她见那对年轻夫妇的衣料不错,也不是干惯了劳苦事的身形,可见有些家底子。
程灵素冷冷地看了那个大夫一眼,医者的道德,就是在这些人手下败坏的。
她一边想着,一边朝后堂走去。
守在后堂的伙计略拦一拦她,赵海萍嘴角一咧,正想出手却被程灵素拦住了,少女招手示意,又与他耳语几句。
声音细如蚊鸣,伙计一个字也不见,赵海萍听到了,却是神情古怪,欲待说些什么,但程灵素摆摆手,显然不想听他的。
赵海萍只能闭上嘴,眼神死死盯着她的背影,生怕这姑娘突然消失了,被人掳走了,遇到危险了。
程灵素不好,他也吃枣药丸,不懂苏公子会用什么吃法处理他,炸?还是烤?又或者来盘暗卫脍(1)?
少女的发已不枯黄,但也不是乌黑的靓丽,在阳光照耀下有点淡淡的栗子色。
她只簪了简约的银饰,那是雕刻成了茉莉花的样子,行走间细细的流苏晃动,流露出清丽朴素的柔软。
少女的眸子看向那个伙计,冷静地说道:“我找宋大夫有些事情,我之前来过的。你应该还记得。”
上次也是这个伙计带她去见宋大夫的,这还没有多久,该是记得她的,只是这伙计与宋大夫感情很好,估计担心是寻仇的人。
即使知道她没有什么恶意,伙计也还是很担心她会对宋大夫不利。
他微一迟疑,却想到上次帮方康正骨的事,还是这位姑娘帮了一把手。要不然,神通侯家的小公子能善罢甘休吗?
“几句话的事情,你还是带我去看看吧。”少女冷冷地说道。
伙计心里七上八下的,咽了一口唾沫,一掀帘子,还是带程灵素去了,走过好几扇门几条道,弯弯绕绕到了后院。
宋大夫是汴梁回春堂的主事人,虽然不是掌控的幕后人,但此处的宅院门面他还是能做主的。
现在他正在后院的药田里收拾药草,采完当季成熟的部分,就去晾晒。
程灵素来时,宋大夫刚刚抬起胳膊甩了一把汗,半黑半白的头发有些乱了。
老者抬头正好看见她,“灵素丫头?”声音有些意外。
少女的脸色十分苍白,没有什么血色,双颊却有些许病态的红晕,老者想她当是染了些风寒,风邪入体。
宋大夫想不出程灵素因为什么理由而抱恙前来,在风雨楼享福不香吗?她这个时候应该给自己配一副药,好好睡一觉才是。
而不是站在这里晒太阳。
程灵素微微一笑,“宋伯伯,这几天还要坐堂出诊吗?”
宋大夫拍掉袍子上的尘土,笑呵呵地道:“汴梁城能让我看病的人也不太多,这个月应该没什么人请我过府吧。”
少女笑得乖巧,只是说话时有点有些闷闷的鼻音,“那您想不想重温旧梦呀,回忆回忆在淮右的日子。”
“嘿,”宋大夫吹胡子瞪眼的,“你这丫头,和你师父一个样,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老夫不过一介淮右布衣,江湖纷争,天下风波,于我何加焉!”
言下之意便是不愿再管尘封的旧事了。
少女身形单薄,语调却很稳重,“宋伯伯还觉得自己是淮右人,那当然是有关系的。”
宋大夫喉间哽了一下,“你这鬼灵精,就非要提我的伤心事。”说着扔掉了手里的小花铲。
程灵素避过那些药材,走到他身边,顺手捡起那把小铲子放好,方道:“我既然这么说,自然有法子叫宋伯伯以后再不伤心,放心给人正骨推拿。”
宋大夫苦笑道:“这事你也知道?无嗔和尚告诉你的吧。也对,这事原不该有第四个人知道。”
程灵素道:“可现在有了,想来是师父在天有灵,叫我那天来搭把手,解宋伯伯的局。”
她暗暗好笑,面上还很正经,并未解释什么,确实是只有三个人知道这事,师父一个字也没有说,但谁叫杨总管手下情报齐全嘞。
宋大夫面如土色,道:“当年的事我不想再提了,那就不是咱们该管的,治病救人才是大夫的本职。”
程灵素语气诚恳地说道:“我知道宋伯伯已不再想介入江湖事,但伯伯比江湖人还更有义气,师父一直是这么说的。”
宋大夫咧嘴一笑,“所以你师父才拼死从铁鞋大盗手里救下我,我和他,那是谁跟谁啊,过了命的交情。”
程灵素的声音又轻又细,带着点狡黠,“那伯伯也可以相信我,淮右最好的仵作传人,就此埋没,实在是太可惜了。”
宋大夫神情复杂,抓了抓头发,“你该知道铁鞋大盗在哪家做事,我如今甚至证明不了自己才是宋问草!”
程灵素黑曜石似的一双眸子很亮,“江南花家富甲天下,但风雨楼的势力也未必会小。”
“只要伯伯与我一同医治两个人,灵素必定恳求苏公子促成此事,还伯伯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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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香美人
程灵素是认真的,她是真的会去找苏子期说这件事,并且极力脱掉铁鞋大盗马甲的年度反侦察大戏,此后还宋大夫真身,让师父的旧友生活在阳光下。
虽然不是说宋大夫现在正在经历什么铁窗泪的痛苦,但遭遇鸠占鹊巢的滋味肯定不好受,尤其宋大夫还是喜鹊那一方的,这么多年来除了一个姓氏,什么也不敢透露,什么也不敢留下。
十几年前,这只善良的“喜鹊”也是很有胆色的,风风火火义气凌霄,还爱帮助一些眼前看见的人,就算是江湖人也一样,只要在宋大夫面前他就不会坐视不管。
所以淮右布衣,从仵作家族出来的名医无意之中也救过铁鞋大盗,一个杀人如麻,盗取无数奇珍异宝的大盗。
出身毒龙岛的人,不仅动手十分狠辣,同样也精通毒术,花七公子为什么成了盲人?很多人都以为是天生,以为是意外,谁知道里面有铁鞋大盗(1)的缘故呢?
宋大夫愁眉苦脸的,时不时长吁短叹几声,当年把铁鞋那条快要废掉的腿治好,他什么都没得到。
本来就没有想得到什么,但这不代表他宋问草愿意做东郭先生,愿意被夺走一切,差点连命都保不住。
——不,要是没有毒手药王,没有程灵素的师父,他最好的朋友舍命相救,宋大夫这条老命已经被铁鞋大盗夺走了。
天哪,想想那时候他们真是使了浑身解数来对付凶残的江湖大盗,在这以后宋大夫再不想给人治腿了,正骨也不想。
只要是江湖人的伤,他都不爱看了,或者治疗时极其有负担,根本发挥不了正常的水平。
宋大夫越想越不对,秉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态度,他严肃地朝程灵素问道:“无嗔和尚的性子我比谁都清楚,我比石万嗔那家伙和他都要好。”
“他答应过不说就是不会说,你肯定知道我这个人,但绝不会知道这种麻烦事的。丫头,你确实很聪明呀,但机灵劲不该费在这种地方。”
程灵素的神情平静,即使宋大夫已经猜到了什么,没错,她的确是靠风雨楼的一些情报,加上师父曾经语焉不详的几句话就猜到这位长辈的往事。
不过,她并不打算承认什么,“伯伯,不管师父是怎么让我知道的,你都需要解决这件事了。我想伯伯这样的人,肯定不想让铁鞋大盗顶着你的身份,一直做些不该做的事。”
宋大夫怒了,老者那种混浊的眼睛瞪得大大的,让人觉得要蹦出眼眶了,目眦欲裂。
他用手指胡乱指着程灵素,“孩子,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铁鞋如今是什么地位,咱们是什么地位?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面对的仇敌还是一个绝顶高手!”
少女遥遥立在哪里,眼神格外清冷,“我想铁鞋并没有伯伯想的那么高手。”宋大夫立时接口道:“对于咱们两已经足够高,只要——”
“只要苏公子比他强就行了,”少女面不改色地打断了他,又说道:“只要简单的一招半式,咱们这条命就没了,我明白。”
“但咱们背后的势力比铁鞋强,伯伯,就这么简单。”
宋大夫佝偻着脊背,此刻显得有些苍老,“回春堂的势力也不小,但我依然不敢寻求什么,保留自己真实的姓氏,已经是我做过最大胆的事了。”
“这里的医生实在太多了,我只是恰巧救的人多一些。丫头,你在风雨楼有些地位,或许也挺受掌权者的看重。”
程灵素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她自己真的有那种份量吗?能够让风雨楼耗费人力物力,甚至要对上一方豪强的份量。
然而她面不改色,甚至还自在地笑了一下,“所以我们需要一起去做一件事,这样伯伯就更容易能借势。”
“有强大的第三方介入,就能查出铁鞋的破绽,这样也不一定会对上什么大势力,不是吗?”
宋大夫扶着额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好吧,你怎么知道苏楼主肯帮我,现在可是有很多事情办完就翻脸不认人的情况。”
程灵素依然是又乖巧,又温柔的样子,只是她笑的样子显得平静而惘然,“他不会是那种人的。我和他说这件事,他会听的。”
但她用那种很确定的态度,自信大方。
宋大夫也不由笑了,他脑海中重新浮现了少年时莽撞义气的种种事,还有从前与青梅竹马在乡间的欢笑。
无嗔和尚家的小丫头也到这个年纪了。
“你倒是很相信苏楼主,我也有点好奇他是怎么让你这么有把握得了。”宋大夫哑然失笑。
少女道:“伯伯是答应了?”
宋大夫摊开双手,“你说呢,我可是把对你师父的信任都算上了。”
少女的神情很放松,“好,那伯伯等我的消息就好,总要准备一下。”
宋大夫道:“记得给自己煮点汤药就好了。”
“一定,伯伯也注意身体,等着重出江湖。”
程灵素确实很疲惫,但这是**上的,她感到脑袋闷闷得疼,总蒙着些什么似的。
但神志仍是很清醒,理智得应对一切,每一步看起来都是那么沉稳,只有她自己知道踩下去是虚的。
走到回廊下,因为猛烈的阳光,程灵素眼前一花,脚步稍微错开,身形有些不稳,所幸——
有个人扶了她一下,让她站稳了。
同时,一股香味便萦绕在她的口鼻间,淡雅清幽,甜美难言,是介于兰桂之间的香味,其中还隐隐有种令人舒适的果蜜气息。
好像让胸口的沉重都为之一松,程灵素转头去看来人。
但见到来人的样貌,便不由愣神了。
那女人做少妇打扮,漆黑如夜的长发很简单地挽了一个簪,碎发都梳起来了,像所有成了婚的夫人。
但她实在很美,神情、发梢、站姿,所有的一切都是极其美丽的,外在的装饰丝毫影响不了这女人的绝世姿容。
程灵素本以为苏公子画中的美人,就是世间绝无仅有的佳人,没想到凡尘之中,竟然有面前女子这样的容貌。
那女人的肌肤莹白如玉,似乎都能浮现灿然荧光一般。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