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八九章 不拘
但是,如果他们不来的话,那就说明,自己将来完全不能指望他们了,而他们也并不指望自己。
比如说杏山城,距离松山城不过才三十里路,说是鸡犬之声相闻也不算过分,可是自从杨振出任了松山总兵官之后,两地人马几乎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
包括塔山城,虽在杏山的南面,但是距离松山城也不算远,不过六七十里的路程罢了,而且杨振自己很希望能跟塔山的守将刘周智找个机会好好沟通一下。
毕竟,一直由塔山城派兵驻守的大小笔架山,对于松锦前线的意义极其重大。
对杨振来说,笔架山上面的屯粮城至关重要,该加固的需要尽快加固,该增兵的需要尽快增兵,包括防御工事的修筑,都应该早早着手进行。
而且,为了增强笔架山屯粮城的防御,杨振心甘情愿给他们无偿提供一批枪支弹药,比如飞将军,万人敌之类的。
可惜的是,杨振此前一直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去与祖泽远、刘周智他们好好谈一谈这个问题。
这一次,他希望近在咫尺的这几个人都能来,希望能够借助这次机会,将之前的一些小小误会或者说嫌隙化解开去,为将来协同作战铺平道路。
为此,杨振特意早早地便叫方光琛书写了热情诚挚的请柬,遣人送了出去。
到了八月初六的一大早,他又叫手底下除了张得贵以外的其他几个副将,亲自出马,分头率队,前去请他们过来赴宴。
杨振叫祖克勇带人去了锦州,叫夏成德带人去了杏山,叫吕品奇带人去了塔山。
但是,当杨振完成了迎亲的礼节,来到总兵府的前院,与张得贵、方光琛等人一起招待来宾的时候,锦州、杏山、塔山仍然毫无消息。
“不来就不来吧!咱们松山城,原本也指望不上祖大帅,更别说杏山、塔山那些人马了,只要他们不给咱们添乱,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要想让他们给松山城雪中送炭,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张得贵在总兵府的辕门外盼星盼盼月亮似的已经等了好久了,松山城内外各路将领都已经到了,可是一大早就派出去请人的三个副将却没回来。
让他们请的人,当然也是毫无消息。
若是杨振没有派了副将去请,那也就罢了,请柬递出去,人家来不来,就看关系近不近了,可是派出去三个副将,若是没把人请来,那丢的面子可就大了。
而且,到时候丢的可不是夏成德、吕品奇这些副将的面子,丢的可是杨振这个松山总兵官钦命征东前将军的面子。
锦州城的祖大帅不来,那也就罢了,毕竟祖大帅在辽左德高望重,人家辈分在那里摆着呢,如果来了的话,那相当于是给足了面子,如果不来的话,那也实属正常。
可是你杏山城算什么,塔山城算什么,若论身份,论地位,现在已经不如杨振了,杨振提前请柬,你不置可否,一大早又派了副将去请,你还不给面子?
再者说了,松山官军顶在杏山、塔山的前面,到了战时,可是帮你们抵挡满鞑子重兵的第一条防线,这样,都一点面子不给?
一想到这个,张得贵的心里就憋气,再联想到之前杨振率队出边外期间,锦州、杏山方向不断派出探马前来松山城外哨探骚扰,他的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
这哪里是把自己们当成了友军呐,这分明是把自己们当成了对头啊,可就算是对满鞑子,也没见他们这么处心积虑地防备着啊!
“都督,我看张总办说的,还真是这么个道理!让他们锦上添花,他们都不干,将来又怎么可能雪中送炭?”
陪同杨振站在总兵府的辕门外一同迎接来宾赴宴的方光琛,听了张得贵的话以后立刻深表赞同。
他对驻节在锦州城里的祖大寿,以及祖大寿麾下驻守各城的那些总兵大将们,早就失望透顶了。
那帮子人私心太重,又太排外,同时也太傲慢,想当初他和他的父亲辽东巡抚方一藻放低了姿态想融入,想将他们收归己用,结果人家不买账,让他们父子碰了一鼻子灰。
否则的话,他方光琛也不会到松山城来,也不会甘心到杨振的总兵府里,做个并没有实际品级的总兵府谘议了。
想到了这些,方光琛脸色一沉,摇着手中的折扇,继续说道:“都督给了他们台阶,他们不下,都督还能如何?既然如此,咱们大可不必再等下去了。再说今天可是都督大喜的日子,也是咱们松山城大喜的日子,过了吉时,反倒不美!”
听了张得贵、方光琛两个人说的话,再看看总兵府门前长街上已经落了座翘首等待着宴席的各部将士,杨振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没错,既然如此,不必等了,传令奏乐,开席!”
杨振话音一落,早有等待在侧的协理营务处帮办们立刻传令去了,只片刻,总兵府内外再次锣鼓喧天鼓乐齐鸣。
等到开席的命令传下去,一道道酒肉摆上桌,总兵府内外登时充满了欢声笑语,一派热闹非凡。
杨振的父母高堂已经没了,自然也免了跪拜父母高堂的这一礼,但是杨振回了总兵府内院,再次别出心裁起来。
他先回了内院,来到仇碧涵的面前,挥退了伺候的丫鬟,对她说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杨振的正妻,也就是这座总兵府后院的女主人了,然而做我杨振的妻子可不容易,你心里可做好了准备?”
杨振没有在外面应酬松山各部将领,而是回到了他们婚房之中,还立刻赶走了仇碧涵身边的丫鬟,这让已经她有些放松的心情顿时又紧张了起来,不知道杨振要做什么。
一时间她想到了许多种可能,可是唯独没有想到杨振会对她说出这样一番话。
当下仇碧涵深呼吸一下,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小声回答道:“在碧涵心中,将军乃是当世之英雄,能嫁给将军为妻,是碧涵三生修来的福气,今后自是与将军生死相随,祸福与共,——为将军生儿育女,做一个贤妻良母。”
从当初仇碧涵在田庄台仇氏大院里意外撞见杨振到现在,她实际上一共也没有跟杨振说上过几句话,此时此刻,又不知道杨振因何提出这样的问题,心里紧张之余,难免有些语无伦次。
说到生死相随,祸福与共的时候,她突然想到今天可是喜庆的日子,不能说死说祸之类的字眼,立刻就改了口,说出要生儿育女、做一个贤妻良母之类的话了。
这话倒叫杨振听了一笑,当下在床边挨着她坐了,接着对她说道:“杨振一介武夫,今日能娶你为妻,也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只是我肩负重任,军务繁忙,今后恐怕是征战在外的时候居多,不能够时时刻刻陪在你的身边啊!”
仇碧涵一听杨振是这个意思,立刻回答道:“碧涵父祖辈皆武人,说是出身将门世家也不为过,将门女眷寂寞空闺到白首比比皆是,其中之委屈辛酸,碧涵打小就理会得。今日能得嫁将军,来日即苦,亦心甘情愿,将军可不必顾虑。”
杨振听她这样说,遂紧握了握她的手,然后说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多说了,松山乃是前线,咱们大可不必拘泥于俗礼。一会儿你随我一同出外,到总兵府前面院中,先拜了天地,然后与我一起见见松山各部将领,逐桌敬他们一杯水酒,今日之礼就算完成!”
杨振的意思其实很简单,他想说的是,今后他总有外出征战的时候,一旦外出作战,总兵府的事务乃至松山城的事务即无法亲自监管,今日既然成了亲,他就不可能让仇碧涵这个总兵夫人,终日待在总兵府的内院里无所事事。
他要让她慢慢走向前台,或者至少帮他分担一些事务,尤其是在他不在松山城的时候要发挥一些举足轻重的作用。
杨振先前铺垫了那么多,到最后虽然没有明白说出他的意图,但是兰心蕙质的仇碧涵却是一点就透了。
她在心里默想片刻,终于点了点头,轻声说道:“将军的意思,碧涵晓得了。一切都听从将军的安排。”
这个年代的大家闺秀或者良家女子,到了一定年纪,一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少有到处抛头露面的,只有卖艺或者卖身的娼妓优伶风尘女子,才会整天价抛头露面。
所以,杨振的这个想法并非合情合理,要不然的话,他也不会专门征求仇碧涵的意见了。
当下,杨振见她犹豫片刻即表示同意,随即吩咐了人,去院里预备当众拜天地要用的香案。
也是趁着这个等待的时间,杨振说服了仇碧涵同意,免去了许多细枝末节的俗礼,用双手缓缓揭开了蒙在头上的红盖头,露出了仇碧涵那一张美艳不可方物的俏脸来。
第四八九章 姑爷
沈永忠在黄台吉、多尔衮面前的时候,妥妥的一副奴才相,进了松山城以后,在杨振的面前,也是小心谨慎,唯恐行差踏错,一点也没有嚣张跋扈的样子。
可是此时此刻,来到了复州城北门瓮城外,面对复州城上的部属可就不一样了。
但见他踩着马镫,举着火把,在马上站起身来,冲着城头一番大声喝骂,骂声中洋溢着不可一世的跋扈,显得中气十足,在寂静的夜里传出了老远。
“啊?!敢情是姑爷啊!是姑爷回来了!?”
沈永忠不仅是续顺公沈志祥的嗣子,也是许天宠的女婿,两个身份叠加到一起,在沈志祥的续顺公军中走到哪里,都如同众星捧月一般,都是众人瞩目仰望的对象,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的。
因此,沈永忠一番喝骂完毕,话音刚落,城头上就有人叫了起来,显然是听出了他的声音,认出了他的身份,立刻又惊又喜地叫着。
“开城门!开城门!是姑爷回来了!是姑爷回来了!”
先前打着火把在城头上喝问来者何人,被沈永忠叫做许二狗子的那个大嗓门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是喝令左右守卒打开城门。
许二狗子这个命令一下,身在城下不远处的杨振,心里一阵狂喜,以为事情就这么成了,当即牵着一挥手,就牵着沈永忠的战马迈步前行。
然而,许二狗子的命令刚刚传达,城头上就突然就冒出了另外一个沉闷的声音。
“慢着!等一等再说!”
这个沉闷的声音一说话,城头上打着火把意欲下城开门的守卒,立刻都站住了脚步,观望着,无人执行许二狗子的命令。
“你什么意思?这是咱们续顺公家的世子,是咱们许将军家的姑爷?你认不出来?!”
那个被称作许二狗子的小将?就在城头上与反对开门的将领吵吵了起来。
“许占魁,日落关门,日出开门?夜里执行宵禁?这是续顺公和许将军的军令,许将军军法有多严?你是知道的,你要以身试法么?”
“你——”
那个反对开城门的将领,面对许二狗子毫不退缩,而且搬出了续顺公沈志祥和许天宠的军令?一时让许二狗子哑口无言了。
“城上可是洪起元么?老子外出征战?出生入死,如今回到家里,还不让老子进门了吗?!再说,老子临行之前,也没听说镇海门这里由你说了算?你管得也太多了吧!”
沈永忠听见城上的对话,一下子就叫出了另一员将领的姓名,并且立刻指出了他的越权之处。
洪起元跟着许天宠投降满清以前,是东江镇在石城岛上的一员游击,投降了满清之后,得了一个世职牛录章京,算是许天宠手下有点实力的将领。
而许二狗子,也就是被洪起元称作许占魁的,原只是许天宠当年收留下来充作亲兵的一个陕军逃卒,后来因其作战有功,又是同姓,便被许天宠收为了义子。
因为许天宠另有一个长子,小名唤作大狗子,所以许占魁渐渐就有了一个绰号,叫做许二狗子。
如今这个许二狗子许占魁,担着复州城主将许天宠的亲兵队长一职,今夜受命替许天宠坐镇北门镇海门。
而洪起元则是奉命率领本部驻守复州城的另一重要门户东门,即明通门。
杨振一行人,在夜里打着火把,从北面而来,他们的行踪自然早早地就落入到了复州城头守军的眼中。
原本在复州城东北角楼里值夜留宿的洪起元,发现了情况以后,便赶来了北门探看查问,于是,就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沈永忠熟知复州城的布防情况,所以一听出冒出来反对开门的是洪起元,立刻便指出了他不该多管闲事儿。
但是他的话说出来之后,城头上的洪起元并不退让,而是接着喊道:“沈爷见谅!令岳许将军军法森严,沈爷不是不知,卑职虽则驻守东门,可兼有巡城之责,职责在身,实在不敢懈怠!卑职这里只有几句话想问,问清楚了,也好跟令岳许将军禀报!到时候该如何做,自有令岳做主!”
沈永忠见洪起元如此说,虽然心中有点来气,但是他也知道自己岳父铁面无情,当下只得硬生生忍住了,冷哼了一声,然后极其不耐烦地答道:
“洪起元,你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赶了几天的路,身子骨都要散架了,哪有心情跟你啰嗦废话!”
“沈爷见谅!敢问沈爷,你不是跟着达尔汉梅勒到松山去了吗?怎么突然回来了呢?卑职等人在复州城中,也没有接到大军凯旋的消息啊!”
洪起元当然不可能认不出沈永忠,当然也不是不知道沈永忠一身兼具的续顺公嗣子和许天宠女婿两个身份,而这两个身份,说实在的,他都开罪不起。
如果是大白天里,知道是沈永忠回来了,他根本不会阻拦,相反,恐怕早就下了城头,迎出城外几里去了。
然而,现在却是夜里,虽然沈永忠的确是沈永忠无疑,可是沈永忠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这里,又实在是有点让他摸不着头脑,所以不能不生出疑问。
“凯旋?!凯旋个屁!”
如何回答城头可能的询问,杨振与沈永忠早就交代过了,所以此时的他毫无窒碍地答话了。
而且他的回答一出口,城头上就传出来一阵惊呼:“啊?!这,沈爷这是何意?!难不成大军竟然败了不成?!”
“算不算是败了,不敢说,不能问。总而言之,大军围松锦,久攻不下,而且伤亡异常惨重,主子爷们只能下令撤军!”
面对城头的惊呼询问,沈永忠反而气定神闲,毫不在意地继续答对上了。
“只是伤亡惨重,主子爷们就下令撤军?沈爷莫非在说笑么?”
洪起元似乎对沈永忠的回答充满了疑问,事实上在他们的记忆之中,大清兵攻城略地似乎从来都不在乎伤亡重不重。
比如皮岛之战,虽则沈世魁带着他们战败了,可是当时满清兵将的悍不畏死,还是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印象。
是以,他听见沈永忠的回答,反而有了更多的疑问,对沈永忠所说的理由完全不信。
“说笑?!谁他娘的有心情跟你说笑?你他娘的,知道伤亡的人里都有谁?”
沈永忠见洪起元问起话来没完没了,一时心头火气,说话便不再客气。
“那么敢问沈爷,可有哪一个大人物在军前伤亡,以致于不得不大军撤归无功而返?请沈爷不吝告知,一会儿令岳许将军问起,叫卑职也好有个答对。”
“多罗豫郡王被俘!和硕肃亲王重伤,昏迷不醒!还有和硕礼亲王,不幸薨逝于军中!怎么样?你洪起元觉得这些够不够让大军撤回?!”
沈永忠心说你一个小小的世职牛录章京,也敢跟我这么磨磨唧唧,当下便提高了音量,好不隐晦地把前线的军情喊了出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他这一番如同一记记重锤一般重击在城头众守将守卒的心上,城头立刻炸了锅了。
“啊?!这,这,这,这还了得,这还了得啊?!快快回报许将军知道,快快回报许将军知道!”
就在一片混乱惊呼之中,那个洪起元喝骂了几声,先稳住了城头上叫喊的士卒,突然又转身冲城下大声问道:
“敢问沈爷,带队往辽西去的正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达尔汉主子爷,现在哪里?可曾一同回来?”
达尔汉是生是死,杨振与沈永忠目前还不清楚。
他们还在松山城里的时候,尚未来得及从数千颗留着金钱鼠尾的首级堆里找到达尔汉的那颗。
也因此,关于这个问题,杨振特意与沈永忠做了交代,告诉他一旦城上有人问起,就说达尔汉携带车炮辎重在后,尚有两三日的路程。
所以,洪起元这么一问,沈永忠当即就照先前说好的答复回答了。
城头上的洪起元,原本也只是单纯的问询,并没有真正发现有什么真正的疑点,当下听了沈永忠的回答,略一沉吟,便说道:
“既然如此,有劳沈爷稍候,卑职马上去向令岳许将军禀报请令!沈爷若有不耐,可与左右随从亲军,先入瓮城内避寒!”
洪起元说完了这些话,对着城下的沈永忠一抱拳一拱手,随即带了一队士卒从城上转身离去,赶忙去找许天宠报告去了。
这个时候,在城上憋气等了许久的许二狗子许占魁,立刻扯开了喉咙大骂道:“你们这些王八蛋,到底是吃谁的饭,领谁的饷,你们到底听谁的话,难道都他娘的分不清谁是东家?!还不滚下去打开城门?!”
较真且多事的洪起元一离开城头,许占魁立刻派了一队人马,喝骂着叫他们下城前去开门。
片刻功夫,复州城北镇海门瓮城得偏门,便伴随着一阵吱吱嘎嘎的声响向内打开了,一队人举着火把,在城门洞内迎接沈永忠入城。
第五八九章 攻势
当时,李禄亲自委派潘喜领着掷弹兵队的一支人马,将快马北上途中不便携带的一些万人敌,以及大量熊岳城中搜到的火药,用隔水的油布层层包裹好,埋在了熊岳城的南门绥德门旁的城墙底下。
挖出来的石板和夯土,都被小心翼翼地回填了回去,墙体的明面之上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是,墙体之下却有一根由隔水的油布层层包裹着的一根引火索,通向城墙根的外面。
当时的李禄和潘喜等人,一方面不想浪费掉那些无法随身携带北上的万人敌与火药,另一方面也期待着有朝一日或许有个万一之用。
“都督,我明白了!都督若要牛刀杀鸡,再破熊岳城,有了先前的布置,如今的确是易如反掌!真没想到,这一天竟然真的到来了,而且这么快就到来了!”
李禄内心原本对杨振这么急着北上进攻满鞑子,还有一些担心,但是当他忆起曾经在熊岳城下做过的手脚,立刻就兴奋地赞同了杨振的主张。
而李禄这个人,给诸将的印象一向不错,都知道他做事十分稳重,没有把握的事情轻易不会张口去说。
现在他既然这么说了,那就意味着,杨振之前在熊岳城的确预留了后手,而且是一击致命的后手。
既然如此的话,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只要能破了熊岳城,抓住了驻守熊岳的满鞑子甲喇章京以上将领,就能从他们的嘴里审问到盛京城里的详情。
到时候,不光是破了熊岳城这个事情可以上奏朝廷表功,而且方才杨振所说的情报,也有了一个光明正大的消息来源,可以酌情上报朝廷了。
如此一来,长则一年,短则半载,杨振所部金海镇各路人马,就将不会再面临来自朝廷之上的催战压力了。
事实上,杨振此番率部移防到了辽东半岛以后,如果继续像辽西那样据城被动防守,那就注定没有出路。
对杨振来说,与其被动防守,不如以攻代守。
因为被动防守,终将是死路一条。
首先一点,一直被动防守的话,金海镇将无法向朝廷交代,无法向皇帝交代,而对崇祯皇帝食言,可是非常危险的。
崇祯皇帝现在虽然已经不能把杨振怎么样了,但是他却能够随时断了朝廷对金海镇的支援,并将杨振及其所部人马打成乱臣贼子。
一旦背上这样的骂名或者罪名,那可就麻烦了,今后杨振再想干什么事情可就寸步难行了。
另一方面,杨振麾下各路人马一旦采取被动防守的话,那么复州城、金州城,甚至旅顺口以北,都会成为满鞑肆虐的战场,就如同辽西地区一样。
一旦如此,杨振设想中的募民屯垦事业,可就大受影响了。
如果他在金海镇的募民屯垦事业,只能局限在辽东半岛两侧离岸的海岛之上,那规模可就十分有限了。
一旦满鞑子举倾国之力来攻,光是凭借现在的几个城池,据城固守,迟早是城陷人亡的下场。
辽西诸城在历史上的结局,就是前车之鉴。
在满鞑子已经拥有了大批重炮的情况之下,单纯凭借城池固守是下下之策。
与此相应的是,唯有以攻代守,将战场引向满鞑子控制的境内,反倒有可能闯出一条生路来。
当然了,这个以攻代守,并不是要在辽东半岛上面一路向北,与满鞑子逐城争夺。
在目前的情况下,这样做,无异于拿鸡蛋撞石头,可以说是凶多吉少。
那么,杨振以攻代守的想法,是什么意思呢?
当然还是扬长避短,走海路,绕到满鞑子的后方,去攻击其兵力相对空虚的地方。
这样搞几次下来,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就将不得不将满洲八旗的精锐大军分驻各地防守了,甚至将不得不分兵沿海布防。
然而满鞑子的精锐大军就那么多,他们只要一分兵,短时间内就将无力大举南下了。
这样一来,金海镇自然就安全了,募民屯垦也就可以展开了。
而杨振向崇祯皇帝,向洪承畴承诺的牵制满鞑子军队的作用,也就自然而然地发挥出来了。
这样一石二鸟甚至一石三鸟的事情,何乐而不为呢?
却说这天夜里,随着李禄突起如来的表态,以及杨振随后的解释,宴会上的诸将疑虑渐消,没有人再纠结其中的利弊得失,再纠结到底要不是主动北上进攻满鞑子了。
到了第二天,即崇祯十三年二月十二日上午,杨振在复州城守府中大集诸将,先是当众宣布对李禄、潘喜等征东先遣军掷弹兵营左右翼将领以及千总把总官们的升赏任命,然后就宣布了厉兵秣马整军备战,不日将北上夺取熊岳的计划。
一时间,各部纷纷清点兵员,清点弹药,清点战马与海船,制作干粮,打包行装,就等着出发北上的命令了。
然而,正当复州城内外的各路人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切准备妥当,正要誓师北上的节骨眼上,一场突然而至的风雪以及由此带来的一场倒春寒,让杨振的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
从复州城北上熊岳,杨振当然是打算走海路前往。
然而。预料当中复州湾以北直到熊岳城外海数日之内当能化尽的海冰,却因为突如其来的这场倒春寒而未能如期消融。
结果,杨振率部移防辽东半岛南端之后策划的第一场北伐行动,还没正式开始,就不得不往后推迟进行。
就在杨振郁闷地等待着海冰辽东湾北面的海冰尽快消融的同一时期,复州城以北的熊岳城、盖州城乃至整个辽南地区的形势,迅速发生了一场重大的变化。
崇祯十三年二月十六日午后,被先期派往复州以北哨探敌情的水陆两路人马之一钟令先部,风尘仆仆地赶回了复州城,给杨振以及复州城中厉兵秣马准备北上的各路将领,带回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他们还没有开始北上,可是北面的满鞑子却已经大举南下了!
“都督,满鞑子大批人马南来了!”
钟令先策马疾驰,风尘仆仆地赶到杨振下榻的复州城守府,一路通传过后,见了杨振的面,当即说了这样石破天惊的话。
“卑职于前日风雪停歇以后,即领命率队北上哨探,先过永宁监城遗址,后过五十寨堡废墟,两地皆未发现满鞑前哨,直到昨日,到了熊岳城以东,简直遍地满鞑巡哨探马!”
说到这里,钟令先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激荡的心神,然后接着对杨振说道:“卑职等人闯不过去,又怕打草惊蛇,遂在熊岳以东山岭里面潜伏等待时机,结果今日,再去熊岳附近哨探,就见大批满鞑兵马正顶风踏雪从北而来!”
“哦?!——呵呵,我们还没去找他们,他们倒先来了。你说说看,满鞑子大概有多少人马?”
钟令先带回来的消息,一开始让杨振有点吃惊,但是很快他就恢复了镇定。
满鞑子大举南下,原本也在他的意料之中,只不过满鞑子大举来犯的时间,而是比他预期的,晚了太多。
但是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的。
“卑职从熊岳城东山岭往北眺望,就见满鞑队伍骑兵步卒车马辎重,前后绵延,恐有十数里。人马数量,以卑职粗略估算,最少也当有三万上下了!”
面对杨振的询问,钟令先毫不迟疑地这样回答道。
对于这个钟令先的哨探观察能力,杨振还是信得过的,听他这么说,当下脸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问道:
“你们可曾观察仔细了,此次来的,却是满鞑子哪几旗的人马?”
“回都督的话,满鞑子衣甲旗号,甚是鲜明,卑职等人看得清清楚楚。此次来的满鞑子人马,以衣甲旗色车马炮械而论,当属正白、镶白与正蓝、镶蓝四旗的满蒙鞑子及其旗下重兵汉军二鞑子无疑!”
此番南下的满鞑子军队,显然给前往哨探的钟令先,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所以他一听到杨振的问题,当时观察所得,便立即脱口而出。
“两白旗的人马会来,早在本都督的意料之中,至于两蓝旗么,却属实有一点出乎本都督的意料之外了!呵呵,看来满鞑子那个伪帝黄台吉,算是下了决心,非要把我们从这里撵走不可了啊!”
杨振听了钟令先的报告之后,原来皱着的眉头舒展了一些,脸上的凝重之色也淡了几分,说出来的话,甚至带上了几分戏谑的味道。
杨振的这个表现,让着急忙慌赶回来报信的钟令先暗地里松了口气,同时也让复州城守府闻讯赶来的诸将暂时稳住了心神。
第五九四章 把戏
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对于铲除金海镇的势力,的确是极为重视。
这一次,不仅派出了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专理此事,而且还派出了一堆亲王、郡王率军从征,声势极为浩大。
眼下在场议事的诸王,就有好几个,除了多尔衮这个奉命大将军和硕睿亲王以外,还有镶蓝旗的旗主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新晋镶白旗的旗主和硕英亲王阿济格,正蓝旗的佐理旗务王大臣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以及恭顺王孔有德、智顺王尚可喜。
此时此刻,这些亲王郡王们,正一个个脸色凝重地坐在堂中的椅子上,要么眼观鼻鼻观心毫无表情,要么紧皱眉头若有所思。
而随行各旗的一众固山额真、昂邦章京们,更是连个椅子也没有,全部齐刷刷地跪在地上面,垂首侧耳,聆听多尔衮呵斥了大半个晚上。
前一段时间,发生在盛京城里的暗流涌动和明争暗斗,这些亲王郡王们以及跪在地上的各旗大臣们都是亲历者。
多尔衮现在的心情有多么糟糕,他们当然心知肚明。
此时此刻,他们谁也不愿先开口,都担心说错话,触了多尔衮的霉头。
因此,多尔衮问出来的话,没有得到任何人的回应,场面彻底冷了下来。
多尔衮一双锐利的眼睛,从智顺王尚可喜、恭顺王孔有德等人的脸上一个个扫过,最后落在了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的身上。
“郑亲王,你先说说吧,毕竟旅顺口之地,原本由你们镶蓝旗派军驻防,现如今么,却落到了杨振的手里。
“旅顺口的位置有多重要,也不用我再多说。这一次,皇上派了我等前来,若不能收复旅顺口,就是拿回了复州城,金州城,我等也不算全功!
“到时候,皇上若是以此来问罪,呵呵,我多尔衮总领南下全军,自是难辞其咎,可是你郑亲王旗下丢了旅顺口在先,也一样脱不了干系!”
黄台吉病重昏迷期间,多尔衮曾经派人旁敲侧击地询问过或者说试探过郑亲王济尔哈朗的态度。
当时,济尔哈朗对多尔衮的各种小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既不支持,也不反对,基本上是一种冷眼旁观或者保持中立的态度。
济尔哈朗,奴儿哈赤弟弟舒尔哈齐的次子,即已故二贝勒阿敏的弟弟。
黄台吉当年将借故二贝勒阿敏圈禁至死,济尔哈朗的心里当然是有芥蒂的。
但是,阿敏若不死,济尔哈朗也没有机会登上镶蓝旗的旗主之位,而没有这个旗主之位,他也就不可能在黄台吉称帝以后得封和硕郑亲王的爵位。
所以对于黄台吉这个人,济尔哈朗的心态是非常复杂的。
与此同时,济尔哈朗属于野猪皮宗室的外围,他自己是没机会登上满清权力顶峰的。
也因此,他对多尔衮的野心,以及对黄台吉的地位可能受到的挑战,最后采取了一种看似明哲保身的策略。
那就是坐山观虎斗,不直接参与任何一方,也直接不介入其中。
对他来说,这既是一种无奈之举,又是一种明智之举。
但是,他这么做了以后,事实上却是两边不讨好。
对多尔衮来说,济尔哈朗这么做,等于是不支持自己。
相应的,对醒转以后的黄台吉来说,济尔哈朗这么做,同样等于态度暧昧。
黄台吉重复恢复了尚可喜的智顺王王爵,就说明了他对济尔哈朗明哲保身态度暧昧的不满意。
因为,智顺王尚可喜及其所部智顺王兵马,是在镶蓝旗汉军序列当中的,是隶属镶蓝旗行走作战的人马。
在济尔哈朗的镶蓝旗下安置一个拥有王爵的,并且效忠于黄台吉这个满清皇上的智顺王尚可喜,就是对济尔哈朗的一种制衡。
依靠提高八旗汉军的地位,来收取八旗汉军之心,然后又借此来制衡八旗满洲的上层权贵,一直是黄台吉采取的谋略。
这个谋略,出自范文程、宁完我这等汉奸之手,但却被黄台吉玩得十分纯熟。
当然,黄台吉的这个阳谋,也早就被多尔衮、济尔哈朗这样的人物看破了。
此时此刻,多尔衮对郑亲王济尔哈朗所说的话里,就含沙射影地包含了这样的意思。
就是说,黄台吉叫他们前来征剿杨振那个金海镇,如果这个任务完不成,这个事情不顺利,黄台吉固然会借机整治他多尔衮,但是济尔哈朗也跑不了。
凭他在前不久盛京城里的表现,黄台吉一定会新账旧账一起算。
到了那时候,镶蓝旗丢失旅顺口的罪责,就一定会被人翻出来。
这也是多尔衮在这个场合突然提起旅顺口的原因。
睿亲王多尔衮话里话外的意思,郑亲王济尔哈朗当然一点就透,完全领会到了。
灯烛的光亮下,郑亲王济尔哈朗胖乎乎的大脸泛出一层油润圆滑的光,他听了多尔衮的话,皮笑肉不笑地咧嘴呵呵一笑,说道:
“以本王看,铲除金海镇之法,无外乎围城,设伏,打援,攻坚。我们先南下围了复州城,围三缺一,然后在复州城南重兵设伏。
“复州城被围,那杨振必率其主力来援,到时候将其主力一网打尽,金州城、旅顺口或可以不战而得。”
济尔哈朗长得肥头大耳,生就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与在场其他诸王者清瘦干练,或者威武雄壮的模样相比,显得有些另类,甚至可以说是一身肥膘一脸猪相了。
但是,他说出来的话,却丝毫也没有吞吞吐吐拖泥带水的样子,战略战术非常清楚,显然早有考虑。
“围城打援?”
“没错。这也是我大清皇上一贯战法。报至盛京,我皇上也必不会有异议。”
“嗯。”
对济尔哈朗提出的围城打援的战略,多尔衮本来心里是有些异议的。
但是,他又听见郑亲王说,这是黄台吉一贯使用的战法,当下便点着头嗯了一声,沉思着没有再多说什么。
围城打援,需要时间,少则一两个月,多则三五个月。
如果复州城内人马粮械充足,那需要的时间可能就更长了。
而他率领数万重兵,背靠城池,云集在熊岳城一带,每日里人吃马嚼所消耗的粮草,都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如果是在南朝的关内,围城打援再怎么旷日持久都没关系,他可以派出军队四处劫掠来弥补军中粮草之不足。
可是现如今他所处的位置,却不是在南朝境内,而是在辽东半岛之上。
这里的汉人村屯百姓,早被他们满鞑子屠戮一空了,他们就是想靠劫掠来补充粮草,也不可能了。
小半年之前,熊岳城一带还有一些新编的旗人牛录,带着家眷和包衣奴仆,被分发到这里来驻屯,让这一带多少有了一点人烟。
可是自从复州城易手以后,熊岳城已经成了前线,双方哨探人马你来我往,搞得附近驻屯的旗人们也躲进了熊岳城里。
至于这些旗人的包衣奴仆们,要么被主子带进了城中,要么早就跑到了南边,被送进了牢城营里。
多尔衮带着数万重兵前来作战,所需要的数以万石的粮草,只能来自辽沈后方的长途输送。
若要在复州城下执行围城打援的战略,他麾下数万重兵哪里耗得起呢?
面对这个至关重要的粮草补给问题,多尔衮自是要对围城打援这个战略充满疑虑了。
然而,济尔哈朗的后一话,却又一句惊醒梦中人,让他瞬间转了一个念头。
今时今日,此时此刻,需要他多尔衮认真考虑的事情,可并非只有眼前的战事啊!
身后的盛京城里,那个嘴歪眼斜半身不遂已经没有了人君模样的大清皇上,可正在盯着自己呢!
一旦自己在军前出了任何差错,那么蓄势已久却一直没有对自己动手的黄台吉,一定会借机发作。
黄台吉对自己的政敌有多狠,多尔衮可是亲眼见证了好几回了。
真到那时候,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可就有口难言了。
至于所需粮草么,呵呵,跟自己这个睿亲王又有什么关系呢,自己发什么愁呢,那正该是大清皇上考虑的事情啊!
就在这么一转念之间,多尔衮本来充满了疑虑和压力的心,突然一下子就豁然开朗了。
——今日近日,自己领重兵在外,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呵呵,果然还是郑亲王老成持重,所虑稳妥啊!依本王看,就这样办理。正白旗兵马主城内,正蓝、镶蓝、恭顺王部与镶白旗,按东西南北四面下寨,且在熊岳城休整数日。
“各旗务必管好自己人马,每日多派哨探南下,等探明了南边情况,再定大军南下征讨事宜!今夜就议到这里——”
多尔衮主意拿定,就要遣散众人,但是他刚说到这里,就听见一直端坐不语了大半夜的多罗饶余郡王阿巴泰突然张口打断了他的话头说道:
“老十四,那个杨振小儿的麾下现如今,满打满算,也不过才区区万余人马而已。而你身为我皇上钦命之奉命大将军,统率两白旗、两蓝旗精锐人马,以及正红旗汉军乌真超哈诸牛录,合计多达四万!
“有此四万健儿,诸王正该一鼓作气,扫荡南下,直取复州,再下金州,然后集结重兵重炮强攻旅顺,岂能予敌以喘息之机,搞什么围城打援的把戏?!”
第五九五章 意见
阿巴泰的脾气粗鲁暴躁,这在奴儿哈赤的儿子们当中也是出了名的,光是因言获罪,就已经好几回了。
眼下的他,已经年过半百,但是其急躁火爆的脾气,却并没有随着年龄的增长而有大的改变。
面对郑亲王济尔哈朗提出来的,并经过睿亲王多尔衮赞同的围城打援战略,他没有一丁点附和的意思,一张口就是否定。
对于带兵作战,尤其是针对明军作战,阿巴泰从来没有怕过,也几乎从来没有输过。
这使得阿巴泰杂面对明军的时候,非常狂妄嚣张,根本不把明军明将放在眼里。
前番,杨振已经接连战胜了满鞑子好几场了,按理说,阿巴泰也该把杨振当个人物看了。
然而事实上,全然不是如此。
之前杨振对战满鞑子的好几次胜利,阿巴泰都没有适逢其会,所以他并没有在杨振手里吃过苦头,并不觉得杨振及其所部兵马与其他明军明将有何不同。
这次他奉命跟随多尔衮大军南下来打新冒出来的所谓金海镇,本来就是抱着牛刀杀鸡的态度来的。
结果,多尔衮聚齐了从征各旗的诸王贝勒大臣以后,定下了一个围城打援这么不思进取的战略,让他十分不解,同时也十分不爽。
“老十四,人都说你聪明睿智,皇上先前还曾赐你墨尔根代青的称号,哼,我看你是如今是猪油蒙了心,空有睿智之名!”
阿巴泰先前的话说了以后,多尔衮还只是面沉如水,不动声色,但是,现在阿巴泰这么一说,多尔衮的脸色瞬间就变了。
同样瞬间色变的,还有在座的英亲王阿济格、恭顺王孔有德、智顺王尚可喜以及跪在地上的一众旗下大臣。
唯有郑亲王济尔哈朗依旧面不改色,只是笑眯眯地看着阿巴泰,完全是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多罗饶余郡王,你管奉命大将军和硕睿亲王叫什么?你自己是什么身份你不清楚?老十四也是你能叫的吗?!”
多尔衮尚未发话,但是多尔衮的同母兄长新晋镶白旗旗主和硕英亲王阿济格,突然站了起来,用手指着阿巴泰,声色俱厉地呵斥了起来。
“睿亲王奉旨统率南下各旗从征人马,大军行止自当由睿亲王决定!若你自认为可以凌驾于睿亲王之上,你可自行带正蓝旗人马独行!
“且我镶白旗前番受了重创,如今重编未久,仍需要一段时日磨合才能上阵,你若要各旗强攻硬取坚城,那就请你饶余郡王率正蓝旗兵马,去当先锋,去打头阵!”
阿济格这一次虽然受了黄台吉的所谓恩惠,从多罗武英郡王晋升为和硕英亲王,并当上镶白旗的旗主,但是他对黄台吉并不真的领情。
到了关键时候,他还是会毫不犹豫地,自然而然地,站在多尔衮的这一边。
黄台吉的分化拉拢手段,的确让睿亲王多尔衮当时心生疑窦,对自己的这个同母兄长有了猜疑之心。
但是,自小相依为命的同母亲兄弟,终究还是有一些超越利益的亲情在。
尤其是多铎死了以后,多尔衮与阿济格两人的关系,也明显比以前好多了。
此刻,阿济格呵斥阿巴泰的这个行为,其中所表现出来的立场和态度,立刻被睿亲王多尔衮接收到了。
多尔衮听了阿济格所说的话,脸色稍微缓和了一点,先是摆了摆手,示意阿济格坐下,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吐出来,看着阿巴泰说道:
“既然饶余郡王有异议,那就再问问其他人的意见好了,然后把所有的意见,都报送到盛京城去,由皇上亲自定夺。饶余郡王,这样可好啊?”
多尔衮冷淡的语气里,流露着一种半是商量、半是戏谑的味道。
阿巴泰听了这话,一时愣在当场,他想反驳,但却不知道该当如何反驳。
因为多尔衮说的这个话,简直大公至正到了极点,叫他根本无法反驳。
但是他却明显的感觉到,多尔衮一定是存了什么别的心思。
至少眼前的多尔衮可不是以前那个多谋而善断、睿智而果敢的多尔衮了。
阿巴泰的嘴巴嗫喏了几下,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哼了一声,扭头避开了多尔衮与阿济格的目光。
接下来,多尔衮果然又挨个询问了恭顺王孔有德和智顺王尚可喜的意见。
恭顺王孔有德与智顺王尚可喜两个人都是老油条,他们都不想被卷入到满清宗室诸王的争斗当中去,一致表示自己坚决奉命行事,没有其他任何意见。
但是,对于他们两个人耍滑头的回答,不光是饶余郡王阿巴泰极其不满意,就连睿亲王多尔衮也对他们极其不满意,催着他们必须提出自己的想法。
于是,搪塞不过去的智顺王尚可喜,最后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道:“以奴才之见,主子爷们说的,都有道理。我大清兵数万精锐人马云集在此,每日所耗粮草不是小数目,若能以牛刀杀鸡之势速战速决,那自然是上上之策!”
尚可喜这么一说,方才明显主张围点打援的多尔衮、阿济格以及郑亲王济尔哈朗三人的神色顿时就是一沉。
他们若有所思地看着尚可喜,皆是满脸的不悦。
而饶余郡王阿巴泰则哼了一声,半是蔑视半是挑衅地看了看睿亲王多尔衮,然后对尚可喜说道:
“智顺王,呵呵,你这个奴才,倒是比许多人更有见识!”
智顺王尚可喜没有料到说出来的头几句话,就造成了这样的后果,此刻听见阿巴泰这么说,更是慌得一批,立刻从半拉屁股悬空的座椅上滑了下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说道:“主子爷们稍等,且听奴才把话说完。”
说完这个,尚可喜生怕再被打断,气都不敢大喘一下,立刻就接着说道:“辽南地形特殊,过了复州城往南,尤其是金州以及旅顺口之间,三面皆海,地多山岭,南北虽有道路相通,但是道路崎岖狭窄,并不适宜我大军展开。
“且我大清兵一旦深入,或中敌人诱敌深入之计,到时候敌人拥有大批水师,可以进退自如,而我大清兵则不然,粮道一旦被断,就要进退两难。这一点,还要请主子爷们明察!”
智顺王尚可喜终于把两面话都说完了,暗自喘了一口气,垂首跪在地上,不敢去看阿巴泰的脸色。
“呵呵,尚王爷,饶余郡王说你有点见识,果然没有说错,的确是有一些见识。快起来吧,别忘了你的身份,你可是我大清皇上钦封的智顺王!”
多尔衮见智顺王尚可喜的确说出了一些东西,并非一味见风使舵,当下和颜悦色地请他起来说话。
对于孔有德、尚可喜这样的汉人降将得封王爵,多尔衮当然也是有看法的,认为黄台吉对这些人过于厚待了。
但是他与其他的八旗王公还是有所不同,他也认识到了这些汉人降将的重要用途。
原来的所谓建州女真各部落,并没有多少人口,满打满算也就二三十万人而已。
要想凭借这么点人口就想称王称霸,甚至入主中原,不啻于痴人说梦。
所以,为了壮大自身的实力,就只能吸纳明军的降兵降将,同时吸纳或者掳掠南朝、蒙古甚至是朝鲜的人口,让他们为己所用。
多尔衮虽然对黄台吉有很多不满,甚至愤恨,但是对黄台吉的这个做法,他还是比较认可的,也愿意拉拢利用一些旗下的汉人将领。
比如,孔有德、尚可喜这样的人物,若是愿意为他所用,他也是欢迎的。
所以,他听了尚可喜的话,立刻肯定了尚可喜的说法,一边说着请他起来,一边上前作势欲搀扶他。
尚可喜则一骨碌爬了起来,受宠若惊地躬身致谢,同时忙不迭地后退着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恭顺王爷,你的意见呢?想当年,你可是亲身参与了夺占旅顺口的那场战事,而且功劳卓著,本王料想,你一定有以教我!”
多尔衮从尚可喜这里得到了自己想要听的意见以后,转脸看着战战兢兢的孔有德,皮笑肉不笑地这么问他。
崇祯六年七月旅顺口陷落,落入满鞑子之手,其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的人物,就有孔有德及其所部人马。
早在崇祯六年五月份的时候,孔有德、耿仲明一伙人,裹挟着登州之乱的残兵败将及大批船只军械渡海向北投降后金。
途中,他们遭到了镇守旅顺口的大明总兵黄龙的拦截,一场大战以后,孔有德、耿仲明一伙人虽然逃出了生天,但随行人马部众损失惨重。
到了后金那边以后,孔有德为了报复镇守旅顺口的黄龙所部,于是向黄台吉献策,请黄台吉派大军夺占旅顺口。
孔有德所部人马对旅顺口的地形道路、城池布防甚至将领兵力,都非常熟悉,同时又拥有大批舟师和炮火相助。
就这样,黄台吉派出了岳托率领镶红旗的军队万余人,配合着孔有德、耿仲明等人的人马部众及其舟师炮火水陆并进,终于攻陷了旅顺口。
镇守旅顺的总兵黄龙兵败自杀,旅顺口驻军大部战死,小部逃散,随军眷属大部分被屠杀,小部分被俘虏成了奴隶。
如今,六年多过去了,当年攻陷旅顺口的统兵之将岳托已经死掉了,了解其中内情的将领,眼前的众人之中也就只有孔有德了。
第六四六章 处置
黄台吉、范文程他们想的,当然没错,多尔衮很聪明,从黄台吉明旨申斥之中,从黄台吉叫他自议自罪的旨意当中,一下子就看出了黄台吉色厉内荏。
他也知道,黄台吉是在主动给自己找台阶下,同时也想借这个机会收买人心。
既然这样,那就偏不叫你如愿以偿。
多尔衮与同在盖州城内的那几个已在这件事上拴在了一起的诸王,简单商议了一下,直接就来了一个将计就计。
——你让我自己给自己定罪是吧,那好,我就给自己定个死罪,看看你会怎么办。
多尔衮这么做,当然也是在试探,他想看看黄台吉对他的成见,到底有多深。
同时,他也想借此机会看一看盛京城里,谁是敌,谁是友,谁可以拉拢团结,谁必须提防或者消灭。
但凡是趁此机会落井下石,主张照着自议的死罪处置自己的人物,那就是将来的死敌了。
但凡是为自己说话,主张轻处自己的人物,那就是将来可以拉拢或者收买的朋友。
多二姑的这个做法,直接吓住了前来盖州传旨与议罪的刚林,吓得刚林在抵达盖州城的第二天上午,就又匆匆忙忙慌里慌张地赶回到了盛京城。
“混账!混账!多尔衮,他好大的胆子,他这么做,不是认罪,而是在向朕示威,这是挑衅,公然挑衅!这是,大不敬!他要死罪是吧,好,就定他,一个死罪!”
多尔衮的这招将计就计,差一点没把黄台吉给气昏过去。
刚林赶回盛京城的当天傍晚,黄台吉再一次召集了内三院的大学士一起,到内宫紧外面的崇政殿聚议。
结果,他一听了刚林的奏报,一听说睿亲王多尔衮为自己以及为盖州军前诸王定下来的罪,竟然是死罪,心中不仅没有一丝高兴的意思,而且立刻就勃然大怒了起来。
多尔衮这么做,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是认罪服软,但实际上,正如黄台吉所说的那样,这是一种公开的挑衅。
而且多尔衮还不是一个人这么做,而是拉着盖州军前的几个大小王爷一起这么做,就是瞅准了现在的黄台吉,根本不敢把他怎么样。
两个人或者双方的嫌隙,不仅没有因为黄台吉的妥协让步而有所好转,而且还因为被多尔衮看穿了虚实,一下子变得更加无法弥合了。
“皇上息怒,这是睿亲王有意为之,皇上可不能因此自坏了仁君圣主之名啊!”
之前力主让多尔衮自议其罪的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一得知多尔衮居然给他自己以及给军前的诸王议定了死罪,心中惊愕之余,更暗叹多尔衮过于桀骜刚愎。
他力劝黄台吉那么做,实际上是为了缓和黄台吉与多尔衮之间的关系,既维护了黄台吉的面子和权威,也给了多尔衮一个体面的台阶下。
但是现在,多尔衮这么“不识抬举”,黄台吉对多尔衮的怨气与忌恨,就更深更重了。
当下,范文程皱着眉,苦着脸,除了忙不迭劝说黄台吉息怒之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这个时候,内弘文院的大学士赫舍里希福,跪在崇政殿的地面上,抬头看着暴怒的黄台吉说道:
“是啊,皇上,这是睿亲王有意为之,试探皇上对他的态度,一旦皇上真这么做,恐怕盖州军前诸王与他们所领兵马,立刻就有不测之祸乱发生啊!”
“是啊,皇上,此事只合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否则必有不测之祸发生。而且让睿亲王他们自议其罪,也是皇上下的旨意啊!”
同样跪在地上议事的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两天内从盛京到盖州,从盖州到盛京,跑了一个来回,累了一个半死,本就觉得让多尔衮自议其罪是多此一举,眼下见黄台吉怒甚,也跟着劝解:
“如今,睿亲王他们自议了一个死罪,落在八旗上下的眼中,反倒显得睿亲王他们反省深刻,责己严苛,认罪态度端正。这时候,皇上要是如其所议,让人为他们喊冤抱屈。
“再者说来,奴才这次亲自去了盖州军前,睿亲王、英亲王、郑亲王以及智顺王尚可喜等部兵马,在此次征剿金海镇之战中,几乎毫发无损。皇上若处他们死罪,如何使得?!”
面对范文程、希福和刚林的劝解,被多尔衮气得怒火中烧无法安坐的黄台吉,颓然长叹一声,坐回了崇政殿正中的那张鹿角椅宝座上面,默然无语。
这几个大学士所说的道理,黄台吉如何能不知道呢?
他方才脱口而出的,当然只是气话。
莫说多尔衮现在不在盛京城中,就算多尔衮在盛京城里,在黄台吉的掌握之中,他也不能因此就对多尔衮等人处以死罪。
当天傍晚,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盛京皇宫的外面,渐渐聚集起来许多人。
一开始,主要是直接归属黄台吉的正蓝旗子弟,比如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儿子孙子外孙子一大堆人,还有这次从征的正蓝旗满蒙牛录与城内旧汉军牛录的眷属子弟。
这些人来到宫门外,跪地痛哭不止,请求他们的主子爷,大清国主黄台吉为他们做主,重重处罚征剿金海镇的主帅多尔衮。
这些人在宫门外聚集起来不久以后,来自辽南前线的消息,便飞速传开了。
盛京城里的王公贝勒大臣们,闻讯之后,也纷纷赶到了盛京皇宫的大门外,有的是来探听消息,有的是来请求黄台吉召见。
总之,黄昏时分,即将宵禁,而盛京皇宫的大门外,却“热闹非凡”。
这个消息,当然很快就传到宫内,很快传到黄台吉的耳朵里。
黄台吉知道,前线的消息根本掩盖不了,即使他不公开,事情也迟早会传开,对此,他必须有个说法了。
而处分多尔衮的事情,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黄台吉在崇政殿的鹿角椅上端坐了良久,也沉思了良久,最后方才神情疲惫地说道:“朕意,已决。你们,写下朕的旨意,一会儿,遣人誊写几份,张贴到宫门外去,尽快平息各种事端。”
接着,黄台吉便在内三院三个大学士以及殿中侍从的面前,口述了自己的旨意,对当前征剿金海镇失利之后的各有关事务,做出了一个新的安排。
其一,免除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自议的死罪,降其爵位为睿郡王,并罚银两万两,夺二牛录,但是命其仍为奉命大将军,坐镇盖州城,节制两白旗与镶蓝三旗兵马,于盖州、熊岳等地筑城屯田,全力备御南朝金海镇。
其二,免除和硕英亲王阿济格自议的死罪,夺其和硕英亲王爵位,罚银一万两,命其仍为多罗武英郡王,统领镶白旗兵马移镇海州城,并于辽河口田庄台等沿海河口险要之处,建造炮台,备御金海镇水师。
其三,免除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自议的死罪,命其回防镇江堡,并罚银两万两入公,充作建造水师之费用。
其四,免除智顺王尚可喜死罪,命其率领本部镶蓝旗汉军人马,跟随郑亲王济尔哈朗回防镇江堡一带,于鸭绿江一线择地建造船厂,征调朝鲜匠人伐木,建海船,造水师。
其五,同样免除了恭顺王孔有德的死罪,令其即刻返回盛京,归建正红旗下,抽调本部匠人,扩建盛京炮厂,专责督造火炮。
除了快刀斩乱麻一般地处置了前线作战失利诸王以外,为了安抚阿巴泰所领正蓝旗兵马背后的大批家眷子弟,黄台吉也将罚没的银子和牛录,转赐给了这一战损失最大的两个家族。
其中,从多尔衮那里罚没的银两以及夺来的两个牛录,明旨赐给了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子孙及家眷作为补偿。
而从阿济格那里罚没的银两,则明旨赐给了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巴彦的家眷子女作为补偿。
黄台吉的这封诏书一出,宫门外的苦主们山呼万岁,相继离去。
而那些前来落井下石的人物也好,前来劝谏说情的人物也罢,得知尘埃落定,也就渐渐散了。
到了第二天下午,由内三院书写的同样内容的满汉文圣旨,被内弘文院大学士希福、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携带着,一路送到了盖州城。
多尔衮、阿济格、济尔哈朗,以及恭顺王孔有德、智顺王尚可喜,在盖州城的北门外面北而拜,波澜不惊地接受了来自盛京城的旨意。
一场眼看着就要生出来的风波,就这样,被黄台吉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了。
但是,黄台吉对于这样的处理结果,却非常不满意。
因为他这样做,虽然大体安抚了各方人心,但他自己却什么也没有得到,包括对于多尔衮的惩处力度,也远远小于他之前的设想。
而且,若是算上整个这一战当中的人员、军械和物资损失,那么眼下这个结果,无论怎么看,都是得不偿失。
可是,面对这个结果,他又无可奈何。
因为,这已经是他,在保持势力均衡、不生变乱的情况之下,能够做出的最有利的一个决定了。
第六八九章 废立
金尚宪最后说出来的消息,让在场的人都是大吃一惊,尤其是杨振和张臣这两个直接相关的人。
杨振与张臣对视了一眼,彼此的脸色都很沉重。
杨振知道满鞑子在三月之败以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还打着拉上李氏朝鲜,一起进攻自己的算盘。
李氏朝鲜虽然没有多少常备的兵马,但是他们沿海的地方多,官船民船颇不少,若真的征调起来,别说一千艘了,就是征调五百艘,一旦帮着满鞑子走海路进攻,那么金海镇的确将面临一个比先前更棘手的局面。
想到这里,杨振定了定神,对着金尚宪说道:“敢问金老大人,这个消息从何而来?清虏使臣现在又到了哪里?老大人可知清虏使臣的身份?”
不是杨振不相信金尚宪的说法,而是这些情况至关重要,涉及到杨振接下来在江华岛应当如何行动。
“至于清虏使臣的身份么,据说为首之人,乃是老奴酋之孙辈,特意从盛京来的敬瑾贝勒尼堪。另有从前屡次来我东国勒索粮饷的虏将劳萨、马福塔及所领扈从三百余人。”
面对杨振的询问,金尚宪倒是没有任何的不悦,先是说了他所知道的清使身份,然后满脸忧虑地对杨振说道:
“实不相瞒,此事乃老夫忘年交平安道兵使柳林书信告知。柳兵使遣人传书老夫时,清使已至平壤城中矣。方才老夫所言,乃柳兵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非道听途说,更无一字虚言。”
金尚宪显然也看出了杨振对消息来源的关切,而且他也知道这等消息的真假的确事关重大,因此说着说着,不由得有些神情激动地解释了起来。
“自从去岁以来,杨都督你屡胜清虏,大明天子征东平虏事业,复现出一线生机。鄙国王上此时一旦出兵出粮,为清虏助战,无异于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老夫但有一口气在,就决不能坐视不理!
“故而得闻此事次日,老夫即带了壮仆出发,日夜兼程往东,到得今日,已是一十又三日矣。然则,老夫出发之时,清使也必已启程,算算此刻,或许鄙国王上已然铸成大错了啊!”
眼见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起此事的时候竟然比自己还要着急,还要忧心忡忡,杨振的心中不由得有一些感动,当下对他说道:
“金老大人不必太过忧虑。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而且有了金老大人告知的这些消息,清虏的算盘虽好,可是还能打得响吗?”
金尚宪一直担心李倧耳根子软,有可能已经会见了清使,并且答应了清使要求,因此他的心里十分着急。
但是当他说完了话,却看见当面的这个年轻都督,除了一开始有些惊诧之外,现在完全是一副稳如泰山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疑惑不解。
“怎么,都督难道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金尚宪这么一问,其他几个同在议事厅里跪坐着的人,也一时聚精会神地看着杨振,只等杨振说出自己的应对之法。
可惜的是,杨振的应对之法,只是灵光乍现后的一个大体思路而已,并没有深思熟虑的全盘计划。
因此,众目睽睽之下,就见杨振微微一笑,尔后淡淡说道:“我的应对之法无他,唯有将计就计而已。”
原本杨振就因为自己现在的兵马太少,实力有限,不想这一回就在朝人这边继续大动干戈,如今金尚宪突然出现,给他带来的全新消息一下子打开了杨振的思路。
让他开始从报复李氏朝鲜的方向上,往利用李氏朝鲜的方向上转变了。
“将计就计?!”
“没错,将计就计!”
金尚宪对杨振的将计就计之说,显然有些意外,因此他将信将疑地追问了一句,但是杨振第二次回答,却是坚定清晰无比。
“这,敢问都督,这个将计就计,是怎么一个将计就计之法?”
跪坐在旁边一直在聆听金尚宪与杨振对话的沈器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问题。
如果杨振所谓的将计就计,意味着要维持李朝目前的局面,那么他们这些成了忠义归明军的文武将士又该如何自处呢?
但是对于如何将计就计这样的问题,杨振是注定不会告诉他这样的人的。
如果说大明朝的朝堂是一座跑风漏气的房子的话,那么李氏朝鲜的小朝廷,简直就是一座连个房顶都没有的破猪圈。
不是杨振信不过沈器成个人,而是杨振信不过李氏朝鲜的所有文武大臣。
因此,杨振听了他的问题,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呵呵一笑,转眼就去打量议事厅上与沈器成一起跪坐着的其他诸人。
金尚宪这个老头,与沈器成的神情差不多,正满脸疑问地看着杨振,显然也希望杨振为他答疑解惑。
而张臣与安应昌这两个武将,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神情。
杨振看过去的时候,张臣正望向他微微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杨振的心意。
而安应昌则是皱着眉,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杨振看了一圈诸人的表现后,转过头看着沈器成,似笑非笑地说道:“本都督这个将计就计嘛,就是顺水推舟,借力行船的意思,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
杨振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去看众人,只见张臣微笑不语,而其他几位听他这么一说,显然更加糊涂了。
“顺水推舟,借力行船?不知都督要借的这个力,说的却是什么?都督可是需要小国的配合?!”
杨振不想过早向在场的朝人透露自己的想法,但是安应昌这个曾经担任过海州兵马使的将领,还是多少有些看破了杨振将计就计的思路。
因此,就在沈器成、金尚宪都已被杨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说法搞糊涂了的时候,他却突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杨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瞒不住他,同时也意识到,如果自己将来要用他,那么现在也不应该完全瞒着他,于是干脆说道:
“没错,的确需要有人配合,而这个人,就是朝鲜的国主,你们的王上!”
杨振此言一出,金尚宪、沈器成、安应昌全都愣住了。
“鄙国王上怎会配合都督你的将计就计之策呢?!鄙国朝堂之上,力主议和的是他,重用降虏派的是他,打压抗虏派的是他,丙子胡乱之中前往三田渡虏营,对清虏伪帝行三跪九叩之礼的是他。若要他配合都督行事,难如登天!”
安应昌的确是已经摸到了杨振将计就计之策的门径,稍微愣怔了一下,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但是他反应过来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认为眼前这个大明征东将军杨振疯了。
因为在他看来,现在的朝鲜国主李倧已经被清虏吓破了胆子,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降虏派事虏派了。
李倧为了保住他自己的王位,什么大明朝的再造之恩,什么夷夏之防耻辱尊严,什么忘恩负义认贼作父,他都不在乎了,他都干得出来,但是,唯独叫他配合杨振,图谋清虏这一条,难比登天。
“是啊,都督,李——鄙国现在这个王上,已经死心塌地改事清虏了,而且王上世子与世子以下所有成年王子,全部为质于清虏之盛京,他如何会听任都督之安排,配合都督图谋清虏?此时断然行不通!”
在场的朝人之中,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正是沈器成,而沈器成同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杨振,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都督若要鄙国王上配合你的计策,莫不如,莫不如干脆挥军直入汉阳城,届时当今王上只有两条路走,要么在汉阳城内束手就缚,要么闻风过江躲入南汉山城。
“而下官兄长,正是南汉山城守御使并提点御营厅,到那时,清君侧,除奸党,大事可成!就算是换一个力主抗虏的王上,也同样易如反掌!”
“沈副使,国家废立之事,岂可胡言乱语?!”
沈器成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鼓动着杨振干脆率军进兵汉阳城,未料想一边上的金尚宪突然怒目圆睁,一骨碌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大骂起来。
“当今王上,继位已有十七年,朝野上下,父子君臣,名分已定,你我之辈,皆是臣子,岂可轻言废立主上?!如此作为,与胡虏禽兽乱臣贼子有何差别?!”
第七八九章 大雪
双方的这一次相互炮击,从十月十七日中午开始,直打到十月十九日傍晚天降大雪才宣告结束,前前后后持续了三天。
三天的时间里,清虏的重炮轮番对城轰击,不仅击毁了镇江堡西门汤山门上的城楼,而且将镇江堡西门外瓮城与西城墙打的坑坑洞洞遍体鳞伤,同时也给在城楼下瓮城里严阵以待的火枪手掷弹兵们造成了一些伤亡。
但是清虏三天的炮击过后,镇江堡城的西门瓮城与西城墙依然巍峨挺立,版筑夯土包以砖石的城墙,也没有哪一处即将洞穿或者垮塌的迹象。
与此相应的是,杨珅指挥征东军重炮营在城头上进行的反击,也给进入围城长垒一再抵近开炮的清虏炮阵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清虏炮营与杨珅炮营使用的重炮,都是清虏盛京铸炮厂铸造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双方重炮的材质、长度与口径,都是同一规格,一模一样的。
因此,单就重炮本身的品质与射程而言,谁也不比谁强多少,谁也不比谁差多少,处在同一个水平线上。
过去几年间清虏重炮在攻击明军城堡时一直占有的绝对压倒优势的局面,在镇江堡城这一战已经不复存在了。
当然了,在持续三天的双方炮战当中,清虏炮营的数量优势依然存在,几乎是镇江堡西城部署的重炮数量的两倍。
按理说,杨振这次突袭镇江堡之前,从旅顺口出发的时候,就命船队随军携带了四十门重炮一起北上,等他进入镇江堡城以后,又从金玉奎那里收获了十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
这么算下来的话,杨振的军中,如今当有多达五十门重炮才对,如果加上仇震海船队原来就装备在船上的一些重炮,那么至少在重炮的数量上面,杨振守城一方应该占有一定优势的。
然而战争是复杂的,实际情况并非完全如此。
在夺下镇江堡城以后,跟随杨振前来的大批水师船队并不能完全上岸作战,为了让水师战船在江面巡弋时发挥炮火支援作用,杨振将其中的十门重炮和数十门冲天炮,调拨给了林庆业、俞亮泰和仇震海等人的船队使用,装备起来了数十艘具备强大火力的大型炮船。
这样一来,五十门重炮,最后装备到镇江堡城内的,就只有四十门了。
事实上,一个规模有限的镇江堡城,装备了四十门重型红夷大炮,也够可以了,至少在大明朝其他城池防御中,这样的强大防御火力是不多见的。
可是即便如此,镇江堡东西城一分配下来,就又捉襟见肘了。
炮战开始之后,倒是有人提议杨振将部署在东城的重炮,调到西城这边来集中使用,但是杨振否决了这个提议。
由于进入十月中旬以后,小雪节气临近,气候日益寒冷,鸭江江面随时可能结冰,负责东城防御的仇震海,已经开始建议俞亮泰统领水师船队分批退往江口方向驻泊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杨振也不敢轻易将原本分布在东城的重炮集中到西城去。
且不说重炮太沉,下城上城移动不易,就单说鸭江一旦结冰封冻,水师船队一旦不得已全数退往江口一带驻泊的话,东城还要不要了?
这就是城池防御一方的劣势,也是防守一方不能不考虑的问题,不得不付出的一个代价。
当然了,在炮战之中,防守一方也不是没有优势。
杨珅重炮营的劣势是,重炮分布相对分散,且难以集中使用,当清虏炮营攻击西城的时候,东城的重炮不起作用,他只能以西城城头的重炮反击,重炮数量处于劣势。
但是守城一方毕竟居高临下,使用同样的重炮,使用同样的弹重,其射程却可以比清虏打得更远。
再加上杨珅的重炮营,使用的是金海镇旅顺北城弹药厂精加工的颗粒化火药,其品质和威力比清虏汉军炮营习惯于使用的一般黑火药要强大得多了。
这样的两个优势叠加在一起,使得杨珅指挥的重炮射程,不论是最大射程,还是有效射程,都比清虏炮营耿仲明孔有德部指挥的重炮射程多出了好大一截。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杨珅在镇江堡西城上指挥重炮开火反击之后,迫使进入围城长垒内抵近炮击的清虏炮阵一退再退。
以至于清虏炮营重炮虽多,但是对镇江堡西门瓮城和西城墙的威胁却大为降低,轮番轰击了三天,除了意外轰塌了高高耸立的西门城楼之外,并没有对西城墙造成致命破坏。
与此相应的是,清虏的重炮阵地,由于一字排开并集中使用重炮的缘故,在双方炮战停止之前,他们先后被镇江堡城上杨珅指挥的重炮两次击中,除了伤亡一批炮手,还损失了两门重炮。
清虏天佑助威大将军的炮身,虽然皮糙肉厚,属于铜铁合铸的材质,但是只要被同类重炮高速飞行的硕大实心铁弹击中,它也一样是轻则变形,重则开裂,当场就得报废。
如果不是十月十九日傍晚恰逢天降大雪,黄台吉的旨意传来,命令耿仲明、孔有德二王停止重炮攻城,并将炮阵撤出长垒,那么接下来清虏炮阵上恐怕还会有更多的重炮被杨珅的炮营击中而报废。
当然了,黄台吉才不会担心这种问题,他之所以下令停止炮击,不是因为镇江堡城头的重炮射程比耿孔二人麾下重炮的射程远,更不是因为自军已有两门重炮被击中,而是因为十九日天降大雪,他判断镇江堡东边的鸭江水面即将在近日结冰。
“范先生果然是学识渊博神机妙算啊,早料到了近来数日,天气酷寒,将有风雪。呵呵,今日果然风雪来了!”
镇江堡城西北十多里外五龙山东南尽头,清虏大营正中,黄台吉的金顶大帐里,同时点着好几个红通通的炭盆,大帐外风雪如狂,大帐内却温暖如春。
黄台吉的心情显然不错,叫来了几个心腹近侍人物,陪着他一同进膳,范文程,刚林,图赖,刚阿泰,皆在其列。
“这正是我大清得天庇佑,我皇上天命在身的原因所致,奴才岂敢贪天之功?主子爷谬赞奴才了。”
黄台吉率军抵达镇江堡一带的时候,时令早过了立冬,按节气早就该有降雪了,他范文程原是辽阳城里的汉家读书人,岂能不知道这点常识?
虽然汉家二十四节气之说,放到关外的辽东地区常有不准的时候,但是这些年来,辽东的天候对比二十四节气只会提前,很少延后。
今年天候异常,立冬未降大雪,已经让他有点觉得自己失算了,此时黄台吉夸他算的准,他自然不敢居功。
“嗯,范先生说的没错。我大清若非得天庇佑,又怎能统一海西,征服李朝,平定蒙古,创下如此基业呢!”
黄台吉见范文程将有利于他的天气归功于大清得天庇佑,他的心里十分受用,当下点了点头,对范文程的话表示认可,随后又说道:
“今日风雪肆虐,滴水成冰,鸭江封冻,指日可待,彻底封堵围死镇江堡杨振兵马的目的,即将达成。
“且我大军重炮轰击镇江堡西城门西城墙已经三日,朕闻其西门城楼崩塌,西门瓮城与西墙损毁严重。既然适逢大雪,也可以停一停了。”
黄台吉说完这些,放下手上的酒杯,面色一肃,目视范文程,说道:“也是时候,派人去见见杨振了。范先生以为,朕派何人前去劝降较为合适?”
黄台吉问的这个问题,是比较不好回答的,虽然今天黄台吉的金顶大帐里没有多少人,在场的几个也都是他的心腹或者近侍之人,可毕竟还有别人。
好在对于这个问题,范文程在黄台吉下了决心要再试试招降杨振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思考使者的人选了。
范文程本心其实是不太看好招降杨振这件事的,因为从杨振在辽东崭露头角之后,范文程就一直在琢磨他的行事之法。
杨振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范文程始终捉摸不透,但是他知道,杨振是辽东将领里的另类,甚至可以说是整个大明朝武将里面的另类。
面对这样一个不按寻常事理行事的人,面对这样一个为人处世与他所了解所熟悉的大明朝文官武将们都不太一样的人,范文程的内心深处本能地充满了警惕和防范。
特别是从镇江堡失陷这件事当中,范文程看出杨振是一个非常善于伪装,非常善于将计就计的人。
他总觉得,黄台吉对杨振的招降不太可能会成功,而且就算是成功了,也未必就一定是好事。
第八零四章 领悟
却说镶蓝旗二鞑子甲喇章京班志富,被那个投敌的老哥们金玉奎一顿臭骂,并且开枪轰走以后,迅速会合了陪他前来的马队,回了镇江堡城北数里外的营盘,向尚可喜报告了实情。
尚可喜一听,顿时懵了,不知道这个事情往下该咋办了。
但是当时远距离跟在班志富身后观察了整个事情发生的范文程,细听了班志富转述的城头喊话以后,却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范文程当时虽然夹杂在哨骑队伍里面,但他离得有点太远。
虽然使用千里镜能够看见城头的各种情况,可是根本听不清楚城头上到底骂了班志富什么。
回到了智顺王尚可喜所在的营地里后,细听了班志富的转述,一向心思缜密的他,立刻就听出了城头羞辱班志富的喊话必定话里有话。
至于那番喊话里到底有几个意思,范文程也没跟尚可喜明说,而是直接建议尚可喜,把整件事情报告到大清国皇上黄台吉那里去。
尚可喜自是乐得如此。
就这样,当天中午,尚可喜、范文程两个人,领着那个班志富,带了一些卫队从人,就去几里外的五龙山大营觐见黄台吉去了。
三人如愿见到了黄台吉以后,尚可喜跟范文程两个人帮衬着那个班志富一五一十地,把他到镇江堡西门瓮城下叫城求见杨振的情况如实说了一遍。
黄台吉听了以后,一张松弛的猪肝色大脸耷拉着,皱眉沉思了半晌,对着班志富问道:
“那个杨振本人,可曾露面?”
“回,回主子爷的话,奴才在城外隔着护城河,就看见城上人头攒动,有些混乱,好似许多人争执不下——”
班志富只是尚可喜手底下隶属镶蓝旗汉军的一个甲喇章京而已,何曾有过这样的机会,来到黄台吉的大帐,来到黄台吉的面前,跟黄台吉对话,当下又紧张又慌乱地答了。
“奴才也不识得那个杨振的样子,所以,所以不知其本人当时是否露面,当时是否就在城头上。不过——”
班志富可能觉得自己这么说等于什么也没说,担心一不小心触怒了黄台吉,自己回头没好果子吃,所以到最后又留了个话尾巴。
“接着说!”
“嗻!奴才虽识得杨振,却十分熟悉对我喊话那个被俘投降的金玉奎,而金玉奎辱骂奴才之时口口声声都在说他家都督如何如何。”
见黄台吉果然面色不善,话里带着怒气,跪在地上的班志富头也不敢抬起,只一边回想着,一边述说着,并且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以奴才对那个金玉奎的了解,若是杨振不在城里,金玉奎肯定不会这么说。既然金玉奎这么说了,那杨振必在城中,而且很可能就在城上。”
“哼,你这个奴才,还不算太蠢!”
黄台吉早就断定了杨振现在必在城中,班志富所说的这个情况,只是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他的判断罢了。
“那么,班志富,以你这个奴才之见,杨振既然就在城中,而且很可能就在城头,为何却对你拒而不见,反倒要那个与你相熟相善的金玉奎出面辱骂于你,用火铳撵你?”
从刚才尚可喜他们报告的来龙去脉基本情况里面,黄台吉的心里,其实已经有点把握到什么东西了,只是他仍然有点不太确定。
“这个,回主子爷的话,奴才当时也十分不解,那个杨振,若真是三贞九烈,铁了心拒绝我大清的招降,那当时他本人就该出面,为稳军心也好,为邀名望也好,辱骂奴才,用火铳击杀奴才,都该是他亲自出面才好。”
班志富果然不是太蠢,虽然当时他有点懵圈,但是事后回过神来,很快就对当时镇江堡城头种种不可理解的搞法,有了另一层面的领悟。
“可是他不仅没有这么做,而且也没有将这样的事情,交给他麾下其他宿将来做,而是交给了与奴才相善的金玉奎来做。
“既然是叫金玉奎用火铳朝奴才开火,那就说明了,杨振根本没想要杀了奴才。奴才以为,这其中必有蹊跷。”
黄台吉当然也看出来这其中必有蹊跷了,当下听见这个隶属尚可喜麾下镶蓝旗汉军里的一个小小甲喇章京,也有这个见识,便接着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必有蹊跷?呵呵,班志富,那你继续说说看,这其中,都有什么蹊跷?”
“嗻!”
班志富听见黄台吉这么询问自己,心中的紧张慌乱顿时消散了许多,思路也越发清晰了起来。
“奴才以为,杨振没有露面,或许并不是他不想与奴才见面,而是因为奴才当时单骑叩城之时,城头守军围观议论,人多嘴杂,是他害怕部下军心动荡,横生变乱,不敢公开与奴才见面。”
“嗯。接着说!”
“嗻。奴才以为,杨振没有露面,不见奴才,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是南朝金海伯,金海镇的总兵官,地位崇高,而奴才人微言轻,说什么都不足取信,见了不如不见。”
“嗯,不错。还有吗?”
“回主子爷的话,还有一点,就是奴才与金玉奎以往相交多年,对其甚是了解,当时金玉奎辱骂奴才的话,决不是他以往口吻,必是别人教授给他辱骂奴才的,这一点,奴才可以肯定。”
班志富说完了这些话,叩首在黄台吉大帐地面的毡毯上,没再起来。
黄台吉见状,知他这是说完了,当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大帐中一同觐见的尚可喜与范文程。
他见尚可喜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心中一阵厌恶,直觉得这个尚可喜的头脑,还不如他部下一个甲喇章京。
等他再转而去看范文程的时候,却见范文程面带笑意手捋胡须,正冲着自己点头,于是说道:
“范先生以为如何?”
这个时候,就见范文程从坐着的马扎凳上起了身,甩了甩衣袖,就要行大礼,黄台吉见状出言制止了他,就叫他坐着说话。
范文程躬身谢了恩,重新坐在入帐时赏赐的铺了兽皮的马扎凳上,说道:“回主子爷的话,奴才以为,班甲喇章京所言,即使不中,也不远矣!”
接下来,范文程便把自己当时夹杂在班志富身后的哨骑队伍里,用千里镜观测城头所得的情况一一向黄台吉描述了一遍。
包括什么城头的混乱了,什么城头的争论了,范文程把自己当时通过千里镜所看见的场面,都说了,最后他还补充说道:
“当时奴才离得远,听不见城头的叫骂,但是听了班甲喇章京的说法,奴才大致能猜中杨振的心思。
“比如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语,所言概指使者不该在白天去,不该公开进行,而应当秘密进行。
“比如呵斥班甲喇章京什么一个小小的甲喇章京等语,所言概指我大清诚意不足,应当派遣一位重臣前去见面。
“至于叫班甲喇章京捎话给智顺王,说什么同出东江一脉等语,所言或许是指,此事当由智顺王亲自前往详谈。”
范文程把自己分析出来的意思,一层层,一条条,全都摆了出来,说到最后那一句的时候,把同样坐在一边马扎凳上的智顺王尚可喜吓了一跳。
“皇上,主子爷,班志富带回来的话里,可没说杨振那厮点了名,非叫奴才去跟他见面详谈啊!”
虽然班志富带回来的话里,提到了杨振还挺在意同出东江一脉这个情况,可是在大清国这边当上了智顺王的尚可喜,可不想冒险去跟杨振见面。
先不说有没有生命危险或者被扣留的风险了,就单说杨振话里说的那种嫁祸离间之语,就叫他心生忌惮。
作为死心塌地投效黄台吉、死心塌地效忠大清国的铁杆汉奸,现在的尚可喜可不想背上任何通敌或者背叛的嫌疑。
然而,他说啥也没有用了。
黄台吉听完了他说的话,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转脸对叩首在地上的班志富,问道:“班志富,你带回来的话,可是句句属实?”
班志富当然也听出了自己的老上司智顺王爷尚可喜不想亲自去见杨振的心情,同时也听出了黄台吉问的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图。
可是他自己所转述的话是否句句属实,直接关乎他的小命,他当然不会为了照顾尚可喜的那点畏难情绪而改变说法,因此他直言道:
“回主子爷的话,奴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捏造,奴才甘领死罪!”
“好,很好!有了你这奴才的这一句话,方才范先生的那些推断,才算说得通,才算有道理,我大清招降杨振的事情,也才好继续进行下去。起来吧,站着说话。”
黄台吉对班志富的回答,显然很是满意,脸上带着看起来有些轻蔑的笑容,先是对班志富点了点头,命他起来说话,随后就转向了尚可喜,呵呵一笑,说道:
“智顺王,你这个部将,不仅不蠢,而且还很有头脑,这一回的差事,你选对了人。这样吧,招降杨振成功以后,这个班志富,朕要了,叫他抬旗到正黄旗下效力。”
“啊?”
面对黄台吉突如其来的这个挖人之举,尚可喜一下子懵住了。
“怎么?你不同意?”
“不,不,不,奴才——同意。这是主子爷对班志富的恩典,奴才替他高兴。班志富,还赶紧不谢恩?!”
尚可喜虽然嘴上说着同意,但其实他心里万分抗拒,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一个二鞑子奴才哪敢不答应黄台吉的要求?
当下他的心里,只是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将班志富带到黄台吉的面前来。
而这个时候,班志富听见了黄台吉与尚可喜的对话,自是不敢迟疑,立刻又跪地叩首,谢过了黄台吉的恩典。
第八八九章 东来
一番清点之后,被辛达理收拢带回的高丽牛录,竟然多达三千一百多人。
有了这批高丽牛录仆从兵,济尔哈朗的心神才将将安定了下来,打消了继续向西撤退的念头,一边向盛京的黄台吉和盖州的多尔衮通报消息,一边在凤凰城驻扎了下来,预备做长久坚守的打算。
与此相应的是,镇江堡城东威化岛清营的一些怀顺王兵马,也在正月初八的清晨逃到了九连城下。
驻扎在九连城以及九连城对岸和宁国义州府城的镶蓝旗二固山之一镇国公费扬武,在初八日清晨听闻怀顺王部下叛乱,耿仲明已经身死,而且镇江堡外东西两座大营一夜尽数被毁的消息,当即下令放弃了江对岸的和宁国义州府城,将麾下全军收缩到九连城,也做起来凭城固守准备迎敌的准备。
当然了,在下令收缩兵力并且弃守江东义州府城的时候,费扬武也没有忘了叫人顺手将义州府城烧成一片焦土。
这个义州府城里,早已经没有了原来的朝人,镶蓝旗驻守的兵马一旦撤离,就会成为一座空城。
虽然这座城池的城墙原本就不怎么高大,而且在几个月前的战事之中,更是损毁得十分严重,但是城内的官衙、民房、仓库却仍旧有可能被杨振麾下的兵马利用。
为了避免这个义州府城成为杨振将来攻打九连城的驻屯之所,费扬武下了很大一番功夫,不仅将城中衙署民房仓场商铺尽皆烧成了废墟,而且还派人毁掉了剩余的城墙。
崇祯十四年正月初九日午后,杨振派出的哨探人马从威化岛出发,沿着鸭江东岸踏冰北上刺探情报归来,将义州府城被毁弃的消息报告给了杨振。
杨振原本有意再接再厉,彻底消除镇江堡城的北方威胁,但是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暂时打消了先行占领义州府城,然后继续进攻九连城的念头。
毕竟在眼下气温极低的条件下,率军宿营在野地里,然后去围攻一座居高临下的坚城,就是杨振现在拥有大批重炮,他也不敢冒这样的风险。
如此一来,到了崇祯十四年的正月初九以后,镇江堡一带的战局终于平稳了下来。
初七日夜失利败退的济尔哈朗,以及闻讯收缩兵力紧守在九连城的费扬武,谁也没来反攻镇江堡城或者威化岛的营地。
而杨振这边,也在经过了反复的权衡之后,做出了“见好就收”的决定,既没有趁机前去攻夺鸭江上游的九连城,也没有往西去追打逃到了凤凰城的镶蓝旗主力。
事实上,要想长期守住镇江堡城,或者说将来要想放心经营镇江堡城及其周边地方,就必须向北夺下九连城,向西夺下凤凰城。
否则的话,镇江堡城就会一直处在清虏兵马的虎视眈眈之下。
而盘踞在凤凰城或者九连城的清虏兵马,也随时有机会东进或者南下,对镇江堡城发动新的进攻。
对于这一点,杨振麾下的将领们能够看清楚,杨振自己也能够看清楚。
但是在杨振召集的行营军议之上,诸将虽然争论了很久,但是杨振最后还是决定先稳一稳,暂时按兵不动。
不是他不想再接再厉,而是他在目前并不想过分刺激黄台吉,过分刺激清虏那边的所有八旗权贵。
直到现在,辽西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黄台吉为何会突然率领两黄旗兵马返回盛京,杨振依然搞不清楚。
虽然石明雄和宋国辅二人在投诚杨振之后,向杨振报告了许多清虏那边的内幕消息,但是仍不足以让杨振对黄台吉的撤兵原因,做出清晰的判断。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杨振暂时可不想出兵清虏八旗的心腹之地,强迫清虏八旗征调全部主力来跟自己继续死磕下去。
对杨振来说,镇江堡城这边暂时稳了以后,他要经营巩固的不是镇江堡以北或者以西地区。
他的真正目的,是巩固和经营镇江堡以南以及镇江堡以东或者说鸭江以东的地区。
至少在接下来的一年半载时间里,金海镇移民屯垦的方向是那里,而不是镇江堡以西和以北。
杨振眼下的实力或者说金海镇目前的实力,还不足以占领并守住镇江堡以西的凤凰城等地。
九连城倒是值得一试,但是现在的时机不对,或者说并不是最佳的时机。
等到春暖花开,冰雪融化,鸭江重新恢复通航,那时,夺取九连城的最佳时机就会到来。
利用自己麾下在辽东地区已经属于独一无二的水师,从江上通过炮击摧毁九连城的城防,然后夺取它,将是风险最低,损失最小的办法。
这里所谓的九连城,并不是九座城合而为一,而是当年大明朝定辽右卫辖下的堡城之一。
定辽右卫的卫城治所,就在凤凰城,从卫城出发往北往东,沿着辽东边墙,依次分布着大大小小九座堡城。
九连城东邻鸭江,是定辽右卫辖下边堡中的第九座,也是最后一座,故而称之为九连城。
后来后金崛起,侵占定辽右卫,然后占领整个辽东,为了更好地对付东江镇对其后方腹地的袭扰,阻断东江镇的力量乘船北上,遂在九连城以南临江的一座废弃的墩台旧址上,重建了一座城堡,命名为镇江堡。
就此而言,清虏所修镇江堡所在的地方,实际上原来是九连城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只是为了对付来自海上的袭扰,清虏才将其防御体系从更靠近清虏后方腹地的九连城,不断向南推进。
现在杨振已经拿下了镇江堡,如果往北拿下九连城,或者往西拿下凤凰城,更进一步接近清虏的后方腹地,那就等于是强迫清虏以举国之力来对付自己了。
这可不是杨振现在想要的,一开始他决意北上夺取镇江堡城,目的可不在这里。
就这样,杨振压住了麾下诸将各种“乘胜追击”的冲动,继续率军留驻在镇江堡城,按兵不动。
同时,他一边命人清理这次出击作战收获的战果,一边派出了几路信使前往庄河堡、岫岩堡以及自己的大后方通传消息。
崇祯十四年正月初十上午,头天下午才策马出城再次率队前往庄河堡送信的李守忠,一路兴高采烈地策马狂奔回到了镇江门外。
而跟随李守忠一起抵达城外的,还有翻山越岭千里迢迢赶来镇江堡报信的辽西信使仇必勇及其随从,以及来自庄河堡的由许廷选率队的护送人员,一行数百人。
仇必勇是杨振的小舅子,也是镇江堡东城防御总指挥仇震海的亲侄子。
同时又有李守忠、许廷选领着前来,他们一行人进入镇江堡城自然是异常的顺利。
而他们一入城,就被仇震海、李守忠领着,直奔征东将军行营面见杨振来了。
一见面,仇必勇也顾不上说别的,先把半个多月前辽西发生的重大事变,比如广宁城易手,张存仁反正,右屯堡、盘山堡落入松山兵马手中等等,竹筒倒豆子一样报告给了杨振。
“你说什么?!张存仁、祖泽润反正了?!”
广宁城易手的事情,杨振偶尔有时候会往这个方面猜想。
尤其是当他得知黄台吉以及两黄旗兵马,已经从镇江堡城外撤离以后,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这个可能。
只是每次想到这个“可能”的时候,他都会很快将其否定,因为他很难想象祖大寿或者吴三桂会不惜一切代价拿下广宁城。
在杨振看来,他们能够出动大军包围广宁城,或者作势意欲攻打广宁城,就已经十分难能可贵了。
但是让他没有料到的是,祖大寿、吴三桂他们竟然真的拿下了广宁城,而且能够拿下来的缘由,竟然是因为张存仁、祖泽润等率部反正!
“没错,都督。祖大帅和吴三桂出兵广宁前两天,袁总兵、夏总兵就接到了消息,说祖泽润居中奔走联络,名为说降吴三桂,实则是张存仁等人决意举兵反正。
“咱们松山兵马去打右屯堡,去打盘山堡,除去袁总兵、夏总兵为在辽西给都督造造声势的考虑之外,其实也有应祖大帅的要求,配合祖大帅他们行事的意思在内。”
面对杨振的惊讶反问,年轻的仇必勇显得颇为沉着冷静,满脸风霜痕迹更增添了几分坚毅顽强。
一年多的时间不见,曾经略显文弱稚嫩的仇必勇,不仅变得强壮了,而且变得成熟了。
就在广宁城易手的当天夜里,仇必勇受到他的准岳父松山总兵夏成德的委派,在袁进派出的向导带领下,连夜领了一队护卫人马,沿着冰冻的海岸线,朝金海镇方向赶来送信。
之所以派他前来,当然是因为他的身份。
别的人无论如何可信,在这件重大的事变上面,也不如直接派杨振自己的妻弟前去合适。
而当初杨振在移防金海镇之后,执意将仇必勇派回到松山城,派回到夏成德的军中任职,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一旦遇上了重大的事变,他在夏成德的身边能够一个完全可靠的人。
否则的话,以夏成德在原时空中的表现,杨振实在有点担心,夏成德在一些重大历史关头会不会把自己给卖了。
当然了,以杨振对松山城的安排来看,这一世的夏成德应该不会轻易再叛变。
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多留点心总是没错的。
于是,仇必勇虽然跟夏成德的女儿还没有完婚,但是已经作为夏成德的准女婿,进入到了他的中军帐下任职,基本取代了原来由夏成德的儿子夏舒所担任的角色。
对于杨振的这个安排,夏成德自然清楚杨振用意所在,但是他根本无法拒绝。
好在他现在对杨振并无贰心,同时他也的确是把仇必勇当成了夏家的乘龙快婿,所以倒也并不怎么抵触。
如今恰好遇上辽西发生了这样重大的事件,他想来想去,还真是找不到比他自己的准女婿仇必勇更合适的信使人选,于是跟袁进商量过后,便把仇必勇派了出来。
第八九零章 传奇
仇必勇从右屯堡出发,沿着冻得坚实无比的辽东湾海岸,穿过清虏控制的区域边缘,赶到复州城,然后又从复州城往东,踩冰踏雪、翻山越岭,赶到了庄河堡。
等他在复州城向导的带领下,赶到庄河堡的时候,时间已经是正月初七日的傍晚时分了。
这个时候,岫岩堡被祖克勇拿下的消息,早就已经传到庄河堡城了,但是镇江堡方面,却依然情况不明。
俞亮泰等人也不敢冒冒失失地将杨振的小舅子硬往前线送,所以硬是留住了他,叫他在庄河堡内等了一天。
到了初九日上午,祖克勇再次派人从岫岩堡方向送来了消息,说有凤凰岭方向返回的哨探队伍报告,初七日夜晚以及初八日当天,有许多清虏散兵游勇回撤凤凰城一带,恐怕镇江堡方向可能有重大事变发生。
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仇必勇再也无法安静等待下去了。
他非常担心再等待下去有可能会误了大事。
对于仇必勇带来的惊人的消息,庄河堡诸将也都认为不应该再观望下去。
于是俞亮泰同意了仇必勇执意前往镇江堡城送信的要求,同时派出了熟悉北上道路的许廷选率队护卫,陪同仇必勇一行,沿着冰封的海岸,小心翼翼地往鸭江口方向挺进。
仇必勇、许廷选一行人,行至洋河口孤山堡,正巧遇上了带着捷报南下送信的李守忠一行。
仇必勇和李守忠在松山城的时候,就已经是老熟人了。
见面后得知杨振在镇江堡再次取得大捷,镇江堡之围已经解了,仇必勇方才松了一口气。
当夜众人落脚在孤山堡,初十日一早起来即走大路,快马加鞭来了镇江堡。
至于李守忠原来的任务,也交给了手下人前往代行。
因为他直觉到,遇见仇必勇并把他安全带回镇江堡这件事,可比他前往庄河堡送信重要多了。
在这样事关重大的问题上缺席缺位,那可不是智者所为。
同样的道理,许廷选也坚持跟随同往。
本来遇见了李守忠以后,许廷选是完全可以放心回去庄河堡交差的,但是无论李守忠和仇必勇如何劝他,他就是要跟着往镇江堡走一趟。
当然了,这跟杨振率军被围在镇江堡后,金海、辽西、关里甚至登来各地的种种反应有着莫大的关系。
虽然正月初七夜里杨振率军在镇江堡再一次取得大捷,镇江堡之围已解的消息,现在根本无人知晓。
但是杨振之前奇袭夺取镇江堡的消息,却早已传遍了金海镇各路,甚至早已传遍了辽东辽西,已经传到关内、登来去了。
早在年前十月里,杨振奇袭镇江堡城并一举将其拿下的消息,就已经传回金海,传到辽西,传到登来,传到京师了。
当时杨振北上夺下镇江堡的消息传开,捷报所到之处人心鼓舞,军心振奋,朝野上下对杨振更是一片赞誉褒奖。
崇祯皇帝甚至都已经叫人拟好了旨意,准备叫人渡海前往旅顺,甚至前往镇江堡,再一次封赏杨振的功劳。
但是没过多久,清虏伪帝黄台吉不甘心失败,亲率大军“十数万”御驾亲征镇江堡的消息,就又传回了金海,传到了辽西,传到了登来,传到了京师朝堂之上。
这一下子,不管是金海镇的后方,还是辽西、登来地区以及京师朝堂,原本轻松喜庆的气氛,立刻急转直下。
身在紫禁城里的崇祯皇帝,闻讯也压住了即将发布的圣旨,暂时叫停了封赏事宜,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京师朝野上下以及辽西、登来地区各路人马,都在紧张地等待着接下来事态的进展,都在等待着杨振向金海镇后方,向辽西,甚至是向朝廷求援的消息。
金海镇的大后方,自是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北上救援镇江堡,为杨振解围。
而辽西各路兵马,则有许多人幸灾乐祸,公然嘲笑杨振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朝堂之上更有对金海伯杨振不满的官员,趁机向崇祯皇帝进言,立刻派人渡海前往旅顺去,接管金海镇各路人马,免得杨振兵败如山倒,坏了好不容易有点起色的辽东大局。
甚至包括崇祯皇帝本人,也在一些跟亲信近臣谈话的场合,忧心忡忡地抱怨杨振还是太年轻了点,虽然锐意进取,但可惜不够老成持重,做事过于冒险,不该擅开边衅。
就这样,自从去年九月底以来,杨振夺下镇江堡城然后被清虏伪帝黄台吉亲率大军重重围困的消息,成了金海、登来、辽西以及京师朝野长时间被关注被议论的焦点。
与此相应的是,杨振的名声,或者说名气,也跟着大涨起来,成为了大明朝野上下,蓟辽各方长时间关注议论的话题人物。
前前后后、方方面面、形形色色的各种议论当中,一开始有羡慕嫉妒的,后来也有冷嘲热讽的,但是总的来说,一开始是夸耀褒奖的居多,到后来也仍是惋惜担忧的居多。
也因此,从夺下镇江堡城,到在镇江堡城陷入清虏重围,杨振大涨起来的名声,主要还是美名。
再到后来,杨振在即将被清虏大军合围之前,因为担心各路人马来救会落入清虏大军围城打援的陷阱,提前发布命令,不许各路人马来援的做法,则更是直接为他赢得了一个忠义无双的美名。
忠,是因为他不畏生死,亲入险地,完全兑现了当初在大明京师对崇祯皇帝许下的诺言。
义,是因为他能够设身处地为其他同僚以及大明朝其他各路人马着想,宁肯自己被清虏十万大军围困在镇江堡城内朝不保夕,也不愿辽东镇、金海镇其他各路人马前来救援,步入险地。
这样的高风亮节忠义无双,谁曾见过?
别说万历以来的辽东前线,从来没有见过这样讲义气的总兵大将了,就是再往前推几十年,几百年,又有几个这样的人物?
当然了,如果跟万历以来发生在辽西地面上的历次战争比较起来,那杨振的做法,就是在啪啪啪啪地打某些人的脸了。
对于杨振不给朝廷添麻烦,不让后方人马冒险去救援的做法,连对杨振最为挑剔的祖家军部将们,也说不出一个不好来。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杨振忠义的好名声,自然在民间不胫而走,有关他的英雄事迹传出了朝堂之外,在京畿甚至整个北直以及登来等地的民间,也四处流传。
就在杨振被围在镇江堡内与外界音讯隔绝的几个月里,他已然成为了奋战在清虏后方腹地的一个活着的传奇。
而且不仅仅是金海镇的传奇,同时也是整个关外抗虏兵马的传奇,甚至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成为了整个大明九边,整个大明北方抵抗清虏入寇的传奇人物。
总而言之,现在已经彻底出圈了。
面对这样的传奇人物,但凡有点血气,有点志向,想要有所作为的年轻才俊,谁能不敬仰,谁能不膜拜?
更何况,这个万众瞩目的传奇人物,于公于私都跟自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
所以,李守忠、仇必勇也很能理解许廷选的坚持,最后也就不再劝了,于是几路并作一路,一起出现在了镇江堡城。
当然,能够见到许廷选陪着仇必勇一同前来,杨振也很高兴。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杨振才从许廷选的口中,知道了沉器成、沉器周以及俞亮泰、林庆业等人的最新消息。
同样也是直到这个时候,杨振才知道了清虏伪帝黄台吉过江东进,镇压李朝北方二道反清抗虏大起义的更多实情,也才知道了清虏伪帝黄台吉强令李朝君臣百姓剃发易服,将李朝国名改为和宁国的惊人消息。
杨振之所以对黄台吉强令李朝君臣剃发易服感到震惊,是因为这是原时空并没有发生的事情。
不过,对于这个消息,杨振虽然吃惊,但是也并不感到失望。
相反,对于黄台吉强令李朝君臣百姓剃发易服,并将其国名改为和宁国这两项,杨振心中还是有些窃喜的。
如果不是因为柳林、安应昌等人朝人将领也在场,杨振恐怕就要喜形于色了。
这倒不是杨振希望看见新的和宁国——李朝君臣百姓从此剃发易服,彻底效忠清虏。
而是他的直觉告诉他,清虏伪帝黄台吉的这个做法是一步臭棋。
除了激发起朝人当中那些坚定的亲明派更加坚定地抗虏反清之外,这个剃发令起不到黄台吉想要的明示顺逆、区分敌我的作用。
比如出任和宁国北方二道兵马都元帅的沉器远,及其许多同党中人,在黄台吉剃发令下达之后,他们也都剃发易服了,可是丝毫也没有改变他们抗虏反清的决心。
而与此相应的是,鸭江以东的李朝百姓,或者说新的和宁国百姓,经此一变,对于李氏王室的观感或者认同,就必然要大大改变了。
之前他们虽然臣服了清虏,成为了清虏的附属国,可是毕竟保留了有明以来的衣冠制度与礼仪风俗,也就是说表面上的道统、法统与正统仍在。
可是现在,不仅国名改了,连衣冠制度也改了,等于是彻底割断了过去,而就胡虏的风俗了。
这可不是蛮夷入华夏则华夏之,而是华夏入蛮夷,或者华夏入胡虏,是从蛮夷之风,就胡虏之俗,从此成为胡虏蛮夷了。
这就给了杨振,或者说给了其他任何人一个名正言顺推翻李朝,废黜李氏的借口。
同时,当杨振听说沉器远在黄台吉下达了剃发令后,没有选择反抗,而是选择了痛痛快快的服从时,他心里就忍不住想到了一种可能。
也就是说,沉器远也看到了这一点,并且正准备要利用这一点,作为将来废黜李氏王室的绝佳借口。
就此而言,这次许廷选跟着仇必勇前来镇江堡所带来的有关李朝的消息,其震撼程度,丝毫也不比辽西广宁城易手,张存仁、祖泽润等人杀死杜度率部反正这些重大事变差多少。
第八九一章 实情
当然了,不管是许廷选,还是仇必勇,他们带来的消息,都是已经发生了好久,过去了好久的事情。
对于辽西目前的情况,以及对于江东朝人那边或者说和宁国那边的现状,他们同样也无从得知,对很多问题的回答自然无法令杨振感到完全满意。
不过从仇必勇的嘴里,杨振也了解到,截止到仇必勇率队前来送信之前,辽西的情况一切平稳,吴三桂在义州城经过将近一年的苦心经营,已经把义州城重建完成,站稳了脚跟。
重建后的义州城城墙高大,城防坚固,城中兵强马壮,已经成为锦州城内的祖大帅向北伸出去的一个拳头。
眼下对清虏的威胁虽然不大,但是对东蒙部落的制约作用,已经开始显现出来了。
以前一到春夏之交,就会越过大凌河南下放牧的东蒙草原部落,在去年整个夏天里,已经不敢再南下越过大凌河牧马了。
辽东镇的兵马,不仅在锦州城以北获得了巨大的安全空间,而且也因此获得了大量易垦宜耕适合屯垦的土地。
从去年春夏之交开始,辽东镇的祖大帅以及其部下将领们,也没闲着,已经开始效法杨振,并且通过督师洪承畴上书崇祯皇帝,请求从关内招募流民出关北上进行屯垦了。
根据仇必勇所说,虽然辽西招垦的结果不怎么样,可是辽东镇各路兵马却在锦州城以北,义州城以南,从小凌河到大凌河之间,已经跑马圈地占有了大量的易垦的良田。
这个情况,既令杨振感到十分意外,同时又让他有些眼馋。
小凌河两岸,直至大凌河以南的土地,介于大小凌河之间,有许多成片的平原,肥沃又平坦,就垦荒耕种而言,要远比杨振所据有的辽东半岛南端优越许多倍。
对此,杨振当然很羡慕,可是他一想到自己已经告别了辽西,很快心中就释然了。
因为无论于公于私,从锦州城往北到义州城,大小凌河之间肥沃的土地,落在辽东镇各路军头的手里,总比像历史上那样落入清虏鞑子的手里好多了。
与其让那些肥沃的土地成为清虏南下进犯辽西的粮仓,杨振宁愿他们落入辽东镇各路军头之手,成为祖大寿麾下辽东镇将领的私产。
在杨振看来,或许正是因为有了义州城的重建成功,让大凌河与小凌河之间肥沃的土地能够成为辽东镇各路人马的良田私产,这一次,他们才会有如此出人意料的表现吧。
与此同时,杨振也从与仇必勇的谈话中得知,松山城一切正常,吕洪山和红螺山一带的矿场继续在开采,而松山城内的冶炼分厂、弹药分厂依然在正常的运转。
松山团营的枪炮弹药不仅能够自给自足,而且还有余力随时支援金海镇在辽东湾这一边的人马。
当然,仇必勇从辽西那边带过来的,也不全都是好消息。
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以后,杨振亲自领着仇必勇到征东将军行营的内院,给他在内院东厢房安排了一个住处。
这个时候,仇必勇才向杨振道出了另外一些不好的消息。
“都督,年前十月里袁进袁总兵就到了辽西觉华岛,先是去了宁远城,见了洪督师,向他禀报了都督你夺下镇江堡的消息
“据袁总兵所说,洪督师当时闻报大喜,对都督你提议辽西出兵牵制清虏的想法极为赞成,立刻就传令给了祖大寿,叫祖大寿增兵义州城,从义州城出兵广宁!
“但是,祖大寿迟迟按兵不动,尤其是义州总兵吴三桂毫无动静。到了十一月初,眼看海上已有浮冰,辽海封冻在即,袁总兵往返于宁远与松山之间数次,最后才得知他们不出兵的实情——”
“什么实情?”
看着仇必勇满脸担忧欲言又止的神色,杨振径直反问了一句。
按理说,辽西兵马众多,杨振又不是让他们大举出兵前来援助自己,而是叫他们虚晃一枪,出兵广宁或者北上袭扰清虏,达到牵制和调动清虏的目的,并没有什么难得。
再说清虏伪帝黄台吉已经亲率大军东征镇江堡城,已经被自己拖在了镇江堡周围,这样的消息,祖大寿他们其实不难得到,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如此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杨振不相信祖大寿看不到,那么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肯出手呢?
就算祖大寿及其部将对自己多有不满意的地方,可是洪承畴北上宁远那么久,也需要拿出一点政绩,也应该会向锦义伯祖大寿施加一些压力吧。
而且就算祖大寿不听指挥,洪承畴手里可是有很多从关内带出来的部将可用的。
所以,杨振一直有点不理解。
但是今天仇必勇直等到杨振麾下部将都离开了,才吞吞吐吐说出来的话,却叫杨振一下子明白了。
“袁总兵一再前往求见洪督师,催促出兵,却不料洪督师叫人给袁总兵出示了一封写满女真与我汉文条款的书信。
“那信上,写了清虏伪帝黄台吉——对都督你的各种封赏,包括嫁皇女,包括封王爵等等,写了清虏伪帝黄台吉与都督你信使往来的情况。”
“哦?还有信使往来的情况?什么信使往来的情况?”
面对仇必勇所说的东西,杨振乍闻之下有点惊愕,但是很快他就想明白了,这是黄台吉的离间之计。
没想到黄台吉当初在率军包围镇江堡城的同时,一边派人招降自己,一边居然还在搞这种挑拨离间和借刀杀人的把戏。
不过就算是这样,杨振也没有太多的惊讶。
唯一让他惊讶的是,黄台吉从哪里搞来的与自己信使往来的证据呢?
难道他真的敢把自己索要他的东宫大福晋海兰珠的事情公开出来,真的敢把那封信当做自己私下与其书信来往的证据投递到了辽西那边去?
他要是真敢这么搞,那杨振还真的是认栽了,服他了。
而仇必勇一看杨振的反应,心里立刻也跟明镜一样了,知道清虏伪帝黄台吉使用嫁皇女封王爵之类的手段招降自己姐夫的情况恐怕是真的了。
不过,杨振言辞里满是惊讶的反问,却又让他对自己的姐夫有了信心,同时对自己姐姐的地位也放了不少心。
毕竟杨振对清虏伪帝黄台吉招降条件不满意,亲口向黄台吉索要盛京美女的举动,对仇必勇的冲击实在太大了。
如果是真的,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自己姐夫很可能对自己的姐姐不满意啊!
在前来镇江堡报信的路上,仇必勇一直很着急,一直很忧虑,几乎是日夜兼程,夜以继日。
而令他最着急也最忧虑的,就是想亲自看看辽西各路将领圈子里流传的这个消息到底是不是真的。
此刻他当面见了杨振的反应,心里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地,看来谣言就是谣言,当下径直说道:
“据袁总兵所言,洪督师叫人向他出示的信件之中,有都督你亲笔写给清虏黄台吉的,说你认为黄台吉赐的皇女太年幼,你向他索要一位盛京城最美的女子。”
“什么玩意儿?什么盛京城最美的女子?那女子可有身份姓名?!”
在仇必勇的面前,杨振可不想把自己当时写信向黄台吉索要海兰珠的情况说出来。
虽然他知道这个事情,将来肯定是瞒不住的,但是他却不想当着自己小舅子的面儿,提及此事。
因此,他嘴上云澹风轻地这么说着,但是心里却几乎要对黄台吉破口大骂了。
这个黄台吉,为了挑拨离间,借刀杀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这个,袁总兵说他看了那封谣传是都督亲笔所写的书信,但是并没有写上都督索要女子的身份名姓,只说都督索要盛京最美的女子。”
“哦?呵呵,呵呵,那必是清虏伪造的书信无疑了。”
直到听见仇必勇说出那封信上并无女子身份姓名,杨振的心里顿时放松了下来,脸上也有笑容。
看来,黄台吉终究还是要点脸面,没有敢于直接把自己唯一给他的回书,拿出去当证据。
如果他真把自己写的亲笔书信拿出去,叫投递到锦州城或者宁远城去了,那自己还真百口莫辩,不好解释了。
但是现在看,黄台吉并没有那么做,他们投递到辽西那边的所谓回书,是伪造的无疑了。
想到这里,杨振颇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脸上也有了笑容。
但是他刚松了口气,就听见仇必勇说道:“可是都督——,袁总兵那边却说,他也无法判别那封书信的真伪,同时锦州城、宁远城都在传说那封书信是真的。”
“什么?!荒唐!”
这下子,杨振真的有点震惊了。
如果洪承畴、祖大寿他们拿到的书信,真的是自己为了激怒黄台吉所写的亲笔书信,那也就罢了。
可是现在看,那封书信没有提到海兰珠,说明它是伪造的,根本不是自己的亲笔,怎么还能辨别不了真假呢!
“都督,是这样,都督你的笔迹字体以及许多常用字的写法,从来与众不同,任何人都是过目难忘。所以袁总兵难以判别真伪,而祖大寿、洪承畴等等,几乎尽皆认定,就是都督亲笔。”
“这——”
这一下子,连杨振自己都无语了。
仇必勇说的没错,杨振的笔迹过于独特。
这种独特的笔迹,虽然有独特的好处,叫人过目难忘,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杨振的亲笔,但是它也有极大的弊病。
因为使用硬笔简体写法,一旦被人掌握了诀窍,那就极易被人模彷。
杨振所用的雁翎笔,用鸟羽可以代替,用家禽比如鸡鸭鹅的羽毛根管削一下就能完美代替,没有任何技术难度。
包括他所使用的简体字,也一样如此,稍稍留意观察,就不难模彷,甚至比起繁体字来说,还要更容易模彷。
第八九二章 隐忧
显然,杨振亲自写给黄台吉的那封故意激怒他的书信,终究还是被黄台吉的身边人给充分利用了。
虽然那封书信的原件被怒火中烧的黄台吉当场撕毁了,但是杨振的字体和笔迹,还是被黄台吉身边的那些笔帖式们抓住机会模彷了去。
这真是叫杨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承认它吧,它的确是伪造的。
失口否认吧,自己又确实亲笔给黄台吉写了回书。
虽然杨振麾下,几乎没有人知道他在给黄台吉的回书里到底写了些什么,但是镇江堡内诸将却都知道,杨振确实写了回信并且放了班志富回去向黄台吉索要美女的事情。
这真是黄泥掉到了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了。
“松山城里的弟兄们都相信,都督不可能为了一个什么敬顺王,为了一个什么女子,而跟清虏伪帝讲和,所以一致认为,那些书信必是清虏伪造无疑,必是清虏的离间计。
“可是,锦州城和宁远城里的那些人却有了借口,不管袁总兵、夏总兵怎么请求,就是迟迟不肯有所动作。
“直到后来,据说锦州城那边接到了广宁城内祖家人的消息,说清虏伪帝黄台吉亲率清虏大军主力已经过了鸭江东征朝人去了,并且张存仁祖可法有意反正,他们才真正生出了出兵广宁的心。”
听仇必勇说完了祖大寿他们真正决意出兵的原因,杨振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黄台吉先前的离间计还是起作用了,祖大寿终究还是更相信祖家自己人。
但是不管怎么说,不管最终是因为什么,他们总算是出兵广宁城了,就此而言,也算是给自己解了围了。
“不过——”
杨振原以为事情到此就算告一段落了,但是没想到,仇必勇又说了一个“不过”。
杨振本来已经澹然的心,登时又悬了起来。
“不过什么?”
“祖大寿他们虽然最后出兵了,但是卑职赶来镇江堡送信之前,袁总兵交代卑职说,据传宁远城洪督师那边,似乎已经将锦州城报送过去的那些——清虏伪帝黄台吉与都督往来书信,呈送入京了!”
“什么?!”
听见仇必勇这么说,杨振真正大吃一惊。
他可知道崇祯皇帝的脾气,也知道这个时代京师朝堂党争的厉害。
这件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旦被有心人利用,就是没有事也能给你平添出许多事情来,何况这个事情本身还真有些说不清楚。
到这时,杨振的心里,才真正开始有些隐隐的忧虑了。
他倒并不担心洪承畴那边,他不信洪承畴敢效彷当年的袁崇焕,不信他敢因此矫诏对付自己。
但是杨振却很担心,自己会因此失掉崇祯皇帝的信任。
一旦没有了崇祯皇帝的信任,自己今后很多事情就不好办了。
因此,杨振对于辽西那边的将帅们把这个显而易见的离间之计上报京师,感到十分的不爽和忧心。
而仇必勇见自己姐夫如此这般,赶忙接着说道:
“都督也不必过于忧虑,如今都督再次取得大捷,不仅镇江堡之围已解,而且金海东路也夺下了岫岩堡城。那些传言,已经不攻自破,相信很快就能平息。
“而且,据说洪督师那边也并不相信,也认为是清虏的离间之计。因此就算是在辽西那边,知道这些个谣言的人,也没有多少!”
“好的,我知道了。你那里,还有什么传闻或者消息?”
面对仇必勇的宽慰,杨振点头苦笑,也不想多说什么了,只问他还有没有别的事情。
“额——对了,卑职行经复州城时,见到了吕总兵,还有徐副将他们,听他们说,先前云集熊岳城一带的两白旗兵马,在年关之前,已经大举撤军了。连他们重建的永宁堡都不要了,徐副将已经带了北路巡防营北上占了永宁堡城!”
“好的,我知道了。还有别的吗?”
“额——没有了。其他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等都督得空了再说。”
仇必勇见杨振听说洪承畴将那些所谓的清虏与杨振来往书信呈递去了京师以后,就开始有些心神不定心不在焉了,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于是他也果断终止了话题,结束了这次见面。
他本来也有些自己的事情,想跟杨振禀报。
但是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的事情再大也是小事,于是就没说起。
当然了他自己的事情,就是他跟夏成之女的婚事。
这次夏成德派他前来镇江堡送信,除了公事之外,就是这个私事了。
夏、仇两家定亲到现在,将满一年了,而夏家之女,也到了及笄的年龄,可以谈婚论嫁了。
所以,夏成德干脆就叫仇必勇趁着这次前来送信的机会,在杨振面前提一提,把这个事情日子给定下来,然后等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就把婚事给办了。
不过,他想来想去,见杨振一副心情沉重的样子,也就没有马上再拿这样的事情,去打扰杨振。
而杨振见他没有别的要说的了,当即叫来麻克清,叫他安排仇必勇及其从人的一应食宿事务,然后叮嘱仇必勇好好休息,就匆匆离开了仇必勇的住处。
回到自己的住所,杨振本想再把张臣等人招来议一议对策,议一议要不要尽快派人到京师去平息此事,但是想来想去,最后没有招人来议。
一来,这个事毕竟不是作战,杨振麾下部将虽多,却并没有适合去办这种事的人物。
二来,他给黄台吉回书索要美女的事情,是镇江堡内诸将人所共知的事情,叫他们去摆平此事反倒容易弄巧成拙。
类似这样的事情,适合方光琛这样的人去打点办理,可是方光琛却不在身边,所以着急也没有用。
再者说了,杨振也突然想明白了,黄台吉部署的离间计,到最后是否真能起作用,还是要看杨振自己在镇江堡这边打的怎么样。
现在自己打赢了,清虏已经被打退了,且有清虏怀顺王智顺王以及清虏内秘书院大学士等重要人物的首级在手,谁还能再怀疑自己会私下与清虏议和呢?
别说自己并没有与清虏议和,就算是他们非得把清虏的撤军跟这些事情联系起来看,只要自己兵马在手,谁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
当然了,杨振并不希望最后闹到这个地步。
但是他很清楚,黄台吉的这种离间之计,并不太好破解。
尤其是对于一个四分五裂的朝堂以及一个猜忌心重的皇帝来说,只要怀疑你的种子在心底埋下了,早晚有一天会开花结果的。
好在自己早就想到了这一点,现在自己并非隶属于蓟辽督师洪承畴,而是隶属于京营了。
洪承畴就是对自己有再多的不满,有再多的怀疑,也不可能再像当年袁崇焕杀掉毛文龙那样,跑过来干掉自己了。
再说了,有了当年袁崇焕擅杀毛文龙的先例,不管是洪承畴本人,还是朝堂上的其他大臣,或者说崇祯皇帝,都得好好掂量掂量那么做的结果。
所以,思来想去之后,杨振没有急于找人处理这个隐忧,而是将它暂时搁置在了一旁,转而专心打理起了眼前的军务来了。
在怀顺王耿仲明殒命、威化岛清营被攻克的那天晚上,威化岛上的几座营盘之中,南端的宋国辅、石明雄二人各率所部起义投诚。
他们两个人虽然都是甲喇章京,但是战后点验,他们两部兵马合在一起,剩下不足一千一百人。
其中宋国辅所部稍微多一点,剩下六百余人,而石明雄所部,已不足五百人。
至于岛上中军大营耿部嫡系正黄旗汉军兵马,则是大部被杀,小部逃窜,还有一部分成为了俘虏,约有四五百人。
这四五百人,杨振原本有意将他们一分为二,直接分给宋国辅和石明雄二人作为补偿。
但是与耿仲明嫡系人马嫌隙很深的石宋二人,宁愿接收怀顺王部兵马从和宁国捕获的朝人壮丁来弥补各自的损失,都不愿意接纳这些属于耿部嫡系人马的俘虏。
相反,石宋二人一致建议杨振,应当将这些人全部处决。
然而杨振却觉得,若是将这些人全杀了,等于是断了今后继续策反八旗汉军其他人马的路,所以他犹豫再三没有答应。
当然了,杨振不杀这些人,却也并不意味着他会白白养着这些人,更不可能让这些人在自己的军中吃闲饭。
而且,既然石宋二人都嫌弃他们,认为他们不会忠诚效力,因而不肯收编他们,那么杨振自然也不会冒险将他们安插到其他团营哨队之中。
既然这样,那就只好将他们打入苦役营服苦役以观后效了。
于是,在仇震海的建议之下,最后杨振将这些人跟张臣他们从城西济尔哈朗大营里俘虏的二百多清虏真鞑子以及六百多朝人仆从军,合并到一起,重新设立了第四牢城营。
同时任命石明雄出任第四牢城营的参将统带官,并让石明雄所部四百余人剪掉辫子,充任第四牢城营的官弁、领队与监工,叫他们归属仇震海调度指挥。
石明雄及其所部人马与耿仲明的嫡系有很深的恩怨,同时耿仲明之死,又跟石明雄所部人马的哗变息息相关,相信他们彼此会相处“愉快”的。
杨振对此充满信心,同时也十分放心。
当然了,眼下摆在杨振面前亟待处理的军务,可不仅仅是这一点,耿仲明的意外身死以及济尔哈朗仓皇撤离,也给杨振留下了数以千计的人口牲畜以及堆积如山的各种财货物资。
这些东西都是他们从鸭江以东和宁国抢掠来的,千里迢迢往返,辛辛苦苦运回,到现在几乎全部落到了杨振所部兵马的手里。
这些人口、牲畜需要分配安置,堆积如山的粮草军械财货物资,需要清点统计,需要运入城中,落袋为安。
甚至包括当初在城东炮战之中,那些被击毁的以及没被击毁但是被冻实在江面冰层上的清虏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不管堪用的、不堪用的,也都需要清理出来,运回城中。
其中堪用的,重装一下炮架车轮,或者直接固定在城头炮台之上,继续使用。
已经被击毁的,开裂不堪用的,留着将来化了,重新熔铸成新的炮管,总之不能浪费了那些铜铁料材。
而除了这些当务之急以外,已经率军守在镇江堡城好几个月的杨振,也该考虑返回金海镇的大本营旅顺口去了。
第八九三章 善后
毕竟,杨振作为金海镇之主,他也不能长期离开自己的根本之地。
但是杨振要想放心地离开镇江堡,率领征东军的主力返回旅顺口去,肯定也不能拍拍屁股说走就走。
至少在离开之前,杨振必须得将镇江堡城一带的军务防务安排明白,比如留守镇江堡的主将人选,比如留守镇江堡及其周边地区的人马队伍等等,都要安排妥当了才行。
杨振率军历经数月,屡经大战,好不容易打下来的镇江堡城,可不能因为他的离开,而重新落入清虏的手中。
虽然镇江堡的得失,已经无关乎整个金海镇的生死存亡了,但是能否将这个地方牢牢掌握自己手中,却直接关乎着金海镇的未来成长。
对杨振来说,甚至对整个金海镇来说,镇江堡就是一个牢牢钉在清虏大后方的钉子,而且是钉在清虏八旗棺材板的第一颗钉子。
一方面,从对清虏作战的战略角度来说,这个地方位置优越,正好卡在从海上乘船进入鸭江航道以及从金海东路庄河堡城北上的水陆通道交汇之处。
如果能将此地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就算杨振只是留驻兵马坚守城池,并不出兵深入清虏腹地,对清虏来说,也仍然是一种强有力的牵制。
只要金海镇的兵马牢牢占住了此地,那么清虏就永远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毫无后顾之忧的进兵辽西,或者进兵大明关内腹地了。
另一方面,从杨振经营金海镇的角度来说,只有占住了这个地方,金海镇的未来才是明朗的,才有继续成长壮大的无限空间。
首先一点,金海镇的兵马占住了镇江堡城以后,实际上就等于是卡死了鸭江主航道的进出口。
同时也就等于是卡死了清虏在鸭江上游兴建船厂,重建水师,然后出兵金海镇后方的最后机会。
杨振并不担心清虏伪帝黄台吉会在辽河下游,或者在辽河口等地兴建水师。
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辽河口靠着海,位置也很优越,也算是兴建水师的好地方。
但是那里的条件,却远没有鸭江口内的条件优越。
一者,辽河口附近都是平原或者沼泽地带,并没有充足的、可以用于造船的巨木硬木等上好木料。
相反,这种适合打造海船的巨木,在鸭江中上游两岸的深山老林里却遍地都是,而且采伐之后,可以就近投入江中,汇流到下游船厂。
而这样的条件,辽河口并不具备。
二者,那里地处辽东湾最北部,到了冬天结冰很早,到了春天融冰又比别的海域晚。
这样的情况,在以往时候,比如在杨振移防金海镇之前,可能并不致命。
但是现在,当金海镇已经崛起,而且金海镇的各路水师战船,已经掌握了辽东湾内的制海权之后,清虏伪帝黄台吉若想在辽河口大兴水师,就只能是痴心妄想了。
他投入多少就会损失多少,不管他投入多大,到最后都将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所以,就此而言,光是为了堵死清虏在鸭江中游打造战船兴建水师的出路,就已经值得杨振大动干戈占领镇江堡城了。
当然了,对金海镇的未来成长来说,除了安全,杨振还希望借此拓展出更大的生存空间来。
他希望占有更多适宜开垦耕种的土地,希望安置更多从关里渡海北上的失地流民。
而金海镇的兵马只要牢牢占住了镇江堡,实际上也就相当于彻底占领了镇江堡以南以及鸭江以东大片沿海地区。
所以说,一个小小的镇江堡城,在金海镇与清虏伪帝黄台吉的博弈之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
如果不能把这里的防务以及春天到来后就将推行的移民屯垦事务提前布置好安排好,杨振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离去。
正因为如此,为了安排好这些事情,杨振在见过仇必勇之后,在了解了辽西各方面情况之后,很快就从镇江堡派出了信使,分别前往岫岩堡、庄河堡传令。
杨振叫祖克勇、俞亮泰安排好岫岩堡、庄河堡的防务以后,尽快带沉器成、林庆业他们前来镇江堡议事。
同时,杨振也没有忘了叫柳林派人,前去联络他的亲家,也就是坐镇平壤府城的和宁国北方二道兵马都元帅沉器远。
杨振从许廷选的转述之中,已经大体知道了李朝国变的许多事情,同时也知道沉器远在黄台吉面前积极响应剃发易服的命令,从而保住了他在新的和宁国中的地位,并且在黄台吉的钦点之下出镇平壌城了。
虽然杨振不知道沉器远因为什么缘故或者出于什么考虑,到现在为止都没有派人前来和自己联系,但是杨振接下里的许多部署却离不开沉器远的配合。
所以不管沉器远心里是怎么想的,杨振都得跟他尽快取得联系。
而且说实在的,事已至此,杨振也不怕沉器远不配合自己。
在眼前的情况之下,沉器远除了配合自己,除了跟自己进行更深的绑定之外,他已经无路可走了。
包括死心塌地效忠清虏这一条路,他也已经走不通了。
虽然他积极响应了清虏伪帝黄台吉的剃发易服之令,貌似给黄台吉留下了还算不错的印象,但是只要他暗中保护柳林、林庆业等投明大臣家卷的事情暴露,他就是死路一条。
所以,在目前情况下,他唯有继续跟自己合作,甚至唯有跟自己牢牢绑定在一起,他才有未来可言。
就这样,杨振派出了几路信使之后,一边思考着今后镇江堡周边的防务安排,一边等待着被他传唤的几个主要将领的到来。
而对杨振心中的隐忧毫不知情的镇江堡守城诸将,则因为从仇必勇那里了解了清虏伪帝黄台吉撤兵的原因,都知道镇江堡眼下已是稳如泰山,一时间军心士气更加大涨起来。
上上下下都是喜气洋洋的,干什么事情劲头都很足,什么打扫战场了,盘点缴获了,整修城防了,扩建仓储了,干得是热火朝天。
因为对他们当中的很多人来说,现在镇江堡这边的仗打完了,接下来就该是论功行赏了。
而眼下,正是他们在杨振面前卖力表现自己的最后机会。
这个时候再不好好表现,再不趁着拿下了镇江堡城,打退了清虏围攻这样的机会往上进一步,下一个这样的机会谁知道在哪里呢。
包括投诚之后始终没有得到明确任命的宋国辅,也早早割掉了辫子,剃成了和尚头,日日奔走于仇震海、金玉奎、杨珅等人跟前,一边竭力效劳,一边请托这些人帮着向杨振递话。
从仇震海、杨珅那里,杨振也了解到,宋国辅以其所部兵马善用火炮,所以希望能够编入征东军的炮兵团营下面,成为一个继续使炮的营头。
但是对于这一点,杨振始终没有想好,尚未下定决心,所以也就迟迟没有召见他,没有对他作出明确的安排。
杨振之所以没有下定决心,不全是因为宋国辅及其所部人马尚未获得杨振完全的信任。
事实上,像石明雄、宋国辅这样反正归来的二鞑子,今后除了追随杨振之外,除了效力于杨振之外,他们已经没有其他什么出路可走了。
尤其是清虏那边,石明雄、宋国辅及其所部人马,已经完全没有回头路可走。
所以,至少在辽东清虏大后方的战场上,杨振并不担心他们会突然背叛自己,重回到清虏那一边去。
其实,眼下杨振考虑的更多的是,自己率军离开以后,镇江堡的城防以及附近地区的防御问题。
杨振一旦离开镇江堡,势必要带走征东军的几大主力团营,其中尤以杨珅的炮兵团营最为重要。
如果将宋国辅及其所部人马收编到了征东军的炮兵团营之中,那么下一步自己离开镇江堡的时候,他们要不要跟着走呢?
如果他们跟着征东军炮兵团营一起离开镇江堡,那么镇江堡城的守卫问题怎么办?
杨振现在已经看得很清楚了,时至今日,自己一方依托坚城进行防守作战,离不开重炮队伍。
当然,攻城也是一样。
攻城一方若无足够的重炮,必将在坚城之下遭受巨大的伤亡。
而守城一方若无足够的重炮,再坚固的坚城最后也终将不保。
所以,杨振心中有意要在自己离开镇江堡的时候,给这个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方,留下一支善于使用重炮的重炮队伍。
一方面,自己离开此地之后,如果济尔哈朗或者其他清虏大军卷土重来,镇江堡有一支重炮队伍,也足可以自保。
另一方面,将来自己重来此地,对清虏大后方开启大规模进攻的时候,留在这里的重炮队伍,也可以继续发挥作用,也免得自己带着过多的重炮队伍千里迢迢长途跋涉。
毕竟,每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三四千斤的重量,在近海皆冰封无法通航大船的情况下,在没有通衢大路的辽东半岛东海岸,南下或者北上,都十分困难。
而杨振打算留在镇江堡城协助守城的重炮队伍,就是宋国辅的重炮队伍。
如果现在将他们编到了征东先遣军的炮兵团营下面,那么将来还要朝令夕改,将他们调出炮兵团营,甚为不便。
也因此,对于宋国辅及其所部的安排,是杨振对今后镇江堡这边一系列安排当中的一个,在他把整个问题理清楚之前,是无法单独给出具体任命的。
不过,这一天很快就到来了。
崇祯十四年正月十五的上午,不仅祖克勇、俞亮泰、沉器成、林庆业各带卫队结伴来到了镇江堡城,而且远在平壌府城的沉器远派出的使者队伍,也跟随柳林派去联络的信使,赶到了镇江堡外。
第八九四章 安东
他们这几支队伍,当然是掐这日子赶来的。
俗话说,不到十五都是年,意思是不过正月十五,就都可以算得上是在过年。
他们这些人要么是杨振的麾下,要么是杨振的盟友,过年的礼节自然不能落下,现如今既然已经错过了初一,那就不能再错过十五了。
所以,不管距离镇江堡城有多远,既然得到了镇江堡之围已经解除的消息,那就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正月十五这个日子了。
祖克勇所在的岫岩堡,以及俞亮泰、沉器成、林庆业等人所在的庄河堡,当然距离镇江堡城更近一些,按理应当早到一点。
但是如今的岫岩堡,正处在金海东路防御多尔衮两白旗盖州驻军的最前沿,不安排好防务,祖克勇也不敢轻易抽身离开。
而庄河堡那边,则是因为一行人要等待林庆业率领船队从海洋岛的方向返航归来,耽误了几天的时间。
年前那次俞亮泰、林庆业他们从江华湾内以及从平壌西海转接到海洋岛暂安的人口,有点太多了。
而小小的海洋岛上,原本只有一个三百户种植番薯的岛屯,能够提供给避难人口的粮食补给十分有限。
几千口人暂安在海洋岛上,短时间可以支撑,但是时间一长,吃的喝的方方面面都出了问题。
在岛上屯垦的岛民辛辛苦苦种植出来的番薯以及其他粮食,自然不可能白白提供给前来避难的朝人。
而俞亮泰领着人马上岛的时候,自然也不能刻薄自己辖内的屯户,所以便叫屯丁们在岛上辟地为集市,跟前来避难的朝人交易。
一开始,俞亮泰在那里坐镇的时候,物价受到了平抑,彼此双方都能勉强接受。
可是俞亮泰他们大队人马一走,物价立马飞涨,到了年关的时候吃的喝的更是连涨了好几倍。
最重的是,好几千人的消耗,已经让小小的海洋岛上屯户们的储备见底了,吃的喝的有价无市,不涨价也不行。
这样一来,隶属金海东路的岛上屯户们,与前来避难的朝人之间嫌隙渐深,冲突不断,过年期间接连发生了好几起打架斗殴事件。
虽然双方都比较克制,没有发生打死人的事情,但是再不将留驻在海洋岛上的朝人撤走,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孰难预料。
消息传到庄河堡城以后,俞亮泰与沉器成都很生气。
为了维持双方的友好关系,两个人都声称要处死自己一方带头闹事的人群。
但是他们也都知道,出了这样的事情,双方处死多少自己人都没有用,最主要的,还是解决粮食补给的问题。
而海洋岛地处大洋深处,粮食物资补给十分困难。
于是,俞亮泰跟沉器成等人商议了一番之后,双方一致认为,应当尽快将留住在海洋岛上的大批朝人迁往金海东路的岸上安置。
就这样,俞亮泰、沉氏兄弟最后委派了林庆业率领朝人船队紧急赶往海洋岛转移岛上朝人去了。
由于杨振点名要让林庆业一同前来镇江堡城议事,所以俞亮泰和沉器成只能等待林庆业船队归来。
崇祯十四年正月十四日午后,林庆业率领船队载着海洋岛的朝人抵达了石城岛,未及上岸,便得到杨振召集他们赶赴镇江堡议事的消息,然后就跟俞亮泰、沉器成的队伍匆匆北上了。
当天夜里,他们在洋河口的孤山子墩堡遇上了早他们一步抵达彼处歇脚的祖克勇一行,于是两队并作一队,于次日一大早再次出发,当时上午抵达了镇江堡城下。
不过他们抵达城下的时候,杨振不在城中,而是带着仇震海等人,前往镇江堡城西南方向十里外的镇江山一带,勘察镇江新堡的选址去了。
现在的镇江堡城虽然滨江而建,有其不可替代的水路优势,但是其城池规模相对狭小,且整体地势较低。
杨振很想将现有的镇江堡经营成一座坚不可摧的敌后雄城,但是眼下这个位置并不是最佳的选择。
一来,这里的位置,距离北边清虏控制的区域太近了一点,显得过于突前了一点。
二来,这里的位置,距离西南方向的岫岩堡以及庄河堡,也都太远了一点,难以形成互为犄角的态势。
当然了,现有的镇江堡虽然滨江而建,但是这里距离鸭江口,还是稍微有点远了。
单纯将它作为与北边清虏对峙的最前哨,当然没有问题,但是杨振不能不给未来的镇江堡防御留个后手。
如果杨振本人带着征东军的主力兵马在这里坐镇,那他自己当然能够放心。
可是一想到自己率领征东军主力兵马离去后的形势,杨振就不由自主地有点担心重蹈当年毛文龙的覆辙。
杨振早就看中了镇江山一带,也即几百年后的锦江山一带的地形地势。
之前他曾经派遣安应昌率领忠义归明军前去镇江山一带扎营立寨,但是未过多久清虏大军即前来反攻镇江堡了,杨振只得撤回了安应昌的人马。
现如今清虏终于退了,镇江堡周边暂时又太平无事,杨振就又想到了镇江山的营盘,于是带了仇震海等人前去勘察。
同时也是趁着这个机会,杨振将自己立足北边旧堡城、经营南边新堡城的想法,说给了仇震海等人,仇震海自是满口答应。
杨振带仇震海等人前来镇江山勘察地形的时候,刻意留下了张臣在城中,没有带张臣前来,意图已经非常明显。
那就是杨振离开以后,镇江堡及其周边的军务防务以及屯垦事务,已经准备交给仇震海来负责了。
也就是说,仇震海即将成为镇江堡这里的总兵官。
在军中打熬多年的仇震海,期待这一刻已经很久了。
因此,不论于公于私,对于自己侄女婿的想法,自然是毫无异议。
再者说了,在旧城南面地势更加优越的镇江山一带营建新堡城,对于将来长久坚守镇江堡,也是极为有利的一个做法。
即使再赶上这样酷寒的严冬,江面封冻,海面封冻,自己镇江堡旧城内的守军也算有了一条后路,不至于再像自己的侄女婿这样被迫搞出一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策略。
而且以自己的威望或者说实力,真要学自己的侄女婿搞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打法,恐怕弄不好反倒要坏了大事。
也因此,仇震海对于杨振所说的在更靠近鸭江口的镇江山一带营建新堡城的事情相当上心。
崇祯十四年正月十五一上午,杨振领着他所属意的留守镇江堡的仇震海一行人,在镇江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跑了一圈,最终作出了在镇江山面向鸭江一侧的东麓,依山就势营建新堡城的决定。
同时也将新堡的名字定了下来,直接将其命名为安东。
杨振这边将新堡的选址刚定下来,镇江堡城里的张臣恰好派了人过来,报说金海东路协守总兵官祖克勇、副将俞亮泰以及沉器成、林庆业等人,已经抵达镇江堡城外。
等他带着陪同勘察地形的仇震海一行人回到镇江堡西门,又听柳林柳兵使派往平壌城的使者也回来了,而且还带回了沉器远那边的使者。
大喜过望的杨振,立刻快马加鞭赶回了城中的征东将军行营。
而此时的征东将军行营辕门外,早已聚齐了城中各路人马的主要将领。
他们一见杨振策马行来,立刻齐刷刷地单膝跪地行礼。
“卑职恭喜都督,贺喜都督!都督拿下镇江堡,从此我金海镇进足以攻虏腹心,退足以羽翼后路,可以立于不败之地了!”
行营辕门外,迎候的人群中站在最靠前的祖克勇,见了杨振的面儿,立刻正了正衣甲盔帽,朝着杨振见礼,同时说道:
“而且,从此以后,我东路方圆数百里之沃野,可以一举变为良田,足够安置移民十数万之众了!他日平灭清虏,当自此始也!”
“是啊都督,十万清虏大军,面对都督万余人镇守的镇江堡,不仅损兵折将,最终铩羽而归,以此神武神威平灭清虏,已经是指日可待的事情了!”
紧跟在祖克勇身后的沉器成,一边屈膝下拜,一边接过了祖克勇的话头,直接奉上了更加肉麻的恭维话。
其实正月初七夜的混战结束之后,镇江堡内的诸将也都认识到了他们此战的意义之重大。
但是经历了前后几次大战的镇江堡内诸将,对于胜利已经有点习以为常了,并没有像身在局外的这些人这样,一见杨振就满是热情洋溢的马屁话。
不过,此时他们站在外围,看着这些人的表现,一个个人的脸上都是乐呵呵的,满是一种与有荣焉的自豪神情。
那神情彷佛是在说,镇江堡守城之战是老子们跟着杨都督打的,与你们这些人无关。
“呵呵,祖兄弟、沉先生你们远来辛苦,免礼免礼,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杨振下了马,连忙上前,满脸欢喜地将跪在最前面的祖克勇、沉器成连忙扶起。
“祖兄弟你率军夺下岫岩堡,迫使多尔衮连连后撤盖州城,不仅为镇江堡这里分担了压力,而且也牵制了多尔衮两白旗的兵力,同样可喜可贺!”
杨振将二人扶起以后,先是将祖克勇夺取岫岩堡的功劳给予高度的评价,然后转向了沉器成,笑着对他说道:
“沉先生,你是忠义归明军的总监军,之前江东义、定、安、平诸城失陷,你能收拢义兵义民,率众来归,同样功不可没!”
“都督过奖了!都督过奖了!”
“都督之言,沉某愧不敢当!”
面对杨振的高度评价,祖克勇连声回答说过奖了。
而沉器成则是苦笑摇头,满脸羞愧地回答说自己愧不敢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