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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关关公子     世子很凶txt下载     世子很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七十二章 二十八路连环刀

    二十八路连环刀,以势大力沉、悍不畏死著称,标准以命换命的招式,二十八刀环环相扣,借着惯性的作用一刀比一刀沉,有‘二十八刀可开山’的说法。

    许不令手中长槊扫向司徒岳烬后背,若是司徒岳烬带着有背甲胸甲,中了不一定能劈死。而几十斤的九环重刀劈在脑袋上,带着铁盔照样会把脑袋砸进胸腔,除了硬挡根本没有破招之法。

    许不令毫不犹豫转手横举长槊,以槊杆架住抡圆了的厚重大刀,只听‘铛’的一声巨响,槊杆肉眼可见的被劈弯了些许。

    司徒岳烬一手九环刀从三岁砍到年近五十,从愣头青砍到当代武魁,从天南海滨砍到幽州漠北,近五十年的功力,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

    一刀之下,蛮横力道倾泻而出,许不令双臂如擎天玉柱纹丝不动,白色长靴却被砸进了泥地中。

    铛——铛——

    二十八路连环刀,精髓在‘连环’二字。

    刀锋如潮水,源源不绝毫无停顿,第一刀落下便是第二刀起手,没有任何花里花哨的虚招,看似简单,却是当代最上乘的刀法。连爱刀如痴的张翔瞧见后,都眼露狂热和难以企及之色。

    许不令接下一刀,根本来不及变招反击,第二刀便落在了槊杆上,紧接着便是第三刀、第四刀。

    远处的桃花林中,夜莺和钟离楚楚找了个雪窝子藏在里面,注意周边动静的同时,也在注意着战况。

    瞧见许不令忽然陷入被动,夜莺脸色微变:

    “遭了,公子被带着走了,司徒岳烬以命换命就是逼公子转攻为防,这一防就没法反手了……”

    钟离楚楚根本看不懂这种境界的交锋,急声道:“那怎么办?”

    “二十八刀环环相扣,要么接完反击,要么半途接不住拼着重伤抽身,往年所有的江湖高手都败在这一手上,至今无人能破招,司徒岳烬的刀根本挡不住……”

    夜莺的话,显然不是从说书先生嘴里听来的。

    肃王府诸多门客,日常习武时,自然也会研究天下英豪,对当代江湖高手都有分析,其中套路最多的,当属贾公公的‘千层瘴’,配合金丝和身法,变化无穷,让人防不胜防。

    而最简单的,就是司徒家的连环刀,就二十八板斧,光明正大的砍你,就和战阵上的重骑兵冲阵一样,啥都不讲究单凭硬实力碾压,能挡住就打得过,挡不住就是摧枯拉朽。

    千仞门的门生与人交手,多半都打的很快,凭借九环刀无可睥睨的爆发力,一波把人推死。

    这种简单直接的刀法,修行的初期很鸡肋,全凭一股子不怕死的勇武,很多高手都能躲开或者接住,但刀快到世上没人能躲开的时候,便破茧化蝶产生了质变——躲不开就只能挡,挡得住生,挡不住死,简单直接,毫无应对之法。

    而这世上能抗满司徒岳烬二十八刀的,至今没有一人!

    铛—铛—铛—

    雪夜中火星四溅,司徒岳烬高大身躯旋转如风,衣袍猎猎卷起了天地间的风雪,手中厚重的九环刀快的只剩下一道残影,铁环磕碰的声响如同用力摇晃的铃铛,一刀接一刀的落在了龙纹槊杆上。

    许不令右脚撑住后方地面,横举长槊格挡,连续九刀劈下,整个人被往后滑出一段距离,握住槊杆的虎口崩裂渗出血丝,移开槊杆,刀锋就会落在头顶上,根本没法变招。

    司徒岳烬往日对阵多半是三刀解决问题,能让他出九刀的已近是江湖上少有的高手了。眼见九刀出完许不令还能裆下,手中再不留余力,爆呵一声,沉重刀锋悍然砸下。

    嘭——

    这一次比方才的小打小闹蛮横出太多。

    许不令双臂、肩头的骨骼发出轻响,双脚深深陷入泥地,脸上显出涨红之色,眼见槊杆弯曲撞向身体,迅速后撤一步。

    身体一动,下盘必然不稳,这一动便再难站住。

    二十八路连环刀环环相扣,不给对手留下丝毫喘息的机会。司徒岳烬一刀落下,第二刀便已经抬起,再次落在了横举的槊杆上。

    许不令双脚再无法扎根大地,闷呵一声,步步为营往后退去,偶尔踩到地面石头,转瞬间就被身体传导而来的力量震的粉碎,质地精良的槊杆上都出现了道道刀痕,为防弯曲太严重,使得刀锋落在头顶,只能双手握的近一些,以一尺有余的空隙挡住沉重刀锋。

    九环刀劈下,刀锋本身带着一次重击,落在槊杆上后,八枚配重铁环在惯性的作用下撞在刀背上,又会带来一次如同寸拳的暗劲。

    如此高强度、高烈度的连续劈砍,对双方肌肉和骨骼的承载能力都有极大考验,若是换成凡夫俗子,恐怕现在已经震断了手臂。

    许不令双臂近乎失去知觉,只要弯曲,便会被巨力压得再也无法撑起,只能强行绷直双臂,让刀锋上的力道,沿着手臂、腰腹、腿脚传递,直至在地面卸去。

    铛—铛—铛—

    司徒岳烬看似攻势如潮稳拿神算,可凌厉的眼神中,却慢慢显出心惊。毕竟他行走江湖数十年,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么硬的对手。转眼十八刀落下,许不令节节败退不假,但后退之时分寸丝毫不乱,甚至注意着不让刀锋劈在槊杆同一个地方,以免将槊杆劈断防无可防。

    要知道当年打漠北第一刀客杨厥逆,十五刀下来杨厥逆已经满口鲜血双手血流如注,最后四刀劈下,次次压得杨厥逆的刀背撞在胸口上,不得不拼着损失一条左臂侧身逃离。

    这小子,骨头是铁打的不成?

    打到这个时候,司徒岳烬已经完全忘记了来的初衷、为什么会打起来。出刀再无其他杂念,全凭‘武无第二’的一口锐气。

    铛——

    第十九刀落下。

    司徒岳烬此生和人交手,最多只出了十九刀,往日他还时长感叹,学了一身本事没法用完。

    刀锋如泰山压顶,砸在了满是刀痕的槊杆上。

    许不令闷哼一声,往后退出了三步,却依旧没失去平衡倒下,眼中也露出几分狂热。

    “呀——”

    司徒岳烬须发皆张,脸色暴怒如燃烧起来的烈焰,短暂的震惊已经被压下,剩下的只有武夫好勇斗狠和不信邪。连原本用来防止对方抽空反击的提防都已经放弃,改为双手持刀,抡圆了劈下,彻彻底底的以命换命,毫无顾忌。

    铛——铛——铛——

    二十、二十一、二十三!

    可能是首次在人前显世的三刀落下,许不令压力倍增,直接被劈的往后跌倒。

    司徒岳烬的连环刀,对敌手的处境早就有预判,没有给许不令稳住的时间,飞身一刀再次落下。

    嘭——

    许不令身体倾斜,抬起槊杆阻挡刀锋,身下无处借力,整个人被劈的砸在地面上,撞出了一个凹坑。

    铛——铛——挡——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司徒岳烬动作没有丝毫迟缓,却已经是气喘如牛、满头大汗,脸色显出病态血红。不过手中的刀锋没有轻上半分,一次次落在平举的槊杆上。

    许不令被砸在地上,躺着连起身的机会都没有,刀锋袭来的瞬间,肩头便撞入冻硬的泥地,一刀比一刀深,直至整个人都陷入泥地里,双臂却如擎天玉柱,依旧纹丝不动。

    “啊——!”

    司徒岳烬近乎癫狂封魔,最后一刀改变了方才旋转如风的身法,双手持刀绕至背后,双脚扎根大地,以‘力劈华山’之势劈下。

    这一刀是司徒岳烬最强的一刀,凝聚毕生功力,榨取全身所有能榨取的力量,把出刀的力道提升到顶点,放弃了变招、腾挪的一切后招,这一刀下去便再难继续连招,体力也只能支撑重刀挥舞到这个时候。

    “公子!”

    夜莺见状大惊失色,可离这么远根本没有帮忙的机会。钟离楚楚则直接看懵了,张着嘴完全不知道在做什么。

    刀锋落下,力劈华山。

    许不令怒呵一声,躺在坑里,用槊杆架住了厚重大刀。闷响过后,笔直撑起的双臂终于被撼动,刀刃陷入槊杆,几乎劈断长槊,压着长槊继续往许不令头上落去。

    只是许不令自幼练的就是这种硬碰硬的打法,同样没遇上过能用蛮力把他身体打垮的对手。

    刀锋压弯了双臂,手肘撞在了地面上,继续撑住了重刀。

    而势不可挡的刀锋,终有强弩之末的时候,在劈到许不令鼻尖寸余的时候,被槊杆架住再难寸进。

    “呀——”

    司徒岳烬额头青筋暴起,后背手臂高耸的肌肉撕裂了衣袍,双手持刀全力下压,但没了方才层层叠加的惯性冲势,很难在发挥出多少力道。

    许不令眼神狰狞,接完二十八刀再无后续,自然就找到了反攻的机会。他双臂猛然绷直,力从地起,全力推开了槊杆上厚重的刀锋。

    司徒岳烬已经是强弩之末,被这一下推的踉跄往后退去,眼中显出惊讶,似乎是没想到有能人接完他二十八刀,而且还有余力。

    不过,这场仗还没打完,也容不得人震惊感叹。

    许不令推开司徒岳烬的瞬间,便从地上弹起,半途掷出了长槊,腰间醉竹刀同时出鞘。

    司徒岳烬眼神中的情绪转瞬消散,抬刀劈开了射出来的长槊,只是下一刻,一把细长刀锋,便已经劈到了面前。

    旋身如风,刀如抡圆的扇叶。

    二十八路连环刀的起手式!

第七十三章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215/537)

    许不令不到二十位列武魁,自幼习武看一遍便烂熟于心,被连砍二十八刀都学不会的话,那以后也不用习武了。

    这一刀虽然是第一次用出来,但其身法和声势,远比练了十几年的司徒琥羽火候更深,比起司徒岳烬也只是稍显稚嫩而已。

    司徒岳烬眼中显出几分错愕,还以为许不令以前偷学过司徒家的刀法,刀锋在前,此时也来不及细想,匆忙抬起九环刀格挡在身前,左手撑住了刀背。

    铛—

    许不令持的是直刀,重量比九环刀轻太多,力道肯定没有重刀劈下来那么大,但这也要看用刀的人本身力量有多大!

    白衣席卷风雪,刀锋带着骇人力道,近乎是砸在厚重九环刀上。

    火星四溅的同时,司徒岳烬双臂猛的一震,微不可觉的弯曲了下,整个人下陷些许,尚来不及反手,第二刀便又落了下来。

    铛—铛—铛—铛—……

    司徒岳烬方才连出二十八刀已经快力竭,虽然许不令接二十八刀同样不轻松,但宝刀未老对上年轻气盛,终究是后者潜力更大。

    许不令被压着砍了二十八刀也动了火气,盛怒之下刀刀不留余力。贾公公曾提点过一句‘一百下狠的,不如一下准的’,许不令深有所感一直铭记于心,并未莽夫般乱挥刀,每刀都准确无误劈在九环刀刀刃缺口上,缺口肉眼可见的加深,直至劈入刀身寸余,依旧再继续往下劈砍。

    二十八路连环刀以简单、霸道著称,简单的东西往往意味着容错率高,就和**枪的‘中平枪’,祝六的‘撼山’一样,要么硬接要么躲,简单干脆的一下,根本不给对手反击的机会。

    司徒岳烬作为开创者,比世界上任何人都解二十八路连环刀的长处与短处,长处是大巧不工势不可挡,短处是消耗太大只能劈二十八刀。二十八刀之内,对手稍有疏忽非死即残,要逃至少也会中一刀,不可能全身而退。

    正是了解的清楚,司徒岳烬才节节败退没有反手之力,只能凭借手中九环刀硬抗。

    只是许不令能接司徒岳烬二十八刀,已经打过一轮的司徒岳烬,显然接不住许不令还回来的。

    仅仅九刀过后,司徒岳烬便虎口崩裂,闷哼一声嘴角渗出鲜血,第十刀膝盖便再能支撑,直接跪在了地上。

    一旦没法后退卸力,刀锋上所有的力道就会施加在身上。

    第十一刀,司徒岳烬双膝陷入泥地两寸有余。

    第十二刀,口中喷出血水,显然震伤了肺腑。

    “喝——”

    许不令如影随形,占据上风的瞬间直接转为双手持刀,以‘力劈华山’之势劈下。

    风雪夜中寒光一闪,继而爆出火星。

    锋锐无双的醉竹到落在厚重九环刀上,已经被砍出个大豁口的大刀应声而断,继续往下落去。

    司徒岳烬跪在地上,双手血流如注,手中宝刀已断,再无格挡之法,眼中露出几分震撼之色,直直看着刀锋劈向额头。

    一个江湖客,早晚会死在刀下,这一刀可以来的很突然,但不能太窝囊。

    对于司徒岳烬来说,这一刀确实来的措不及防,事前根本没想到。

    不过血战之后,堂堂正正死在自己开创的刀法下,半点不窝囊,也算是他作为‘刀客’纵横一辈子,应得的结局。

    正是因此,临死前,司徒岳烬反而没什么惊慌和惧怕。

    只是势不可挡的刀锋,并没有落在司徒岳烬脑袋上,而是在额前戛然而止。

    许不令劈断九环刀后便收了力,双手持刀,在司徒岳烬脑袋前强行停住,雪亮刀锋纹丝不动,胸口起伏气喘如牛。

    “呼~~~呼~~~”

    寒风凛冽的风雪夜骤然安静下来,从爆裂的激战转为凝滞只在一瞬间,若不是风雪依旧,钟离楚楚和夜莺还以为时间瞬间停住了。

    两个人的呼吸声很大,汗珠落在雪面上,口鼻中喷出阵阵白雾。

    司徒岳烬跪在地上,见额头上的刀锋停住,力竭之下坐在了雪地上,喘着粗气道:

    “什么意思?”

    许不令方才交手,看得出知道司徒岳烬没杀心,只是给朝廷办事。他稍微缓了下,才站直身体,反手将长刀插回腰间,缓缓入鞘:

    “好刀法,以后归我了。饶你这次,你司徒家欠我一个人情,如何?”

    司徒岳烬大战过后,已经没了什么力气,看了看手中断刀,丢在了地上:

    “随你,你不杀老夫,老夫总不能自裁。”

    正儿八经的江湖人,说话就这么干脆。

    许不令也不需要司徒岳烬做什么承诺,要脸自会遵守,不要脸他也不需要这种杂鱼。

    当下转身从雪地上捡起了长槊,走向了追风马。

    司徒岳烬坐在雪地上,并未起身,看着许不令的背影,想了想:

    “此刀与你相辅相成,学成之后,你恐怕天下无敌了。世上能破此刀的,估摸只有厉寒生、左清秋、贾公公三人,余者尽皆蝼蚁。”

    许不令没有回应,只是随意抬了抬手,便翻身跃上追风马,朝着东方扬长而去。

    风雪依旧。

    人已老,刀已折。

    身为刀客,最凄凉的莫过于此。

    只是司徒岳烬在雪地上坐了会儿,并未露出什么无奈之色,反而略显得意。

    武学传承便是如此,传给徒弟子孙是传,传给敌人也是传。只要功夫好能杀人,对手捏着鼻子都得用,用了就甩不开开创者的名字,哪怕是生死血仇。

    司徒岳烬是二十八路连环刀的开创者,能看到未来三十年纵横江湖的顶尖枭雄,用的是他的刀法,这不是败者的耻辱,而是在武学招式上无人其右的荣耀。习武到这个地步,还有什么可伤春悲秋的……

    -------

    踏踏踏——

    许不令击败司徒岳烬后,纵马飞奔,快速离开了交战的雪地,转过树林离开司徒岳烬的视野后,便轻咳了几声,抬手拉开了袖子。

    连接司徒岳烬全力以赴的二十八刀,江湖上独他一人,自然不可能轻巧。

    双臂此时还肿胀刺痛,呈现乌青之色,显然是太过用力有所拉伤。承受力量的肩膀、腰腿同样酸痛难忍,若是不修养几天,恐怕就得落下病根了。

    许不令眉头紧蹙,从马侧行囊中掏出纱布和金疮药,包扎被震裂的虎口,同时在山林中寻找着夜莺的踪迹。

    只是许不令刚刚转过林子,粗重的呼吸还没有压下去,眼角余光便在道路前方发现了一个提着长剑的黑影,无声无息不知何时出现,似乎只是转眼的一瞬间就从地下冒出来了。

    许不令脸色微变,着实被惊了一下。这等来去无影的身法,不是宗师也是半步宗师,他刚刚和司徒岳烬全力一战,消耗极大,连水都没喝上一口,若是这时候遇上全盛时期的宋英、陈道子,真神仙也得交代在这里。

    许不令迅速握住了腰间刀柄,目光转向黑影,同时抬手,让不知藏在什么地方的夜莺别乱动。

    道路前方的人影相距约五十步,风雪太大天色昏暗,看不清人影,不过不动如山的气势,便能让人看出其绝非凡夫俗子。

    许不令握着刀柄,脸色微沉,朗声道:

    “来者何人!”

    前方的人影并没有回应,稍微站立了片刻,便缓步走了过来。

    许不令飞身跃下马匹,刀柄依旧发烫的醉竹刀再次出鞘,斜指地面,眼神桀骜,岿然不惧。

    踏踏踏——

    脚步似慢时快,很快便来到了近前,昏暗光芒下,依稀能看清来人容貌——身着淡青长袍,腰间悬有一把古朴宝剑,剑穗上挂着白玉珠。面向四十余岁,剑眉、鹰钩鼻,长相十分俊朗,仔细看去,鼻子和脸型,和许不令还有几分神似。

    ??

    许不令一愣,握着单刀蹙眉打量了下,略显不确定的道:

    “大舅?”

    山坡上的桃林中,钟离楚楚刚刚从震撼中清醒过来,还没来得及为师父的无敌相公雀跃,便瞧见了路上忽然出现的人影,心霎时间又凉了半截。

    夜莺也微微惊了下,握着剑柄想要下去帮忙,可听见许不令那声‘大舅’后,灵气十足的大眼睛中又是一喜。

    钟离楚楚察觉到夜莺表情的变化,知道来的人是帮手,连忙询问:

    “这是谁?肃王爷派来的人?”

    夜莺已经放松下来,眼中带着几分惊喜,认真道:

    “公子的亲舅舅,肃王妃的哥哥,东海陆家的家主,‘其剑不动、其意百鸣’听说过吧?”

    钟离楚楚眼前一亮。她自然知道这句江湖上无人不知的形容词指的是谁——前剑圣陆百鸣!老剑圣祝稠山死后接下剑圣封号,一直到祝六出现,都是江湖上用剑第一人。

    不过铁鹰猎鹿的时候,东海陆氏遭了大难,老家主战死在家门外,陆百鸣为了保下全族没有出剑,向朝廷表名了态度,从那之后,陆百鸣便在百尺崖面壁思过,唯一的一次出手,就是和祝六那次剑圣之争。

    东海陆氏在青州,距离很近,不过陆百鸣一直面壁思过,连许不令都没想到这个舅舅能出山跑过来,更不用说夜莺和钟离楚楚了。

    道路上,许不令收起了长刀,眼神很是意外,走到近前仔细辨认,确认是记忆中,小时候来肃州看望过他的陆百鸣后,露出了几分笑容:

    “大舅,你怎么来了?”

    陆百鸣着装颇为文雅,提着剑走到跟前,上下打量几眼,眼中带着几分赞许:

    “多年不见,都这么大了,和你娘长得一模一样。若是她晓得你把司徒岳烬打趴下,肯定会高兴,当年他们还在江湖上吵过架来着。”

    许不令幼年对肃王妃的感情很深,刚来之时,每每从记忆中回想起,便心如刀绞,此时也一样。他走到近前,稍微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是啊,嗯……父王一直想找你喝酒来着,这么多年也没见你去肃州坐坐……”

    陆百鸣抬了抬手,不想再提当年的无奈伤心事,只是平静开口道:

    “你表哥鸿雪,和我说了菩提岛的事儿,怕你出岔子,让我过来帮你脱身。本来不想现身,不过陈道子和张不正已经来了幽州,就在附近搜寻,估计马上就到,你肯定打不过。”

    许不令听见这话,眉头一皱,显出几分恼火:“这个臭牛鼻子,真是阴魂不散,他没死在菩提岛?”

    “据鸿雪所说,陈道子被厉寒生打怕了,受伤逃遁。这次过来,恐怕是楚王安排来取你性命,好嫁祸给朝廷,让肃王发兵打长安。”

    许不令稍作斟酌,便明白了用意:“为了当皇帝不惜祸乱长安,够狠毒。对了,鸿雪怎么会和打鹰楼搅在一起?是大舅的授意还是……”

    陆百鸣摇了摇头:“江湖规矩,不传二人。先灭了陈道子和张不正,我送你出幽州,剩下的事儿你自己琢磨。”

    许不令略显无奈,很想说句‘你可是我亲舅舅’,可江湖不是庙堂,讲规矩的江湖人都是如此,强行问只会让对方为难,也没有再多说。稍作休整后,招呼了夜莺一声,和陆百鸣一起,进入了漫山遍野的桃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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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花中猎蝶

    陈道子和张不正顺着声音往东边追寻,在桃花海外被山岭拦住去路,为防丢失目标,并未绕路,在道路旁藏好马匹后,进入山林,凭借过人轻功,在雪岭上健步如飞搜寻。

    二人行至半途,忽然听见一里开外的密林后方,传来男子的大呵声:

    “快跑,他们追过来了……”

    四野除了风雪再无他物,声音随着风声传来,听得很清晰。

    陈道子听出是许不令的声音,身形猛然一顿,抬起手来:

    “是许不令,小心。”

    张不正自然也听见了,把脖子上的黑巾拉起来蒙住脸,避免被后方追赶的狼卫瞧见面容,背后长剑解下握在手中,飞身跃上树梢,在密林间无声无息移动,连树枝上积蓄的雪花都没有震落,可见轻功高到什么地步。

    陈道子并不怕许不令瞧出身份,但若是被狼卫认出来,必然被朝廷怀疑。当下也蒙住了脸,从地面朝密林另一头行进,呈左右包抄之势。

    沙沙沙——

    细微轻响如毒蛇爬过草叶,混在风声中微不可闻。

    两人潜行过山林,逐渐能从风声中分辨出剧烈的喘息和踉跄脚步,张不正停下身形,微微抬起了手。

    陈道子听声辨位,知道目标就在左前方百余步外,他速度骤降,紧以脚尖踩在雪面上,不发出半点声响,移动到了树林阴暗处,谨慎瞄了一眼。

    不远处的树林中,许不令提着单刀,身上还挂着铁弓箭壶,摇摇晃晃在雪地中蹒跚前行,明显是受了重伤,走上两步咳嗽几声,直至连走动都困难,靠在了一颗桃树上大口喘息,还望后边看了几眼,似乎是在探查是否有追兵。

    瞧见着一幕,藏在暗处的两人都是眼前一亮,本来他们还担心许不令的非人战力。濒死之虎往往是最凶悍的时候,即便两人联手也有可能产生重大损伤。现在许不令受了重伤,明显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又是敌明我暗的大优之势,和把人头送到脸上来差不多,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不正扫了眼周边,附近再无动静,只在远处有零星脚步,但距离有半里路,跑过来需要时间。生死搏杀本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两人联手暗杀,这点时间都够杀许不令十次了!

    咔——

    风雪夜的桃林中,靴子蹬踏地面和树干的声音同时响起。

    两名武魁从暗处悍然爆发,动作之迅猛,便如从林间扑出的两只金钱豹,刹那便到了许不令十步左右的距离。

    宗师级高手以强凌弱,基本上十步必杀,寻常人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更何况许不令现在连站都站不稳。

    陈道子目光骤然一凝,手中长剑如白蛇吐信,直刺许不令胸腹。虽然身上有伤,但短时间全力爆发之下,仍然比张不正要快上些许。张不正从天而将,一剑横削许不令左颈,用的都是自身最强杀招,这种情况下,许不令就算有通天本事也不可能全挡住。

    只是让二人意外的是,他们现身,以许不令的武艺必然会察觉,可靠在树上的许不令却没有显出惊慌之色,眼神中反而带着几分诡异的笑容。

    遭了!

    两人心中当即瞳孔微缩,心中生出几分寒意。

    咻——

    便在此时,桃林之间剑鸣声骤起,尖锐刺耳,自四面八方而来,在风雪密林间犹如百鬼夜嚎,连有所准备的许不令都被吓了一跳。

    张不正和陈道子脸色骤变,无需沟通便明白来的是谁。

    祝陆曹三大剑学世家中,陆家剑专注于‘诡’字,不同于祝曹两家的刚猛迅捷,而是把剑的轻灵飘逸发挥到极致,有‘剑穿急雨不湿剑、花中猎蝶不伤花’的美誉。

    现任家主陆百鸣,更是从陆家剑另辟蹊径,将‘剑之诡道’发挥到了极致,在二十岁前,‘剑未出声先至、其剑不动其意百鸣’的名声便远传南北,这也是陆百鸣能在老剑圣死后接下剑圣封号的缘由。若非当年一场铁鹰猎鹿,让陆百鸣自断剑道面壁十年,如今的成就,恐怕不下于昔日任何一位剑圣了。

    陆家剑本就重‘诡道’,陆百鸣更是此道佼佼者,张不正和陈道子正面单挑,都不一定能奈何前剑圣陆百鸣,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陆百鸣偷袭,处境有多危险不言自明。

    张不正和陈道子察觉不妙的刹那,便想收剑回防。

    只是听到剑鸣声,必然是已经出了剑,这时候再仓促回防,显然来不及了。

    密布桃树的雪岭间,寒光随剑鸣而起,便如一道旋风卷过,自左侧闪到右方,从两人身下一穿而过。

    叮叮—

    两声兵刃碰撞的轻响和飞溅的火星,似乎是在旋风止步后才传出。

    陈道子和张不正措不及防,虽然手中剑挡住了从下方拉过去的利刃,但动作太过仓促,胸口都被拉出了一道细线,深可见骨,血液尚未来得及渗出。而飞扑的身形没有着力点,也被这一剑的力道,震的往空中上移。

    武夫交手最忌讳腾空,因为无处借力腾挪,方才两人联手突袭暗杀,自然选择最快的方式,并未注意这个,此时却成了要命的破绽,宗师之间生死搏杀,谁会给你落地稳住身形的机会?

    许不令可没站在原地发呆,见二人被击飞,毫不迟疑的持刀重踏地面,身随疾风前行,快若奔雷闪到陈道子侧面,手中单刀挥舞如风,刀刀直逼陈道子命门。

    陈道子命悬一线,哪怕身在空中没法腾挪躲闪,手上动作并不慢,持剑奋力格挡。

    陆百鸣一剑过后自然没站在原地看戏,冲至右侧后,一脚踩在树干上,身形轻盈如蝴,却眨眼间便到了二人近前,陆剑三十六剑齐出,如同一阵剑雨落向张不正。

    叮叮叮——

    空中火星四溅,虽然只是腾空到自由落体的一瞬间,四人却互相攻防数手。

    张不正和陈道子遭了暗算,一开始就落入下风,天时地利人和全无,能占到便宜就见鬼了。不过转瞬间,陈道子身上便出现三道刀伤,一刀险之又险,连左耳都被削去的半截。张不正面对陆百鸣先手爆发势的猛攻,身在空中无法腾挪,根本无力招架,仅仅还了两剑,剩下便是捉襟见肘的严防死守。

    “臭牛鼻子!你以为就你有帮手?”

    许不令对陈道子可没有半点好感,虽说方才打司徒岳烬消耗极大,但陈道子目前的处境可比他惨的多,痛打落水狗都使不上力气的话,那这百十斤肉也白长了。

    短时间全力爆发,七八刀落下,便将陈道子给劈的砸落在地面。

    陈道子落地瞬间,有了可以支撑的地方,没把半点迟疑用脚猛蹬地面,将身体从雪面上滑了出去。

    许不令倒持直刀垂直插下,只在陈道子腿上擦出一条血口,没有给陈道子留下半分喘息的机会,拔刀再次破向在地面滑行的陈道子。

    到了宗师这个境界,战况和处境不用分析都能一目了然。

    陈道子中诱敌之计陷入绝境,自是不可能搭上性命生死相搏,抬手便是一剑掷向了正在和张不正交手的陆百鸣,剑锋直指后背,发出尖锐破风剑鸣。

    前后夹击,陆百鸣收剑回防身后,必然在身前露出破绽。

    许不令见状,猛然飞扑,一刀劈飞了侧方的长剑,落地翻滚一圈儿起身,抬眼看去,陈道子已经窜入了山林,跑到了三十余步外。

    陆百鸣先手突袭已经击伤了张不正,此时稳占上风,长剑步步紧逼的同时,沉声道:

    “我不能露脸,斩草除根。”

    陈道子一跑,陆百鸣出百尺崖的消息必然会传出去。

    东海陆氏在铁鹰猎鹿时服软,目前在朝廷眼里绝对臣服,连陆家大门都不敢出,甚至都和肃王划清了界限。陆百鸣作为陆家家主,哪怕是许不令亲舅舅,在这种时候跑出来帮许不令,被朝廷知晓都无异于灭顶之灾。朝廷可能动不了西凉,但想调边军灭个江湖世家,就是抬抬手的事儿,一直没借口罢了。

    许不令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是因此才对表哥陆鸿雪入打鹰楼的行为不满,眼见陈道子想逃,他当即提刀追了上去。

    张不正胸口已经被染的血红,听见这句话便知道今天连逃的机会都没有,他和陆百鸣肯定会死一个。绝境之下,张不正也显露出了一个武魁该有的悍勇和狠辣,只是宗师级的搏杀,永远都是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再小的瑕疵都会无限扩大,已经失了先手受伤,表现的再悍勇,也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

第七十五章 落水狗

    桃花海中风雪连天,也不知到了几更天。

    许不令手持单刀在林间大步狂奔,死死锁住前方的人影,彼此相距五十余步。

    受伤的人,打架可能会受影响,但逃命的时候,肯定比全盛时期还快。

    命悬一线,连普通人都能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潜力,更不用说身为武魁的陈道子了。

    山峦崎岖无路,陈道子却如履平地,用快若奔雷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陈道子为了逃命,可以不计代价疯狂拔升速度。没有性命之忧的许不令,却很难在追杀的情况下往死的跑,即便他想,没有刀架脖子上的危机感,也难以激发出透支身体的潜力,这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

    前后在山岭间追出四里多地,距离非但没有拉进,反而越离越远。

    许不令咬牙全力飞奔,想要开弓搭箭,但山岭不平树木太多,根本射不过去。

    两人逐渐踏入平谷桃花海深处,周边荒无人烟连可以驻足的山间空地都没了,密集灌木枯藤交织在一起,哪怕是武魁也很难在这种情况下快速奔行。

    陈道子用袖子扫拦挡路的枯藤树枝,胸口的多出伤口血流如注,脸色越来越白,又被耳朵的血染红,显然压力极大。而许不令不用开路,只需要跟着走就行了,迅速了拉进了距离。

    陈道子眼中显出几分焦急,好在翻过一座山岭后,谷间一条湍急的河流出现在了眼前。陈道子毫不迟疑跃入河中,踩着水面往下游疾驰,速度再次拔升到了极致。只是这次,追他的可就不是两条腿了。

    河水虽然曲折湍急,但短距离还是直线,而且空旷没有杂物,只有河面上踏水而行的两个人。

    陈道子飞驰不过几十步,后方的许不令便也入了水,继而破风声急响,一根羽箭直指背心。

    踏水而行消耗极大,而且踩水和踩陆地不一样,没法借力做出急转弯的动作,转弯半径很大。

    许不令在奔跑中开弓放箭,虽然会对奔跑速度产生影响,但准头和骑马射箭区别不大。三石弓拉满射出的羽箭,显然比两条腿快上太多。

    背后羽箭袭来,陈道子怒骂了一声:“卑鄙!”后,一头钻入水中往前奋力游动。山间河水不是湖水,最深处不过齐腰,里面全是暗潭、石块,游起来可不容易,唯一的优点就是河水湍急,可以借着水流顺水而行。

    许不令持着铁胎弓在水面飞驰,听见这声‘卑鄙’后,直接给气笑了,也懒得做嘴上争锋,说了句:“你奈我何?”,便再次张弓搭箭,射向在水里扑腾的陈道子。

    飒飒飒——

    箭如流星急雨。

    陈道子在水中得以借力,可以听声辨位躲避开,但水中腾挪阻力太大,消耗倍增,不过片刻便憋的脸色青紫,若不是命悬一线,恐怕早就趴下了。

    深水区终有尽头,跑到河流深处,河水变成了浅谈,只剩下齐膝深,没法再游泳。

    陈道子爬起来涉水狂奔,左右腾挪躲避箭矢。

    许不令也没有在强撑,落在浅滩上,快步奔跑间用箭射向陈道子后背,一壶箭用去大半后,便把插在河水中的羽箭拔起来继续射。

    如此无休无止的干扰加追击,陈道子即便是武道宗师,精疲力尽加上内外伤在身,也不可能全无疏忽。途经河滩一块石头时,借力躲避不慎踩翻了石块,身形出现了些许踉跄。

    嚓——

    便是在这一瞬间,后背被三石弓射出的羽箭灌入,从左肩穿出。

    一步错,步步错。

    利箭的惯性让陈道子往前踉跄了一下,又是两箭袭来,灌入了后背。

    “噗——”

    陈道子长途跋涉,气血翻涌,肺腑已经快要炸开,受此重伤当即喷出一口血水,扑倒在了水中。

    许不令同样气喘如牛,心跳如同擂鼓,开弓的手指已经被拉出了血丝,双臂更是直接拉伤疼痛难忍。但此时此刻,这些显然没有什么影响,他只是放慢了脚步,开弓射向陈道子后背,箭箭取其要害,没有丝毫留手。

    “你给老子跑啊!”

    飒飒——

    “咳咳——”

    剧烈喘息和咳嗽,几乎压过了河水声。

    武道宗师之所以怕朝廷的羽箭,便是因为防的再严实,终有百密一疏的时候。躯干被射中一箭就是贯穿伤,手脚被射中必然拖累行动。基本上中了第一箭,后面就和被万箭齐发射成刺猬的下场。

    陈道子连中几箭后,扑倒在水中奋力往前手脚并用爬动,速度依旧很快,却再难躲避箭矢了,顷刻间后背便插满了羽箭,直至许不令把箭射空。

    轰隆轰隆——

    巨大的轰鸣声传来,二人前后追逐到了河水尽头的瀑布前。

    陈道子双眸充满血丝,口鼻全是鲜血,但武魁的意志力尚在,全力朝瀑布爬了过去,试图冲入瀑布逃遁。

    许不令追这么远,已经快累趴下,哪怕明知陈道子活不成了,再没看到他闭眼之前,也不可能放他走,当即强提一口气,从河水中拔地而起,腰间长刀出鞘,倒持直刀,如黑鹰扑兔般,刺向陈道子后背。

    陈道子眼神露出几分惊惧,猛然抬手往后扫去,沙哑开口:“留手……”

    嚓——

    直刀灌入后颈,从喉头穿出,插在了瀑布边缘的石头上,入石一寸有余。

    手起刀落,喧嚣倏然一静!

    陈道子当即被钉在了河水里,抬起的手落下,再无半点动静。

    “呼……呼……”

    许不令双手握着刀柄,浑身肌肉都在不停抽搐,心跳声连成一片,用肉眼便能瞧见胸前剧烈的跳动。

    山野荒凉,河水冰凉刺骨。

    剧烈运动后骤然停下,额头被沸腾的血液冲的生疼,带上了些许眩晕。许不令撑着刀柄剧烈喘息很久,又用手捧着河水灌了两口,抹了把脸,才稍微缓过来。

    低头看了看陈道子的尸体,用手摸了下脖子,确定死透了后,长长舒了口气。

    尘埃落定。

    许不令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拔出长刀,抬头看向四周,分辨东西南北。

    只是这一眼望去,却见瀑布旁的山林顶端,停着一只黑乎乎的影子,见他望过去后,便震翅而飞,发出了一声鹰啼……

第七十六章 风波暂止(216/538)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许不令听见鹰啼脸色微变,认得出这是狼卫的鹰,他在山间追逐,肯定被高空盘旋的猎鹰发现,能停在附近,说明狼卫已经跟过来了。

    果不其然,鹰啼声过后,山野间便响起了衣衫摩擦布料的‘沙沙—’声,从两侧包抄而来,迅速往这边靠近,其间响起了宋英的怒喝:

    “吾乃缉侦司宋英,圣上有旨,命肃王世子速速……”

    许不令不可能和宋英打照面,肃王毕竟还没反,是皇帝的臣子,圣旨当面念出来还逃,事后就没法解释了,戏还得演。他回头看了看瀑布,确定深浅后,继续装作没听见宋英的呼喊,怒喝一声:

    “他娘的还有埋伏,我出去后必然上奏圣上,你们这群逆贼死定了……”

    话落便是纵深一跃,跳入了汹涌湍急的瀑布之中。

    跟随猎鹰摸过来的狼卫都是脸色一变,几十人从山林中冲出来跃入河里,飞速跑到瀑布边缘查看。

    宋英最快抵达,按着雁翎刀小心翼翼接近瀑布边缘,探头看了眼,许不令早就失去了踪迹,瀑布外昏暗无光,连远近深浅都看不清。

    旁边的天子营狼卫首领,站在跟前略显犹豫:

    “追还是不追?先不说能不能抓住,方才肃王世子和人搏杀,消耗巨大,若是摔死了,怕是不好交代……”

    宋英略显犹豫,低头看向了河水中的尸体,在水里蹲下,把后背满是羽箭的尸体翻过来,拉开了蒙面的黑巾,霎时间传出一片倒抽凉气的声响。

    “嘶——”

    “这他娘,陈道子!?”

    “武当杀神,他怎么会死在这儿……”

    瞧见尸体的面容,周边狼卫都是脸色微变,眼中既震撼又难以置信。

    他们刚过来的时候,便遇上司徒岳烬坐在地上,抱着断刀怀疑人生。

    得知司徒岳烬被打趴下,已经让人震撼的无以复加。跟着猎鹰找到这里,见许不令追杀,还以为在追某个江湖杂鱼,却没想到是陈道子被活生生打死在这里。

    天下间就八个武魁,在许不令手中两死两败,还打退贾公公、打怂宋英。

    堂堂正正单挑,一个人横扫江湖上半数宗师,这能叫人?

    宋英自然不明白陈道子怎么会出现在荒山野岭,但瞧见这尊江湖枭雄直接被打死在这里,心里明显怂了。先败司徒岳烬,后杀陈道子,鬼知道许不令还有没有余力,把他也宰了。

    宋英看了看陈道子的尸首,又望向深不见底的瀑布,沉默了下:

    “嗯……穷寇莫追,放猎鹰先搜查,把平谷一带围起来,等老乙他们抵达后,再过来缉拿。”

    狼卫都是公差,吃皇粮为公家办事,自然是惜命的。此时没有任何人反对,抬起陈道子的尸体,便离开了瀑布。

    瀑布下方的深潭中,许不令握着刀翘首以盼,等了半天不见宋英下来,一时间还有些茫然。

    又等了片刻,确定没有跳下来送死的,许不令总算是松了口气。

    搏杀半晚加上长途奔波,事前还被食髓知味的傻媳妇,不知怜惜的压榨,铁打的身子也被掏空了。

    这一放松下来,许不令再难提起力气,顺势倒在了水中,躺在水面上休息,朝着下游飘去……

    ------

    风雪依旧,时间过去的并不久。

    方才四人交战的桃花树下满地狼藉,方圆数丈的树木、草藤都被夷为平地,地上血迹斑斑。

    前剑圣陆百鸣,站在一棵和抱粗的大树前,身上的衣袍有些许破损,右臂有一道血口。

    大树上,张不正浑身血污,密密麻麻不下百余道伤口,虽然创口都不深,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的地方,血已经流干净了。东海陆氏的家传名剑‘龙渊’,插在张不正的心口,钉在了后方树干上,直至剑柄,从树干后方穿出,剑刃不沾血水,依旧光亮如新。

    踏踏踏——

    脚步声从树林里响起。

    已经看傻了的钟离楚楚和夜莺,手挽着手小心翼翼跑过来,确定敌人死透后,才敢走到跟前。

    夜莺眼神颇为敬重,稍微打量几眼,开口道:“陆先生,你好厉害,在我看来不比剑圣祝六差,怎么会在百尺崖论剑的时候输给他呢?”

    陆百鸣轻轻笑了下,抬手把剑从尸体上拔了出来,收回腰间剑鞘:

    “祝六走的剑道与我不同,他杀人只用一剑,也只有一剑;我得慢慢凌迟。我几十剑不一定能杀死他,他一剑我就没了,所以没法打。”

    夜莺自幼聪慧,对武学涉猎极深,闻言顿时懂了,就是一个爆发力强,一个持久力强,但杀人只需要一下,所以陆百鸣打不过。

    钟离楚楚眼神还有点诚惶诚恐,目睹这种江湖上最顶尖的搏杀,心悬紧绷之下,连师父背着她睡男人的事儿都忘了。她武艺不是很高,也没法探讨这些高深的武学知识,见许不令没回来,有些紧张的询问:

    “许公子不会有事吧?”

    陆百鸣眼神平静:“陈道子身上有暗伤,又中了我一剑,他若是再打不过,死外面怨不得谁。”

    “……”

    江湖宗师,永远都是这种生死看淡的口气,不过也挺能安慰人的。

    钟离楚楚心中稍安,瞧见陆百鸣受了伤,便从身上取出金疮药和纱布,帮忙给包扎。身为钟离玖玖的徒弟,这些东西自然是会的。

    陆百鸣只在许不令几岁的时候,作为舅舅过去探望过几次,铁鹰猎鹿后便再未联系,自然没见过这俩小丫头片子。不过近几日暗中跟着许不令,倒也看出夜莺是许不令的丫鬟,钟离楚楚则是当代八魁,许不令的小妾。

    “小丫头,你把尸体和周围痕迹处理一下,避免狼卫发觉。”

    夜莺认真点头,跑到周围捡起枯枝碎木,堆在一起,又把尸体拖过来,处理周边痕迹,准备烧掉。

    陆百鸣站在原地,抬起手让钟离楚楚包扎小臂,想了想,又开口道:

    “钟离姑娘,我方才在镇子上,听闻你和令儿吵架,所为何事?”

    钟离楚楚表情一僵,回想起了镇子上的事儿,常言‘家丑不可外扬’,自然不能说自己师父偷男人她生气了,只能轻声道:

    “也没什么,就是……嗯,一些小事……”

    陆百鸣剑眉轻蹙,稍微思索了下:

    “你好像说令儿连师徒俩都什么的,难不成他还做过欺辱弱小女子的事情?”

    !!

    夜莺抱着枯枝,一副我没听见的模样。

    钟离楚楚表情僵硬,舅舅便是半个爹,当着人家舅舅,哪里敢揭许不令短。迟疑了下:

    “嗯……也不是那么道德败坏,其中原因比较复杂,我……我也不清楚……”

    陆百鸣知道一个小妾不敢说男人的不好,对此轻轻叹了口气:

    “令儿他娘嫉恶如仇,生平最讨厌三心二意又没担当的男子,若是她还在,肯定能管好令儿。许悠那混账,在长安就是个浪荡子,现在又把儿子教成这样。早知道,当年来提亲的时候,我直接把他打死得了……”

    “……”

    钟离楚楚哪里敢说话。人家敢训自己妹夫,她可不敢对肃王不敬。

    陆百鸣说了些家常话,觉得钟离楚楚性子不错。身为八魁的女子多半身世坎坷,结局都不好,许不令他娘也是八魁,陆百鸣作为兄长,岂能没有感情。可能是不想当年的伤心事再重演,他又开口道:

    “你以后无需担忧,我是令儿舅舅,许悠管不住我管得住,若是令儿亏待了你,直接和我说一声即可,我给你主持公道。”

    “嗯?”

    钟离楚楚微微一愣,稍微思索,才明白意思,肯定是陆百鸣误会她是许不令姘头,怕她被许不令欺负又没个依仗的人,才开口给她个定心丸。

    钟离楚楚心中微慌,本想解释几句,可话到嘴边,却不知道为什么没说出来,迟疑了下,略显腼腆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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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七章 百里桃林、万树梨花

    空谷清幽,与世隔绝。

    顺着山谷间的小河顺流而下,不知道飘了多远,两侧河岸崎岖山峦逐渐平缓,取而代之的是接连成片的桃树,冬日中枝叶落尽,雪花压在枝头,便如同开山谷间开满了万树梨花。

    许不令躺在水面上紧闭双眸,压下胸腹间翻江倒海的气血,直至身体恢复稳定之后,才在小溪边停下,从水里站了起来,抬眼望向四周。

    四面环山,没有冬日寒风,只有无声而下的积雪,放眼望去漆黑寂静,看不到半点灯火,也找不到出路。看河边的痕迹,恐怕这深山老林几百年都没有人来一次。

    许不令左右看了几眼,没有参照物,也分不清东南西北。此时稍微安稳,手臂上灼烧般的刺痛便传了上来,撩起袖子看了看,乌青已经恢复,但还是有点肿胀,估计没个几天消不了。身体超负荷运动,饥寒交迫之下,明显能感觉到身体发软,有点头晕目眩。

    上次在菩提岛吃了亏,许不令倒也不怕饿死在这冰天雪地里,从腰带后面取出油布包裹的应急口粮,借着冰凉河水吃了几口,但实在有点难以下咽。

    “呼——”

    许不令坐在河边,微微补充些体力后,轻轻呼了口气。身上衣袍已经湿透,睡在这冰天雪地里,明天早上必然冻成冰尸,当下站起身来,把袍子脱掉,从雪面下扒拉了些枯草,用布条绑在一起搭在后背胸口,勉强抵御寒气。

    弄完这些,许不令手持长刀,砍开挡路的枯枝烂木,往山谷边缘行去,看能不能找到出口,或者找稍微暖和点的地方凑合一晚。

    山谷内似乎没有活物,地面上积着厚厚的落叶和积雪,为防踩到坑洞、捕兽夹之内的物件,许不令边走边用刀刺探。约莫走了半刻钟后,后面的河水声都消失了,来到了一片较为稀疏的林子内。

    “汪——汪——”

    许不令正认真摸索道路的时候,可能是长刀劈砍树木的动静太大,远处忽然传来犬吠,在寂寂雪夜很明显,甚至带着些许回音。

    许不令起初以为是狼卫的猎犬,当即矮下身形侧耳倾听周边,可周围并没有大队人走动的声响,反而传来了木门开启、关闭的响动。

    这鬼地方还有住户?

    许不令略显疑惑,不过这世道的深山里面,住几户人家太过常见,大都是甲子前打仗逃进山里避难的,与世隔绝不问世事,虽然没桃花源记那么夸张,但多年不到外面走动很正常,约莫就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意思。

    听见犬吠声后,许不令便顺着声音往那边走去,沿途注意着动静,避免被人伏击。

    走出不远,密林便开阔了些,地面较为平整,不过依旧全是桃树,树很小,有些只是小树苗。许不令仔细打量几眼,树木之间排列整齐间距相等,显然是人工栽植,再往里走便能看到几块小菜地。

    “有人吗?!”

    许不令怕吓到当地土著,开口呼喊了一声,夜色中并没有回应,倒是方才那条狗,很凶悍的从暗处扑了过来,‘嗷’的一口咬向许不令胳膊。

    自寻死路!

    许不令随意抬手,用刀背敲在狗脑袋上,毛色黑亮的小狗连哼都没哼一声,就直接趴下了。

    冬夜天寒地冻,许不令冻得瑟瑟发抖,低头打量几眼,小黑狗还挺干净的,便把暖乎乎的狗抱在怀里取暖,继续往前深入,走了五十来步的距离,到了一个篱笆前。

    篱笆里面有三间小房子,装点颇为素雅,院坝里的瓜架下还放着一张躺椅,几排花盆整整齐齐的放在篱笆旁,房屋旁边还有一棵比较大的树,下面放着石磨等物件。

    “老乡?有人吗?”

    许不令方才听见了开关门的动静,知道附近肯定有人,等待片刻见没有回应,冻得实在难受,便跨入了院坝,在正屋前侧耳倾听,没有动静,又走到侧屋窗口听了下。

    侧屋里面有微不可为的呼吸声,从角度方向来看,应该是在地下。

    这世道的农家小院多半修建有地窖,平时储存粮食蔬菜,战乱时躲避土匪兵祸。看情况,是把他当成土匪了。

    许不令见此也没强闯,只是在窗外客气的说了句:“老乡,我在这里暂住一晚,明早就走,会付银子,实在叨扰了。”

    屋里依然没有回应。

    许不令见此不再多说,抱着暖呼呼的小黑狗,来到侧屋对面。

    对面是厨房,没有门,旁边有个木头搭建的小狗窝,比较简陋,里面铺着些干草。

    许不令把小黑狗放下,进入厨房,来到了土灶后,摸到了放在灶上的火折子,把堆在旁边的干草、柴火丢进灶洞里,点燃之后,厨房里顿时明亮了几分。

    厨房不大,收拾的很整齐,水缸、水桶放在门口,里面是木制台子,上面放着柴米油盐的瓦罐,小菜板竖着靠在窗口,窗口挂着几条晒干的鱼儿。墙上的碗柜里东西不多,只有一个木盘一个木碗一双筷子,叠在一起放着,旁边有几个小酒坛,所有东西都整整齐齐,连半点灰尘都没有。

    许不令走到跟前打量几眼,看得出是一个人独居,从碗的尺寸上来看饭量不大,估计是个很俭朴、有洁癖的的老太太。他拿起旁边的酒坛,打开塞子闻了闻,应当是自己酿的酒,味道不是很好。

    因为身体热量流失太严重,许不令抱着明天付银子的心思,将酒坛里的酒一饮而尽。

    苦酒入喉,身体暖和了几分,肚子的饥饿感便涌了上来。

    许不令左右看了看,都快饥寒交迫冻死了,也没太客气。从小米缸里盛起了几勺米,淘过米后放在小灶上煮着,然后准备些菜肴。

    大冬天根本没蔬菜,要说最滋补的,莫过于炖狗肉了,特别是黑狗。

    许不令眼神望向门口昏死过去的小黑狗,舔了舔嘴唇,最终还是没好意思把人家的门神吃了,转而从窗户上取了几条咸鱼,又在灶台旁边的坛子里取出腌好的酸菜,在大锅里做起了酸菜鱼。

    许不令厨艺算不得好,还被陆姨嫌弃过,但肯定吃不死人。

    约莫小半个时辰后,一锅热气腾腾的鱼汤便熟了,估计能吃,就是颜色有点仰望星空派的味道。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暗念一句‘大丈夫不拘小节’,便取来了碗筷,盛着鱼汤就这白米饭,坐在土灶后面的小木凳上大快朵颐。

    人饿急了,吃什么都是香的,更别说这种冻死人的天气,入口后感觉还真不错。

    许不令虽然不胖,但体魄强横的非人,要支撑这么大的消耗,饭量必然也很惊人。一大锅米饭加上满锅鱼汤,吃的一滴不剩。

    热汤加上篝火,让身上出了层细汗,身上的酸痛也立竿见影的消退了不少。

    许不令把衣袍放在土灶旁烘烤,刀剑放在手边,便枕在了木柴堆上,闭上双眼,渐渐进入了假寐状态……

第七十八章 深谷幽兰

    连夜的奔波结束,风雪逐渐停了下来,东方发白,晨曦洒在了平谷桃花海数以万计的桃树上,天地一片雪白。

    外界兵如潮水,江湖、市井在草木皆兵的阵势下噤若寒蝉,藏在深山老林里的峡谷,却好似隔绝在世外,风平浪静没有半点动静。

    旁边的土灶不知何时熄灭,温度也在慢慢下降。

    许不令迷迷糊糊间,又听到了对面房屋的‘吱呀—’轻响,轻盈的脚步声从屋里传来,在门口停下,似乎是在从门缝里窥探这边的情况。

    许不令昨夜太过疲惫,因为没有危险,并未转醒。不过片刻后,房门便打开了,一个人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许不令左手握住刀柄,眯眼扫了一下,却见小房间里走出的是个荆钗布裙的女子,并非蹒跚老妪,看面向年纪并不大。柳叶眉、瑞凤眼,嘴唇纤薄小巧如樱,脸颊看起来有些弱柳扶风的柔弱,乌黑长发很简单的盘在头上,上身是深蓝色的上衣,下面则是蓝底白花的褶裙,布料比较旧了,有些许日常劳作留下的磨损痕迹。虽然不施粉黛没有任何妆容点缀,但整个人看起来很柔雅清丽,衣着也干净整洁,嗯……很俊俏的村姑!

    看来深山出凤凰并非虚言,许不令从脚步神色中,看出对方不会武艺,便没有再戒备,躺着装睡,想等这小村姑跑开后再走,以免吓到人家,毕竟他现在只穿着裤子,一身草皮看起来和野人似得。

    小村姑个儿不高,手里拿着把剪刀藏在身后,走到院坝里,小心翼翼的探头看了几眼,见昨晚闯过来的人还在,吓得脸色一白,又轻手轻脚的往回走。

    走出几步,发现趴在狗窝里生死不知的黑狗,小村姑双眸中显出几分生气的意味,折身提着裙摆,慢慢的走到厨房门口,把小黑狗抱了起来,然后退着往回走,生怕惊醒了躺在柴堆里的强盗。

    许不令没有睁眼,却把动作听的清清楚楚,屏息凝气纹丝不动,慢慢等人家离开。

    只是小村姑退到院坝中央,见躺在柴堆里的男人连呼吸好像都没了,一时间又顿住了脚步。仔细打量几眼后,可能是觉得死了,便又走了回来,从屋檐下取了根支撑窗户的木棍,小心翼翼进入厨房,蹲在土灶跟前,用木棍轻轻戳了戳许不令的腿。

    许不令闭着眼,倒是有些不知怎么应对了,直接醒过来,估计得把这孤苦伶仃的小村姑吓死,不醒吧……

    小村姑蹲着移近了些许,又用小木棍戳了几下:

    “喂?”

    声音轻灵,娇喉婉转如百灵,不过不知为何,听起来略显稚气。

    难不成是个智障?

    看起来不像呀……

    许不令心里比较尴尬,不想吓到人家,留下银子就走。可这小村姑挺憨的,戳了片刻见他没反应,便吓得把木棍丢在了地上,站起身来双手蜷在胸口,似乎是在思索对策。

    许不令犹豫了下,为了降低自己的威胁性,便准备虚弱的喘口气,做出很身受重伤的模样,免得对方惊慌失措。

    哪想到他还没做出虚弱姿态,小村姑就想到了解决的办法,回身走到院坝里,从屋角取了根锄头,跑到了栅栏外的雪地上,开始挖坑。

    看模样是想把死人直接埋了。

    ??

    许不令满眼错愕,暗道:都不探下鼻息确定他死没死透就埋,这也太干脆了些!

    等人家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挖完坑再起来,显然有点不合适。

    许不令想了想,只得:“咳咳——”虚弱咳嗽了两声,示意自己还没死。

    咳嗽声传出,丢掉锄头的声音便传了回来,小村姑的身影很快出现,惊慌失措的往屋里跑,不过路过厨房外,发现许不令已经虚弱撑起身,肯定发现她了,便又转身往外跑。

    看来不是智障……

    许不令暗暗松了口气,连忙抬手,声音虚弱的开口:“姑娘……我不是坏人……我知道你昨晚躲在地窖里面……实在抱歉……”

    这个安慰明显很有用,小村姑听见之后,顿住了脚步,回头弱弱瞄了眼,确定许不令跑不动后,才转过身来:

    “你是什么人呀?谁让你来这里的?快出去。”

    口气很凶,只是弱柳扶风般的面容身材,让人很难感受到半分威胁和气势。

    许不令点了点头,撑着刀‘艰难’起身,披着白袍,取出一张银票放在灶台上,带着几分歉意:

    “实在打扰姑娘了,昨晚在这里休息,顺便做了点吃食。这些银子,算是补偿姑娘,还望收下。”

    说着便走出了厨房,往篱笆外走去。

    小村姑眼神戒备,剪刀放在腰后,待许不令离开门口后,才挪动脚步,飞快的跑到厨房里,左右看了几眼,眸子里便显出几分焦急,拿着银票又跑了出来:

    “你等等!”

    许不令脚步一顿,回过头来,面带微笑:

    “姑娘不用客气,这点银子对我来说不算什么……”

    话没说完,小村姑便显出些许恼火,插话道:

    “你把米粮吃完了,我吃什么呀?我要银子有什么用?”

    许不令一愣,疑惑打量几眼,稍许才反应过来。

    对哦,看这地方,这小村姑估计很少出去,有银子也花不掉。昨天的粮食存量明显不多,穷苦人家的粮食基本都是算好的,浪费一点就很难撑到明年秋收,米缸里那点粮食,他还以为是几个月的储备,按照他的饭量,昨晚估计吃了人家姑娘十来天的口粮,还把唯一的肉食给人家吃干净了……

    “呃……”

    许不令表情微微一僵,看向旁边的黑狗。

    小村姑连忙挪动脚步,挡住了黑狗:“它是给我抓鱼的,也要吃东西,没粮食就得饿死,你凭什么吃我的粮食?”

    “……”

    许不令表情略显尴尬,按照昨晚逃跑的路程来看,方圆几十里恐怕都没有人烟。大雪封山也没法打猎,这可咋办?

    四目相对,稍微僵持了下。

    许不令终究理亏,想了想:“要不……要不我出去买粮食,给姑娘送过来?”

    村姑眉梢微微蹙起,犹豫了下,摇头:

    “不行,路这么远,你出去肯定不回来了,你在骗我。”

    许不令略显无奈,摊开手来:“我言出必诺,绝不会骗你,出去肯定回来。要不我把刀剑留在这里?”

    小村姑显然很不相信陌生人,还是摇头:“我又不能跟着你,你跑了,我要刀剑有什么用,砍树有斧头。”

    “……”

    许不令估计这小村姑太长时间远离群居生活,说话逻辑好像都和人不一样,他想了想,含笑道:

    “我不出去就没法买粮食,留在这里就是两个人吃你的粮食,那不消耗的更快?”

    小村姑站在厨房前想了下,抬起纤细手指,指向远处的河畔:

    “你给我抓鱼,要够十天的,还有十三根柴火,油盐酒你找不到,换成十条鱼,碗筷你得给我重新削一副,我不要你用过的东西。”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没想到着小村姑算这么清楚,柴火碗筷倒是好说,可大冬天的他去哪儿抓鱼?

    小村姑看出了许不令为难的模样,抿了抿嘴,似乎是想起了目前处境,怕许不令恼羞成怒,又开口道:

    “不愿意就算了,我不和你计较,出去后不许再过来了,也不准让外人过来。”

    君子慎独,许不令吃了人家东西,赖账可能无人知晓,但他的德行显然比一顿饭分量重。

    许不令思索了下,有陆百鸣在楚楚她们不会出事,玖玖则是隐匿行踪的行家,躲起来连他都找不到,也不是很急迫,便轻轻点头:

    “我去河里看看,二十条鱼,应该够吧?”

    “要大鱼,鱼苗不准抓。”

    “嗯……好。”

    许不令点了点头,跨出篱笆墙,又回头道:“有鱼竿吗?”

    “没鱼饵,你自己去挖蚯蚓。”

    许不令叹了口气,提着刀剑走出整齐的树苗林。

    小村姑站在院坝里,见许不令越走越远,又喊了一声:

    “你要回来,不许骗人。”

    许不令表情无奈,把醉竹刀连着刀鞘插在地上,又从腰间取下师父送的太平无事牌挂在上面,提剑踩着齐膝积雪缓步离去……

第七十九章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冬日暖阳洒在峡谷内,河面上波光粼粼,平缓地带的水潭,水底鹅卵石清晰可见,甚至让人感觉不到水的存在,将枯叶丢入水中,就好似悬浮于半空,只在水底留下一片私是能看清脉络的影子。

    水至清则无鱼!

    许不令叉着腰站在岸边,脸上显出几分无奈。眼前水景绝秀,让人心旷神怡,但这明显不是他想看的。这么清的水质,夏天能不能瞧见鱼儿都是未知数,更不用说这寒冬腊月了。

    不过鱼也不是春生秋死,天再冷总是有些,只是不好找罢了。许不令以前在长安城的时候,经常到曲江池的水榭钓鱼打发时间,也算是半个钓鱼佬,对此道也不是一无所知。

    冬天钓鱼,讲究个‘钓静不钓动’,鱼儿喜欢待在水流平缓的地方,温度太低不愿意活动,周边必然有掩体避免被天敌袭击,多半藏在石洞或者大石头下面。

    许不令提着剑在水边缓步行走,仔细注意着河水中的动静,一走便是两里地,其间还在河边发现了一块斜着摆放的平石,旁边有个小石头当做凳子,应该是小村姑平时洗衣服的地方。

    一条小径从河边延伸到桃花谷的深处,走过很多遍已经把小径踩得很平整,旁边还条歪歪扭扭的小路,依稀能看到几个梅花脚印,应该是那条小黑狗踩出来的。

    只看这些痕迹,便能让人想象出,深山幽谷内,女子斜抱着木盆从草长莺飞的小径中走过,旁边小狗摇着尾巴围着转圈的画面,自方才那小村姑的语气神态猜测,估计还会训上几句“你做什么呀!老实点别乱跑……”之类的话。

    许不令看向四面环山与世隔绝的峡谷,也有点好奇,一个女人家是怎么在这种孤寂到极点的情况下生存的,换做是满枝,在这连风声都没有的峡谷里待着,恐怕不出三天就能憋疯。

    沿着小河寻了半天,总算在河里寻了个比较深的水潭,水潭旁几块巨石下方有缝隙,估计能藏鱼的地方只有这里了。

    许不令停下脚步,把靴子脱下来,袍子下摆系在腰间,进入冰冷河水中,抽出清夜送的佩剑伤春,开始在巨石下方慢慢摸索……

    -----

    篱笆墙外,数百棵小树苗整齐排列,靠近篱笆的树苗已经齐肩高,光秃秃枝丫积着层雪花,已经算是小树了;最外围的一排则是膝盖高的小树苗,大冬天看起来就像是插在地上的小树枝;而最新的一排,只是一个个挖出来的坑洞,明显是为了开春后植树提前准备的。

    数百棵树苗,无论前后左右看去,都排成一条直线,一丝不苟没有半点错位的地方。只是此时整整齐齐的小树苗间,多了一把插在地上的直刀,刀鞘是竹青色的,远看去就像是基几百棵树苗中长歪了一棵。

    小村姑持着锄头,在冻硬的泥地上挖着小坑,力气不大,本就挖的很慢,此时每挖几下,还会偏头看看那把插在苗圃里的直刀。

    倒不是因为对刀或者外来人有什么兴趣,单纯是觉得别扭的很,怎么看怎么碍眼。就像广场上几千块白石地砖,有一块用成了青石,越看越难受,让人忍不住的想把那块颜色错了的砖扣出来,换成一样的。

    峡谷内寂寂无声,冬日连鸟鸣都没有,如同一张恒古不变的水墨画。而那把突兀出现的直刀,则像是一个墨点,染在了一尘不染的画卷上。

    小村姑挖了片刻地,轻喘着气停了下来,可能是实在忍不下去了,把锄头靠在桃树上,小跑到了直刀跟前,从怀里掏出手绢包在手上,想要把直刀拔出来埋了,只是刚伸出手,又看向外来人离去的方向。

    万一那个人真跑回来了怎么办……

    小村姑站在直刀旁边思索片刻,便收起裙摆蹲下,把桃树下的积雪拢起来,花了很久时间,堆出了一个大雪人。

    雪人与直刀齐平,小村姑堆完后,暖了暖冻红的小手,跑回锄头跟前,仔细打量几眼——高低差的缘故,视线能从齐刀高的雪人头顶越过,看到后方的半截刀柄,更加突兀了。

    “……”

    小村姑双眸中明显有些生气,又跑到雪人跟前,在雪人头顶上堆了个发冠出来,世家子弟常见的缨冠。

    ‘衣冠’为一体,光有发冠看起来也不对,便用手指在雪人身上划出了斜领、腰带。

    完工之后,小村姑再次跑回锄头旁,仔细看了一眼,雪人和雪地融为一体,桃林整整齐齐,总算是看不到碍眼的刀了。

    小村姑满意的笑了下,重新持起了锄头……

    --------

    日月流转,晨曦化为夕阳。

    林间小径上,许不令肩膀上扛着青锋长剑,剑鞘顶端挂着布条,布条下穿着七条不知什么名字的鱼儿,冬天的鱼要养膘过冬,还挺肥的,已经在河边杀好刨去了内脏,洗的干干净净。

    在河里忙活一整天,也只抓到七条大鱼,花的心思比对付司徒岳烬加陈道子还多,不过在这大冬天,也算是收货颇丰,心里还挺有成就感。

    “汪——汪——”

    刚刚走到房舍远处,犬吠声响起,不出片刻,凌晨被打晕过去的小黑狗,就凶神恶煞的冲了出来,瞧见走过来的许不令,稍微茫然了下,又飞快的夹着尾巴跑了回去。

    许不令心里暗暗说了声抱歉,走进了种满桃树的林子,抬眼便瞧见醉竹刀插在原地,旁边多了个大雪人。

    “咦?”

    许不令微微楞了下,走到跟前仔细打量,雪人堆的十分精巧,圆滚滚的两侧对称,从发冠到靴子都一丝不苟,显然是花了大心思。

    再看穿着打扮,长袍玉带竖冠,和他倒是有几分相似……

    什么意思?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一时间还有点受宠若惊。

    接触不多,小村姑的性格也有点古怪,许不令自是摸不清,为什么要把他堆成雪人放在这里,不过这种行为,在他看来明显是带着善意的,嗯……淳朴又善良的村姑。

    许不令嘴角勾起几分笑容,想了想,在雪人的脸上补了个笑脸,便提着鱼儿走进了篱笆内的院坝。

    咔——

    咔——

    木质织机运转时的轻响,从三间小房的正屋传来,大门开着,从院坝里能看到摆在屋子左侧的织机、纺锤;右侧是个小长桌,旁边堆着几个木箱子,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

    小村姑坐在凳子上认真织着布,似乎是在想着事情,侧脸显出三分忧色,配上有些柔弱面容,远看去让人望而生怜,很容易产生保护欲。凳子下面,黑狗瑟瑟发抖的趴着,瞧见许不令后,连忙咬住裙摆扯了扯。

    小村姑此时才回过神,偏头发现许不令站在院坝里,脸上出现慌乱神色,站起身来退了几步,把放在桌上的剪刀拿了起来。

    许不令面带温和微笑,提起手上的七条大肥鱼,略显不好意思:

    “姑娘,河里鱼儿少,找地方就花了半天,只抓了七条,明天再去一趟,应该就能凑够了。”

    小村姑看了看许不令手里的大鱼,思索了下,脆声道:“你也要吃东西,你一顿吃我十天的粮食,只会越来越不够,你还是走吧。”

    “呃……”

    许不令表情一僵,这话说的也有道理,他抓一天鱼总不能不吃东西,只要他吃东西,就会越欠越多,永远还不清。

    许不令想了想,从腰带后取出几块‘饼干’,微笑道:

    “我带的有干粮,少吃点鱼凑合下就够了,姑娘不用担心。”

    小村姑轻轻蹙眉:“那你昨晚为什么不吃干粮,非要吃我的粮食?”

    许不令摊开手:“因为干粮不好吃。”

    小村姑一时无言,没有再多说,走到门前把大门关上:

    “你睡柴房,用多少柴火你要给我补上,还得把碗和筷子削出来,我今天用勺子吃的饭。还有,不许把刀插在地里,你要是想插,可以插远一些。”

    “呃……”

    许不令偏头看了看远处的雪人和直刀,略显茫然……

第八十章 桃花坞(218/538)

    夕阳挂在山头,峡谷在夕阳映衬下,染上了淡淡的金黄色。

    厨房里,许不令把刚捉的鱼儿挂在了窗口,寒冷冬季能保存一些时间,只要这十来天吃鱼,粮食的问题就解决了。

    今天已经找到了鱼窝子,明天估计能捉不少鱼,身上带的干粮仅能饱腹,许不令还是取了一条鱼儿,又从厨房里取出柴火和小凳,堆在院坝的瓜架附近点燃,用木棍穿着鱼儿在火上烘烤,然后坐在跟前,拿着一截圆木,用剑仔细削切,以许不令的武艺,削出个碗来自然轻而易举。

    燃烧的篝火发出‘啪啪’的轻响,和屋里的织布机交相呼应。烤鱼的香味很快飘散开来,屋里的小狗应该是闻到了,在门后面扒拉着木门,发出‘呜呜~’的叫声。

    随着天色渐黑,屋里光线可能太暗了,织机停了下来。

    正屋里安静片刻后,大门打开,黑狗唰的一下就蹿了出来,跑到篝火跟前,此时也不怕许不令了,目不转睛盯着烤鱼流口水,显然平时吃的东西不怎么样。

    许不令想了想,偏头看向正屋:“姑娘,你饿吗?鱼我明天多捉一些即可,火都点了,正好多烤两条。”

    小村姑站在门里面,望了几眼后,缓步走了出来:

    “我自己烤,我和它吃一条就够了。”

    说着走进了厨房,取下一条鱼儿,用木棍穿着,走到火堆的对面,双手握着木棍认真烧烤。

    许不令削切着木料,抬头打量了一眼,觉得这么傻站着有点怪,便把瓜架下的躺椅拖了过来:

    “坐着烤吧。”

    小村姑倒也没拒绝,走到躺椅旁,把躺椅转了半圈,椅背对着许不令,然后躺在上面,伸出木棍烤鱼,还颇为悠闲的摇摇晃晃。

    许不令见此摇头笑了下。他看人一向挺准,人的行为、想法都有迹可循,是什么性格、脾气,基本上几句话都能了解清楚。可这个小村姑,却让他有点琢磨不透,总感觉像个智障,说话做事都比较反常,但仔细想来又没什么问题,反正就是怪怪的。

    黑狗蹲在中间,两人沉默了片刻。

    许不令想了想,率先开口道:

    “姑娘,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深山老林里?”

    小村姑摇晃着躺椅,语气不是很客气:“我想住这里,就住这里了。”

    “呃……看厨房的油盐和用具,你应该不是从小就住这儿,有家里人给你送过来,还是你自己出去买?”

    “你话真多,我不喜欢说话。”

    “……”

    许不令点了点头,轻叹了口气,默默闭嘴。

    很快,红日彻底沉下山头,天地彻底黑了下来,天晴雪住,满天星海和一轮弯月挂在了天空上。

    许不令抬头了一眼,此时才发觉峡谷内美的有点梦幻,以至于他偷偷掐了自己一下,确定不是飘在河水晕过去,已经进入了弥留之际,身处幻觉之中。

    小村姑也在望着星空,许久后,忽然伸出烤鱼,指向西边一颗很亮的星星:

    “喂,你知道那颗星星叫什么吗?”

    许不令抬头看了眼:“东有启明,西有长庚,应该是长庚星。”

    小村姑从椅背侧面探出一双眼睛,略显惊讶:

    “你还读过诗经呀?”

    许不令从言谈举止中,已经看出这小村姑不是乡野愚妇,此时看来她恐怕还读过不少书。他点了点头:“四书五经是必修课,自然读过。”

    “那你会作诗吗?”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摇头轻笑:“作诗不会,倒是背过不少。”

    小村姑好像对这些很有兴趣,把椅子转了半圈,双手持着烤鱼,手肘放在膝盖上坐着,偏头认真打量:

    “背过哪些?我看你记错没有。”

    许不令有些好笑,稍微想了下,看向篱笆外绵延至视野尽头的万棵桃树:

    “嗯……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

    刚念出两句,小村姑便眉头一皱,晃了晃烤鱼:

    “没这首诗,你骗人。”

    许不令自然知道没这首诗,他轻声解释道:“近两年,江南那边的才子刚写的,风靡大江南北,出名的很,姑娘在这里不问外世,没听过也正常。”

    小村姑性格确实和人不同,追根问底道:“谁写的?”

    “呃……唐寅唐伯虎,苏州吴县的才子。”

    “你说谎,苏州没这号人。”

    许不令自然知道没这号人,就算有也得几百年后才生出来。看来这姑娘不是自幼就不问世事,对外面还挺了解。他只得继续解释:

    “刚刚出名,姑娘没听说过也正常。”

    “唐寅他爹是谁?师承何人?”

    “……”

    这个问题显然把许不令问住了,这世道很讲究尊师重道,只要是读书人,自我介绍必然会说‘家师某某’,以视对授业恩师的尊敬,而出名的才子更是如此。

    而对于旁人来说,就和江湖上一样,觉得一个大侠很厉害,首先打听的就是‘谁教出来这么厉害的徒弟?’,他既然背了人家的诗,怎么可能连这些都不晓得。

    许不令犹豫了下,含笑道:“唐寅出身寒门,自学成才,其家室倒是没打听过。”

    小村姑轻轻皱眉,明显是不信,摇头道:“你和外面的人一样,都喜欢说谎。罢了,你背诗吧。”

    许不令略显无奈,继续道:“……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繁星如海,夜火清幽。

    许不令削着木碗,声音平静的念着桃花诗。

    小村姑听了几句,便用手撑着下巴,手肘放在躺椅扶手上,目光很认真。

    一首诗念完,许不令露出几分微笑:

    “如何?”

    “挺好的,你为什么给我念这首诗?”

    “触景生情嘛。”

    许不令笑了下,偏头看向篱笆外的几百棵小树苗,询问道:

    “姑娘种这么多桃树做什么?”

    小村姑想了想,认真道:“摘桃花换酒钱呀。”

    ??

    许不令看向方圆几十里荒无人烟的山野:

    “你又不出去,怎么换?”

    “明年二三月份开花了,摘了出去换就是了,我又不是没长腿。”

    许不令无言以对,感觉和这小村姑就不在一个频道上,只得改口询问:

    “姑娘以前种桃树做什么?”

    小村姑回答依旧很干脆:“桃花好看。”

    “好吧……”

    许不令点了点头。

    鱼儿逐渐烤好,香味扑鼻。许不令先烤的,自然也先好,当下把插在地上的木棍拔出来,递给小村姑:

    “你先吃,我把碗先削好。”

    小村姑看了两眼,从怀里掏出手绢,包着木棍接过来,然后又把躺椅转了过去,背对着许不令,闷头开始吃烤鱼,小黑狗也趴在了跟前。

    许不令削着木碗,可能是周围太过安静了,又开口道:

    “世上好看的花多着,这片桃花海只有初春才好看,其他时候也一般。我知道个地方,种了几百种花,世上有的花哪里基本上都有,一年四季的景色都不同,现在过去,应该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腊梅、茶花、君子兰……”

    小村姑从椅背后面探出眼睛,半信半疑:“有这种地方?”

    许不令笑道:“这次绝对没骗姑娘,我就在哪儿出生的,七八岁前都一直住在那里。”

    小村姑思索了下,轻轻摇头:“我喜欢自己种的,你们种的肯定乱七八糟。”

    “没乱七八糟,很整齐。”

    “有我种的整齐嘛?”

    “呃……”

    许不令偏头看向外面的树苗,整齐的有点强迫症的感觉,确实比不了,当下也不说话了。

    躺椅摇摇晃晃,很快,一条鱼被小村姑和黑狗分着吃完了。

    许不令用削铁如泥的宝剑削好了小碗,递给小村姑:

    “你看看合适不。”

    小村姑依旧用手帕包住小碗,拿在手里比划了下,满意点头,说了声:“还有筷子。”

    然后起身走进了厨房,打来热水洗漱后,便回到了侧屋里,栓了门。

    院坝里彻底安静下来,许不令稍微迟疑了下,终是摇头一笑,也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第八十二章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序号错了,没有81)

    皎洁月色洒在峡谷内,躺在土灶后的柴堆旁,可以自门口看到山巅之上的浩瀚星海,美不胜收。

    许不令盖着茅草熟睡,黑狗则趴在门口的小狗窝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夜很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院坝对面的侧屋里,又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动静。

    在穿裙子……

    许不令抬起头来,睁开眼帘,却见房门打开,小村姑从屋里走了出来,衣裙整齐,身上还披着毯子。他还以为起夜方便什么的,又闭上眼睛继续睡觉。

    只是小村姑出了房门后,便径直小跑到厨房门口,拿了一根小木棍,然后在土灶旁边蹲下,用小木棍戳许不令的腿:

    “喂?喂?”

    “……”

    许不令做出睡眼惺忪的模样,睁开眼睛,紧了紧身上的袍子:

    “姑娘,你想做甚?”

    小村姑蹲在土灶的入口处,如月娥眉微微蹙起,眼神带着几分疑惑:

    “你方才念的那首诗,其中‘不见五陵豪杰墓’,是什么意思?”

    就这?

    还以为长夜漫漫无心安睡啥的……

    许不令索然无味,眨了眨眼睛,坐起身来,认真解释:“嗯,不见五陵豪杰墓,指的是……是……”话到此处,表情微微一僵。

    ‘五陵’指的是‘汉高祖、汉惠帝、汉景帝、汉武帝、汉昭帝’的陵墓,这可怎么解释?

    小村姑明显有强迫症,被这句弄不懂的诗折磨了半晚上,不弄清楚肯定睡不着。此时蹲在地上往前移了两步:

    “指的是什么?”

    许不令憋了半天:“嗯……是一本书上的人物,算是演义,里面的人都是虚构的,五陵是指演义中五个皇帝的陵墓。”

    小村姑听见这话,自然是询问道:“哪本书?”

    “大汉王朝。”

    “大汉王朝?”

    小村姑仔细回想了下,略显不悦:“你骗人,没这本书。”

    常言道‘一个谎言,要用一百个谎言去弥补’。许不令知道再问下去,肯定超出他的知识积累,只得含笑道:

    “刚写的,我也没看过,其实就是史书,没啥意思。”

    小村姑若有所思的点头,想了想,又问道:

    “那个唐公子,写过其他诗词没?念给我听听……”

    说话间站起身来,跑到碗柜旁边,拿起仅剩的一壶自酿桃花酒,又把两个木碗拿过来,放在了许不令面前,倒了两碗:

    “我请你喝酒。”

    “呵呵……”

    许不令被这么一弄,倒是没什么睡意了,靠着墙壁席地而坐,把小板凳给她,然后端起酒碗:

    “我知道的诗词挺多,不过只是闲适雅趣,对写诗词的人不算了解。你要是不追根问底的话,我可以念给你听听。”

    小村姑在板凳上坐下,捧着小木碗,点了点头:“你大胆说,我不问你就是了。”

    许不令端起酒碗抿了口不怎么好喝的苦酒,想了想:“唐伯虎的诗词,我还记得一首《留花》,春光纵好秋无情,红颜无驻意凋零。黄梁梦觉三春晚,何必别后再相逢。意在青春短暂、转瞬即逝,要及时行乐,珍惜青春年少……”

    小村姑也抿了口酒,认真听完后,微微点头:“没之前那首好,还有其他的嘛?”

    “其他的……”

    许不令在脑海中检索了下,继续道:“还有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蕈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写的是丈夫不在身边的深闺幽思……”

    小村姑仔细琢磨了下:“还不错……不过太伤春悲秋了,我不喜欢,有没有听起来比较舒服的?让人开心那种?”

    许不令露出几分笑容,看来这小村姑,不是被情感所伤才在这里隐居,还挺乐观的。他沉吟片刻,轻声道:

    “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怎么样?”

    “嗯……这个不错,还有没有?”

    小村姑酒量明显不好,脸蛋儿染了几分酡红,不过很有精神,直直看着许不令,不夹杂丝毫其他的情绪,单纯的满意。

    深山老林孤男寡女,本来应该有的旖旎气氛。可不知为何,许不令坐在这个小女人跟前,哪怕对方秀色可餐,也很难产生出其他想法。感觉就像是面前摆着一块洁白无瑕的美玉,让人自惭形秽,自心底便打消了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就好似普通人遇见了圣人,担心自己市侩气的言谈举止,会让圣人心里看低自己一样。

    许不令也算人中龙凤,还是头一次有这种感觉,不过这也不算什么坏事。他轻笑了下:

    “自然是有的。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讲的是终南山隐居的生活,倒是和姑娘现在有几分像。”

    小村姑细细品味了下,展颜一笑:“偶然值林叟,谈笑无还期。你就是树林里遇到的老叟,可以一直聊,不用想着什么时候回去。”

    这一笑,灿若桃花。

    许不令还是第一次瞧见小村姑笑,稍微愣了下,继而也跟着笑了下:

    “什么老叟,我估计还没姑娘你大。”

    “诗里是这么写的。嗯……偶然值公子,谈笑无还期……不押韵了呀……”

    “那就换一首,我想想……”

    ……

    长夜寂寂,四野无声。

    玉盘悬空投下皎洁月色,散落在万树桃花之间的农家小院内。

    两个素不相识的男女,坐在小厨房的土灶后面,如同山野村落中的贫瘠农户,说的却是历朝各代最负盛名的文坛瑰宝,场景既怪异又特别。

    天气太冷,说到半夜,许不令升起了灶火。

    可能是肚子饿了,小村姑站起身来,从窗户上取了条已经冻硬的鱼儿,以腌菜为辅料,认认真真的炖了锅鱼汤,表情依旧专注,听着烧火的许不令讲解诗词。

    许不令看着小村姑在厨房里兜兜转转,不知为何,觉得这日子好像还挺自在的。连续近两个月的奔波和厮杀,忽然就这么停下来,就好似刀口舔血半辈子的侠客,在打打杀杀的间隙,忽然来到了这世外之地,风波停歇,便觉得往日那些江湖琐事毫无意义,放下便不想捡起来了。

    可能只有历尽生死沉浮的江湖客,才会明白这种平淡的好吧。

    可惜的是,许不令并非出生于江湖,帝王之家,哪有归山退隐一说。

    两个人就这么在厨房里聊着诗词,一坛酒小口细品,最后还是喝光了。

    不知不觉东方发白,已经到了凌晨。

    小村姑睡眼惺忪,依旧用手捧着下巴,还在认真聆听,没有去睡觉的意思。说是不追根问底,但遇到不懂的词句,还是会问个究竟,即便许不令不知道,也得给她编个合理的解释,不然就一直往下问。

    许不令说的口干舌燥,见天色已经亮了,便开口道:“天都亮了,姑娘早点去睡吧,熬夜伤身。”

    小村姑眼中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不过还是点头,揉揉眼眶:“我开始还以为你写的,不过这么多诗词,一个人写不出来。你还挺老实的。”说完后,就起身回了侧屋。

    许不令摇头轻笑,天亮了也没什么睡意,还得抓紧时间出去和楚楚会和,便拿着剑走出厨房,前往河边继续捉鱼……

第八十三章 聚散终有时

    晨曦初露,阳光洒满空旷寂寥的峡谷。

    篱笆墙内的小院,小村姑睡了没多久,便打开了房门,独自洗漱,继而如同往日一样,扛着锄头,领着小黑狗来到数百棵树苗的最外侧,开始挖坑。

    嚓——

    嚓——

    锄头轻轻挥动,小村姑还在回味昨天晚上听到了一大堆从未见过的诗词。只是挖了几下,眼角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扰乱了她的思绪,让她没法静心。

    偏头看去,昨天用来遮挡直刀的雪人,脸上多了几颗小石子,分别点出眼睛、鼻子、弯弯笑着的嘴唇,还用干草围了个围巾。

    “……”

    小村姑轻轻蹙眉,仔细看了下,觉得雪人挺搭配,看着不别扭,便又把目光望向了外侧。

    昨天让许不令把刀插远点,看来许不令听话了,把雪人背后的刀拔了出来,插在了树苗的外侧,就在路中央,就好似几百棵整齐排列的树苗,有一棵长外面去了,比昨天还突兀。

    “这个家伙……”

    小村姑眸子里有些恼火,本来背对着还没啥,这一下瞧见了,便再也忍不了了,把锄头靠在桃树上,又小跑到跟前,开始堆雪人。

    前后忙活大半个时辰,大雪人总算是堆好了,还不忘按照老雪人的造型,点缀上了一模一样的鼻子眼睛。

    只是大功告成后,小村姑跑回锄头旁看了几眼,便觉得更不对劲儿了——桃林两侧对称,左侧一个雪人,前面一个雪人,右侧什么都没有,感觉有点空。

    难不成再堆一个……

    小村姑琢磨了下,觉得再堆雪人,今天就没时间干活儿了,还不如干点别的。

    念及此处,她把锄头放回了院子里,然后拿起换洗的衣裳,放在木盆里,带着小狗走向了河边……

    顺着许不令的脚印,走过白雪皑皑的林间小道,来到河边往下游寻找,走了半里地后,便在一个大水潭附近,发现了正猫着腰摸鱼的许不令。

    许不令全神贯注搜寻着藏在石头下的鱼儿,听见河边的声响,转眼看去,略显意外:

    “姑娘,你怎么来了?”

    小村姑把木盆放在河水边,找了个石头坐下,轻声道:

    “你明天不许把刀插在外面了,带在身上,不然我看着别扭,我都堆了个雪人挡住,你没发现吗?”

    许不令微微楞了下,他还真没想到那个精致的雪人,只是为了挡住碍眼的刀。不过想到这姑娘既有强迫症又有洁癖,能做出这种事倒也说得通。

    许不令轻轻笑了下,抬手指向放在河边的七八条拍死过去的鱼儿:

    “今天鱼就能捉够,明天不用再打扰姑娘了。”

    小村姑洗衣的动作一顿,稍微想了下:“也是哦……你昨天晚上的诗词还没讲完,怎么办?”

    “我会的也不是很多,现在给你讲就是了……早上讲到哪儿来着?”

    “苏轼的西江月。”

    “好……”

    许不令站在河水里,用剑摸索着石头下面的鱼儿,认真背着所知的诗词歌赋。

    小村姑坐在河边洗衣裳,手儿冻的通红,却不怎么在乎,依旧追根问底。

    一个水潭下面鱼儿有限,很快就摸完了,距离越来越远。

    小村姑衣裳不多,洗完了后,便又抱着木盆跑了回去。不出多久,换了身襦裙又跑了过来。

    襦裙明显不怎么穿,还是崭新的,整个人看起来更年轻了,就和待字闺中的小姐一样。

    原本的深蓝衣裙放进了盆里,继续开始洗。

    许不令眼力不差,看得出这身襦裙布料价值不菲,有点好奇小村姑的身份,又问道: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小村姑坐在河边洗着衣裳,摇头道:“我不问你,你也别问我。你要是聊别的,我就不听了。”

    许不令叹了口气,也没再窥探人家的**,继续讲起了诗词。

    几件衣裳,洗的再仔细也不需要多久时间,到了晌午时分,小村姑便又抱着木盆回去了,没有再过来。

    许不令知道楚楚和夜莺在外面等着,也不能在这里耽搁太久,抓紧时间捕鱼。从早上忙活到傍晚,直到把峡谷内整条河都摸光了,又在荒林间砍了几颗树劈成柴火,才收货颇丰的回到了桃花林中。

    与昨天不同,小村姑并未坐在屋里织布,而是站在篱笆墙的里面,抬眼眺望。瞧见许不令回来,便转身跑进了正屋里,把桌子颇为吃力的抱了出来,又搬出来两张凳子。

    落入余晖下,距离数十步,便能闻到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

    许不令略显意外,拔出插在雪人旁边的直刀,走到篱笆墙内瞄了眼,却见厨房窗口仅剩的四条鱼都不见了。小村姑站在灶台前揭盖锅盖,热气腾腾的雾气把上半身都给遮住了,里面则是满满一大锅鱼汤。

    “……”

    许不令把一捆柴火放在土灶后,探头看了眼:

    “你怎么把四条鱼都炖了?”

    小村姑站在雾气弥漫的土灶对面,水雾遮挡看不清表情,声音一如既往的轻灵:

    “你干活不能不吃东西,鱼不够,明天再去抓些就是了。”

    明天?

    许不令摇了摇头,提起满满一大串鱼:

    “倒也不用,我今天抓了二十五条,足够你吃十几天了,今天稍微丰盛些也没啥。”

    这句话出来,小村姑沉默了下,片刻后,才轻轻‘哦’了一声,把鱼汤盛起来装进小碗里,端到了桌子上。

    许不令忙活一天,确实挺饿,因为食物充足,倒也没有客气,坐在小村姑对面大快朵颐。

    两个人对坐在农家小院里,黑狗趴在桌子底下捡着鱼骨头,吃饭的时候,小村姑没有什么言语。

    许不令心里感觉怪怪的,却也不知怎么形容当前的环境。吃饭的闲暇间,他偏头看向外面的桃花林,笑问道:

    “你准备种多少桃树?”

    小村姑细嚼慢咽,好像有点心事,回答不似昨天那般利索,想了会儿才开口:

    “种满呀,把空地全种上。”

    “种满后呢?”

    “换个地方,继续种,这儿方圆上百里,一辈子都种不完。”

    “哦……”

    许不令摇头笑了下。

    小村姑瞧见他的笑容,抬起眼帘:“你觉得我傻?”

    许不令笑容一僵,连忙摇头:“没有,嗯……植树造林是好事,寻常凡夫俗子理解不了,觉得没意义很正常。”

    小村姑这才满意,轻声道:“外面的人,还不如树,说了你也不懂,不和你说了。”

    许不令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

    一大锅鱼汤,被许不令吃了九成,直到一滴不剩。

    事情做完了,自然也到了离开的时候。

    红日挂在山头,夕阳洒在数百颗整齐排列的树苗上,在雪地里拖出长长的影子。

    许不令把剑和直刀挂在腰间,站在篱笆墙内,看了看极远方的山头,略显犹豫。

    小村姑认真洗好了锅碗,整整齐齐的放在碗柜里,走出厨房的小门,瞧见许不令的背影,脚步顿了下,轻声道:

    “天快黑了,出去好几十里路,大晚上不好走。”

    许不令手扶着剑柄,站在篱笆墙边缘,回过头来:

    “外面还有人等着,不能耽搁太久,实在打扰姑娘了。”

    小村姑站在门口,柔雅面容上有点失望,没有任何遮掩,或者是根本就不会遮掩。她轻轻点头:

    “那你慢些,出去后不许再闯进来了,也不要告诉外人。”

    “那是自然。”

    许不令笑了下,抬步跨出篱笆,迎着夕阳往外走去,路过堆在雪地的大雪人时,回头看了眼。

    小村姑依旧站在厨房门口,黑狗乖乖蹲在裙摆旁边,在昏黄夕阳下如同静止。

    瞧见他回过头,小村姑抬手摆了摆,算是道别。

    许不令立在原地,手指轻敲着剑柄,斟酌许久,还是开口道:

    “姑娘,我真知道一个花海,比这里漂亮,也没有外人打扰。你想不想换个地方生活?想的话我可以带你出去。”

    小村姑微微皱起了眉梢,看了看种了好多年的桃花林,摇了摇头:“我不出去。”说完提着裙子回了侧屋,关上房门,还把门栓给插上了。

    沉默良久后,许不令转身走向了桃林外,时而回头。

    农家小院、三间小房,院里再无动静,直至被树木遮挡了视线。

    许不令轻轻叹了口气,感觉心里空落落,却也无可奈何。

    人在江湖,可能身不由己,很多时候都没得选择,无非为了活命罢了。

    人在江湖,也可能逍遥无束,浪迹天下随遇而安,在想走的时候走,想停的时候停下来。

    可有些人,出生就不属于江湖,注定两样都沾不上边。

    许不令什么都好,唯一错的,就是错在生于帝王之家,‘一生为侠’只是梦中蝶,而实际摆在眼前的是整个天下,所以想走的时候可以走,想停下的时候却不可能停下来。

    帝王公侯、王侯将相、世家门阀以及天下间百万计的军卒,都和他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从出生起,他就不可能从这个大框框里跳出去,甚至连在这里多留几天的时间都没有。

    落入余晖之下,许不令按着刀剑缓步行走,距离峡谷的边缘越来越近,距离那片小桃林越来越远,四野又恢复了荒无人烟。

    二十多条鱼,够不够吃……

    这么个姑娘家,一个人住在深山老林里,生病咋办……

    可能有心理障碍,嗯……自闭症,有病得治,总不能放在这里不管……

    心理越想越乱,许不令眉头逐渐紧蹙,走到峡谷的边缘,面对着陡峭石壁,止步不前。

    迟疑许久后,许不令转过身来,重新走向了桃花林深处。

    所做之事皆无愧于心,所遇之人皆无愧于情。

    碰巧遇上了这么个孤苦伶仃的姑娘,总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她可能有心理疾病,自己可没有,强行带出去让玖玖看看,总是为了她好……

    抱着这样的想法,许不令身形迅捷的穿过桃林,接近那片种满桃树枝的小农舍。

    只是走到半途,许不令耳根微动,忽然听见林间有人走动。

    许不令听出不是小村姑的脚步声,心中警觉,握着刀柄无声无息的潜行至声音的来源。

    透过密集的杂草树木,可见桃花林中,一个身着武服的人慢步行走,腰悬佩刀、背后背着箩筐,看打扮像是某家的护卫。箩筐里装着针线、粮油等日常用具。

    许不令微微蹙眉,无声跟随着护卫,来到了种满树苗的桃林边缘,护卫探头仔细看了几眼。

    农家小院中,正屋的门开着,小村姑坐在织机旁认真的织布,小黑狗似乎发现了过来的护卫,扯了扯小村姑的裙摆。

    小村姑连忙停下动作,快步跑到门口。

    只是瞧见护卫后,小村姑显出几分不高兴,转身继续摆弄着织机。

    护卫瞧见人后,便把箩筐轻轻放下,默默的退了桃林。

    许不令瞧见这一幕,猜测可能是小村姑的家里人,知道了外面发生的搏杀和厮打,派人过来看看小村姑有没有受到波及。

    既然有家里人注意着,而且看情况地位不低,还挺重视,许不令自然不好多管闲事。

    许不令站在密林深处,看着小村姑在屋里织布。等护卫走远后,小村姑才起身走出来,抱起地上的箩筐,路过桃林外的新雪人时,还用肩膀撞了下,把雪人的脑袋撞掉了。

    “……”

    许不令微微摊开手,眼中露出几分无奈。目送小村姑消失在屋里后,转身走向了桃林外侧,再不回头。

    ------

    落日沉入山峦,圆月再次挂上枝头。

    篱笆墙内,桌子和两张凳子依旧放在院坝里,毫无声息,一片死寂,仿佛几百年都不会变一下。

    侧屋的睡房内,小村姑把箩筐放在书桌上,从里面取出纸张,用笔把这今天听到的诗词全抄在了上面,然后躺在一尘不染的绣床上,看着幔帐顶端发呆。

    昨晚熬夜了,白天又睡了会儿,扰乱了几年来一成不变的作息,本该是睡觉的时候,此时却睡不着。

    小村姑躺了许久,忽的坐起身来,打开房门,看向对面的小厨房——灶台后面整整齐齐摞着一堆柴火,那个外来人早就不见了。

    “……”

    小村姑站在门口思索了片刻,回身把油灯端出来,放在了院坝的桌面上。然后跑到外面的桃林间,把积雪一捧捧的抱回来,堆在桌旁的凳子上,忙活了小半晚上,在凳子上堆出了一个雪人。

    之后,小村姑把不要的木碗和筷子摆在了雪人前面,然后跑回屋里,拿出织好的布料,借着灯火裁剪起来。

    至于为什么做这些,她从来不想,也不在乎,因为想做就做了。

    就和外面的桃树一样,该开花的时候花开,该落花的时候花落,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人心曲折。

    冬夜一灯如豆,天空渐渐又落下了飞雪,女子在床前认真穿着针线。

    仿佛连时间都不会流逝的峡谷内,雪人安静的坐在桌旁。

    虽然不会念诗词,也不会捕鱼,但至少雪人身上,没那么世俗的牵挂,也不会跑,只要想它留在这里,就能一直留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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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卷:腾龙破海篇(完)

    第八卷:烽火连城篇,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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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谢【小哪吒丶】大佬的两万四千赏!

    多谢【听眠qaq】大佬的万赏!

    要写后面的细纲,可能比较复杂,今明两天的更新可能会慢些。

第一章 我喜欢你

    许不令从峡谷边的石壁攀登而上,来到瀑布侧面,回头看向漆黑一片的幽谷。

    瞧不见密林深处的火光,却能知晓小村姑大概位置,许不令驻足望了片刻,才收敛心神,沿着河流朝外快速行去。

    白茫茫的雪花又落了下来,长满桃树的山野间寂寂无声,偶尔还能看到落在水里的箭矢。

    说起来也只是过了两天,并不久,但在与世隔绝了峡谷里住了两天,却让许不令心态有了些许变化,嗯……尔虞我诈、打打杀杀挺无聊的。

    不过无聊归无聊,事情不会随着心态改变而停下,既然从峡谷里出来了,路还得继续走完。

    许不令持着刀剑快步穿过山林,顺着记忆找到了埋伏陈道子的大桃树。

    大桃树附近依旧能看到厮杀的痕迹,不过都被处理了一遍,脚印、剑痕被破坏,张不正的尸体也被焚毁,只留下一具焦尸。

    火堆附近有几排脚印,还有猎犬的足迹,明显是狼卫看到火光,跑过来调查过。

    许不令在周围搜寻了下,没有找到暗号,便来到了山岭下方藏马的地方,发现了夜莺留下的记号,然后顺着记号指引,来到了平谷桃花海的山岭深处,最终在一块石壁下方的天然石洞内,发现了楚楚等人的踪迹。

    夜色漆黑,高空时长有猎鹰飞掠而过,搜寻山野间藏匿的人影。这几天许不令在峡谷内其实也发现了猎鹰,不过缉侦司的猎鹰会甄别目标,山野农户日常作息并不会引起猎鹰的注意,只有在山野间行迹鬼祟的人,猎鹰才会跑回去指引狼卫过来搜查,不然几百里地域,看到人就回去禀报,再多狼卫也会跑死。

    此处荒山野岭,周边没有房舍,楚楚等人显然算是行迹可疑的目标,为防被猎鹰发觉,石洞里并没有生火。石洞中,陆百鸣持着树枝,在石洞里比划着剑法,夜莺模样极为认真的学习,显然很珍惜这种宗师级大佬亲自指点的机会。

    钟离楚楚自幼便想学高来高去的武艺,不过此时,显然生不起那个心思。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石洞外的大树下,靠在树干,望着外面的山野发呆。碧绿双眸在幽暗光线下看起来晶莹剔透,如同两只猫眼,姿色不减,却显出了几分憔悴,显然是担忧所致。

    许不令无声无息的走到背后,低头打量一眼,居高临下看去,楚楚的衣襟鼓囊囊很壮观,不自觉的又想起了两颗花生米……

    呃……楚楚和宝宝一样喜欢穿红裙子,有点馋宝宝了……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暗道一句‘非礼勿视’后,抬手在钟离楚楚的肩膀上拍了拍。

    钟离楚楚吓得一哆嗦,急忙回过头,手儿摸向腰间的毒针。

    瞧见是许不令,钟离楚楚双眸中明显露出几分惊喜,笑容刚染上脸颊,便又是一僵,继而变成了不冷不热,回过头继续望着前面,淡淡的说了一句:

    “怎么才回来?”

    “出了点小插曲,耽搁了两天。”

    “是嘛……”

    楚楚又回头瞄了眼,见许不令身上没有受伤的痕迹后,偏开了目光,不说话了。

    许不令见楚楚好像心情不好,便没有客套寒暄,转身走进了石洞。

    陆百鸣听见声响,已经放下了树枝,从石洞里走了出来,并未多问,只是开口道:

    “缉侦司天字营狼卫全数抵达幽州,正在往平谷这里赶,你再晚两天,就出不去了。”

    许不令笑容平和:“多谢大舅过来帮忙,是我耽搁了,现在就走吧。”

    陆百鸣手扶着腰间剑柄,思索了下:“我只能送你出幽州,剩下的路得你自己走。不过,江南那边可能要出乱子,撑过这几天,朝廷应该就分身乏术,没心思全力追捕你了。”

    许不令听见这话,偏过头来:

    “吴王准备揭竿起义了?他哪儿来的兵?”

    陆百鸣摇头:“我也知道的不多,出去后你自己去查吧。”

    许不令见此也只得作罢。

    从山洞里面牵出了马匹,陆百鸣翻身上马,说了句:“我去前面看看情况,你们跟在后面。”便骑着马往平谷外围行去。

    夜莺坐在马上,转眼看向大树,见钟离楚楚还坐着发呆,便开口道:

    “楚楚姐,走啦。”

    钟离楚楚回过神来,回头看了眼,撑着膝盖起身,拍了拍艳丽红裙,来到两匹马之间,想和夜莺坐在一起。

    只是还在躲避追捕,夜莺的马稍微差一些,此时显然不能讲究男女之防。

    许不令把刀剑挂在了马侧后,伸出手来:“楚楚,和我坐一起,待会儿遇上狼卫,跑起来也方便。”

    “……”

    钟离楚楚表情微微一僵,瞄了许不令一眼,略显犹豫,显然是回想起了上次面对面磨磨蹭蹭的事情。还没思索清楚,许不令便附身一把抓在了她的腰带上,试图把她给提溜上去。

    钟离楚楚眼神一慌,连忙挡住许不令的手,抿嘴想了想,还是乖乖的翻身上马,坐在了许不令背后,彼此保持着些许距离。

    “驾—”

    许不令轻夹马腹,便朝着平谷外围行去。

    三人两马在山岭间行走,四野寂寂没有半点声响,只有周边朦朦胧胧的飞雪。

    钟离楚楚坐在背后,看着许不令的后脑勺,眼神五味杂陈。

    短短几天来经历这么多事情,钟离楚楚脑子里一团乱麻,不知该从哪里想起。被追杀的乱局,让她暂时忘却了客栈里的事儿,可此时安定下来,那天看到的一幕幕,便难以抑制的重现在脑海。

    师父一丝不苟,钻进幔帐里……白花花两大团儿……

    许不令手忙脚乱的穿着衣裳……

    师父缩在被褥后面,身上都是被糟蹋过的痕迹,那个害怕又窘迫的眼神……

    许不令身上的香味……

    那是她师父啊!她一直视作至亲的师父!

    很想生许不令的气,却不知为何又生不起气来,心里只有没来由的委屈,还有些微不可觉的嫉妒愤慨。

    明明是她先遇上许不令的……

    师父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钟离楚楚坐在许不令后面,沉默了很久,看着许不令的脊背,有气无力的开口道:

    “许不令,我……我以后该叫你什么?”

    师父的男人,就是长辈了,她这两天想来很久,觉得应该叫‘师爹’吧,可这个称呼好古怪,她连想都不敢想,更不用说叫出口了。

    许不令牵着缰绳,表情稍显尴尬,偏过头来:

    “呵呵……嗯,楚楚,你还是叫我许公子吧。”

    钟离楚楚坐在背后,眸子里藏着几分看不见的委屈:

    “你和我师父都同床共枕了,我怎么能和你平辈相称?”

    许不令听出了话语中的不满,含笑道:“楚楚,我和你师父,真的是两情相悦,嗯……在武当附近遇见她的时候,便挺中意她的,后来也算是水到渠成吧……”

    钟离楚楚攥着手心,努力让语气平静如常:

    “那我呢?”

    “……”

    许不令眨了眨眼睛:“嗯……我和楚楚姑娘,好像也挺有缘分……”

    “有什么缘分?”

    钟离楚楚眼圈儿发红,声音硬了几分:

    “在肃州,是我主动找你,在江南,也是我主动找你,洪山湖是一样,幽州也是一样。一直都是我主动找你,你以为我想给你闯祸?我只是想见见你罢了,想让你和对待清夜、满枝她们那样,多看我几眼。你这么聪明,对女人心思了如指掌,难道看不出来……”

    声至此处,带上了哭腔和颤音,极为压抑:

    “看不出来我喜欢你?既然对我没兴趣,为什么又要那么虚情假意的来帮我,让你越来越喜欢你?”

    话音落,夜安静下来,风雪都近乎凝滞。

    夜莺骑着马,本来在悄悄偷听,听见这话,默默的骑着马跑到了前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许不令表情略显僵硬,牵着缰绳缓慢行进,感觉的到背后略显急促的呼吸,眼神灼灼,正盯着他的后脑勺。

    “你说啊!难道你看不出来?”

    钟离楚楚憋了好几天的情绪,终于忍不住了,可能以前没意识到,但现在话语脱口而出后,她忽然就明白这几天心为什么那般绝望、心疼。

    因为面前这个举世无双的男人,故意勾起了她对男人的兴趣,把世间男子最好的一面全展现给她,让她在不知不觉间沉沦后,娶了她师父,近乎残忍的断了她一切的念想,让她连半点回旋的余地都没有。

    “你就是个骗子,混蛋!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不理我?为什么要故作不理我的模样,却又全心全意帮我?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你喜欢我师父……呜呜……你就是个混蛋……”

    钟离楚楚碧绿双眸中满是泪水,抬手就在许不令背上拍打了几下,歇斯底里。

    许不令表情尴尬,停下马匹,回过头来:“楚楚,楚楚,你别激动。嗯……我是藩王世子,多娶两个侧妃其实也没啥……”

    “呸——你不要脸!”

    钟离楚楚听见这话,异域面容上全是羞愤与恼火,抬手又在许不令背上拍打了几下:

    “你做梦去吧!没你我又不是不能活了,你以为是个女人都想往你身上贴?我才不会和宁清夜一样……你娶了我师父,我把你忘了就是了,等出去后,我……我就回南越,这辈子都不再见你……”

    话语有些语无伦次,身材再成熟,心理上毕竟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遇上这种事儿,能克制到现在已经很不容易了。

    许不令老脸有些红,和颜悦色柔声安慰:

    “楚楚,别这么激动,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嗯,现在正在逃命,别把狼卫引来了。”

    钟离楚楚听见这话,稍微恢复了清醒,抽泣了两声,稍微安静了些,盯着许不令的后脑勺,沉默不言,呼吸起伏不定。

    许不令缓步走了片刻,又回头道:

    “楚楚……”

    “别叫我楚楚,叫我钟离姑娘,以后我们只是寻常朋友。”

    钟离楚楚自幼孤苦伶仃,感情极为匮乏,哪怕心神已经稍微稳定,说着最硬气的话,却掩不住发红的眼圈和肩头的颤抖。

    许不令想要回头看一眼,却被钟离楚楚抬手把脸颊推了回去:

    “你再咄咄逼人,我就跳下去自己走了。”

    “我没说话,怎么就咄咄逼人了……”

    许不令略显无奈的叹了口气,只能纹丝不动,让炸毛的楚楚自己冷静。

    钟离楚楚深呼吸几次,压下心里的汹涌波涛,可能是歇斯底里的发泄一番,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了出来,情绪较之前几天竟然好了不少。她紧紧攥着手心,稍微思索了下,又开口道:

    “今天晚上的事儿,你不许和外人说。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喜欢你了,只把你当朋友看,不会阻难你和我师父的事儿。但是我会盯着你,你要是敢欺负我师父,我就是搭上这条命,也会和你不死不休!”

    说的还是气话。

    许不令轻轻点头,也不安慰或者保证什么。

    钟离楚楚说了半天,心里的窝火和委屈发泄完,想了想,又把腰间的冰花芙蓉佩取下来,握在手心,想还给许不令,可犹豫许久后,又挂回了腰间,轻哼道:

    “我告诉你锁龙蛊解法,玉佩你还给我的人情,我们两不相欠,所以不用还给你。”

    “那是自然……”

    “还有我的骆驼,是为了你才弄丢的,你得给我找回来……”

    “小事一桩。”

    闲言碎语间,两人一马,古古怪怪的在山林中渐行渐远……

第二章 星星之火

    稻云不雨不多黄,荞麦空花早着霜。

    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

    昭鸿十一年的腊月寒冬,好似比往年长上许多,对四处奔波的许不令来说是如此,对江南道的百姓来说,更是长到度过一天都是奢望。

    往日象征阖家团圆的‘年关’,此时也显出了其本来的含义——欠租、负债的人必须在年底最后一天清偿债务,过年像过关一样,所以称为‘年关’。

    江南富甲天下不假,但富的永远不可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百姓。秋季一场水患,睦州、秀州等地颗粒无收,百姓房舍、农田被冲毁,数十万计的百姓遭受殃及,化为了‘囊无一钱守,腹作千雷鸣’的难民。

    原本这时候,朝廷应该大力赈灾、免去税赋,可去年蜀地大旱,朝廷已经免去了蜀地一年岁赋,税收遭到重创,再免去江南的岁赋,拿什么去养绵长战线上的近百万军队?

    朝廷不管,让吴王自己想办法,吴王自掏腰包、游说世家豪门,给朝廷补上了税赋的亏空,但几十万张嘴又怎么补?

    或许吴王掏干家底、逼迫世家豪门开库房,可以帮几十万百姓熬过这个冬天,可吴王凭什么拼着自己元气大伤,来给朝廷背这个罪不在他宋思明的大锅?

    只因为他姓宋,便要给你这当皇帝的堂弟掏心窝子?

    显然不可能,天下又不是他吴王的!

    宋暨召七王世子入京,对许不令下手意图削藩,已经让吴王感觉到了悬在脖子上的刀。

    削藩不可能只削一个就停下,只要提起了这把刀,那宋暨在位期间,肯定会想方设法把七王藩王的权势削到可以控制的程度。

    宋暨针对肃王的谋划以失败告终,可能会暂时停下,但诸多藩王已经看到了宋暨的野心,又岂会让宋暨稳住局势,找到再度发难的机会?

    朝廷修关隘、养铁骑、蓄重兵,吸得都是江南、蜀地百姓的血,朝廷的税赋逐年增加,家中有田地的人家也渐渐难以承受,早已心有怨言,如今一场大灾,往年积累的弊端全部无所遁形,在短短几个月全爆发出来。

    随着多年不遇的极寒天气肆虐江南,遍布千里的流民无家可归、饥寒交迫,当流民心里的绝望到了极点的时候,只需要小小的一把火焰,便足以烧遍整个江南。

    天时地利具在,只差一个人和,而吴王得手玉玺之后,这个点火的人,自然而然就出现了。

    腊月末的傍晚时分,睦州清溪县万年乡,当地里正张有常的宅邸外,火把的光芒照亮了风雪连天的旷野。

    从周边乡镇聚集而来的流民,如同行尸走肉般站在风雪间,衣衫褴褛、面黄肌瘦,一眼看不到尽头。

    青溪县多产竹纸,名传大玥南北,是富贵人家书房中很常见的东西,却不知道这简简单单的清溪竹纸,背后藏着多少赤脚百姓的血汗。

    因为盛产竹纸,清溪县一直都是官府重点酷取之地,往日便已经不堪重负。而秋天一场水患,清溪县遭灾极重,作坊、房舍被冲毁大半,躲避不及的百姓死伤惨重,到今天还无家可归。而年年上缴岁赋的朝廷,没有送来半颗救命的粮食,里正张有常还在这种要命关头,挨家挨户征收人头税,交不出来就棍棒伺候。

    家都没了,人也没了,那什么去交那人头税?

    当地百姓不会知道里正也是被上头用刀子逼着在征税,他们只看到了张有常衣食无忧,拿着名册带着衙役挨家收银子收粮的丑恶嘴脸。

    百姓要么在深山老林里挨饿受冻,护着手里最后一点粮食,要么往外逃,变成乞丐流民,可根就在清溪县,他们能逃去哪里?百年前大齐的官管这里的时候他们祖宗都没逃,凭什么现在他们要逃?

    常年累月积压的怨气,和朝不保夕的绝望,已经在清溪县百姓心中达到了顶点。而今天,有人替他们发泄了这股敢怒不敢言的怒火——孙乾回来了!杀了张有常!

    孙乾出身在清溪县,年少时闯荡江湖颇有些名气,也算是清溪县出去的人物。清溪县大半百姓都听过孙乾的名字,不少人还在其年少时见过。后来听说孙乾犯了命案,为了躲避朝廷的抓捕,跑去了洪山湖一带,落草为寇成了山大王。

    秋天水患发生,清溪县不少走投无路的百姓,还曾跑去洪山湖投奔,洪山水寨也把人收下了。

    孙乾剥人皮绑肉票勒索富商,明显是个十恶不赦的恶人,但对于清溪县的父老乡亲来说,再恶能有朝廷恶?

    至少在他们饥寒交迫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孙乾给了他们一口饭吃,而不是朝廷。

    今天孙乾回来,干了一件当地百姓想干却不敢的事情——杀了张有常一家十二口,挂在了大门上。

    曾经还强取豪夺的丑恶嘴脸,此时正滴着血,出现在近千百姓的面前。

    身材高瘦的孙乾,手上持着带血的刀,后方是满眼杀气的近百汉子。从洪山湖逃出来的水寨精锐,都站在了张家大宅外,头戴黄巾,竖起了大旗。

    孙乾站在高台之上,手中提着一颗头颅,大声道:

    “皇帝称我们为‘子民’,你们可曾见过当爹的,在儿子快要饿死、冻死的时候强索钱粮?年年交银子,年年交粮食,那些都是我们的血汗,皇帝拿了我们的血汗,都干什么了?都给了富贵乡绅、达官显贵,让他们锦衣玉食、聊着风花雪月诗词歌赋……

    ……我们现在连活着都是奢望,却从没有人看我们一眼,我们只要一把米,只要一把米,儿子就不会死,爹娘就不会死,我们以前交了那么多钱粮,父母妻儿快饿死的时候,那些当官的做了什么?他们还在城里面吃喝玩乐,甚至拦着城门不让我们进去,连残羹剩饭都不让我们捡……

    ……他们凭什么就能不干活儿坐在家里享清福?我们凭什么就要年年岁岁流着血汗供他们吃喝享乐?都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凭什么他们的命比我们金贵?王侯将相是天生的不成?许老将军当年也不过是个屠户,比我们还卑贱,他老人家可以裂图封疆当上王爷,我们凭什么要在这里受那些鸟气?活都活不下去了,我们还要老老实实在这里等死不成?……

    ……我孙乾杀人、放火,无恶不作,不是什么好人,但我孙乾出生在清溪县,独独不会对不起自己的父老乡亲。你们当年给了我一口饭一碗水,我现在就能还你们一条命。张有常我替你们杀了,朝廷不管你们我来,没饭吃、没衣穿我们去城里抢,去富贵人家抢,那些本就是我们的,他们才是强盗匪贼,是他们逼我们的……”

    激情澎湃,热血沸腾,几句话不偏不倚地戳中了台下众人的痛处。

    饥寒交迫的百姓,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内心的委屈,情绪逐渐被感染,一阵呼天喊地,嚎啕大哭。

    天下太平,和已经走投无路的他们有什么关系?

    已经朝不保夕,他们只要一把米罢了,朝廷不给,那就给朝廷一把火!

    焚尽一切的星星之火!

第三章 真是愁死妹妹了

    腊月末,年关的前几天,孙乾在万年乡一声振臂高呼,点燃了一把火。而江南道点火的人,并不止孙乾,几乎同一时刻,秀州、睦州等地数十处乡县,都有人煽动流民揭竿而起。

    这些人并非冲入乡镇哄抢后便作鸟兽散,而是在极短的时间内,聚集了无数积怨已久的百姓,在青溪县附近的乡野汇聚起来,自称‘义军’,以头巾区别等级,沿途烧毁房舍,掠走金帛子女,把有家业的平民也变成流民,迫使其加入义军。

    在义军的带领下,流民攻入城门卫全部撤走的县城、乡镇,熟门熟路去军械库取早已经准备好的军械,去粮仓搬走堆积满了的粮食,有了吃穿,饥寒交迫的百姓闻风响应,全部汇聚而来,以惊人速度扩张壮大。

    而相距两百余里的杭州城,似乎没收到睦州起义的消息,依旧忙着筹集钱粮岁贡送往长安,既不派兵镇压,也不安抚,在这种撒手不管的状态下,起义军能短时间发展到什么程度,可想而知。

    汾河中游,临近太原的河面上,楼船短暂停靠补给后,又趁着夜色悄然离去。

    楼船二层的婚房内熏香缭绕,屋里烧着龟首铜炉,墙上还贴有喜字,各色金器也摆在案头,用红布遮盖,装点的很是喜气。

    窗侧的书桌上燃着昏黄灯火,穿着黑色薄纱睡裙的萧绮,安静坐在书桌前,看着萧家暗桩刚送来的书信。

    信是已经成为萧氏家主的萧庭写的,淮南是江南门户,虽然距离睦州较远,但萧氏在江南扎根千年,不可能收不到半点消息。

    在萧庭的形容下,睦州出现了一伙有组织的匪寇,有千余人,到处烧杀抢掠,官府反应迟钝没有全力镇压,萧家诸房的叔伯觉得有蹊跷,询问萧绮有什么看法。

    萧绮仔细看完书信,沉默片刻,便摇了摇头。

    以她现在得到的讯息,吴王拿到了玉玺,下一步必然是威胁宋暨的帝位。但想要拉起几十万流民和大玥正规军正面硬抗,无异于痴人说梦。

    既然吴王自己没出面,而是让江湖流寇率众起义,说明吴王并非想用武力飞蛾扑火。以她的推算,应该是想坐视起义军膨胀到难以收场的规模,然后借此弹劾宋暨,流民因苛捐重税而起,这个锅宋暨是甩不掉的。

    但整个江南陷入内乱,也很难把一国之君拉下马,宋暨即便没法收场,也最多下个罪已昭,然后调遣北疆重兵南下平叛。

    所以光内忧不够,还得外患。

    萧绮站起身来,打开窗户,迎着寒风看向北方,眉梢紧锁。

    大玥最大的外患,莫过于北齐。若是在整个江南陷入内乱的时候,北疆失守齐国大军入关,大玥的半壁江山直接就没了,宋暨纵然是文韬武略一代雄主,也接不住这等大罪,当场就会变成千夫所指的昏君、暴君。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史上不是没发生过,各路诸侯联系王侯将相,齐心协力废帝立新君,只要五大姓和七王藩王超过半数坚持废黜皇帝,宋暨即便不退位,也会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

    这种方法,必然把整个天下拖入战火泥潭,北疆失守,可能有百万人为此葬身在刀锋之下,显然伤天害理罪无可恕。

    但藩王能不能干出这种事,萧绮没有半点怀疑,肯定能。

    掌权者一切只从自身利益考虑,半点妇人之仁,搭上的就是全族老小的性命。

    就拿萧绮自己来说,她现在是许家的媳妇,宋暨削藩的举动,是想把许家赶尽杀绝,即便当代没机会动手,几十年后、百年后,很可能就把她的儿孙杀绝了,这把刀只要抬起来过,双方就会陷入无限的猜疑链,再也不会停下来。

    萧绮很清楚的知道,总有一天,许家和宋氏只能活一个,这一天只有早晚的区别,不会不来,谁心慈手软了,满门死绝都是活该。为了让家族延续,天下大乱又如何,你宋家的天下没了,与我何干?

    吴王虽然姓宋,但自从分封江南后,便与长安城宗室是两家人了,和肃王区别并不大,能做出这种是半点不稀奇。

    不过,目前的局势,萧绮还不需要考虑站在哪一方。因为宋暨即便退位,龙椅也不可能落在肃王一脉头上,无论是吴王当皇帝,还是楚王、魏王,上位后想的还是如何削许家的藩,这是宋家的家务事,和许家半点关系都没有,看着他们作死没什么不好。

    或许可以等到长安城和各路藩王打的两败俱伤,让西凉军出来收割?

    萧绮蹙眉思索片刻,还是摇了摇头,长安城真扛不住各路藩王和北齐的压力,肯定会拉西凉军出来平叛,怎么可能让许家坐在大后方养精蓄锐……

    平叛……

    念及此处,萧绮微微眯眼,双眸中精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很关键的东西……

    ————

    咚咚——

    许久后,婚房的门敲响,未经传唤,便被打开。

    身着红色睡裙的萧湘儿,手中端着托盘,略显慵懒的用肩膀关上的房门,缓步走向书桌。

    萧绮正揉着有些疼的额头,瞧见妹妹进来,收起了桌上的纸张,露出几分微笑:

    “湘儿,你怎么跑来了?晚上又痒的睡不着?”

    作为亲姐妹,又一起同床共枕伺候过许不令,不是黄花闺女了,这些闺蜜秘事自然没有太过避讳。

    和许不令分别近两个月,已经习惯‘解毒’‘还账’的萧湘儿是怎么过来的可想而知,独守空闺感觉比在宫里还难熬,用金鹌鹑蛋自己安慰又觉得不对,只能大半夜跑到萧绮的屋里,东拉西扯说些个乱七八糟的,让自幼严肃冷静的姐姐监督自己不犯错,免得许不令回来发现她忍不住用鹌鹑蛋,从而取笑她。

    萧绮自幼心思敏锐,能看出妹妹的心思,对此出言调笑不在少数。

    萧湘儿性子本来就比较开朗,面对亲姐姐的调笑,半点不在乎,还嘴道:

    “是啊,毕竟我和许不令一年多,都习惯了。哪像你,才几次,连味儿都没尝到,自然是不馋。”

    这些荤话最多让陆红鸾羞的不敢见人,姐妹俩都不是善茬,萧绮也不在意,转而看向了萧湘儿手里的托盘。

    托盘里放着剃刀、画笔、颜料等物,作用不明。

    萧绮站起身来,在雕花软榻旁坐下,端起茶杯抿了一口:

    “你又弄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萧湘儿自幼喜欢奇淫巧技,手工特别好,做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萧绮作为姐姐自然知晓。不过这几样都是普通物件,看不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萧湘儿杏眼弯弯带着几分笑意,把托盘放在小案上,然后用手揉着萧绮的肩膀:

    “姐,我前些天看杂书,瞧见了些比较风雅的作画法子,就是在美人身上画画,挺感兴趣的,你让我试试。”

    萧绮莫名其妙,她仔细回想了下,些许野史杂书上面,确实有浪荡子以美人身体为画布的典故。她蹙眉道:

    “这有什么好试的?你又不是男人,人家在美人身上画画,图的就不是画画。”

    萧湘儿抬手摁着萧绮的肩膀,把她往软塌上推:“唉,反正在船上没事,你就让我试试嘛,好姐姐~”

    “你怎么不去找红鸾?她也是美人,你和她关系不是很好吗?”

    “那醋坛子,保守的和什么一样,怎么可能答应我……”

    “唉……”

    萧绮无可奈何,只得躺在软塌上,伸出胳膊:

    “真服了你,画快点,我还得洗,都几更天了。”

    萧湘儿艳若芙蓉的脸颊笑意盈盈,连忙把姐姐的腿搬上来,让她平躺在软塌上,然后解开睡裙的系带。

    萧绮察觉不对,抬手按住裙子:“你作甚?”

    萧湘儿眼神颇为认真,把手拉开:“都说了在身上画画,你胳膊那么细,画竹子不成?”

    “……”

    萧绮抿了抿嘴,答都答应了,反正待会可以洗,也没有扭捏,重新躺好。

    只是萧湘儿解开睡裙,露出光洁肌肤后,并没有去拿画笔,而是拿起了剃刀,凑向了萧绮肚子下面。

    “呀——”

    萧绮见状一头翻起来,握住妹妹的手腕,又急又怒:

    “死丫头,你失心疯啊?你拿剃刀做什么?谋杀亲姐不成?”

    萧湘儿眨了眨如杏双眸:“不是画画吗,有毛怎么画……”

    “你—”

    萧绮脸色涨红,把睡裙合起来就要起身:“你给我回去睡觉,过两天许不令就要回来了,你乱来让他看到……呸—你们俩没一个好东西。”

    萧湘儿见姐姐反抗的厉害,也不在坚持,转而笑眯眯的道:

    “好好好,我把剃刀扔了,只画画行吧?求你了,我就试试……”

    萧绮眼中带着几分羞恼,把剃刀抢过来,扔进了小案下的盒子里,瞪了萧湘儿几眼,才重新躺下。

    这次萧湘儿总算老实了,认认真真拿着画笔,在萧绮身上画了个飞凤展翼的图案,还写了‘绮绮最乖了’五个小字,位置不言自明。

    画完后,萧湘儿眼中显出几分狡黠,轻咳一声,便收起画笔,满意点头:“不错,很漂亮。”然后端起托盘往出走。

    萧绮低头看了两眼,心里莫名其妙,起身合上了衣裙,走向隔壁沐浴的房间:

    “不在这里歇着?”

    “不用了,姐你早点休息。”

    “哦……”

    萧绮轻轻蹙眉,觉得哪里不对,不过湘儿的性子向来如此,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片刻后……

    雾气腾腾的浴室里,传来萧绮略显羞愤的娇斥:

    “湘儿!你给我过来,这东西怎么洗不掉?”

    “哦,过几天自己就褪色了。”

    “过几天许不令就回来了!你……你怎么不早说?”

    “姐你也没问,这可怎么办呢,真是愁死妹妹了~……”

    “你!……”

第四章 气不气?

    狼卫云集于幽州,布下弥天大网,四处搜寻许不令的下落。乡野城镇之上随处可见狼卫和兵甲的踪迹,水陆要道都被堵的严严实实。不过这种封锁也只能挡住平民百姓,对于飞檐走壁的江湖高手来说,形同虚设,要抓只能靠盘旋于空的数十只猎鹰。

    钟离玖玖从客栈分开后,和宁清夜一起往太原方向行进。钟离玖玖本身就是玩鸟的行家,躲避几只猎鹰的追踪轻而易举,很快便离开了幽州辖境,在灵丘县停步,等许不令过来汇合。

    灵丘县就在幽州边境线的外面,虽说也被军队封锁戒严,但军队不和江湖人打交道,对江湖人的手段了解不多,专门对付江湖人的狼卫,人手不足只封锁着幽州境内,并没有派遣狼卫来灵丘县,此地巡查要疏松许多。

    灵丘县城贫民区的一条小街上,当地走动的江湖人都龟缩在各家客栈里,等待这次朝廷严打过去,勾栏酒肆赌坊都关了,比夫子讲学的私塾还要安静规矩,生怕引来官兵的注意。

    客栈的厢房中,钟离玖玖身着水蓝长裙,双手叠在腰间,不停的来回行走,时而看看窗外站在房顶上吹冷风的小麻雀,眼中略显焦急。

    宁清夜躺在枕头上,装有玉玺的木盒放在手边,安静闭目凝神。

    两人虽然是女子,但也知道传国玉玺的分量,为了不被人发觉,一路来玉玺不离身,晚上睡觉也是睡在一起,轮番站岗避免出了纰漏,可谓尽心尽力。

    此时本该是宁清夜休息的时候,瞧见钟离玖玖在屋里走来走去,宁清夜显然受到影响,有点睡不着,偏过头来,声音清冷:

    “你都走了一早上了,不累吗?”

    钟离玖玖心里发慌,本来不好意思和宁清夜说话,对方先开口,她急忙就走到床边,在跟前坐下:

    “清夜,许不令说是甩脱追兵就回来,这都出去四天了,他不会出事儿吧?楚楚还在他跟前……”

    宁清夜天生性格清冷,虽说耿直了些,但处事从来不急躁。她平静道:

    “狼卫还在巡查,说明没找到要找的人,外面的官兵撤了才是我们担心的时候,外面官兵还在,我们急个什么?”

    钟离玖玖知晓这个道理,但是几天下来半点消息没有,宝贝相公和宝贝徒弟都在外面,她心里岂能不担心,一时间只能叹了口气,坐在跟前抖腿。

    宁清夜被弄得睡不着,偏头看向钟离玖玖的背影——坐在床边的臀儿圆圆的,把裙子崩的很紧,腰儿纤细,画出来的弧线很好看,充满张力,连女人看了都有些眼馋。

    宁清夜低头描向自己,眼中显出几分‘不过如此’的意味,轻声道:

    “坐立不安,想你男人了?”

    ??

    钟离玖玖身形微微一僵,被晚辈打趣,脸色稍稍红了下,坐直了几分,故作镇定道:

    “清夜,我……我一个女人家,有喜欢的男人,也不算伤风败俗吧?”

    宁清夜淡淡哼了一声:“自然不算,不过楚楚那边你怎么交代?”

    “……”

    钟离玖玖不说话了,虽然很想把宁清夜和宁玉合的事儿拿出来反驳,但这话说出去,宁清夜肯定炸锅,相公回来肯定收拾死她,也只能忍气吞声当哑巴。

    宁清夜表面确实很冷,不过心里还是挺正常的。她见钟离玖玖不说话,想了想,觉得可能是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让钟离玖玖难堪了,便又开口道:

    “我没看不起你的意思,女人有喜欢的男人很正常。世上的好男人不多,许不令算一个,你眼光还是不错的。”

    钟离玖玖偷偷撇了一眼,见宁清夜表情认真,不是在吃她醋,便含笑道:

    “是啊,宁姑娘眼光更好。”

    “我眼光好个什么?我就是眼瞎,才会把许不令当手无缚鸡之力的贵公子给绑了……要是当时看准点,就不会发生后面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不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他救我的情分我还是记得,虽然他目的有点不纯,贪图我的……咳—”

    钟离玖玖听到有些好笑,却也不敢笑,认真点头。

    宁清夜说道这里,想起了什么,偏过头来:

    “对了,忘记和你说了,在乐亭县的时候,徐丹青给我画了副画,我现在已经是八魁了,估计过些日子就能名传天下。”

    钟离玖玖稍微愣了下,在心里扎根多年的疼又重现脑海,不过很快就被她压了下去,含笑道:

    “名至实归,恭喜。我早就打消这个念头,不和你师父争了。”

    宁清夜轻轻叹了口气:“不争就好,不然我怕你受不了。”

    “嗯?”钟离玖玖回过头来,略显疑惑:“什么受不了?”

    宁清夜清冷的脸颊满是认真:“你和我师父争了好多年,结果到头来,我师父是八魁,我师父的徒弟是八魁,你徒弟也是八魁,独独你不是八魁。这放在一般人身上都能气死,更不用说你了。”

    “……”

    钟离玖玖表情一僵,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中的滔天妒火,微笑道:

    “清夜呀,不会说话……嗯……以后就少说几句。”

    “我实话实说,你不是不争了吗?还为这个生气?”

    “怎么会呢!我生气?呵呵……我生什么气……”

    钟离玖玖站起身来,在屋里走了几圈,然后来了句:“我下去吃点东西”,便一头跑出了房屋。

    宁清夜挑了挑细长眉毛,调整姿势睡得舒服些,淡淡舒了口气:

    “清净多了……”

    -------

    日月交替,时间很快到了下午。

    灵丘县外的乡野间,许不令和夜莺停下马匹,抬手与沿途护送的陆百鸣告别。

    从平谷出来后,对猎鹰有了提防,只是躲避狼卫不做搏杀,路上要轻松的多,除开东躲西藏跋山涉水,倒也没什么可说的事情。

    陆百鸣骑在马上,长剑悬在腰间,一生为剑客,并没有市井百姓的人情客套,只是轻轻抬手:

    “一路珍重,替我和许悠那厮问声好,希望有生之年,还能和他同桌喝上两杯。”

    许不令站在马下,含笑一礼:“大舅,我回去就成婚了,真不一起去肃州坐坐?”

    陆百鸣很想去,作为许不令的亲舅舅,何尝不想去妹妹坟前祭拜,可朝廷横在两家中间,连见个许不令都得藏头露尾,谈合大大方方的参加外甥婚礼?

    陆百鸣摇了摇头:“令儿,江湖人讲究血债血偿,有仇不报非君子,我陆家的仇,我陆家会自己了结,你和许悠不必挂念,江山社稷才是你们该关心的事情。此去一别,若是能再会,只希望不用再像现在这样东躲西藏,这件事只能你去做,我做不了。”

    许不令沉默了下,抬手行了一礼。

    陆百鸣勒马转向,走向东方,临行前,又回头看了看站在许不令身后的钟离楚楚:

    “楚楚是个好姑娘,莫要辜负了人家。”

    许不令微微一愣,回头看了眼,钟离楚楚却是表情一僵,低下头去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呃……好,谨遵舅舅教诲。”

    陆百鸣微微颔首,纵马扬鞭而去,再无停留。

    夜莺站在跟前,眼中有点不舍:“公子,陆家三十六剑我才学个皮毛,要是能多留些日子就好了。”

    许不令笑了下,牵着马从山野间走向灵丘县城:“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于一时。走吧,先去和玖玖她们汇合。”

    钟离楚楚马上就要见到师父了,情绪又渐渐不对劲起来,距离和许不令拉远了几分,走在了夜莺跟前。

    许不令有点担心师徒俩闹别扭,心里还是心疼傻媳妇的,当下劝了一句:

    “楚楚,镇子上眼线肯定很多,待会有什么话,进屋和玖玖慢慢聊,别引起了探子的注意。”

    这话,显然是担心钟离楚楚克制不住情绪,和师父吵起来。

    钟离楚楚带上了面纱遮掩异域容貌,眼神恢复了初见时的平淡: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和师父吵架,她也不容易,都一大把年纪的人了,找个相好,我这当徒弟的还能拦着不成……”

    “呃……”

    许不令点了点头,心里更不放心了。

    三人按照玖玖留下来的记号,穿过了灵丘县封锁的空隙,来到了镇子上,很快找到了位于贫民区的小客栈。客栈在一条巷子里,周边房舍简陋,几乎看不到人影。

    刚刚走进去不久,站在房顶快冻傻了的小麻雀,就和见到亲人一样飞过来,落在了追风马的大脑袋上,叽叽喳喳,虽然不会说人话,但接触久了,明显能从鸟儿身上感觉道‘你们怎么才来呀?冻死老娘了’的意味。

    夜莺连忙跑过去,捧着瑟瑟发抖的小麻雀摸了几下。

    许不令和钟离楚楚来到客栈外,还没进去,忽然发现客栈旁边的胡同深处,一个身着水蓝长裙的娇艳女子,孤零零的站在墙角,用绣鞋踢着墙根,嘴里碎碎念着什么:

    “八魁了不起啊,姐姐我只是运气不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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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很凶介绍:
世如棋,人如子。庙堂尔虞我诈,江湖爱恨情仇,市井喜怒哀乐,无非是一颗颗棋子,在棋盘上串联交织,迸发出的点点火光。昭鸿年间,坊间盛传有藩王窥伺金殿上那张龙椅,皇帝召各路藩王世子入京求学,实为质子。许不令身为肃王世子,天子脚下,本该谨言慎行‘藏拙自污’。结果……群众:“许世子德才兼备,实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许不令:“我不是,别瞎说。”群众:“许世子算无遗策,有平天下之大才。”许不令:“我没有,闭嘴。”群众:“许世子文韬武略,乃治世之能臣,乱世之……”许不令:“你们TM……”————PS:完本人品保证,更新暴力,能宰直接宰吧!闲聊吹水群:940890538(满)667413480(空)世子很凶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世子很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世子很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