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1所以呢
顾少棠的声音有些颤抖,又不仅仅是害怕了,其中还夹杂着悲哀与讽刺。
苏子期将她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已有了计较,“快活王死了四十多年了,我猜你们已去过那地方一次了。”
顾少棠冷笑一声,“是,我娘不会武功,是我爹与几个朋友一起去的。”
苏子期用玉笛轻敲着掌心,“你还留在龙门沙漠,说明伯父当年带出来的东西不太多,地宫的路口开放的时间不久吧。”
乾坤第一指也该是完整的,只是顾少棠的父亲没能带回来,这江湖到底险恶。
顾少棠摇摇头,怅然若失,“我倒希望我家从来不知道这个鬼地方。”
“每次入口都会开放一天一夜,到第二天早上又会有一场新的沙暴把一切埋没。”
她宁愿老爹那天什么也没有拿,什么也没有带回来,从来就不知道快活王的宝藏。
只要他的人能平平安安的回来就好了。
她家的不幸或多或少与宝藏地宫有关。
——讽刺得是,因这世事所迫,因为止不住的欲.望,她依然守在龙门,依然执迷不悟,堪不破,看不清。
顾掌柜实在太需要钱了。
天下英雄心气再高,身手再好,肉身也挡不住穷饿,魂魄也抵不住正正好,搔到心头的诱惑。
苏子期淡淡地道:“柴玉关自然不会没有后手,想来那里的机关一定很厉害。”
他对顾少棠的比喻一点儿也不意外,万家生佛柴玉关是什么人?
五十多年前,处心积虑,策划“衡山无敌宝鉴案”,掀起滔天浩劫的人,就是这个姓柴的。
此事之后,他不但将武林高手一网打尽,让自个一人称雄,还可令当时在武林扬名的武功,大半从此绝传,教武林永远不能恢复元气。
柴玉关自身得了这许多人遗下之武林秘笈,自可身兼各家之长,那时他纵横天下,还谁能阻挡。
但谁想这人实在是人面兽心,竟不愿有人与他共享成果,他事成之后,竟想连他的妻子“云梦仙子”也一并杀死。
只因为云梦仙子那时武功已强胜于他,苦练十年后,这天下第一高手就是云梦仙子,还是轮不到他。
明明白白就是一个“毒”字!无毒不丈夫,这个丈夫远比掌握天下最毒暗器的妻子要毒得多。
幸好那时柴玉关武功还不是云梦仙子敌手,所以虽然将她暗算重伤,却还杀不死她,这十余年来,云梦仙子在江湖中销声匿迹,正也是为了此故。
然后柴玉关潜伏於玉门关外楼兰古城遗址多年,不但行踪飘忽,善恶不定,身怀各门派武功之精华,每一出手,俱是不同门派的招式。
曾有人亲眼见他使出武当派,少林派,峨嵋派,崆峒派,昆仑派五大门派之不传秘学,而那些招式连五大门派之掌门人都未学过。
四十多年前,玉罗刹未出,石观音无意,快活王的势力已渐渐扩张,渐渐侵至中原一带,竟似有独霸天下之势。
苏公子一点都不怀疑,快活王有钱这件事,可以说柴玉关的豪富与狠辣是不相上下的。
——昔年快活王举止之豪阔奢侈,天下无双。
每一出行,随从常在百人之上,一日所费,便是万两白银,他本在边疆招集恶徒以为党羽。
要说苏子期真的不想要快活王的财宝,那是假的,未免显得虚伪了。
他只是比旁人冷静些而已。
有道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
苏楼主并非没有聚宝汇财的能力。
只有一天的时间,凶险非常,折损人手,或许还会惹来不必要的祸端,甚至原本就是一场空的飞来横财,他自然不会强求。
——这就跟科举选士,寒门子弟一朝得势跃了龙门,往往比世家子弟更容易犯错一样。
犯人性的错,惹欲.望的祸。
松懈下来,又想得到更多的东西。
顾少棠惧怕之外,又念念不忘宝藏是如此。
江湖客纵情驰骋,信奉刀剑拳脚可拿利益,天不怕地不怕,从来不缺奔赴亡命的一腔勇武。
苏子期之所以冷静,不是因为他当真无欲无求。
而是因为他与一部分人的欲.望已经得到了满足,普通的利益已难以吸引他。
何况只是一份不知真假的财富?他最多对“乾坤第一指”有几分兴趣。
可谁知道顾少棠又开口了,“机关自然是不缺的。”
“但那个地方……是个很奇怪的地方。”
“我爹从哪里回来以后,就害了病犯了癔症,也疯了。”
苏子期“嗯”了一声,问道:“是因为人,还是遭了地宫里的手段?”
顾少棠垂下眼帘,眼中的情绪晦暗不明,没有正面回答。
只道了句:“手段算什么?人毒起来比任何手段都要厉害。”
苏子期便明白了,地宫自然是有点东西的,但当年跟着顾父一起寻宝的“江湖朋友”也有不好的心思。
顾少棠按下脑海中的胡思乱想,眸中冷光闪烁,复而收敛。
地宫的诡异之处,远远不止一些机关,只是她现在还不能说,也不想说。
听苏公子说道:“二十年一次风沙暴,你等了不少年了吧,可惜偏偏碰上西厂的事。”
“十八年,”顾少棠很干脆地说道,“我今年十八岁,从我出生的那天起就在等了,一直等到今天。”
“我爹时而疯癫,时而清醒。放不下这几页使他兄弟阎墙的东西!”
她扬扬手里的指诀残篇,神情落寞,自嘲道:“我贪钱,也想亲眼看一看让我爹魔怔一世的地宫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顾掌柜低着头,拳握得很紧,“我等了十八年,就差两年了,就此放弃再等个二十多年,我不甘心。”
“所以呢?”苏子期淡淡地问道。
三个字单刀直入,简单粗暴却意味深长。
所以小世妹下一步想做什么,又想在风雨楼的庇护下做什么。
苏楼主并没有陪人谈心的爱好,他可不是专程来听顾少棠诉苦的。
而顾掌柜虽然有点卖惨的嫌疑,却也是个聪明人,没有辜负苏楼主的期望。
她完美领悟了自家世兄的潜台词。
并且来了一句:“所以,小妹想到求兄长两件事。”
“找一个人,还有便是希望兄长能指点我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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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2指点?人
指点武功,有三种意思。
第一种是江湖人广义上切磋指教的意思,也就是拔剑拔刀随便找个时间找个地点干一架。
第二种是评说、指责的意思。晋朝葛洪《抱朴子·正郭》:“硕儒俊士,未或指点,而吾生独评其短。”就是这个意思。
至于第三种,就有指示、点拨的意思,唐时白居易一首《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里有云:“指点之下师授声,含嚼之间天与气。”
而顾少棠就是第三种的意思。
说得直白一点,掌柜的希望苏楼主能给她开开小灶,教她武功,但是又不打算拜他为师,也就是没当什么真传弟子正经亲传,学到压箱底的本事。
顾少棠见苏子期抬眸,认真地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苏公子便侧过头去,很快低垂下了眸子,继续把玩着掌中的玉笛。
对于顾掌柜的那些小心思,他仿佛都已经了然于胸了,却根本不在意。
“你要我教你武功?是想学乾坤第一指。”
他虽然是在问顾少棠,语气却是肯定的。
顾老爹遭受背刺(朋友就是这么一刀)、背叛(抢钱夜探都是这么6)、背负(一帮千人的吃喝)的“背字三连”以后就疯了。
但他疯了都要惦记着豁出性命得来的乾坤第一指,自个儿练不成也要逼女儿练成。
然而,有些武功没读过几本书,真的是练不成的。
比如沈大侠的乾坤第一指,比如苏楼主家传的《九阴真经》,再比如魔教的《天地阴阳交征大悲赋》,绝世剑魔的《独孤九剑》等等。
武道的极致,趋近于道。不一定是纯粹的黄老之说,但大多已含有某种至理。
至于《太玄经》与《长生诀》这样看图摆样得神功的倒是仙葩了。
不过也绝非是一般人可以领悟的。
对面的顾少棠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几乎要蹦到嗓子眼。
好在见便宜世兄的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并未有什么怪罪恼怒,这才决定“得寸进尺”薅一薅羊毛。
“小妹知晓,世兄能伸出援手,收留我二人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
“不敢让世兄像教弟子一样待我,只要世兄空闲时能指点我一二,让我学些看的过眼的武功就好了。”
顾少棠小心翼翼地说道。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她还没有束发,披散着一头青丝,穿着淡色的曲裾裙衫,正适合示弱。
比顾掌柜平日里的装扮效果可要好多了。
——这里要感谢云华的友情赞助了。
苏子期“嗯”了一声,“我也看过这门指法了,补齐它倒也不是不行。只是不知道,威力与原版相比是强是弱了。”
顾少棠又是抱拳一礼,“小妹谢过世兄,既然我已来了金风细雨楼,便不能吃白饭,也不能让世兄白教我这学生。”
“要是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世兄尽管吩咐就是。”
苏公子朗声笑道:“这有什么,我原也打算教你些东西的,只是没想到你竟有沈家的武功。”
“况且,世妹是边关的花木兰,就此闲下来,以你之才未免可惜了,为兄可舍不得。”
顾少棠不以为然道:“世兄客气了,我有什么才?天下可没几个人会夸女土匪的。”
苏公子却也不在意,淡淡地笑道:“那是因为他们都不是我啊
“若我还在平南军,叫世妹做我的将军也未尝不可。”
顾掌柜那一张清秀的小脸上冷静如初,锐利狭长的眼却亮得惊人,只晨间的风烟与光有些模糊了她眼中的神采。
有些人说的话,即使语调平淡也会使人信服,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吧。
“这件事,我应下了。你要寻的人是谁?”苏公子轻轻说道,浑不在意。
顾少棠道:“说来兄长也知道那人,便是以前跟在我身边的风里刀,他本名叫卜苍舟。”
也就是说风里刀是卜苍舟的马甲,和白愁飞练了无数小号是一个道理。
只是这人远没有白愁飞武艺高强。
风里刀同样也是苏子期适才提到过的人,也就是顾少棠身边的军师。
他瞧顾少棠的神色,不似提到亲密无间的恋人,爱恨交加,倒像是仇人多点。
“是你那位青梅竹马?他又为何没有与你在一起。”
风雨楼都没怎么查到关于风里刀的下落,苏子期还以为这人已经在乱战追杀中死了,顾少棠与细雨逃到风雨楼来,的确不容易。
顾少棠冷笑一声,“青梅竹马!是我瞎了眼睛,他早已出卖我投了血月神教!”
声音中却有几分凄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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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3心照不宣
“他竟是血月神教的人?”苏子期有些意外,他昨天把关于顾少棠和细雨的资料都细细得看了一遍,对于和自己祖父有点儿关系的顾少棠,他还要更关注一些。
苏楼主自然没有看漏风里刀这个人,风里刀算得上是顾帮主身边最亲近的人了。
这人有几分小聪明,保命的本事也不错,虽然武功低微,却硬是在江湖上走了这么些年,还做着情报贩子的生意。
苏子期见此人的身世没有什么问题,出道以来的诸多事宜有迹可循,只当他是个普通的江湖人,不过是油滑了一点。
没想到竟能和血月神教扯上关系,“罗摩遗体”的诱惑果真不小。
顾少棠“哼”了一声,“他也算不上是血月神教的人,怕丢了性命,眼巴巴地投靠过去罢了。”
苏子期微微点头,若有所思,道了声:“生死关头,最是考验人心。”
“为兄会让楼中子弟留意他的下落,只要他还在世上,总不会找不到,介时随你处置。”
末了,他又道:“但血月神教的诡秘仅在青龙会之下,风雨楼虽不怕它,但能查到多少,为兄也不知道,世妹要有个准备。”
顾少棠微微沉吟,道:“我晓得了,这番多谢世兄相助,世兄可以叫手下的弟子留意一下血凤凰。”
苏子期应下了。
血月神教行事诡谲,兴起于塞外,海纳百川收容百族,也不单单是胡族人,在外行走的护法血凤凰就是苗族人。
教主阿卑罗王比西方魔教的玉罗刹还要神秘些。
苏公子身为魔门中人,不是没有调查过此教派,但却是很难为往内部安插探子。
希望这次在血凤凰身上会有所发现吧。
苏公子道:“她是血月神教在外的高层护法中最招摇的一个,不过少有人能接近这位。”
“风里刀若能在她身边活下来,也真算有几分本领了。”
血凤凰是苗家女子,每每见到俊俏的郎君都敢调笑几句,当是作风豪放,颇有石观音的风采。
——但很奇怪的是,她好像只是嘴上口花花,真要吃肉喝汤时就算了。
不仅算了,还要打你。
苏公子曾经派去的十多个英俊小哥都可以作证,他们都勾搭过血凤凰,然后就一个接一个毫无例外地失败了。
风里刀不管以什么手段留下,都是个人才啊,苏公子一直以为他手下的小哥还不错,然而在血月神教那块都一一败北了。
而顾少棠这边没说的是,细雨认出风里刀与黑石的某个人长得很像。
谁想到风里刀那货却被血凤凰那骨子美色迷住了,反正倒勾得离奇。
这只凤凰生得很好,美艳无匹,妖娆明媚,女子看着都会有点意动,何况是男人?
美色加上生命威胁,焉有不从的道理。
想到这事顾少棠心里就是微微一刺,然后便是一哂,只觉得讽刺极了。
——卜苍舟这个人,是她看错了!他日必定血债血偿,以报鹰帮上下二百多条人命的血仇!
顾少棠这么想着,脸上只装作若无其事,“鹰帮大伤元气,多半是不成了,我只能疏散了剩下的几十个兄弟,就只能让他们回渝州去,自谋生路了。”
“便是我也只能……只能劳烦楼中兄弟姊妹做事,真是惭愧。”
苏子期不以为意,只轻轻摆手,笑道:“如我楼中皆是兄弟姊妹,情义无价,有什么可惭愧的?”
顾少棠似乎好生感动的样子,“唯情唯义,天下皆兄弟!金风细雨楼中人行事果然是以情义为先,我等好生仰慕。”
“若是能加入楼中,做一番事业,结交几个友人,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顾少棠似乎意有所指,苏子期却是微微一笑,“帮派从来不拒豪杰,鹰帮的众位英雄要是想和风雨楼一同打拼,我是很欢迎的。”
她松了一口气,稍稍放下心来,而后又是暗暗苦笑。
她不能不管手下的兄弟与那些叔伯,也不想放弃爷爷建立的鹰帮。
但却是无可奈何!命不由人,人不由己,为局势所摆布!
再是冷静,再是彪悍,没有与对方匹敌的时日也凶不起来啊。
顾掌柜现在只怕血月神教与西厂会大肆搜寻,赶尽杀绝。
寄人篱下,或许还有些许生机。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之间心照不宣,顾少棠稍稍放下了忧虑,苏子期心中也有了计较。
正是,好一对虚情假意、满口外交辞令的“兄妹”。
虽然一方念了祖上情意,一方感念此番相助,但双方心里的算计都是不少的。
门外,虞弦已与细雨等了好会儿了,她们的武功已能登堂入室,耳力自然不错。
听到这室中的言笑晏晏,虞弦依旧是那副漠不关心的模样,细雨秀丽的面容也很有几分冷峻,虞弦和她说了几句话,要教授她一些东西。
听着公子与顾掌柜颇为相和,她心下一沉,这未来总是不明了,让人琢磨不透。
细雨不知道风雨楼以后会怎样安排自己。
但她已经厌倦了的杀人。
黑石的第一杀手对江湖厮杀、为人卖命的事早已经厌倦了。
那是一种疲惫,一种已经深入骨髓,充满血液的疲惫。
她已厌倦了杀人,看累了流血,过够了这种坠入深渊好像永远见不到阳光的生活。
在黑石,在轮转王面前,她细雨只不过是个永远不能得见天光的孤魂野鬼,没有姓氏,不知来历,既不能去认识朋友,也绝不能让别人认识她!
因为她是杀手,是黑石最厉害的杀手,多余的人只要认识辟水剑就足够了。
在轮转王看来,除了执行任务的时候,其余的时候根本就不用让天下任何一个人知道她的存在。
好像,她这一辈子,就是为了杀人而降生,也必将因为杀人而死。
可细雨不想当什么杀人,她已不想拿剑了。
顾少棠的爷爷与苏遮幕有交情,细雨却什么也没有,苏子期为何要庇护她?
所以她忍不住会想,风雨楼是不是也要让自己做门下的杀手……
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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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4都是一个惑字
细雨正这么想着,满脑子都是残酷的胡思乱想。
在黑石轮转王手下待得太久,这女子已很难把人想得好了,如果将来她能过上平静的日子,应该会好些吧。
这时,一人推门出来了。
正是一名白衫公子,他闪身出来时,随手就把门带上了。
动作不疾不徐,但也叫人瞧不见里面的情况,更看不到顾少棠的模样。
虞弦默不作声,只躬身下拜,气度飒爽冷峻。
细雨也看清了出来的人,那白衫公子不是昨日杏花林中的苏子期,又是谁呢?
她耳力不错,记性也不差,昨日苏子期没说几句话,都在听她俩说这一路的阴错阳差,但细雨仍是记住了他的声音。
——这样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本就很难让人忘记吧。
只是公子与杏花林中端庄自持、一丝不苟的模样有些不同。
神情恬淡舒朗,没有玄衣白裘、佩戴麒麟锦囊的贵气霸道。
穿着一身家常的衣裳,但那一双独有的眉眼依然是掩不住的潋滟与出色。
映一泓秋水,留一轮月。有百丈飞泉,落百丈冰。
秀逸如柳梢头的眉,自鬓角扫出一个好看的弧度,眉端却也有刀锋般的决绝,压在他好看的眸子上,并不显得女气。
纵然苏子期的气势,没有像昨日一样锋芒毕露,森寒霸道叫人不敢多看。
细雨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好说话的人。
公子走到她俩面前,细雨听他对虞弦说道:“弦儿,从今日开始顾帮主也交给你了。”
“顾家与我苏门三代交好,顾老前辈与我祖父是生死之交,顾家伯父与我父亲也有交情。”
“顾帮主算是我家世交了,我视她亲近的姊妹,不得慢待她。”
他定定地望着虞弦,道:“你也需记得,要教会她二人一些有用的东西,有些只看着漂亮些,却尽是虚的。”
虞弦利落地应了声“是”,她面上冷漠,心中却很有几分成算,只是其人性格高傲,不屑去放低姿态,结交同僚。
寥寥几句话,即使苏子期的平常,如同在话道家常一般,她也知道自家公子对这二人已有安排,而对顾少棠又比对细雨更看重一些。
带着半张狐狸面具的少女一丝不苟,到底要教给顾少棠与细雨什么东西已有腹稿了。
细雨将苏子期对顾少棠的态度看在眼里,她虽不知晓这人心里到底是怎么想,但却很会察言观色。
——在宫中的太监手下办事,没有几分眼色,她焉能活到今日?更不要说成为轮转王最看重的第一杀手。
他既然摆出明明白白的态度,还交代自己的下属要善待顾少棠,明面上便不会太过分。
相反顾少棠应该会过得不错。
细雨这样想到:这除了我与他的手下也没有别人能听见,并没有做戏的必要。
他这么说,虽然只是几分面子情,但也未必尽是装的。
后来,细雨又听苏子期说顾少棠也要与她一起在虞弦手下,微微有些纳罕。
‘他把我和顾少棠放在一起又是何意?’
细雨并不觉得苏公子会待她和待顾少棠一样。
这时,白衫公子稍稍侧头,看向她,“细雨姑娘醒得好早啊。”
“这一路上虽与少棠相互扶持,想必很是辛苦吧。”
公子的声音温和清悦,两边未梳好的几缕发丝慵懒而飘逸。
薄唇冷情,但有时他又能自然而然地抿出一抹恬淡温柔的微笑,不带一丝刻意而为之。
闲适从容,暖意和悦。
但细雨不觉得轻松,反倒觉得一种莫名的压力袭来,落在心头叫人恍惚紧张,好像整个人乃至周围是空间都被他看透掌握了似的。
她摇摇头,甩掉那些莫名其妙的念头,道:“本就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苦也好、顺也罢,其实……都没有什么分别。”
“昨夜能安睡,都要感谢苏楼主了。”
细雨的话,透出了几分心声。
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也不怕人知道。
富贵险中求,刀口上舔血。
亡命天涯路,再无可回头!
细雨不求什么富贵,她也从未得到过富贵,她只想活下去,只想放下屠刀脱离牢笼,自由独立地活下去!
“安心就好,总不会比以前更坏了。”苏公子的声音在风中缥缥缈缈,似是有些意味深长,尾音听不真切。
但细细听来他的语调,还是那般的和婉温雅。
自有韵律、十分动人之中,也含着让人不可反驳与拒绝的态度。
细雨不置可否,暗道:只要别叫我做那杀人的买卖就好,其他都没什么。
其他事情都可以忍,唯有这一件她厌倦了,怕了,烦了,再干下去说不准就要丢了命。
同样要丢命,要细雨重操旧业,细雨宁愿远走高飞,凭着一股心气闯一闯,是死是活,就看老天爷吧!
——她自是不知道世上有《道心种魔**》这样的武功,魔种无形无象,乃是精神种子,可掌万物波动,练至大成则破碎虚空。
苏楼主近来温养魔种,魔功大有大进,与道胎平衡,以太玄经调节,阴阳相生混元归一,一言一行看似恬淡,实则暗藏蛊惑之意。
与阴癸派的天魔魅惑,慈航静斋的仙气迷人眼一样,练至深处都是一种东西。
总归都是一个“惑”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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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5看重?话术
惑到深处迷了人心,能欺瞒天下人,以万民牧养一家,并且毫无怨言,奋不顾身,那就是骗到了天下的民心人意。
若不为君,做殿前臣子,当是帝星不明,逆臣乱国,蛊惑人心,假以时日二圣临朝,万民涂炭。
若不入庙堂,隐于民间,必有一日气吞山河,愿提十万虎狼旅,跃马扬刀入东京(1),而后就是高楼渐起无双霸业。
身为圣门的魔头,花间与补天的宗主,苏子期还不能蒙骗天下人之心,也没有本门先贤裴矩、夏竦那般名入史册,记为一代名臣的功绩。
但他此刻已不缺骗人的本事。
这天下的男男女女,纷纷扰扰,从来只有极少的人来世上走完一遭,还能保留着清白赤诚,不破原则底线。
这样的人就同凤毛麟角一般,越来越少。
女人越是美丽,就越懂得合理利用自身的优势,也就越发迷人心智,佐以心机小菜,欺瞒哄骗出最好的样子,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男人比女人的限制更小,能保护弱小,也多有不一般的志向,所以男人越是浸淫(2)权术,执掌命运生杀,便越是放不下权柄。
《尹文子·大道下》中有言:“奇者,权术是也;以权术用兵,万物所不能敌。”
想那些高坐庙堂的相公,若是生在太平盛世之时,想得个尸位素餐容易,和稀泥也不难。
但要想活得更好,要想施展才华,要防政敌黑手,哪一个不是嘴上挂着话术,一手虚伪诡诈的骗术与一手难猜的投机术呢?
更不要说如今这景况,北伐战局未定,群敌环伺,或许转眼指间就是风云突变天下大乱。
人形本恶,不一样的只是后天形成之想法,而纯白的羔羊从来都不存在。
苏子期不算欺骗顾少棠与细雨,但他的话总是七分真三分假,生生叫人看不出来。
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引导本没有过错,不过是各人立场不同罢了。
苏公子出道以来已干过无数类似的事情,并且全无半点愧疚之心,他坏得明明白白,阳谋阴谋双管齐下,只是手段不俗。
非但不明真相之人难以察觉,又让有心人死活都捉不到把柄,暗地里气死了也奈何不了他。
是以与细雨说完那几句话,苏公子也没等她回答,只微微颌首当做告别,全了自家礼数,便转身离去了。
细雨被这样以礼相待,一时有些征愣,反倒来不及说什么。
只见得公子洁白的衣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了转角处,往楼上去了。
自是一片雅正的姿态,即使他刚刚从女子的房间出来。
外表是风光霁月的谪仙样,内里是深不见底的幽渊崖,谁也不会觉得
房内的顾少棠随意拿一根木簪子挽起头发,打理了一下自己,她听不到苏子期的脚步声,但他与细雨说得几句话,还是能隐隐约约听见的。
——谁叫大家都是江湖中人,都有一身不错的内功呢,自然能耳聪目明。
顾掌柜撇了撇嘴,一脸嫌弃的样子。
自己这个便宜世兄明明就是不见不兔子不撒鹰的主儿,刚才和她你来我往利益无情的时候,什么地方有放水了。
软钉子用得可还行。
顾掌柜暗暗腹诽了几句,但也承苏公子的情,至少这位便宜世兄是有优待她的。
而且自己的份量似乎也比细雨要高上那么一丢丢,能让他亲自见一面。
不过,顾少棠也猜得没有错,苏子期的确是更看重她一些。
顾掌柜虽然是个女土匪,却也是他家的世交,更有几分干才,小小年纪就与党项人、绿林、江湖三方周旋,而鹰帮里更有不少北地的老
会做事又会动刀子的人与只会动兵刃的人,即使两方都是女人,各人的价值也是大不一样的。
苏子期的脚步很轻,轻功稍微施展一些,身形飘渺,十几息之间就到了玉峰塔的中上层,进了自己的房间。
过不多时,有人轻轻扣门,“公子,今日的文书送来了。”
“进。”
那人提着食盒拿着文书进来,莲步轻移,袅袅娜娜(3)地进来了,只是这人目不斜视,一派低眉顺眼的样子,柔顺恭谨,并不显得妖娆。
正是云华。
“你今天做得不错,相信琴儿很快就能把黑石的那个杀手压服。”
苏公子淡淡地说道。
云华把食盒中的餐品一样样拿出来,微微一笑,道:“公子缪赞了,婢子的几句话不算什么,但琴儿对佛门却绝无好感。”
“只要将关系利弊一一剖析开来,琴儿不会不知道轻重。”
“对于她来说,对付佛门自然比与离人的私人恩怨,自己的那一点经验窍门重要得多。”
云华嘴角的微笑,温婉而自信,全不似那等戳人伤疤的女子。
苏子期麾下八位护法,唯有她与南烂柯、陈丹青适合游说他人。
论谋略,她远不及南烂柯,论心机,她也不上陈丹青。
但三人中,她又是最能把握言语分寸的人,话术使得恰到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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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6“凡事总有例外”
说话间,食盒里的餐点都已经整整齐齐地摆在案上了。
一二碟爽口的小菜,一碗银耳莲子羹,一碗不多不少的梗米粥,一碟桂花糖蒸新栗粉糕,一碟粉丝烧卖、一叠水晶灌汤包,还有一小碗霜糖,一小碗豆油。
苏子期没瞧那些餐点,眉间微蹙,只望了云华一眼,眼眸中夹杂着些许意味不明的深意,神色几度变化。
但他什么也没说,那一眼之后就坐在案边,用小玉勺舀了些霜糖到那碗莲子羹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开融化了。
这才抬头对云华淡笑着道:“你做事我向来放心,只是比起丹青,你好像还是更适合待在后方。”
丹青,指的就是陈丹青,“诗酒茶画,琴棋书画”的画师。
云华原也不喜欢去人前,并不很在意这事,只是隐隐听苏子期言下之意不太对,怕他怪罪。
她屈膝行礼,立时道:“是属下能力不足。”
苏子期摇摇头,放下调羹,道:“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
“要做事就免不了要用手段,使怎样的招数都无可厚非。”
莲子与银耳一起炖了,碗中的汤汁清澈微稠,点缀着几颗枸杞子。
公子道:“只是,一种米养百样人。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锱铢必较、睚眦必报之辈比比皆是。”
“你对琴儿很有几分了解,分寸是不会差的。”
“但这种法子,对其他人就又不一样了,阎王易见小鬼难缠,需得随机应变。”
“而生死仇敌与此世至交又该另当别论。”
云华点点头,若有所思。
这世上小心眼爱记仇的人何其多,不管你分寸如何,提到人痛处,总有千百种记恨你的理由,冷不防就是一刀一个绊子。
而在生死仇敌面前,区区言语已不能影响他,只能是利益交换,祸水东引,到了这个地步,仇恨多一点少一点已无区别,达到目的就好。
如果是至交好友,无话不谈,他当你是自己人,就算话说得再狠,他也知道你的好意,共创襄举,绝对不会怪罪你的。
她点点头,“婢子晓得了。”
虞弦性子古怪冷漠,岂能以常理论之?即使她自觉了解虞弦,焉能知道虞弦心里怎么想。
她们都要为苏子期做事,这样的情况多了,难免有所间隙。
多疑的沈离人有一个就够了。
帮派宗门若是有太多的矛盾,松散不合,终究是不能壮大的。
她宁可多花些功夫去,使些手段游说,也不能叫同袍误会记恨,这样对自己,对宗门都好。
对外界要拉拢的人,也是如此,总不能太过火,一味激人情绪,埋下祸端。
苏子期舀了一口汤羹饮下,倒也香甜可口,搭配一片桂花糖栗粉糕正正好。
水晶灌汤包的皮儿很薄,夹起一个,高汤就在白乎乎的面皮里流动。
里面包了火腿丁、鸡蛋皮、焯干烫软的萝卜丝,鲜美不腻。
粉丝烧卖做得很嫩,加了新鲜的香菇丁与瘦肉末。
苏公子就着小菜把一碗粥用完了。
云华不由一笑,轻轻走出门去,守在一边。
这下她便知道自家公子果真没有怪她的意思,这小菜是她用古法亲手腌制的,全是按照苏公子的口味。
——想来也是,苏子期自己也用惯了各样狠辣阴损的手段,只是他在外行走做事,远比云华隐秘谨慎,了无痕迹。
正值非常时刻,又怎会当真怪罪自己的心腹,那一番话只算是告诫。
小菜是早就腌制好的,但保存得很不错,“若作和羹,尔惟盐梅。”
范希文(1)有几句诗说,“陶家瓮内,腌成碧绿青黄,措大口中,嚼出宫商徵羽。”
说的就是这种古法小菜。
苏楼主身体羸弱,又是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傲娇,这些餐品看着多,其实每样都做得小巧精致,只有两三枚而已。
刚好控制在他平常的饭量。
等到早饭用得差不多了,云华听执事弟子来报,说是路仲远前来求见。
她不敢耽误,立时汇报给了自家公子。
‘路仲远来做什么?’苏子期心道。
路仲远不会是来退帮的。
苏公子对风雨楼还是很有自信的,不管从气韵还是势力,都不怕留不住路仲远的心。
何况像“南天大侠”这样的人,义气承诺比什么都重要,下了决定绝不会轻易反悔。
不过,凡事总有例外。
苏子期用帕子拭了拭嘴角,稍稍揣摩了一番“南天大侠”的心思,就叫弟子放路仲远上来,又让云华把案上的残羹冷餐都收了。
只剩一碗他还没喝的莲子羹放在案边小几上。
过不多时,只听得一声豪迈的长笑,似那秋风过境,再过几瞬,一人已如风驰电掣一般蹿了上来,转眼间就到了门前,带起一阵微风。
——正是路仲远。
“路大哥的心情好像很不错。”苏子期站起身来,望着那人笑道。
他看见路仲远身上还背着一个简易的包袱,只一眼就移开了目光,没有多看。
莫非万分之一的例外成真了?
路仲远气色很好,爽朗豪迈不想是那“例外”。
而苏楼主神情平淡,温和如水,也没人能瞧出他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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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7副堂主
而“南天大侠”的心情显然与他的气色一样好,虽然只背着个简易的包袱,身上穿着一件毫不起眼的粗布衣服,但也是干干净净。
生得浓眉大眼,英气勃勃,顾盼之间极有不怒自威的神采,那张四四方方的国字脸,颇有豪迈慷慨之度。
路仲远哈哈一笑,对着苏子期抱拳一礼,“可不是吗,碰上用得着俺老路的地方,这趟果然没来错。”
“某家在这儿向楼主问好了。”
路大侠的声音铿锵有力,拱手之间十分潇洒。
苏公子笑了一声,“那是因为路大哥本就是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里都不缺用处的。”
听到路仲远的称呼,他便知道这位江湖名侠绝非是为了退帮而来。
——非但没有退帮的打算,还将自己放在风雨楼门人的立场上,与其他弟子一样称呼他为楼主。
路仲远摆摆手,亦是笑道:“咱们风雨楼人才济济,不乏宗师好手,全靠楼主引荐,杨总管才这般看重某家。”
病公子会心一笑。
知道是杨无邪派了事情给路仲远,看他这般高兴,想来不是去北边燕云,就是去南边的两淮。
“武功是武功,人是人,路大哥不要妄自菲薄,就算是大宗师屈尊来此,也未必就比你好。”
苏子期平淡地说道,眼神却还是很温和。
路仲远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还有些自豪,他知道苏子期说得是自家的侠名,并不是说武功。
他路某人行走江湖数十年,虽不是什么名满天下的豪杰,但也从未放下原则底线,行的正,坐的直,手下性命不少,却都是该杀之人。
江湖上或许有许多人武功比他高千倍百倍,但要是论起坚持与义气,就不一定比他强了。
一个帮派,武功不可少,到了武力足够的时候,凝聚力与坚持就比锦上添花更重要了,苏子期自然希望像路仲远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苏公子道:“路大哥的武功不差,杨总管这样急地派你出去,定是有挺紧迫的景况了。”
他瞧路仲远大清早就急匆匆地过来,应该是特地向自己辞行告别来的,那包裹也很简易,放着的东西并不太多,应该是今晨接到的任务指派。
路仲远点点头,“是啊,杨总管说有一批运到保州前线的物资,马上就要出发了,让我与郭东神带着兄弟一起护送。”
“保州?那里……的确艰难,更要小心谨慎。”苏公子点点头,暗叹一声,北伐一应事都不能轻易放过,但他想也不会有比那里更加艰难的州府了。
此次大宋北伐准备许久,详细地制定了策略,由韩侂胄一系执行,苏子期两年前刚刚出仕时,也曾参与过此事。
事实上,保州的战事很大一部分,是他与另一个人策划的,再由韩府门下鼎力相助。
而那个人如今已不在人世了,苏子期心灰意懒之下也辞了官,与韩侂胄差点闹翻。
保州的战事,并非没有建树,但却一直是北伐战场上最艰难的,再没有比那里更难的了。
饶是如此,也依然还有人看不惯保州,要去扣押,要去劫掠,要去争夺保州的粮草物资。
路仲远道:“楼主放心吧,虽然远了些,但俺老路只要有一口气在,都会守好这批物资的。”
“在北边,某家也认识些朋友,手下都有不少兄弟,有什么实在对付不了的情况,我便豁出脸丢了命也不会让这些东西落到奸人手里。”
说罢,路仲远又是拱手一礼,“楼主珍重,我这便要去了。”
“南天大侠”是有不小的侠名,但他的朋友却并不多,与楚香帅、陆侠探这样知交遍天下的人更是不能比的。
少年子弟江湖老,路仲远行走天下数十年,朋友虽不多,仅有的两三友人,不但是生死之交,更是与他志同道合的好人物。
“天下第一神剑”燕南天、长江大侠史扬天、北丐帮帮主洪七公等人,哪个不是英雄豪杰?
路仲远与洪七公相交多时,不愿错杀,手下人头皆不冤的作风也是受这位洪帮主的影响。
若非丐帮更偏向于门派传承,他说不定已经投了北丐帮,随北边的丐帮弟子一起抗击胡虏去了。
“路大哥莫急,”苏子期半路却叫住了他,让路仲远脚步一顿,停下回过头来。
这豪迈的汉子笑道:“楼主可是有什么事要交代某家?我这粗人也没啥好舍不得的。”
这时,一丝细小的金光厉风迎面击来,路仲远忙伸手接过,入手时又劲力全消,他定睛一看,这却是一枚精巧的金玉坠子,刻成风吹云聚的模样。
正是苏子期适才掷给他的东西。
“这是……”路仲远摸不着头脑,实在不知苏子期是何意。
苏子期神色平静,淡淡道:“这是执法堂副堂主的凭证,从今日起,路大哥就是我金风细雨楼执法堂的副堂主。”
路仲远真没想到自己刚入帮,苏楼主就能对他委以重任,心中不由震动感触。
“我……我很感谢楼主,但我也不懂这些弯弯绕绕的,该干什么都不知道。”
只看那病公子飒然一笑,“这有什么?谁是一开始就熟悉事务的。”
“路大哥只要向现在一样惩治恶人就好了,顶多就是管到楼中子弟时,要多费心一些。”
“犯了错就该认罚,谁能说个不字?”
路仲远征了征,只觉得心中热热的,也不再推辞,握紧了那枚坠子。
“某家以后定会好好保护总舵的。”
苏子期摇摇头,“若是让路大哥一直待在汴京城,有些委屈了,路大哥自己也难过得很。”
“路大哥要是能周游天下,暗中审查我楼中各分舵的情况,惩治犯事的弟子门人,我倒能更开心些,也算没有埋没人才。”
路仲远一向是个喜动不喜静、喜聚不喜散的人,此刻此刻面对苏楼主如此厚待,也不禁生出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南天大侠再度拜别了苏楼主,临行前还依稀听他喃喃叹道:“难怪程姑娘做事如此用心,楼主的事自然值得我等全力以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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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8新规矩
大侠远走北地,心上存着志气,携着轻刀快马,脚步不停,就这样走远了。
临行时那句若有若无的喃喃自语,早已经消逝在了风中。
漫山的烟岚云雾已消散于松柏青翠之间,和煦的天光这么一照,晕染出片片潋滟绮丽的光彩来,宛若尚未融化的琼花玉树,风过云绕间是一片极美的景致。
苏子期走到门口,微微抬头,远远眺望着山上山下的景色,繁华的汴京与幽美的天泉山脉。
他能看见红楼弟子在演武的样子,黄楼正在做早饭,香气与炊烟漫上了山阶。
小径大道上都有门人弟子,执事值守在走动巡视,小小的点,连成许多细细的线。
有人舞刀弄剑、演练阵法,有人在整理东西,搜集资料。
他们站在玉峰塔上,还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了红楼附近演武呼喝的声音,大批的弟子摆成阵势,随苏公子从南边退下的精锐,平南侯府的部曲家将,都在各自操练。
——一日之计在于晨,真是好不热闹,这热闹却也不喧嚣,更无半点凌乱。
各司其职,一片蒸蒸日上的气象,人才济济一堂,英雄辈出地灵人杰。
云华陪侍在自家公子身边,稍稍退后一些,也能将整个总舵收入眼底。
她微笑,“恭喜公子又得了英才,如今总舵群英荟萃,人才辈出,离大业又进了一步。”
“群贤毕至,少长咸集。愿公子尽揽天下英杰。”
呵,当她云华不会拍与舔吗?舔狗,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不过,她也不算是硬生生地舔,云华虽然不能说是沈离人那样的脑.残粉,但也是全无二心的忠诚。
风雨楼愈好,自家公子愈强,她才能保全自己,并且过得更好。
苏公子微微摇头,“有句话叫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即使能网罗到不少勇武之人,却难得这世间大才。”
“江湖侠客,武林中人皆是自命不凡,不可能像行伍之人一样,无规矩不成方圆,谁也不服谁,是成不了事的。”
云华低眸,望着塔下的景象,道:“别人我不知道,但风雨楼、灵鹫宫、补天阁以及花间派总是服从公子的。”
“虽不能说做到令行禁止,但也有不少地方能为公子所用。”
苏子期叹了一声,“江湖人本就和行伍之人不一样,自然很难让他们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做一件事。”
“即使能够做到,总共也只有那么些人可用而已,九州广阔,江湖人才多少?二十年前天地大变,风气大改也不过涨了数万。”
“我从来没想让他们去打仗,但他们做些旁的事倒是不坏的。论搜集情报,打探消息,很多军中斥候还比不上江湖人。”
他这话说得不错,汴京的禁军糜烂至斯,金明池嬉戏演武做做样子,欺上瞒下的,喝兵血的,什么都有,毫无斗志的一群人里,又塞满了纨绔膏粱。
只苦了大多数的底层兵士,真正困苦的人。
若是粮饷充足,这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打起仗来也未必真会像现在这般羸弱。
可惜,有宋一朝皆是爱行重文抑武之举。武勋本身也不齐心,只靠些新人支持,武将就更难成什么事了。
云华不由蹙眉,“既然如此,那公子离开朝廷以后,岂不是更难成事了。”
“不,”苏公子淡淡地道:“我留在朝廷也难成事。考中二甲传胪再领兵,才打了半个安南就受到如此多的弹劾(1),我再打下去又会如何呢?”
“如今朝政不清,义父也只想着北伐的事,其他都不是很在意。我被弹劾,义父会搭一把手,那他对其他人呢?他不会帮谁,只会适时拉一把自己人与有用的人。”
“新旧更替,党争误国。再加上人浮于事(2)推卸责任,到最后就根本没人真心做事。”
说话间,他已走回了室内,漫步倒案边。
云华不明所以,她皱着眉,神情纠结,“婢子觉得公子也不必太忧虑,往好的方面想,这次保州的战局应该会稳当一些,您的努力没有白费。”
那白衫公子听到这话,感慨一声,道:“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你不懂啊。”
“保州的战事如此危急,在那里奋战的,哪一个不是我大宋的好儿郎?该下手时,朝堂上的相公,上上下下的官员可曾有一丝一毫的怜悯?”
勾结了一帮奸商,雇佣了一帮江湖人处处下黑手。
谈起心事,情绪波动之下,白衫公子周身的真气翻滚,阵阵凉意散发开来,吹起淡淡的风,云华后背也感觉到深深的寒意。
“若非如此,他又怎么会死?李将军又怎么会死?我那时放下兵权,急流勇退,又是为了什么呢?”
山脉间的惊风吹动了花叶枝母,倏然听闻塔边林中一阵急急的飒飒声,降下天风疏阔清朗。
云华不懂,也不敢说话。
那病公子眉眼一抬,带起的就是如秋日枫叶般的潋滟烈色。
将博古架上闲置已久的物事,拿了起来。
那是官员上朝用的象牙笏。
“这个大宋,这片汉人的天下,需要的东西,不是简简单单的勇武。”
“合该是既能抵御外敌,又能让天下万万人有益的新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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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章的作者有话说在这里,不在点娘看的话看的话,每章都看不到的,配合着看更有趣味
(1)君主时代担任监察职务的官员检举官吏的罪状。
《宣和遗事》前集:“那时有吕诲亦上疏弹劾安石。”章炳麟《五无篇》:“官吏受贿,议院得弹劾而去之,议院受贿,谁弹劾而去之?”
(2)意思是原指任事人的职位高于所得俸禄的等级。后作人浮于事,指人员的数目超过工作的需要。出自《礼记·坊记》
(1)此处指得是东京梦华录的东京也就是汴京城,不是日本的东京。
(2)浸淫:也有比喻被某种事物深深吸引。明朝高攀龙《崇正学辟异说疏》:“明诏中外,非四书五经不读,而不得浸淫于佛老之说。”
(3)意思是形容女子体态轻盈柔美;同“袅袅亭亭”。出自《水浒传》。
(1)花间派的护派尊者,补天阁前任阁主,原创角色,姑苏慕容的外孙女,母亲是天龙八部反派慕容复的孙女。与李清照同族,出身官宦的小姐,才貌双全,是袖里日月柳随风的妻子。
(2)出自天涯明月刀ol唐门的一本秘籍。
(3)出自剑三与秦时明月,本文双方联动。大唐家堡是墨家的传人。
(4)指的是用茶水泡米饭,在中国南方地区通常用热茶水来泡冷饭即为茶泡饭。通常以盐、梅干、海苔等配料,和饭一起泡。日本比较流行。
(1)温老原著,四大高手之一关七的帮派。
(2)温老原著人气角色,男主他爸,在《说英雄谁是英雄》系列,《江湖闲话》中皆有出现。是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
(3)王重阳改过几次字,允卿是他俗家时的字。
099并蒂莲
云华不明白什么是新规矩,也不知道自家公子到底想做些什么。
但她知道苏公子的内心必定是很愤怒的,为北伐的将士而怒,为无辜的百姓而怒,为朝堂上尸位素餐的官员而怒!
她也曾受肉食者(1)所迫,自然知道百姓有多么的苦,大宋本就是一个天灾**不断的地方。
每年都会有地龙翻身(2),也会掀起洪灾水患。
愈是遭灾,厢军也就愈发多了起来。
身为魔门弟子,虽然总是忍不住要和佛门的弟子,静斋的圣女干一波,没分清主次,争天下争了多少年都败北了。
但他们始终都是诸子百家的遗脉,有一颗试图让百家争鸣重现的心,与那些魔教不同的是,他们一直希望变一变这治世之道!
这所谓的祖宗规矩,对天下万万人当真是全然有益吗?
云华不知道那些规矩的破绽,但她却也不是个爱守规矩的人,当年正是受种种规矩所逼,流落到侠客岛上。
她还知道苏子期说的那个人,话中的那个“他”是谁,那个死在保州的人,他这一死,只怕会成为楼主的平生憾事,永远也忘不了。
——苏公子也算是很爱慕容九了,对其珍之爱之,自己洁身自好。
可为了关于那个人一星半点的消息,甚至不是关于那人本身的事。
他连自己的未婚妻子都可以抛下,第三次推迟了婚期,让天下武林对两家的联姻议论纷纷。
云华知道,本来今年的元日自己就该多一个主母,苏公子就该成婚的,只是硬生生又推后了一年。
这世上人只道自家公子义气,包括慕容世家的家主,也只能赞他有情有义。
那慕容小姐是多傲气的人啊?人间九秀都是一等一的好女子,这下也只能在自家公子身上吃亏了呗,承受那些流言蜚语,明知道公子这样多少对不住她。
云华不敢再说关于保州的事,她很清楚苏子期对北伐的一应事务有多在乎。
自个儿不懂那些政事,却也不能惹怒了他。
温婉清秀的婢女屈膝下拜,试探着问道:“不过,如今石大夫遭难,金钱帮步步紧逼,路大侠与程姑娘入我门下也是一件好事。”
“凡是多一点进益,也总比没有强。每次都多一点,金钱帮也就不能再与我等分庭抗礼了,不管怎样,一家独大做的事总是更多的。”
“路大侠的风评不错,程姑娘的师承不凡,需不需要让属下再去看看她。”
“若是程姑娘能再引来几位为我帮所用的英才,那便更好了。”
程灵素的同门既有薛鹊慕容景岳那样的恶人,也有怜花公子与赛华佗欧阳明日那样惊才艳绝的奇人。
她的师门关系,自然瞒不过金风细雨楼。
苏子期记挂着正事,可能未曾把路仲远的几句呢喃放在心上,云华却是十分注意的。
魔门中人,多少都有几分投机下注的心理,也懂得些收买利益的技巧。
云华有心交好程灵素,昨日又见其那般状态,这才主动请缨,要去安抚她。
苏子期听到程灵素的名字,微微顿了一下,思绪回转来,道:“也好,你去看看她吧,看完以后也不必再来回我了。”
“是。”云华应了一声,就退了出去,要去黄楼瞧程姑娘。
白衫公子重新走到案边,坐到自己平素习惯的椅子上。
他认真地看了几眼,自己手里的象牙笏上,质地白润,入手细腻。
苏公子拿这东西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也才两年多而已。
朝堂上的相公,已在汴梁执笏数十载,有几人真为大宋做了什么实事呢?
做了的人没有回报下场不好,不想做的人怕丢了“自家”的钱子,又不让想做的人去做。
公子把笏板(3)丢在案上,阖上眼眸,伸指捏了捏自己的眉心。
因为一人之死,他心灰意冷,这不假。
他是对大宋朝庭心冷了,也没有一昧忠于赵家子的想法。
但他从来不会放弃事业,也不会心甘情愿地认输,从而被人逼走。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更有利的复出。
为了这惠及千百年的功业,万世不忘的事绩,为了他身后成千上万的人,他要算计,他也不能退缩。
他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去料理那些儿女情长,风花雪月。
苏公子已下定决心,要与程灵素快刀斩乱麻,他必须无情,因为要断了她的心思,所以他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也不叫云华回禀。
公子面容如玉,穿着一水儿的流云白衫,袍袖垂在紫檀木上,冷峻俊逸的脸庞,竟如冰雪一般。
什么神情也没有,只余深沉,像是透着一股子天生的凉薄与孤冷。
——既然他不是她的良人,又怎能再害她,让她一步步泥足深陷?
他还是穿着那一身家常的素色简服,闲适幽然,只配着一个荷包,荷包上绣着银丝碧线绣并蒂白莲的图样。
手指轻轻抚过那个荷包,他的心便定了。
‘人间姻缘水中莲,并蒂莲花色更妍。正是炎天三伏日,莲花结子皆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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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有一个读者,我都要认认真真地完本。
其他的,随他去吧。
100九柱香
不知道夏日的三月,有没有什么良辰吉日,苏子期把身上带着的荷包拿下来,握在手心里。
他已经不想再等一年了,不止是因为认为自己亏欠慕容九很多,另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想成亲了。
到今年的五月,苏公子就二十岁了,正是及冠之年,也就是成年人了。
这成家立业(1),他还没有成家,却已经立下了事业,打拼出了侯位。
文武都算有所成就,与三年前一文不名的样子,自然是天差地别。
如今可以给家人安定舒适的生活,并且没有什么其他的顾虑,不会遭人病垢。
他真的应该考虑成家的事了。
别看苏子期现在身体尚好,病情没有恶化,可那都是因为三家同修的神异,化为混元的妙用,化气为液,聚散元气,滋养着肌肉骨骼。
苏子期实则内腑受损,早就生出的许多病症,从韩相府到风雨楼,无论是怎样的大夫,都治不好他的这身病。
如果单看外表绝难知道具体的情况,最多只能发现他有重病在身。
到底是多重,能熬多久,能否治愈,就没有人知道了。
只有苏子期自己清楚,他这情况,丝毫不亚于他父亲苏梦枕当年十几种病,一身绝症的凉凉。
可怜苏楼主,原本是琉璃无垢百脉皆通的体质,只因在襁褓之中承受了百年功力,以至于暗伤遍布,阴阳真气伤了内腑,资质下降了一层。
本就先天不足,深受重创之后他身体变得更加羸弱。
身罹重疾,终年咳嗽,浑身是病,只凭一口真气保住性命。
梦枕红袖第一刀,当年要是没有遇见黄瑶期,没有与她成婚,无心情爱,也不想连累谁,只怕也是个绝后的命。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原本的命运线上,苏子期没有出生的机会,连受米青卵都莫得当,金风细雨楼被传给了王小石,而王小石根本就不适合执掌一帮,机缘巧合之下又传给了戚少商。
苏家两代的苦心经营,京师第一大帮就这样被传来传去。
苏遮幕要是在天有灵,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心情。
但本代的苏公子却是万万不想让自己这一生的打拼落在他人手里。
这个可保三代富贵的侯位,平南军的遗泽,灵鹫宫的武功,魔门的势力,他都想留给自己的孩子。
孩子是他生命的延续,血脉的延续,又是他未尽的希望。
说白了,苏子期想快点和慕容九成婚,还想快点和她生个孩子,留个后人。
既让四方来投的人安心,知道他后继有人,也让自己的志向不断延续。
苏子期端起那碗银耳莲子羹,青瓷碗里是微稠的汤。
湘莲(2)常入药,颜色也挺好看,都去了莲心,莲实味甘微糯,温补养人。
搭配在一起吃,很是滋补润肺的,而他的咳疾不轻,吃这些刚刚好。
“蜂儿解醒诗人醉,一嚼清冰一咽霜。(3)”
‘杨公素爱食莲子,但他应当也是不爱吃莲心的吧。’
汤羹清甜,别看苏公子外表冷漠自持,其实他最爱吃甜食了,还要吃不腻不淡刚刚好的。
吃甜甜的东西心情就会好,可是现在他并不开心,反倒有一种淡淡的涩意。
心头压着诸般的事,他已经很久都没能开怀一笑了。
料想杨公当年,也是一个非常有雄心与抱负的年轻人,面对朝中的政事,他也有自己的想法。
入仕以来,经常是今天得罪这个人,明天得罪那个人,吃力不讨好。
平定过叛乱,写过惊艳的诗词,治理过一方,上过不错的策论。
绝不是没有才华,可如今年过半百,却只能在国子监待着,不能建立功业,真是……造化弄人。
苏子期把碗里的莲子羹都用完了。
他虽不知道,自己再次踏入仕途倒底会落个怎样的结果。
但总也不会更坏了。
苏子期满怀心事地批阅了几份文书,就下了玉峰塔,然后竟直往白楼去了。
——白楼后,有一处隐秘的处所,算是他们这一脉的宗祠。
公子那一色的白衣悄然闪了进去。
对着父母的牌位拜了几拜,上了三炷香,心中默念:二老若是在天有灵,请保佑儿子这次顺利成亲,与小九琴瑟和鸣,子嗣兴旺。
又给祖父苏遮幕上了三柱香,低声祝祷,“祖父在天有灵,请保佑孙儿武运昌隆(4),进阶神而明之,我金风细雨楼能长长久久。”
再然后,他走到后堂的小室,给两个牌位上了三柱香。
公子目光落在其中一个牌位上,未置一词,只在心中道:只有重回朝堂才能帮你讨回公道,才能得到更多想要的东西。
阿睿,你看着我,我总要为你与李将军报仇雪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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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子非常欣赏的杨公,其实挺出名的,订阅的人一定一下就知道。
至于阿睿是男是女,请看以后分解啦,于睿也是女孩子。
101一半争,一半顺
阿睿的死,他永远也不能忘。
那是他的朋友,对他最好的友人,比世上大多数人都要了解他的人。
许多亲近的长辈,有时也不如阿睿对他好。
总角之交,相识于少年,比丁宁更加投契,比连城璧更加相和。
苏子期在韩相府时,那人能像对待平常人一样待他。
从海外归来,一文不名时,那人也能全力相助,未有一星半点的看轻。
到自己东华门唱名那天,春风得意,一日赏尽汴京华。
那个人一样真心祝福他,站在他身边,为他高兴,与有荣焉(1)。
可惜,那人现在已经不在世上了。
苏子期深深地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小室。
苏氏原不是汴京人士,他们分出去的这一脉人丁也单薄,祠堂就建在白楼旁边,隐秘而少有人知,顺着斜斜地一条的小径过去。
曲径通幽处,却是少有花木,到了一片幽静的竹林,白楼就立在竹林边上,高楼也有低处,低处伸出的一角飞檐就笼在了竹枝碧叶里。
青瓦白墙的祠堂也被能工巧匠建得庄严、肃穆,翠竹幽幽,后有参天古木,与楼阁相互衬托,更显处雅致悠远来。
当年苏遮幕请来好友,帝王谷谷主萧王孙(2)与岭南老字号温家(3)的传人,给宗祠选址,设下奇门遁甲与五行机关。故而形成这样的地貌,外人走到白楼附近,也很难发现那条小道,发现了也下意识不会过去。
古树森森中有青烟缭绕,香雾弥漫,却没有人能发现,也飘不出这片林子。
——以前不过是用一些障眼法,奇门遁甲之术,自从二十年前天地大变之后,阵法的威力便增强了许多,很有些神异。
——苏子期背熟了阵图,可以看懂每天变化的阵势,而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没有阵图,任你武功再高,也难闯进来。
有阵图的人,现在也只有两个而已。
那供桌上摆放了三牲祭品,数十人的灵位,能一尘不染,打扫得干干净净,皆是因为杨无邪的缘故。
这位杨总管是他父亲生前最信任的下属。
杨总管也将十二万分的忠诚给了金风细雨楼。
苏梦枕生前有把阵图给杨无邪一份,杨无邪也没有辜负他的信任,数十年来每日都会带心腹的下属过来,先蒙了他们的眼,到了地方再解开。
——让这里每日香火不断,贡品不缺,一尘不染。
哪一天没有新鲜的贡品了,除非是杨无邪实在抽不开身来。
苏子期临走前,又看了看供桌上一排排的灵位,三苏父子自然都在其内,最顶上的是苏洵,再下来就是他先祖子瞻公,子瞻公旁边就是曾担任过副相的子由公。
继续往下,还有一些关系远一点的长辈。
这些琐碎的事,原本是该让苏子期来安排操心的,
遥想当年子瞻公于黄州复起,移汝州,接下来入汴京,青云直上,翰林大学士兼侍读,紫袍加身(4)。子由公更是官拜参知政事(5),兄弟二人“内翰外相”,荣华造极也,门前车马年年多。
可是,百年之后,再盛的文华繁荣,一样要化为黄土一抔,牌位一座。
前途不明,也不知道是哪一年,他会和爹娘一样,永远待在这里。
他站在风里,举目四顾,除了这些不会说话的牌位,又有什么呢?
空荡荡的路上,终究只会剩下自己一个人。
但他不会放弃,这人的命啊,一半靠争,一半要顺。
这天命难违,变数太多,结果无法预测。但只要尽心尽力去做事,他总不会后悔的。
苏公子决定,还是继续向前走吧,他是不会停下的,停下就是衰败。
虽然风波不止,变幻莫测,可是未来的路还很长。
狂风起,风云聚。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天时地利,万事存在太多的变化和未知,世上没有人能把控一切规律。
只要还是凡人,就都是如此。
而人只能尽自己能力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但他偏偏不信这个道理,即使老天不护自个儿,这条命,这番功业,也绝不由天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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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五十多年前
在白楼看见自家不省心的楼主,杨无邪一点儿也不意外,事实上他就是在白楼等着苏子期来呢。
要是没等来苏子期,他过会儿也该去玉峰塔找人了。
——别看苏子期只是闭关了六七天,六七天里发生的事儿可不止是一两件,况且在这京师之地更是休想要谈什么平静。
四处暗流涌动,尽是些风雨欲来的征兆。
似乎昨天他们已经处理了不少事儿了,但细细看来仍是有无数的隐患暗藏其中,不去行动,不去解决自然是不成的。
杨无邪见到苏子期的时候,发现自家公子正在翻几十年前搜集到的情报,他无意间瞥了一眼封面,就知道那是一本关于西域教派的资料。
虽然看着很新,但其实已经许久未更新了,最是怕它日久损坏,重新抄录过一遍而已。
“哗哗哗———”
手中的书册被翻动得哗哗做响,白衣公子凝神看着其中的内容,薄唇无意识地抿了起来,眉头紧锁。
他坐在抄录东西的长桌边,微微侧过身子,一手撑着头,托着腮(1)。
待杨无邪走到离他四五步之远时,他忽地收回手,抬起了头,微笑着问好:“多亏了无邪叔叔,没有您相助,子期可要比现在累上许多了。”
光影交错,砌出天边倒影,双眼自将秋水洗。寒星缕霞,梦卧湖石醉汀霜,几度清吟。酒醒春深的慵懒轻慢之中,也总有一种微妙的疏狂与冷淡。
冥冥之中,恍惚之间,杨无邪好像另外的两个影子与公子重合在了一起。
梦枕红袖第一刀与灵鹫仙子的优点合着天生的灵气,都汇聚到苏子期的身上。
杨总管能在他身上看到故人的身影,却不会把他当做故人,但苏行止仍然是自家最看重的后辈,自家盼着他过得好,要比……已逝的故人过得更好啊。
杨无邪无奈地叹道:“你现在难道就轻松了吗?一入江湖终身难出,那种闲云野鹤修身养性的日子,这辈子咱俩都是不用想了。”
公子轻笑一声,随手将那本书放在桌上,站起身来。
纯白的广袖翩然,长身玉立。
他用一种轻如飞羽、软若飘雪的声音说道:“自我从侠客岛回来,就没想去过什么平静的日子了。”
“接下来要想着它,就更难安心了。”
公子指了指桌上的书册。
杨无邪朝他所指之处望去,迟疑了几瞬,“这本介绍西域的册子已经许久没有更新过了,要看西方魔教与摩尼教(2)的情报,不该是这本。”
西方魔教有“神而明之”境界的玉罗刹坐镇,摩尼教在徽宗年间曾掀起江南之乱,蛊惑人心的手段了得。
金风细雨楼一向很重视这两方的情报,与天山灵鹫宫达成默契之后,在西域的情报搜集无往不利。
各族各方的消息皆是了如指掌,还常常引渡交易一些马匹到中原。
石观音的秘密,控制门人的药物,他们都能打探到一二。
如果说,西域有什么庞然大物,是他们所不清楚的,让苏子期这般忌惮的,杨无邪只能想到西方魔教与背靠波斯的摩尼教。
苏子期摇摇头,微微沉吟,问道:“杨总管,你对血月神教知道多少?”
他此刻称呼杨无邪为总管,有心人便知道他言下的认真与慎重了。
——杨无邪便是那样的有心人。
这个英朗睿智的中年人也不由皱起了眉头,心下有些担忧,悄悄琢磨着血月神教这事。
他走到书架前拨弄暗格,把两本厚厚的书册取了出来,双手呈递向苏子期。
“这是?上次编纂好的西域风物志?”苏子期接回去,很有些意外。
杨无邪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咱们楼里自编的西域风物志,文采撇去不提,但绝对都是真的,不惨半分水分。”
“血月神教行事诡谲,比西方魔教还要隐蔽几分,久居西域,上一次入侵中原还是五十多年前,派门人出来行走,还是在三年前。”
“除了四大护法黑琦灵、血凤凰、黄孔翎、蓝愁判官以外,就是一些小喽啰。”
饶是杨无邪素来博闻强记,也难以再得知如今血月神教的更多线索,明面上的就是那么点,再详细点就是五十多年前的旧事,时过境迁,信息早就过时了,自然不好放在一起。
“阿卑罗王是血月神教的教主,这点是不会变的,但我们现在也只知道他这名号而已,再多的便打探不到了。”
“五十多年前,金鹏王朝没了,快活城彻底倒了,摩尼教蛰伏西域,一切都太乱了,血月神教是怎么发展起来的,又源自哪里,到今天已是少有人知。”
“只能结合当地的风物传闻,加以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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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分析
“难,难,难。”金风细雨楼的大总管叹息了三声。
难找,难寻,难分析。
也难得看到杨总管这样愁眉苦脸的样子。
不过苏公子见了,也只是把其中一本册子丟到了大总管的怀里。
他微微挑眉,轻笑道:“我素来知道叔父的本事,什么博闻强记,智计百出都是形容不到位的。”
“你一个点子比十个百个人的冥思苦想都有用哩。”
确实,忠心军师杨无邪的合理假设,武力不错白纸扇的脑洞风暴,比朝堂江湖上很多奇葩所谓智商在线的推理都有用太多了。
——王小石家的女儿,就很有这种风范,明明是大小姐温柔在世,却偏偏有一颗名侦探的心。
想起这个刁蛮小姐,苏子期就头疼,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和沈璧君有交情的,又是怎么程氏大族的两位小姐处得这么好的?
虽说都是大小姐脾气,但苏公子看黄蓉的表现比王家的师妹可好多了。
他自然不知道这就是玲珑剔透小妖女与有钱无脑小千金的对比。
聪明的女孩子,即使使些小性子也不会选择那些让人讨厌的方式方法,更别说他们这对表兄妹还给对方加了自己人的十倍滤镜。
所以在苏?直男?楼主眼里,王小石的女儿还远不如儿子来得强,都说女儿更像爹,儿子更像娘,他们家倒是倒过来了,女儿像娘亲,儿子的心性比王小石当年还好些,跟温柔真是一点儿都不像。
杨无邪快快地翻开书册,抖了个机灵,想来也是联想到不少自命不凡的谋士与名侦探。
这本册子很厚,他一目十行地过了一遍,没有多久就翻到了几处,拿笔记下页数与内容,然后再给苏公子看。
时不时的,杨无邪又从其他地方找出些新的册子来。
——苏子期的阅读速度已是惊人,但此时却也要逊色于他,而这样快速的翻动,还能找到有用的资料,并且去找那些零星的记载,就更难得了。
“白楼”是资料库,苏遮幕、苏梦枕父子在世时就极为重视资料收集储存,连狂妄自大的白愁飞笑傲一时,篡夺权位时也十分注重资料、消息、知识的来源。
是以他虽在铲除他老大苏梦枕之时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但对“白楼”——这天下难寻,唯有大内可稳稳胜过的资料室库,依然保存得很好,只有加添,没有毁坏。
别看金钱帮蛰伏多时,如今同潜龙出渊一般,真要说帮派的底蕴,的的确确是逊色于风雨楼的。
由于杨无邪一向主理“白楼”事务,从中吸收了更多的知识;如果说”白楼”是如今武林中一大资料中心,杨总管就成了一部“活通书”。
“活通书”这个外号可没有白叫。
“普通的风物志多些当地的风景和物品,再不然就是山川景物、人事杂记,描写些山川景物和人事的。”
“咱们楼里派人编纂的就又不同了,不仅包含了西域真实的风物地貌,还有不少以记事为主的历史掌故,遗闻遗事,小品(1)随笔,人物短论等五花八门的记载。”
“这比官面上的可要真多了。”
苏子期微微点头,“朝堂上的相公都当西域是蛮夷之地,寸草不生的荒芜之所。”
他叹道:“要是是有朝一日,能打通河西走廊,收复汉唐故土,重设安西都护府,西域自然就是另一番光景了。”
“至于现在嘛,掌权的人大都是自持大国风度,沉浸在虚假的和平里,宁愿送出巨额岁币,也不屑于看看这片天下。”
杨无邪亦是叹息,但他的叹息很短暂,因为他思考到了现在重要的事,就道:“你觉得阿卑罗王这三个名号,是不是和一些佛门典籍的字词有些相似。”
病公子微微一怔,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我只当血月神教是西域的教派,或许和当地的祭祀、图腾崇拜有关。”
“再不成就是和波斯安息国那边有点关系。”
“血月,血月。草原部族信奉长生天,西域认为月亮有灵也不奇怪。”
他之前没有什么关注过血月神教,现在也是没往佛门身上想过。
一是因为苏子期执掌花间补天二脉,身为魔门宗主,又不喜佛家学说,自然本能就排斥此道。
二就是陷入了所谓的思维误区,像这种异族风格十分浓郁的名词,又含有西域风物,一时之间倒真没有想到佛家典籍。
“阿卑罗……阿卑罗……有点梵文汉译的意思,很多佛经里确是常出现这些字词的,像名僧般若多罗、求那跋陀罗名字都是这类的风格。”
“你的意思是说,血月神教其实本就不是西域的本土教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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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5水火风空
苏子期没有说佛门,也不觉得和静斋有什么关系,只提了异国异族,但他并不是觉得与佛家没有关系。
他是认为梵文是来自一个遥远的文明,虽然佛家之说极为盛行,却也不能代表一个国家的全部,若是只执着于学说分歧,未免有失偏颇了。
——况且,以血月神教的作风行事,人脉武功来看,纵然与宗教脱不了关系,但与中土佛门的关系应该是最少的。
杨无邪点头,反问道:“西域本就是天下一等一的混乱,来什么人都不奇怪。以你之见留下阿卑罗名号的是哪国人呢?”
他只说哪国人,不说哪个国家,苏子期便知道他的意思了。
血月神教起源还是在西域,又或许是西域的附近?但发扬光大,将一干人拧在一起的高人,就未必是西域人了。
苏子期心念一动,手间玉笛轻轻敲击着掌心,沉吟道:“不是青塘便是天竺(1)。”
“再不然就用南边的国家凑个数,勉勉强强算上一个大理吧。”
“不过,段家人啊……近年来愈发不行了,以前也没有强到哪里去,向来是没有什么志气的。”
“我不觉得他们弄不过高家人,还有心思余力来西域做这些。”
“至于极西极北之地嘛,只要往波斯大秦(2)那边去,没有人会信这个的。叔父觉得呢?”
接过苏公子玩了一圈,重新踢回来的‘皮球’,杨总管眯了眯眸子,“我跟你认为得一样。”
大总管的神色之间,很有几分认真肃然,“这上面有几个字和阿卑罗似是有点关联。”说着,把手边另一本打开的册子推给苏子期。
苏公子一瞥之下,知道这是一本关于密宗的册子,他猜得果然不错,可是他却全无半点高兴得意的情绪,反而心下一沉。
‘阿卑罗吽欠,梵语。悉昙字豙朜高傆傄。密教胎藏界大日如来之真言。’
‘这果然是青塘的东西。’
‘佛门支脉,还是最庞大诡异的支脉,藏传佛教,吐蕃密宗。’
青塘,既是吐蕃各部共尊的赞普所部。
唐末时期,吐蕃王朝陷入混乱,各地军阀混战,帝国解体。
到了宋朝建立以后,原来强大的吐蕃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在各个地方互不统属的部落。
三都谷一战时,北宋名将曹玮大败青塘唃厮啰政.权,压灭了吐蕃人的气焰。
仁宗年间,吐蕃各部曾利用信仰短暂的联合过一段时间。
祸乱西北、割据一方之心,永远不死!
那时的吐蕃立了密宗的僧人为国师。
密宗国师去了大理,打击过段氏,一度出手抢夺段氏的六脉神剑。
但吐蕃没有嚣张多久。
宋神宗熙宁元年,一代奇才向神宗献上《平戎策》三篇。
也正是这位奇才,后来官至枢密副使,以“奇计、奇捷、奇赏”著称的敷阳子王韶,立下计策,主导熙河之役,收复熙、河、洮、岷、宕、亹五州,拓边二千余里,对西夏形成包围之势。
将妄图重整旗鼓的青塘打得四分五裂,再也不能染指高原之下。
再后来,时过境迁。
很多年后,诸葛正我上位,这位太傅同样也是王韶《平戎策》的支持者,对吐蕃采取各种各样的打压措施。
青塘当年在王韶手下那么一跪,就再也没站起来。
“这是密宗的一篇武功,心法招数极佳,但故弄玄虚的东西还是太多了。”
苏公子大致地阅览了一遍,而后这样说道。
“也难怪会流到血月神教,这类教派最需要的就是这种东西,能给人力量,又有点玄之又玄的色彩。”
“这样的武功,不太好修炼吧。能炼成的人,不是悟性绝佳的不世奇才,便是大智若愚的内秀之人。”
杨无邪接过苏公子的话头说道:“所以血月神教每代的阿卑罗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而他们的武功心法绝对不止这些,咱们只是恰巧得到了一本。”
“或许密宗还有更厉害的武功,上面一样有阿卑罗这三个字。”
苏子期点头,认可他的说法。
他的大总管又继续说道:“于密教而言,此五字又象征宇宙一切生成要素之地、水、火、风、空等五大。”
“故以此五字配于五大,即阿字配于地大,卑字配于水大,罗字配于火大,吽字配于风大,欠字配于空大。”
杨无邪的记忆是很惊人的。
你随便说一个人、一件事、一个名称、一个地方,他都可以瞬息之间就能娓娓道出一切相关的情形,乃至年册、特色、来龙去脉,他皆是如数家珍的。
“阿卑罗吽欠,大水火风空。”
“阿卑罗是大水火,如果血月神教的起源与密宗有关,是不是还有个大风空呢?”
“而水火也有象征苦难的意思,也可能此处的大水火,并不是单纯的元素,而是代指了大苦难!”
杨无邪压低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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