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枝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长空拉起黑色天幕,城内燃起百家灯火。
客栈二楼的房间内,许不令穿着白色薄裤,端端正正坐在棋案旁,手持白子轻轻摩挲,思考着棋盘上杀机四伏的局势。英气眉宇,配上冷峻不凡的面容,颇有几分‘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的孤高之气。
崔小婉侧躺在对面的软榻上,姿势稍显慵懒,浑身裹着厚厚的衣裳,感觉都胖了一圈儿,纤细玉指捏着黑子,放在了棋盘的空缺处,脆声道:
“五子连珠!你又输了。”
“……”
许不令投子入棋篓,眼中带着几分生无可恋。
以前和宝宝大人下围棋赌衣服,宝宝都是又羞又恼地埋怨他,然后下着下着就下到床上去了。
小婉倒好,他没看到小婉羞羞怯怯的场面,自己倒是被弄得老脸挂不住。后来改下五子棋,本以为能扳回几局,结果还是一样。
崔小婉下得很认真,许不令也不好说小婉不懂情趣,只能老老实实的受罚。
崔小婉拿起描胭脂的朱笔,抬手在许不令的胸口,写下‘正正正下’,然后把黑白棋分开收回棋篓,眉眼弯弯道:
“继续吧。”
许不令看着身上的正字,虽然影响不大,但侮辱性极强,很想反过来在小婉身上写几个,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天已经黑了,要不休息吧。”
崔小婉撑着侧脸,抬起眼帘瞄了瞄许不令:
“怎么,又想摸着婶婶的良心讲故事?”
许不令微微摊开手,目光澄澈:
“嗯。”
“你还挺诚实。”
崔小婉轻轻哼了声,看了看外面:
“依依还没回来呢,待会吧。”
说起小麻雀,许不令也皱了皱眉,时间差不多了,依依怎么还加起了班?
许不令站起身来,朝窗外看了眼,结果就瞧见一道脱弦利箭般的黑影,以惊人速度划过夜空,不过眨眼时间,就从城墙边飞到了客栈窗外。
小麻雀强行悬停住身形,在窗口扑腾着小翅膀,焦急地‘叽叽喳喳’叫着。
许不令能弄懂依依大概的意思,知道是有麻烦,让他赶快过去帮忙,但帮谁、具体去哪儿并不清楚。
依依如此焦急,许不令还是头一次遇上,心中微沉,二话不说便转身抓起了直刀,背着崔小婉从窗口跃了出去。
崔小婉知道有急事,趴在许不令的背上,缩着脖子躲避劲风,询问道:
“发生什么事儿了?”
许不令也不清楚,但无论什么事,肯定都迫在眉睫,他也不敢把崔小婉一个人留在城里,当下只能背着崔小婉,在楼宇间起起落落,朝着城外疾驰。
好在崔小婉身形如柳,基本上没什么重量,也没有减缓多少速度。
小麻雀终究是长了翅膀的,此时也尽了全力,在夜色中迅捷如电光,连许不令都只能勉强跟上。
一人一鸟速度之快,已经超出了寻常人的认知。
街道上巡逻的官兵,听到破风声有所警觉,抬起头来时,房顶上早已没了踪迹。
就这样狂奔了半炷香的时间,崔小婉脸儿都快吹麻了,许不令速度总算是稍微减慢了些。
连续狂奔冲刺这么久,许不令气息重了很多,肺腑快要炸裂,而城外的破庙,也出现在了眼前。
破庙里有隐隐约约的火光,依稀还能看到残存的烟雾,却无声无息没有半点声音。
许不令瞧见烟雾,便暗道不妙,他在南越见陈思凝用过不少次烟丸,这残存的烟雾明显陈思凝弄出来的。
她怎么会来这里?
许不令眉头紧蹙,也没时间想缘由,大步狂奔到破庙附近,半途之中直刀已经出鞘,距离尚有数丈便飞身而起,直接跃上了院墙,借着微弱火光惊鸿一瞥,却见……
啊嘞?
风雪潇潇,寒风阵阵。
破败寺庙中血腥气冲天,血水在枯叶下流淌,渗入雪面下方的老旧地砖。
二十余具尸骸躺在地上,几乎摆成了一个圆形,中间是一丈方圆的空地,没有任何尸体。
身着淡色小袄的祝满枝,站在圆形的正中,青锋长剑斜指地面,斗笠遮住了半张脸。
衣不沾血,剑不沾血!
尸山血海之间,直透着一股‘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侠气。
许不令:(?_??)!
崔小婉:(⊙_⊙)!!
小麻雀:(ˉ□ˉ)!!!
许不令一个趔趄,不可思议地看着院子里的帅气女侠,差点从院墙上栽下去,仔细打量才确定没认错人。
荒院之中,祝满枝正提着剑,打量地上的尸体,看有没有需要补刀的,听见煽翅膀的声音,便晓得许不令过来了,大眼睛里显出惊喜之色。
抬眼看去,瞧见许不令站在围墙上,目瞪口呆、满眼错愕、震惊中带着疑惑、疑惑中带着钦佩,一副‘我家满枝竟然这么厉害’的模样,祝满枝还稍微愣了下。
不过祝满枝从小脑子就转得快,马上就反应过来许不令为何有这种表情了,于是乎……
祝满枝潇洒地挽了个剑花,长剑利落归鞘,顺势挑了挑斗笠,露出两个甜甜的酒窝:
“许公子,你来晚了。”
动作行云流水,声音平淡随和。
不得不说,这对着镜子练了不知多少遍的收剑式,派头十足,看起来比许不令都潇洒。
!!
许不令被震惊得有点发懵,正想来句‘枝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转眼扫去,又发现地上的二十多具尸体,身上都是刀伤,连一道剑伤都没有……
破庙的大厅里,刚刚解决完所以敌人的陈思凝,拿起行囊从里面出来,本想和满枝先行转移,抬眼瞧见围墙上的许不令,眼中顿时露出惊喜:
“许公子,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
“……”
许不令顿时无语,陈思凝在这儿,那地上再多几十具尸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亏得他还以为满枝出息了,白高兴一场。
崔小婉也恍然大悟,待许不令跳下围墙后,从背上下来,脆声道:
“满枝,我刚才还好奇,你连大白鹅都打不过,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厉害,原来是这位姑娘帮的忙。”
祝满枝好不容易看到许不令惊讶的目光,哪里肯说自己方才就出了一剑,剩下的时间都站在破庙里看戏。她连忙解释道:
“我当然没这么厉害,嗯……我和思凝一起动的手,方才可惊险了,我们俩彼此配合,才堪堪险胜……哎呦~……”
祝满枝话没说完,臀儿就被抽了下,火辣辣的。
许不令站在满枝面前,叉着腰略显严肃:
“谁让你过来的?”
祝满枝立刻怂了,弱弱的低下头,瞄了旁边的陈思凝一眼:
“嗯……是思凝把我拐过来的,她说想出门转转,让我带着她,不曾想一转,就不小心转到北齐来了。”
陈思凝有点紧张,瞄了许不令和一眼,轻声道:
“上次许公子忽然离去,有点仓促。阿青和阿白嘴馋,我就……”
许不令摇了摇头,来都来了,陈思凝武艺不低,也没出啥事儿,他话说重了也不好,当下叹了口气:
“好啦好啦,闹出这么大场面,待会援兵就来了,先换个地方。”
祝满枝见许不令没生气,顿时欣喜起来,连忙抱住许不令的胳膊蹭了蹭:
“还是许公子好。”
陈思凝牵着马走在跟前,看了眼许不令,忽然又发觉不对劲。
因为过来的仓促,许不令根本就没收拾,此时还只穿着一条白色薄裤,赤着胳膊胸膛,就和刚从被窝里爬起来一样,胸口还写着几个‘正’字。
崔小婉也差不多,下棋的时候脱脱穿穿,衣服也有点不整齐,方才吹了一路风,头发也毛毛躁躁,看起来也和刚起床胡乱披上衣服一样。
陈思凝瞧见这些‘蛛丝马迹’,心里自然想歪了,小声道:
“许公子,过来的挺仓促啊。”
祝满枝抱着许不令蹭了两下,也才反应过来许不令没穿衣裳,脸儿猛地一红,松开了胳膊:
“许公子,你……你怎么没穿衣裳。”
祝满枝在船上待了大半年,早从玉芙嘴里明白‘正’的意味了,此时还瞄了瞄旁边的崔小婉,心里酸酸的来了句:
“崔姐姐,你们方才在做什么呢?”
崔小婉可不会害羞扭捏,见满枝问起来,就认真回答:
“方才和他下棋,输一次脱一件衣裳……”
“咳咳——”
许不令老脸有点挂不住了,连忙抬起手来:
“远处有动静,别说话,先回去再说。”
“哦。”
崔小婉看得出许不令的心思,抿嘴笑了下,也不当着别的姑娘面,揭许不令的底了。
陈思凝可不是傻姑娘,推理能力一流,听见这话便明白了七七八八,心中有点错愕——毕竟在她眼里,许不令可是‘不食人间烟火’的正人君子,怎么会和姑娘玩这种输赢都占便宜把戏?
不过这姑娘看起来,应该也是许不令的女人,夫妻之间也没什么好说的,陈思凝想了想,还是没往心里去。
几个人离开破庙,祝满枝才想起崔小婉没见过陈思凝,又开口介绍道:
“崔姐姐,这位是陈思凝,南越的三公主,你和许公子刚走,她就到楼船上来了。”
崔小婉眨了眨眼睛,回头看了眼陈思凝:
“你娘是老魏王的侄女吧?以前你娘嫁去南越的时候,我听家里长辈说起过,算起来,你还得把我叫舅娘。”
“嗯?”
祝满枝小眉毛一皱,稍显茫然。
许不令仔细算了下,陈思凝娘亲如果健在,现在应该四十多,确实是和肃王、宋暨等人一辈的,叫舅娘好像是没啥问题,只是这关系有点远。
陈思凝同样茫然,既然是舅娘,那肯定就是娘亲那边的长辈,她疑惑看向崔小婉:
“前辈是?”
崔小婉抿嘴笑了下:“崔小婉,以前的皇后,你应该听说过我。”
?!
陈思凝一个趔趄……
第二十六章 长夜无眠
北齐国都归燕城,灯火彻夜未熄,舞龙舞狮的队伍在街坊间巡游,庆祝即将到了的年关和皇子姜笃的及冠大典。
南城杏谷巷,是三教九流混杂的风月之地,形形色色的人在青楼勾栏间齐聚,弹琴作赋、开怀畅饮,三两醉汉倒在雪夜街头,整条街巷都弥漫着酒气。
杏谷巷最负盛名的是御春楼,此时被王公贵子包了场,传出稍显轻浮的欢声笑语。
御春楼的侧面,紧贴的一间小勾栏,也被人包了下来,不过与隔壁不同的是,小勾栏里鸦雀无声,只有带着斗笠的刀客,坐在灯前独饮。
妆容艳丽的几个窑姐儿,拿着铜镜站在门外点妆,对勾栏唯一的客人并不上心。
毕竟这个古怪刀客,不是第一次来了,每次都将这件勾栏包下来,却不听曲子不玩女人,只喝酒,就好似碗里的酒,比她们这些女人还有味道。
勾栏的酒不烈,但一碗接着一碗,喝多了终究是会醉的。
时过三更,年轻刀客脸上多了几分醺意,隔壁御春楼内,王公贵子也上了马车相继离开。
年轻刀客抬了抬手,几个窑姐儿便自觉地退了下去。
片刻后,勾栏后方传来响动,身着金边公子袍的同龄人,从后门走了进来,看向用手撑着额头的年轻刀客,皱眉道:
“无叶,怎么喝这么多?”
“借酒消愁,还能如何?”
柳无叶双目稍显迷离醉意,看向走进来的俊朗公子,勾起嘴角,露出那副经常挂在脸上的明朗笑容:
“太子殿下,坐吧。”
皇子姜笃尚未及冠,目前还没被册封为北齐太子。听见柳无叶略显调侃的话语,姜笃摇了摇头,在酒桌旁坐下,稍微酝酿,开口道:
“如今天下大乱,我自幼受国师教诲,当以百姓安危为重,这个太子,不是我不想当,就能不当的。”
柳无叶端起酒碗,略显自嘲地笑了下,望向姜笃:
“你想当皇帝?”
姜笃话语一噎,轻轻叹了口气:
“我岂会稀罕一个皇位,只是如今天下动荡,我若离开了归燕城,指不定发生什么乱子……”
柳无叶摇了摇头,抬手指了指外面:
“你安居皇城之内,无惊无险无病无灾,以后便是万人之上的太子。而我,现在还在被我爹追杀,东躲西藏如地底蛇鼠,天下大乱,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为天下百姓着想,谁来替我着想?”
姜笃轻轻吸了口气,思索了下:
“父王年事已高,只要等我登上的皇位,往年的事儿自然一笔勾销,柳公那边也不会再过问半句……”
柳无叶摇了摇头:“你登上皇位又如何?如今边关战局岌岌可危,开年是成是败都是个未知数,你能力挽狂澜把局势扳回来?还是说,能扛得住大齐千年基业毁于一旦的骂名?”
对于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姜笃并未生气,反而认真了几分:
“今天来见你,便是和你商量此事。肃王的儿子许不令,暗中来了北齐,国师正在秘密围捕,把老国师都请了回来。国师虽说智力超绝,但就年初以来的局势来看,也并非算无遗策,我担心会出纰漏。你武艺过人,如果能暗中协助,也能多一分把握……”
柳无叶摇了摇头:“又要让我去杀人?还要杀多少次?”
“唉……这事儿太过重大,只要活捉许不令,我大齐不说入关中,以许不令为要挟,在黄河以北站稳脚跟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你只要把许不令捉住,我说不定还能借此和父皇提一句,让你不用再躲躲藏藏。”
姜笃面色随和,认真劝说。
柳无叶的心思,却完全没放在话语之上,只是看了姜笃两眼:
“对方是许不令,连国师都得寻觅帮手,你就这么相信我?不怕我死外面?”
“我知晓你的本事,你以前从没失过手,这次肯定也一样。而且国师他们打头阵,你只是暗中以防不测……”
柳无叶勾起嘴角笑了下,没有再多说,碗中酒一饮而尽,拿起桌上污迹斑斑的刀,转身走出了勾栏。
勾栏外风雪交加,天好似又冷了几分。
柳无叶看了眼天空后,戴上了斗笠,抬步隐入风雪。
冷风从门口灌入,穿着较为单薄的姜笃紧了紧袍子,看着柳无叶离去,犹豫少许,终是未发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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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北凉城,街巷间灯火寂寂。
许不令离开破庙后,带着三个姑娘在城外兜了几圈,确定没有泄露行踪后,才翻越城墙回到了落脚的客栈。
客栈在番邦外族集聚的区域,势力混杂倒是不怕官府巡查,不过客栈也相对简陋,规模不大,为了安全考虑,四个人开了两间相临的房间。
许不令显然不可能和陈思凝睡一屋,两个姑娘在跟前,也不好意思直接睡小婉,满枝更是不敢往他被窝里钻,结果就变成了他孤零零的独守空房,陪着讨厌小青蛇的依依一起发呆。
房间里很安静,仅仅隔着一面墙的隔壁,所有动静都听得清清楚楚:
“……红鸾姐和肃王妃是义结金兰的姐妹,也就是许不令的小姨;湘儿姐是以前的太后,也就是许不令的姑奶奶;您把湘儿姐叫母后,就是湘儿姐的儿媳妇,许不令把你叫婶婶;我把您叫舅娘,那我和许不令,还是表兄妹的关系?”
说话的是陈思凝,语气很纠结,认真地梳理着关系。
“对,你算起来是我侄女,以后有什么事,和我打声招呼就行啦,你解决不了,我帮你解决,我解决不了,母后帮你解决。”
“哦……不是,湘儿姐是许不令的夫人,红鸾姐也是许不令的夫人,你……”
崔小婉回答一如既往地洒脱:
“我以后也是。”
“呃……这不乱套了嘛?那我该把许不令叫舅爷,还是叫舅舅,还是叫表哥?”
祝满枝也睡在隔壁,此时嘻嘻笑着打圆场:
“唉,又没血缘,帝王之家本来就这么乱,各论各的就行了。就和崔姐姐一样,该把湘儿姐叫母后还是叫母后,在许公子面前,照样是许公子婶婶。”
“这……你们不别扭嘛?”
“母后不别扭,我就不别扭,你也不用别扭。”
“和我有什么关系……”
……
三个姑娘,就因为身份和辈分的问题,硬生生讨论了半晚上。
许不令撸着依依的脑袋旁听,明显能感觉出陈思凝‘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我的天啦、丧尽天良’等等情绪,说实话心里有点不好意思,感觉自己就和败坏纲常的人渣一样。
不过这事儿,许不令也不好开口解释,帝王之家辈分本来就烂七八糟,越解释越乱,还是当没听见的好。
隔壁窃窃私语,不知持续了多久,眼见天色已晚,小婉撑不住了,交谈声才停了下来。
许不令暗暗摇头笑了下,也准备合眼假寐一会儿,只是很快又听见隔壁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声,好像是陈思凝轻手轻脚起了身。
陈思凝忽然从几千里外的南越跑过来,许不令其实也挺疑惑的,方才从城外回来也没机会独处,知道陈思凝肯定是来找他,许不令便翻身坐了起来,穿上衣袍走出了房门……
第二十七章 家国难两全
夜深人静,陈思凝起身穿上鞋子,回头看了眼——崔小婉和祝满枝躺在被窝里,已经睡熟了。
为防惊醒两个姑娘,陈思凝动作很轻,将衣裙套在身上后,拉上了幔帐,抬眼看向隔壁的房间,眼神稍显纠结。
从南越跑出来,千里迢迢跑到北齐,陈思凝的初衷,自然是按照父王的意思,来个‘舍身饲虎’什么的。
可这种事情,私下里胡思乱想的时候是一回事儿,真到了许不令身边,又是另一回事儿了。
难以启齿。
而且,许不令身边女子乱七八糟的关系……
陈思凝桃花美眸中显出几分古怪,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帝王之家本来就乱不假,但大多时候都是政治联姻,迫不得已为之;哪像许不令这样,前太后、前皇后、姨,光不该碰的寡妇就仨,还有两对师徒,其中还有自己师长;若是换做其他男人,陈思凝百分百认为是那种荒淫无度、大逆不道的暴君,得在史书上唾骂几千年那种,可偏偏她认识的许不令,又是个克己复礼、目无贵贱之分的真君子。
反差如此之大,陈思凝都已经弄不懂许不令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无论如何,事实胜于雄辩。她身上还有宋氏的血统,宋暨正儿八经的远房侄女,这要是在和许家和亲,岂不成了三世同床……
陈思凝打了个哆嗦,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都不敢去想那场面,站在屋里犹豫了片刻,又走向了幔帐,准备继续睡觉。
只是此时,隔壁的房间里,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吱呀——
他还没睡?
陈思凝望了眼房门,迟疑片刻,反正都起来了,想想还是打开门,来到了廊道里。
客栈不大,天色太晚已经关了门,大厅里只剩下一个看店的小二,坐在柜台后面烤着火盆。
许不令肩膀上站着小麻雀,正在下楼梯,瞧见陈思凝出来,开口道:
“陈姑娘,还没睡?”
陈思凝站在护栏旁,勾了勾耳畔的头发,微微颔首:
“听见动静出来看看,嗯……许公子也没睡?”
许不令抬手指了指肩膀上的小麻雀:
“依依渴了,给它找点水喝。”
小麻雀蹲在肩膀上昏昏欲睡,闻声叽叽喳喳反驳了两句,应该在说“谁渴了?明明是你长夜漫漫睡不着,欺负鸟不会说话是吧?”。
陈思凝自是听不懂依依的意思,‘哦’了一声,左右看了看:
“我……嗯……”
许不令知道陈思凝是来找他的,没有让人家姑娘为难,继续往楼下走去:
“反正都没睡,要不喝两杯,一晃也好长时间没见了,上次都没来得及和陈姑娘道别。”
“哦,好。”
陈思凝这下也不用找借口了,顺势跟着走下了楼梯,来到客栈的大堂里。
许不令在酒桌旁坐下,让小二取了壶酒,又用小碗盛了点清水,握着小麻雀凑到水碗旁。
小麻雀半点不渴,可耐不住许不令的殷勤劲儿,还是勉为其难地啄了两口。
陈思凝非常喜欢小麻雀,看了几眼后:“我来喂吧。”
许不令把小麻雀递给陈思凝,转而拿起酒壶,倒了两碗酒,询问道:
“令尊的身体如何了?”
陈思凝低头梳理着小麻雀的毛发,点头道:
“有钟离姐留下的药方,如今用药调养,已经好多了。还得多谢许公子孤身涉险寻来了解药,若非如此,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
“顺势而为罢了。”
许不令端起酒碗抿了口,想了想:
“陈姑娘大老远从南越追到这里,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光是阿青嘴馋的话,在楼船上等着即可,我开年就回来了,没必要跑北齐来。”
陈思凝自然是有要紧事,但和亲的事儿,她现在根本不敢开口。
陈思凝也端起酒碗,和许不令轻轻碰了下:
“嗯……我从小待在南越,未曾离开过,就是想出来长长见识。顺便……确实有点事儿,想和公子商量。”
许不令点了点头:“咱们也算出生入死的关系,但说无妨。”
陈思凝心思暗转,稍微斟酌了下,才开口道:
“公子帮了我几次,又救了我爹,帮我报血仇,对我有大恩,哪怕为公子赴汤蹈火,我也不会皱下眉头。反过来,我也帮过公子,若是我有危险,公子也会鼎力相助,就和在鱼龙岭时一样。”
许不令点了点头,没有否认。
陈思凝坐近了些,认真道:“不过,这些都是私下里的交情。如果你我只是江湖人,义字当头,自然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举。但国家大义大于私人小义,公子肩上扛着天下万民,有时候不得不做出舍小义而取大义的举动……”
陈思凝说了两句,觉得有点绕口,便转而说起了路上听到的故事:
“我过来的时候,听一个老人家说过。北齐这边,以前有个拓跋王庭,是北齐的藩属,占据着东边最肥美的草原。北齐需要大量战马,便对拓跋王庭动了兵。拓跋王庭的公主拓跋灵,到北齐都城求和,嫁给了一个王侯之子。那个王侯之子当时答应,不会对拓跋王庭动兵,可后来形势有变,北齐想复国不能没有优质马场,在国家大义之下,那个王侯之子,还是食了言,亲手灭掉了拓跋灵的家族……”
许不令听见这个,便明白了陈思凝的意思——陈思凝怕他一统天下后,在有必要的情况下,彻底铲除南越陈氏这个不稳定因素。
站在私人角度,这样很愧对陈思凝;但站在天下的角度,‘慈不掌兵,义不掌财,情不立事,善不为官’,妇人之仁,套用在国家大事之上,祸及百年。
对于陈思凝这个问题,许不令沉默了下,讲述起了这个故事的下半篇:
“这故事,你只听了一半。”
陈思凝一愣:“你知道这件事?”
许不令守得就是北齐,对这件事还真知道一些,他点了点头:
“那个王侯子弟,叫左启明,北齐上一任国师。拓跋灵,是左清秋的生母。当时两人成亲后,北齐君主还赐了金刀给拓跋王庭,让拓跋王庭辖岭鲸海沿线,以打消拓跋王庭的担忧戒备之心。
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拓跋王庭仗着这层关系,之后十余年疯狂扩张领土,甚至把触手伸到了幽州,和辽西都护府接触,暗中做起了走私生意,给辽西军提供战马换取铜铁铠甲。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陈思凝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些是是非非,她皱了皱眉:
“若真是如此……拓跋王庭算是咎由自取了,可怜那个拓跋灵,为家族做了这么多,结果……”
许不令端起酒碗抿了口:
“是啊。敢挑战统治者的权威、暗中资敌,换做是我,照样会把拓跋王庭赶尽杀绝。当时左启明受封国师,家国难两全,即便妻子是拓拔灵,也不可能偏袒。”
陈思凝抿了抿嘴:“即便情有可原,他还是违背了夫妻间的诺言,他如何对待拓跋灵的?”
许不令轻轻叹了声:“北齐国师,皆为人杰,左启明自知愧对拓跋灵,平灭拓跋王庭后,卸去职位自我放逐,从此世上再无左启明。至于拓跋灵,我倒是不知道结局。”
“……”
陈思凝沉默了下,倒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
许不令饮尽杯中酒后,放下酒碗,认真道:
“我知道陈姑娘担心,以后我会把陈氏一族斩草除根,想让我给姑娘一个承诺,但这个承诺我给不了。若陈氏不安分,该灭的时候,我和姑娘都没选,就和左启明一样。这个选择权在陈氏一族手上,你劝你爹,比劝我有用。”
陈思凝抿了抿嘴,瞄了许不令一眼,终是没再说什么……
第二十七章 酒不醉人
壶中酒将近,又要了一斤,两人推杯换盏,话没聊几句,人先醉了。
陈思凝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醉,她酒量好,酒也不烈,但就是开始头重脚轻,醉在了几碗不怎么好喝的黄酒上。
可能是心烦吧,心烦的人更容易喝醉。
千里迢迢跑到北齐,目的无非是探探许不令的口风,看看如果陈氏和许家和亲的话,许不令会不会答应。
父王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她其实还有点窃喜,感觉就和占了大便宜一样。
毕竟许不令位高权重、武艺通神、相貌俊朗,性格也不错,如果没得选的话,其实也没什么不满足的。
可彼此一席话下来,陈思凝知道自己太天真了。
许不令答应和亲又如何?
国事是国事,私事是私事,把一个势力的安危,寄托在一纸婚约上,本就有点自欺欺人的意味。
而且许不令答应了,以后真到了兵戎相见的那天,彼此只会更加为难。
夫妻之间形同陌路,可比朋友之间恩断义绝难受得多。
还不如现在这样,关系不远不近,说相忘于江湖便能相忘于江湖。
陈思凝端起酒碗凑到嘴边,想再来一口,压下心里面乱七八糟的思绪。只是一只手伸了过来,挡住了酒碗。
许不令坐在跟前,其实已经很久没说话了,只是陪着陈思凝喝闷酒。
陈思凝脸上的酡红蔓延到脖颈,偶尔还会撑着额头闭目片刻,连小麻雀都看出来喝醉了。
许不令挡住酒碗,轻声劝道:
“随时都可能赶路,别贪杯。”
陈思凝的桃花美眸本就似醉非醉,此时更多了几分迷离,抬眼望了望许不令,把酒碗从手掌下绕开,凑到嘴边:
“这才多少酒,我想醒,随时都能醒。”
许不令见此,又要了一斤酒,斟满酒碗,和陈思凝碰了碰,叹道:
“我只是就事论事,并非不近人情。在我眼里,家比国重,情比理重,既然把你当朋友,以后无论发生什么,都会考虑你的感受,不会太绝情。”
陈思凝捧着酒碗灌了一口,擦了擦唇角:
“你都把南越灭了,还说为我考虑,南越是我家,陈家祖宗打下来的基业……当然,这也不全怪你,是我父王识人不明,让乱臣贼子乘虚而入,才弄得国不将国。但是,我真把你当大侠、当朋友、当君子看,你要是能和朋友、侠客一样,帮我平了事后分文不取,我肯定更好受些,以身相许都有可能……书上的故事,不都是这么写的。”
许不令摇头笑了下:“这些早都说过了,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能和平一统,对双方百姓来说都是天大的幸事,陈氏无非爵降一级没了兵权,往后照样是一方豪族;我不抓住机会推进此事,等以后灭掉北齐再回来……”
陈思凝带着几分醉意,摆弄着依依的小爪爪握手,喃喃道:
“不怪你,但你总得让我抱怨下吧?总不能你把我家田产占了,我还对你感恩戴德。”
许不令微微摊开手:“虽然说起来不好听,但事实上确实如此。如果去南越的不是我,又或者没有遇上你,陈氏皇族会被押送到长安,而不是让他们自行前往……”
“哼——”
陈思凝皱了皱眉头,转眼望着许不令,不满道:
“你会不会哄女人?身边那么多姑娘,怎么娶来的?你说句‘思凝,是我的错,没考虑你的感受,别生气了’,很难吗?”
??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迟疑了下:
“思凝,是我的错,没考虑你的感受,别生气了。”
“……”
听见这话,陈思凝好似清醒了几分,酡红脸颊颜色愈发红了,左右看了看,又揉了下额头:
“我是有点喝多了,你……你别往心里去,嗯……喝酒。”
酒碗又碰了下,陈思凝一饮而尽。
许不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将壶中酒喝完后,起身抬手搀扶:
“天色太晚,再喝就天亮了,回去休息吧。”
陈思凝确实有点醉了,没有说什么,站起身来,看了看许不令伸出的手,并没有去扶着,而是自己走到了楼梯旁。
许不令把依依捧起来,跟着走上楼梯,来到廊道里,抬手打开门:
“睡这吧。”
“哦……”
陈思凝走进屋里,扫视一圈儿后,走到了床榻前,直接趴在了上面,困倦和醉意涌上脑海,直接闭着眼不动弹了。
这妮子……
许不令有点无奈,走到跟前,抬手脱去陈思凝脚上的长靴,又把被褥拿起来,盖在了陈思凝身上。
虽然穿着衣服睡觉有点难受,但许不令总不能再帮陈思凝脱衣裳,把被褥盖好后,便转身走出房间,关上了门。
房间里安静下来,悄无声息。
陈思凝趴在被窝里,压着胸脯有点难受,翻身变成了侧躺。
迷迷糊糊间,好像又回到了鱼龙岭中药的那个夜晚。
许不令蛮横霸道地摁着她啃,连呼吸都有点困难……
陈思凝轻轻扭动,手儿慢慢扯开了有些紧的领子,似有似无的轻喃,在房间中响起……
————
许不令关上房门后,转身来到了隔壁。
小麻雀知道又要看到某些小鸟不宜的场面,没有打扰许不令的兴致,进屋后便飞到了房梁上睡起了美容觉。
房间之中,崔小婉和祝满枝早已经睡熟了,两条小蛇也缩在保暖箱里,睡着安稳觉。
许不令插上门栓,走到床榻跟前,挑起幔帐看了看,入眼的场景,和许不令想象的如出一辙。
小满枝睡向很不老实的躺在中间,双手抱着小婉,连腿也架在人家身上,就和抱着个大抱枕似得。
小婉性子孤僻喜欢独居,哪怕和满枝很熟,也有点受不了这么粘人的场景,已经醒了过来。
瞧见许不令进来,崔小婉眼神示意压在她胳膊上的大白团儿,小声道:
“满枝都快把我勒死了,思凝呢?”
“陈姑娘喝醉了,在隔壁睡着。”
许不令勾了勾嘴角,褪去衣袍,在床榻上躺下,凑到满枝的背后,把搂住小婉的胳膊移开,转过来面向自己。
祝满枝睡眠质量向来很好,不过被抱着转个圈,不可能没反应。她迷迷糊糊用手推了下,抱怨道:
“老陈,你做什么呀……咦?”
可能是手感不太对,祝满枝惊醒过来,尚未睁眼,脸色便猛地一红,把手缩到胸前,继续装睡:
“呼……呼……”
许不令有些好笑,也没叫醒装睡的满枝,把早已经珠圆玉润的满枝搂紧怀里,握着小婉的手,心满意足闭上了眼睛。
许久后……
“许公子,老陈在做什么?声音好奇怪。”
“嗯……喝醉了吧。”
“和母后自己乱摸的时候一样,是想男人了。”
“……”
一夜无言……
第二十八章 有国仇无家恨
“糖葫芦……”
“烧饼……”
晨曦初露,街上嘈嘈杂杂的吆喝,传进小客栈的房间里。
宿醉后的头疼传入脑海,陈思凝皱了皱眉,想开口呼唤自幼照顾她长大的嬷嬷,又想起目前的处境,脑子也稍微清醒了几分。
陈思凝睁开眼睛,发觉眼前灰蒙蒙的,好像盖着什么东西。
她抬起有些酸的胳膊,拿起脸上的轻薄布料,眯眼打量了下——是一件青色的肚兜,用料极好,上面还绣着几朵桃花。
?!
什么鬼!
陈思凝瞪大眼睛,一头翻起来,触电似的把手上的肚兜扔到了一边,心中又羞又恼,还没来得及想这肚兜是谁的,便又发现不对劲。
床榻上皱皱巴巴,大半被褥掉在了地上,衣服、腰带、护腕、软甲等等一大堆贴身防具,扔得满床都是,就和她被用力糟蹋过似的。
陈思凝莫名其妙,低头看去——中门大开,两只团子……
“呀——”
陈思凝尖叫一声,脑子瞬间一片空白,猛地又躺了回去,用被褥把自己包住,怒声道:
“姓许的!你你你……”
语无伦次地呼喊。
房间外脚步声轻响,很快房门打开了。
许不令手上拿着个大包子,从门口探进上半身,疑惑打量:
“陈姑娘,怎么了?”
祝满枝少有地早起,也拿着包子啃着,走进了屋里,含糊不清的道:
“是啊,大早上叫这么大声,做噩梦了?”
“……”
陈思凝昨晚上并没有断片,稍微回想了下,便想起昨晚喝到大半夜倒头就睡,然后做梦的事儿……
遭了!
我这是发什么疯?不对……发什么春……
陈思凝羞愤的脸色一僵,面对两道疑惑中带着古怪的目光,心思急转,讪讪道:
“那什么……我喝多了没醒,还以为你们提前走了。没什么,打扰你们了。”
许不令听陈思凝哼哼唧唧半晚上,哪里能不明白陈思凝方才在想什么,对这种无意识的事儿,也不好点破,转身走出屋子:
“醒了就起来吧,包子都快凉了。”
祝满枝很想笑话陈思凝,但许不令已经叮嘱过,不能拿这种女儿家下不来台的事儿开玩笑,她也只能装作无事发生过的模样,开口道:
“是啊,快起来。待会我和许公子出去私会……咳,打探消息,你帮忙照顾一下你舅娘。”
“好。”
陈思凝有点无地自容,看了看满床铺的贴身物件,硬着头皮开始穿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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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把时辰后。
许不令乔装打扮,去城外取回来了追风马,和满枝一道,来到了一栋酒楼的二层坐下,眺望不远处守卫森严的外夷馆。
外夷馆外面的重兵尚未撤下,说明北齐的陷阱还没准备好,不过依照时间来推算,应该也快了。
祝满枝背着长剑,头上戴着斗笠很有女侠份儿,坐在许不令的对面,瞄着远处的外夷馆,嘴里却说着昨天晚上的事儿:
“许公子,我感觉陈思凝是看上你了。你想啊,一个公主,莫名其妙跑几千里路到岳阳,发现你不在,又跑几千里路来这里。特别是昨天晚上,哼哼唧唧说什么‘不要嘛~哪里不可以……’,咦~~比小宁都闷……都那什么。”
闷骚?
许不令看得出陈思凝心思比较复杂,不光是花痴那么简单,不好评价这事儿,转而道:
“清夜晚上,也做那种梦念叨我?”
祝满枝摇了摇头:“小宁睡觉就和石头人一样,连呼吸都听不着,哪里会哼哼唧唧,不过她肯定也做那种梦了,我感觉得出来。”
许不令轻轻笑了下:“那满枝有没有做过?”
祝满枝眨了眨大眼睛,脸儿一红,羞答答地道:
“我才没有,我做梦都是叱咤武林大杀四方,把许公子救出刀山火海那种,岂会做那种腻腻歪歪的梦。”
“是嘛?”
许不令摇头笑了下,半点不信。
祝满枝怕把自己抖出去,也不好继续扯这个话题,左右看了看,见酒楼二层没有外人,便起身和许不令坐在了一条板凳上,说起了和陈思凝过来路上的见闻:
“陈思凝估计真对你有非分之想,路上聊天的时候,只要我说起你的事儿,她就听的特别认真……”
许不令安静聆听,顺势勾住了满枝的小腰,两个人靠在了一起。
彼此相识两年多,满枝也从十六岁的小丫头,变成了十八岁的大姑娘,虽然身高变化不大,其他地方却明显和初次见面时不同了。
特别是近一年,满枝待在楼船上,从伙食到保养都和当捕快、跑江湖时天壤之别,皮肤雪腻肌理丰腴,抱起来就和一团软乎乎的棉花糖似的,触感极佳,本就比较傲人的衣襟更不用说,鼓囊囊好似揣着两个小西瓜,能羡慕死夜莺那种。
虽然体态更加成熟了,满枝的性格依旧没变,还是和往日那般,平时大大咧咧,一到亲密的时候就怂了,扭扭捏捏羞羞怯怯,一副‘我没发现、我没看到’的模样装傻。
两人亲密不过片刻,酒楼外的街道上,便出现了几个行人。
许不令有所察觉,转眼看向窗外。
年关将近,街道上行人如织,四处可见采办年货的凉城百姓。
人群之间,两个行人穿过街道,前方的还是个老熟人,左清秋的儿子左战。
上次在春花堂,许不令见过左战,当时为了绑走姜凯,也没和左战打招呼。两人在幽州便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大冬天,左战跳进水里搭救落水的小女娃,仅凭这一点,许不令便对左战印象不错,太原城外没一脚把左战踹死,也是出于这个原因。
左战牵着马匹,好像是刚刚从外面回来,而左战身后的姑娘,则更熟了。
背着长条布包的小桃花,脚步轻快穿过人群,手里还拿着根糖葫芦。
可能是年岁大了些,知道女儿家当街啃糖葫芦会惹人笑话,拿着糖葫芦并没吃,只是走到无人注意的地方,才迅雷不及掩耳地舔一口。
常言‘女大十八变’,十四五岁,又正是女儿家长身体的时候,小桃花比上次在长安城时,足足高了一个头,胸围也宏伟了几分,按势头来看,恐怕以后的规模不下于玖玖。
可能是觉得小桃花赶路不积极,左战行走间,还回头催促一句:
“左边,走快点,师父等着呢,还得赶去京城参加宴会,去晚了我们俩得一起受罚。”
左边?
许不令听见这个古怪名字,微微愣了下。
祝满枝正说着话,瞧见许不令目光不对,转眼看了过去,也发现了街上的小桃花,眼中露出惊喜之色:
“许公子,这个姑娘我见过,在秋风镇,她算命可准了。”
“是啊。”
许不令轻轻笑了下,目送小桃花走过街道后,起身道:
“走吧,得办事了。”
祝满枝本想下去打个招呼,可发觉许不令表情不太对,想想还是算了,跟着一起离开了客栈……
————
外夷馆内,刚刚抵达的左清秋,站在大堂里,大堂的地面上,放着一具白布遮盖的尸体。
北齐剑仙燕回林,半蹲在地上查看尸体,眼中带着几分严肃:
“近些天,一直在搜寻许不令的下落,只可惜许不令行踪隐秘,未能找到。昨天晚上,石乾带着人去城外探查一处可疑之地,三十一人全部暴毙,石乾中蛇毒而亡。许不令不用毒,就所用兵刃来看,是奇门兵刃,也不像许不令所为。如果不是碰巧遇上了其他匪类,就是许不令带着帮手,还在凉城周边藏着。”
左清秋打量着毫发无损的尸体,平淡道:
“能被石乾围住,武艺高不到哪里去,可能只是随从。许不令这么久没再动手,肯定忌惮外面的重兵,贸然撤走兵马,会让许不令起疑。让他们准备一下,明早动身前往归燕城,兵马护送至凉城辖境边界再撤去,等着许不令过来。”
燕回林点了点头,用白布盖住石乾的脸,起身出了门。
片刻后,左战和左边,一前一后来到了大堂内。
左战走在前面,脸色还有点紧张,毕竟前几天他又把世子姜凯给弄没了。
左边倒是笑眯眯的很开心,跑到跟前行了一礼:
“师父。”
左清秋表情随和,点了点头,抬手示意左战先出去,然后带着小桃花,来到了廊道之中,缓步行走。
小桃花跟在后面,好奇询问道:
“师父,我还准备陪着奶奶过年呢,怎么忽然把我叫回来了?”
左清秋负手而行,声音亲和:
“小桃花,你可还记得,在长安城遇上的那个大哥哥?给你一锭银元宝那个。”
左边自然记得,她拿起腰间的荷包晃了晃:
“记着,等把师父的武功全学会了,我还想去江湖上转转,到时候去找那个大哥哥呢。”
左清秋轻轻笑了下,继而又叹了口气:
“师父是大齐的人,你那个大哥哥,是大玥的人,不是一路人;两国纷争没有谁对谁错,但有你死我活,这和江湖不一样。如果我以后,和那个大哥哥起了冲突,你怎么办?”
小桃花愣了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想了想:
“嗯……齐玥两国同宗同祖,彼此交战互相攻防,国与国势不两立,但军卒和军卒没有仇恨,只是各自为国而战不惜一死,这些都是师父教给我的。所以如果师父和大哥哥,为了各自的国家打起来,无论谁生谁死,我都不该恨谁。”
左清秋眼中露出几分欣慰:“有国仇而无家恨,成大事者本该如此,可,比你两个师兄,有悟性多了。”
小桃花抿了抿嘴,神情又低落了几分:
“话是那么说,但大哥哥是好人,师父也是好人,我还是不想看到你们打起来。”
左清秋微微摇头:
“能太太平平过日子,谁想打打杀杀。但在其位,谋其政;师父也好,你那大哥哥也罢,既然坐在了位子上,就得对背后的人负责,不是说一方放下刀,就能天下太平的。”
小桃花似懂非懂,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接话。
左清秋把小桃花叫回来,其实也只是为了说这么一句,免得以后小桃花留下心结。此时话说完了,便抬了抬手:
“去吧,和你师兄回归燕城玩几天,师父还得忙些公事,年后再回来。”
“哦,好吧。”
小桃花点了点头,转身小跑了下去……
第二十九章 干票大的
吃完早饭后,陈思凝来到房间里,打开保温箱,给两条不能冬眠的小蛇喂饭。
昨晚宿醉的事儿上环绕心头,陈思凝有点心不在焉,连小麻雀叼了颗小石子放在她手里都没注意,往阿青嘴里塞,弄得阿青满眼惊恐地躲避。
崔小婉身体还比较虚,但长时间躺着对身体不好,为了早点恢复不让许不令担心,此时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动活动手脚。
瞧见陈思凝的模样,崔小婉在跟前坐下,奇怪道:
“思凝,你做什么呢?”
“嗯?”
陈思凝一愣,低头看了眼,才发现手里的口粮变成了石子,她连忙把手收了回来,尴尬道:
“不小心走神儿,让崔姐姐见笑了。”
崔小婉把捣乱的小麻雀捧过来,撸着毛茸茸的脑袋,认真道:
“你要叫我舅娘,辈分可不能乱。”
舅娘……
陈思凝知道崔小婉和许不令的关系后,哪里叫的出口,但人家本就是长辈,她也不好太放肆,只能改口道:
“好吧,舅娘。”
“嗯,乖。”
“……”
陈思凝抿了抿嘴,无言以对。
崔小婉心思通达无杂念,致使看起来比较天真无邪,但其实心底什么都明白。她看了陈思凝几眼,如同长辈一般,认真询问:
“思凝,你是不是喜欢许不令?”
陈思凝表情一僵,勾了勾耳畔垂下的头发,略显尴尬:
“舅娘你说什么呀,我……我和许不令算是江湖朋友,你也知道南越发生的事儿,我和他……嗯,还谈不上互相喜欢。”
崔小婉撸着小麻雀,摇了摇头: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出来只是想找感兴趣的朋友聊聊天;后来才发现,走出桃花谷第一步的时候,就注定不会再回去了。老贾当时就明白,但我是局中人,看不透。”
小麻雀叽叽喳喳叫了两声,当是在说‘看看,啥叫过来人’。
陈思凝昨天才和崔小婉认识,不了解崔小婉说话的风格,对这番话似懂非懂,还以为崔小婉是在说自己的过去,她迟疑了下,不知该怎么接话,只是点头笑了下。
崔小婉见陈思凝听不懂,便也不帮着许不令拐媳妇了,只是坐在旁边摆弄小麻雀。
陈思凝本来很健谈,可面对大一辈的崔小婉,聊什么话题都觉得不对,加上昨晚上醉酒的事儿,心里还比较尴尬,一时间两个人沉默了下来。
在客栈里等了个把时辰,时间到了中午,许不令和祝满枝从外面回来了。
打听到左清秋来了凉城,许不令知道对方的陷阱快布置好了,回到客栈后,便开始收拾行囊。
陈思凝打包好小蛇,来到隔壁的房间里,瞧见许不令正坐在凳子上穿戴软甲,便走到跟前,帮忙系软甲肋侧的系绳。
许不令见此张开了胳膊,让陈思凝帮忙,含笑询问:
“陈姑娘,昨天晚上喝了那么多酒,头疼可好些了?”
“早就没事了。”
陈思凝把软甲系紧,抬眼瞄了许不令一下,略微迟疑,随意询问道:
“许公子,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听见什么奇怪动静?”
许不令知道陈思凝在担心什么,摇头笑道:
“没什么动静,就是可能被子太厚了,你穿着衣裳睡得有点热,把衣服扔来扔去的,其他倒没什么。”
陈思凝暗暗松了口气,又问道:
“我……我昨天没说什么吧?”
这还用问?不要不行那里不可以……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疑惑询问:
“说什么?”
“……”
陈思凝见许不令表情不似作假,心底总算是松了口气,微笑道:
“也没什么,就是怕说梦话吵吵闹闹,打扰了你们。对了,许公子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许不令把护具穿好后,套上了外袍:
“准备干票大的,你不是想见识江湖上的高手嘛,带你去看个够。”
“嗯?”
陈思凝有些不解,许不令却未曾解释。
收拾好东西后,四个人离开了客栈,架着小马车离开凉城……
-------
翌日,骤然而起的暴雪,席卷漠北荒野。
苍茫天地之间,两营凉城兵马,守卫着使臣车队,朝马鬃岭方向行去。
马鬃岭位于凉城县的边界,也是右亲王辖境的边界,出了马鬃岭便到了草原,归属北齐朝廷管辖。
东玥使臣过来,朝见的是北齐君主,按照先例,只是从凉城路过,右亲王不负责接触谈判,只因在凉城遇上了刺客,才派了兵马沿途护送。
这个护送,自然也最多送到马鬃岭,之后就该朝廷过来交接,把使臣队伍迎回归燕城。
为了一切看起来合理,让许不令上钩过来踩雷,左清秋布置的井井有条,连天气都选的很好。
忽降暴雪,草原上天气恶劣寸步难行,过来迎接的队伍必然会迟到,而护送的队伍到了目的地会离开,这来去之间,就是使臣队伍防护力最‘薄弱’的时候。为了成功引诱许不令,甚至连诱饵,都放在了使臣队伍最前方。
寒冬腊月,大雪纷飞。
作为使臣来到北齐的韩先褚,裹着厚重狐裘,骑在马匹上缓步前行,虽然冻得鼻涕都快结了冰,依旧做出眺望风雪吟诗作赋的模样。
韩先褚是吴王宋思明麾下谋士,和许不令见过面,只要许不令来北齐的目的是破坏和谈,看到韩先褚后,不可能不找机会动手。
韩先褚的旁边,是北齐九卿之一的隋进山,此时也裹着狐裘,冻得哆哆嗦嗦。,过隋进山的脸上,依旧风轻云淡,和韩先褚侃侃而谈。
韩先褚知道大雪天在外面骑马是为了什么,此时眼神尽量不四处打量,压着声音小声询问:
“隋公的消息可当真?这冰天雪地里当靶子,真把狼引过来,只要能抓住,我这百十斤肉交代了也就交代了。可若是没这回事儿,从这里冻到归燕城,我这身子骨怕是扛不住。”
隋进山胸有成竹,抬手指了指后面的马车:
“韩公放心即可,只要狼敢来,插翅也难逃,不会伤到韩公一分一毫。”
韩先褚也算到许家那边会阻挠结盟,不过没料到是许不令亲自过来,从北齐这边得知消息后,他还有点不信,此时轻笑道:
“能捉住那条小狼王,你我两朝困局迎刃而解,那人要是有点脑子,就不可能涉险。不过隋公如此胸有成竹,我便信隋公一回。其实只要他敢来,无需马车里那几位动手,我所携的护卫便足够抓狼了。”
隋进山知道韩先褚这次过来,带了哪些恐怖的存在,对这番话并未质疑,只是相视一笑,并肩走入塞外无边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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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后,年关前夜。
许不令趁着夜色,爬到了马鬃岭附近的一处高地上方,取出望远镜,打量着镇子上的动静。
马鬃岭下的小镇几乎被大雪掩埋,街道上挂着红灯笼,些许孩童在门前放着烟花,让位于塞外的小镇子,多了几分年味儿。
镇子中心的客栈外,几辆马车停靠在外面,护送的兵马已经折返,只留着随从在外看守。
因为是前往归燕城的必经之地,哪怕是年关前夜,镇子上也有些许走江湖的路人,不过比起平时,数量要少许多。
稍微打量了片刻,许不令放下望远镜,回头道:
“你们在这里等着,我过去办点事儿,情况不对的话,立刻骑马离开,我后面最会赶上来。”
雪坡上,追风马拴在隐蔽处,小麻雀和两条小蛇在附近放哨,三个姑娘并排排趴在地上,身上盖着白色被褥当做伪装。
祝满枝跟踪了车队一路,看得出这支队伍不简单,眼底有些紧张:
“许公子,你小心些,要不把思凝带上吧,她可厉害了。”
陈思凝也是这个意思,她武艺上得了台面,和许不令配合,不惧世间任何宗师,即便帮不上忙,也脱不了后腿。见许不令要孤身前去,她开口道:
“我和你一起去吧,有个帮手在,总是要稳妥些。”
许不令摇了摇头:“你护着小婉满枝即可,我自己能解决,无论发生任何事,都别自作主张跑来帮忙。”
崔小婉趴在两人中间,对许不令倒是很有信心,摆了摆手:
“去你的吧,早去早回,明天就过年了,还得找地方做年夜饭呢。”
“好。”
许不令勾了勾嘴角,没有再多耽搁,将黑色追风马牵过来,缓步走下雪坡……
第三十章 神仙难救
大雪夜,北风起。
老街边的昏黄灯笼,在屋檐下摇摇晃晃,酒幡子被风雪撕扯,发出‘扑扑’轻响。
三两护卫靠坐在客栈门口,脚下放着火盆,与同行之人聊着塞北的鬼天气。
客栈旁边的人家,好像刚刚有老人过世,支起了灵堂,念经超度的声音若隐若现,传入客栈大堂。
客栈空旷的大厅里,放着四张酒桌,三张空的,一张坐了人,上面摆着三碟小菜,两壶老酒。
韩先褚穿着文袍,坐在上首,几杯酒下肚,脸上已经多了几分红润,瞧见旁边的中年剑客,兴之所至,还来了一首在中原传唱已久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
北齐剑仙燕回林,坐在旁边擦着佩剑‘欺霜’。
隋进山以手击膝,打着拍子随声附和,时而痛饮一杯,所谓文人风流,不过如此。
上阙唱外,下阙未起。
韩先褚端起酒杯润了润嗓子,正要开口,旁边的燕回林耳根微动,抬起了手。
踏——
踏——
踏——
清脆的马蹄由远及近。
客栈外的街道上,一匹高头大马缓缓出现,骏马漆黑,四蹄如雪,刚好和黑天白地融为一体。
马上是个带着斗笠的黑袍男子,刀剑交错插在腰间,肩膀上扛着一杆黑布包裹的长槊。
只有一人一马,气势却似阻塞了整个街道,让街道两旁的酒客和窑姐儿不敢直视。
韩先褚眼角明显抽了下,并非害怕,而是兴奋,猎人看到猎物的兴奋。
“马作的卢飞快,弓若霹雳弦惊……”
客栈里,佐酒唱词的声音重新响起,好似没有注意到街上走来的骏马。
骏马在客栈外停下,上面的黑袍男子翻身下马,扛着长槊,来到客栈门口,朝里面扫了眼。
斗笠遮着男子半张脸,只能看到线条分明的下巴,不喜不怒,没有半点表情。
客栈的小二,搭着毛巾上前招呼:
“客官,打尖儿还是住店?”
“温壶酒。”
声音平淡如常,就好似走遍天涯海角后,随便找了个落脚处歇歇。
韩先褚朗声唱词,对走到侧方酒桌坐下的江湖客视而不见。
燕回林擦着宝剑,看向那道毫无提防的侧影,眼中稍显疑惑,看了韩先褚一眼,确定来人是许不令后,才皱起了眉头。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一首词唱完,空旷大厅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盆里的炭火偶尔发出爆响。
韩先褚胜券在握,此时端着酒杯回过头来,看向坐在斜对角的江湖客,朗声道:
“这位公子,觉得老夫这首词,如何?”
许不令坐在酒桌旁,彼此相距二十步。他取下了头上的斗笠,放在酒桌上,拿起刚从热水里取出来的酒壶,给自己倒上了一碗黄酒:
“词可以,唱得不行。”
韩先褚和许不令,在吴王寿宴上见过,不过双方都没点破,毕竟这间客栈里的人,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也没必要点破。
韩先褚拿着酒杯,抚须轻笑:
“老夫这嗓子,自是比不上龙吟阁里的头牌,不过这莽荒之地,能听见乡音也不容易。公子可有更好的词句,让老夫开开眼界?”
许不令端起酒碗抿了口,倒是正想起一首合适的诗,他平淡道: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间宝剑血犹腥。老儒不识英雄汉,只顾呐呐问姓名。满意了?”
东部四王的基本盘就在江南,韩先褚听见这句话,脸色自是变了下,点了点头:
“世子殿下这才气,某当真佩服,不过想‘杀尽江南百万兵’,世子怕是没机会了。”
许不令都懒得看韩先褚,目光转向大厅二层:
“藏着的都出来吧,就凭一个燕回林,不够。”
酒客大厅很空旷,二层房间没有灯火,安静得好像只有下面四个人。
片刻后,一间房中便响起了脚步声,房门打开,身着银色狐裘的左清秋,从里面走了出来,身后是一袭武服的石进海。
左清秋脸上并没有太多倨傲,走到围栏前,看向下方孤身喝酒的许不令:
“世子殿下乃一代人杰,又与我徒儿有渊源,今天我不伤你;喝完这杯酒后,自行放下兵刃上马车,我会亲自护送世子去归燕城,日后,不会亏待世子殿下半分。”
“呵呵……”
许不令端着酒碗,抬眼看向围栏旁了两人,又看了看下方就坐的燕回林:
“国师负责东线战场,百忙之际,还抽出空来阴本殿下,实在有心了。不过距离在二十步外,本殿下要走,你们好像拦不住。”
话很狂,不过在场武人中,最次都是宗师,明白这不是目中无人的痴人诳语。
到了宗师这境界,单挑有可能被打死,但退路没被堵住又毫发无伤的情况下,距离二十步,豁出命来转身逃跑,人再多都追不上,这点从许不令追重伤的陈道子就能看出来。
不过,左清秋等人敢站在安全距离之外,自然是有底气的。
韩先褚站起身来,眼中多了几分严肃,沉声道:
“许不令,老夫念你乃王侯之子,祖辈为宋氏开辟万里山河,才对你如此客气。以你许家兵围长安,挟制年幼皇子之举,满门抄斩都死有余辜。现在给你留点体面,让你自行缴械受俘,如若不然,老夫不介意帮你体面。”
许不令眼神微冷,斜了韩先褚一眼:
“宋思明手下一条狗,也敢在这种场合聒噪?”
“你……”
韩先褚的身份确实不够格,不过都宗师骑脸了,他也没什么可动怒的,冷声道:
“你真当在江湖上有个‘人间无敌’的绰号,世上便真的没有人能治你?连北齐国师都到了,你以为本官不会带几个高手到此处?”
许不令脸色微微一变,转眼看向客栈大门外。
韩先褚很满意着反应,手中酒杯砸在了地上,摔杯为号。
啪嗒——
瓷器碎裂的声音传出客栈大厅,外面的护卫快步退去,而三道人影,几乎同一时刻从天而降,无声无息落在了客栈外的雪面上。
三人人影,一剑一枪一赤手空拳,展现的气势,似乎凝滞了满天飞雪。
燕回林瞧见左侧那名腰悬铁剑的中年男子,眼神下意识眯了眯,毕竟他这‘北齐剑仙’,是江湖朋友送的,那人头上的‘剑圣’,天下间只有一个。
左清夜负手而立,眼神依旧平淡,不过还是多注意了中间那个书生一眼。
世间‘天下第一’是谁的争论,从来没有结果,但人选一直都是那么几个——大玥皇城内的贾公公、打鹰楼楼主厉寒生、北齐国师左清秋,以及后起之秀许不令。
随着贾公公寿终正寝后,江湖上就只剩下三个传闻中的‘天下第一’,此时此刻,全部到了这间塞外的小客栈里。
厉寒生眼神阴郁,从来少言寡语,这时候也没说话,只是站在大门中间,不动如山岳。
北疆枪神陈冲,和北齐剑仙燕回林打了个平手,才受封‘武魁’,和燕回林也算老相识。
此时陈冲扛着崭新的铁枪,从大门走进来,扫了眼之后,碎嘴的毛病依旧没改,来了句:
“阵仗真他娘大,比菩提岛那次都吓人。这客栈今天怕是得拆了,这条街都悬。”
祝六微微摊开右手,表示认同。
在朝堂地位之上,打鹰楼三人众,只是归降吴王的起义军首领,与场中几人比起来,有点上不了台面。
但在江湖地位上,在场没有谁弱于谁。
左清秋看了三人一眼后,微微颔首打了个招呼,继而望向了被围死的许不令:
“世子殿下,还有什么好说的?”
韩先褚冷笑了一声:“许不令,刀剑无眼,此时受俘,还能保一身体面。”
许不令将碗中酒一饮而尽,起身走到大堂中央,环视一周,略显惊讶:
“国师左清秋、北齐剑仙燕回林、御拳馆主石进海、打鹰楼主厉寒生、北疆枪神陈冲、剑圣祝六,好大的阵仗,你们准备杀神仙不成?”
韩先褚冷哼道:“今天就是神仙在这里都得死,我看你怎么跑。”
许不令没搭理韩先褚,戴上从上官擒鹤那里扒来的黑手套,抬眼看向上方的左清秋:
“好歹也是一方枭雄,这般以多欺少,不觉得可耻?”
左清秋不是江湖人,自然不在意这番讥讽,只是平淡道:
“事关两国兴衰,何来可耻一说。我再问一句,世子降还是不降?”
许不令拿起黑布包裹的长槊,斜指地面,笑容稍显桀骜:
“老子纵横江湖这么久,天下武魁杀了一半、打服一半,剩下全在这里。能让我不战而降的,还没生出来。”
“你这厮……”
韩先褚也是恼了,没想到许不令骨头这么硬,刀架脖子上了都不知道服软,当下抬手道:
“敬酒不吃吃罚酒,拿下!”
嘭——
话音刚落,客栈石质地板骤然炸裂。
许不令猛拧槊杆,包裹长槊的黑布四分五裂,槊锋带着一线银芒,直刺距离最近的燕回林。
其他六人也几乎同一时刻飞身而起,冲向许不令。
刀剑出鞘、劲风猎猎。
七位顶尖宗师同时爆起,古今未有的骇人气势,几乎压碎了楼外飞雪……
第三十一章 泰山之力
大雪潇潇而下,很快盖住了雪坡上的白色棉被。
陈思凝拿着望远镜,仔细注视着小镇酒楼里的一举一动,听不见声音,眼神有点茫然:
“许公子这是在做什么?怎么喝起酒来了……好像还在聊天……”
祝满枝也拿着一只望远镜,仔细打量酒桌旁的人:
“那个擦剑的,肯定是北齐剑仙燕回林,其他人不敢在许公子面前这么装腔作势。快看……楼梯上又出来两个,那个穿银狐裘的看起来好有气势,说不定就是北齐的国师左清秋。”
陈思凝虽然不认识人,但这些名字可听说过,全是当世最顶尖的武人了,光看举手投足的气势,便知道都是些危险人物。她总算明白许不令为什么不带着她了,就这场面,她进去和估计都站不稳。
“怎么办?对方有三个高手,左清秋听说比许公子还厉害,这不是入套了吗?”
祝满枝也有点紧张,强自镇定道:“没事,离得远,许公子轻功举世无双,肯定跑的掉,我们准备撤……诶?”
祝满枝话没说完,就见客栈的房顶上,又无声无息出现三个人,落在门外,锁死了所有退路。
陈思凝脸色一白,知道大事不妙,当即就要起身:
“遭了,中埋伏了,至少六个宗师……”
“等等……我爹!我爹!”
“嗯?!”
陈思凝起身的动作一顿,偏头看向喜出望外,用力拍打崔小婉肩膀的满枝,连忙把她拉住了,蹙眉询问:
“你爹?剑圣祝六?”
祝满枝眼睛里全是小星星,“对对对,好像还有小宁她爹。”
“清夜她爹是谁?”
“毒士厉寒生,打鹰楼楼主,我爹的顶头上司……快看快看,要打起来了!”
陈思凝心中惊涛骇浪,来不及细想下面的阵仗有多大,便又拿起了望远镜,看向小镇的客栈……
————
残烛在劲风中摇曳,墙壁上魅影交织。
刚刚还对酒当歌的客栈大堂,在一瞬间气氛崩到极点,继而油倾斜出密布整个客栈的拳风剑影。
宗师级的高手,静如处子、动如雷霆,肯定不会和江湖喽啰一样瞎吆喝,虽然气势骇人,却又安静的有点诡异,除开拳风剑鸣,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在这种极端的爆发下,隋进山和韩先褚两个文人,已经在画面中静止。
甚至连窗外的风雪、烛台的火苗、酒杯低落的水花,都已经定格在夜色中。
客栈中能动的,只有往中心聚集的七个人间巅峰武人。
许不令手中长槊,刺破空气中的些许烟雾,发出细微却又刺耳的颤鸣,极速逼近燕回林。
燕回林从凳子上站起,力道震碎了坐下的长凳和面前的酒桌,长剑‘欺霜’在空中显出波纹般的律动,点向槊锋尖头,身形却往后移去,顺势拉住了韩先褚的肩膀。
左清秋凌空跃下,银色狐裘展开,五指如勾抓下,犹如从天而降的塞北雄鹰,指尖白皙无痕,却带着比燕回林剑尖更恐怖的威慑力。
北腿宗师石进海紧随其后,膝盖踢烂了围栏,碎木飞屑在空中缓慢下落,人影已经到了碎屑的前方,能摧山断海的右腿,如同凌空砸下的钢鞭,直取许不令手中长槊的槊杆。
三位北齐顶尖宗师联手合击,哪怕其他两人较之许不令有差距,但只要左清秋在,基本上就是必杀之局;这就和贾公公带着宋英、老乙围杀一人一样,若是世上有人能全身而退,那皇城里的天子早死一百回了;更何况后面还有战力不逊色这三人的打鹰楼三大当家。
被众人兵锋所指的许不令,已经入了必败之局。
不过,许不令武艺再高,也没自大到,能单挑世间最强六个宗师的地步。
只见许不令双手持槊踏碎一块块地砖,一往无前刺向燕回林。
而许不令的正后方,速度最快的厉寒生,几乎是飞着到了许不令的头顶,手掌看似绵软,却蕴含着开山裂石的恐怖力道,直击凌空落下的左清秋。
剑圣祝六和北疆陈冲并驾齐驱,一枪一剑锋刃在前,剑锋所指之处,同样是左清秋。
七人都是站在这个世界最顶尖的武者,碍于修行路数,速度有快慢,但反应相差无几。
变数忽如其来,连左清秋都来不及做出表情,但北齐三人的眼神,明显都出现了变化,身上动作也随之转变。
燕回林松开了韩先褚的肩膀,剑尖点住槊锋,身形往后急退。
石进海双手拍出两块碎木,直击祝六和陈冲的兵刃,下劈的右腿强行收力,转而用左腿扫向了左清秋的肩膀。
凌空无法借力,这一下完全是舍身相救,放弃了所有防护。
许不令眼见刺不到燕回林,当即全力上挑,一式霸王举鼎,扫向了凌空落下已经无力回援的石进海。
与此同时,厉寒生的手掌,也和左清秋对在了一起。
轰——
震耳欲聋的闷响,彻底压碎了飘摇不定的烛火。
刚刚汇聚在一起的七人,如同点燃的爆竹般炸开,飞散向四方。
被长槊扫在腰间的石进海,如同被高高砸起的马球,撞烂了高楼的屋顶,在客栈穹顶留下一个大洞,空中有血水洒下,没被直接劈成两段儿,全依仗左清秋借力退开之前稍微推了一把。
左清秋与厉寒生对了一掌,身形又回到了二楼围栏。燕回林则已经站在了大堂最里侧的墙壁边缘。
一次合击之后,所有人又恢复了静止。
虽然动作招式很多,但所以的一切都发生在一瞬之间,在随进山和韩先褚眼里,只是看到许不令忽然榻碎地板,然后所有人都换了位置,屋顶上破开一个大洞,其他的连残影都没看清。
韩先褚被拉了一把,一个踉跄差点倒地,脸色煞白的左右看去,还没搞清楚当前情况。
隋进山则连连后退,颤声道:
“国师为何停手?”
石进海从屋顶上落下,左清秋瞄了一眼,石进海肋下被槊锋扫出一条两尺长的伤口,虽然强行避开了要害,但也伤的不轻。
左清秋眼中隐怒,望向韩先褚:
“你们什么意思?”
韩先褚连几个人怎么打的都没看清,完全处于懵逼状态,哪里明白自己什么意思。
韩先褚还想询问厉寒生等人怎么不打了,许不令已经走到跟前,不等韩先褚开口求饶,就把韩先褚给扔出了窗外,顺便来了句:
“此地凶险,韩大人暂且退下。”
韩先褚连话都说不出,整个人就飞出了窗外,摔进了一辆马车里。
厉寒生眼神阴郁,冷冷注视左清秋:
“大玥虽一分为二,但终究同出一脉,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国师大人不会真以为,我们圣上敢冒着引漠北世仇入关的骂名,来对付先帝长子吧?”
这句话明显是离间计,为的便是坏东玥和北齐的联盟。
许不令在楼船上接到老夫子书信后,第一时间就写了密信,送给远在江南无事可做的两个岳父。
然后厉寒生就和吴王谏言,说出使北齐可能会被许家阻挠,主动请缨给使臣保驾护航。
厉寒生在岳阳君山岛抢许不令的玉佩,在菩提岛抢许不令的玉玺,还杀的血流成河抢到手,硬把许不令逼的跳了海,世上没人会相信这俩会是翁婿的关系。
厉寒生建立打鹰楼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宋氏赶尽杀绝,本来厉害生准备在西凉军破江南的时候,给东部四王一个背刺,这次,也算是把背刺给提前了。
以当前局势来看,东部四王自身难保,绝对干得出拉拢北齐对同胞下刀的事儿。
但东西两玥同出一脉也是事实,真拉拢北齐灭了许家,北齐壮大后天下还是得改姓。东部四王联合关中,先灭了左清秋这根北齐顶梁柱,从而解决了外患,然后和长安城和谈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韩先褚带来的人,都直接和许不令一起动手了,那无论左清秋怎么猜测都没意义了,连东部四王都没法解释,和朝廷斗了十几年的打鹰楼,为何临阵叛逃投了朝廷。
左清秋眼神微冷,盯着下方的许不令:
“我就说你怎么敢一个人大摇大摆过来。东玥已是刀下鱼肉,还想着为你许家扫清外敌,当真蠢如猪狗。”
许不令手持长槊斜指地面,摇了摇头:
“这是我和东部四王的事儿,就不劳国师操心了。杀。”
话音落,许不令和厉寒生再次暴起,冲向二楼围栏,直逼左清秋。
剑圣祝六手持铁剑,刹那来到燕回林面前。
北疆陈冲则扑向了身受重伤的石进海。
“撤!”
左清秋冷哼一声,挥袖拍烂围栏,以碎木阻挡袭来的两人,飞身而起从屋顶的破洞跃出了客栈……
第三十二章 宗师之威
轰隆——
三名宗师撞破屋顶,让老客栈的穹顶直接垮塌,巨大声响惊动长街,引来惊呼声连连。
楼外大雪纷飞,左清秋长发在风中飞散,银色狐裘上的绒毛被劲风压平,快的好似游移在冰原上的雪狐,眨眼跃到了街对面的房舍。
许不令紧随其后,手托龙纹长槊,凌空以开山之势劈下,槊杆在空中抡成半月,几乎贴着左清秋的发梢砸在了落脚处。
瓦片和木梁的碎裂声中,左清秋落脚的房舍屋檐被劈的粉碎,连同下方的木制墙壁一起,被劈出一条直至墙根的巨大裂缝,露出后方满眼惊悚的酒客和妓女。
虽然气势骇人,但左清秋显然不是一招死的江湖蝼蚁,毫发无损再次往前扑出,逃向另一栋房顶。只是身在半空之时,和许不令一同追杀的厉寒生已经到了近前,抬手便是一记炮拳。
厉寒生的天赋,在许不令之前,是公认的江湖第一人,二十出头才开始习武,用十余年时间走出了寻常武人一辈子都走不完的路,战力强到匪夷所思。
虽然厉寒生不用兵刃,但一身武艺内外兼修、刚柔并济,在菩提岛的血战中,以刚猛迅捷著称的北疆陈冲,便是差点被这一记刚猛到极点的炮拳,打的钉在了石头上。
不过,左清秋也不是陈冲,先不说天资,光是所修武学之上乘,都远超时间任何一人。许不令家底再厚,所学武艺也是从江湖搜集而来,而北齐国师一脉的武艺,可是自三百年前的战神左哲先开始,一脉相承至今,从未断过代。
眼见冲击力骇人的拳风袭来,左清秋没有丝毫避让,以掌心接住拳头,化刚为柔便卸了力。
厉寒生眼神天色带着几分阴郁,原本没什么感**彩,只有真正打起来的时候,才会显露出那份站在世界顶端的桀骜,和专属于武人的狷狂。
“班门弄斧!”
发觉一拳冲出不着力,厉寒生右臂衣袖骤然鼓涨,继而炸裂,握紧的拳头弹开,五指绷直,带出一声爆响,如果前方是快石头,许不令丝毫不怀疑,这一下能直接把石头崩裂。
以柔劲卸力,首要条件就是动作得比对方快半分,才能把刚猛拳劲带偏化解。
而世上能快过厉寒生这一记贴脸‘反向’寸拳的,恐怕只有巅峰时期的贾公公。
左清秋掌心巨力袭来,整个左边身体明显晃荡了下,后背狐裘鼓涨,继而整个人往后飞了出去,撞碎了路边一根挂着灯笼的柱子后,又撞在了街边茶肆的墙壁上。
嘭——
砖石墙壁,被撞出一个半圆凹坑,左清秋却连眉毛都没皱一下,只是略显惊异的说了句:
“名不虚传!”
巅峰武人厮杀,根本没有停下来聊天的机会。
许不令一槊劈开墙壁后,靴子便在青石街面上,留下两个龟裂脚印,衣袍在飞雪中卷出旋涡,龙纹长槊如游龙探海,刺向刚刚被厉寒生崩出去的的左清秋,几乎和左清秋同时抵达墙壁前。
槊锋来到身前,左清秋刚稳住身形,没有躲闪余地,抬手双掌合拢,强行夹住了两尺槊锋。
许不令被誉为‘龙筋虎骨麒麟劲’,说简单点就是体魄强横如龙虎力量非人,连外家功夫走到极致的司徒岳烬都被正面砸趴下,世上能正面角力的根本不存在。
左清秋强行夹住槊锋,泰山压顶般的力道便自手心传入双臂,虽然胳膊纹丝不动,但脚下明显站不住了。
“嗬——”
许不令一声轻喝,本就被撞成凹坑的墙壁,在巨力袭来瞬间炸裂,飞洒的砖石在房舍中击碎了大片家具,发出万箭齐发似得嗡鸣声。
左清秋试图稳住身形截停槊锋,无奈脚下根本站不住,整个人被槊锋推的飞速后退,直至撞碎了后方另一面墙壁。
许不令势不可挡前冲的同时,猛拧槊杆,想要搅碎左清秋的双手。
但全力之下,槊杆拧成了麻花,左清秋双掌之间的槊锋都未曾偏移,就好似刺进了合拢的铁钳内。
许不令见此,在冲出房屋的瞬间,便改前刺为上挑,以霸王巨鼎之势,将黏在槊锋上的左清秋直接挑起。
左清秋也借此腾身而起,在脱离长槊攻击范围后崩直双臂,把自己推向街边的房顶。
这一下本是想拉开距离,只可惜左清秋被挑起,刚刚从屋檐外露出身体,从上方飞驰而来的历寒生,抬手便是一式通背拳的金龙合口,落在了左清秋格挡的双臂上。
金龙合口是通背拳最强杀招,自脚跟发力至腰腹再到双臂,集全身之力与双手拍出,中者非死即残。
左清秋方才还能游刃有余招架,结结实实挨了这一下,却是直接变成了脱膛的银色炮弹,把街边院落围墙,斜着撞了个对穿。
轰轰——
砖石碎裂声不断。
街边上有行人,基本上到这时候,才看清三道影子从客栈里冲出来,在街上横冲直撞,连四散而逃都忘了,只是愣愣看着这几个怪物,摧残着小镇本就不多的建筑。
而远方雪坡上观战的陈思凝,就只能用震撼来形容此时的心情了。
半步宗师的武艺,让陈思凝能勉强看清几人的动作,但也正是因为看清了几人的动作,才让她感觉到了窒息般的绝望,第一次发现人和人的差距能这么大。
陈思凝举着望远镜,连眼睛都不敢眨,在废墟中寻找着左清秋的踪迹。
而祝满枝则是把目光放在客栈里,神色紧张,此时急声道:
“快快,看那边……”
话音刚落,一声龙吟般的剑鸣,便在塞外风雪中响起。
飒——
墙壁被破开的巨响紧随其后。
本就没有了屋顶的客栈,南侧墙壁被破开一个两人宽的缺口。
浑身是血的石进海,上衣全部碎裂,胸口出现一个空洞,撞在了巷子另一侧的墙壁上,目如铜铃充满血丝,难以置信瞪着祝六,含着血水最后说了句:
“好剑。”
缺口后方,祝六的衣袍上也多了几条血口,提着铁剑大口呼吸,扫了一眼必死无疑的石进海后,便又冲向了和陈冲酣战在一起的燕回林。
祝六受封剑圣,剑术几乎走到了尽头,无人能出其右。
但融百家之长化为一剑的代价,就是只有这无坚不摧的一记杀招。
在幽州唐家,这记惊世骇俗的杀招亮了像,结果就是全世界都知晓了剑圣祝六藏了这么一手。
杀招得藏着才叫杀招,露了脸之后,哪怕再厉害,人家躲不过,提前提防总是可以的;这就导致了杀力无双的当代剑圣,直接变成了宗师五五开。
北齐剑仙燕回林,本就是走轻灵路线的剑道宗师,路数和东海陆家大同小异,花中猎蝶叶不沾身,将轻灵飘逸发挥到极致。
在明知和祝六贴脸就死的情况下,燕回林根本不给祝六正面出剑的机会,打了半天没被祝六所伤,反倒是在祝六身上磨了几条口子。
这也是为何打着打着,祝六会忽然和陈冲交换对手,先把皮糙肉厚但受伤行动受损的石进海戳死。
石进海也是北齐货真价实的顶尖武人,死这么快,非战之罪,只能说吃了措不及防被四人偷袭受伤的亏。
本就是四打三,在石近海黯然倒下之后,就变成了四打二。
都是世间最强的一撮顶尖武人,没有谁不是天之骄子,哪怕所有人中稍弱一些的北疆陈冲和燕回林,也是名声在外的一方巨擘,想一挑二斩杀对手,几乎不可能。
接下来的场面,没有悬念的变成了追逐战,左清秋从废墟中起身后,便往北方飞驰避战。而燕回林则且战且退,往南方逃遁。
两人被近身死死咬住尾巴,没有任何喘息的空隙,想逃走也难比登天。
局面开始往许不令等人这边倾斜,左清秋的人头,好似已经成了囊中之物。
但所有人都没注意到,左清秋和燕回林的距离逐渐拉远,而追杀的许不令和祝六等人,也在不知不觉间分成了两波……
第三十三章 人间之巅(万字大更)
嘈杂声响彻马鬃镇,镇子上百姓四散奔逃。
雪夜下的小镇,好似落入了几只年兽,横冲直撞间,街道两旁建筑崩裂坍塌,碎木和石块四处飞溅。
左清秋身上狐裘猎猎,在房舍顶端飞驰,虽然正面中了一掌金龙合口,但提前提防以双臂格挡往卸力,身体依旧没有受到损伤,速度快得惊人。不过一边倒挨打,被对手压制占尽先机,想要从容离开,显然也没那么容易。
许不令手持长槊,死死咬在左清秋背后,槊锋几乎能触碰到飞扬狐裘的尾端。
追逐并未持续太远,也就越过的两栋房舍,身侧的厉寒生,便抬手贴在了许不令后背,继而全力爆发,把许不令往前推了出去。
许不令本就处于速度极限,借住背后的力道,速度再次拔升,犹如脱弦之利箭,追到了左清秋后方,长槊刺出发出一声爆响,直取左清秋背心。
凝聚两人力道的一记平刺,加上龙纹长槊无坚不摧的锋锐,这一下只要刺中,即便左清秋背后垫着铁板软甲,同样是透心凉的下场。
左清秋避无可避,奔跑间右脚往后踢去,犹如蝎子摆尾,精确命中槊杆。
啪——
脆响声中,凝聚巨力的龙纹长槊被踢得往上抬起,从左清秋后脑上方堪堪擦过。
左清秋顺势右腿绷直,以一个不可思议的姿势,往后来了记侧踹。
许不令处于前冲之势,难以收回刺过头的长槊,但对左清秋踹回来的一脚岿然不惧。
武夫力从地起,身体还在前冲的时候往后踢人,尚未出手便已经自行卸力,即便有通天之力也发挥不出多少。
许不令右手松开槊杆,五指化为虎爪,强行扣住了左清秋踹回来的靴子,继而全力往侧方甩去,想扔到厉寒生面前,直接一套把左清秋连死。
只是左清秋也绝非泛泛之辈,被一把甩得腾空之时,双掌猛击地面砖石,内劲灌注之下,整个人就变成了斜着往侧上方飞去。
武人交手最忌讳腾空,因为无处借力腾挪,能让你安然落地站稳,除非对手是个瞎子。
宗师级的高手,武艺已经练到了返璞归真的地步,彼此配合根本不需要语言沟通,仅凭当前局势便能判断出最优解。
厉寒生见左清秋被高高抛起撞入街畔民宅,没有半点迟疑便身形暴起,直接冲向了左清秋的落脚之处。
武人尚未落地的瞬间被人贴身,无处借力就只能挨打,面对全力爆发的厉寒生,必然要吃一下狠的。
只是许不令抛出左清秋的瞬间,在狐裘飘动之时,惊鸿一瞥瞧见左清秋的背后,好像插着两柄兵刃。
许不令心中猛地一沉——从客栈打到这里,左清秋都是赤手空拳挨打,如果带着兵器的话,不可能不用。
“当心!”
许不令眼见围墙遮挡视线,厉寒生又要冲进院落,心中寒气骤起,急急开口提醒。
但这种宗师贴身搏杀的情况下,破招拆招全看预判,靠声音提醒显然已经来不及了。
街边民宅里声音嘈杂,里面摆着花圈儿和一尊棺木,有披麻戴孝的百姓跪在旁边,棺木前放着案台和木鱼、香火等物,但一直在法案前念经诵佛的和尚,不知何时已经消失在了法台前。
厉寒生大步冲入院门,目光锁死左清秋落地之处,双掌已经往前探出。
可就在跨过院门的一瞬间,只听一声震耳欲聋的:
“我佛慈悲!”
一根铜头禅杖,从院门侧方扫出,自下往上砸向厉寒生的腰腹,禅杖后露出两截僧袍的袖子。
厉寒生显然没料到马鬃镇还藏着一个身手如此狠辣的高手,冲进院门的瞬间,即便反应过来,惯性作用下也来不及避让,只能稍稍用手掌格挡。
嘭——
闷响传来,震散了院墙上的积雪。
厉寒生仓促之间回防,根本招架不住对方蓄力已久的一击,势大力沉的铜头禅杖,依旧砸在了厉寒生腰腹之上。
本来在前冲的厉寒生,身体被砸成了弓腰的虾米,继而化为利箭往上方激射,撞烂了院门的门梁。
这一下升空足足三丈有余,连远处雪坡上的三个姑娘,都肉眼可见地瞧见一道人影,从混乱小镇中冲天而起。
左清秋稳稳当当落在院中,落地之时,身上的银色狐裘自行滑落,露出一袭云纹锦袍,眼神冷冽:
“你真以为,尚未结盟,我便会把东玥使臣当做生死袍泽,不做半点提防?”
话落之时,左清秋已经从腰后拔出寒铁双锏,屈膝绷直便又再次弹起,犹如持着两根打神鞭,砸向被击上半空的厉寒生。
被暗算腾空的情况下让左清秋近身,厉寒生几乎必死。
许不令在喊出声音的同时,便已经大步奔行,手中长槊化为标枪掷出,扔向半空中的厉寒生;同时腰间醉竹刀出鞘,在雪夜中带起一线银芒,截击想要追杀的左清秋。
长槊和许不令几乎同时抵达院墙上方。
厉寒生嘴角渗血,明显受了内伤,表情却没有丝毫变化,抓住掷来的龙纹长槊,被长槊的力道拉扯得往民宅后方落去。
许不令在半空旋身如风,开山裂石的一刀,劈向左清秋。
左清秋追杀无望,寒铁双锏交错在身前,架住了醉竹刀,刀身蕴含的力量倾斜,左清秋被砸回了对面,撞裂了地上的石砖。
二十八路连环刀环环相扣,左清秋来不及变招,第二刀便已经落下。
铛铛——
两刀下去,左清秋长靴在石砖上踩出两个凹坑,双臂纹丝不动,身形却矮了一截。
不过连环刀只能单挑,有人插手其招自破。
旁边挥出一记禅杖的半面佛,此时也到了左侧,穿袈裟戴佛珠,慈眉善目的脸上却带着狰狞嗜血的狂笑:
“接爷爷一锤!”
第三刀尚未劈下,铜头禅杖已经砸到了面前。
许不令眼神冰冷,右手的刀锋并未停滞,依旧势大力沉的劈在了左清秋的双锏之上,左手则往斜上方探出,手臂绷直,直接抓住了砸下来的铜头禅杖。
嘭——
巨响过后,许不令脚下的砖石四分五裂,但身若千年劲松般纹丝未动,连手臂都没颤一下,把全力砸下的铜头禅杖,硬生生停在了左手中。
半面佛猖狂的笑意猛地一僵,眼中显出错愕,显然这辈子第一次瞧见,能单手正面截停他手中铜锤的人。
“臭秃驴,给老子死。”
许不令可不给对手半分适应的余地,接住铜头禅杖的瞬间,便把铜头禅杖硬拽向自己,左脚侧踹出去,正中半面佛胸口。
左清秋就站在许不令身前,寒铁双锏架住许不令劈下来的刀锋。此时许不令分心击退半面佛,右手的力道也到了强弩之末再难寸进。
左清秋猛震双臂将直刀掀开,继而便是如同神将擂鼓般,寒铁双锏往下抽向许不令。
锏乃战阵最强破甲兵器,四面十八节,虽然是钝器,却融合了刀剑锤棍的优点,非力大无穷之人不能使,用好了裂石破甲几乎无所不能。
左清秋手中双锏的力道,显然比半面佛恐怖。
许不令踹飞半面佛的同时,收刀以左手抵住刀背,想强行架住寒铁双锏,不曾想“叮——”的一声脆响过后,连司徒岳烬九环刀都能砍断的醉竹刀,竟然被这一下直接砸成了两截。
许不令本就单脚侧踹金鸡独立,双臂能接住力道却没法扎根大地,身体也被砸飞出了院门。
三人交手不过一瞬之间,而接住长槊飞出去的厉寒生,也才堪堪落在房顶上。
在外人眼里,只看到许不令和半面佛同时往两个方向飞了出去。
半面佛撞烂了院子的围墙,却没有倒地,扣住院墙砖石稳住了身形。
许不令飞出院落,半空便以断刀轻点街面,落地便稳住了身形。
许不令低头看了看手中的半截刀柄,虎口隐隐发麻,如果不是带着上官擒鹤的手套,恐怕能被醉竹刀的刀背切进肉里。
叮当——
许不令把断刀丢在地上,从腰间抽出满枝的名剑‘湛卢’,剑锋斜指地面,看向站在院门里的左清秋:
“好兵器。”
左清秋将铜头禅杖踢向了半面佛,大步走出院门,并未言语。
厉寒生擦干净嘴角的血迹,手持龙纹长槊站在屋顶,此时才来得及扫一眼偷袭他的人;瞧见对方穿着僧袍,脸上带着疯子般的笑容,还有所用的兵器,厉寒生眼神微冷:
“天竺妖僧半面佛,你还没死?”
半面佛接住禅杖,乐呵呵回了一句老话:
“贫僧想去见佛祖,无奈佛祖不想见我啊。”
许不令手持长剑,听见‘半面佛’这个名字,眉头稍微皱了下。
肃王封地就在西域附近,对关外的恶匪有所记录,半面佛在西域横行多年,不图钱财女人只以杀人为乐,癫狂嗜杀血债累累,名声大到中原人都看不下去,还有不少侠客出关围剿过,只是都是有去无回。
后来听说半面佛在西域杀了个天竺高僧,高僧临死前点化了他,就此收敛了半年,也只收敛了半年。
再次显世之后,半面佛便有了现在的混号,穿一袭僧袍乐善布施,四处寻觅‘有缘人’传道,听懂了就算给对方开悟,听不懂就给对方‘开脑洞’,甚至有个‘开颅禅师’的骂名,喜怒无常完全是个疯子。
而且半面佛所修武学相当特殊,皮糙肉厚出了名的抗打,方才他那一记侧踹,寻常人绝对断几根肋骨,半面佛此时却和没事人一样,只是拍了拍身上的袈裟便恢复如初。
许不令转瞬间分析完局势,和厉寒生互换了个眼神,便提剑飞身而上,再次逼向左清秋。
厉寒生知道半面佛抗打,杀力稍逊一筹,此时最好的法子就是不管半面佛,先联手击杀左清秋。
厉寒生余光扫了一眼,祝六和陈冲已经到了半里开外的建筑群中,追杀东躲西藏的燕回林,他吹了声口哨,从房舍上方跃下,逼向左清秋背后。
半里开外,祝六持剑在房舍间游移,与陈冲一起追杀燕回林。
但燕回林毫发无损,一个宗师且战且退光想着跑,燕回林走轻灵飘逸路线,速度甚至比持铁枪的陈冲还快些,想要堵死谈何容易。
祝六持剑追杀,在逐渐把燕回林逼向死角的时候,忽然听到远方的口哨声。
祝六余光扫了一眼,此时才惊觉距离许不令太远了,知道中了调虎离山之计,当即放弃对燕回林的追杀,折身往许不令的方向全力飞驰。
只是半里的距离,说起来不远,宗师级的高手跑过去用不了多久,但对方也都是宗师级的高手,跑半里地的时间,足够双方互换数百招死十几回了。
祝六刚刚跃上围墙,远处的厉寒生也从房舍上方跃下。
而便在此时,一声空灵剑鸣,几乎响彻了整个小镇!
咻——
民宅内外。
许不令持剑逼向左清秋,尚未近身。
厉寒生跳下屋顶,正欲前后夹击,只是刚刚跃出屋檐,下方的灌木便骤然炸裂。
三尺寒锋伴随空灵剑鸣而出,直刺从上方踏过的厉寒生。
这一剑太快,虽没有‘撼山’那般无坚不摧的暴躁,但灵巧到了极致,空灵剑鸣犹如水滴落入寒潭,空灵幽寂,雪亮剑刃可见淡淡波纹,就好似在如镜寒潭中,掀起阵阵涟漪。
此剑与燕回林的剑异曲同工,但论剑术的造诣,超出燕回林太多,就好似许不令和祝六同时用‘撼山’的差距,一眼便能瞧出燕回林的剑术,是从这一剑上领悟而来。
泣水剑?
棺木刚刚炸开,剑锋探出,尚未露出人影,许不令眼中便露出异色。
北齐历代国师都是当代人杰,军政治国的才能上可能有庸手,但论起武艺,没有一个是泛泛之辈。
就和左清秋雄踞漠北一样,北齐上任国师左启明,同样是漠北最强武人,在老剑圣祝稠山那个年代,威慑力不弱于现在的左清秋半分。
北齐国师是北齐国相帝师,朝堂上的一把手,极少亲自出面打打杀杀,左启明出手记录很少,但仅有的几次战绩中,最出名的就是其剑术,据记载便是:
‘剑锋凌波,如泪入寒潭’。
‘泣水剑’的名号由此而来。
许不令虽然没亲眼见识过泣水剑,但光靠着此剑的风采,便确认剑客的身份。左启明销声匿迹已经二十来年,早已经是传说中的人物,没想到竟然还活着!
厉寒生同样认出了下方剑客的来头,但作为被偷袭的目标,显然没法想那么多。
棺木炸开,寒锋利刃已经到了脚下,碎木横飞间,身着羊皮袄的老人,双目犹如锁死猎物的鹰隼,以必杀之势,不留半分余地。
厉寒生自从发妻死后,永远保持着阴郁的面容,哪怕是在菩提岛,也未曾有过太大情绪波动,但此时此刻,阴郁的双眸中,终于显出了怒不可遏:
“干你娘……”
顷刻之间,被两个不讲武德的宗师偷袭两次,次次杀招,即便是泥菩萨都会冒火,更何况是厉寒生。
但宗师级的高手会在搏杀时骂娘,也代表着确实没办法了。
精准迅捷的剑刃,抓住了稍纵即逝的契机,在最不可能的时候,把剑送到了厉寒生近前。
不过好在,从下方偷袭,距离头颅、脖颈、心脏等死穴比较远。
厉寒生来不及收回长槊,硬咬牙拧转身体,以腹部接住了这一剑,同时腿如霹雳,踢向了在北海枯坐二十年的牧羊人。
嚓——
血光飞溅。
左启明眼神古井无波,就好似江边垂钓的老叟,动作轻描淡写,剑锋一触即收,便又落回了地面,只在空中留下一线血珠。
厉寒生以长槊点在地面,把身体推向了民宅右侧,落地强行站稳,腰腹却血流如注,被这一剑刺了个对穿。
一击得手,对方不会给半点机会。
左启明再次飞身而上,剑锋锁死厉寒生要害。
许不令眼睁睁看着左启明一剑得手,只隔着一道院门却难以驰援,眼神暴怒,提剑直刺对冲而来的左清秋。
半面佛带着猖狂大笑,撞烂院墙,铜头禅杖再次扫向许不令身侧。
忽然变成三打二,厉寒生被偷袭两次身负重伤,局面在顷刻间急转直下。
厉寒生以长槊逼开左启明后,不顾后背强行冲向左清秋,对许不令怒声道:
“走。”
厉寒生遭受重创,被三名宗师合围根本跑不掉,这一身‘走’,是让许不令走,他来牵制。
话语没有丝毫犹豫,不带半点感情,就好似舍弃的不是自己的命。
也可能从发妻横死那天起,厉寒生就已经死了,活在世上,只是为了赎罪而已。
这一声走,既可完成灭宋氏的心愿,又能补偿此生再不敢面对的女儿,这就够了。
只是,许不令不喜欢这种悲情戏码。
在这世上,能当面杀他身边人的,还没生出来!
“你一边去。”
许不令怒发冲冠,近乎咆哮似得说出这句话,手中剑锋不带丝毫保留,一记‘撼山’就送到了左清秋面前。
龙吟般的剑鸣响彻雪夜,虽然不及祝六那般出神入化,但蕴含的力道却比祝六夸张太多。
左清秋才智超绝,对许不令的天赋早有预判,见其和祝六在一起,便猜测许不令学过这一招,在许不令近身时,已经交差双锏格挡。
但左清秋预判了许不令的天资,却还是小瞧了许不令的力量有多恐怖。
剑锋太快,数十年未曾展露锋芒的宝剑‘湛卢’,一瞬间震落了剑刃铭文中的些许污迹,剑尖刺在了寒铁双锏之上。
雪亮剑刃不见丝毫弯曲,不带半点停留,继续往前。
左清秋交叉的双锏,肉眼可见地被压向胸腹,直至撞在了胸口,即便剑刃没能穿透铁锏,这蛮狠力道,依旧倾斜在了左清秋身上。
嘭——
左清秋身上的锦袍炸裂,露出后背古铜色的矫健肌肉,继而身体被双锏撞出去,往后横飞撞入灵堂,直至破开了灵堂的墙壁。
厉寒生急冲驰援,瞧见着惊世骇俗的一幕,着实给惊了下。
发现女婿有点夸张,自己好像不用死了,当即放弃解围,反手就是一记回马枪,扫向杀过来的左启明。
许不令击退左清秋,身体也被铜头禅杖砸中,他仅以左臂格挡,身体被砸得往右侧横飞,但这显然不是什么大问题。
许不令未等左清秋从灵堂里折返,在空中翻身一圈儿,双脚已经踩在了右侧的围墙上,全力猛踏,震塌了砖石围墙,身形如利剑逼向堪堪抬起禅杖的半面佛。
“给我死!”
许不令眼神近乎狰狞,光从神色来看,比半面佛更像个武疯子。
半面佛用数十斤重的铜头禅杖,想要轻灵如风显然不可能,瞧见许不令眨眼便折返,眼中明显露出几分惊愕。
但武夫一道,年龄大可能会影响爆发力,反应和对武道的见解却不会受丝毫影响,特别是走内家功夫的宗师。
就和贾公公一样,只会越老越妖,越老越妖。
左启明是内家巅峰人物,曾任北齐国师,从来不缺对全局的掌控力,此战从头到尾的各种变数都算在心里,并做出了完美的应对之法。
在左清秋被击飞的同时,左启明便放弃了对厉寒生的追杀,身形跃起扑向许不令,顺带躲过了厉寒生扫回来的回马枪。
半面佛甘愿为北齐买卖,便是因为被左启明打服了,对左启明非常地信任。眼见避不开许不令干脆不躲了,直接往前一步用胸口去接许不令的剑刃。
许不令的剑只要穿过去,百分百被半面佛用肉身卡住,无力回防左启明。
以命换命的事情,许不令显然不会做。在剑刃触碰到袈裟之前,便拧转剑锋,扫向了袭来的左启明。
单论剑术,许不令自然不如左启明,剑锋被左启明轻易挑开。
但许不令也没打算和一个剑道行家拼剑术。
双刃相接一声脆响过后,两把剑都被扫向了侧方。
而许不令握紧的左拳,在此刻顺势冲出,直击左启明羊皮袄的胸口,用的是八极拳中的‘登山探马’,至刚至阳杀力无穷,如果正面集中,以许不令的力道,在左启明胸口打个对穿都不奇怪。
左启明是内家高手,对这种江湖上随处可见的冲拳并不在意,拳头接触羊皮袄,身体便随拳风而动,顺势往侧方卸力,让许不令难以落拳。
半面佛还在身侧,若是这一拳逼不开左启明,被两人黏上了,接下来必然遭受重创。
回身的厉寒生瞧见这一幕,心中不由一沉,可还没来得及驰援,接下来的一幕,就把这位江湖上的一代习武奇才给惊呆了。
只见许不令一拳冲出,贴上左启明的羊皮袄。
左启明顺势卸力,肩膀刚有动作,许不令的左臂衣袖便骤然鼓涨,崩断了胳膊上护臂的系绳,继而修长五指弹开,崩在了左启明胸口。
嘭——
忽如其来的崩指袭来,力道全部倾斜在左启明胸口。
左启明可没有儿子那样年轻强横的体魄,被这一下直接被崩断了一个根肋骨,连人带剑倒飞了出去,凌空便喷出了一口老血。
许不令现学现用,威力这么大,自己也被惊了下,此时也算明白,就凭这鬼斧神工的一手,年迈的贾公公估计还真打不过厉寒生。
厉寒生眼神显出刹那的茫然,显然不明白,自己这手专破‘四两拨千斤’的绝招,是怎么被许不令学会的。
局势紧迫,也容不得人细想。
厉寒生见许不令一挑二没半点问题,掷出手中长槊刺向倒飞出去的左启明,身形腾起,又迎上了从灵堂上方跃下的左清秋。
左清秋瞧见亲爹被打断骨头,眼神越发冷冽,扔出左手铁锏,砸开了飞出去的长槊,右手铁锏则砸向厉寒生。
厉寒生内外伤俱在,哪怕体魄够强横能硬撑,身手也必然弱于左清秋,接敌的瞬间,就变成了一边倒的挨打。
许不令这边,在一拳击退左启明后,转身就全力对付半面佛,试图先瞬杀一个。
只是半面佛已经站稳脚跟,手中铜头禅杖虎虎生风,砖石墙壁触之及碎,扫向许不令各处。虽然兵器沉重动作稍显迟缓,但边打边退根本不给许不令下杀手的机会。
许不令连出数剑,在半面佛身上留下三道血口,半面佛却依旧保持着猖狂笑容,似乎连痛觉都没有,只是疯子般的纠缠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长剑太轻,硬碰硬反而吃亏。
许不令僵持不过几招,撞出围墙的左启明便又折身返回,加入了战局。
老国师左启明带来的压力,比半面佛要强上太多,经验老辣动作迅捷,哪怕断了根肋骨,也没有影响身手,几乎剑剑攻其必救,二人联手压得许不令步步后退。
而另一侧形势更加急迫,厉寒生被左清秋持铁锏追杀,短短几招便被压制住,口中再次吐出鲜血,不出意外再过几招就得被活活打死。
“他娘的!”
许不令眼见陷入困局,怒呵一声,丢出手中最后的宝剑刺向左清秋,给厉寒生解围。
左启明瞧见许不令这时候还敢丢兵刃,眼中明显有点意外,毕竟许不令又不是内家宗师,四两拨千斤的化劲儿不纯熟,有着明显短板,没了兵器,总不能用手抓他的利剑。
意外归意外,左启明手中利剑并未慢半分,在许不令丢出兵刃的瞬间,已经来到了许不令的胸口,半面佛也锁死了许不令的退路,避无可避。
只是没想到的是,许不令还真就抬手抓住了刺来的利剑,就和握着根钝铁片子似得,全力往背后猛砸,连带着握着剑柄的左启明一起,砸向了背后的半面佛。
左启明带着鱼尾纹的双目微微一眯,被拉得双脚离地,迅速拧转剑锋,试图搅烂许不令的手掌,可惜许不令手中的剑刃拧成了麻花,黑手套都不曾破烂半点,也没有丝毫血迹渗出。
等左启明察觉到手套有古怪时,为时已晚,整个人已经被抡在了半面佛身上,两个人一起被摔出了长街。
许不令逼开两人的瞬间,已经冲到了右侧的围墙下,抬手抓向钉在墙上的龙纹长槊,可刚刚抬手,忽然发现,旁边还插着把寒铁长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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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人交手数招,从半里外飞驰而来的祝六,总算抵达了已经变成废墟的民宅。
倒塌的围墙外,浑身是血的厉寒生,头发散乱近乎疯魔,哪怕遭受偷袭身负重伤,也未曾露出过半分惧意,招招以命换命。
但受伤不影响心智,却会拖累身手,腰腹被一剑洞穿,又遭受铜头禅杖重击,明显能看到厉寒生脚步不稳,双臂的力道也大打折扣,只能勉强卸掉铁锏的强横力道。
左清秋虽然后背衣袍破烂,也受了点内伤,但通神武艺傍身,这点小伤和没有区别不大,对付已经重伤的厉寒生,连衣角都未曾被碰到。
瞧见厉寒生被打成这样,祝六眼中也显出几分惊愕,飞身而上抬手便是一剑,试图截停左清秋的铁锏。
左清秋内外兼修,厉寒生全盛时期与其交手也胜负难料,本身战力就高过祝六一档,这点从左清秋硬防许不令的撼山就能看出来。
厉寒生见祝六过来驰援,直接提剑格挡,心中一沉,想要提醒,但宗师交手只在瞬息之间,根本没机会开口。
祝六手中铁剑挡在了左清秋身前,结果左清秋抬手就是开山裂石地劈下。
结果毫不意外,连许不令的宝刀都被砸成两截,寻常铁剑几乎没有任何招架之力就被砸断。
祝六眼神微惊,迅速后撤想拉开距离,左清秋却不会给对方喘息之机,反手就是一铁锏扫了过去。
祝六手中只剩下一截剑柄,没有兵刃格挡,避无可避的情况下,只能以双手抓住铁锏强接,但骇人力道还是把铁锏压到了胸口。
嘭——
实心铁锏砸下的力道不下于重锤,本就是钝器,哪怕穿着重甲照样内伤,被正面砸中,后果可想而知。
祝六闷哼一声,嘴中当即喷出血水。
“爹!”
雪坡之上,已经紧张到极点的祝满枝,瞧见爹爹冲上去差点被瞬秒,吓得直接站了起来,又被陈思凝给摁了下去。
陈思凝同样心提到嗓子眼,连大气都不敢出,不过也看出了此战的些许走向,急声安慰:
“冷静冷静,相信许公子。”
陈思凝能说这句话,是因为街道另一侧,局面同样惨烈。
左启明和半面佛被摔出院落砸在了街面上,尚未落地便已经稳住了身形。
半面佛脾气狂躁嗜杀成性,此时已经被击起了凶性,喉咙里呼喊着:“我佛慈悲,我佛慈悲!”,抡起铜头禅杖便又冲向院落。
只是这次,迎接他的可不再是轻飘飘的长剑了。
半面佛刚刚跃起,双手持铜头禅杖砸向院内,便听见‘铛——’的一声脆响。
脑袋大的禅杖铜头,被砸出了碗口大的凹坑,半面佛还未落地,就被砸的飞了出来,手中禅杖直接被震的脱手,飞到了街道另一头的房顶上。
许不令持着铁锏从围墙后跃出,此时入手才发现,这把和剑差不多长的寒铁长锏,也不知什么材质锻造,重六十多斤,密度大的吓人,比司徒家寻常的九环刀都重,怪不得能砸断醉竹刀。
许不令稍微掂量了下铁锏,再次冲向了街道上的两人。
半面佛撞入房舍取回兵刃,左启明则眉头紧促,显然晓得铁锏的破坏力有多大,没有选择正面硬碰硬,从侧面迂回,试图以剑技底蕴磨死许不令。
“来啊!”
许不令大步飞奔,铁锏在石砖上擦出一条凹槽,面对左启明从刁钻角度刺来的剑刃,连挡都懒得挡,左手抓住剑刃就是一锏砸下。
左启明武学造诣再高,经验再丰富,面对这种仗着神兵利器近乎不要脸的打法,也有点无计可施了,手中剑抽不回来,瞬间就被铁锏砸断。
剑客没了剑,面对同等级对手,几乎就只能挨打。
许不令握着半截剑刃,反手就是一掌,印在了左启明的羊皮袄上。
噗——
左启明虽然有所避让,但剑刃还是从肋下一穿而过,在背后爆出一串血线,直至插在街边廊柱上,人也跟着摔了出去,落地满嘴鲜血,竟是难以站起。
许不令这一下没有丝毫留手,打穿了左启明胸腔,基本上已经是死人了,他没有再理会左启明,提着铁锏脚步不停,冲到了街对面。
半面佛捡起铜头禅杖,堪堪从房舍里冲出,迎面就瞧见许不令旋身如风,劈头盖脸便是一锏砸下。
半面佛怒喝一声,横举禅杖格挡,却听‘挡——’的一声爆响,禅杖火星四溅,地面砖石炸裂。
手臂上巨力袭来,半面佛脸色瞬时涨红,近乎癫狂的想要把铁锏推开。
只可惜二十八路连环刀环环相扣,根本不需要抬,半面佛尚未发力,许不令第二下便已经砸了下来。
铛铛铛——
连续三下重击,砸在了半面佛的禅杖上,第二下半面佛便跪在了地上,第三下直接砸断了跟随半面佛不知多少年的禅杖。
连环刀有二十八下,没人搭救,半面佛几乎是必败的局面。
“啊——”
半面佛癫狂怒喝,强抬双臂格挡,同时往后倒去,准备以重伤换取一线生机。
沉重铁锏触及僧袍大袖,当即传出骨裂声响,胳膊应声而断。
“想见佛祖是吧!”
许不令神色凶戾,还想接第五下,直接一套把半面佛抡死,可眼角余光,却见民宅拐角处,祝六横着飞了出来,口吐鲜血衣袍满是血迹,右臂扭曲显然也被打断了骨头。
“嘶——”
许不令脸色骤变,迅速收力冲向了街角。
祝六没了佩剑,硬接左清秋数招,虽然给厉寒生解了围,但自己却差点被活生生砸死,摔在街面的积雪上滑出很远,和同样摔出去的左启明几乎撞在一起。
左清秋逼开了祝六,正欲灭掉悍不畏死的厉寒生,眼角也瞧见了亲爹满嘴鲜血摔了出来,脸色顿时一白,也冲出了围墙拐角。
许不令瞧见左清秋近乎毫发无损的冲出来,眼中有惊愕,提着铁锏飞身上前,抬手又是一记猛劈。
左清秋没有半分避让,反手便是一锏,和许不令硬碰硬的撞在了一起。
铛——
双刃相接,震碎满天飞雪。
刺耳爆响,几乎让附近的几人产生了耳鸣。
两人全力含怒而发,这可能是今夜冲击力最大的一次碰撞。
寒铁双锏依旧强横,彼此碰撞后依旧毫发无损。
但两个人扛不住了。
许不令和左清秋脸色同时涨红,巨大力量无处倾泄的反噬,几乎震伤了肺腑。
在碰撞的一瞬间,两个人又摔了出去,在雪面上擦出两道雪槽。
许不令卸完力弹起,虎口几乎失去了知觉,明显被震裂,黑色手套上出现了些许血迹。
左清秋同样不好受,右手虎口染红了手背,可见胳膊细微颤抖。
从地上起身后,左清秋看了眼艰难爬起的左启明,咬牙折身冲到跟前,抱起左启明往雪原遁去:
“走!”
半面佛不是真疯,差点死在这里,岂会再不要命的往上扑,转身就撞入了房舍。
厉寒生浑身是血,被偷袭怒火中烧不假,但都打成这样了,也有点心虚,没有去追赶,快步跑到跟前,查看祝六的伤势。
祝六在客栈里斩杀石进海,本就受了点伤,跑过来救人,结果被左清秋劈头盖脸一顿乱锤,身上虽然没有太多明显外伤,但钝器砸出来的骨折和内伤不在少数,右臂已经呈现出乌青之色。
许不令提着铁锏跑到跟前,低头看了眼,见性命暂时无碍,心里稍松了口气,但就祝六胳膊上的伤来看,以后还能不能用剑都是个未知数。
“这群孙子……”
许不令怒火满面,也来不及和两人寒暄,眼见左清秋逃遁,抬手往雪坡方向晃了晃,继而唤来追风马。
厉寒生受伤挺重,但宗师级别的武人,伤痛还扛得住,见许不令的动作,他蹙眉道:
“两国结盟之事以毁,不必涉险强留左清秋。”
许不令知道留不住左清秋,但那又如何?他提着铁锏翻身上马,冷声道:
“敢打老子岳父,追不上老子骂也骂死他,驾——”
话音落,骏马长嘶冲出街道,朝雪原飞驰而去。
祝六喘着粗气坐在地上,站起来都有点困难,看着远去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浑身的伤势,此时此刻,也只能开个玩笑聊以**:
“瞧瞧我这女婿,多孝顺。”
厉寒生腰腹血流如注,他擦了擦脸上的血水与汗水,用碎布把腰腹系紧,轻哼道:
“是孝顺,把我们哄过来,也不调查清楚底细,暗算我一个人抗了,白吃这么大个暗亏。”
“吃亏是福。”
祝六艰难的耸了耸肩膀,转头看向客栈的方向,怒声道:
“陈冲,你个王八羔子,还他娘没打完?”
“你们他娘又不是不知道我和燕回林打平手,这一辈子都打不完……哎呦,跑了……”
回应声从远处传来,很快又消散在风雪中。
镇子上彻底安静下来,但较之最初的祥和宁静,此时只剩下满街的断壁残垣……
第三十四章 白天不懂夜的黑(七千字)
塞外风雪连天,天地寂寂,出了马鬃岭便再无半点灯火。
许不令手提铁锏,纵马飞驰在郊野。方才高强度血战下来,体力损耗巨大,心跳如同擂鼓般,从衣袍上都能看到胸口的颤动,汗水从下巴滴落,软甲到外袍尽皆湿透。
虽然气喘如牛,但没有受伤,骑在马上也算休息,骂人的力气还是有的,洪钟般的呵斥声,几乎传遍整个寂静郊野:
“姓左的,有种别跑……”
“北齐莫非全是孬种,以多欺少加暗算还被打得落荒而逃,改名叫‘右浊春’算了……”
“堂堂国师屁股向着敌人,你他娘勾引谁啊你……”
“小桃花拜你这种人当师父,老子都替她不值,信不信老子以后带着她抱个大胖小子过来拜会你……”
追杀时叫骂也是个技术活,不光是泄愤那般简单,最主要的目的是激将,逼得对方怒火中烧,忍不住回头继续打。
但左清秋这个境界的人,对于这种小儿科的激将法也不会上当,背着左启明驱马飞驰,根本没有回头的意思。
追风马的产地便是漠北,数量再少也不会只有几匹,左清秋身为国师肯定有资格骑,而且左清秋今天安排了埋伏,自然也安排了退路。
此时左清秋拐入了地形复杂的马鬃岭,贴着山岭疾驰,路上不时绕过陷坑、放下圆木堵路等等。
许不令想要留下左清秋,但夜晚视野太差,不得不分心注意脚下的路况,若是追风马一不小心踩到陷坑绊绳,当场就得断马腿。
虽然只是隔着半里地,能隐隐看见前方的人影,但这种追法,想追上显然不太可能,路上不停越过路障,距离还是被越拉越远了。
踏踏踏——
两匹马一前一后飞驰,追出了十里地,许不令也骂了十里地。
左清秋一去不回,背影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直至连马蹄声都听不见了。
许不令沿着地上的马蹄印又追出了半里地,马速也渐渐放缓了下来,最终停在了草原边缘的丘岭上。
风雪席卷无边旷野,大雪纷飞下的草原犹如雪海,隐隐能瞧见几匹饿狼闻着血腥味在周边徘徊,天地间再难看到半个人影。
“呸——”
许不令翻身下马,吐了口唾沫,高负荷搏杀过后放松下来,从头顶到脚底都开始出现酸软疲劳,右手虎口也传来刺痛,稍微有点难熬。
许不令喘了几口气,从马侧取下酒葫芦,在雪丘的顶端盘坐下来,仰头灌了一大口,静气凝神开始调理近乎沸腾的气息。
大黑马出生在草原,天生的马王,对这片无边无际的天地,骨子深处带着几分眷念,此时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旁边,鼻腔喷出两道白雾,大有几分‘看看,这曾经是朕的江山’的味道。
许不令坐在雪岭上刚休息片刻,气息未平,后方远处,忽然传来了‘叮’的一声脆响,是刀兵碰撞的声音,在夜色中极为醒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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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鬃镇寂寂无声,本就不多的百姓和行商都躲藏了起来,些许倒塌的房舍燃起火焰,满目断壁残垣,看起来就像是刚刚遭受战火殃及的死镇。
街道中间,厉寒生和祝六坐在地上,北疆陈冲率先跑了过来,帮右臂已经骨折的祝六包扎着伤口。
陈冲用枪走战阵路数,大开大合杀力无穷,但追杀并不灵活,燕回林也不和他硬碰硬,在客栈那边被遛了半天,此时状态比许不令都好,身上别说血迹,连灰尘都没有。
踏踏踏——
马蹄声从远处响起。
陈思凝骑着追风马飞奔进入小镇,背后坐着崔小婉,祝满枝则一马当先冲在最前面。
“爹!”
祝满枝纵马疾驰,小脸儿上满是焦急泪光,跑到祝六跟前,尚未停步便飞身落了下来,也不敢触碰祝六,带着哭腔道:
“爹,你……”
祝六脸色发白,嘴角的血迹已经擦去,看到亲闺女,表情也恢复了平静,还露出了几分笑容,抬起能动的左手,在满枝头发上揉了揉:
“爹没事,这点小伤,还没你娘用擀面杖打人疼。”
祝满枝毕竟是大姑娘了,哪怕心里万分担忧焦急,也没有再像小时候那样大哭出声,只是手忙脚乱的拿起纱布金疮药,帮爹爹包扎伤口,想要责备爹爹几句,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只是吐词不清的呜咽了一句:
“娘知道了,非打死你……”
“呵呵……”
场面虽然惨烈,但父慈女孝的场面,颇感温馨。
厉害生坐在旁边,独自包扎着腰腹的伤口,余光扫了祝六和满枝一眼,天生阴郁的眼神微微动了下,又显出些许怅然若失的黯然。
可能是触景生情吧,想到了曾经一家三口住在山寨里的日子,那时候清夜还是豆芽似的小丫头,也经常这样傻乎乎地蹲在他旁边,动不动就哭,和现在冷冰冰的大姑娘天壤之别。
有些东西,越是触景生情,越是刺痛人心。
厉寒生目光转向了别处,只是看着满天的风雪,无声轻叹了下。
陈思凝把崔小婉从马匹上抱下来,面对三个江湖顶尖大佬,其实也不知道该怎么打招呼;心里面担心许不令的安危,便又翻身上马,朝着镇子外跑去,寻找追击敌人的许不令,小麻雀飞在前面。
许不令追杀左清秋,已经离开小镇跑出很远。
陈思凝追踪和反追踪能力都很强,沿着地面上还未被风雪掩埋的足迹,朝着西南方向追寻,观察仔细,也没有踩到阻挡追兵的陷坑。
月黑风高,飞雪连天。
陈思凝飞马追出近十里,路面上的足迹越来越淡,渐渐看不清了,心中不由焦急,正想开口呼喊的时候,小麻雀忽然从前方飞了回来,‘叽叽喳喳’叫着转圈圈。
陈思凝虽然弄不懂小麻雀的想法,但明显能看出这不是发现许不令踪迹的反应。
难不成撞上了其他人?
陈思凝心中微微一紧,连忙放缓马速,连呼吸都压轻了些。
今天马鬃镇的场面,实在太骇人听闻了,九个宗师先后出场,个个都是江湖上的传奇人物,以人力摧毁一整条街,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写。
陈思凝虽然武艺过人,自认女子之中无敌手,但此时此刻也难免被吓到了,有点心虚。
先不说左清秋这种不讲理的镇国枭雄,哪怕是死的最快的石进海,也是北齐货真价实的顶峰武人,整个北方腿法最出神入化的‘北腿宗师’,也就是今天场面太大了,剑圣祝六都排不进一线,才死的不声不响。陈思凝若是遇上,石进海踢死她估计只需要一条腿。
现在北齐那边还活着的有四个,哪个陈思凝都惹不起,但左启明和半面佛重伤失去战力,说不定有偷鸡的机会。
陈思凝念及此处,翻身下马,俯身徒步前进,在小麻雀的带领下往前方摸去,很快来到了一个雪丘上方。
小麻雀不再出声,而是用鸟喙指明方向。
塞外雪原一望无际,基本上看不到东西。
陈思凝把望远镜拿了出来,在指明的方向仔细搜寻,很快看到了一个披着蓑衣的人影,在雪面上迅速移动,踏雪无痕几乎没有声息。
?!
陈思凝眼神一冷,这人影明显不是许不令,许不令过来带了多少人她清清楚楚,这种时候偷偷往前摸的,也不可能是自己人。
陈思凝没有迟疑,把望远镜收起了,拔出腰后的弯刀,从侧面快速移动,来到了人影移动路径的前方,蓄势待发。
蓑衣人影可能是怕被许不令提前察觉,跑了并不快,若非小麻雀在空中提前发现,根本不会察觉到半点动静。
眼见人影越来越近,陈思凝屏息凝气躬身如猎豹,不过害怕不小心踩雷,她还是选择了稳妥的打法,把弯刀套在了长鞭上,在对方刚刚走过雪丘附近时,悍然爆发,一鞭子抽向了蓑衣人影。
啪——
丈余长的鞭子发出一声爆响,声势极为骇人。
鞭梢套着弯刀,在雪夜中显出锐利寒芒,如同割草的镰刀,扫向蓑衣人的脖颈。
正在无声潜行的柳无叶,余光发觉不对时,腰间弯刀已经出鞘,‘呛啷’脆响声中,刀锋劈在了袭来了弯刀上。
但陈思凝从暗处偷袭,弯刀在长鞭的加持下,力道也大得惊人。
柳无叶仓促拔刀格挡,虽然偏移了刀锋,却还是在肩头扫出一条血口,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在了雪面上。
陈思凝在对方出手后,便感觉出对方和她实力相差不大,不是方才那群变态,胆气顿时壮了起来。
“受死!”
陈思凝右手拉回弯刀的同时,双脚猛踏冻土直接近身,凌空又是一鞭子劈下。
柳无叶被偷袭失了先机,摔落雪面急忙翻滚躲开第二刀,继而身形暴起扑向陈思凝。
陈思凝的鞭尾刀在雪地上劈出一道凹槽,见对方起身逼近,身形同时后撤,鞭子拉回来,弯刀削向柳无叶后脑。
柳无叶有所提防,飞扑时低头躲过,还未曾近身,弯刀回手的陈思凝,便又将弯刀丢了过来。
这次弯刀没有套在长鞭上,柳无叶抬手就是一下劈飞了弯刀,距离也拉进到三步,正想抬刀劈向陈思凝,却见陈思凝右手凌空猛拉。
?!
柳无叶心头一寒,偏身想要躲过,但这次的反应,明显慢了半拍。
被细线扯回来的弯刀,贴着柳无叶的脸侧削过,劈碎了斗笠,顺带在肩膀上劈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陈思凝用手中绿珠拉回银月弯刀的同时,一记侧踹已经送了出去,正中偏身避让的柳无叶胸口。
嘭——
势大力沉的一脚,将柳无叶踹得倒飞出去。
陈思凝身形紧随其后,倒持弯刀,如同飞扑的剑齿虎,刀尖直接扎向腾空失去平衡的柳无叶。
一切不过转瞬之间,柳无叶被偷袭失了先机,如果不出意外,绝对被陈思凝这一套连到死。
眼见弯刀扎向心口,柳无叶只来得及强行抬刀,撞偏刀锋的方向。
可就在陈思凝要得手的时候,远方忽然传来破风声,继而两人之间传出‘叮’的一声脆响,一把剑鞘飞了过来,将两人手中兵刃都打飞了出去。
陈思凝察觉不对便收身退开,谨慎望向声音来源,随时准备逃跑。
柳无叶捡了条命,摔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住手!”
风雪之间,许不令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了几十步外,手中提着寒铁长锏,眨眼来到了陈思凝跟前,目光略显错愕:
“你们怎么打起来了?柳兄,你怎么在这里?”
陈思凝见许不令认识对方,脸色一白,还以为痛击了队友。
可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许不令是追杀的一方,是队友的话,不可能跟在后面偷偷摸摸地潜行。
陈思凝看了看地上的柳无叶,拉住许不令的胳膊:
“许公子,他方才鬼鬼祟祟往你那边跑,明显图谋不轨。”
许不令在二人交手之前,确实没听见什么动静,他看向柳无叶,微微皱眉。
上次柳无叶在秋风镇外出手相助,明显能看出是个有侠义心肠的江湖侠客,肯定算不得坏人。
不过,许不令在北齐眼里也不是好人,这就和他杀左清秋一样,只是彼此阵营不同,和善恶无关。
念及此处,许不令把铁锏插在地上,微微摊开手:
“柳兄,你这是过来送不成?”
柳无叶确实是过来送的。
雪原上寒风凛冽,柳无叶从雪地里爬起来,双肩血流不止,披散的长发稍显散乱,脸上却无痛苦之色,只有平淡。他扬了扬脖子:
“动手吧,我是来杀你的。”
陈思凝见没杀错人,暗暗松了口气,此时桃花眸中显出几分不悦,提着弯刀指了指:
“你这毛头小子,连我都打不过还杀许公子,活腻歪了你?”
柳无叶年纪和陈思凝差不多,对于‘毛头小子’的称呼,他皱了皱眉,看向陈思凝:
“你偷袭在先,刀法不如我。”
“刀是用来杀人的,生死搏杀谁和你讲究这些……”
许不令知道陈思凝的脾气,不拦着能就这事争论一晚上,他抬手打断二人的话语,摇头道:
“柳兄能跟到这里来,镇子上的场面想必也看到了,来杀我根本没说服力,说是想自尽恐怕更合适些。你想自尽我总不能二话不说把你砍了,好歹给个理由。”
柳无叶也跟着使臣队伍,目睹了秋风镇的一切,知道自己这武艺,在许不令手底下根本撑不过三招。
但他还是来了。
因为不来,他不知道活着还能做什么,死了也是种解脱。
面对许不令的询问,柳无叶沉默了下,将刀插在了地上,平淡道:
“有酒嘛?”
“嘿,你这人……”
陈思凝瞧见这男生女相的娘娘腔就不顺眼,还想说两句,许不令便抬手制止了她。
许不令叫过来追风马,从马侧取下酒葫芦,丢给柳无叶,然后就在雪地上坐了下来,取下了右手的手套。
陈思凝一直担心着许不令的伤势,瞧见许不令虎口渗血手掌都发青了,连忙在旁边坐了下来,取出金疮药和纱布帮忙包扎。
陈思凝握住许不令右手的动作顺其自然,事急从权,许不令倒也没有什么想法,只是看着对面。
柳无叶喝了两口酒后,把酒葫芦丢还给了许不令:
“许公子上次猜得没错,我是天山那边柳家的人,柳璞善的次子。”
许不令点了点头:“我们老家离得还挺近,不过柳家是做生意的,和我半点关系扯不上,你和我好像无仇无怨,难不成是为了北齐尽忠?”
“算是吧。”
柳无叶看了看远方,稍微思索了下:
“小时候住在天山脚下,有次天子巡边到了那里,随行队伍里面,有个……有个官家小姐,是归燕城豪门子女……”
柳无叶说到‘官家小姐’时,稍显犹豫,看起来倒像是寻常年轻人的不好意思开口。
陈思凝对这剧情可熟悉,她以前可没少看‘刁蛮公主偶遇书生、侠客’之类的江湖杂书,抬头询问道:
“然后你们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许不令有点无奈,偏头看了眼:“让他说就行了,别打岔。”
陈思凝察觉自己有点多嘴,但性格就是如此,不接茬浑身不自在,此时只能讪讪一笑,继续低头包扎手掌。
柳无叶略显自嘲地笑了下,点头:
“是啊,一见钟情。只可惜没过多久,就被她家里人发现了。她是望族嫡系,我只是商贾之子,门不当户不对。为了阻难我们,她爹利用权势,让我爹自己解决这麻烦,然后带她回了归燕城。”
许不令点了点头,这种事太常见了。
“然后呢?”
“我爹起初想把我关起来,可我自幼爱好习武,自己逃了出去。然后我爹就派了杀手,开始追杀我……”
??
许不令和陈思凝一愣,抬起头来略显莫名。
追杀?
许不令琢磨了下,皱着眉道:
“门不当户不对,拆散就行了,父子之间,犯得着派人追杀?”
陈思凝也是点头:“是啊,年轻男女互生情愫本就是常事,犯得着为这个父子相残?难不成你把那姑娘已经祸害了?不对,若真生米煮成熟饭,那高官应该捏着鼻子认了才……才对……”
察觉到许不令目光古怪,陈思凝轻轻咳了一声,低头不说话了。
柳无叶眼神黯然,摇了摇头:
“她家里权势太大,一句话下来,我爹无可奈何,我不死柳家就没了。从那之后,我就一直逃,辗转北齐各地,最后还是到了归燕城,找到了她。”
陈思凝又抬起头来:“你武艺也不错,足够在江湖上横着走了,没带着她私奔?”
“她不走。她……她说父母养育之恩不能忘,不能违逆父母的意思,只和我在私下里见面,等事情忙得差不多,以后有机会再一起走。”
许不令算是明白了些,他微微颔首:
“嗯……那这和你来杀我,有什么关系?”
柳无叶轻轻叹了口气:
“她出身官宦之家,对大齐很忠心,经常……经常帮她爹处理些事情,我武艺好,便也让我帮着她。”
“哦……”
陈思凝若有所思的点头,这个她倒是能理解,她也是疾恶如仇的女子,在皇城里整天想着为民除害,还亲自跑去查案。如果有许不令这样一个……知己,应该也会让他帮忙。
“我帮她杀了很多人,能杀的不能杀的都有,但她的事情没办完,反而是越来越多了。前些日子,她说……她说在皇子及冠礼的时候,会成为太子妃,以后就是皇后。只要杀了你,大齐的江山社稷就稳了,求我跟在后面,若是国师失手,我找机会给你补上一刀。”
“……”
陈思凝坐直了几分,瞪着眼睛,一言难尽。
许不令则有点火了,摊开手道:
“然后你就真来了?脑残吧你?”
“对啊,那蛇蝎心肠的女人明显在利用你,都嫁人了还求你办事,摆明了没想和你在一起。”
“呵呵……”
柳无叶露出那副明朗的笑容,眼神里无悲无喜,只有‘哀莫大于心死’的平淡:
“是啊,不可能在一起,一厢情愿罢了。事情就是这样,我确实是来杀你的,理由荒唐但事实如此,如果你不插手,我应该已经是死在这位姑娘刀下了。动手吧。”
许不令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想骂几句,但柳无叶也确实有一副侠义心肠,也不知该怎么骂,只能说误入歧途了。
陈思凝心情和许不令差不多,犹豫了下,倒是当起了知心大姐姐,摇头道:
“你对许不令没杀心,完全就是过来送死,许不令怎么杀你?你年纪才多大?没必要这么钻牛角尖。女人罢了,天下间好女人多得是,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就凭你这武艺,还有这长相……虽然比不上许公子,但也当得起一代青年才俊,只要你想,什么样的好姑娘找不到?”
许不令琢磨下,最终也是跟着劝说:
“这么死对不起你这把刀,找个凉快的地方自己好好想想,想通了再出来。男人只要有本事,还怕女人不喜欢?你能把武艺练到我这份儿上,别说高官女子,就算是一国公主,照样跟在屁股后面抛媚眼。”
“对……诶??”
陈思凝正想点头,忽然发觉不对,脸色一沉。
一国公主?
跟在屁股后面抛媚眼?
许不令反应也快,发现说错话,连忙道:
“没说你,别瞎想。”
柳无叶对于这番劝说,并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摇头道:
“人和人不一样,我和你不一样。不死在这里,也迟早死在别的地方,死在天下第一人的手里,至少对得起这身武艺。”
许不令见劝不动,也不劝了,抬手挥了挥:
“滚吧滚吧,听不进去就当我没说,杀了你给我心里埋一疙瘩,我凭什么帮你解脱?”
“呵呵。”
柳无叶没有再说什么,站起身来,拔出了自己的刀,插进刀鞘之中,转身往雪原深处走去。
踏踏踏——
脚步渐行渐远。
陈思凝看着柳无叶远去的背影,方才心里有些看不起,此时却不知为何,觉得有点可怜。她蹙眉道:
“这个小子,说的也不一定全是真话,看起来……怪怪的。”
许不令叹了口气。‘情’之一字,本就让人难以琢磨,不切身体会,永远不会明白深陷其中的人,为什么会做哪些违反常理的傻事,想再多也不可能想通。
眼见柳无叶消失在雪原上后,许不令撑着膝盖站起身来:
“走吧,和我们没关系。”
陈思凝觉得也是,这种事只能自己想通,别人劝再多也没有。她不再多想,跟着许不令往回走。
只是许不令刚刚走出几步,身形忽然一晃,就朝旁边倒了下去。
陈思凝心中一惊,连忙上前抱住许不令的胳膊,把许不令撑起来,紧张道:
“许公子,你怎么了?”
“我没事,就是有点累,手软脚软的。”
许不令柔和一笑,顺势把胳膊放在了陈思凝的香肩上,略显虚弱的往回走。
陈思凝武艺很高,架着许不令肯定没问题,被许不令搂着肩膀也顾忌男女之防,可在雪原上走出几步,又觉得不对。
陈思凝停下脚步,看了看背后跟着的两匹高头大马,眨了眨眼睛,又看向许不令的裤裆:
“许公子,你难不成那儿受伤了,骑不了马?”
“……”
许不令是好裤裆,肯定没受伤。
他转头看了看,好似才发现背后有两匹追风马,轻轻点了点头:“哦对哟……”松开胳膊,翻身上马。
??
陈思凝有点莫名其妙,不过方才的战斗惊心动魄,她也不清楚许不令身体的具体情况,当下还帮忙推了一把,把许不令扶上马匹后,才跟着一起返回马鬃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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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生死轮回
从雪原折返,已经到了深夜。
马鬃岭在北齐境内,大闹一场不可能光明正大就地住下。许不令和陈思凝回到镇子上后,一行人便离开了马鬃岭。
离开之前,许不令还特地把镇上族老找了出来,给了一笔抚恤银子,用来安置被打砸了房舍的百姓。
这只是个小细节,有些多此一举,却不能忽略,因为这是侠与匪的区别。
无论王道还是侠道,都不该把‘快意恩仇’,建立在无关之人的痛苦之上。
记得这点是‘江湖’,忘了这点,那就是彻彻底底的‘乱世’。
离开马鬃岭,往南方移动,沿途遮掩行迹,在凌晨时分来到了扶风岗,在镇子里找到了一家小饭馆。
许不令开了个没法拒绝的价格,连后宅的院子一起买下,一行七人在其中住了下来,又找来了镇子上的大夫。
在马鬃镇一番苦战,厉寒生和祝六又受了重伤,连开口说话的余力都没有,下马后便进了房间,让大夫缝合伤口。北疆陈冲没咋出力,负责在外放哨。
许不令虽然没受伤,但身体消耗巨大,和祝六他们打了声招呼,便走出了房间。
小饭馆的后院比较简陋,不过今天就是大年三十,收拾得十分干净。房檐下挂着熏肉、腊肠等年货,杀好的过年猪挂在厨房里,院子里烧着火盆,旁边放着板凳和简单的吃食。
崔小婉身体比较虚,半道上撑不住睡着了,已经送回了房间里。陈思凝和祝满枝肯定没心思睡觉,此时都坐在后院的篝火旁,关注着亮着灯火的侧屋。
两条小蛇这几天被冻惨了,又不能冬眠,并排缩在火盆的旁边取暖,陈思凝怕小蛇被烤熟,还不时翻个面离远些。小麻雀胖嘟嘟看似不怕冷,但能暖和些也不会自讨苦吃,缩在了陈思凝的衣襟里面,只露出个小脑袋。
祝满枝担忧爹爹的伤势,哭了一晚上,大眼睛到现在还是红的,瞧见许不令走过来,小声道:
“许公子,你没事吧?”
声音细软,带着委屈和后怕,与其说是关心许不令,更像是向情郎倾诉。
许不令在祝满枝跟前坐下,搂住她的肩膀,含笑道:
“我能有什么事。你爹受了些内伤,看起来比较重,但当代武魁体魄强横,实际影响也不大,休息一段时间就好。天都快亮了,早点回房睡觉吧。”
祝满枝知道等在这里没意义,反而打扰爹爹和许不令的休息,抿嘴点了点头。
陈思凝跟着熬了一晚上,三个江湖巨擘她不好搭话,满枝神情低落也不好瞎扯,坐在旁边其实憋得有点心慌。此时许不令开了口,她便拉着满枝的手站起了身:
“许公子,你也早点休息,有什么需要的话,随时叫我一声即可。”
“早点休息吧,我就累了点,其他没啥。”
许不令把两条睡着的小蛇拿起了,送进了房间内的保温箱里,道了声晚安后,从外面关上了房门。
饭馆后院不大,加起来也就三间睡房。许不令确实有点困乏了,本想在火盆旁坐着将就一晚,不过有点担心小婉的身体,想了想还是走进了西边的房屋。
西边的小房间,本是饭馆掌柜闺女的屋子,不算大,只有一张小床,里面放着些寻常少女喜欢的物件,房门打开,灯火已经熄了,空气中带着缕缕幽香。
里侧的绣床旁边,女子的裙装整整齐齐叠着放在凳子上,方方正正和豆腐块似的,很有崔小婉的风格,连狐裘都一丝不苟地挂在架子上。
许不令轻手轻脚走到床榻边,挑起幔帐看了眼。
幔帐之间,崔小婉并未睡着,也可能是已经醒了,侧躺在枕头上,眸子里带着几分光泽,目不转睛望着许不令。
“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担心你嘛。”
声音甜腻,却没有太多肉麻的味道,只是把心里话说出来而已。
许不令勾起嘴角笑了下,在被褥旁坐下,抬手摸了摸崔小婉的额头。
崔小婉没有躲闪抬手,把被褥挑开了些,露出下方淡青色的肚兜,雪腻圆弧若隐若现,景色分外撩人。她拍了拍身前的被窝:
“我暖热乎了,你就睡这里吧。”
“……”
许不令轻轻吸了口气,转眼看向对面,有点心虚。
毕竟两个岳父还在院子对面躺着,都是宗师级的高手,六识之敏锐比他差不了多少。
崔小婉看出许不令在担心什么,没有再出声,只是勾了勾纤细手指,眼神忽闪,意思明显是‘别出声就行了嘛’。
许不令迟疑了下,终是没抗住小婉的勾引,解开外袍,小心翼翼躺进了被窝里。
崔小婉暖了小半晚上,被褥里很热乎,还有个身轻体柔的大暖瓶在身边,感觉确实很享受,舒服得许不令甚至有点负罪感。
崔小婉虽然路上没说什么,但心里面哪里不担心许不令的安危。她抬起手来,绕到许不令的另一侧,把被褥掖紧了些,肚兜也压在了许不令的胸口。
“……”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方才还挺困乏的,不知为何,现在又开始精力饱满了,感觉能和左清秋再战三百回合都不累。
轻柔呼吸喷在脖子上,丝丝缕缕的秀发摩擦脸颊,许不令手指动了动,小声道:
“婉婉,你……你别这样。”
??
崔小婉还真没刻意勾引许不令,天生丽质罢了,她重新躺好,摸到许不令抱着纱布的右手,贴耳柔声细语:
“什么婉婉,好难听,还不如小白呢。手还疼嘛?”
许不令别说疼了,连疲惫感都不知忘哪儿去了。他手背轻轻磨蹭着‘小白’,呼吸时急时缓:
“疼倒是不疼,就是这样下去,估计会走火入魔。”
“放松点嘛。”
崔小婉抱着许不令的胳膊,凝望他的侧脸,想了想:
“我不喜欢打打杀杀,一眨眼人就死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怕你以后也出了事。母后和我,还有红鸾她们,心里只有你一个。伤在你身上,你是不怕疼,疼在我们心里知道吗?”
话语轻柔中带着几分教训,可能面对受伤的丈夫,妻子都会说这番话。但话语再老套,其中万千情谊,照样触动人心。
许不令摇了摇头:“我也不想打杀杀,事情没办完,坐在这个位置有时候没办法。”
说话间,许不令手指微动,从亵裤的边缘,偷偷溜了进去。
崔小婉微微眯眼,发出些许若有若无的轻喃,却没有动,只是盯着许不令的侧脸:
“没办法就想办法,反正你不能死了……”
话语只持续了两句,便弱了下来,可能是身体上从未有过的不适,让崔小婉开不了口了。
许不令手指陷入光洁无痕的肌肤里,心跳又快了些许,偏头看着水汪汪的双眸,柔声道:
“很难受吗?”
“你还好意思问……你还是摸着我的良心说话算了。”
“胳膊有点酸,抬起来不方便,就这样吧。”
“……”
崔小婉抿了抿嘴,也不说话了,闭上眼睛靠在许不令的肩膀上。
稍微静默了片刻,许不令一直不停手。崔小婉想了想,又抬起纤手,在被褥里面摸索了下。
“婉婉,你做什么?”
“别叫我婉婉,难听死了。你摸得,婶婶摸不得?”
“摸得摸得……嘶——拔草了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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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来我往大半天,终究是许不令先缴了械。
凌晨睡下,随着天色大亮,小镇上响起了鞭炮声,还有孩童在关门的饭馆周边跑动,甚至能听到几声‘恭喜发财’的声音。
许不令稍微眯了会儿就爬了起来,坐在已经快灭了的火盆旁边盘坐调养,右手上的纱布湿透了,还换了个新的。
陈思凝和满枝根本没什么睡意,见他起了床,便也跟着起来了,跑到厨房里做起了团年饭。隐隐还能听到小声交谈:
“满枝,我们做什么菜?”
“我想嗦粉。”
“我也想,这大草原旁边,找不到螺蛳。你不是会炖王八嘛,我看那边养了几只王八……”
“你别提王八了,让我爹听到,非得笑话我……”
“我们上次出关的时候,我看到了你爹,当时不认识。他肯定知道,你说他掉不起来王八的事儿。”
“啊?!”
……
叽叽喳喳,怕吵醒伤员声音压得很低,不过一直没停过嘴。
许不令手上有伤,也没法去厨房帮忙,只是坐在火盆旁边听着两个姑娘唠嗑。
在院子里坐了许久,时间到了下午,饭菜的香味也从厨房里传了出来。
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响动,继而房门打开,休息大半天的厉寒生和祝六,先后走了出来。
作为当代最强的两个武人,对伤痛的忍耐力,几乎到了夸张的地步。厉寒生换上干净的书生袍,头发收拾得整整齐齐,除了脸色稍微有点发白,和寻常中年儒生没什么两样,完全看不出是昨晚才被剑在肚子上开了个窟窿,还受了严重内伤。
祝六也差不多,甚至带着几分平和笑容,也就右手夹着竹板固定挂在脖子上,看起来有点狼狈。
许不令站起身来,抬手行了个礼:
“两位前辈不用起身,这里距离马鬃岭比较远,北齐短时间内搜不到这里。”
厉寒生神色一直带着几分阴郁,也看不出太多表情,摇头道:
“死不了,休不休息都一样。如今东玥和北齐结盟的事儿已毁,吴王那边得到消息,肯定不会再用打鹰楼的人,得尽快回去主持大局。”
厉寒生的打鹰楼,在战乱四起的时候,拉起了一支起义军队伍,虽然只是寻常的农民军,连铠甲都配备不齐,但也算一股势力。
这次来北齐前,厉寒生就已经安排好了后路,等毁坏两国结盟后,被招安的起义军重新起义,往山里一散搅乱东部四王大后方。
群龙不能无首,厉寒生作为打鹰楼之主,肯定要回去坐镇。
不过昨天晚上才打完,今天就往回赶明显太急了。
祝六摇了摇头,看了厨房忙活的闺女一眼:
“消息要传到江南再证实,需要些时间,今天大过年,不急这一两天。”
许不令也是点头:“磨刀不误砍柴工,伤养好再出发也安稳些。”
厉寒生见此,倒也没有拒绝。
北疆陈冲在外面站了一晚上岗,此时见大哥二哥醒了,扛着铁枪走了进来。
在打鹰楼共事这么久,三人早已成了江湖兄弟,陈冲又是个天生的碎嘴子,此时非但没说什么关切言语,遥遥还开口奚落起来了:
“看看,上次我在菩提岛下面都说了,耍剑的除了好看没半点用处,老厉这种赤手空拳的更是恼火,现在印证了吧?一场架打完,我和小许俩枪兵屁事儿没有,你们俩兵器不行给人打了个半死不活,早听我的改练枪多好。”
厉寒生话很少,基本上不搭理陈冲。
祝六则更江湖一些,当场就嘲讽了回去:
“我和老厉兵器不行又如何?快被打死了有女婿过来救驾,你可没这福气,死了连个给你烧纸的都没有。”
“嘿——”
面对祝六这不讲武德的锤法,陈冲顿时恼火了:
“你懂什么?我这叫‘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江湖人有牵挂还叫什么江湖人?再者,你闺女还没嫁人,你就管人家叫女婿,要不要脸啊你?是吧满枝?”
厨房里,祝满枝脸色涨红,都快钻灶洞里面去了,哪里好意思接话,只是羞恼地喊了句:
“爹,你伤没好就回去躺着,别说这么多话。”
“看看,你闺女多嫌弃你。”
“总比你没有强。”
……
吵吵闹闹片刻,气氛渐渐活跃了起来,倒是有了些年味儿了。
许不令碍于辈分,也不好跟着长辈一起插科打诨,到前面的大堂里收拾起桌椅,稍微过了一会儿,饭菜也做好了。
陈思凝和满枝把丰盛菜肴端了上来,有鱼有肉摆了满满一桌子,自然也不缺好酒。
七个人围着桌子坐下,厉寒生无论辈分还是武艺都是老大,自然而然坐在主位,陈冲坐在旁边。满枝坐在祝六身边,陈思凝和崔小婉坐在许不令左右。
年关佳节,本来是至亲团聚的日子,桌子上大半都是在江湖漂泊的游子,此时此刻,每个人的反应都不大一样。
许不令自然是想楼船了,给几位长辈倒酒的间隙,会朝南方看一眼。
陈思凝从小没和爹娘待在一起,年关都是在皇城的各种形式典礼上度过,像这样坐在一起吃团年饭,可能还是从小到大头一回。
崔小婉比较仙儿,许不令在跟前对她来说每天都是过年,倒是没什么特别感觉。
祝满枝表现出了从未有过的乖巧模样,毕竟未婚夫和老爹坐在一起,娘亲又不在跟前,心里肯定紧张窘迫。
所有人中,最孤寂的可能就是厉寒生了。
上次全家在一起过年,可能还是十几年前,厉寒生早就忘了那种感觉了,也不敢去回忆。热热闹闹的年关佳节,让厉寒生少有地走了神儿。
北疆陈冲性格外向喜好交朋友,算是最纯粹的江湖人,此时见气氛不够融洽,还开起了玩笑:
“老祝,说实话我是有点羡慕你,就小许这条件,我若是有个闺女,铁定也往他家里送。”
祝六左手端起酒杯抿了口,轻哼道:
“可惜你没有。再者,就你这模样,有闺女人家也不一定看得上。”
陈冲摆了摆手,懒得和这把剑法练到舌头上去的剑客瞎扯,转而看向旁边的陈思凝:
“姑娘也姓陈,咱们五百年前还是一家人,我年纪大怎么说也算半个长辈,要不这样,你拜我为师,以后许不令敢亏待你,为师给你做主,为师做不了旁边还有兄弟,我们仨加起来肯定没问题。”
陈冲是货真价实的当代武魁、北疆枪神,单论枪法,教许不令都没问题,收陈思凝当徒弟,说实话都算陈思凝的福缘。
陈思凝拜陈冲为师倒没什么,可陈冲这话的意思,显然不是想收徒那么多简单。
什么叫以后许不令亏待你?
陈思凝表情僵了下,略显尴尬,坐得离许不令远了几分,讪讪一笑:
“陈前辈误会了,我和许公子,只是江湖朋友。”
“是吗?”
陈冲半点不信。
许不令也被弄得有点不好意思,干脆抬起酒杯打岔:
“年关佳节,我敬三位前辈一杯。”
陈思凝连忙也跟着抬起酒杯:“是啊,喝酒喝酒。”
“呵呵……”
三个江湖枭雄什么场面没见过,彼此心知肚明,也不多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转而说起了过年的吉利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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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南北两国遍地喜气。
洞庭湖畔,楼船上挂着灯笼,丫环们结伴在甲板上看着岸边的灯会,欢声笑语布满整个楼船。
团年饭刚刚吃完,许不令不在,姑娘们也没有出去逛街的心思,在大厅里撑开桌子,莺莺燕燕分成两桌搓起了麻将。
萧湘儿穿着艳丽红裙,手儿撑着侧脸有些心不在焉,明显是想死臭哥哥了,不时望向北方,连牌都打得乱七八糟。
萧绮坐在下家,被妹妹一通乱打弄得十分难受,忍不住皱了皱柳眉,摸出个金色鹌鹑蛋放在萧湘儿手里:
“湘儿,你憋不住就自己回房睡觉,忙完了再出来,别在这里祸害我。”
萧湘儿回过神来,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物件才反应过来,如杏双眸显出些许羞恼,抬手就给丢了回去:
“谁憋不住?你以为我是红鸾?”
??
坐在对家的陆红鸾,正在开开心心收银子,听见这话顿时不乐意了:
“死湘儿,你怎么口无遮拦?船上谁不知道你最想令儿,就差偷跑出去找令儿了。”
萧湘儿心里确实想许不令,但当着姐妹的面,表现得太明显会被笑话,她还是淡淡哼了一声:
“我是担心小婉,许不令那毛手毛脚的,万一照顾不好怎么办?”
宁玉合坐在左边,因为小婉对她有恩,其实也挺担心的。她想了想道:
“令儿虽是男子,但对待女人很细心,应该能照顾好。”
“那是,相公对待所有女子都细致入微,连亲师父都一样,从前到后都得照顾到位。”
“死婆娘,你有病啊?”
“怎么,敢做还不敢让人说?在场都是姐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钟离玖玖坐在隔壁桌子,和三个小姑娘在一起,此时还在为宁玉合把她撵过来的事儿生气,话语明里暗里的都在嘲讽。
钟离楚楚听懂的这些荤话,师父这般不拘礼法,她这当徒弟的脸儿自是有点挂不住,蹙眉道:
“师父,你少说两句,大庭广众的,说这些像什么话?”
宁清夜表情清冷,对楚楚出馊主意让她‘被迫参与’的事儿依旧耿耿于怀,此时接了句:
“你们俩谁也别说谁,都差不多。”
松玉芙坐在清夜旁边,见几个人又快吵起来了,连忙岔开话题:
“对了,相公这次出去,会不会又带个姑娘回来?”
此言一出,大厅里瞬间安静下来。
所以姑娘都是面面相觑,表情古怪,显然对许不令信誓旦旦的保证有点怀疑。
萧绮琢磨了下,开口道:“应该不会,他要是再带姑娘回来,就不让他上湘儿的床。”
??
萧湘儿本来也有点怀疑,听到这话瞬间恼了:
“凭什么呀?你可是我亲姐,说的这是人话?”
其他姑娘,则是想笑不敢笑,憋得很难受。
陆红鸾摇了摇头,本想打个圆场说点别的,可不知为何眉头一皱,忽然用手掩住了嘴唇。
宁玉合察觉不对,连忙坐近了几分,柔声询问:
“红鸾姐,你怎么了?不舒服?”
陆红鸾眨了眨眼睛,脸儿红了下,有点不知所措。
钟离玖玖察觉不对,站起身来,握住陆红鸾的手腕,仔细探查后,脸色顿时惊喜起来:
“诶!有喜了有喜了……”
话语一出,大厅里的姑娘顿时嘈杂起来,哪里还有心思打麻将,都跑到跟前围成了一圈儿,叽叽喳喳的询问。
萧湘儿最是激动,起身跑到跟前握住陆红鸾的手腕,确认无误后,才惊喜道:
“红鸾,你怎么……不小心中招了?”
萧绮抬手就在湘儿腰上掐了下:“什么中招?别乱说。”
不过湘儿能有此一言,萧绮也不奇怪,以前湘儿在宫里当太后,给许不令解毒,肯定要考虑珠胎暗结的事儿,若是不小心中招,堂堂太后大着个肚子,许不令非得被五马分尸。
为了能保证安全,湘儿解毒的时候,都用萧家祖传的秘法预防着。后来即便成了亲,为了多享受男女热恋的时光,也没那么早要孩子,主要是湘儿怕疼,没人带头都不敢第一个上。
陆红鸾明显有点蒙,摸了摸肚子,弱弱地道:
“嗯……上次令儿回来,我陪着的时候……我说我都三十岁了,就想着试试,然后……没想到……”
“好了好了,这事喜事,有什么好解释的,快点下去躺着吧,来人!”
萧绮见姑娘们围得水泄不通,陆红鸾也有点发懵,抬了抬手叫过来医女,把陆红鸾送回了房间里。
接下来楼船上就炸锅了,所以姑娘凑在一起,话题瞬息万变,什么:
“红鸾带头了,姐姐你是不是得……”
“要死一起……不对,要怀一起怀……”
“让玉芙先上吧,她最听话。”
“啊?”
……
“孩子叫什么好?许仙?许采臣?”
“什么乱七八糟的……”
……
“要是女孩,这世上没门当户对的,有点麻烦……”
“男孩的话,五大姓都快被许不令娶完了,就剩王李两家,赶快给许不令打个招呼,别再把王李两家的小姐给带回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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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喜便有悲,有生便有死。
苍天之下,时时刻刻都在上演着专属于人间的喜怒哀乐、生死轮回。
在楼船上喜气洋洋共盼新生的同时,数千里外的秋风镇,塞外风雪更加萧索了几分。
年关没有商队走动,秋风镇上人少了些,大半铺子关了门,只留下满街霜雪。
街道中间的小茶肆还开着,白发苍苍的老妪依旧坐在火炉旁,漫无目的地看着外面的飞雪。
大年三十还开着铺子,并非要多挣那几文茶水钱,也不是想等着谁,单纯地只是想坐在这里,直到老死的那天。
人都有年轻的时候,都有属于自己的时代,属于自己的一段时光。
再老的老妪,当年也是风华正茂的姑娘,也会爱得轰轰烈烈、伤得痛彻心扉、恨的不共戴天、想得肝肠寸断。
等历经人世浮华,尝尽百种甘苦,把这些都看透了,静了下来,变得心如止水,这一辈子也就算走完了。
而秋风镇,是这一切开始的地方。
当年,老妪便是走到这里,遇上了过来迎接的队伍。
队伍中带头的是,是个文质彬彬的年轻儿郎,冷峻无双、不苟言笑,但偏偏又给人无与伦比的安全感,赛过草原上的任何儿郎。
当时她挑起车帘,偷偷看了眼,而他也回过了头。
便是这四目相对的一眼,改变了所有的一切。
老妪也曾后悔过当时为什么要挑起车帘,看那一眼。
可人来人往看久了,才发现人世间就是如此,天注定她会挑开车帘,那再来一百次,她同样会挑开,而那人也会回头,怎么想也不可能改变。
一切在这里开始,那也应该在这里结束。
老妪在茶馆里坐了二十年,一直等着自己合眼那天,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天迟迟不来。
可能是心里还有牵挂吧。
踏——踏——
脚步声由远及近,直至在茶铺外停了下来。
街上大雪纷飞,身着羊皮袄的牧羊人,背着手站在外面,身形依旧挺拔,不过面容已经苍老到看不出原来的模样了。
老妪也一样。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第一眼认出彼此。
数十年间,两人都想过重逢的场景,或是歇斯底里,或是相对无言,可真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却发现再见不过是一句:
“来了?”
“嗯。”
老妪站起身来,拿起茶壶到了两碗茶水。
牧羊人站在茶铺外看了看,才缓步走进了茶肆里,在桌旁坐下,端起热茶喝了一口,然后看着茶水里的倒影,有些出神。
老妪把茶壶放下,坐在对面,仔细看了两眼:
“怎么老成这样,吃饭没?”
“不吃了,吃不下。”
牧羊人放下茶碗,抬起头来,四目相对。
人可能会变老,但眼睛不会变。
“说什么也为时已晚。错在我,负了你,只能下辈子还了。”
“只是你我命不好,不怪你,有下辈子的话,我们当草原上的两匹马,那样自由一些。”
“呵呵……”
牧羊人端起热茶抿了口,入口苦涩,却不知已经想了多少年。
窗外风雪萧萧,天地寂寂。
两个垂暮之年的老人,就这样对坐在桌前,没有再言语,只是看着彼此。
直至一人再也撑不住,趴在了茶桌上,先睡了过去。
另一人也趴在了桌上,握住了对方的手,合上了再无牵挂的双眼。
生死轮回无可避免,但弄懂了‘情’之一字,就不算白活一回,哪怕临死前才明白也一样。
但如果有机会的话,珍惜眼前人,远比临死前的大彻大悟更难能可贵……
第三十六章 辞旧迎新
晨光亮起,扶风岗四处响起爆竹声,迎接着新一年的到来。
宋暨执政十二年的年号‘昭鸿’,也在正月初一这天,正式变更为新君的年号‘建平’。
相较于宋暨‘天道昭彰、鸿蒙初辟’的蓬勃野心,‘建平’的诉求要普通得多,无非是‘重新建立起天下太平’。
但新君宋玲年仅十岁,这个小小的诉求,在大势的洪流之下,显得是那么苍白无力。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年号会是六十年大玥的终章,无论许家、东部四王、北齐孰胜孰负,宋氏嫡系一脉肯定没了。
年关刚过,扶风岗的小镇上,农闲百姓齐聚街头,唱戏说书、杂耍卖艺,虽然边陲小镇规模不大,但年味儿十足。
饭馆的大门打开一扇,外面贴着春联和福字。北疆枪神陈冲闲着没事,为了凑个过年的热闹,在饭馆外面摆开了个场子,表演花枪卖起了艺。
祝满枝一直向往江湖人的生活,以前没少研究自食其力的法子,也想跑上去凑热闹,表演‘奶枝碎大石’,还让陈思凝抡锤子砸。
这个提议,自然是被许不令一口否决。
砸平了他不得心疼死的?
为了哄满枝开心,许不令干脆躺下来让她碎大石,结果满枝又舍不得下手了。
后来一番争论,表演的戏码变成了玩蛇。
许不令找来了一个坛子,把两条小蛇放在里面,满枝和陈思凝吹曲子,两条小蛇扭来扭去跳舞。
两个姑娘玩得倒挺开心,围观的百姓也一惊一乍,就是苦了两条小蛇,没法冬眠也就罢了,还得大冬天在外面跳舞,若是能说话,肯定得抱怨几句遇人不淑。
江湖无不散之筵席,虽然在一起过年很热闹,但各自都有事没办完,也没法停留太久。
初三清晨,许不令正坐在大堂里,看着两个姑娘玩蛇,小麻雀最是开心,站在肩膀上不时叫两声,似是在催促‘扭快点,对对对’。
一场还没演完,厉寒生和祝六便从后院走了出来,已经换上了江湖人的装束。
两天的修养,伤肯定没好,祝六的右手依旧打着绷带挂在脖子上,不过气色已经好了很多。
祝六来到许不令跟前,看了看在外面玩的满枝,开口道:
“逗留太久,北齐官府就找过来了,你也收拾一下,准备走吧。”
彼此都在北齐境内,也不是在自己家里,许不令自然也不好挽留,起身行了个礼:
“两位前辈一路小心,等开春下了江南,再去拜会两位前辈。”
祝满枝听见响动,放下根本就没吹响的笛子,从外面跑了进来,眼睛里有些不舍:
“爹,你这么快就走啊?你伤没好,以后可别再动武了,不然娘非得打你。”
祝六轻轻笑了下:“您娘还在江南等着,都想死你了,要不跟我一块儿回去?”
?!
祝满枝表情一僵,顿时有点纠结了,瞄了瞄许不令,欲言又止。
祝六只是开个玩笑罢了,下次再见可能也不会太久,没必要做过多的道别,只是摆了摆手道:
“算了,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进去收拾东西吧,爹先走了,江南再见。”
厉寒生言语很少,率先走出门外,回头说了句:
“你们也小心些,能回去就早点回去,我和祝六受了伤,帮不上忙了。”
许不令含笑点头,把两人送出门外后,陈冲也扛着枪走了回来,继而三个人一道翻身上马,朝着南方疾驰而去。
“爹爹再见!”
祝满枝站在门口目送,脸蛋儿依旧是红的,有些不好意思。
陈思凝也收起了两条小蛇,走到跟前,询问道:
“许公子,我们继续去找沉香木?”
许不令看了西南方一眼,想了想:
“来都来了,沉香木肯定要找。如今两国结盟已毁,北齐肯定以为我入关回了大玥。这时候去归燕城,说不定还能捞点别的,反正也不远,先过去看看,若是没机会,再走也不迟。”
祝满枝肯定是想去归燕城逛逛,听见‘捞点别的’,她眨了眨眼睛:
“许公子,你不会又想去人家京城,拐个公主回来吧?”
又?
陈思凝微微蹙眉,感觉这话有点不对。
好在许不令反应快,摆了摆手道:
“怎么可能,我对公主不感兴趣。”
不感兴趣??
陈思凝感觉更不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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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平元年,正月初三。
北齐帝都归燕城内歌舞如潮,四方王公诸侯齐聚皇城,庆贺太子姜笃的及冠礼。
归燕城是大齐皇族北退后扩建的城池,布局和长安城如出一辙,皇城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区别,就是象征天下权力中心的‘太极殿’,改成了‘归元殿’,寓意返本归元。
归元殿外的白玉广场,王侯将相齐聚,君主姜麟坐在龙椅上,和所有北齐男子一样披着白发,没有佩戴冕旒。
有祖辈‘不回故土便永世披头散发’的誓言在,北齐男子其实不竖冠,连君主都一样,所以姜笃的‘及冠礼’,看起来还有点古怪,只是把白玉发冠放在托盘里,示意已经有了礼冠,等日后取回失地,就能堂堂正正戴上。
典礼井然有序地进行,广场侧面的宫殿外,豪门贵子遥遥观礼。
身着襦裙的小桃花,摆出大家闺秀的模样,模样乖巧可人,眼睛里稍显无趣,但代表师父在这里撑场面,也不能偷溜,只能端端正正站着。
左清秋的长子左战,生性逍遥喜欢江湖,也不太喜欢这场面,和好友姜凯聊着闲话。
右亲王世子姜凯,在战场上被俘成了笑柄,本来准备缩在家里不参加这场合。但前些天被许不令绑架,实在把他弄怕了,不相信王府的安保,干脆和左战一起来京城躲着,毕竟和脸面比起来,还是命重要。
连续被绑两次,姜凯心中对许不令的怨念不言自明,他凑在左战跟前,小声道:
“左战,国师带着一众高手围猎,按时间推算应该得手了。到时候把许不令那厮押回来,你可得第一时间通知我。”
左战抱着胳膊观礼,见小桃花没注意,凑近几分询问:
“通知你作甚?去耀武扬威?”
“怎么可能。”
姜凯略显无奈:“我好歹也是藩王世子,岂会做那种小人得志的事儿。我就想看看他惶恐不安却无可奈何的模样,然后安慰他几句,以显示我不计前嫌的大气。
对了对了,去给我找个美妇人过来,身段儿要好,胸脯大屁股大那种,最好是寡妇,放在牢房外面走来走去,勾引他又不让他吃,我急死他……”
??
左战摸了摸下巴,想说些什么,又一言难尽,最终还是摆手:
“许不令可是‘昭鸿一美’,什么样的中原美人没见过,肯定不吃这套。”
姜凯摇了摇头,语重心长地道:
“这你就不懂了,再冷的男人,也有热的时候,就看合不合口味。一个不行,就把十四岁到四十岁的美人,全拉到他面前过一遍,我就不信他没反应。”
“要是他和……要是许不令有龙阳之好,喜欢男人怎么办。”
“应该不会,上次掳走本世子,就没对我动手动脚,看起来不像……”
……
窃窃私语不断。
小桃花端端正正站在附近,自幼习武天赋超绝,其实把两人的交谈听得清清楚楚,稍微抿了抿嘴唇,忍不住小声接了句;
“即便喜欢男人,也会挑长相,不可能是男的就动手动脚。”
??
这明显是说姜凯相貌平平,入不了男人的眼。
姜凯表情一僵,继而摆了摆手:
“小丫头片子懂个什么?本世子的容貌,不说和许不令比,至少比你两个师兄俊吧?”
“我师兄也不怎么俊。”
左战表情也是一僵,想了想,还是大人不计小师妹过,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就这么开小差聊了半天,时间到了下午。
及冠礼结束,齐帝回到了后宫,王侯将相相继退场,三个人离开皇城,回到了玄武街。
小桃花的娘亲也住在归燕城,和师兄道别后便回了家,继续当自己的算命先生。
左战则回到了街首的国师府,本来想换身衣裳就和姜凯出去喝酒,可走进府门,才发现左清秋已经回来了。
左战赶忙来到了书房,进门一看,却见左清秋一个人盘坐在露台上,看着莲塘池水,眉宇间带着几分愁绪。
“爹,你回来了。”
左战走到露台后方,打量几眼后,询问道:“事情如何了?”
左清秋沉默片刻,眼中本就不多的情绪逐渐压下,平淡道:
“东玥使臣和许不令暗中密谋,在马鬃岭发难,意图伏杀为父,打了个两败俱伤。许不令现在,应当已经南下入关了。”
左战听见这消息,心中不禁沉了下。东玥和许家联手伏杀他爹,那结盟的事儿肯定泡汤了,局势也从三足鼎立,变成了东西玥合力抗击外敌,北齐往后的仗,可不是一般的难打。
但这些事儿,左战也没能力参与,知道父亲心情不好,当下只是点了点头,关切道:
“爹爹好生休养,孩儿退下了。”
左清秋抬了抬手,左战才转身走出书房。
只是刚跨出房门,左清秋又转过头来,想了想,声音缓和了几分:
“你爷爷和你奶奶,前几天走了,寿终正寝,葬在秋风镇外。抽个时间,和你娘去上柱香。”
“……”
左战脚步一顿,表情变化了几下,无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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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冠礼刚刚结束,北齐皇宫的御书房外,齐帝姜麟站在台阶上,看着悬满宫灯的偌大皇城。
寒风吹拂锦袍,丝丝缕缕的白发随风飘摇,让这个年近六十的国君,背影显出了几分萧索。
皇子姜笃受封太子,代表着历尽三百多年坎坷的‘姜齐’,有了新的继承人。
为君王者,没有人不想万岁无疆,但天道如此,能做到这个位置的,也明白寿元有数,迟早要把位子传给年轻人。
能挑选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几乎是每个帝王后半生最重要的事儿,宋暨的父皇在驾崩前夕,才堪堪做出抉择,就能看出这件事有多郑重。
选好了,有可能把一个王朝带向从未有过的盛世;选错了,已经成为历史的‘玥灵帝’宋暨,就是当前最直观的例子。
按理说,确定了继承人,应该是个举国同庆的大好事,内安朝堂、外稳诸王,君主也能稍微松口气,但齐国君主姜麟,此时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齐帝姜麟年近花甲,出生之时,正是大齐姜氏最落魄的时候,万千皇族被驱赶到塞北莽荒之地,卧薪尝胆,从穷山恶水里寻摸生路。
姜麟在那种环境下长大,能在诸多皇子中脱颖而出继承大统,是因为姜麟心中有口气,‘不返长安死不瞑目’的气。
在其他皇子都借酒消愁的时候,年幼的姜麟,就在外面和民夫一起建马场、开水渠、造工坊、寻矿脉,想方设法地给大齐添砖加瓦,为的就是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大齐姜氏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
短短数十年时间,北齐从丧家之犬,变成现在的虎狼之师,打的大玥铁骑节节败退,其中有国师左清秋的运筹帷幄不假,但没有君主姜麟这根倔骨头带头,一个国师有天大本事,又如何施展的开?
但姜氏的气运,好像确实耗尽了,天已经不站在了姜氏这边。
姜麟近些年身体每况愈下,南方战局陷入焦灼,更是耗尽了姜麟的心力,还能撑多久,谁也说不准。
因为年轻时过度操劳,姜麟子女很少,直至快四十岁的时候,才生下了一个嫡子,取名‘姜笃’,意在‘踏踏实实,一心一意,坚持不懈’。
可这个寄托了姜麟全部期望的儿子,却在年幼时便显露出了‘虎父犬子’的一面,有小才却无大能,既无仁君的‘恢宏大度’,也无雄主的‘雄才大略’,甚至连暴君的‘独断专行、心狠手辣’都没有。
连暴君都当不了的人,用什么去震住满朝文武?
姜麟不奢望姜笃和肃王的儿子一样英明神武、浑身是胆,哪怕是和南越的皇子陈炬一样,知道如何用人为自己争取权势,都能把北齐君主的位置坐稳。
但姜笃没这个才能,‘庸碌无为、难成大事’是姜麟给这个儿子唯一的评价,而且连‘爱好’,都和正常男子不一样,似乎是老天爷要断了姜氏的千年香火传承。
如果有任何其他选择,姜麟都不会封这个儿子为太子,但他根本没得选。
踏踏踏——
宫殿的飞檐下,身着云纹锦袍的姜笃,快步走到了御书房外,躬身一礼:
“父皇。”
姜麟没有回头,或者说从姜笃三岁过后,就没正眼看过这个儿子。他只是看着檐外的巍峨城池,声音冷淡:
“从今日起,你便是大齐的半个君主,你在想什么?”
姜笃面向柔雅,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倒也不惊慌,认真道:
“为人君者,操契以责其民……”
回答还算迅捷,引用了古时经典,意在‘君主要制定规则来管束下面的人,使其各司其职’。
但姜麟想听的,显然不是这个。
姜麟听见这老学究般的回答,心中涌现无名之火,转头怒目道:
“你想的,应该是盼着朕死!朕一日不死,你怎么继承大统?朕一日不死,你拿什么‘操契以责其民’?朕不死,随时都能废了你这太子!”
“父皇……”
姜笃被这话吓得脸色一白,连忙跪下。
姜麟披着白发,犹如垂垂老矣的雄狮,低头看着面前的儿子:
“坐在这个位子上,你可以是残暴弑杀的虎,是贪得无厌的狼,是阴狠狡诈的狐狸,是冷血无情的蛇蝎,但独独不能是人。
‘忠孝廉耻勇’是你讲给人听的,不是让你自己去守的,为君者从来都是孤家寡人,为了你屁股下面的位子,兄弟妻儿都敢对你动刀,你只有你自己,不自私自利,你拿什么坐稳这个位子?”
姜笃低着头,不知该如何回答。
姜麟怒视片刻后,稍微平复了气息,重新看向外面的宫阁,冷声道:
“你还在和那个商贾之子接触?”
姜笃脸色一僵,连忙道:
“父皇,我……”
“朕不管你怎么想,但为君者,没什么比坐下龙椅还重要,为了这张椅子,没有不能舍弃的东西。
你狠得下心,朕把位子给你;狠不下心,朕也成全你,大不了把藩王的儿子过继一个过来,你真以为成了太子,这个位子便唾手可得?”
“父王,这……”
“滚!”
姜麟根本不想听姜笃说话,因为好话说千遍,都不是亲手做一遍让人信服。他拂袖转身进入御书房,再无言语。
太子姜笃跪在御书房外,低头沉默许久后,慢慢站了起来:
“父皇注意龙体,莫要动怒。儿臣……儿臣知道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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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扶风岗,便入了云中郡,贴着大青山脉走两百里,便能抵达北齐的国都归燕城。
大青山两侧都是平原,南侧与黄河比邻,算是北齐境内的主干道,城镇逐渐变多,人口密度也大了起来。
许不令骑着马在雪原上行进,并没有走官道,待到天色渐黑,在黄河北岸的一处河湾旁停了下来。
因为遮掩了行踪,一路过来并没有遇上什么意外,不过沿途的体验,和前些日子的二人世界天差地别。
往日和崔小婉一起赶路,都是许不令讲故事,崔小婉偶尔插话问一句,大部分时间都是安静听着。
陈思凝和祝满枝跟着就不一样了。
满枝社交天赋拉满,和谁都能聊两句,从来不冷场,陈思凝则是百分百接茬,不接心里不舒服。
两个姑娘一左一右走在身侧,叽叽喳喳聊天,从天文地理聊到油盐酱醋,路上见到只鸟都能聊半天,从早上离开扶风岗到现在,一直没停过嘴。
许不令夹在中间,感觉就和身边摆着个放相声的电台似得,还带环绕音那种。
哪怕安营扎寨睡进了帐篷里,两个姑娘躺在一起依旧在聊,大有‘谁先闭嘴谁输’架势,听得小麻雀都开始怀疑人生了,飞到老远的黄河边上站着躲个清净。
崔小婉身体还比较虚弱,受不得风寒,依旧睡在马车里,听着两个小姑娘闲聊,觉得挺有趣,哼哼着小曲,真和听说书似得。
许不令端着热水盆进入车厢,在软榻旁边放下,托着小婉的脚踝取下绣鞋。瞧见小婉的模样,摇头笑道:
“感兴趣怎么不接话?光听着多没意思。”
崔小婉靠在小榻上,任由许不令摆弄着莹白脚丫:
“我看的书多,但没怎么出过门,她们说的东西,挺新鲜的,不知道怎么接。”
许不令把小婉的脚儿放进热水里,含笑安慰:
“以后别老一个人待在房间里就行了,船上都是一家人,坐在一起打打麻将聊聊天什么的,自然就有话说了。”
“哦。”
崔小婉答应了一声,看着半蹲在面前的许不令,心里暖暖的,稍微泡了片刻后,想起了什么:
“对了,你岳父走了,现在不怕了吧?”
“嗯?”
许不令略显莫名:“我怕什么?”
崔小婉双手撑着软榻,眉眼弯弯笑了下,想了想,抬起了白皙足尖,挑起许不令的下巴:
“怕你岳父看到你使坏呀。”
许不令目光被抬起来了些,正好瞧见崔小婉睡裙的裙摆,顺着抬起的腿儿滑下去了些,借着车厢里的昏黄灯火,些许景色映入眼帘……
白馒头……寸草不生……
“嘶——!”
许不令一个趔趄,差点岔气,本能想偏开目光,但又偏不开,心跳如擂鼓。
崔小婉咬了咬下唇,带着几分打趣的笑容:
“令儿,婶婶好看吗?”
何止好看……
许不令汗都下来了,握着小婉的脚踝,想了想,强压下莫名火焰,移开目光,做出不为所动的模样:
“小婉,你身体还没好利索,别搞这些有的没的考验我定力。还有,女儿家要矜持一些,怎么和宝宝似得……宝宝最开始也不是这样……”
崔小婉从来不知道害羞扭捏是什么,她直勾勾望着许不令:
“婶婶就是喜欢你心里有歪念头,又假正经的模样。母后也这样勾引过你?”
你还知道是勾引?
措辞真标准!
许不令眼睛有点管不住,不时瞄两下,轻笑道:
“也不算勾引,当时宝宝欲拒还迎来着,不小心被我看到了。”
崔小婉展颜一笑,好奇道:“那你当时什么反应?还像这样假正经?”
“……”
许不令有点怕小婉了,物极必反,单纯到极点,反而比大白都野,这怎么顶得住……
许不令迟疑了下,在弓起的脚背上亲了口:
“我当时就这样。”
崔小婉微微缩了下,脸儿少有地红了几分:
“然后呢?”
“然后……”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终是装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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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雪地上,昏黄灯火在车窗上映出些许影子,无声而动。
旁边的小帐篷里,陈思凝和祝满枝并排排躺在地铺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依旧在唠嗑。
两条小蛇缩在二人之间,或许是已经习惯了陈思凝的话痨,安安稳稳睡觉半点不受影响。
“满枝,白天的时候,许公子说对公主不感兴趣……我不是说我哈,只是好奇问问。许公子是不是在长安城,被某个公主伤过,才对公主不感兴趣?”
“怎么会呢,许公子逗你罢了。在长安城的时候,其实有好多公主郡主对许公子一见倾心,许公子都不带搭理的,当时许公子可孤傲了……”
“是挺孤傲的,不过许公子好像也不抗拒美人,为什么没看上那些公主?”
“这还用问?湘儿姐是太后,许公子哪里好意思对湘儿姐的孙女下手。再者,嗯……许公子好像喜欢年纪比他大的,听阿芙说,大姐姐会来事儿,拍拍屁股就知道干啥,小丫头什么都不懂,不会伺候人。”
陈思凝微微蹙眉,听得似懂非懂,偏头看了眼:
“那你还没我大,许公子是怎么看上你的?”
祝满枝小眉毛一皱,略显不满地挺了挺胸脯:
“我哪儿没你大?我比大宁都大。”
??
陈思凝低头瞄了眼,第一次不想接茬了,转了个身面向另一侧。
祝满枝嘻嘻笑了下,还想继续逗陈思凝这清纯小丫头,陈思凝却是眉头一皱,抬起手来制止了她的话语。
祝满枝稍显茫然,左右看了看:“怎么了?”
“满枝,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古怪的声音?”
“什么声音?”
“嗯……”
陈思凝仔细倾听,声音却又消失了,她只能开口询问:
“许公子?”
很快,帐篷外面便传来了崔小婉的声音:
“他在给我梳理气血呢,没什么,你们早点睡就好。”
声音不稳,好像有点累的样子。
陈思凝微微点头,从被窝里坐起身来:
“我也会一些,要不我来吧?”
“不用不用,你来不了,早点睡。”
许不令赶忙回应了一句。
陈思凝眨了眨眼睛,还想说什么,心思灵活的满枝便全猜透了,一把将陈思凝拉回来躺下,脸儿微红的道:
“聊你的天,让许公子忙就是了。方才说到哪儿了?”
“哦……你比大宁大。”
“我真比大宁大,用布尺量过……”
……
夜色幽幽,天地寂寂,声音越来越小,车厢里的灯火却彻夜未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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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这麻雀真肥
翌日,天气放晴,冬日暖阳洒在万里雪原上,身侧便是波澜壮阔的黄河,空旷浩渺的风景让人心旷神怡。
许不令手持马鞭,靠坐在车厢的门上,看着天空的云卷云舒,只觉那一朵朵白云,就像是一个个鲜嫩多汁的白馒头……
许不令眉头一皱,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坐直了几分,但心里确实意犹未尽。
昨晚上小婉理直气壮地勾引,他肯定没抗住,虽然顾忌着小婉的身体没动真格,但逞口舌之快尝个鲜免不了。
说起来感觉和大白差不多,但大白那时候,总是扭扭捏捏含羞忍辱,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小婉则不一样,完全不知道什么叫害羞,大大方方地配合,还会咬着下唇瞄着他,偶尔问声“很甜嘛?”之类的话,那纯净无瑕的小脸带来的反差感和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小婉终究是未经人事的女子,性格再特别,身子骨还是弱,最后还是被折腾得哼哼唧唧睡着了,到现在都没起来。
清晨天气极好,雪原上十分安静,安静得许不令有点奇怪,仔细想了下,才发现满枝和陈思凝忘记了说相声。
两个人没聊天,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满枝向来晚睡晚起,方才被陈思凝从帐篷里拉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睡醒,上了马就四仰八叉的躺下了,脸上还盖着个斗笠遮挡光线。小麻雀则找了个好地方,趴在满枝的衣襟之间,舒舒服服地嗑松子。
没了祝满枝起头,陈思凝自然也没话说了,骑着马走在前面,认真地关注着周边的情况。两条小蛇不用再跳舞,开心得和过年一样,还很感激的磨蹭陈思凝的小脸儿,这傻乎乎都没模样,看的许不令颇为好笑。
几个人就这么在雪原上行走,平原一望无际的大直道,马匹跑起来很快,约莫中午时分,就来到了位于杨树湖畔的归燕城。
雄城平地起,巍峨城墙在十余里外就能看见,周边官道四通八达,车马队伍也多了起来,西域、中原、漠北的商队应有尽有,不过年关时分数量要少些,最多的还是进出城池的北齐百姓。
许不令在城外找地方安置了三匹追风马,换成寻常马匹拉着马车,然后混入了进城的商队之中进了城池。
刚刚跨入城门,入目的场景便豁然一变,千街百坊、高楼林立,车马不息士子如云,若非街面上的男子都披着头发,许不令还以为回到了长安城的朱雀大街。
陈思凝一路过来,也不是没有见过中原的城池,但是规模这么大、规划这么整齐的还是头一次见,与巍峨气派的归燕城比起来,说南越国都是城乡结合部都没什么问题。
好歹也是一国公主,陈思凝瞧见眼前远超家乡的繁华盛景,桃花美眸里显出了几分羡慕嫉妒,走在许不令跟前,询问道:
“许公子,长安城比这还气派?”
许不令牵着马车,扫视着连忙成片的飞檐楼宇,含笑道:
“那是自然。长安城为历朝都城,前后扩建近千年,常住人口过百万,论繁华也就杭州能媲美,论气派天下间没有任何城池比得上。归燕城扩建不过甲子,虽然规模挺大,但人口终是少了些,还得时间沉淀。”
祝满枝还有点瞌睡,打着哈切接话道:
“是啊,别看这里地方大,北齐物资匮乏,基本上没什么好吃的。长安城可不一样,光是四海美食,一天一顿换着来,都能一整年不重样,玩的就不用说了,我待了一年多都没把一百零八坊好玩的地方跑完。”
陈思凝未曾亲眼见过大玥的超大型城池,自是想象不出那种场面,稍微思索:
“若真是如此,有机会肯定得去看看。”
许不令含笑道:“你父王封地距离长安没多远,这次回去后,你就可以去逛逛了。那边有个孙家铺子,酿着江湖上最好的酒,一定得去一趟。”
陈思凝听见这个,观赏街景的心思稍微淡了几分,转头看向许不令,迟疑了下:
“公子忙完了这里的事儿,不回长安?我一个人去逛的话,好像也没什么意思。”
许不令想了想:“回去就开春了,得打江南,估计没时间回长安。陈姑娘若是不想那么早陪着父王就藩,也可以先陪着满枝去江南看看,反正满枝和你聊得来,趁着年轻多走走也挺好。”
祝满枝也是这么想的:“是啊,楼船上多热闹,我还想带着你去淮南萧家看看呢,淮南萧氏的家主知道不?萧庭萧先生,按辈分把我叫姑。”
??
许不令一愣,仔细算了下,好像还真是。
陈思凝本就想跟着在中原开阔眼界,此时自然勾起嘴角笑了下:
“嗯……我也正有此意,只要许公子不嫌麻烦就好。”
车厢里面,崔小婉已经醒了,挑开窗户,笑眯眯道:
“思凝,他巴不得你跟着,怎么会嫌麻烦。”
许不令表情一僵。
祝满枝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不敢说。
陈思凝脸色红了下,当作什么都没听到,放慢马速来到了车窗旁,岔开话题道:
“舅娘,今天怎么起这么晚?身体不舒服吗?”
崔小婉脸蛋儿白里透红,精神头极好,哪里有半点不舒服的模样。她摇头道:
“昨天许不令给我梳理气血,身体舒服多了,有时间让他也给你那么来一下,你肯定喜欢。”
许不令无言以对,也不好插话,只能在偷笑的满枝臀儿上拍了下,把小麻雀叫过来安排任务,然后在城里找了家客栈先住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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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西斜,街面上人如潮水。
城南三教九流混杂的车马行附近,商客在此汇聚,走南闯北的江湖人也云集在此,兜售武艺,或者租车买马,为新一年的旅程做着准备。
人群熙熙攘攘,虽然方向不同,但各有各的去处,唯独柳无叶在街上漫无目的行走,不知下一站该去哪里。
马鬃岭的一战,柳无叶全程旁观,从那天起,他发现他腰间引以为傲的刀,不快了。
曾经可以用潜心练刀来麻醉自己,想练到天下第一,练到无拘无束;但九个宗师的生死搏杀,足以摧毁寻常武人的自信与傲骨。
柳无叶从那时才明白,哪怕练一辈子,也追不上马鬃镇上最强的几个武人,眼前的武道遥不可及,便再难提起那口‘舍我其谁’的傲气。
习武之人,就靠这口气撑着,一旦这口气散了,纵使是天纵奇才,也不可能再走到人间之巅。
但他若是不练刀,还剩下什么?
柳无叶把许不令和陈思凝话听了进去,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仔细想想,等想通了再出来,其实他也厌倦的现在的日子,想找个地方静静。
可过去哪里那么容易割舍,在雪原上兜兜转转,他还是走到了归燕城。
来了又想走,走又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走之前又想道个别。
就这样从街头走到街尾,又从街尾走到街头。
柳无叶不知道这样茫然地走了多久,一阵吆喝声忽然传入耳朵:
“算吉凶、算祸福……”
声音有点熟悉。
柳无叶回过神来,迟疑了下,转入了一条小街,在一家买皮草的小铺子外面,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姑娘。皮草铺子里面,还有个中年妇人,也在招呼着客人。
铺子里客人云集,算命摊子上空空如也。
柳无叶驻足片刻,走到了算命摊子前,露出那副阳光的笑容:
“姑娘,真巧。”
小桃花正愁没客人,瞧见眼前的年轻刀客,心里面却更愁了,连忙把桌上的签筒抱紧了怀里,认真道:
“你怎么又来了?都说了我算得不准,我不给你算了,不然砸招牌。”
柳无叶在算命摊子前面坐了下来,挑了挑斗笠:
“这次不算姻缘,算前程。”
小桃花摇了摇头:“算什么都不行,你专给自己摇下下签,我怎么给你算吗?再没事找事,我把你打出去了。”
柳无叶这次是真的不知该何去何从,想看老天爷的安排,所以没起身离开,继续道:
“要不我不碰签筒,你给我摇?摇出什么是什么。”
小桃花眨了眨眼睛,觉得这主意不错,把签筒放回了桌上:
“那说好了啊,我来摇,后果自负。”
“好。”
“算前程……你是准备出远门闯荡是吧?”
“对。”
小桃花问完后点了点头,拿起签筒,像模像样地摇了几下,很快,一个竹签落在了桌上。
签有一百零八,上上签一百零六,怎么可能摇出其他的。
小桃花低头看了眼后,神色一喜:
“哇!上上签,恭喜客官,你这次出门,不管去哪里,肯定都是一帆风顺,求财得财、心想事成。”
话语半点不敷衍,说得和真的一样,也不知练了多少遍。
柳无叶看着桌上的竹签,轻轻笑了下:“多谢小道长吉言。”说罢取出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站起了身。
这银子小桃花拿得心安理得,小财迷似的收进了怀里,说了句“客官慢走后!”,便准备回铺子和娘亲显摆一下。
只是小桃花还没走进皮草铺子,就瞧见柳无叶往车马行相反的方向行去,走向了归燕城的中心。
小桃花一愣,连忙跑了出来,询问道:
“你不是要远行吗?车门行在那边,你走反了。”
柳无叶顿住脚步,回头笑了下:
“姑娘不是说去哪儿都一帆风顺、心想事成吗?”
??
小桃花一时语塞,刚说出去的话,还真不好改口。
柳无叶没有再多言,拉下斗笠,快步往城中走去,再无方才的徘徊不定。
小桃花瞧见这模样,心中隐隐觉得不对。
她虽然年纪小,察言观色的水准可不差。方才明明看到这个年轻刀客准备走,却不知何去何从,她才说那番吉利话给年轻刀客打气,结果这厮掉头往回走。
能出远门却漫无目的,明显是归燕城有什么事儿待不下去了才走,联想到上次算姻缘的事儿,一个大胆的猜想,就出现在了小桃花的脑海里。
这个年轻刀客喜欢一个姑娘,但出于某种原因求而不得,所以准备远走他乡忘却这段伤心事。结果她瞎鼓励,给了这年轻刀客信心,准备回去再拼一把。
人家已经心灰意冷了,这不是把人往死胡同带吗?
一个血气方刚的江湖人,万一铤而走险拼出事儿,她不成了瞎算命的无良道士?
这个年轻刀客看起来就脑子不正常,搞出事儿的几率很大。
小桃花虽然不是道士,但算命摊子的招牌可不能砸,她也不想因为一句话给心里留个疙瘩,这让师父知道了,非得罚她三个月不准吃糖葫芦。
小桃花站在门口思索了下,转身走向街头:
“娘,我去找师父了,过几天回来。”
“嗯,好好听你师父话,可别天天想吃的,吃胖了以后嫁不出去咋办。娘还想着让你找个王侯家的公子当相公,学武出不了头,还是当个大户夫人舒坦。”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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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武街上,世子姜凯换了身公子袍,走出王府的宅子。
马车停在大门外,十余名护卫站在两侧,瞧见姜凯出来,一名护卫连忙上前躬身禀报:
“世子殿下,方才去了国师府,左公子说家中有事,今天就不陪着世子殿下喝酒了,还请世子殿下见谅。”
姜凯听见这话,眉头皱了皱。
身为藩王之子,知己朋友肯定不多,毕竟世上没几个门当户对的。姜凯来长安是避难,其实不太想出门,但正月未出,城里面天天都是诗会、花会等场合,他在城里,外面人不可能不送贴子,有的能推拒,但归燕城头牌的选举肯定不能错过。
原本这种场合,左战是必来的,两个人可以坐在雅间里评头论足,左战不去了,一个人显然会无趣很多。
姜凯迟疑了下,询问道:“今天还有谁去春花楼?”
护卫认真回应:“城里的公子基本上都到了场,左亲王世子也在,听说准备了白银万两,准备把黑城的西域蛮夷女子捧成花魁,世子殿下你看……”
姜凯听见这话,脾气顿时就来了。
北齐一共就俩实权藩王,都手握重兵,按照君王的制衡之术,不可能让双方和和睦睦,毕竟若是左右亲王穿一条裤子的话,君主直接就被架空了。
虽然对外左右亲王都是以大局为重,私底下的过节却不少,特别是上次姜凯被俘虏,骂得最凶的就是左亲王,哀其不幸、恨其不争,就差给还在长安当俘虏的姜凯递话,让他自绝于长安以死明志了。
当然,上次左亲王丢了望南关,右亲王也没少骂过,这次南下入中原,左亲王要啥给啥不敢吱声,就是因为上次差点丢了原州抬不起头。
如今双方各吃一个大亏,也算是扯平了,姜凯还准备捧到归燕城走穴的鱼儿姑娘当花魁,听见左亲王世子跑来瞎搅和,心里如何能忍?
“走走走,再去叫左战一声,今天这场合可不能错过,我玩过不过许不令还玩不过他姜瑞,真当我这世子是纸糊的。”
姜凯轻拂袖袍,大步上了马车,正想进入车厢,抬眼却见车厢的顶上,站了只肥嘟嘟的小麻雀,正偏头望着他。
“呵——这麻雀真肥,来人,赏两把瓜子。”
“诺!”
小麻雀:??
我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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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渐暗,红日沉入地平线,勾起万家灯火、满天星河。
坊市间的客栈内,许不令站在高楼顶端的露台上,眺望灯海如潮的城池,眼中露出些许惊艳,也改变了刚来时的想法。
归燕城可能底蕴不足,人口少了些,但这近乎强迫症的规划能力,还是让许不令看到了当年盛世大齐的些许影子。
大齐最出名的就是铸造和基建,哪怕已经沦落为了塞外游子,建筑方面的造诣依旧一丝不苟。
白天只是瞧见这座城池和长安有点像,到了夜晚才发现,整个城池的布局浑然一体,望楼、鼓楼、角落等等距离严丝合缝,辅以灯具点缀,每个地方灯台的颜色都有讲究,致使整个城池看起来流光溢彩,不失长安城的巍峨庄重,却没有长安城那种暮气沉沉,甚至带着几分梦幻色彩。
崔小婉很喜欢这种整整齐齐的美景,站在许不令旁边用望远镜眺望,脆声道:
“据书上记载,大齐都城长安‘昼如盘龙,夜似天宫’,我以前还以为是夸大,如今看来是真的。不是长安城晚上不好看,是以前打仗的时候打烂了,这才像长安城该有的样子嘛。”
“是啊,以后打进北齐,得把工匠都带回去,到时候把长安城重新装修一下,也弄成这模样。”
陈思凝和祝满枝,感受也差不多,被绝美的夜景吸引住目光,连聊天都忘了。
四人欣赏了一会儿夜景,天空便传来了翅膀煽动了响声,继而小麻雀落在了围栏上,跳来跳去“喳喳——”叫着,一副‘气死老娘了’的模样。
许不令还以为小麻雀吃亏了,连忙走到跟前捧起来,上下左右仔细打量,确定没掉一根毛后,才松了口气,询问道:
“依依怎么了?有人拿弹弓打你?”
“叽叽喳喳——”
小麻雀不会说话,自然没法告诉许不令有人说它‘肥’的事儿,它只是冬天毛多虚胖而已。
许不令看得出小麻雀很恼火,连松子都不吃了,耐心哄了半天才哄好,又问道:
“找到线索没有?皇城的防卫严不严?”
对于守卫是否森严,小麻雀还是会表达的,喳喳叫了几声,示意非常严密,又用鸟喙指了指外面,让许不令跟着它出去。
许不令知道有了发现,当下也没迟疑,从房间里取来了黑布包裹的兵器。
陈思凝其实想跟着许不令出去办事,但作为半个打手,她还得保卫小婉的安全,显然出不了门。
许不令人生地不熟,第一次出门,不清楚具体情况,也没有带上满枝,换上市井间常见的袍子后,便独自离开客栈,跟着小麻雀往城中寻去。
小麻雀天黑才回来,自然跟踪了一路,在房舍上方飞了片刻,便来到了一栋规模很大的高楼附近。
高楼内灯火通明,外面车马林立,几乎堵塞了宽阔的长街。丝竹之声和男人的喝彩从高楼内传出,随处可见称兄道弟打招呼的场景。
许不令打量了眼招牌,却见上面写着‘春花堂’三字,光看这阵仗都知道是青楼。
小麻雀肯定不会带他来嫖,许不令扫了几眼后,从窗户进入了春花堂。
规模盛大的高楼内搭建了台子,上面有不少歌姬弹琴舞曲,下方座无虚席,打赏的声音不绝于耳。
自从离开长安城,这样的场合许不令倒是很久没参加里,还颇有兴趣的看了两眼。只是小麻雀比较着急,藏在他的衣领里,一直啄他的脖子,示意他走快点。
跟着小麻雀的指引,许不令在廊道内穿行些许,还没走到楼上,三楼的珠帘便被挑开了,姜凯的身影便出现在窗口,朝着对面打量。
小麻雀顿时激动起来,叫了两声,好似在说‘就是他就是他,刚才说我肥,你再把他打一顿’,一副受气小弟叫来了大哥的模样。
许不令抬眼看了下,眼前也微微一亮。
本来还正愁怎么进皇城拿沉香木,这不巧了嘛,现成的带路党送上门了……
第三十八章 夜之城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春花堂内座无虚席,来自太原的青楼头牌,正在台上表演着勾栏中传唱已久的曲目。
三楼雅间内装饰华美,雕花软榻白玉杯盏一应俱全,姜凯手指轻敲围栏,欣赏之余,目光放在大厅对面的珠帘上,思索着如何压左亲王世子姜瑞一头。
左战没有过来,自己想主意着实有点费神儿,在场又没有能聊男人之间话题的知己好友,姜凯琢磨片刻后,便准备点个姑娘上来帮忙参谋,对着后方抬了抬手:
“来人。”
雅间外面响起脚步,房门打开,‘护卫’来到身后。
姜凯负手而立,目光在下方的莺莺燕燕中扫了圈儿,开口道:
“去把那黑不溜秋的姑娘叫上来,孤零零站在那儿,一个捧场的都没有,看起来挺可怜的。”
姜凯所指的,是站在大厅角落的一个异域女子,应当是从海外而来,肤色如墨、天生卷发,长得不能说不好看,但明显不符合归燕城王侯子弟的审美,也受了同行的排挤。
身后的护卫并未躬身称‘诺’,而是略显赞许地开口:
“世子殿下倒是长了副热心肠。”
“……”
姜凯冷峻不凡的表情当场石化。
这声音好像是……
丧尽天良!
姜凯没有回头,抬起腿就准备翻过围栏,从三楼跳进大厅。
只是求生欲再强,硬实力的差距还是摆在明面上。
姜凯肌肉刚有动作,后颈便是一阵刺痛,天旋地转后,整个人就摔在了软塌上。
姜凯好歹是藩王世子,来来回回这么折腾哪里受得了?他抬起手来,指着面前的黑袍公子,压低声音怒目道:
“有完没完?啊?你怎么老瞅着我不放?我都躲到归燕城来了,我招你惹你了?”
许不令恍若未闻,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杯,慢条斯理的闻了闻。
姜凯也不敢大声喊,坐近了几分,又指向对面:
“这可是天子脚下,王侯公卿一大堆,左亲王世子姜瑞就在那边,要不你去绑他?左亲王就在你家对面,绑了左亲王世子,少说能换好几座城池,你绑我有什么用?”
许不令靠着椅背,端着酒杯轻抿了口,笑容平和:
“没办法,北齐我就认识你,初来乍到肯定得找个熟人打探门路。”
姜凯一拍膝盖:“姜瑞你不认识?你还给他爹贺过寿,他当时就坐在左亲王旁边,你们应该见过面。”
许不令回想了下,摇头:“当时人多,左亲王那么多儿子,我哪分得清谁是谁。”
“一回生二回熟,见个面不就认识了,要不我给你带路?走走走……”
姜凯还想祸水东引,让许不令去绑对面的姜瑞。
只可惜许不令没那闲功夫,绑了也带不走,他放下酒杯:
“不用瞎扯了,我离开归燕城之前,你哪儿都去不了,能不能活着回去当世子,全看你自个机不机灵。”
姜凯话语一噎,憋了半天,终是无可奈何,往后一趟:
“好吧好吧,算我倒霉。你要问什么快点问,不过我也只是在归燕城暂住,这是北齐都城,帮你办不了太多事情。”
许不令这才满意,询问道:
“皇城里,是不是有一块沉香木镇纸?”
姜凯听见这个,眉头一皱:
“你千辛万苦深入敌腹,就为一块破木头?你想要直说便是,我给你买一车送长安去当柴烧都可以,只求你以后别来烦我了,真的……”
许不令眼神微微一冷:“问什么你说什么,再插科打诨套近乎,下半辈子你就只能逛相公馆了。”
“……”
姜凯身下微微一凉,坐直身体夹住了腿,认真回答:
“是有一块祖上传下来的镇纸,算是我姜氏传家之物,据说有延年益寿的功效,一直都放在天子身边,近些年圣上龙体欠安,更是随身携带,我肯定偷不到。”
许不令听见这个,眉梢微微皱了下:
“不可能没人能近齐帝的身,身边的内官、宫女、嫔妃,你总有认识几个吧?”
姜凯稍微想了下:“嗯……宫人出入皇城,得过好几道门,偷了也拿不出来。你真要让人去偷的话,好像只能从太子姜笃身上下手。姜笃刚刚及冠,近日开始摄政,和圣上接触的时间比较多,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搞定太子了。”
胁迫一国太子偷东西,想想都知道是痴人说梦。
许不令觉得这法子行不通,不过来都来了,暂时也没其他门路,先看看情况也不是不行。
“你先安排人,去打探一下太子的动向。”
“好。”
姜凯认真点头,起身便往外走。
只是走出两步,见许不令没拦着,姜凯又停下了脚步,回头道:
“我走了?”
许不令挑了挑眉毛:
“你觉得呢?”
“……”
姜凯垂头丧气,又走了回来。
片刻后。
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十来号护卫驾着马车折返,几个接了命令的亲信,散入城中各处,打听太子姜笃的消息。
春花堂内笙歌依旧,姜凯下楼来到大厅,当着满楼王公贵子的面,颇为放浪地勾住黑不溜秋歌姬的脖子:
“美人,陪本世子去后面乐呵乐呵。”
然后就在一片欲言又止的静默中,搂着诚惶诚恐的歌姬,去了春花堂后方。
满场宾客自然不敢打扰藩王之子的雅兴,连看姜凯不顺眼的左亲王世子姜瑞,都满眼敬佩地抬了抬手,目送姜凯消失在了廊道里。
姜凯离开喧嚣的大堂后,脸上的笑容变成了生无可恋,抬手轰走献殷勤的老鸨儿,走出了后门。
青楼后门是为不方便露面的达官显贵准备的,十分私密,出去就是四通八达的巷道,除了两个打手,看不到任何行人。
姜凯搂着歌姬走到僻静处后,对着羞羞答答的黑美人道:
“你直接去我府上待着,我出去办点事儿,若是有人询问的话,说不知道即可。”
歌姬听见这话,稍微有点失望,但也不敢回绝,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礼后,转身走向了城里。
姜凯看着黑珍珠十分夸张的下围渐行渐远,还有点舍不得,待人影走远后,才摊开手道:
“都按你说的办了,现在带我去哪儿?事先说好,我可不住破房子,不说安排姑娘伺候,被子好歹得有一床,一天至少要吃一顿饭,有酒水的话那再好不过了……。”
许不令从巷道上落了下来,取出刚顺来的斗笠和披风丢给姜凯:
“只要听话,饿不死你,走吧。”
姜凯可能是一回生二回熟,反而没什么紧张,跟在许不令后面,还不时回头看看:
“其实把那黑姑娘带着也行,黑是黑了点,吹了灯应该也没啥区别,总比一个人被绑着挨饿受冻强。”
“你还真不挑食。”
“都成阶下囚了,我有的挑吗?”
……
一路瞎扯,许不令带着姜凯来到一间稍小的客栈内,开了个房间后,让姜凯进去。
姜凯扫视了下环境,倒还挺满意,只是还没来得及说两句,就被许不令用布塞住了嘴,绑了个结结实实。
许不令拍了拍手掌,确定没什么问题后,转身走出房门。
跟了一路的小麻雀,此时从窗户飞进廊道里,在许不令身前悬停,小爪爪上不知从哪儿抓了两颗瓜子,想往许不令手上放。
许不令不解其意,摊开手掌接住瓜子,想尝尝味道,小麻雀却是急了,连忙站在了许不令手上,用鸟喙指向了房间。
许不令观察稍许,才稍微弄懂依依的意思,转身又打开了门。
姜凯被五花大绑地拴在床上,正尝试着解开绳索,瞧见许不令去而复返吓了一跳,连忙做出老老实实的模样。
许不令面容冷峻不凡,走到床前,将两颗瓜子放在了床头的凳子上,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主要是因为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给姜凯两颗瓜子。
姜凯肯定更莫名其妙,在许不令又出去后,看向了凳子上的两颗瓜子,觉得其中必有深意,眉头紧蹙,神色渐渐严肃起来。
难不成说我和他都是世子,彼此并无区别?
不像,区别老大了。
我只能活两天?
还是说有更大的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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搞定姜凯后,许不令回到附近落脚的客栈,已经月上枝头,归燕城街市灯火彻夜不熄,街上行人依旧摩肩接踵。
订下的房间在三楼,彼此相邻,时间尚早,满枝和陈思凝还没睡,此时已经在自己房间的露台上看着夜景闲聊。
许不令也没什么睡意,打了声招呼后,来到右侧的房间里,看看小婉身体怎么样了。
刚刚走到房间门口,便听到里面有隐隐的水花声和哼唱,唱的是街边传来的小调,娇喉婉转,比外面歌姬唱得还要好听。
许不令勾了勾嘴角,动作放慢了些,轻手轻脚的推开了房门。
虽然是客栈,但开在归燕城,肯定比穷乡僻壤的客栈豪华许多,套间格局,房间里软塌、书桌、茶几应有尽有,自窗口便能眺望城池夜景,环境十分不错。
听见开门响动,阿青便从首饰盒里面抬起翠绿的小脑袋,发现是许不令后,又缩了回去,明显是被安排过来放哨的。
许不令把房门关上,朝内屋的屏风看了眼。
借着灯火的光芒,能看到一个凹凸有致的侧影,纤手撩着水花洒在锁骨下,峰峦俊秀随波轻颤,说不出的动人。
许不令挑了挑眉毛,也没进去打扰,在软塌上坐下,喝着茶安静观赏。
稍微过了片刻,崔小婉出了浴桶,穿着茶青色的睡裙,用毛巾擦着头发,从屏风后面走了出来,脸儿依旧水嘟嘟带着几分红润。
抬眼瞧见许不令坐在屋里,崔小婉还被吓了下,连忙躲了回去,不过很快又走出来了,带着几分嗔意:
“大晚上不回房睡觉,又来吃婶婶馒头?”
“噗——咳咳……”
许不令被茶水呛住,轻咳两声,把茶杯放在了一边,摇头轻笑道:
“怎么会呢,我……嗯。”
“哼——”
崔小婉见许不令承认,也没露出羞答答的模样,和平日里一样走到许不令跟前坐下,长辈似的脆声训道:
“你年纪轻轻,要懂得节制,古来不知多少年轻俊杰,被酒色掏空了身子,你能当纣王幽王,我和母后可不想当妲己褒姒。”
宝宝是不想,但身体可老实了……
许不令暗暗念叨了一句,接过毛巾帮小婉擦头发:
“我就过过嘴瘾,又没来真的。”
“你还好意思说,让隔壁两个小姑娘知道你那模样,非得被吓跑不可。”
“陈姑娘估计会,满枝不会。”
“为什么?你舔过满枝?”
“呃……还没有……”
崔小婉的话语很平静,就好似在聊很正常的事儿,不带半点挑逗意味。
许不令却听得有些顶不住了,擦着擦着手就顺着肩膀滑了下去。
崔小婉倒也没躲避,靠进了许不令的怀里,手指转着一缕秀发:
“想做什么就开始吧,待会还得睡觉呢,昨天晚上就没睡好。”
“着急了?”
“嗯。”
“……”
这天显然聊不下去了。
许不令调戏不到崔小婉,反被挑逗得够呛,干脆也不装了,低头就堵住了小婉的双唇,睡裙也落在了地上……
啵啵啵……
街边喧哗声依旧。
左边的房间,祝满枝和陈思凝坐在露台上,中间放着小案,上面摆着几壶产自汾河的清酒,两个酒瓶已经空了,歪歪斜斜的倒在桌上。
陈思凝酒量不错,不过有负责安保的职责在身,并未贪杯,只是陪着满枝小酌,欣赏着在南越从未见过的繁华夜景。
祝满枝本就不胜酒力,两壶不怎么烈的清酒下肚,小脸儿红彤彤的多了几分醺意,端着小酒杯,语重心长地絮叨:
“老陈啊,本枝是过来人,十四岁出门跑江湖,十五岁考进狼卫,十六岁遇见许公子,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除了年纪没你大,哪儿都比你大,所以呢,过来人的经验你要认真听……”
陈思凝斜靠在小桌上,桃花眼似醉非醉,对于满枝酒后的胡言乱语,略显不服气:
“你长得没我高。”
祝满枝面对这扎心的一刀,顿时皱起了小眉毛:
“女人长那么高有什么用?”
“我武艺比你好。”
“……”
祝满枝一拍小桌子:“我和你说正事呢,我是为了你好,你再打岔说这些无关紧要的,我就不说了。”
陈思凝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示意继续。
祝满枝这才满意,继续语重心长的道:
“老陈,这遇上喜欢的男子啊,千万不能扭捏,做事儿要主动,最怕的就是那种,人家把你当姑娘,你把人家当兄弟的,当年我就是这样,总想和许公子称兄道弟,许公子想占便宜也当做听不懂,然后都快变祝十二了……”
满枝的话发自真心,并非是酒后瞎扯。
陈思凝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看了看隔壁的房间:
“这我自然知道,但遇上喜欢的男人,才需要主动。男女之间也有江湖义气,总不能走得近,就当是喜欢上了。”
祝满枝对这个还真有经验,兴致勃勃的凑近了些,认真道:
“江湖朋友志同道合,和男女之间的喜欢差远了。你做过梦吗?”
陈思凝点了点头。
“梦见过男人吗?”
陈思凝迟疑了下,左右看了两眼,才似有似无的点头:“男人肯定是梦见过,但不是你想的那种……”
祝满枝抬了抬小手:“梦见和男人一起打打杀杀惩奸除恶,这叫江湖义气;梦见和男人搂搂抱抱卿卿我我,这叫喜欢。你梦见的是哪种?”
“呃……”
陈思凝表情一僵,她梦见的,好像是她对许不令打打杀杀,没打过,然后许不令对她搂搂抱抱……
这算什么?
祝满枝嘻嘻笑了下,摇头道:“不说也罢,你自己心里知道就行了。”
我知道什么呀我……
陈思凝本就比较迷茫,现在更迷茫了。
祝满枝自顾自说了片刻,倒是想起了什么,偏头询问道:
“你方才去拿酒的时候,打听的事情怎么样了?”
陈思凝还在想做梦的事儿,有些心不在焉的道:“随口问了下,大齐的皇帝有几个公主,不过年纪最小的也三十了,还嫁了人,许公子应该看不上。”
祝满枝听到这个,坐直了些许,有些不放心:
“许公子好像挺喜欢年纪大些的,这要是再拐个公主回去,红鸾姐醋坛子肯定要炸了。”
“问过了,几个驸马健在,不是寡妇,许公子总不能连有妇之夫都拐走吧。”
“那可说不准,把驸马宰了不就是寡妇了嘛,小婉就是这么来的……”
乱七八糟地闲聊了片刻,祝满枝酒意上头,晕晕乎乎地趴在了小桌上。
陈思凝摇了摇头,起身抱起满枝,回到房间,帮满枝脱去衣物后,放进了被窝里。
天色已经不早了,陈思凝站在床边犹豫了下,本想去和许不令聊聊天,可和亲的事情暂且搁置,也不知道该聊什么,最终还是褪去衣裙,躺在了满枝的旁边。
赶了两天的路,陈思凝也挺累的,加着些许酒意,很快就合上了双眸。
只是过了没多久,外面的靡靡之音渐小,陈思凝半梦半醒之际,忽然听见身边窸窸窣窣,满枝又给爬起来了。
陈思凝清醒了些,偏头瞄了眼,询问道:“满枝,你口渴吗?”
“不是,我……我想许公子了。”
祝满枝晕晕乎乎的,可能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从陈思凝身上爬了过去,垂下的衣襟还在陈思凝脸上擦了下。
好大……
陈思凝脸儿一红,有些受不了大枝的贴脸嘲讽,偏过头小声道:
“天色已晚,许公子应该睡了。”
“我晓得。”
祝满枝慢吞吞把裙子套在了身上,起身穿上绣鞋,还不忘把被子给陈思凝盖好,然后就走了出去。
陈思凝想劝阻来着,但终究不好开口,想了想,还是由着满枝去了。
不过这么一打岔,陈思凝倒是想起了什么。
梦见男人…….
打打杀杀或者搂搂抱抱……
陈思凝暗暗琢磨了下,闭上眼睛放松身心,想看看能不能做个梦,验证一下满枝的说法……
————
另一侧,祝满枝带着几分醉意,走过廊道,来到许不令的房间外,推门进去看了一圈儿,发现许不令不在,又关上门走了出来,来到了崔小婉的房间里。
可能是知道许不令在做什么,祝满枝没有敲门的意思,眸子里还有点醋味,直接走进了里屋。
幔帐之间,崔小婉略显虚弱地靠在许不令肩膀上,刚刚被欺负完,还没睡着,脸上带着几分红润,瞧见满枝摇摇晃晃走过来,关心道:
“满枝,怎么喝这么多呀?”
许不令也撑起上半身,略显疑惑地打量着满枝。
祝满枝喝了点酒,胆子明显也变大了,走到床铺跟前,看了几眼后,便把被褥掀开躺了进去,委屈巴巴地道:
“小婉姐,你都抱了个把月了,让我也抱一下嘛,姐姐要让着妹妹。”
“……”
崔小婉看出满枝喝醉了,从许不令身上翻过去,躺在了里侧,展颜一笑:
“好啦,让给你就是了,可不是我和你抢,平时你都说你还小,自己躲着。”
许不令也是勾起嘴角,把软乎乎的满枝抱进怀里,捏了捏醉红的脸蛋儿:
“对啊,你不是说自己还小吗?今天怎么这么主动?”
祝满枝八爪鱼地缠着许不令,脸颊在胸口上蹭来蹭去:
“当姐姐的要有魄力,思凝明显对公子有其他念头,却连话都不敢说,我比她先认识公子,得给她做表率,可不能再扭捏,再扭捏就真成老幺了。”
“呵呵……”
许不令笑了两声,方才都意犹未尽,此时软玉在怀,肯定有点歪念头,平躺着让满枝趴在身上,询问道:
“你要怎么做表率?”
祝满枝嘴上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上对这些事情半点不懂,也就听玉芙私下里说过几句。她醉醺醺望着近在咫尺的俊朗面容,想了想:
“我……我给公子推拿。”
说着便乱动起来,蹭来蹭去。
满枝身段儿肉乎乎的十分软,连小婉都忍不住,抬手捏了两下,虽然什么都不懂,但这种生涩也不失为一种独特的体验。
许不令大爷似的躺着,享受满枝的服侍,只可惜满枝确实喝多了,蹭了不过几下,就趴在怀里不动弹了。
许不令摊开手稍显无奈,倒也没有吵醒满枝,只是把崔小婉也搂紧了怀里,舒舒服服的闭上了眼睛。
只是许不令还未曾睡着,忽然耳根微动,听见了些奇奇怪怪的声响:
“嗯~……呜~……”
??
这妮子怎么又开始了?
又喝醉了?
许不令睁开眼睛,左右看了看,本就没啥睡意,现在更睡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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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月如钩。
毗邻皇城外的一条小巷外,太子姜笃下了马车,屏退左右随从后,独自进入了一间民宅。
民宅不大,院落之中,几个身着异族服饰的汉子,坐在火炮旁取暖,身上都带着几分血腥气,兵器靠在墙边,在火光与月光下闪着寒芒。
身着员外袍的中年人,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不时看看门口,显然是在等人。
姜笃进入了民宅,脸色很不好看,似乎不想被那些异族人看到,在门廊处便停了下来,招了招手:
“王锦。”
在院落中等待的王锦,闻声连忙走到了近前,抬手一礼。
姜笃示意免礼,扫了眼院子里的四个异族人,蹙眉询问:
“人找齐了?身手如何?”
常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归燕城作为北齐国都,人口数十万,不可能没有江湖客,而像长安陈四爷这样帮忙牵线接头的‘白纸扇’,肯定也不会缺。
王锦便是归燕城内的帮忙联络江湖买卖的人,在江湖上辈分很高,不过放在当朝太子面前,显然也上不了台面,此时姿态很恭敬,认真道:
“殿下放心,这四人都是漠北诸部的佼佼者,常年在草原上走动,名声显赫。武艺虽然比不得国师这种一代人杰,但四人合力,宗师之下不会出半点岔子。”
姜笃没去问这些异族人的身份,光看装束就知道是在草原上烧杀劫掠的马匪头子,他严肃道:
“别出岔子,明天我会把地方告诉你,你让他们过去即可。记住不留活口,不能让人看见,更不能扯到我身上。”
“这殿下放心,江湖人也有规矩,小的就是靠这个吃饭的。”
王锦认真点了头,不过回头看了两眼,心中也有点疑虑。
当朝太子要杀人,完全能动用朝廷的力量,虽说石进海莫名暴毙,但京城的高手还是有的,请江湖人来动手显然有些不对劲。
这要是姜凯雇凶杀朝堂上的政敌,事后天子追查下来,王锦铁定背锅。
朝廷可比江湖心黑,从来不讲道理,可能是怕惹祸上身,王锦犹豫再三,还是问了句:
“殿下,小的斗胆,想问问要处理的人是何身份?小的终究是个跑江湖的,这几个异族人能事了拂衣去,小的可跑不掉……”
姜笃抬了抬手,稍微思索了下:
“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和我……和我有点交情,派朝廷的人,他肯定能猜出是谁下的手……”
王锦听到这里,有些奇怪:“人都死了,猜出来又如何?”
姜笃眼神微冷:“按我说的去做即可,记住把人头带回来,若是透露出去半点消息,唯你是问。”
王锦连忙点头,转身准备去安排。
只是姜笃犹豫了下,又叮嘱了一句:
“动手的时候……别让他太痛苦,最好一刀毙命,人头带回来,尸体好好安葬了。”
王锦心中稍显不解,但也没有再问,恭敬颔首后,快步进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