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6二十年之约(未修改版别看)
这些年步步为营,明争暗斗。
焉知哪一日就做了鹬鸟,但他可不是那等安分守己的人。
以苏公子的好胜心,他什么人没有算计过?就是他的师兄公子襄,待他也算真心。
可昔年在侠客岛,苏子期也一样当公子襄是竞争对手。
侍奉于柳随风李夷光(1)膝下时,他把在相州韩氏学到的手段一并用上了,虽不是害公子襄,却很能讨得师娘的欢心。
师娘偏爱幼徒,再给师父吹一吹枕边风。
本来就对公子襄性情处事,有些不满的袖里日月,向来自命怙恶不悛的柳随风,也逐渐有些偏向苏子期。
不但将“五瓣兰”刀法与一身暗器倾囊相授,唐老公公留下的《飞花录》(2)也给他看了。
公子襄虽得了唐门流传的《墨家机关术》与千机匣秘术(2),但以他所擅长的武功,倒未必有《飞花录》更实用。
若说苏公子武功博学,天下少有人能出其左右!
苏子期闭目养神,至今为止也没人知道他会红尘派的武功,唐门自己人也没几个人练《飞花录》了,这倒是将来可以利用的地方。
这样想着,他暗运内功,按照逍遥派《天地不老长春功》的行功路线修炼体内的精纯真气。
不知不觉中,循环了几个大周天,两三个时辰就过去了。
曲流觞回来得不早不晚,正好在晚饭前。
他埋了那个舵主的首级才回来的,舵主不肯受罚,曲流觞就只能废了他,再杀了他。
“你先去沐浴休息吧,一身血腥气。”苏子期很是无奈地说道。
原本笑嘻嘻的曲流觞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小书童挠挠头,说道:“公子不用饭吗?”
苏公子一手扶着额头,很有些嫌弃,另一手指指曲流觞的胸口,道:“你这样自己吃得下去吗?”
曲流觞“嘿嘿”笑了两声,“谁让他手下有些不要命的小喽啰?”
“明知道不是我的对手,还要使那等同归于尽的手段,不过溅我一身血罢了。”
——他原就是魔门中人,就算将丐帮绝学练得再精纯,也改不了魔门中人的本性。
苏子期瞥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说道:“你呀,就是仗着自己那身百毒不侵的本事。”
苏公子是上过战场的人,区区血腥味算什么,只是曲流觞溅到身上的黑血,散发着一股极强烈的异味。
不知这人用什么练功的,连血液中都带了毒。
亏得曲流觞体质特殊,百毒不侵,才能这么放肆。
曲流觞满不在乎,摊着双手:“也就这时候有点用处了,要是什么时候我武功能有公子的一半好了,那我才开心呢。”
苏公子忍俊不禁,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曲流觞的脑袋,笑骂道:“你这本事多少人还羡慕不来的,别贫了,去吃饭吧,明日还有得你忙呢。”
曲流觞道:“好吧,我待会儿叫小茶叶送点吃的给公子好了。”
小茶叶说得就是云华,她不但名字有茶的意思,擅长品茶烹茶,对种茶也很有研究。
“去吧!”公子摆摆手,背对着曲流觞,望着那副正对着他的《美人图》。
小书童快快乐乐的出门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温婉的侍女托着几碟小菜与几碗米饭进来。
“公子,”云华端着托盘微微屈膝。
苏子期在翻那本记载凤凰蛊的册子,只道:“放下吧。”
云华把饭菜都摆在案上,然后便侍立在一边。
苏子期也没心思吃饭,只拿刚温的君山银针泡了一碗饭,就着松菇芦笋,拌了一些松仁、竹笙与酸梅制成的小菜。
清淡的茶香与温热的米香缓缓升腾。
切得很细的海苔,夹着两块煎的刚刚好,嫩黄色的鱼肉。
云华的心思一向灵巧细腻,也懂自家公子的心思,她的茶泡饭(4)做得格外的好,制得小菜也不差。
苏子期一边看那本小册子,一边将就着吃了两碗饭,他的这个心腹侍女还是很会做事的。
——铁冠道人是本朝有名的美食家与大学士,他的儿子苏过还发明了道“东坡玉糁羹”。
苏公子虽是他的后人,做是不可能会做的,发明个菜谱也没可能,但嘴巴倒是挺挑,算是个不合格的吃货。
不过苏子期的心神现在全在凤凰蛊的奥秘上,可没心思挑剔。
这本册子破破烂烂,内里的文字,更像是苗人当地的一些符号与文字图画。
若非他在云南待过,识得一些苗家文字,这册子看着就更辣眼睛了。
但一些生僻字,苏公子也是不识得的。
所幸虞弦的办事效率向来不错,旁边有全套的翻译注解。
“凤凰蛊医死人肉白骨,一生只此一蛊。”
“浴火涅槃,刹那生灭。”
写册子的老巫师不知道遭遇了什么,写得古里古怪,神神叨叨。
什么灵气流失,女娲娘娘降下了天罚,收回了神术,生死蛊已绝,凤凰蛊已失。
再练不成圣手织天了。
什么凤凰蛊种在苗人的灵魂上,只有苗人才能养,一身精气神与与凤凰蛊相连。
即使最后一口气儿断了,凤凰蛊也能牺牲自己,反哺精气神,使宿主浴火重生。
原来又是些灵气复苏的事,苏子期微微叹了口气,心道:看来过些时日,我真要去终南山去见一趟王家舅父了。
他说的王家舅父,指得是王重阳。
重阳真人以前是黄裳为黄瑶期定下的未婚夫,不知怎地,两人也曾生过几分情愫,最后却都是没有成。
王重阳没出家前,与林朝英是一对璧人。
黄瑶期去了汴京,与苏梦枕情投意合,得成鸳侣。
昔日的未婚夫妻,为了避嫌,也为了不断其他情分,便成了结义兄妹。
武当山的张真人德高望重,正因为如此,实在太多人关注了,也不是好见的。
去全真教见一次王家舅父,也无不可。
更何况,昔日他母亲与古墓派林掌门定下的二十年之约已近。
苏公子也是时候去见一见古墓派的当代传人了……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那齐人之福
二三十多年前,苏遮幕在北地起义失败,初来汴京城,金风细雨楼则是刚刚建立。
而六分半堂当时已是京师之中与迷天盟(1)二分天下的帮派。
雷损看重苏遮幕的才华,苏遮幕有意借六分半堂之势,便与雷损定下了一段婚约。
通婚结成姻亲关系,两个帮派之间的携手合作,让金风细雨楼得到六分半堂的庇护,何乐而不为?
当年雷纯说是个襁褓中的婴儿都可以,苏梦枕也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
这段联姻,可以说是与本人意愿没有半毛钱关系。
当然,若是等他们长大些,出于担负责任继承家业的二代思维,也多半会同意的。
两人只见过缪缪几面而已。
十八年后,金风细雨楼已今非昔比,与六分半堂势同水火,更胜一筹。
红袖第一刀,楼主苏梦枕更是六分半堂群雄杀之而后快的毕生大敌。
这段婚约早已经名存实亡,却迟迟都没有取消。
因为苏子期的父亲爱上了雷纯,确切地说是爱上了幻想中,美丽善良,初见时弹琴唱歌的人儿。
这段属于自己,又持续了十几载的婚约,让他父亲一直将雷纯当做了自己未来的妻子,当成要携手共度一生的人儿。
所以一直洁身自好,没有招惹过世上任何一个女子。
直到雷纯暴露了真实面目,直到堪称妖女与仙女属性兼具的灵鹫仙子进京与他相遇,两人经历一番故事。
苏梦枕表示自己真香了。
两人的相遇,简直与当年的迷天盟七圣主与温小白的相遇差不多了。
很开心,也很是相配,忘记了许多的失意。
不得不说,苏子期与他父亲的眼光还真都差不多,都喜欢那种聪明、美丽,懂人心思有眼色,再有点个性,才情美兼备的奇女子。
但有时候,过于聪明就不太好了。
黄瑶期虽与苏梦枕(2)两情相悦,倾心相爱。
但相处愈久,愈觉得他看许多事,兄弟义气,收复中原,比看他自身都重得多。
爱一个想做大事的英雄男儿,实在比爱一个满心只有你的人,要累得多!
白愁飞隐藏极深,居心叵测。苏梦枕的师妹温柔又是个仗着家世,心大不着调的人。
当年黄瑶期可没少被这两个人加一个优柔寡断的王小石气到,然后苏梦枕偏偏又是个在意兄弟的人。
灵鹫仙子一气之下就出走跑去终南山找自家义兄了,她可不是没脾气的。
黄瑶期当年就是和苏梦枕耍耍性子,让他吃吃醋,也帮帮义兄的忙,修订武功,一同改良全真派的武功。
灵鹫仙子不知道林朝英因此郁结于心,因为介怀她与王允卿(3)的过往。
本来就争强好胜的古墓派祖师就这样越发和王重阳渐行渐远了。
林朝英来见过她一次,冷冷清清的古墓祖师与灵鹫仙子立下赌约,比后人的出息,武功的招式。
黄瑶期何等聪明?那时便知道林朝英有些误会了,暗暗叫苦,悔之悔之。
只是那会儿,苏梦枕派了一百零八公案,风雨楼的门人满天下的找她,又亲自来终南山寻她。
灵鹫仙子见到形容憔悴的病公子时,气出够了,心早就软了,乖乖跟苏梦枕回汴梁去了,根本无暇想林朝英的事。
可以说是挺绿茶的了,一如当年温小白用雷损刺激关七。
只是苏梦枕是个冷静的聪明人,也很了解自己的妻子,虽然心里吃味,但不至于像关七一样疯了。
两人恩爱更胜从前,直到过了几年。
苏梦枕遭人暗算病入沉疴,周围群敌环伺,黄瑶期身怀六甲心力交瘁时,林朝英的丫鬟林云,也是她的亲传弟子杀上门来。
苏子期的母亲才得知那位心思灵巧才情非凡的古墓掌门竟是已经仙逝了。
她身怀有孕,担忧丈夫的病情,加上心中愧疚,着实无意与林云动手,只使计骗走了林云。
定下了二十年之约,将来让她的孩子与林云的后辈比武,了却恩怨。
后来,白玉京把苏子期从相府中带出来后,把母亲的遗物都交给他,黄瑶期在“遗书”中把前因后果向他交代得清清楚楚。
只叫他需得善待古墓门人,胜负倒在其次了。
云华上前来,把碗碟都收到一边。
苏子期用锦帕拭了拭嘴角,眼光又落在那副美人图上,那幅画还很新。
他心里却是想到了自己的父母,那双星目里满是追忆思索。
功名利禄,情爱痴缠,权势富贵,于此种种皆是引人七情六欲难以克制,由此忘了许多,什么道德廉耻,原则底线又算什么呢?
若是当年没有母亲,他那面冷心热的爹爹,身边死得兄弟可就更多了,也更容易被白愁飞等人暗算。
说不定,到死都没放下雷纯,没成过婚,他苏子期更不知道会投生到谁家了。
若是风雨楼与六分半堂没有那样仇怨,或许雷大小姐与苏楼主能有一番缘分。
但那样他母亲可就不一定能遇到他父亲了。
苏子期鬼使神差地想到,若是父亲当年既能和母亲在一起,又有娶雷大小姐的机会,他会不会愿意呢?
坐享齐人之福,天下大半的男人虽然不说,其实心里都是愿意的。
人生在世,遇到一个倾心相许的人已不容易,若是再有能合心意,心有灵犀,也是件很好的事。
不过,一生一代一双人,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也令人艳羡,若是有一人,也就足够了。
苏公子只感觉后背微凉,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是少想得好。
这江湖上的女子啊,哪个不是有点心气?别说是齐人之福,如他母亲心气之高,若是忍让一些,当初早就嫁给王家舅父了。
便是“一生一代一双人,难教两处**。”
门口略微传来些动静,云华也转身一礼,道了声“姑娘”。
苏子期抬头望去,那俏生生立在门外的,不是程灵素又是谁呢?
少女穿了一身月白色的裙衫,她似乎格外喜欢蓝白二色,她喜欢的颜色,就像她这个人一样沉静。
笑语嫣然中,烟波盈盈横。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上一章已修改好了,但是不能改章节名,哭了,这章也是……
078方子
她惦念担心许久的公子,脱了下白狐轻裘,搭在椅背上,只穿了一身玄色长袍。
一双凤眸星目,顾盼神飞。
与她那双盈盈杏眼相望。
目光相对处,自然而然生出几分缱绻温柔的情愫,叫人心中一动。
程灵素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好几个盒子装得整整齐齐,自然都是韩侂胄让她带来的那些。
云华上前从善如流地接过那些东西,把杂七杂八的东西小心地放到一边。
再将其中一个观之就不凡的红木雕花盒子交给苏子期。
那薄唇风流,眉飞入鬓的公子只微微一瞥,就知道是韩侂胄府上的上好的木料。
心中微微一叹,想起昔年住在韩相府上的许多往事,以及一年多前为何与韩侂胄快要闹翻,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样子。
临到韩相爷卧病在床时,苏公子不管出于公事还是私事,却始终是不想让他死的。
一点儿也不想。
韩侂胄固然独揽大权,但他始终没有做什么坏事,生辰纲谋私利这些事都是从来没有的。
他也谈不上什么清官,不算是广义的忠诚孝子。
但韩相公忠诚于脚下的这片汉土,遥望那北地的一片疮痍,他依然愤怒。
在很小的时候,他甚至幼稚以为韩侂胄就是他的父亲。
——总是那样意气风发,在朝堂上几乎无所不能的韩相公,的确让人憧憬。
不然苏子期幼时就不会像打了鸡血似的去考科举了,九岁就接连中了童生与秀才,是汴京城里颇有些名声的小神童。
程灵素朝他看去,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你生活的地方。”
“果然和寻常人不一样。”
天泉山虽然是个地灵人杰的地方,“青黄红白”四楼也蕴着总舵的气韵。
但这些都看不出苏公子本身。
少女两丸琉璃似的眼珠子灵灵地一转,眼睫微动。
公子笑道:“怎么不一样了?”
程灵素早将此处的布置摆设悄然扫视了一遍,抿嘴一笑,道:“没有什么象征权柄的富丽堂皇,也没有什么贵气威风的金银珠宝。”
“当然,这种寻常富贾权贵的追求,自是不能与你相比的。”
“况且,”少女笑魇如花,促狭道:“我瞧你这个人,可不像地主老财的品味那样差。”
少女背着手,缓缓渡步,悠悠然道:“想那富贵易得,风雅难求。再多几分底蕴风流就更难了,我瞧不出什么底蕴,但挺有意思。”
话音未落,她眼角的余光一瞥,正好瞧见了墙边的一物,不由走近细看,“咦,这是什么花?我见过天下不少花草药材,却从没见过这株。”
就是师父留下的好多古书上,珍藏的图谱里也都没有见过。
原来是说屋内插花的薰衣草。
幽幽的一大捧熏衣草(1)插在汝窑花瓷瓶里,开得十分热闹、动人。
似花非花,似草非草。
蕙状花茎上挤着烟紫含着钴蓝的花苞,外面露着轻盈的翅膀般暖紫的花瓣。
非常柔软的质感,透着一点微红。
一种独特的芳香,薄荷味里带点新木的辛辣味,淡到极点的甜香。
程灵素没去看一眼挂在薰衣草上边的《江上帖》,目光尽落在这些花草上了。
眼睛亮亮的,满是好奇。
公子笑,目光颇为温柔。
“它叫薰衣草。看起来似花非花,却是一种香草。”
程灵素看着那束薰衣草,微笑赞道:“惜吾不及古人兮,吾谁与玩此芳草(2)。苏公子倒是好兴致。”
她对着香草,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向他兴致勃勃地道:“我能碰碰它吗?不知道能不能制成新的药材。”
在医术一道上,程灵素可以说是大行家了。
从外表气味就能简单判断出薰衣草可能存在药用价值。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公子此刻的眉眼温和疏朗,一笑:“当然可以。这香草是先母从海外引来的种子,中原少见,姑娘不妨一观。”
我浇过你的蓝花,你瞧瞧我的薰衣草。
如此有缘,岁月静好。
那少女的心思和他总是十分默契的,隐约见她脸颊浮现一抹好看的红晕。
而后又从花瓷瓶里小心地抽出一根薰衣草,“这香味似有安神的功效,你有玩过这些玩意儿吗?”
苏子期低头在整理几张方子,只随声赞道:“你一向是这般聪慧!用这香草制的香料,能宁神安眠,平气静心。”
“在江浙、闽粤(3)一带,先母生前来引进几片花田。”
“时隔多年,大半也荒废了。这两年才重新打理,但制的香料还是很好,南北畅销。”
——原本只是黄瑶期种来玩的,谁知道后来她家的杰克苏儿子,用她留的方子提炼出香料。
还请了调香大师,使薰衣草香料、香皂、精油全部出世,并且改良的香氛更能让大众接受,直接发家致富。
为风雨楼增加了一大笔收入,为平南军的组建添砖加瓦。
“我聪慧吗……”程灵素听他说话,自己低声念叨,心道:我只怕你不喜,觉得我心思难测。
其他又有什么呢?他人怎么想,我又何曾在意过。
只你一人,是我命中除师父之外,唯一的惊艳,浓墨重彩的颜色。
她叹道:“这香料是公子麾下商行的秘方吧。还让我碰了原料,要是我泄露出去,你就没钱赚了,可不要叫旁人知道了。”
话虽然如此说,她的神色却是十分温柔。
这眼角眉梢间的神采,已胜过无数,叫人心底柔柔的疼。
“可你绝不是旁人。”公子凝望着她,目光极是真挚,如春日里的一汪静水,清透如琉璃,直叫少女安然心醉。
这样清冷孤高的人,也一样有真挚动人的时候。
少女忽然红了脸,杏眼微垂,细声道:“你是这样想得吗?你挺信任我吗?”
苏公子望着那个少女,心中微疼,不忍与怜惜交织,忙收敛了情绪,“不错,苏某现下还有几张要紧的方子要给姑娘看看。”
“药方子吗?是不是你现在吃的药。”程灵素接过苏子期递给她的方子,目光湛湛。
她一眼就知道苏子期的身体不好,原以为是他用的方子。
这一看才知道,竟是……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079主人
“这是?”程灵素凝神细看手上的方子,一双妙目之中异彩连连,指尖不断翻动着那几张薄薄的药方。
程灵素如数家珍地吐出一连串药名:“大蓟、小蓟、艾叶、炮姜……还有白芷!”
末了,她赞道:“都是些止血的药材。平平常常,也不算太珍贵。但其中的搭配,配方的用药之妙就不足为外人道了。”
苏子期抬眸,若有所思道:“果然瞒不过你,以灵素之才想必知道这方子的功效吧。”
程灵素似笑非笑,“止血治愈,去疤粘合都有奇效,我可不信你不知道。”
“若说这方子要用在什么地方,让我猜猜,我师父以前开膛剖腹的本事加上这药方就挺合适。”
少女朗似秋水的眸光轻瞥公子,一言一笑,自有一股妩媚风致,颇觉俏丽。
喜怒不形于色的苏楼主看似有礼有节,本是森寒霸道,桀骜孤傲的性格,在她面前倒不算孤高。
公子俊秀的脸上很是淡然平和,只轻飘飘地说道:“上一位大夫就是向你这么说的。”
“虽然没有开膛剖腹,但也差不了太多了,总归是要在人身上动刀子。”
他见过太多的生死,人命珍贵,对每个人都是这样。
但在苏公子看来,早已经不能像三年前那般影响他了。
程灵素顿时会意,“你可是要我给什么人刮骨疗毒?”
苏子期摇摇头,“用不着刮骨疗毒,我是想叫你给几个人换一张脸。”
少女有些愕然,“换脸?怎么个换法?”
她跟随毒手药王这么久,开膛剖腹,用药培蛊什么医家手段没有见过。
换脸这种说法,还是第一次听说。
不过,毒手药王的闭门小弟子是何等的机智聪敏?
她想一想也能猜出个大概,“莫非你是要我像雕刻画画一样,用刀子在人的脸上作画?”
“不错,”苏公子答道,他朝少女眨了眨眼睛:“雕刻这个词说得再清楚不过了,削骨换皮,重塑容颜就是如此。”
程灵素摇摇头,无奈道:“这等手法,一个不好眼睛鼻子长了和没长就差不多了。”
这话的意思可不是说会刺瞎眼睛,割掉鼻子。
——她虽不是现代的人,不想触类旁通,又有一个充分实践医术高明的好师父,竟也知晓一些关于神经的知识。
“我何尝不知其中风险,只是……不得已而为之。”苏公子顿了顿,而后淡淡地说道。
程灵素微微颌首,“公子没有什么凭据,也不会想到改容换面的法子。我猜这法子当是已有先例的。”
苏子期叹息道:“从前有个大夫,已用这方子为人改头换面过一次了,只是现在那个大夫已不在人世。”
程灵素把那几张方子放在案上,“可惜了,如此医术如此技艺,我却是没能见到,不然说不定能帮你再换几张脸。”
这个少女精于医道,俗话说:做一行爱一行,不管是为了师父的遗志,还是自己的兴趣,她都挺爱医术的。
如果能见识到这般神奇的技艺,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苏子期站了起来,他不去收那方子,缓缓行到那幅《无名美人图》前,负手而立。
公子清幽明润的眸光落在画中美人的身上,蓦然叹道:“若是以姑娘之能也做不到,苏某只能请出这方子的主人。”
“原是不该将他牵扯进这些事来的,他为我做得已经够多了。”
程灵素很是好奇,“他?”
她走到苏子期身边,问道:“你是说这些方子的主人。是他想出这法子的吗?”
“也是,这些方子挺高明的。它的主人能想出这样的法子不奇怪。难的是,其对人体的熟悉,下刀的功夫。”
“可是隐士高人——”程灵素说到一半,眼光落到那幅美人图上。
余光再望身边的公子,看似清冷高傲,望着画中人,偏偏又有别样的风流柔情。
出于某种直觉,她话只说了一半,就闭口不言。
因为……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080谁又会拒绝?
虽然在湖心亭,程灵素已见过苏子期手下的温婉侍婢,也见识过苏仙后人的绝妙画技。
——那花树下的美人,肌肤胜雪,绝丽无双,乃是倾城之姿。
虽不知道真人是何等美貌,但这等绝色当不是人所能想象的。
落笔之处也足见苏公子的心意,可见确有其人。
后来,苏子期也说是他的妹子,宠溺归宠溺,疼爱归疼爱,给程灵素的感觉,就是长兄对小妹的照顾亲近。
那位“蓉儿”小表妹与他之间无关风月,不过是青梅竹马,兄妹之情而已。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更多的东西。
但这个美人好像不一样,程灵素感觉画中的这个美人,与世上所有的美人都不一样。
——因为苏子期的态度,就是黄蓉的画像,他也没有这样的神情。
程灵素这样想到,心道:‘莫非这个美人就是药方的主人?不知道她是何人,真想亲眼见见她换脸的本事。’
晚风猎猎,暮色已深。天边的云彩还能透过一丝幽幽的微光,天空是深蓝色的。
云华拿了火绒火石,正要点灯。
有几缕晚间的微光透过云,照入室内。
程灵素只能隐约看到对方的轮廓,俊朗的轮廓影影绰绰。
公子的目光从画上移开,侧过脸欣赏着窗外的湖光花影,光影之中,他的眸子里似也映染着杏花和婉的色彩。
听他微笑着叹息,“前辈?她可不是什么前辈,她也是个小姑娘,不过长你一二岁。”
烛光亮起,明灭摇曳之中,一片宁静。
他的神色与平时很不一样,既柔和又惆怅。
程灵素幽幽说道:“我不如她,自觉在用药上也想到些法门,却想不到能这样改头换面。”
公子轻轻说道:“这倒也不尽然。皆是各有所长,说不上谁不如谁的。”
那人的医术自是很好的,能钻研解毒的法门,配出的药方也可解开不少江湖奇毒。
但她到底还是最擅长的还是炼制丹药了,真要说治病救人,未必比程灵素强。
想到那人每月辛苦为他炼制的丹药,公子心中微感甜意。
眼角眉梢间,漫上思与念。
一轮上弦月穿云而来,天涯静寂,月色无声,满山遍野的杏花悄然绽放。
‘比我大些的姑娘,’程灵素的心脏却突然剧烈的跳动了一下,惊悸之余,她借着亮起的烛光与些许的月色看清了画中的布局,与画上的字迹。
绣阁临水,兰草幽幽。烟雨蒙蒙,朱门深宅。
大朵大朵的重瓣秋海棠蔓延过绣阁,细细开放,在水边落下柔媚昳丽的倒影。
佳人懒倚秋光,淡妆惬意。
她的侧颜映着兰草水色,几乎比幽兰还要淡雅高洁。
她的眼睛漾着淡淡忧郁,几乎比娇艳的繁花还要幽然美丽。
清丽脱俗,曼妙如花。
虽然不是倾国倾城的天仙美女,也是天下一流的美人了。
端庄清高之中,亦有一种如菊花般的幽香,令人沉醉,惹人怜爱。
而且,不管从哪个角度看,美人的眼睛都是玉莹莹地望着你。
可见,下笔之人对其怜惜疼爱,关切思念的情愫都融到了画中去了,这才能将美人画得活灵活现。
“幽兰香风远,蕙草流芳根。”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
“嘉定十年作于杭州。”
程灵素的眼尖,看到留白之处还题了两句诗。
前一句是说兰草,后一句是说兰草气节,乃是喻人的。
以程灵素所见,题词的人后一句也未必没有暗藏对画中美人绵绵情意不改,海誓山盟不移的意思。
笔画沉着,变化多端,自然天成。
正是和药方上一样的笔迹,笔锋朴拙险峻,舒畅流丽,真是好一手行草魏碑!
她不懂画,书法却是下过几分苦功的。
药方上的墨迹明显是新写的,画上的笔迹却是有一段时日了。
——但两者都明显是出自一人之手,而那人是谁已是不言而喻。
正因为如此,程灵素只觉得胸口突然一滞,心底传来深深的寒意与酸涩。
没有等她继续想下去,那人衣袍浮动脚步轻移,又重新回到了案边,从案边的柜子里翻出一本手札,“姑娘若是感兴趣,不妨看看她的手札。”
他的声音在一片寂静里清晰可闻,显得淡泊从容。
少女接了过去,低声问道:“你给我看这个,她不会介意吗?这毕竟是她独创的心血。”
公子微微偏了偏头,笑道:“放心吧,她是不会生气的。多叫些人知道她的厉害,她才开心呢。”
程灵素心不在焉,勉强地笑了笑,道:“那我便拿去看看,你可别后悔呀。”
苏公子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倏然说道:“姑娘相助甚多,且有恩于子期。”
“子期与姑娘虽是萍水相逢,却是一见如故。”
“正如昔日自在门王前辈与先父破板门相见,初遇便携手抗敌,一同结义。姑娘的这番情意,子期铭感五内。”
程灵素眼睫微微颤动,“可惜我只是个生在洞庭湖畔的穷丫头,没有那个福分,做你的兄弟。”
“先父与王前辈,原也不是血脉相连。”
“机缘巧合,结为异性兄弟,王前辈便在风雨楼守了快二十年,直到我回来。”苏公子缓缓说道,语气温和。
程灵素不语,平静的,甚至隐约有些低弱,半响后才说道:“风雨楼中,哪个不是你的兄弟姊妹。”
“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有什么稀奇的?”
少女此刻的声音尖锐,“你若说谁是你的兄弟,谁是你的姊妹,那便是她走了大运,谁又会拒绝?”
可她从来不是想做他的兄弟姊妹啊。
苏公子在心底暗叹一声,他尊重程灵素,而且也算是有些了解她。
——若是自己直接了当地提出,她或许不会拒绝。但答应了,不代表她愿意,她大概是不愿意的。
所以苏子期只是试探着问了一句,程灵素暗示拒绝了,他也不会生气,更不会勉强她。
少女心底生着闷气,愁苦难明。
苏公子垂首不语,轻轻打开了韩侂胄送的那个红木雕花盒子,拿出……
预知后事如何,请看下集分解……
081一汀烟雨杏花寒
原来那红木雕花礼盒中,放着一对白玉杯,那对酒杯小巧玲珑,雕刻得十分精致,一见之下,就知道不是凡品。
红木衬着晶莹剔透的羊脂白玉,烛光辉映,更显得宝光灼灼。
——程灵素曾检查过那些食材,这对杯子当然也不会放过。
毕竟是要拿给苏子期的物事,没有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毒物药粉之类的东西,她怎么放心呢?
苏子期把那对玉杯取了出来,心道:他这义父的心思,可难猜得紧了。送的物事,不管是材质还是做工,也与寻常人家大不一样。
这玉杯制式奇特,不知是有什么用处?
公子仔细端详着手里的玉杯,这杯为双筒相连的样式。
外饰两周绳纹,两筒间镂雕一凤为杯柄,杯前面雕双螭。
并于两道绳结间雕方形饰,其上琢“如意”二字。
杯两侧分别琢凸起的篆文诗句,苏公子眼光落在那些雕刻的痕迹,仔细地辨认了一番。
虽然篆文日常用的不多,但他还是认得的,谁让《天魔策?花间卷》有些生僻的注解文字,都是篆文呢?
其中一侧杯口沿琢“节夫制”款识。
杯身铭文为“地生连理枝,水出并头莲。同声若鼓瑟,合韵似鸣琴。(1)”
杯身铭文为“温温楚璞,既雕既琢,玉液琼浆,钧天广乐。”
末署“祝行止”三字。
程灵素虽然懂得书法,却不大认得篆文,之前也从未见过这种样式的杯盏,所以她不太清楚这个玉杯到底有什么用处。
“这东西瞧着价值不菲,韩相公待你倒好。”少女心不在焉地说道。
他的手指摩挲着另一侧杯口沿雕琢的三个字。
苏公子哑然失笑,道:“价值还在其次,但这是义父亲手做的,他可是很少会给人雕刻了。”
韩侂胄对金石古玩很有研究,做得扇子,雕得玉石都是精品,只是他很少显露于人前,除了两个养子,就是吴氏也是不知道的。
“这是白玉丹凤玉合卺杯?义父他果然还记得……”
苏子期的声音带着些许的感慨。
杯壁的另一侧自是刻着“合卺”二字,这便是一对合卺杯!
就算苏子期没有离开韩相府,也没有指腹为婚而订下婚约,韩侂胄也一定会为他好寻一门四角俱全的婚事,聘名门淑女为妻。
韩侂胄虽然是某些清流万般痛恨的对象。
但他对膝下唯二养过的孩子,特别是白月光托付的遗孤,自家倾注心血栽培的孩子,还是很有几分慈父之心的。
就像那位铁胆神侯朱无视,他的膝下也没有亲生的血脉,收了三个义子义女,也只对上官海棠有几分真情。
虽然苏公子已经不住在韩相府了,一年多前更是与韩相爷大吵了一架,几乎是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但韩侂胄真的被人害得病入膏肓时,苏子期也依然会担心他。
别看韩侂胄一年前气得和什么似的,心里也一直挂念着自己养大的孩子。
他与苏公子的关系非比寻常,亲手雕刻的一对合卺杯,便是预祝苏行止以后能婚姻美满,琴瑟和鸣。
程灵素听到“合卺”二字,心跳顿时漏了一拍,纤瘦的身躯似也僵住了。
“你,你……”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心慌的颤音,“合卺交杯,成婚之喜?你是否已有了要相守一生的人儿,是不是快要成亲了。”
“所以除她之外的女子,你都只能看成是妹子?”
苏公子一怔,顿时醒悟,叹道:“你可是气我先前说错的话?”
程灵素道:“我又能生什么气?”
话虽如此说,但瞧她眼眶一红,珠泪欲滴,转过了头去。
他到底心软了些。
面对一心自己好的人,他总不能铁石心肠。
“程姑娘,你待我的好,我是知晓的。”他说,“你牵扯进这京城风雨,也皆是因为我的缘故。”
“这番情意,子期此生难以报答。”
苏楼主的心思何等机敏?纵然和女子相处不多,又如何不知这个聪慧的小姑娘已然发现了什么。
——这不算是他有意为之,但原也没想掩饰。有些事,终归是要说清楚的。
望着她说道:“将来若姑娘有所求,无论何事。我都当尽力而为。”
程灵素垂眸,苍白的脸颊上看不出神色,“好。我只求你一件事,你答不答应?”
月儿弯弯,寒星满天,山间的幽雅落在他清寒的瞳孔中,真挚而明亮。
“只要苏某能做到,必然完成。”
少女道:“我要你心甘情愿为我做,你也肯吗?”
公子道:“自无不肯。”
“好,”程灵素伸手一指那边的美人图,道:“我要你把那幅画撕碎!”
苏子期心里微惊,望着自己精心绘就的美人图,霎时间,那一年多前杭州临别之时,佳人垂泪,羞恼的模样神情就在他心尖上转了几转。
瞧瞧程灵素,又望了一眼墙上的《美人图》,那画上淡雅忧郁,懒倚秋光的人儿,正是令他魂牵梦萦的女子。
这一件事,让他万万也下不去手。
“好。”公子低眸幽幽说道。
此画虽对他有非比寻常的意义,其中更有他牵挂思念之人。
但却也不是他与那人的定情信物。
画还可以再画,程姑娘的这番情意却是……却是难以回报。
公子说话间已走到了那幅画前,眼中的情绪半是惆怅,半是伤怀。
程灵素此刻还有什么不明白,心头怅惘失弱,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侵浸了满身。
她知晓苏公子的脾气,也不欲叫他为难,忍着泪:“算了,我也不要你做什么了。”
“你喜欢画上的人是不是,你给我说说她就好了。”
苏子期的手刚碰到画纸,顿了顿,停下了。
云华大气也不敢出,低眉顺目地站在一边,盯着室外的动静,巴不得没有人注意她。
微凉的夜风拂过他鬓边的乌发,吹来几片淡粉色的杏花瓣。
公子阖上眼眸,背对着少女。
“她……叫慕容九,是我的未婚妻子。”
“她果然是要与你成婚的人,我没猜错。”可有时候,她宁愿自己猜错了,少女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她拉起衣角拭了拭眼泪,幽幽说道:“她也生得很美,就和她的医术一样出众。你们的相遇也一定很美吧。”
“我与她是从小指腹为婚的。”公子摇摇头,有些苦涩的柔,“我与她幼时相识,那以后便知道她是我未来的妻子。”
“我少年之时,在慕容山庄与她初见的时候,已离开了相府,也没有回到风雨楼,还什么都不是。”
“但我见到了她,她又是那样的好,自那以后我便忘不了她。”
那是母亲为他订下的妻子,生来与他命运相连的人,她又是那样好,那样适合他的女子。
“她去云南见我,陪我一起经历了许多。从一文不名到如今的平南侯。是我对不住她。”
少女心底一片凄然,苦笑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见钟情,患难与共。”
“果然是好得很啊,换成是我,我也忘不掉这样的姑娘。真想见见她,她叫什么?”
“她叫慕容九。”
弯弯的上弦月被层层云朵遮盖,窗外静寂黯淡,似是要下一场雨。
——苏子期与程灵素的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正是,“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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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苏楼主太难了,故事还是不会断的。所以报答不了,还是考虑一下身心相许吧,程姑娘走心不走肾哈哈哈。
九姑娘是为啥去云南的,苏子期为啥说自己对不住她,看以后分解啦。
082低估了自己,低估了她
“她的名字就是排行吧。我想很多人叫她九姑娘。‘两个慕容二莲花’,毕竟江南七星塘的千金小姐。”
“七星塘出过慕容秋荻这样的孝女美人,想必她定然也是很好的……”
程灵素眼神迷离,有些怅惘地说道。
她虽然不知道近年来的江湖大事,老牌的名门世家还是知道的。
不知道无嗔大师是否早就料到他这幼徒终有进入江湖的那天,一生所见所闻江湖险恶都讲尽给她听了。
程灵素虽然久居洞庭湖,见识倒也不算小。
世人都说,江南最出名的势力,合起来就是“两个慕容二莲花”。
两个慕容是姑苏慕容燕子坞与江南七星塘慕容世家。那二莲花说的也是两家,江南首富花家与无垢山庄连家。
燕子坞避世已久,不算侠客岛上的外孙女李夷光,姑苏慕容怕是已有四五十年没有传人在江湖上行走了。
如今提起江南的慕容家,人们能一下想到的就是七星塘。
江南七星塘是武林中的四大世家之一,声名并不在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之下。
上代家主慕容正的独女,慕容秋荻既是娇柔脆弱的名门淑女,江湖中极是出名的美人。
也是世上有名的孝女,据说她为照顾多病的父母,曾经在七年里拒绝过四十三个青年才俊的求亲。
以至于耽误了花期,随性便不嫁了,一心把慕容家发扬光大,说动了慕容正过继了叔父的儿子到膝下,自己隐于幕后行事。
那也就是慕容九的父亲,慕容千秋。
慕容秋荻的堂弟,虽然只是宗师修为,武功略逊于江南花家的家主花如令,但其谋略才智却在江南诸家之首。
虽然老家主慕容正“江南大侠”的名头已落到江别鹤头上,但对于七星塘而言,却是没有损伤什么,反而没有那么树大招风了。
至于,慕容秋荻年少时与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的那一段情,江湖上是已经没什么人会想起了,她暗地里的种种谋划更是绝无人知道。
——要是程灵素知道,可就不会用慕容秋荻的事来比慕容九了。
慕容家的这位姑奶奶,虽是才貌双全,她不嫁却不止是因为父母。
也因为她曾经被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谢晓峰所吸引,进而背婚,与谢晓峰私奔。
后遭到谢晓峰背弃,才发现自己已经怀了身孕,以至于后来性情大变,翻云覆雨,热衷于种种利益算计。
少女穿着身蓝白曲裾,背过身来也仍是露出了小半段凉白光洁的脖颈。
白得刺眼,像冬日结冰的牛乳。晚风吹到她身上,也凉得彻骨。
苏子期回答道:“她的确是很好的,只……是我不好。”末了,他叹道:“我也并不值得让人喜欢的。”
为了收复失地,为了金风细雨楼,为了自己做一番事业,他可以对不起很多人,即使心底愧疚,但苏子期也不会后悔的。
他既是说慕容九,也是说程灵素。
程灵素的神情黯然,不知她用了什么保养肌肤,现在已不是营养不良的肤色,只是很有些苍白,却并不难看。
她道:“那儿就是七星塘吧,看得出你和九姑娘在一块儿很开心。”
画中的楼台绣阁,无不精致典雅,程灵素猜那就是七星塘九姑娘的香闺了。
据说慕容山庄幽居江南已久,七星塘内曲水柔肠,溪流、湖泊不绝,纵眼望去皆是舟船,楼宇寰阁之间花香四溢,江南美景数不胜收。
画中的风景确实挺美,秀色天成,绣阁外的水上还能见到画舫的一角。
苏子期一笑,“这是杭州,并不在慕容山庄。不过江南的景致总是十分温柔的。”
他的眼瞳中如初春的融雪般轻柔含蓄,嘴角弯起的弧度似一刹流转的微风。
苏公子也只能微微笑一下。
他实在无法忽视程灵素现在的样子。
自在洞庭湖畔同她相识以来,这小姑娘机敏过人,心思细密,处处占人上风,任何难事到了手上,无不迎刃而解。
窗外春雨如酒,柳如烟。
丝丝夜雨打在窗沿上,但见她悄立晓风之中,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耸动,心中不由得大生怜惜之心。
可苏公子并不能表现出来,他抿了抿唇,眸子还是同之前一样的淡如清茶。
像是饮了一盏苦涩的莲心茶。
他承认,自己是喜欢这个小姑娘的,虽然这份喜欢里掺杂着欣赏、怜惜、感激。
但其中也不缺男女之情的喜欢,并非是无关风月。
可是,苏子期却不想和程灵素在一起。
这并不是因为慕容九的关系,他爱九姑娘,尊重她,妻子的位置也只想过给她,但这并不妨碍苏公子身边有别的女子。
他是当朝平南侯,天山灵鹫宫的尊主,金风细雨楼的龙头老大。
出道到现在,已不知有多少绝色佳人向他自荐枕席,欲在枕边留香。
美人在骨不在皮。
虽不是庸脂俗粉,也尽是些空有皮囊,别有用心的女子罢了。
苏楼主若真想要什么女人,谁又能阻止?
不过是他看不上眼,也不喜欢而已。
程灵素与她们却不一样,她的心很好,不仅冰雪聪明,而且温柔体贴,虽然是用毒高手,却比一般人都要善良。
如果她爱上了谁,不管那人要做什么事,好事坏事,她定然是跟着那人上刀山下火海,无怨无悔的。
程灵素是个真正的好姑娘,但是苏子期却不能给她妻子的名分。
少女似是再也支持不住,掩面而泣,这满天的大雨她都没看在眼里,径直推门出去。
“程姑娘!”云华惊道。
程灵素没应一声,头了不回就要奔下塔去。
苏子期顺手从博古架边拿了把油纸伞递给云华,也不管它价值如何,只道了声:“你拿着,好好送她回去。”
云华接过伞,应了声“是”,匆匆出门了。
公子靠着椅背,阖上双眸。
他是真的喜欢过她,所以不能亲自送她,也不能给她希望。
——程灵素离开洞庭湖畔才多久?
她才认识几个人?情窦初开的少女爱上了一个对她好的人,这并不奇怪。
对于他,世人不过以为是件让人艳羡的风流韵事,甚至还会津津乐道。
对于那个小姑娘,也未必了。
他可以让少女成为自己的妾室,或者做自己的情人。
但苏公子却不想这么做。
她是个真正的好姑娘,以后也会是个好女人,好妻子。
他不是她的良人。
只能说苏子期低估了自己,也低估了程姑娘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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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上一章发现了点bug,改掉了。可以重新看一下。
苏楼主呢,不是什么圣人,也会喜欢美人。但他口味太挑,眼光太高。太爱玩的看不上,满眼利益的没兴致,遇到对他好,又是真正好的女孩,他不爱伤害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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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3圣女
云华这一去就是好久,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左右,她才从黄楼回来。
“她怎么样?”公子淡淡地问道。
但是此刻云华却是不敢把自家公子的表现当真啊,天知道他面上这般不在乎,心里又是怎么想的?
她和曲流觞也是两个小机灵鬼,要不然可没有资格成为花间派掌门的心腹了。
适才苏楼主与程姑娘的种种事情,她是不敢多听也不敢多看。
但谁叫瓜太多了呢?随便吃几口都很脆啊,以小机灵云华多年看话本的眼力,自家公子与程姑娘之间肯定有故事。
她是绝对不敢怠慢程灵素的,以后说不定哪天就要找她看伤看病呢,现在吃到这样的大瓜,就更加不会了。
云华心里这么想着,半点不敢怠慢,温温柔柔地一礼,恭敬说道:“程姑娘淋了些雨,婢子看着仆妇给她换了衣服,烧了热水,去厨下烧了姜汤,应当是无碍的。”
苏子期眉间微蹙,“怎么?你没有追上她吗。”
程灵素虽然有些功夫,但比起云华可就差远了。
云华岂有追不上她的道理?
那侍婢的婉约秀眉,春山不及,偏生又无可奈何,“婢子追上了程姑娘,只是姑娘她心神恍惚,着实是不太适应。”
“婢子无能,只能搬出公子的名头,让程姑娘安心了。”
苏子期微微一征,登时会意。
他只担心程灵素的身体受不住,倒是一时未想到她本人的意愿了。
——若是她不配合,不撑伞也不接受云华的照顾,云华出于某些考虑没有点穴没有动手,确实是有些难办了。
想必云华不欲出手,只不得已告诉了程灵素,她是受命于自己追来的。
苏公子端起茶盏,茶盏中注入了小火炉上一直温热的水。
轻薄朦胧的水雾在杯口盘旋,湿润了鸦色的长睫,不知他心里是何滋味。
他知道,程灵素对他是真心的。
但他更清楚,自己不能心软,因为对于男女之情来说,怜悯比拒绝,更残酷更恶心。
茶雾氤氲,清淡的眸光在水汽之中像是幽然的星与树,笼罩在夜色雾霭中。
“如此就好,你做得没错。”
苏子期淡淡地回答道,似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叫人猜不出他的心事。
过了半响,他才平静的看了她一眼,“你跟在我身边也有几年了,觉得琴儿如何?”
云华神色讶异,很有些意外,“琴儿?”
她没有想到苏子期会突然问她对虞弦的看法,更不明白话题怎么就转到虞弦身上了。
这个婉约的美人反应得很快,“琴儿的心性有些冷,但她的能力我等一向是有目共睹的。”
“虽然冷漠了些,但琴儿对公子的忠心半点不假,我们几个与她不太和,却也无话可说。”
苏子期有些意外,挑眉笑道:“你素来不喜琴儿,但是也从来没说她一句不好。”
“离人与琴儿皆是独来独往,你们从没人说过谁不好。只他和琴儿两个总是……互相看不惯。”
“在我面前也好,见面的时候也好,必然要说几句对方的不是。”
苏子期语气低沉,“若是什么时候他俩不吵了,我才觉得奇怪呢。”
云华微微一笑,她的笑容总是干净又温柔,“离人的脾气就是那样,琴儿的性格大家也都知道,这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他们总还是顾全大局的,不会误了大事。”
“诗酒茶花,琴棋书画”里心境最好的一个,就是云华了。
除了对敌时的狠辣,其余时候她简直不像是魔门中人,几乎就是一个专注于茶道诗文的温婉少女。
不偏不倚,温柔恭顺,总给人一种宁静温馨的感觉。
苏公子冷笑道:“可到了今日今时,他二人已不是单纯的口角争执,而是猜忌颇深啊。”
“离人平时正常得很,否则我也不敢把事情交给他。琴儿自然也是一样。”
“前提是他们没碰到对方,每次碰上,哪次他们的脑子不是和进了水一样?”
互拉对方后腿,自我感觉突然良好,被害妄想症及时发作,恶人先告状再来一波,同框必定弥漫死敌的气息。
这就是沈离人与虞弦的日常。
简直是太过真实了,脑子里进了水,云华几乎要维持不住嘴角那温婉的笑容了。
“等过几年,离人再稳重些,大概也不会再去招惹是非。琴儿那性格,也不爱平白惹事的。”
她有点心累,明明自己比沈离人本人还小,简直是想给他俩描补也找不到话说。
——当然,云华也是在不波及自己的情况下才会帮别人一把。
她到底是魔门中人啊,可不是慈航静斋(1)“心怀天下”的圣女。
“我若一定要他们两个共事一次,你说会如何呢?”
公子的语调平平淡淡,却叫云华大吃一惊。
“公子,到底是如何要紧的事,竟然要把他们两个凑到一起?”
何必硬生生将两个冤家对头凑到一起,此举实是不智,以自家公子的机敏怎会想不到?
除非又有什么不得了的事,非得让他们两个一起做的事。甚至还可能是他们两个加在一起,都完不成,却又不得不做的事。
苏公子这时已恢复了从容的微笑,“这事原也不算很难,只是我要调查的事,要找的人用风雨楼的人不太方便而已。”
云华的思维清晰了很多,“什么样的人配让离人与琴儿一起调查?”
她若有所思,用风雨楼的人不方便,那这人这事多半与圣门有关。
被卧底成筛子的金风细雨楼,水还没漏完,叛徒卧底还没查清杀够,公子自然不能把这件事交给底下人来做,只能先让自己挺会办事的心腹去做。
——就连杨无邪都不是很清楚苏子期暗地里的身份,花间派与补天阁的事谁也休想叫他轻易揭露。
只是,云华实在想不到这事到底与圣门是怎样的关系了,也不知道要找的人是不是圣门的高手。
她偷偷瞧了苏子期一眼,自家公子仍然是笑得宠辱不惊,不冷不热恰恰好,眼角却流露出一丝极凛冽的锋锐。
“什么人?那便是我圣门的千年敌手了。”
云华抬起清澈如水的眸子,此刻也是一片冷厉狐疑,“莫非……佛门那群秃驴又想做些什么动作”
公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虽还身处金风细雨楼,眼中唯有风云变幻,群山万壑。
“佛门有没有大动作,我还不知道。”
“但慈航静斋的圣女,难得入世。也配让我派出两位护法,值得让我圣门的子弟合作一番了。”
公子微凉的指尖轻轻点在曲流觞取回来的情报上,那里正好是一个名字。
“师曼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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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4老板娘
慈航静斋罕有传人行走江湖,秘异莫测。
与“嵩山少林寺”并称佛门两大圣地,隐为白道武林之首,道门隐逸,直到武当派兴起情况才有转变。
每每於中原处於乱世时,静斋都会派出门人访寻真命天子,为天下拨乱反正。
——魔门中人自是不信这一套的,道门中人也在观望。
自董仲舒发动“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道家尚能和佛门分庭抗礼,魔门的这些百家余孽可就惨了。
先秦诸子中只有异端邪说的概念,本没有魔的概念,魔门的魔字,天魔策的魔字,都来源于佛教的传入,来源于佛教佛魔争斗的理论。
自此,有了所谓的正魔之分!
慈航静斋与魔门的恩怨纠葛,自地尼与天魔开始,到千年之后的饶宋也未曾停止。
魔门最初的理念起源于百家争鸣,也向往着百家争鸣。
这就意味着每种理念的推动者,都可以平等地向林立的候王推广着自己的思想。
没有焦点中心,就意味着没有边缘;没有一个人被高抬为永远正确的神,自然也就不会有人被踩落为魔。
学说有什么错?难道你佛门不喜的理论就是魔?莫非世上除你佛门皆不能救国救人?
世上岂有这等霸道,这等舌灿莲花颠倒黑白的伪善道理!
魔门:我不服,我就是不服,我就是不参与天下纷争,也要斗死你!
云华心底是如何的惊愕担忧,暂且不谈。
但毫无疑问的是,慈航静斋的圣女入世,必定会激起圣门子弟的熊熊斗志,是时候联手搞一波佛门了。
他们花间派的门人更是与圣女属性极度不合,云华暗自握紧了小拳头,她一定要看好公子,绝对不能让他有眼瞎看上静斋传人的机会!
静斋圣女那一款不知道忽悠了多少江湖霸主,英雄豪杰,他们花间派的隋唐邪王石之轩就中了最顶级的“以身饲魔”
石之轩的弟子,多情公子侯希白就更惨了,连以身饲魔都没混到,就被迷得跪了。
苏子期从那叠厚厚的情报中调出几张来,递给云华,淡淡地说道:“明日把这些送给琴儿看,你自己也可以看一看。”
“顺便告诉她,先教顾少棠与细雨一些模仿易容的技巧,这也是让她缓几日,过几日好前往江南助离人一臂之力。”
云华恭敬接过,“是否要传信给离人,他现在应该还在西域才是啊。”
苏子期轻轻挥手,掌中吸力摄来书架上的一本策论集,“不必,我估计他最迟今晚就能和萍儿把事务交接完,明日他就该在去江南的路上了。”
他手上的策论集,科考必备的那种,精选了数十年来的优秀策论。
几个架子上什么书都有,并不单单是武功秘籍,策论文集,儒家注解不在少数,还有许多的杂书,一切都归类得整整齐齐,也摆放得十分好看。
云华低眉顺目,“是,婢子明白。”
她虽然和其他几个人一样,对虞弦有些不喜,但却不会表现出来。
云华不知道苏子期是否知道,她想自家公子是明白的。
所以才让她去安抚虞弦,收敛那些无谓的情绪,大敌入世,圣门子弟应当团结一致,等佛门打出gg结局再说。
“好了,时辰不早了,你也下去歇息吧。等后半夜再和流觞换换。”公子在烛光下翻开那本策论集。
云华行了礼,退下。
苏子期目光湛湛,凝神手里的书籍,这本书封面是新出的策论,内里是四十多年前的诗集。
但光晕映在书页上,字里行间又浮现出隐藏的微小的字迹!
自从二甲传胪以后,苏子期看策论都是闲暇时的休憩罢了。
但这偌大的江湖,谁又会怀疑苏传胪手上的一本策论呢?
在玉峰塔的最高处,能俯视整座汴京城,饶宋的帝都好像触手可及,精致风流,成了小小的一片,几乎可以被一手握住。
不用看他也能想到直面汴京城,所能看到怎样的风华。
若是能收于一身,哪又是怎样的风景呢?
公子的眸子愈发深沉,不得不说方应看的话,也正是他心中所想。
‘汴京城,有风雨楼就够了。天下,何必还存那五分上官。’
但苏公子向来不爱打没把握的仗,方应看就算说中他的心事,他也不会冒然动手的。
夜色正深沉,天泉山落下细细春雨。
西域却还很干燥,寒意也更深一些。
兰州城外,名为兴龙山、笔云山的两山山麓之交,有一处酒色财气俱全的地方,女.支院赌场一个都不缺,醉生梦死,花天酒地。
只要有钱,有可以交换的东西,你几乎可以得到世间一切你想要的东西。
最深处的地方,灿烂精致珠光宝气的闺阁。
点点灯火如豆,无数的火光汇聚成满室通明。
一阵风吹来,吹得室内明灭不定。
有一双人正在缠绵。
很美而也很疯狂的老板娘软倒在榻上,圆润光滑的香肩从半透明的纱织寝衣里斜露出来,白皙丰润的肌肤染上了一层薄汗。
风吹过,在摇曳的灯火下,蒙上了一层奇异的光泽。
律香川压制着她,双手撑在美人的香肩上。
老伯现在虽然更信任这个女人,有些防备上自己了,但老伯也想不到。
这个女人不也是他的女人吗?
快活林的老板娘,老伯的心腹,果然不愧是在兰州城与姬冰雁叫板争利的人物。
果然够美,也够疯狂!
与孙蝶那样的小丫头比,就是另外一种风情了,明明也就二十岁,却有这般的风韵。
榻上的女人痴痴地笑,媚眼如丝,柔软的指尖从他的额头轻轻往下滑动,微凉的指甲与温暖的指腹,划过他的眉眼、鼻翼、双颊,最后停留在他干燥的薄唇上,反复抚摸触碰。
带起骨子里丝丝缕缕的痒意。
熏香炉里点着瑞脑香。
律香川嗅到了妩媚的女儿香,吸入了香雾阵阵,他看着女人的眼睛,不知不觉有些恍惚。
脑中昏昏噩噩,不知陷入了什么境地,但他却浑然不觉。
眼皮子往下一搭,朝榻上栽了下去,直直坠入这高床软枕,不醒人世了。
榻上的女人身形一闪,突地躲过了,就由他一个人沉沉睡去。
再看她的神情,哪里还有适才那副叫人酥到骨子里的动人,尽是冷若冰霜的高傲,只是周身的丰润,与那股风韵妩媚还是一样引人心动。
她披上一件厚厚的披风,将自己打理得严严实实,叫谁也见不到先前榻上的诱惑。
女人出了房门,七弯八绕,身法灵动诡秘,径直走到快活林一处僻静的地方。
她冷哼了一声,“还不现身?怎么,还要我请你不成。”
话音刚落,墙边便映上了一道影子。
那人戏谑地笑道,“高老板,我不过是奉公子之命来看看你的,你如此大的反应,该不会真是心中有鬼吧?”
女人妩媚的眼中绽出凌厉的精光,“沈离人,你整天怀疑这个,怀疑那个。我都要怀疑,你是不是有二心,才贼喊捉贼了。”
那人亦是冷笑道:“纵然你巧舌如簧,不说玉罗刹与石观音的动向,就是姬冰雁的情报,可有眉目了?”
这人正是苏子期座下的沈离人,取“离骚”的离字,离人骚客都有诗人的意思,他原是北地人,受金人压迫,过不下去了,才流落侠客岛。
他最是忠心苏公子,手段狠辣,智计不低,又有一腔热血,疑心虽然确实是重了些,但也揪出过不少叛徒。
女人懒懒说道:“这是公子给我的任务,你我平级还干涉不到我吧。”
顿了顿,她低低地笑了,“何况,公子已让你将西域的事移交给我处理,你无权质问我。”
“我无权质问你,但你也要知道,若你敢生出二心,离死也就不远了,最好不要让我抓到你的小辫子。”那人平静地说道,但偏偏带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恶意。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个女人虽没有到那种程度,但也是看重利益之辈。
沈离人向来看不起这种女人,就是阴癸派的弟子,他心底也看不起。
——真正的强者,不必借旁人的力量,也不用借外物,自己就是最强的!
这种女人,怎么可能和公子有那种关系?沈离人打死也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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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5四年前
对于沈离人的排斥,高老板一点儿都不奇怪,她伸手拂过鬓边垂下的发丝。
无论谁都不能不承认这是双极美丽的手,只不过略嫌太大了些,正显示出这双手的主人那种倔强的性格。
这并不让人讨厌,仿佛指缝间都带着一种高傲冷漠的风韵。
现在看到这双手的人,绝不会相信这双手曾经在结了霜的地下挖过蕃薯,在几十尺深的废矿穴下挖过煤。
她也才二十一岁,却养大了四个和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并且把他们养得很不错。
她是西北人,去过洛阳,投靠到孙玉伯麾下,算是军师也是有才能的心腹下属。
高老板几乎在每个行省,每一条道都开满了快活林,这个销金窟遍布天下,为老伯创造了巨大的利益。
只要有钱,有价值,快活林可以答应顾客各种各样奇怪的要求。
现在,她坐镇在兰州的快活林,就是大豪姬冰雁也奈何不了她。
然而,就在四年前。
她还一无所有呢,连一套完整的衣服都没有,只能让一些无赖贪婪的眼睛在她身上裸露的部分搜索。
那时无论谁只要给她一套衣服,就可以在她身上得到一切.现在她却几乎拥有一切。
但她是个很聪明的人,曾经救了老伯的女儿一次,也离间过律香川与老伯的关系。
老伯以为她是自己忠心耿耿富有才能的下属,是西军将领的遗腹女,不久的将来,他可能还会多一个深谙兵法、谋略之道的情人。
春梦了无痕,但律香川明天醒来,也会以为自己已经多了一个情人。
——高老板实在是个很美,也很疯狂的女人。
她的手段的确是高明狠辣,两面三刀放得下身段,也很有经商的才能,结交朋友的本事,否则孙玉伯也不会这样看重她。
今天,就是苏子期从中原回来的第四年。
再过两个月,也就是高老板与苏公子认识的第四年了。
她凝视着墙边的那道影子,好像想透过他望见谁,道:“你不该来见我的,是不是公子有什么话要你带给我?”
女人的声音虽温柔成熟,却带着种命令的方式。
高老板的确可以命令他,因为他确实对苏子期很忠心。
多疑的沈离人是北地汉人,也是天下第一名侠沈浪的同族,他既心怀故土,又沾染了异族凶悍强者为王的习气。
家中有世代书香的文人气节,外界也有异族金人的残酷血腥。
所以他慑服于自家公子的武功,佩服于自家公子的才能,从此献上十二万分的忠诚。
看不起归看不起,他却是不敢耽误正事的,只得沉沉说道:“公子有令,你尽快搜集孙玉伯一系的情报。有关老伯手上水路资源的资料,不论好坏,尽量传回来。”
沈离人对于她与自家公子可能存在的关系,还是有几分忌惮的。
“三绝飞神刃”的为人处世,洁身自好满江湖都是有目共睹的,沈离人打心眼不觉得高老板会是苏公子的情人。
可有些事就由不得他的意愿了。
他们这些人都感觉得到,高老板就算不是自家公子的情人,两人之间也有一层非比寻常的亲密关系。
沈离人道:“我想你应该用不着让我催你吧。”
高老板笑了笑,道:“我从来不用人催,也从来没有让公子失望过。”
“有公子远远看着我,更用不着旁人费心了。”
和她说话的人,一身漆黑的兜帽斗篷,连靴子都是漆黑的。
沈离人微微抬头,只露出苍白的下巴,清秀的轮廓,嘲讽道:“不过是仗着公子宠你,你总要晓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公子也不是只用一个人。”
高老板笑了笑,她笑得那么温柔那么妩媚,“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但是,我也知道。那个人绝不会是你的!你能做的事,我也能做。而你不能做的事,我一样能做。”
她的呼吸温柔如春风,带着种令人们心醉的香甜。
虽然她的眼神高傲而冷漠,但那种矛盾的魅力,才使她成为一个不可抗拒的女人。
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沈离人被她这话噎住了,暗骂了一声,意味深长地说道:“当然……你毕竟是个女人,你我怎么能比?”
高老板淡淡的微笑,“你知道就好,不然旁人会以为你一直嫉妒我能为公子做你做不了的事。”
那人的手指拂过腰间的佩剑,他很平静,甚至隐约有些诡异的无畏与慵懒。
却比他冷嘲热讽时更可怕十倍不止。
带着肆意恣肆的恶意,几乎叫人以为自己已被凶恶残酷的野兽盯上了,激起一阵毛骨悚然。
“我能不能不重要。但你若是仗着公子的信任,就敢在外面做些不该做的事,那离死也就不远了。”
那道漆黑的阴影一闪而过,万籁俱寂之中,谁也没瞧见高老板眼中一闪而逝的复杂。
沈离人放完狠话就跑,高老板想怼也来不及啊。
高老板默不作声,回到了自己的香闺。
律香川仍是沉沉地睡着。
女人坐在桌边,不动声色地饮了一杯酒。
她也许已醉了,但酒己化做了香甜。
高老板和沈离人话是这么说,其实她的事情,自己心里清楚
那人护她佑她,让她蜕变成如今的模样,却从来不是她的。
她想要权,她想要利,想要富贵,想要荣华,她还想占有想要的人。
——事实上,她只能远远在外,做孙玉伯手下的一把刀,一条狗,甚至不能陪在喜欢的人身边!
她往嘴里灌着酒,酒液从唇边溢处,流过她的下巴,流过她修长细腻的脖颈,曲线优美的身体。
喝到嘴里,满口都是苦与辣。
她不甘心,怎么能甘心呢?
那人总是那样无情,但自己还是那样爱他,也从未想过背叛他。
高老板在孙玉伯手下,她不敢暴露,就连她养得四个孩子,最亲的孩子,也不知道。
她很想他。
女人在身上藏了根针,每次只要一想到他,就用针去划自己的腿。
将近二十年艰苦、贫穷的流浪生活,教会了她一件事“亲生子也不如手边钱”,世上绝没有任何事比钱更重要的。
何况是一个不爱她的男人。
但她依然仰慕他,也恐惧他,梦中的人也是他。
就算她爱钱,也更愿意接他的钱。她从没想过背叛他。
老伯已经老了,律香川也不算什么。
快活林的高老板,老伯手下的高老大,只对一个人心向往之。
那人是江湖第一等的人物,样样都好,四角俱全。
改变了她的一生,她便再也忘不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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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6醒
良夜深沉,佳期如梦。
天下的快活林都建得美伦美奂,特别是高老板亲自参与修建的两址,洛阳与兰州的园子,那是比苏杭园林也不差多少的地方。
洛阳是中原最繁华的几座城之一,而兰州是西域边疆的不夜城,也是西边不灭的灯火。
广大的园林,在夜色中显得更加神秘。
西边的月色总是很好,星星也很多很亮。
女人手臂轻挥,真气流动,香闺之中七扇朱漆雕花长窗便洞然而开。
一轮明月高挂,清丽至极的流华无遮无拦倾斜而下,通透如琉璃,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天涯无月明。
她有些嫌弃地把薄毯扔在律香川身上,马马虎虎地给他盖着。
——他也是个有点东西的高手,内功修为自然不错。这样就行了,用不着多少温暖。
她拈着小杯倚在窗边,不自觉地望向天边的月色,一句诗便袭上心头,‘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高老板回过神来,嗤笑一声,便暗暗自嘲:放在四年前,她可没心思看什么月亮,为了养活那四个孩子,为了养活她自己,她几乎做过任何事。
她偷,她抢.她骗,她甚至出卖过自已。
整日整日地为衣食住行奔波。
过着没有盼头,没有止尽,又很不甘心的日子!
那只是一种厌倦,一种已深入骨髓,渗透血液的厌倦。厌倦了贫穷,厌倦了无力,厌倦了那种永远看不到尽头的日子。
高老板哪有心思念什么“春江花月夜”,若不是遇见了苏公子,她或许现在还在贫民窟里挣扎。
虽然,她现在还要委曲求全,还要在孙玉伯手下委以虚蛇。
或许在沈离人这样的人看来,高老板正如女支女一样?
但高老板并不在乎,总有些人看不起她,也总有人惧怕她,非得小心地讨好她不可。
苏公子不止教她读书写字,也开拓了她的眼界,小小一个快活林算什么?老伯又算什么?
比这天下何其渺小?区区一个快活林,怎么会是她最终的目标。
高老板美丽的笑容愈发地甜蜜动人了。
她拨弄着手指上的丹蔻,今天的凤仙花汁调配得很不错,下次该再加点芍药。
女人微微偏过头去,看着窗台上摆放冰丝珐琅双耳并蒂瓶,瓶中有两朵嫣红的牡丹花灼灼盛放,映着清透的月色房中的烛光,越加显得华光流艳。
高老板的眼神有些迷离,她有预感,她最爱的公子会是最后的赢家,什么孙玉伯,上官金虹都不会是他的对手。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
希望离她功成名就,全身而退,与那人并肩而立的日子已不太远……
***
高老板的心事,她思念的人,自然是半点也不知道的。
他一夜未眠,打坐了一晚上。
望着东边初升的太阳,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些年多少刀来剑往,拼斗厮杀,他从没畏惧过。
不管是堂堂正正的阳谋,还是背地里的算计布局,对于他来说早已经是家常便饭,并不新鲜。
但并不代表他喜欢这些,他一向是个很矛盾的人,理智得过分了。
不论经历多少次,即使他始终觉得这些乏味厌倦,只要能够获得更多的利益,他还是会乐此不疲的继续去做,并且努力地使它尽善尽美。
不知道天下人望见这轮初升的太阳,都在想些什么呢。
这锦绣河山,盛世乱世只在一念之间,只余一线之隔的天下,是这样令人着迷。
穷人为生计奔波,富人为财富积累,权贵为利益结合。
高坐在地位最高处的几个人,有些人还大权在握,有些人已了空架子。
但这个时代,大多数人的命运还是掌握在少数的几个人手里。
他曾想追逐武道,也曾想与如花美眷逍遥自在,但终究还是放不下这番事业。
不甘于如普通人一样平凡淡泊过一辈子,只是芸芸众生中存在过的一个人而已。
这没什么错。
人总是十分矛盾的,在与自己切切相关的事情面前,更是如此。
顾少棠睡了好久,头脑沉沉得,她醒来时的第一眼看得不是玉峰塔朱色的房梁,而是天边初升的大日与曦光。
天色既明,山间带着雨后的芬芳,远山云雾飘渺不定,凝露而出,曦光破晓,春日里的清滟,末梢的最后一缕寒气将散未散。
晨间的风细细碎碎地吹着山边的竹叶,洒落枝叶间的雨水露珠,松柏傲岸,青翠欲滴,发出阵阵的簌簌声。
顾帮主是绿林中的好人物,女中豪杰,会吃饭时就会拿刀了,她稍微恢复了精力,就坐了起来。
这间屋子的采光真的挺不错的,通风也很好,室内明亮。
顾帮主盘着腿,一手撑着脸颊,远望那窗外的旭日初升,明亮的曦光穿云破晓,撒满人间,好像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赋予人希望。
山河辽阔,红尘万丈。
有些人却永远也回不来了,与风里刀的情谊回不来了,鹰帮也回不来了。
“顾帮主昨晚休息得可好?”
一人的声音清晰地传到她的耳朵里,散漫而轻淡。
顾少棠的脸色霎时微变,身形一转,稳稳地翻身落地。
抬眸看向门口。
不知何时,有个白衫公子已经立在哪儿了,而她却浑然不觉。
淡黄色的晨光照在那人温文尔雅的面容上,将他的五官染上一层朦胧柔和的光。
刚从后山回来,练了一会儿刀。
让他堆鸦似的发上沾染些许的露华,幽深而绮丽。
烟霞浓艳,云雾清淡,那人清冷的眉眼锋锐英飞,带着秋霜孤寒的冷肃与陡峭。
顾少棠看清了来人,终是松了一口气,暗骂自己的不谨慎。
不过她也知道,这人的武功已是武林第一流的水准,有些事并不是小心就有用的。
顾少棠不动声色地笑道:“苏楼主的地方自然很好,比我待在龙门吃风沙可好多了。”
苏子期淡淡笑道:“那便好,怕手下人慢待了顾帮主。”
“按照辈分我该叫顾帮主一声世妹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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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7好东西(感谢大佬我是楚中啊打赏,必须加更)
“苏楼主高看我了,我现在还算是什么帮主?”顾少棠微笑着看着他。苏子期却觉得她这笑容里实无半分喜悦,眼角眉梢间也尽是讥讽与苦意。
“苏楼主若是看得起我,就让我叫你声世兄好了,什么帮主首领,休要再提。”
苏子期微微点头,顺势说道:“也好,那为兄以后便叫你一声顾世妹了。”
“小妹在此见过苏世兄了,在汴梁我就是个人生地不熟的粗人,这段日子有劳世兄关照了。”顾少棠抱拳一礼,倒也英姿飒爽。
——她是结党聚边关的匪界花木兰,能屈能伸,粗中有细。
自称小妹又怎么样呢?又不会少块肉,都是形势所逼,鹰帮没了,风里刀跑了,老巢被端了。
舔狗,舔狗。找好套路,明确定位,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叫声世兄怎么了?是风雨楼势力不够大,灵鹫宫不够强势,还是苏公子本人不够优秀。
这对刚认识差不多两天的世兄世妹,假仁假义外交辞令一番后。
见那公子把玩着一支雪白的玉笛,神情平静,语气很平淡地说道:“世妹不必如此见怪。”
“不过这段日子,有些事情为兄还是要与你说清楚的。”他的话还没有说尽,眸中的情绪古井无波。
顾少棠早知世兄逼格略高,没想到第一局就被降维打击!
苏家世兄穿着一身白袍广袖,窗外春风拂过,其人自带柔光,又像是要乘风而去,很有几分超然物外的谪仙样子。
顾少棠一向走得是比较写实的白描画风,而苏家小哥哥秉承着写意的好技法,不但颜值不低,还喜欢拼气质。
顾?一直活得比较粗糙的“凡人”?有点中性?少棠远远望着世交家的小哥哥,忽然就明白了什么叫做“冯虚御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完全是从他老祖宗的《赤壁赋》里出来的。
少棠不知道啥叫逼格,但在这种光线下,乍一看她被震住了。
白衣公子的神情十分淡然,他身形一闪走到窗边,将窗推得更开了些,似是想招来那半山云雾。
他背对着顾少棠,负手而立并不看她,“不过,在我告诉世妹一些事之前。”
“世妹也需要告诉为兄一些事,否则不要说为兄,在这汴梁城,便是关木旦(1)复生,只怕也很难帮你。”
顾少棠打了个哈欠,似是不在意地嬉笑道:“这罗摩遗体到底有啥秘密我也不知道。”
“但江湖传言得那般神奇,西厂那群阉狗养得小狗子就像……唔,有个词叫什么来着,反正就像鸭子一样成群成群地跑过去。”
“总归有几分真吧。”
苏子期忍俊不禁,笑道:“趋之若鹜?世妹虽然不熟汴京,好好的姑娘,也不算是什么粗人。”
顾少棠一拍手,“就是趋之若鹜!风里刀有事没事掉书袋(2)的时候和我说过。”
“我就只有这半具遗骨,还是被细雨那个坑货坑害的,多一块手指头都没有了。”
风带有一股湿润的水气,将木窗吹得‘咿呀咿呀’响。
她听见山风吹来苏子期带着笑意的声音,“世妹的这个军师,很有点意思,至少情报做得不错,保命的本事也挺好。”
“世妹是个妙人,手下的人也有趣的紧了。”
顾帮主与苏公子,都不是什么笨人,相反他们都很聪明。
“顾木兰”霎时间有些自己的心思被他一览无余的错觉。
她想扮猪吃老虎,甚至故意要叫人以为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就只是个鲁莽绿林。
但苏公子却也不是可以让人随便糊弄的。
“呵,他算得上是什么军师?也就是二道的情报贩子。”
顾少棠提起风里刀就气,可她也摸不着这个便宜世兄是怎么想的。
不过顾帮主并不傻,知道该说些干货了,“说句不怕世兄见怪的话,其实做我们这行的,什么绝世神功都在其次。”
“神兵利器也好,奇珍异宝也好,在我们看来都不如真金白银来得实在。”
“我一不求多高深的武功,二来不是个太监,这罗摩遗体对于我来说压根没有半点用处。”
“世兄要养风雨楼这么多人,想必也知道小妹的难处吧。”
顾少棠的爷爷当初能和苏遮幕在北地起事,自然不是易与之辈。
他们顾家祖上,非但不是绿林,还是武官之家。
苏子期也知道,鹰帮的那些人很多其实都是当年北地起.义的老人了,要不然就是他们的后人。
让手下恰饱饭,而且恰的不错,恰得快快乐乐,生不出跳槽的想法,确实是件难事。
钱,确实是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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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8一本正经的顾掌柜
顾少棠长相虽然略显中性(1),但从年龄与性别来说,也就是个黄毛丫头。
小丫头养着领着鹰帮一群大老爷们,身边还有个时而机灵,时而不靠谱,干啥啥不行,泡妹惹祸第一名的青梅竹马。
所以她压力很大,与江湖消息贩卖者风里刀,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的江湖伴侣两个人掰了,之后二人相约“只谈生意,不谈感情”。
虽然女匪首心有愁肠,暗怨所托已非人,但手还是要分的。
——再不分手,一个人养一个帮派再带着一个青铜巨婴耍boss,是嫌gg得不够吗?
等三四十岁她怕不是就要谢顶了!
而苏公子对顾家小世妹还是有点感兴趣的,都是自幼失怙,顾少棠可他要凄惨多了。
能记事时就是一个子一个子数着过日子,养着一群人,除了赚钱脱贫啥也没空想,能不惨吗?
武功就凭一个狠字,秘籍只有她爹留得两三本。
就这样的软件,她还能在绿林里混出不小的名声,在边关打出名堂,和练霓裳并称匪界花木兰,绿林有巾帼。
练霓裳剑术不赖,也算师出名门了,顾少棠却是正版的一穷二白莫得充钱,带着一群青铜还越级挑战雁门关外的异族胡人、马贼盗匪,凭本事生生打出了个铂金。
苏公子望着窗外的景色,风吹起他肩头披散得几缕乌发。
他没有戴冠束发,穿着家常的衣服,只用一条杏色发带扎好。
顾少棠只听他悠悠然说道:“手下几万张嘴,想要喂饱可不容易。为兄明白世妹在龙门的不易。”
“正因为如此,为兄就更好奇了。”
“你一不做茶马生意,二不劫掠商旅,最多与马贼黑吃黑,再不然就是缴获异族人的战利品。”
“少有交易,出手也不太多。只顾着专心经营一个少有客源的小店。”
“顾世妹是个聪明人,怎么会做这样赔本的买卖呢?”
他的小世妹心中暗恨:还真不是省油的灯!这种说话拐弯抹角的人,心里也是七弯八绕的,和他们打交道,比砍十七八个人都要累得多了。
——就像现在,她明明知道苏子期是什么意思,但既不能肯定,也不能说破。
但苏公子说得没有错,龙门客栈的顾掌柜确实心里有鬼。
她也知道今天非得透露些有用的消息不可,起码得有些价值。
掌柜的本就打算要说,但和被人家暗示着,被逼无奈地说,感觉还是不大一样的。
心里腹诽几句,顾少棠面上还是冷静得很。
“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世兄,风雨楼的情报我算是见识到了。”
顾少棠一边说话,一抬眼去瞧他,“人肉包子恶心得很,我也没做过什么黑店的营生,但龙门确实有一笔大买卖要做。”
“虽然时间久些,耐心要好些,也不一定能成功,但确实是笔大买卖。”
听苏公子笑了一声,“有多大?”
顾少棠道:“西域有三十六国。”
“而这笔买卖最少也有其中一个小国那么大。”
许是听到了这句话,那人终是转过身来了。
几缕散下来的发,垂披在他的肩头,淡色的衣袂,清淡的眉眼,显出格外地闲雅慵懒,从容自然。
公子一挑眉,“一个国家?西域的小国不少了,但许多国家甚至还不如西方魔教。”
“龟兹王也觉得自己坐拥一国,但他和玉罗刹之间孰强孰弱,已经很明白了。”
胡人的理念与中原人不同,西域的国家可不算少了,西域三十六国算是比较出名强盛的了。
时光荏苒,繁华不复。
三十六国已是徒有其名,龟兹王族的势力也日渐衰弱,这几年四处逃亡,虽还剩下不少财富,但已没有什么领土与兵马,最多比四五十年前的金鹏王朝好一些而已。
更加显现出西方魔教的蒸蒸日上,让中原武林好生忌惮。
西域的风沙下,埋葬了无数的尸骨与财富,自汉武帝初通西域开始,就有人铤而走险,行商买卖。
苏子期毫不怀疑西域有什么宝藏钱财。
但他并不认为顾少棠能找到一个国家那么多的财富,即便是一个小国。
“不错,若只是一个部落,那自然不算什么。”
顾少棠一咬牙,心下一横,“可我要等的,不是一般的小国。而是楼兰古国留下来的财宝。”
苏公子眉间一皱,只觉得听到了天方夜谭一般的故事,龙门在西夏银川附近,你告诉我能和西域的楼兰古国扯上关系,你确定没有在扯淡?
用西域三十六国作比,可以理解,但说你的买卖和楼兰古国有关,就显得有些离奇与荒谬了。
但他瞧顾少棠的样子,又不向是随意编造的。
莫非这就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楼兰,一个名字美丽而富有神秘色彩的西域古国,也可能是“西域三十六国”中最为著名的一个。
原是西域小国,王都和国名一样,也叫做楼兰。
据《水经注》记载,东汉以后,由于当时塔里木河中游的注滨河改道,导致楼兰严重缺水。
敦煌的索勒率兵1000人来到楼兰城,又召集鄯善、焉耆、龟兹三国兵士3000人,不分昼夜横断注滨河引水进入楼兰城缓解了楼兰缺水困境。
但在此之后,尽管楼兰人为疏浚河道作出了最大限度的努力和尝试,但楼兰城最终还是因断水而废弃了,楼兰城民众迫于严重干旱,遗弃楼兰城,逐渐南移,演变成了鄯善国。
鄯善先后并吞了婼羌、小宛、精绝、且末等国,成为西域七强之一,经历了东西两汉三国乱世,渡过了魏晋,到南北朝时,北魏才了灭鄯善国。
东通敦煌,西北到焉耆、尉犁,西南到若羌、且末。“丝绸之路”的南、北两道就从楼兰分道。
苏公子博闻强记,遍阅天下古籍新篇,还能勉勉强强觉得顾少棠的说法有那么丁点的可信。
——也就只有丁点,大概就是手指头那么大吧。
看在敦煌与楼兰挺近的份上,而龙门又和敦煌近,都在西夏境内,陕西附近。
或许会有楼兰的古物流落到此,但财富有多少就不得而知了。
若说是有楼兰宝藏线索,倒有几分真实的成分。
苏公子不为所动,准备静静看着顾掌柜的表演。
顾少棠微微一笑,正是要让苏子期看到她的价值,介于真实的基础上开始表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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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9乾坤第一
只见顾少棠胸有成竹,不动声色,丝毫不露怯态,清了清嗓子,朗朗诵道:“学易何须博,乾坤第一爻。两仪能细察,万象已并包。”
“一指乾与坤。二指含天地。三指如日月。四指阴阳与刚柔。五指国家江山并天下。六指策局势大局。七指肃杀帝后。八指玄虚乱花招。”
顾少棠不断背诵。
苏子期凝神听去,原来顾少棠口中竟是在背诵一篇极其高明的指法!
他不知道这个小世妹为何背诵这门指法,却暗暗称奇,听得有些入神了,这门指法实在是天下难得的绝技,只怕还要胜过大理段氏的一阳指一筹半筹。
也不知是何方高人所创,以苏楼主武学之博,也没有见过类似的指法。
其中关于乾坤的描述竟能和天山灵鹫宫石窟中几副壁画的意境有些相通。
只把总纲背诵完,顾少棠就停下了,改成背心法,心法背了一半又改成背招数,招数背了三分之一就生生停下了。
苏子期若有所悟,将这篇指法的总纲要诀与灵鹫宫的壁画联想到一起,一身精纯无边的道家真气几乎要化气为液,直至恬惔虚无之境。
谁想顾掌柜来了一通只背一半没头没尾的骚操作。
“三昧上真气已全,百炼中凡心俱浄。”
算是让苏公子的顿悟告一段落了,不过他天资极高,既然已有所领悟,只要慢慢沉淀就是了。
所幸苏公子修炼静功已久,心境不差,却没有打算怪罪谁,只是淡淡的看了顾掌柜一眼。
顾掌柜:怎么突然有些冷了,要加衣服了。
童叟无欺的顾世妹问道:“世兄可听出了什么?”
苏公子答道:“经纬乾坤,出入三光。这门指法包罗万象的确厉害。”
末了,他瞥了顾少棠一眼,加了一句:“这门指法实是千金不换的珍品。”
但其中的武学至理,明显有《易经》的色彩。
单看武学,他看不出这门武功与楼兰古国有什么关系,从心法路数,总纲大略来讲,更是扯不上半毛钱关系的。
顾少棠默不作声,从怀里掏出两张薄薄的泛黄的纸,而后才苦笑道:“世上可能没有人不信,有这门指法的人,却连点穴都没练好。”
苏子期接了过去,一入眼,他的瞳孔就是微微一缩,心中升起本该如此的感觉。
只见首页第一行写了“乾坤第一指”这几个大字。
正是昔日“天下第一名侠”沈浪之父“九州王”沈天君的独门绝技!
这门指法,果真是高人所创,也绝非寂寂无名,只是会使的人太少,记得的人也不太多了。
沈家,乃是武林中历史最悠久的世家巨族。
沈家子弟,两百年来经历七次巨大灾祸,而又能七次中兴家道的故事,更是脍炙人口。
同样是沈家,金针沈家远不如东海沈家。
因为东海有个沈浪,金针沈家只有个“天下第一美人”沈璧君。
沈天君一代名侠,簪缨世家,资财何止千万。
只可惜衡山一役后,沈浪将沈天君之全部家财,全部送来“仁义山庄”。
顾少棠要做的买卖,所谓堪比一国的财富,绝不会是沈家的家财。
那么,又会是什么呢?莫非与沈天君的那个时代有关?
那两页纸的信息不太多,还带着顾少棠心口处的体温。
苏子期细细地看着那两页纸,这是乾坤第一指的残篇,还是用最好的纸书写的,只是年份久了,也没有妥善保存,才变成这般模样。
不过,这指诀的心法不全,是没法儿练的。
——真正让人疑惑的是,上面还有一个不明高手的注解。
他看这人UU小说的注解评论,亮点固然不少,但狂傲狠辣之气也不减。
也不知道是何人,有这样兼容的特质。
苏楼主观这书法宗二王,颇得神似,抄录与注解,显然都是同一人。
他心念一动,想四五十年前有那个成名高手擅长二王的书法,而且有得到乾坤第一指的本事!
‘楼兰,西域,成名高手,倾国财富。’
隐隐有一条线索在苏子期脑海里成了形,灵光乍现,那个人几乎要呼之欲出了。
公子那双眸子里脱去了烟雨飘渺的柔和与朦胧,清慵的天色像是滴入了一滴漆黑的墨,深沉而锐利。
“你那笔财富,该不会与沈浪沈大侠,或者说被沈大侠所杀的快活王有关吧。”
顾少棠心下微沉,她并不意外自己这个便宜世兄看出其间的秘密,但是她没想到,四五十年前的江湖旧事,他也能反应得这么快。
清秀英朗的掌柜,心下算计,冷静地说道:“世兄说错了。”
“哦?”
“当年的万家生佛,后来死在沈大侠的快活王,两个身份说起来是两笔买卖才对。”
“那两笔?”
“万家生佛谋到的武功,快活王来的金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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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0没有方法
绝世武功与倾国财富,把柴玉关的两个马甲结合在一起,就都有了。
苏楼主却不是很在意,或者说他没有寻常人那么在意。
“三绝飞神刃”原本就是中原最年轻的大宗师,道魔儒三家同修。
绝世武功他不缺,并且不少。
金风细雨楼正是蒸蒸日上的时候,收益挺不错的,他同时收着好几家的钱。
钱财外物他需要,却不苛求。
——得到的东西愈是多,欲.望便愈弱,已经得到的东西就是再复制几份,也不会有第一次拥有的惊艳与满足了。
苏公子的声音里有些漫不经心,“也行。反正不管是哪个身份,都不是一般人,算是有非同一般的价值。”
“但我很好奇,快活王的财富是怎么保存下来的,又真的还在这世上吗。”
公子的语气散漫而轻淡,心境平和,他一向是很能忍耐的人。
很多时候他比许多所谓的江湖前辈都要冷静得多,也更能抗拒诱惑。
顾少棠的眸中闪过冷光与探究,“世人从来不会看得起女子。”
“天下人只当快活王是沈大侠的杀的。”
“其实,快活王根本不是死于沈大侠之手,而是与云梦仙子同归于尽。”
“我不知道沈大侠夫妇与怜花公子有没有收走快活城的银子。”
“但他们一定还没有得到快活王真正的积累。”
顾少棠不明白苏子期的反应为什么这样平淡,仿佛那不是江湖霸主的宝藏,而是路边掉得几文钱一样。
苏子期笑了一声,轻飘飘地说道:“我确实不知道。快活王也死了四十多年了,那个时候你我的父辈也才出生不久。”
“世妹比我还小几岁,对四十多年前的江湖旧事倒是了解,为兄愿闻其详。”
掌柜的恨得牙痒痒,酸得恰柠檬,但面上仍然是自信满满的样子。
同样轻飘飘地说道:“我不了解,但我外公却是当时有名的工匠。”
顾掌柜目光湛湛,清秀的容颜,显得英气逼人富有神采,那狐狸似的眼睛,似乎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光亮与不甘。
“他是当年帮助快活王修建机关的工匠,他的同胞兄弟则是快活王麾下急风三十六骑之一。”
“我不知道快活王是怎么发现龙门百里之外有一处遗失的楼兰地宫,也不知道那座地宫有什么秘密。”
“地宫里确实有楼兰人遗留的东西,并且快活王也把自己的大部分藏宝,包括武功秘籍都转移到了那里。”
雪凤冰王笛在公子的手间翻转。
他的语气不再是那么轻慢淡泊,略略带着兴致,“有趣,快活王昔年是何等霸道傲慢的人,在他看来,竟还有比自己身边更安全的地方吗?”
苏公子的反应远没有达到顾少棠的期望,但顾少棠已经不气了。
顾掌柜也不明白苏楼主的想法,但她了解“人”,也了解人的**。
这让曾经的顾帮主一直有点嫉妒与艳羡。
毕竟,像她便宜世兄这样的人,着实不太多。
在这个年纪,就几乎获得了所有世人的渴求之物,在他的面前让人连攀比之心都很难生出来。
上到家世背景,功名利禄,富贵荣华享受不尽,朝堂江湖惠及三代。
下到文采武功,学识见闻,容貌气度皆可称道,笑傲同辈比肩前人。
——按风里刀那小子的说法,“三绝飞神刃”这样的人和咱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想到风里刀,顾少棠心中又痛又恨,直叫她想把那个情报贩子的肉都咬下来为止,看看他的血是不是黑的。
愈是痛,她就愈是冷静!
“我不知道,除了快活王自己,谁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我外公那一批的匠人都死了,被急风三十六骑灭的口,也幸好是急风三十六骑。”
“因为他的同胞兄弟就是快活王麾下急风三十六骑之一,我那可怜的老外公什么都不知道,却硬是留了些线索。”
苏子期微微点头,他已看过了顾少棠的资料,她一家三代都被调查得明明白白,只有她那外祖父,四十多年前,天下闻名的能工巧匠,死得不明不白,语焉不详。
苏子期把那两页残篇还给她,问道:“这篇指诀就是在地宫里拿得吧。你们家人当是早就找到了进入地宫的方法。”
顾少棠怅然若失,放眼望着天边的景色,“方法?没有方法。快活王也想不到,修补好地宫不过一年,他自己就死了。”
“日积月累地貌改变,层层风沙淹没了入口,只有二十年一次的大沙暴能吹开……”
说到最后,她好像记起了什么可怕的事,声音微微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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