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四章 示弱
“都督,既然江面上已可走马,要不要卑职立刻率部出城,将他们截杀?免得他们将咱们水师已经撤离的消息带回去!”
“不必了,江面既已封冻,他们随时可以从上游过江迂回过来,咱们水师撤离的消息又能瞒得了多久?你们在此守好城池就可以了!”
面对安应昌等人的请战,杨振再次予以拒绝,在他看来,截杀一支仅有数人的哨探小队,纯属无用之功。
对于这次镇江堡守卫战,杨振早有自己的打算,这场镇江堡守卫战绝不仅仅是守住这个城池而已。
甚至可以这样说,为了达成另外一个目标,杨振宁肯暂时放弃这个镇江堡城。
这个镇江堡所处的位置,与以前坚守过的松山城截然不同,它处在清虏后方与朝人之间,且与朝人北方的城池只有一江之隔。
之前江阔水深,清虏大军没有船只,无法轻易过江,只能将围攻的重心放在自己的身上。
现如今鸭江已经结冰,曾经可以制约清虏骑兵的天堑,已经变成了通途。
或许过不了多久,清虏大军就会在严寒缺粮的情况之下,分兵过江,去劫掠江东各州府的朝人。
到那时候,才是自己出兵发力的最佳时机。
对于清虏大军下一步分兵过江东去掳掠朝人这个可能,在杨振的内心深处,其实是乐见其成的。
清虏伪帝黄台吉一门心思想着要通过几封书信除掉杨振,达到其借刀杀人的目的。
但是他可能做梦都没想到,在杨振的设计之中,黄台吉自己也会成为杨振准备借刀杀人的那把刀。
当然了,杨振也希望鸭江以东义、定、安、平等州府郡城聚众反清的朝人兵马,能够多坚持一些日子,不要太不扛揍了,最好是能够给将来过江东去掳掠的清虏造成一些损失。
杨振内心这样的想法,或许有点腹黑,或者有点不太仗义,但是考虑到几百年后东邻偷国棒子们的各种作为,杨振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却说杨振吩咐完仇震海、安应昌等人守好城池之后,很快就下了东门瓮城,打马回了征东将军行营。
等他进到行营院里的时候,张臣和李禄两个人已经在行营二堂议事厅内等着他了。
“都督,找到了,张天宝他们在西城墙内积雪下又找到了同样的两封书信,卑职跟张副将一并看过了,跟之前烧掉的一模一样。”
张臣、李禄一见杨振回来,立刻站起来见礼,而李禄则迫不及待地向杨振报告了他们的新发现。
“张国淦在西城头上也找遍了,没有其他发现。张天宝手下的掷弹兵也找遍了西城墙内的每个角落,卑职与张副将认为,可能只剩这么两封了。都督——还要再看一看吗?”
“不必看了,直接烧掉即可。”
对于李禄这个有点莫名其妙的问话,杨振一边脱下貂裘大氅,一边不假思索地予以拒绝了。
不过等杨振说完了话,转眼却看见张臣和李禄二人站着没动,而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心中疑惑,当下呵呵一笑,转身在室内的一张榻上坐下,随口问道:
“怎么,难不成你们两个有什么想法不成?”
“不,不,不,卑职等人,绝对没有任何投降清虏的想法!”
面对杨振看似不经意的随口一问,张臣和李禄吓了一跳,当即语气坚决地予以否认,同时李禄补充说道:
“是这样,都督之前不是一直担心清虏大军只围不攻,旷日持久,硬生生困死咱们么?恰好方才卑职二人在此等候都督的时候,张副将跟卑职说起了一个怒而挠之的计策。
“卑职以为,清虏伪帝黄台吉既有招降都督之意,咱们不如趁此机会实行一下,看看能不能激得清虏伪帝黄台吉不顾一切前来攻城。”
“哦?什么怒而挠之?怎么个怒而挠之?”
杨振当然知道李禄和张臣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他们肯定不会在明知自己不会投降的情况下还要劝说自己考虑黄台吉的招降条件。
但是杨振的确也没有想到,他们两个会从眼前的招降书信上找到什么破局的办法。
毕竟连他自己到现在都还没有想出来,自己应当如何利用清虏伪帝黄台吉尝试招降自己这件事来个将计就计。
所以此时他一听李禄的说法,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但是那个念头如同火花一样一闪即逝,没有能把握到。
“所谓怒而挠之嘛,呵呵,卑职昨夜回去辗转反侧,无法入睡,读了几页兵书,恰好看到这么一段话,叫作兵不厌诈,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
“怒而挠之”的想法,既然是张臣想出来的,当然得由张臣自己站出来解释了,所以杨振询问的话音一落,张臣就站出来对杨振说道:
“兵书说,彼将刚忿,则辱之令怒,志气挠惑,则不谋而轻进。以卑职的理解,大意就是,要想让敌人不谋而轻进,不惜死伤也要强攻咱们这座坚城,那就要羞辱他,激怒他,说起来也算是激将法的一种了。”
“哦,你的意思是说——”
张臣的一番解释,让杨振终于把握到了之前脑海中一闪而过的那个念头,所谓“怒而挠之”,不就是要像去岁做的那样,将自己俘虏的清虏和硕豫亲王多铎等一干王公大臣关押在松山城内,然后引得清虏大军不惜死伤围攻松山城吗?
就在杨振已经有些恍然大悟之际,张臣那张枯树皮一样坚毅粗糙的脸上,登时绽放出了笑容,只见他接着对杨振说道:
“清虏大军若只围而不攻,也不跟咱们接触,那么咱们一时半会儿还真没什么法子。但是现在清虏伪帝黄台吉既然仍有意招降都督,那不如将计就计一番。
“都督可以假意表示对清虏的招降意有所动,但是担忧清虏赦免都督前罪乃是虚言,趁机让黄台吉本人亲至城下,或者派几个宗室重臣,入城前来商量归降的条件。
“然后趁此机会,袭击黄台吉本人,或者当众处死黄台吉派来招降的重臣祭旗,呵呵,如此一来,卑职不信清虏不怒,不信他黄台吉继续稳坐中军帐不来攻城!”
张臣对自己的想法,越说越有信心,而且说完了这些以后,他见杨振面带笑容,冲自己频频点头,显然这个别样的激将法十分认可,于是又赶紧补充说道:
“当然了,卑职所说的这些东西,都只是大略而已,具体实施起来,肯定要复杂的多,一个弄不好,就会被清虏识破。
“以卑职之见,对于清虏伪帝黄台吉的招降书信,都督决不能太快给予回应。无论如何,也得等他们能把镇江堡城围死了,然后再打上一阵再说。”
对于张臣最后的这些想法,杨振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一边上的李禄已经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了,只听他说道:
“是啊都督,我们借口要知道清虏招降的诚意,清虏那边必然也很想知道都督归降的诚意。如果咱们很轻易的就跟他们联系了,那以清虏之狡诈,恐怕一眼就识破了。
“而且光是怒而挠之也不行,一旦清虏伪帝黄台吉发现上当受辱,怒而来攻,咱们也得守得住才行,否则的话,那就真是,真是弄巧成拙了。”
“很好,非常之好,哈哈,我已经知道你们的想法了。总的来说,怒而挠之,引敌来攻坚城,就是我们接下来的灭敌之策了。”
张臣和李禄一直犹如杨振的左膀右臂一样,时至今日他们能够自己想到这样的谋略,也让杨振非常高兴,或许此战过后,他们就可以代替自己镇守一方独挡一面了。
所以,杨振先是毫不犹豫地将怒而挠之引敌来攻作为接下来的对敌方略,随后紧接着补充了一句:
“但是,咱们在怒而挠之,引敌来攻之前,先要做到隐真示假,示敌以弱,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
“所以,传我的命令下去,三日内,只要清虏大军没有发动大批步兵冲城,那就任由他们炮击也好,围城也罢,我们各营守军一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正兵休整,辅兵上城,任清虏大军示强施为去吧。”
“卑职明白!”
“卑职遵命!”
张臣、李禄见杨振不仅认可他们的建议,而且全盘接受了他们的建议,两人高兴不已,一起领了命令,前去传达去了。
至于杨振手拿着他们二人留下的新找到的黄台吉招降书信,对着上面已被雪水打湿,有些模糊了的“大清皇帝致金海伯杨振之书”一行字,看了又看,一系列想法从脑海里冒了出来,与此同时他的嘴角也浮现出了笑容。
要想真正触怒黄台吉,光是骗进来几个黄台吉身边的宗室重臣,或者诱杀他几个亲信谋士,是不够的。
对黄台吉这样的人来说,什么样的宗室重臣,或者亲信谋士,比得过老礼亲王代善,比得过他唯一成年的长子和硕肃亲王豪格?
这两个人虽然不是杨振亲手所杀,但是他们的死,杨振是脱不开关系的。
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黄台吉仍然想着通过赦免杨振的前罪,然后封王爵,嫁皇女的办法招降杨振。
由此可以看出,什么宗室重臣了,什么亲信谋士了,在黄台吉的心目中,并没有多么重的地位,诱杀他们,很可能并不足以让黄台吉不顾一切疯狂报复自己。
那么,这个清虏伪帝黄台吉有没有什么绝对不可触碰的逆鳞呢?
当然是有的,而且恰好杨振非常清楚地知道黄台吉的逆鳞在哪里。
而这一点,也正是杨振这个穿越客在这个异时空的世界上拥有的为数不多的一点优势了。
第七九五章 冰城
三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而在这三天里面,清虏大军的作为,就如同杨振、仇震海等人料想的一样。
十月二十日上午,清虏派出的哨探小队,纵马驰过鸭江已经结冰的主航道,登上了威化岛,从北向南查勘了岛上地形。
十月二十一日清晨,数以千计的清虏骑兵,于严寒之中,护送了一门接一门的重炮以及大批厮卒阿哈,从镇江堡以北的江面踏冰南下,出现在了威化岛上。
到了当日午后,北风卷着散碎的雪在江面上呼啸来去,天气愈发寒冷,而清虏的重炮阵地,也一如杨振他们担心的那样,在威化岛的南端西侧一处遥对着镇江堡东城墙的地方布置好了。
在清虏布置重炮阵地的整个过程之中,金玉奎只开了一炮,测试了一下自己城头大炮的射程,校正了一下炮口的朝向,然后就按杨振的指示,没再开炮了。
但是对于镇江堡城头上的这份“善意”,在威化岛上完成了重炮阵地布置的清虏怀顺王耿仲明却一点也不领情。
当日下午未时前后,威化岛南段西侧的清虏正黄旗汉军重炮阵地,就开始轰击镇江堡的东城墙了。
威化岛上轰隆隆的炮声,一直响到了当日夜幕降临时分才停止。
持续的重炮轰击,在镇江堡的东城墙留下了一个又一个巨大的弹洞和弹坑。
但是正如仇震海先前所预料的那样,位于威化岛上的清虏重炮射程,尚不足以越过城头打入城中。
而金玉奎在城头上打出的那一炮,虽然没有打中清虏的重炮阵地,但却打到了威化岛上。
这个情况,又使得清虏怀顺王耿仲明心有顾忌,不敢轻易将他的重炮阵地继续前移。
就这样,当天入夜之后,清虏分兵在威化岛上搭建的营寨初成,耿仲明随即收兵,运了重炮入营驻扎。
当天夜里,杨振麾下各部将领之中,有不止一人请求率部出城,去偷袭威化岛上的清虏营地,但是都被杨振拒绝了。
从金玉奎那里,杨振已经得知,黄台吉原来信任的正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自从去年率部攻打松山城失利之后,就已经靠边站了,如今主持清虏正黄旗汉军事务的,是入籍清虏正黄旗汉军的怀顺王耿仲明一系。
这个耿仲明,杨振自然没见过其本人,但是来自后世的他却知道,此人一向以狡猾多智闻名,眼下初来乍到屯兵威化岛,岂会不防着以擅长劫营闻名的杨振出兵偷袭?
事实的确如此,当天夜里杨振没有出兵偷袭威化岛清虏营地,令耿仲明及其部下心中直骂娘,也让清虏正黄旗螨洲固山额真瓜尔佳图赖非常不爽。
因为当天夜里,白日里忙活了一天的正黄旗汉军耿仲明所部人马回到营里之后,就收到了鞍不离马,甲不离身,枕戈待旦,随时出击的命令。
这个命令,是奉旨节制威化岛诸军的清虏正黄旗螨洲固山额真瓜尔佳图赖下达的,但是下达这个命令的建议,却是耿仲明提出来的。
结果杨振根本没有派人出城去劫营的打算,加上夜里冰封的江上风更大,也更冷,把一宿都在严阵以待等待杨振劫营的威化岛清虏大军冻得够呛。
至于一些衣着单薄的厮卒阿哈,当天夜里直接冻死在了岛上。
包括亲自率领数千清虏正黄旗阿礼哈超哈,即骑兵,埋伏在在威化岛清虏营地以北树林子里的瓜尔佳图赖,也差点没冻死在野外。
所以,到了十月二十二日清晨天亮以后,威化岛上的清虏重炮重新来拉了出来,就像是报复一样,从早到晚几乎毫不停歇地轮番轰击镇江堡东墙,打得东墙土石飞溅遍体鳞伤。
尤其是曾经被炸塌过又修复起来的那段,被连续击中了几次以后,墙体松动,墙上扑扑索索地往下掉落土石,吓得防御此处的朝兵守城士卒,几次大呼小叫着“逃离”城头。
好在当初修补这段城墙的时候舍得用料,墙体内虽然不是混合了米汤的夯土层,但却纵横架构了许多层原木,然后填充了土石夯实,再外包以青砖条石砌成。
此时墙体外面的墙砖被击碎,一些填充的土石松动脱落了,但是内里的木架构,却不会轻易垮塌,竟然硬撑到了有一个夜幕降临。
当天晚上,镇江堡东墙出现的危险,被柳林等人再一次报告到了杨振那里。
而杨振给出的解决方法却极为简单,只是让人从征东将军行营后院的一口深井之中,打了一桶水上来,然后当着诸将的面,泼在了后院的墙体上。
只是片刻之后,被水泼过的墙体外面就结成了一层冰,就如同披上了一层坚甲一般。
“呵呵,本都督之所以一再说不要慌张,不要慌张,只要清虏大军不派步兵冲城,我们就不必忙着反击,原因就在于,清虏在天气如此严寒的情况下攻城,实际上对我们是有利的。”
虽然杨振在演示了泼水成冰之后,负责镇江堡东西城防御的主要将领们,都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但是他仍然没有放过这个公开教学的好机会。
“我们身在城中,地下井水,取之不竭,天气严寒我们可以泼水成冰,轻轻松松给城墙披上一层冰甲,我们城头也有重炮,可以保证清虏重炮打不进城内,如此一来,清虏光是轰击城墙有用吗?
“就让他们继续轰击城墙吧,你们只需要用泼水成冰的办法修复城池即可。反正我们城内有的是水井,而他们又能炮击多久呢?
“按照现在这样的规模,充其量再轰上十天半拉月,他们就该考虑考虑弹药补给的问题了。到那时,想必他们军前的粮草,也该消耗的差不多了吧。”
当然,杨振的心里还有一些没有明说出来的话,那就是,到那时候,清虏伪帝黄台吉就只剩下两个选择了。
一个是继续尝试招降自己,并且得派出重臣或者心腹进一步彰显诚意,而不可能再凭一封或者几封书信就招降打发自己。
另一个则是大举分兵,分出大批兵马踏冰过江,去江东朝人那里掳掠粮草人畜以为己用。
不管在这两个选择之中,黄台吉选择了哪一个实施,杨振的机会就都来了。
至于镇江堡会不会在清虏重炮持续的轰击下陷落,如果说杨振以前还在担心的话,那么发现镇江堡内的井水都温热的,不仅不会结冰,而且可以泼水成冰之后,他就不担心了。
至少在崇祯十四年的春天到来之前,他是不担心的。
镇江堡的位置,处于后世丹东的振安区一带,那里地热资源丰富,温泉很多,地下水的温度远远高于地表。
所以即使最寒冷的冬天,也很少出现地下水结冰无法使用的情况。
这一世,镇江堡在落入杨振之手以前,是清虏镶蓝旗等八旗旗营驻防的螨城,城中许多八旗贵人院落里面,都挖有不止一口取水的深井。
虽然城外护城河和鸭江的水面,都已结冰,但是城内水井里的井水,却完全没有要结冰的样子。
而这个情况,也是杨振这几日在清早叫人打水洗漱的时候,才发现的。
这个发现,让以往并没有怎么见识过古老水井的杨振,感到格外的惊喜。
同时也让他对于守住镇江堡城不失,也更加充满了信心。
杨振将自己的所谓发现,告知诸将之后,原本并未往此处深思的诸将,很快就意识到了严寒对自己守城一方的好处。
当天夜里,东西城守将们立刻指挥起麾下的将士们行动了起来,根本不用杨振现场指挥,他们就举一反三地学会了用水来修复城墙。
整个夜晚,镇江堡受损严重的几处城墙上灯火通明。
运水上城的车马连绵不绝,一桶桶水泼在受损的外墙上,最后结成一层层的冰。
当夜注意到了镇江堡城头异动的清虏哨骑,立刻将消息报告给了各自的章京,然后一路报到了负责指挥炮击西城墙的济尔哈朗、孔有德那里,以及负责指挥炮击东城墙的瓜尔佳图赖和耿仲明那里。
到了第二天清晨,天一亮,济尔哈朗、孔有德,以及瓜尔佳图赖和耿仲明亲临炮阵前沿查看,一看之下,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
那一处处原本已经被他们持续多日的炮击,打得遍体鳞伤布满弹坑的墙体,竟然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堵堵冰墙。
一想到这其中的前因后果,分处在镇江堡东西两线重炮营地的济尔哈朗、孔有德,瓜尔佳图赖和耿仲明,不约而同地感到一阵气馁。
要想尽快击毁镇江堡的城墙,同时不给城中守军泼水成冰修复城墙的机会,那就得将自己一方的重炮阵地,进一步靠前部署。
可是一旦靠前部署,自己一方的重炮阵地,就将完全处于镇江堡城头重炮的火力覆盖之下。
这几日里,杨振下令守城兵马打不还手,所以城外清虏这几位王公干将,都搞不清楚镇江堡城内到底有多少门重炮。
不过他们已经可以确定的是,堡城内至少有十门以上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而且城中有异常充足的弹药。
因为,这些东西原本都是当时济尔哈朗多方征集筹措而来,准备用于攻打金海镇而储备的,所以就数他最清楚。
也因此,一想到这些问题,一开始就对黄台吉的战略有所疑虑的济尔哈朗,心中的疑虑更深了。
只是面对镇江堡内坚守不出,而且十分善于四两拨千斤的杨振,济尔哈朗也实在想不出什么立竿见影的招数。
就这样,崇祯十三年十月二十三日上午,也即伪清崇德五年十月二十三日上午,在镇江堡西城外长垒背后立营的济尔哈朗与率军扎营在威化岛上的瓜尔佳图赖,不约而同地选择了亲自出马,将镇江堡的情况上报给了黄台吉。
第七九六章 可能
“用泼水成冰的办法修补打坏的城墙?!这么说来,这个杨振的手底下,还真是有几个能人。”
黄台吉听了济尔哈朗和瓜尔佳图赖亲自向他描述的情况,略想了想,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一时之间倒也并不掩饰对杨振及其麾下所采取的这个办法的称赏。
只是他一想到如此一来,自己利用重炮攻城的杀招就有可能因此而大打折扣,围城战真有可能旷日持久打下去,他的心里也未免开始有点躁郁了。
因为黄台吉已经离开盛京城二十来天了,这一次他从盛京随军带来的粮草储备,已经所剩不多了。
即使各旗兵马省吃俭用,恐怕也难以坚持多久,更不要说旷日持久打下去了。
如果是其他季节的话,比如春天、秋天,特别是夏天,从征各旗兵马出现粮草匮乏还不算什么严重的问题,毕竟人可以打猎,马可以吃草。
但是,像如今这样的冰天雪地之下,一旦大军粮草出现匮乏短缺,短时间根本无法从山林雪野之中获得像样的补充。
看来,确实到了尽快下定决心的时候了。
黄台吉暗自拿定了主意,既然镇江堡无法快速拿下,那么一俟招降不成,就必须尽快分兵过江,从朝人那里掳掠粮草人畜,来弥补自己大军的不足了。
一念及此,黄台吉突然想起方才济尔哈朗和图赖二人报告的一个细节,遂开口问道:“方才,朕听你们说起,这几日你们重炮轰城,而杨振那边,却没有什么像样的反击?”
听见黄台吉发问,奉旨分兵驻守威化岛的清虏正黄旗固山额真瓜尔佳图赖,立刻如实回答道:
“答主子爷的话,实情正是如此。奴才跟怀顺王从威化岛上炮击镇江堡东墙,镇江门城头分明有重炮,且射程足以打到威化岛,但是这两天里却只开了一炮。
“还有,鸭江封冻以后,奴才跟怀顺王,奉旨率部移驻威化岛,堵住了镇江堡东侧的唯一生路。若城中兵马有出逃的打算,那么当夜就是最后的机会。但是奴才与怀顺王在附近埋伏一夜,城中却毫无动静,实在令人不解。”
“哦?”
黄台吉听了自己心腹干将瓜尔佳图赖的回答之后,只是若有所思地了哦了一声,随即便把目光转向了郑郡王济尔哈朗。
“郑郡王,镇江堡西门的情况如何?”
“这个,这几日镇江堡西门的情况,倒是跟图赖所言相差无几,不过今日皇上有此一问,倒让奴才想起一事。”
最近这段时间以来,济尔哈朗奉了黄台吉旨意,一直亲自坐镇镇江堡城西大营,所以汤山门城头上的事情他基本都知道。
“那日皇上命刚阿泰乘着风雪弥漫的时机抵近侦察,曾经引起城头上一阵骚动,此事本来不足为奇。
“但是就在刚阿泰哨探离开以后,过了将近一个时辰,城头上再次骚动了好一阵子,几乎持续到了天亮才安静下来。
“看那样子,说是增加了城头巡逻的人马吧,可又不太像,人马未免多了些,行进未免也慢了些,如今回想那架势,倒像是在寻找什么贵重东西。”
黄台吉有意再次尝试招降杨振的事情,截止目前仍然局限在当日的知情范围之内,并没有对济尔哈朗说起。
是以到了现在,济尔哈朗也并不知道那天黄台吉派刚阿泰顶风冒雪抵近镇江堡城壕,并不是为了什么抵近侦察,而是为了投敌招降的书信。
不过,此时济尔哈朗这么一说,图赖突然似有所悟,赶忙抬眼去看端坐在榻上的黄台吉。
而黄台吉此时,显然也已经意识到这几日杨振在镇江城中的异常反应背后,有可能是怎么一回事儿了。
——难道说是先前那封书信起了作用?
——可是如果杨振果然有了投降之意,那他应该派人出城联络才对啊?
——难道是如同当年大凌河城内的情形一样,城中诸将意见不能一致?
黄台吉皱眉沉思了半晌,最后觉得还是第三种可能,也就是说,城中诸将意见不一,杨振举棋不定的这个可能最大。
毕竟自己这一次拿出了相当的诚意,相信杨振不可能完全不动心。
黄台吉想到这里,先是看了看济尔哈朗,然后又看了看范文程和刚林,恰见后二人冲自己点了点头。
当下,他也不再迟疑了,扭头就对济尔哈朗说道:“郑郡王,你可知道那夜风雪中,朕命刚阿泰亲率小队精骑抵近镇江北西墙,所为何事?”
在场诸人当中,眼下唯有济尔哈朗不知道黄台吉仍有招降杨振的企图,而且已经叫刚阿泰往镇江堡中投递了招降的书信。
那天晚上的事情,济尔哈朗虽然觉得有点蹊跷,可是也没往招降杨振的方向想。
毕竟黄台吉以往做出的许多事情都很出人意料,济尔哈朗已经见惯不惯,也懒得思考了。
然而此时黄台吉这么一问,登时勾起了他的怀疑,难道那天夜里刚阿泰绕开自己,不入自己的营地,而且放着镶蓝旗巴牙喇营的噶布什贤超哈不用,非得自己进入围城的长垒,果真别有谋划?
可是,这个瞒着自己的,没有让自己知情的谋划,到底是什么呢?
“这个——,难道皇上主子爷特意叫人抵近观察,却是另有一番深意?”
济尔哈朗心中已然有了怀疑,并且对黄台吉瞒着自己搞其他的谋划心里暗自不爽,但当着黄台吉的面儿,他只是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也是朕当日尚未下定决心,所以没有公之于众,以近日之情形观之,遣人往镇江堡城招降杨振的事情,该当速定下来了。”
“招降杨振?!”
济尔哈朗万万没有想到,黄台吉居然还打着遣人前往镇江堡招降杨振的打算,此刻骤然间听见黄台吉说出的招降杨振的话,目瞪口呆兼且满脸怒气。
“没错,就是招降杨振。朕思前想后,若要不战而屈人之兵,唯有如此,才是一条捷径。”
“主子爷,奴才明白主子爷的苦心,不想我大清八旗将士为夺回镇江堡城伤亡过大,方才希望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对黄台吉的想法,济尔哈朗其实是能体会,并且能体谅的。
因为在镇江堡城意外陷落之后,济尔哈朗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召集兵马大举反攻,原因也在于他考虑到了率军强攻硬取坚城的巨大代价。
“可是那个杨振的心思,一向狡诈莫测,最擅长瞒天过海,浑水摸鱼,且对我大清又一向充满了敌意,若是他假装开城投降,实则在城内布下埋伏,结果孰难预料。
“又或者,他干脆利用出城诈降之机接近我等,然后做出其他莫测之事,我等岂不是中了杨振的奸计?此一点,主子爷不可不虑啊!”
济尔哈朗的这一番说辞,也算是有理有据了。
因为杨振之前的确屡使手段,坑了清虏好几回。
有些事情,黄台吉自己也没有忘记。
但是大清国眼下形势有些不同了,尤其黄台吉如今的威信威望以及他的身体状况,都有些不如以前,所有这一切都导致他的心态,他的很多考虑,也都大异于以往了。
虽然黄台吉眼下人在镇江堡城外,但是他的心里面装着的可不只是一个镇江堡城。
对他来说,豁出成千上万的人马,打下镇江堡城,当然是完全可能的事情。
只要他不切一些代价,不惜一切牺牲,区区一个镇江堡城,完全不在的眼里面。
可是打下了镇江堡以后,那个什么所谓的庄河堡城呢,以及金海镇控制下的复州城、金州城、旅顺口,还有其他那些驻兵的城池堡垒了?
难道说自己真的要继续率领大清国一半的主力,一刀一枪真刀实枪地前去打下来吗?
如果这样做,自己手里掌握的这些人马,恐怕几个城池打下来就打光了。到那时,这个大清国还会是自己的吗?
济尔哈朗当然是不会考虑这些问题的,可是这些问题,黄台吉却不能不考虑清楚。
然而与此相应的是,招降杨振如果成功,所能给他带来的好处,或者说诱惑,又实在是太大了,令他无法不动心。
在原本的历史上,黄台吉对待祖大寿的态度也是这样的。
他之所以一直没有放弃招降祖大寿的念头,愣是从崇祯四年的大凌河之役开始招降,一直持续到了崇祯十五年在锦州城彻底招降成功,原因也在这里。
那就是,对黄台吉来说,一旦有了祖大寿的归降,那么辽西的许多坚城根本不必打了,肯定会跟着投降。
在原本的历史上,松锦战局和辽西形势的发展,与黄台吉的判断几乎一模一样,祖大寿在锦州开城投降以后,杏山城不战而降,驻守宁远城的吴三桂放弃宁远,一路退守山海关,挺立辽西大地几十年宁锦防线不复存在。
当然了,在这一世,尤其是在眼下,黄台吉没看到,也看不到这个结果的出现,但是他却坚信他的战略不仅能够成功,而且能够一本万利。
最重要的是,黄台吉也坚信这样的道理,放在杨振身上同样适用,认为自己一旦成功招降了杨振,那么金海镇的其他城池,也就可以不必再强攻硬取了。
第七九七章 再议
也因此,此时此刻,黄台吉听了济尔哈朗的话以后,脸色一时沉了下来,闭目不语了一会儿,最后开口问道:
“那么依你之见,郑郡王,朕该如何是好?”
“不如继续施行前策,围而不攻,围点打援。”
济尔哈朗原本是主张尽快夺回镇江堡城的,害怕时间久了,他和他的部属们遗留在城内的家宅钱财宝货,被杨振及其麾下给祸祸完了。
但是此刻他一听说黄台吉有招降杨振的意愿,他的想法马上就有了变化,开始赞成他之前反对过的意见,主张围困到底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如果金海镇的其他各路援军不来呢?如果围点打援的计谋落空了呢?如果围困到最后,杨振穷途末路来降,朕纳还是不纳呢?”
“如果杨振穷途末路来降,奴才当然支持主子爷予以接纳为上了。”
“那与朕现在就选择招降杨振,又有多大的分别呢?”
“这个,分别还是有的,若是杨振坚守不下去,到了穷途末路来归,至少可以保证他是真的投降,而不是诈降。”
“呵,朕当然也想这样,但奈何我大军乏粮,恐怕未等到杨振在城中粮尽,我大清军前各旗兵马倒先要饿肚子了!”
“主子爷先前不是说过,我大军粮草可自江东朝人出掳掠么,眼下江面已经封冻,我大军随时可以过江自取啊!”
“朕先前的话,虽然是那样说,可那是到了万不得已之时才能采取的下策。你等想过那样做的后果吗?”
面对济尔哈朗的各种质疑和辩驳,黄台吉终于说出了他心中对朝人的方略。
“算起来,朝人李氏之立国,也有二百多年了,其能立国鸭绿江东,并非全是侥幸,必有其所凭借之处。
“今番李朝北地诸道州府,发生叛乱之事,朕料必非其主李倧所指使,那个李倧,朕见过,他也没有这样的胆量。
“此次朕率大军来此,本心并无罢黜李氏,屠灭其国的打算,若其君臣低头服罪,便与之重定条约,令其将功赎罪,往后竭力报效即可。
“而我大军一旦开进,大肆屠戮劫掠,粮草布帛固然唾手可得,可是我大清在李朝民心人望必将荡然无存,那么从今往后,鸭江以东的朝人,将难以继续为我大清所用了!”
在黄台吉看来,朝人战力低下,在大清兵的面前根本不值一提,但是李朝占有地利,又对他的大清又至关重要。
尤其是在当前金海镇威胁日增,大清兵无暇西顾,而来自宣大一带的粮食铁器等物资几乎完全断绝的情况之下,李朝的地位之重已经日益上升。
他所需要的粮食与铁料等物资,甚至战船与人力,将来都要通过从李朝来大量征集。
如果李朝乱了,或者说与他离心离德,到最后彻底叛离大清了,那么这个后果,也是他不愿看见,并且难以承受的。
“以朕之见,杨振在镇江堡城内坚守不出,不与我战,怕是也有待我粮尽自退,或者粮尽以后过江东进掳掠朝人的算计。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能行此下策,否则,倒是真的中了杨振的调虎离山之计。”
“这个——”
济尔哈朗没有想到,镇江堡城内外看似波澜不惊的战事背后,居然会隐藏有这么多或明或暗你死我活的阴谋诡计。
济尔哈朗对黄台吉还是比较信服的,方才他说了那么多质疑的辩驳的话,其实就是想把自己的各种担心说出来。
一旦将来有一天,他的这些担心万一成为现实,这也算是他事先提过醒,尽了力,出多大的事,都没有他的责任。
此刻,济尔哈朗听了黄台吉如此耐心细致地对他所作的解释,又见在场的其他人,显然都已经知道了黄台吉的打算,他也不能再说反对的话了。
当下他简单斟酌了一下,就对黄台吉垂首说道:“主子爷殚精竭虑,所谋者必大。倒是奴才的眼界与器量小了。此次我大清若能成功招降杨振,诚然是一本万利的买。
“即使招降不成,试一试也是好的,或许可以动摇其部下守城之决心,可以瓦解其顽抗到底的士气。主子爷英明,奴才没有任何异议。”
黄台吉见说服了济尔哈朗,而在场的其他人原本就已经参与了先前的谋划,眼下也没人反对,当即下了决心,叫刚阿泰派人传令召集军前诸王公重臣们议事。
十月二十三日午后,率军布防于镇江堡周边的清虏各旗大兵马的王公贝勒重臣们,再一次齐聚到了五龙山东南清虏大营的黄台吉中军大帐之中。
包括分兵驻扎在九连城一带的固山贝子尼堪与智顺公尚可喜,也奉命来到了这里。
如今鸭江封冻,金海镇水师威胁不到清虏后方,加上镇江堡的堡城,也已被清虏大军从四面围死了。
所以,此时不管是黄台吉,还是其他的王公贝勒头头脑脑们,聚到一起后,气氛明显松快多了。
当黄台吉向众人宣布了自己打算尝试招降杨振的决定之后,被召集来参加御前会议的王公贝勒重臣们,没有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虽然有不少人心中惊诧莫名,认为镇江堡已被四面围困,拿下来是迟早的事,这个时候选择招降完全是多此一举。
可是当他们抬眼四顾,发现郑郡王济尔哈朗端坐在一个马扎凳上眼观鼻鼻观心不言不语完全无动于衷之后,终于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质疑黄台吉的这个决定。
因为在场的众人之中,除了郑郡王济尔哈朗是大清八旗的旗主之一以外,有并坐议政的权力之外,在场的其他人,说白了都是奴才。
而且,其中凡是属于两黄旗以及正蓝旗的大多数人,还都是黄台吉个人的奴才。
对于黄台吉已经决定了的事情,他们是根本没有资格质疑或者议论了。
“按理说,朕决意再次招降杨振的事情,朕既下定了决心,直接叫人执行就好了,本不必兴师动众,把你们都叫来一起商议。”
黄台吉最后见大帐里无人吱声,遂对着众人说起来召集御前会议的原因。
“只是,此事终究不是朕一人的私事,而是关乎大清八旗的公事,所以朕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尤其是招降使者的人选问题,今日就要决定下来。”
“招降使者?”
黄台吉这么一说,要不要招降杨振的问题以及为什么要招降杨振的问题,一下子没有人再去考虑了,大帐中所有人的注意力一下子全部招降使者人选给吸引了。
这个招降杨振的使者人选,可绝不是什么好差事。
如果说招降其他明军将领,或者招降南朝其他的文官武将,那肯定是一件美差。
可是在眼前这个情况下,进入镇江堡去劝杨振这个杀星归降,实在是有点风险太大了,一个弄不好,脑袋可能就没了。
杨振在松山城时,扣留了入城招降他的沈永忠的事情,虽然在大清国内并非人尽皆知,但是这个事情在清虏八旗上层以及八旗汉军上层,却早已经广为流传了。
在场的众人一时间都想到了此点,因此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出头,场面再次冷清了下来。
因为这个时候荐举别人,则往死得罪了别人,而毛遂自荐主动请缨,那就更不可能了。
因此,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头低下去,把嘴闭上不说话。
大帐中再次冷场了一阵之后,一向深得黄台吉信任倚重的镶黄旗固山额真拜音图,看不下去了,突然开口说道:
“主子爷,奴才对招降杨振一事,并无异议,我大清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不过,这个招降使者的人选,关乎招降杨振的成败,奴才以为,要思虑周全,慎之又慎。”
“哦?拜音图,那你先说说看,让谁去劝降,才算是慎之又慎思虑周全?”
“这个,奴才以为,自古劝降当说客,即多用其故旧亲朋。今番主子爷欲劝降杨振,使者人选得与杨振有一些旧谊的才好,最好是打过一些交道。”
“亲朋故旧?打过交道?你若有什么人选,现在就提出了议一议吧!”
黄台吉原先到没想过这些,他原来想的是,这一次招降杨振,事关重大,得表现出自己足够的诚意才行,因此他首先想的是得有身边某位重臣或者心腹出马。
可是,黄台吉又担心杨振的心机莫测,万一招降不成,再折损了自己一名心腹重臣,那可就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所以一直犹豫不决。
不过现在拜音图所说的这些话,倒叫他觉得也有道理。
若能找出一个既能充分展示出自己的招降诚意,又不必担心被杨振搞一个反间计,或者扣留,或者处死的人选,那么此时就可行了。
“这个,奴才以为,或许可以叫正黄旗汉军三等昂邦章京祖泽润再走一趟。”
“祖泽润?”
“正是。祖泽润去岁曾入松山说降,毕竟与杨振打过交道,而且杨振麾下协守总兵官祖克勇,也是宁远祖家人——”
“不成。莫说祖泽润眼下不在军前,就是在军前,也不能再叫他去。”
面对出身宗室的镶黄旗固山额真拜音图说出的人选,黄台吉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直接了当地否定了。
第七九八章 确否
去岁祖泽润奉旨跟随沈永忠一起进入松山城劝降,结果不仅没有劝降成功,而且沈永忠还被扣留在了杨振那边。
等到祖泽润回到清虏营地里以后,他所带回来的消息,又直接导致了清虏这边许多人对续顺公沈志祥生了猜疑之心。
结果,黄台吉不仅没有招降杨振成功,反倒最后被杨振利用这个机会策反了续顺公沈志祥那一伙人。
自从黄台吉病情有所好转以来,每当想起这个事情,他就气不打一处来。
原来备受重视的祖泽润,在黄台吉跟前的地位,也就随之跟着下降了。
黄台吉不仅不再将祖泽润留在身边,加以信任重用,而且还将他的大清国兵部右参政的职位也给取消了,一下子将其打回到了他在大凌河初降之时的三等昂邦章京一职。
这次,黄台吉御驾亲征,也没有待他从征,而是命他去了西线,叫他充当清虏西线诸王贝勒与祖大寿沟通联络的渠道。
当时叫祖泽润去,是因为那是松山城,辽西锦州、杏山的祖家军各部近在咫尺,有算计祖大寿的因素在内。
可是眼下呢,这里是鸭江畔的镇江堡城,距离辽西锦州等地远隔八百里之遥,祖泽润是祖大寿嗣长子的特殊身份,在这里毫无用处。
对黄台吉来说,这个祖泽润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在身边也不能再予以信任。
也因此,就算是现在祖泽润人在军中人在面前,黄台吉也绝无可能再叫他去镇江堡城为自己劝降杨振了。
黄台吉否定了镶黄旗固山额真拜音图的建议之后,看向众人,见他们皆垂首不语,一个个全都在回避着自己的目光,他的心中一时怒甚,咬着后槽牙冷冷问道:
“难道这个大帐之中,就没有哪个奴才,愿意自告奋勇,为朕分忧吗?”
然而黄台吉问完了话以后,大帐中的王公贝勒大臣们把头垂得更低了,有的圣旨恨不得在地上挖个坑把头埋进去。
黄台吉见状,胸中一阵怒气上涌,额头青筋暴涨,面色黑红,眼看就要大发雷霆之怒了,就在这时,突然有人说道:
“主子爷息怒,皇上若无合适人选,奴才——范文程,愿为皇上分忧。”
“范先生愿往?”
对于范文程站出来主动提出可以去当劝降杨振的使者,黄台吉属实有点意外。
他知道去镇江堡劝降这件事情不好办,弄不好就有生命危险。
所以,他之前完全没有考虑过要派范文程去冒这个险。
因为范文程在他心目当中的地位,还是很重要的,是他非常倚重的一位谋臣智囊。
“范先生是朕的内秘书院大学士,岂可——”
黄台吉说到这里的时候,突然想起眼下乃是御前会议,有些话不能当众说出了,于是立刻打住了。
但是他想说的意思却很明确,那就是范文程这样的内秘书院大学士不可轻易去犯险。
然而这个话,他却无法当众明说,毕竟范文程是内秘书院大学士不假,可是在场的哪一个身份不比他贵重?
要么是宗室出身,要么是建州老女真出身,而有数的几个汉人出身的,也都是王公或者额附的身份,又有哪个人是可以轻易叫他们去冒险的呢?
所以,黄台吉虽然有心不让范文程前去冒险,可是他当着众人的面儿却开不了这个口。
不过,他的这个意思,范文程自是看出来了,而范文程也不愧是黄台吉器重的好奴才,根本不让自己的主子为难。
“主子爷莫急,奴才之所以自荐,自有奴才自荐的道理。主子爷意欲招降杨振,事关重大,而奴才深知主子爷思虑之深与谋划之远,见了杨振,也便宜行事。”
范文程其实并不看好招降杨振这个事情,所以对其中隐藏的危险也十分警惕。
但是,如果黄台吉真能够成功招降杨振的话,他也并不抵触,或者说他也乐见其成。
范文程的志向,是要辅佐黄台吉入关混一宇内的。
如果能将杨振招揽过来,跟他一起努力,那么这个目标也就触手可及了。
就此而言,范文程又觉得除了自己有可能做到这一点之外,其他人去了,很有可能会弄巧成拙,把事情给搞砸了。
与其让其他那些不了解黄台吉心意,不了解此事意义的使者前去,倒不如自己亲自出马,到时也好随机应变,见招拆招。
“至于奴才的人身安危,有劳主子爷挂心。奴才与那个杨振素不相识,虽然没有什么旧谊,但也并没有什么宿怨。即使见面接洽时有所冒犯,料想也不至于加害奴才。”
范文程没见过杨振,甚至直到去年以前,他都完全没有听说过杨振的名字。
正因如此,他也就想当然地以为,既然自己与杨振往日无仇,近日无冤,相互之间根本就不挨着,那么就算此行招降失败,杨振现在不同意投降大清国,不同意归附黄台吉,想来也没必要杀了他。
再者说了,大清国的皇帝亲自统率数万八旗精锐,已经将镇江堡城四面合围了,杨振不管心里怎么想,不管想与不想,总要给他自己留条后路吧。
“其实,奴才的安危,全在皇上主子爷的手里。只要主子爷叫那个杨振看清楚镇江堡城早晚必破这个结果,奴才此行,就能安然无恙。”
“这个么,容朕再好好想想。”
黄台吉听了范文程一番话后,虽然觉得范文程所说的未尝没有道理,可是想到万一出了意外,自己将失去一个心腹谋臣,他的心里就七上八下,混乱如麻。
他倒并不是担心杨振会莫名其妙杀了范文程,他不相信杨振这样心机深沉的人物,会干出这种冒失莽撞的事情。
他担心的是,杨振有可能在下不定决心,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反将范文程扣留在镇江堡城内当成人质。
黄台吉在心里反复权衡利弊的时候,整个大帐中鸦雀无声落针可闻,而这个情况更让黄台吉的心情不舒服。
黄台吉坐在榻上,扫视着大帐中或跪或坐静默不语的一群人,看来看去,最后把冷峻的目光锁定在了尚可喜的身上。
“尚可喜!”
“奴才——在!”
跪在人群中的尚可喜自从听见今次御前会议是要确定去镇江堡城劝降的使者人选时,他就一直没敢吭声,放低了身段,尽量不想引起黄台吉和其他人的注意。
但是最终,黄台吉还是注意到了他。
“上一次御前会议之时,你断言杨振必在镇江堡中,朕犹记得,当时你说,杨振麾下许多将领,如沈志祥、袁进、许天宠、仇震海、俞亮泰之辈,都与你曾是旧相识,此言确否?”
“啊?这个,是,是奴才当时有所失言,其实恭顺王爷、怀顺王爷,与奴才一样,对当年东江旧将,也都识得一些。”
黄台吉的突然问话,把尚可喜吓了一跳,并且立刻敏锐地意识到黄台吉话里话外的意图。
——皇上主子爷这是准备利用自己的东江军出身,想叫自己去跟杨振及其部将们套近乎打交道啊!
想到这些,他原想矢口否认,可是黄台吉已经说了记得他说过那样的话,又叫他不敢矢口否认。
就在他心思最为慌乱的时候,他突然想起跪在自己前面的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以及他们麾下的将领们,不都是前东江镇出身吗?
于是情急慌乱之下,尚可喜把孔有德和耿仲明两人也给扯了进来。
哪知道他这么一讲,黄台吉还没开口呢,被他点到的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当先炸了毛,几乎异口同声地对黄台吉说道:
“皇上,奴才有话要说!”
“主子爷,奴才有话要说!”
“哦?那恭顺王你先说!”
黄台吉知道尚可喜说的没错,孔有德、耿仲明跟尚可喜一样,都是出身于以前的东江镇。
他们几个或者他们几个的麾下,与杨振麾下那些同样出身东江的部将们,肯定会有各种各样的关联。
从他们几个当中,或者从他们几个的部将当中选一个资历老的,派到镇江堡去,或许能起到不一般的作用。
“方才智顺公所言大谬。奴才当年头脑昏聩,曾效力于南朝东江镇多年,此事的确不假。可是奴才当年效力于东江镇之时,主事者乃是毛文龙。
“毛文龙死后,奴才即转往登莱去了,再往后即率部渡海,效命于我大清。这期间,南朝东江镇人事更迭,屡经内乱,早已物是人非,非奴才所知了。
“似前番御前会议之上,智顺公所言杨振麾下东江出身之将领数人,奴才在东江时,真闻所未闻,当是奴才离开东江数年以后黄龙或者沈世魁的部将!”
“正是如此!”
孔有德话音刚落,跪在他一旁的怀顺王耿仲明立刻接过了他的话头,先是肯定了孔有德说的话,尔后接着对黄台吉说道:
“奴才在前东江镇时,与恭顺王爷正是同侪,是以知道恭顺王爷所言句句属实。毛文龙死后,东江总兵屡经更替,内乱频仍,先是陈继盛,后有黄龙,黄龙被我大清兵杀死后,继之以沈世魁。
“现如今杨振麾下,那些出身东江的将领,其实尽皆出于黄龙和沈世魁部下,而他们恰恰正是智顺公在东江时期的同僚,彼此最是熟悉无比。
“而且时至今日,智顺公之所以仍将奴才视为寇仇,而非同殿为臣的同侪,追根溯源,皆因奴才当年在奉旨夺下旅顺口之时,斩杀了不少尚可喜的部下及其亲信同僚。”
第七九九章 恩怨
尚可喜率部投靠螨清以后,虽说也被封了王,与孔有德、耿仲明两个并称三顺王,但是他本人的确跟孔有德、耿仲明这两位不对付。
尤其是对耿仲明,可谓是怀恨在心,恨之入骨。
这其中当然是有原因的。
不过这个原因,却并非像耿仲明避重就轻所说的那样,只是因为当年清虏军队攻克旅顺口后他杀了黄龙及其部属。
事实上,实情比更耿仲明轻描淡写的要残暴无数倍。
因为当时旅顺守军顽强抵抗,所以清虏军队在攻克旅顺口后,对城中军民实施了几乎是无差别的屠城行为。
尚可喜的妻儿老小及其宗族亲眷,多达数百口人,几乎被耿仲明率军杀了一个干干净,只剩下屈指可数的几个女眷被留了活口,最后还被掳走为奴。
而这几个被掳走的女眷,在尚可喜率部投降了螨清以后,又被黄台吉从耿仲明那里要了回来,还给了尚可喜。
尚可喜对黄台吉找回其家族女眷的做法,当然是感恩戴德,可是对几乎杀了尚氏全族的耿仲明,自是恨到了骨子里。
当然了,耿仲明在旅顺口陷落后杀戮尚氏全族,也不是随随便便杀的,而是一种刻意的报复。
甚至包括劝说和鼓动黄台吉出兵南下,去夺取旅顺口这件事情,其中都有这个耿仲明所起的作用。
原因是当时驻兵在旅顺口的黄龙,跟耿仲明是死对头。
耿仲明有个亲弟弟叫耿仲裕,在黄龙奉朝廷旨意前去东江镇出任总兵官以后,他因不服从黄龙的约束和命令,多次受到黄龙的处罚。
在一次东江军闹饷事件中,耿仲裕率军包围了黄龙的衙署,出其不意地扣押了黄龙这个总兵官并对黄龙百般折磨羞辱。
然而黄龙能够出任东江镇的总兵官,那也不是白给的,他也有一批自己的死忠将领,比如尚可喜,就是其中的一个。
所以黄龙被闹饷的耿仲裕所部扣押的消息传出之后,尚可喜率军前来解救,不仅击败了耿仲裕的兵马,救出了黄龙,而且还抓住了带头挑事的耿仲裕。
死里逃生的黄龙,自然不可能放过耿仲裕,于是不顾耿仲明的请托说情,很快就下令将耿仲裕斩首示众。
就这样,耿仲明与黄龙以及黄龙心腹部将尚可喜之间的仇恨,就深深结下了。
此后,耿仲明深感自己在黄龙治下的东江镇没有前途,就跟着孔有德渡海去了登莱,投靠了孙元化。
再后来,到了崇祯四年冬,祖大寿数万辽东精锐被围在大凌河城,崇祯皇帝抽调天下兵马前去解围,远在登州的孔有德所部人马也接到了命令,要开赴辽西作战。
孔有德所部东江兵马本就桀骜不驯,军纪就差,恰逢此次朝廷征调他们开赴辽西,又没有事先解决好粮饷补给问题,结果行军至吴桥时,发生了兵变,史称吴桥兵变。
吴桥兵变发生后,孔有德自然不敢往北行,于是率部回师登州,此时身为登莱巡抚孙元化中军副将的耿仲明,竟然在登州城内当了叛军的内应,使登州城一举落入叛军之手。
登州城落入孔耿二人之手以后,孔有德自封为都元帅,耿仲明也自封为总兵官,开始以登州为据点发动叛乱,史称登莱之乱。
就在这场历时两年的登莱之乱中,登州城内许多原来的登莱镇官员,比如孙元化及其从官没有被杀,他们于崇祯五年二月被放出,但是黄龙的宗族家眷却被杀光了。
由此可见,这个耿仲明有多记仇。
也正是因为黄龙的宗族家眷都在登州城内被杀,所以到了崇祯六年初,孔耿二人在登州无法立足,携叛军渡海出逃,准备投降螨清的时候,黄龙率部下在旅顺口一带设伏,大败叛军。
随后黄龙又率军对孔耿等人兵马围追堵截,穷追不舍,擒杀了孔有德部将毛有顺、毛承禄等人,并俘获了大量船只炮械,解救了大批被裹挟着渡海的登莱百姓。
也是孔、耿二人命大,最终逃过海去,逃到了螨清地界,随后率部剃发,降了螨清。
只是到这时,他们从登州出发时所号称的数万人马,只剩下了万余人。
经此一事,孔有德与耿仲明,对于驻兵在旅顺口的东江总兵黄龙及其心腹部将尚可喜等人,更是恨得咬牙切齿。
也因此,他们刚刚投降螨清,就开始向黄台吉献策,力主水陆并进拿下旅顺口,彻底扫清后方威胁。
结果就有了崇祯六年七月,后金天聪七年七月,黄台吉派贝勒岳托、贝勒德格类统率大军,以天佑兵为向导,攻占旅顺南北城的事情。
这一战中,总兵黄龙自杀殉国,而分屯海上的尚可喜,适逢出巡外岛而逃过一劫,但是尚可喜留在旅顺口的宗族家眷,却遭了毒手。
在这个事件之中,耿仲明的心胸狭窄,以及有仇必报而且是睚眦必报的一面,展露无遗。
当然了,这件事情过后,尚可喜失掉了黄龙这个靠山,在东江镇下,又被继任东江总兵的沈世魁一再排挤打压,最后也生出了上岸投降螨清的心思。
于是崇祯七年二月,尚可喜效仿宿敌孔有德、耿仲明,裹挟麾下诸将与诸岛军民上岸,投降了螨清。
尚可喜投降螨清以后,与孔有德、耿仲明一下子成为了同殿为臣的同僚,在黄台吉的劝和下,他们过去的私人恩怨,自然也就压下不提了。
但是压下不提,可并不意味着过去的恩怨从此就一并勾销了。
一方面,尚可喜从来没有忘却过,另一方面,耿仲明更是一直提防着。
此时,黄台吉召集诸王公贝勒重臣们商议招降杨振的人选,因着尚可喜先前说过的与杨振麾下许多将领颇有渊源的话,便点了尚可喜的名。
而尚可喜则在心思慌乱之下,更将孔有德、耿仲明二人一并拉下了水。
谁料孔有德、耿仲明二人,自知他们自己在登莱之乱的时候,造孽无数,罪恶滔天,根本就不敢撇开自己军队的保护,轻易进入镇江堡去劝降杨振。
所以他们二人立刻就当着黄台吉的面儿,对尚可喜所说的话进行了反驳,而且撤出了当年东江镇许多旧事,以证自己说得有理有据。
“智顺公,你尚有何话可说?”
“这个,奴才——,奴才虽说与杨振麾下仇震海、俞亮泰、袁进、许天宠等人,曾经相识,但却并不十分相善。”
面对孔有德、耿仲明二人的推脱,同时面对黄台吉愈发冷峻的眼神,尚可喜既痛悔之前自己的失言,又不敢不回应黄台吉的问话。
“而且,就在前不久,奴才刚刚处死了叛将金玉奎的全家老小,如今主子爷若叫奴才前去,奴才担心,反倒可能坏了主子爷招降杨振的大事!”
尚可喜终于想起了一个拒绝的理由,那就是金玉奎如今在杨振那边,自己刚杀了金玉奎全家,自己当然不能去。
因此,他立刻就把这个话说出去了。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面对他的这个借口或者说托辞,黄台吉先是冷哼了一句,尔后就用那只唯一能够睁得开的眼睛,冷盯着他,盯得他后脖子直冒冷汗。
黄台吉并不在乎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人以前的恩怨,自从尚可喜归降以后,他也的确将他与孔、耿二人一视同仁,很少厚此薄彼。
黄台吉改元称帝时的时候,将他们三人一同封王,也说明了这一点。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特别是去年以来,尚可喜、孔有德在战事之中损兵折将接连失利以后,被黄台吉编入正黄旗的怀顺王耿仲明的地位渐渐开始上升。
现如今,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个人在黄台吉心目中的地位之高低,依次是怀顺王耿仲明,恭顺王孔有德,智顺公尚可喜。
尚可喜投降螨清的时候,其麾下诸将原本是以水师见长,可是去年以来田庄台仇震海率部叛离,不仅带走了天助兵的水师,而且毁了辽河口的船厂。
后来尚可喜封了多尔衮的命令,在盖州城外连云岛设立船厂,抽调麾下大批船工匠人云集连云岛造船。
结果船厂未成,连云岛又被毁,岛上船工匠人被掳走,大批木料被焚毁。
再后来,尚可喜又封了黄台吉的旨意,跟随镶蓝旗移防到九连城一带,采伐巨木,设厂造船,打造水师。
到现在,水师又未成,船厂又被毁,而其部下将领金玉奎更带领原由天助兵改编而来的镶蓝旗汉军一部投降了杨振。
如此一来,尚可喜麾下的人马实力大打折扣,他本人在黄台吉心目中的地位,自然也是一降再降。
“若金玉奎现在镇江堡城中,他又如何知道你已在九连城诛杀其全家之事?再说如果杨振有降我大清之心,岂会因为区区一个叛将金玉奎而坏了此等大事?”
“这个,这个——”
尚可喜听了黄台吉对自己的驳斥之语,心想也是,自己是在收拢九连城一带部众入城防守后,奉尼堪之命处死了金玉奎的家人的,此后九连城与镇江堡消息断绝。
镇江堡未再派人派船北上,而九连城也未再出去一兵一卒,直到黄台吉亲率大军抵达镇江堡外。
想到这些,尚可喜一时间竟然有点无言以对了,嗫喏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样吧,如果智顺公担心金玉奎现在城中可能对你不利,你也可先派一员部将入城,尽快探明城中情况,然后再定接下来的事情。”
第八零零章 决之
目前黄台吉身边隶属八旗汉军的那些头头脑脑人物,要么是出自辽西兵马一系的,要么就是出自东江兵马一系的。
出自辽西兵马或者说蓟辽兵马一系的人物,基本以祖家人为首,什么祖泽润了,马光远了,张存仁了,孟乔芳了,都可以划入这一派系。
此次黄台吉御驾亲征,主要是东征镇江堡以及金海镇,捎带着重新稳定朝人,所以并没带那一系的人马前来。
至于出自东江兵马一系的,眼下主要就是怀顺王耿仲明、恭顺王孔有德以及智顺公尚可喜三人了。
时至今日,黄台吉来到了前东江镇活动的地域,而且也知道了杨振麾下有许多前东江镇出身的将领在效力,他当然要借助自己身边那些出身东江的将领前去招降了。
而怀顺王耿仲明、恭顺王孔有德两个人,目前又正得用,黄台吉要用重炮攻城,目前还离不开他们,这么一想,也就只能是尚可喜了。
且说眼下,黄台吉把自己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明确了,可是尚可喜依然犹犹豫豫地不知在思考些什么,就是不吱一声。
尚可喜的这个表现,可把黄台吉给气坏了,只见他脸色登时就阴沉下来了,斜视着尚可喜,冷冷地说道:
“怎么,智顺公,你想抗旨不遵?”
“不,不,不,奴才岂敢抗旨不遵,奴才绝无此意!”
黄台吉那么一问以后,整个大帐中的大清王公贝勒大臣们,都对尚可喜侧目而视满脸怒容了,吓得他立刻矢口否认。
“既然如此,你且领了旨意,今日晚间安排部下妥当之人,明日一早,派他前去叫城,若城上接他进入,叫他探明城中形势,说清朕的意图,若能带回杨振的口信或者书信,朕有重赏。”
黄台吉说到这里,眼见智顺公尚可喜满脸上仍是失魂落魄惶惶不可终日的慌张神情,定定看着他,说道:
“杨振是朕一块心病,此次招降若成,是替朕去除一块心病也。你若办成了此事,朕即恢复你智顺王的爵位!”
“只是——”
清虏伪帝黄台吉都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尚可喜仍然没有果断领旨谢恩,而是吞吞吐吐仍有话说。
“只是什么?!”
尚可喜的表现显然再次激怒了黄台吉,而大帐中的气氛也再次紧张了起来,郑郡王济尔哈朗,恭顺王孔有德,怀顺王耿仲明等一众王公贝勒大臣们,瞬间扭头怒目看来。
包括图赖、刚阿泰等恩准御前带刀的亲信近侍,更是手按刀柄,只等黄台吉令下拿人了。
好在黄台吉先是怒气冲冲地问出了话,其他人也只等尚可喜怎么回答了。
这时,就见尚可喜慌里慌张咚咚咚咚接连叩首在地,嘴里说道:“主子爷息怒,主子爷息怒,奴才投效以来,主子爷对奴才恩比天高,绝不是奴才不想为主子爷分忧,实在是——
“实在是奴才口舌蠢笨,不善言辞,就是见得了那个杨振小儿,若只是以王公之爵、高官厚禄或者财帛美女劝降他,恐怕难以说得他率众来归。
“到时候,奴才个人的安危荣辱是小,可是办砸了主子爷招降杨振的大事是大啊!奴才这一点心思,万望皇上主子爷明察!”
尚可喜说完这些话,已经是汗流浃背了,此时跪伏在大帐中铺地的毡毯上,静候命运的安排,一动也不敢动了。
而黄台吉听了尚可喜这番话,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平复了一下心情。
大帐中人多,点着的炭盆也多,热腾腾的,馊哄哄的,空气污浊,让他情绪烦躁,根本看不得臣下抵触他,稍遇抵触就炸毛。
但是,尚可喜说的那番话,却非常意外地,叫他听进心里面去了。
正如之前范文程所说的那样,眼下这个尚可喜并不清楚自己的全盘谋划,并不清楚目前大清国的内外形势,叫他去说降杨振,虽有共同出身东江这个情分,可是他如何说得清天下大势与天命所在呢!
“那,依你之见呢?尚可喜,你说!”
“奴才恳请主子爷,命范先生协助奴才行事!”
“这——”
这回又轮到黄台吉犹豫不决了。
一开始,范文程迫于无奈主动请命的时候,黄台吉是不允许的。
一来,范文程与东江镇那帮子大老粗们没有什么交集,没有什么情分。
尤其是在黄台吉看来,范文程本身可能也没有多大名头,杨振未必买他的账。
二来,范文程对黄台吉很重要,各种用人用兵的谋划,各种汉文文书的起草,都需要范文昌帮他主持,几乎是黄台吉须臾也离不了的人。
可是现在,黄台吉从尚可喜的那番话里也醒悟到,在杨振于镇江堡城内弹尽粮绝之前就要让认清形势看清大势主动投降,光靠封王爵、嫁皇女、独立一藩,恐怕仍然是不够的。
照理说,自己兵临城下之际,把这样的条件一摆出来,天底下再有实力的军阀见了,也肯定要改旗易帜纳头便拜的。
因为这一招,黄台吉在针对各个外藩部落,针对以往的招降对象时,那是无往而不利的。
可是唯独对于这个杨振,黄台吉觉得在这些条件之外,似乎还应该再配上动之以情理,晓之以大义才行。
于是,他斟酌着,思考着,同时却也不由自主地,将目光转回到了跪在前面左侧的范文程脸上,犹豫着说道:
“范先生——”
“奴才认为可行。据说杨振乃辽东都司广宁后屯卫世袭指挥使出身,其家受朱明国恩且三百年,不同于寻常人,若仅以王公世禄封之,必难动其心,祖泽润招降失败,即使明证。”
对于尚可喜最后的攀扯,范文程内心也非常不喜,但是面对已然有所心动的黄台吉,范文程就干脆利索多了,直接答应了下来。
“此次,主子爷若要成功招降杨振,除了诱之以利,胁之以威,还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方可。正所谓,小人喻于利,君子喻于义,不管他杨振是真君子还是伪君子,总要叫他看清天下大势所趋,天下大义所在,方能招降过来。”
范文程捋着胡子侃侃而言,表现得倒是很有自信。
“只是——”
黄台吉仍然有些犹豫。
“主子爷可是担心,奴才有内秘书院大学士的身份,会被杨振扣留?”
黄台吉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见范文程这么问,只是点了点头。
范文程见了,呵呵一笑,说道:“此事也容易。奴才不以真姓真名示人即可。到时只以智顺公帐下随从幕僚露面,只有智顺公知道奴才真实身份,即可免除这一危险。”
“原来如此,如此甚好。”
黄台吉听见范文程这么说,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落地,等他再去看尚可喜的时候,心中突然一动,随即说道:
“尚可喜!”
“奴才在!”
“有了范先生的协助,你此行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朕现在就恢复你的智顺王爵位,你就智顺王的身份去招降杨振!”
“奴才遵旨,奴才叩谢皇上天恩!奴才叩谢皇上天恩!”
黄台吉突然一句话就恢复了尚可喜的智顺王爵位,令大帐中的人再次侧目而视,同时也令尚可喜一时喜出望外。
虽然尚可喜知道,恢复他的智顺王爵位只是为了叫他招降杨振的时候更能彰显出黄台吉的招降诚意,但尚可喜自己仍然喜不自胜。
他对这个王爵可是很看重的,眼下他麾下的人马越打越少,在大清国中的地位眼看着也在下降。
再加上续顺公沈志祥又反正到杨振那边去了,更使得他这个智顺公处境有些尴尬。
真要见了先前说及的昔日同僚,他一个智顺公的爵位,也实在是拿不出手。
万一招降不成怎么办,他不敢想,再说他拉上范文程这个内秘书院大学士一起,如果说降不成,那也不是他的责任了。
至于其他的风险,他也没细想,而且他也不信杨振这个小崽子真会杀了他。
既然杨振曾经策反过沈志祥,并且招降了沈志祥那一帮手下,据说还给沈志祥搞了一个襄平伯,那意味着杨振的确在意东江情分。
再说了,虽然说上回祖泽润招降不成,可是也没把命给丢在松山城不是?
所以,尚可喜一听见黄台吉不仅答应了叫范文程从旁协助他,而且还直接恢复了他的智顺王爵位,当下惧怕之心一扫而空,连声叩谢天恩。
“此事,既然范先生亲自参与进去了,那么就明里以你为主,暗里以范先生为主,谈什么,怎么谈,其中尺度分寸,悉由范先生决之。”
“奴才明白,奴才遵旨!”
面对黄台吉的这个手说法,尚可喜听了更是大喜过望,当即趴在地上磕头如捣蒜,连忙应承了下来。
与此同时,范文程也目视黄台吉片刻,然后重重点下了头,说道:“奴才遵旨!”
第八零一章 定力
搁以往,黄台吉杀伐果断、气魄惊人,很少会就某个事情一再聚众议论,并且久拖不决。
这一次,对于招降杨振,他实在是极其渴望其成功,但又实在是无甚必成的把握。
所以才一改以往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做派,就这一个事情反复纠结。
好在当天下午的御前会议,在最终敲定下了主持招降的人选之后,很快就散了。
除了定下尚可喜、范文程两人负责招降杨振的事情之外,黄台吉也下令两黄旗、镶蓝旗以及其他各旗汉军兵马检点粮草器械,做好出战准备。
一旦招降杨振不成,或者招降不能速成,镇江堡外围的围城大军就要分兵,分出一半过江,前去掳掠鸭江东岸的朝人。
与选人入城招降杨振时的雅雀无声截然相反,黄台吉一说预备分兵过江,掳掠朝人城池的事情,两黄旗、镶蓝旗以及其他各旗汉军王爷贝勒大臣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请命出战之声响彻大帐。
这个场面,却叫黄台吉心中更加忧虑不已。
与此同时,对于招降杨振这件事情,他的心里也就更加急切了。
不管招降成功的可能有多大,都应当尽力尝试一下,万一招降成功了呢?
毕竟以往这一招,几乎都是凑效的,只要自己开价足够高,他杨振是个人,就没有理由不动心!
就是抱着这样的想法,黄台吉在反复权衡之下,决意冒险招降杨振。
御前会议结束之时,天色已黄昏,黄台吉又特别留下了范文程与尚可喜二人,仔细交代了一番,方才叮嘱他们二人尽快准备。
当天入夜,又降风雪,镇江堡城内外,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风雪中。
清虏的重炮已有整整一天没再炮击城墙,这让城内的杨振本能地就认为,黄台吉的肚子里,一定在憋着别的什么坏水。
想到前几日,城外清虏在雪夜里射箭书入城劝降的事情,恰逢这天入夜时分又有风雪弥漫,杨振遂命令东西城增加巡逻的人手,注意城外的动静。
到了半夜,风雪未停,无心睡眠的杨振,更是亲自带着张臣、李禄、麻克清等人,一起登上汤山门城头往西眺望。
自从得知黄台吉仍有招降自己的意思之后,杨振就一直在琢磨,怎么样才能抓住这个机会,将计就计再坑他黄台吉一把。
一方面,趁此机会,赚他一个两个重臣入得城来,杀了祭旗,也好提振一下守城将士的士气,同时收获一点战果。
另一方面,也好趁此机会好好羞辱一下黄台吉,最好是彻底激怒他,也好叫他不顾八旗伤亡,前来猛攻镇江堡城。
正因为有了这些考虑,所以杨振这几天才叫城中重炮营不做任何反击,任凭城外清虏如何炮轰城墙,自军兵马就是打不还手。
这样做的目的,就为了向城外的清虏展示,城中兵马收到了招降书信以后,面对清虏的炮击,反应与以往有所不同,守军坚决反击的决心发生了变化。
然而,转眼三天过去了,清虏也将城池围死了,而且又连续炮击三天了,可是黄台吉招降自己的事情,却没有了下文。
既没有再次派遣哨骑射书入城,索要回书,也没有再次派人前来叫城,建立联络。
眼见自己想好了将计就计的策略,可是清使却左等右等不来,倒叫杨振有些心急了。
这天晚上,又有风雪,杨振在征东行营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遂叫人请了张臣与李禄二将,一同登城探看,并计议对策。
“这鸟鞑子,也太不着调了!既然投书招降老子,那就该拿出一些诚意才对啊!可这都过了几天了,竟然没了下文。这也太不拿老子当回事儿了吧?”
杨振在张臣、李禄、麻克清三个人的陪同下,登上西城头,往北巡逻,行至附近一个无人处,向西眺望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抱怨道。
这几日来,城外清虏投书劝降的事情,杨振也怕城内军心浮动,没再扩大知情的范围,就只有今夜身边同行的这几个人知道。
当然了,他几个人知道归知道,却也很清楚,杨振并非真的盼着清虏伪帝黄台吉继续派人招降,而是在盼着早点实施将计就计的谋划。
至于杨振究竟要怎么样将计就计,杨振也没跟他们细说。
但是连日来,杨振走遍了城中每一处驻军营地,每一处防守阵地,每一座粮草营,每一个弹药库,除了嘘寒问暖,就是激励备战,这番作为,显然已经昭示了杨振的打算。
降是不可能降的,杨振只会利用清虏招降的机会彻底激怒清虏,然后促使清虏不惜一切代价猛攻镇江堡。
所以,跟在杨振身边的这几个人,其实个个心情忐忑。
一方面,他们担心杨振的谋略过于成功,真的引来了清虏大军不死不休的猛攻,万一自己们守不住咋办,毕竟对方可是数以万计的兵马啊!
另一边,他们也担心杨振的谋略不成功,被一贯狡诈多智的清虏伪帝黄台吉给识破了,就这么天荒地老硬生生地围下去,直到自己们粮草耗尽被迫突围。
毕竟,杨振在清虏大军已经抵达,但是并未围死镇江堡的时候,已经派了人马出去传令,严令金海镇与江东朝人各路兵马前来支援,已经绝了自己的外援之路了。
到时候,一旦镇江堡内真的粮草耗尽,那就只剩下突出重围这一条路了。
可是,清虏大军数以万计四面围城,到时候自军人马真的能够突围出去吗?
李禄和张臣追随杨振这么久,好不容有今天,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他们当然担心杨振这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打法搞砸了。
“都督,实在不行,不如这样,都督你说我写,咱们回去搞出一封回书来,然后叫人趁夜下城,投送到城西的清虏营寨中去,约定一个时间,叫清虏派人来谈。”
跟随在侧的李禄,见杨振望着风雪里的清虏营寨方向,骂骂咧咧地抱怨上了,略想了一想,便将自己心中所思说了出来。
“到时候,清虏说降使者一来,咱们伏兵一出,将他们全部拿下,就在城头,当场正法了。这样一来,都督既可向城中将士表明绝无降虏之意,又可以激怒清虏,使其来攻。届时,张副将所说的怒而挠之的打法,不就凑效了吗?”
风雪中,城头上,听了李禄的这个说法,杨振沉默无语了半晌,最后还是否决掉了。
“不妥。若是我们派出去的信使,被清虏哨骑捉住,严刑拷打审问之下,泄露了我军内情,反而弄巧成拙。”
“如果都督同意,卑职愿意亲自出城一趟,必不会被清虏哨骑捉住,就是捉住了,也绝不会泄露我军内情!”
面对杨振的否定和担忧,李禄并不灰心,反而提出了由他亲自出城送信的建议。
对此,杨振当然再次给予了否定。
“那就更不妥了!本都督怎么可能让你这个军中大将,冒着落入清虏之手的风险,去干这种得不偿失的事情呢?不妥!”
对于李禄提出的主动投书与敌联络的想法,其实杨振自己,也不是没有想过。
这两天来,他一直在想,自己一方要不要表现得主动一些。
他有点担心,自己在接到黄台吉招降书信之后的刻意示弱,并不足以引起黄台吉的注意,或者并不足以表明自己在黄台吉的招降面前决心有所动摇。
但是他又不想做得太刻意了。
一旦让黄台吉或者黄台吉身边那些精明到了极点的汉奸谋士们嗅到一点阴谋的气息,恐怕他们就不会上当了。
杨振毕竟拥有一颗来自几百年后的灵魂,他很清楚自己的对手黄台吉不是一般人,其心机智谋远胜常人,特别是其所作所为,有时候真就跟如有神助一般。
一旦让黄台吉觉察到自己对于招降有一点点的过于热心,那么到最后上当中计的倒霉蛋,就很有可能会是自己。
即使是现在黄台吉大病初愈,得的还是阳亢中风之症,脑力必定受到了损害或者后遗症的影响,杨振也不想冒险。
“确实不妥。清虏大军才围了咱们几天?也就半个多月而已。眼下咱们城池巩固,弹药没怎么消耗,粮草也不缺,这个时候上赶着与清虏联络投降事宜,难免会令清虏生疑。”
同样跟在一边的张臣,听了杨振与李禄的对话,见李禄犹自想说什么,当即打断了他们交谈,插话说道:
“虽然是清虏伪帝招降都督在先,可是都督也决不能上赶着去跟清虏联络,至少眼下不能放低身段去与清虏联络。
“想当初松山被围,形势比现在危急得多,清虏伪帝黄台吉派了祖泽润到松山城内招降,都督毫不动摇。如今却一反常态,清虏如何肯信?”
“那,那就这样等下去吗?”
李禄听了张臣的解释,也没有再坚持他自己的意见,只是有些无奈的这样反问道。
与此同时,杨振听了张臣的一番话后,内心也不再纠结了,又听了李禄的反问,当下摇头苦笑着说道:
“没错,得有定力,就这样等下去吧。本都督倒要看看他黄台吉,熬不熬得过咱们。”
当天夜里,大雪彻夜未停,直到次日清晨方才风停雪住,而久违的太阳,竟也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将金色的阳光撒向镇江堡的城头。
就在这个时候,卯时左右,有一队清虏骑兵高举着一面三角白旗,缓缓出现在了汤山门以西的雪野之上。
第八零二章 公开
这天早上,城外清虏派了信使靠近叫城的消息,被迅速地报送到了征东将军行营里的杨振面前。
与此同时,汤山门城头上云集的各营守城士卒也犹如炸开了锅一样,有破口大骂的,有威胁开火的,更有主张下城去将对方擒获回来审讯的,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纷纷,喧嚣不已。
如果不是张臣在第一时间闻讯而来,及时喝止了各种蠢蠢欲动的行为,指不定还要闹出什么事情来呢。
有可能被尚可喜范文程派来的第一个信使,还没靠近城墙,就被城头上的火枪手、弓箭手和掷弹兵们给换着花样弄死了。
“都他娘的起开,没看见是都督来了吗?!”
杨振抵达汤山门城头的时候,城头上正对护城河桥的位置上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好多人,气得随同杨振一起前来的李禄一阵呵斥。
听见李禄呵斥之声,城头群聚守备的各营士卒迅速闪开了一条通道,把杨振一行让了进去。
“都督,卑职问过了,竟是清虏智顺王尚可喜派来的,说是名叫班志富,奉命前来镇江堡求见都督。”
张臣一见杨振来了,连忙领着此刻正在城头轮值协守的杨珅、张国淦、张天宝、刘仲锦等人过来躬身抱拳见了礼,随后放低了声音,对杨振报告了来人的情况。
“班志富?”
杨振越过城头人群让开的通道,一路直抵汤山门瓮城最前的城垛处,见了张臣等人,听了张臣所说,随后探头往下看。
就看见汤山门瓮城外面护城河桥的西头雪地上,有一人右手打着白旗左手拿着护盾,头顶箭盔护颈,身披靛蓝棉甲策马而立。
与这人相隔数百步外的雪野上,另有一队同披蓝色棉甲的骑士远远地驻马向这里观望。
杨振没见过班志富,自是认不出这人是真是假,不过他知道班志富是什么人,也知道有人能为自己辨认。
“派人去叫金玉奎过来。既然是尚可喜的部下,金玉奎必定认识——”
说到这里,杨振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停顿了一下后,很快就补充说道:“顺便去把仇副将、柳兵使和安都指一并叫来!”
张臣是知道杨振心思的,听了杨振这番话,自无异议,扭头就吩咐了李守忠前去传令。
可是在场的其他人却不一样,尤其是不知道城外清虏曾经射书入城的那几个,听了杨振的话,立刻满头满脸的疑惑。
“都督,清虏派人求见,必定不怀好意,不管是投递清虏招降的文书,还是转达清虏伪帝的口信,目的都是为了惑乱咱们城中的军心,都督可得小心谨慎!”
围在杨振身边的大小将领之中,是以李禄、张臣两位副将为尊,他们二人不说话,在场很多人心里虽有疑问,却也不敢吱声。
但是杨珅却不一样,他的品级虽然没有李禄、张臣两位副将高,但却是杨振的族弟,他见别人都不说话,只得自己说出了心中的困惑。
“是啊,都督,清虏伪帝黄台吉最擅长嫁祸策反、挑拨离间这种阴谋诡计,都督与其使者接触一定要倍加小心,最好不要接触!”
此时同在城头,跟在杨珅一旁的重炮营参将刘仲锦,也难得站出来朝杨振躬身抱拳,说出了与杨珅相同的想法。
杨珅、刘仲锦二人没有参与那夜寻找射入城中的书信之事,事后杨振也没有找他们谈过。
杨振见他们二人当众这样说,也知道二人都是好意,当下冲他们点了点头,然后环顾四周,高声斥道:
“都给老子散了!围观议论,成何体统?!都他娘的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再有擅离职守者,军法处置!”
杨振喊了这么一嗓子以后,云集到瓮城城头的守城士卒,立刻往后散去,散向了瓮城左右翼的城墙上,各司其职,各守其位去了。
杨珅、刘仲锦他们负责的炮台炮位,原也不在此处,闻言朝杨振一躬身,也要离去。
这时,杨振叫住了他们,对二人说道:“你们且留在这里,我这里刚好有些话,也要对你们说。”
杨珅与刘仲锦二人听见杨振如此说,同时又见在场的张臣、李禄等人笑着直冲他们点头,面面相觑之下,也心知必然有事,当下收住了迈出的步伐,向杨振再一躬身,立在了一旁。
就在这个时候,前去传令的李守忠领着仇震海、柳林、安应昌以及金玉奎四人,快步登上城头,朝杨振这边行来。
杨振原本不想扩大知情的范围,但是今日清虏派来的使者既然已经来到了城下,他就是想低调处理,也没法子再低调下去了。
城头上那么多人都见到清虏的使者,如果你再遮遮掩掩,反而更容易引发难以预料的后果。
既然如此,干脆大大方方处理。
“都督,卑职听说城外来了清虏的信使求见?!这必是清虏离间之计,万万不可放其信使入城,与其接触!
“想当年东江毛帅被袁崇焕所害,就有一条罪名,称毛帅与清虏私下接触,有此前车之鉴,都督不可不慎!”
仇震海一来到的杨振的面前,隔着几步远,顾不上见礼,就满脸焦急地对杨振说了这么一番话。
而跟在其身后的柳林和安应昌,显然也在登上城头的时候,看见了城外的清虏信使,此刻听见了仇震海所说的话后,立刻也跟着说道:
“是啊,都督,清虏使者前来,必是派人招降无疑,若纳其使者入城,徒乱我军心而已,不如当场射杀之!”
“是啊,都督,咱们镇江堡城城池高固,一不缺粮草弹药,二不缺守卫人马,清虏必是知道难以攻下,所以才使出这样的阴谋诡计!”
他们三个人话里话外的意思,与先前杨珅、刘仲锦所说的一般无二。
到得此时,杨振摇头苦笑之余,心里面对黄台吉使用招降离间这一招的毒辣,也有了新的体会。
其实这个时候,最考验的就是杨振对其麾下各部人马的掌控能力了。
如果他不能牢牢掌控麾下各部人马,不能如臂使指一般控制麾下各部人马,那么黄台吉只此一招,就能让他城中军心大乱。
除非,他现在就当场射杀了城外的清虏使者,表明自己决不投降的立场,就像柳林等人所说的那样。
否则,就是他有再好的将计就计之策,也可能等不到他施展的那一刻。
庆幸的是,镇江堡城中的队伍虽杂,但是恰好全都处在杨振的牢牢掌控之下。
至少此时此刻镇江堡西城墙上的人马,都是征东先遣军三个团营的哨队棚伍,他们层级分明,各有隶属,即便他们对杨振接下来的举措心怀疑虑,安抚起来也好做。
想到了这里,杨振再不迟疑,打手势招呼仇震海、柳林、安应昌来到近前,然后对他们郑重说道:
“你们的意思,我都明白,但请诸位稍安勿躁,我这里正有话说!”
仇震海、柳林与安应昌见杨振这般反应,同时见其他几个主要将领也都在场,当即闭了嘴,静听杨振说话。
当下,杨振便把前几日夜里发生的事情,提纲挈领地对他们说了一下。
“黄台吉投书招降?!”
“都督要将计就计?!”
“要赚他几个重臣入城杀了祭旗?!”
“要激怒黄台吉叫他发兵来攻?!”
之前到场的杨珅、刘仲锦,以及才来现场的仇震海、柳林、安应昌等人,乍听了杨振最后的说明,一时间个个面面相觑,心中震惊不已。
好在他们刚才已经从张臣、李禄、张国淦、张天宝的表现上面,觉察出了一些异常,所以短暂的震惊过后,很快便恍然大悟了过来,没有叫出声来。
“直说了吧,本都督正因为担心你们方才所说的风险,所以才没有将此事公之于众,没料想清虏今日又派了信使前来。既如此,藏着掖着也不是办法。”
说到这里,杨振停顿了一下,略想了想,继续低声说道:
“至于我杨振是什么样的人,你们都清楚,降是不可能降的,谁要是动了降的心思,老子就杀谁。我要是动了降的心思,你们人人皆可杀我。
“但是自古以来兵不厌诈,清虏伪帝以招降离间之计谋我,我自当将计就计谋他。短则一两日,长则三五天,此计必见分晓。”
杨振接连说出的这样一番话,再一次把仇震海等人震住了,这几个才了解内情的人物愣了半晌,方才全部消化了杨振所说的话,然后一个接一个地向杨振表态:
“原来是这样。”
“这个,倒是卑职冒失了,未料想都督用心在此!”
“卑职明白了。”
“既然如此,这个清虏信使倒是不能拒之门外了。”
眼见众人疑心散去,杨振也松了口气,随后又对诸将说道:“回头你们要召集各营哨队棚长,把我方才所说的话,捡干的,传达下去,把安抚军心的事情做在前面。
“记住了,既要避免你们麾下有人不明内情在军中乱传谣言乱我军心,更要避免有人大大咧咧,在清虏信使面前出纰漏坏我大事。若有此种情况,休怪我翻脸无情!”
第八零三章 任务
杨振要求众人所做的事情,牵扯面广,涉及人多,做起来其实相当棘手。
但是该做的,还是要做,做了不一定不出问题,但是不做的话,那是一定会出问题的。
虽然杨振部下诸将谁也没有做思想工作的经验,可是只要他们告诉麾下的士卒说,接下来杨振接见清虏招降使节或者清虏的什么王公贝勒,是诈降计,是在给清虏挖坑,并叫他们人人保密,估计也就差不多了。
现在杨振麾下的将领们,要么是跟着他摸爬滚打很久的战场老将,兵不厌诈的事情早就见怪不怪,要么就是在朝人官场混了许多年的官场老油条,对种种阴谋诡计早就司空见惯了。
所以,他们现场聆听了杨振的这么一番解释,这么一番安排之后,一个个心中透亮,当场领了命令。
来自镇江堡东城的几个主要将领,如仇震海、柳林、安应昌三人,更是在明白了杨振的意思与安排之后,立刻招呼了从人,告辞离去。
当然了,之前城头上的纷乱与争议场面,也都落入了一直在城下护城河桥西头的那个清虏使者的眼里。
甚至也落入了更西边雪野上混杂在哨骑中间手拿千里镜眺望城头的范文程范大学士的眼睛里。
虽然他们听不清城头上的众将到底说了些什么,可是城头上“激烈”争论的场面,却看得清清楚楚。
“都督,既然已经把话都说开了,那也不必担心城中弟兄们误会了,干脆做戏做到底,放这个班志富进城来谈得了!”
见杨振快刀斩乱麻似地统一了城内各营将领的想法,李禄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直接向杨振提出了更大胆的建议。
然而,他本以为这一次猜对了杨振的心思,却不料杨振听了他的话,呵呵一笑,冲他摇了摇头,并没有接他的话茬,而是径直向着站在众人后面,一直等待杨振传唤的金玉奎招了招手。
方才金玉奎站在人后,一直没有说话,但是杨振所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没有落下,全都听得真真切切。
在投效杨振麾下之前,金玉奎与杨振一共打过两次交道,如果算上熊岳城那次没有见着面儿的交手,一共有三次。
而每一次,都是以彻头彻尾的失败了告终。
金玉奎一直在心里抱怨是自己命不好,不走运,可是就在刚才,他听了杨振将计就计的谋划之后,终于明白,不是自己命不好,不是苍天作弄,而是这个杨振太他么阴了,自己输得不亏。
此时看见杨振对自己招手,他三步并做两步,赶忙来到杨振跟前见礼。
“金参将,班志富这个人你可认得?”
杨振这么问,当然是明知故问,金玉奎与班志富两个人,同属尚可喜的麾下,金玉奎当然认识。
果然,杨振这么一问,金玉奎立刻就回答道:“回都督的话,卑职自然认得他。不瞒都督说,卑职跟他的交情还算不错。”
“那就好。你来看看,城下那清虏使者是不是他?”
杨振说完了话,让开城垛子边的一个地方,招手叫金玉奎靠近了细看。
“没错,是他,正是班志富。”
金玉奎站在城垛子边上往下一看,立刻就认出了来人。
“那好,这个人就交给你来处置了。”
“啊?”
杨振有点跳跃的思路,叫金玉奎有点跟不上了,回头迟疑地看着杨振。
然而更让他的惊讶的是,杨振说了话后,回头就从麻克清的手里取过来了一杆火枪,拉起了龙头铁,然后转身就递到了金玉奎的手里,对他说道:
“开枪打他!”
“啊?!”
这一回不光是金玉奎吃了一惊,站在周边的其他人,包括张臣、李禄、杨珅几个也都大吃一惊。
“啊什么啊!”
对于众人的这些反应,这一次杨振丝毫也没有再做解释的打算,只是呵斥了一声,然后冲愣在当场的金玉奎招手说道:
“金参将,你附耳过来,开枪之前,你要先跟班志富说这么几句话!”
金玉奎懵懵懂懂地侧身靠近杨振,听他嘱咐,而这时在场的其他人一看,也都松了口气,知道自家都督必有其他安排。
果然,金玉奎听了杨振说的话以后,马上冲着城下的班志富大声喊道:“班志富,还记得你老子金玉奎吗?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一个小小的狗屁甲喇章京,算个什么东西,也他娘的敢来招降我家都督,你家主子得了失心疯了吗?想要我家都督见你,你他娘的也得配啊你!”
说完了这话,金玉奎也不管下面的班志富回不回话,马上就端起了杨振递给的那杆火枪,冲着城下策马而立的班志富就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清脆的火枪声响起,几乎就在同时,弹丸打在了班志富坐骑脚下坚硬的冰雪上,打得冰花四溅,也吓得班志富坐骑唏律律一声鸣叫人立而起。
金玉奎这边一开枪不打紧,整个汤山门城头上林立的火枪手们,登时齐刷刷地举起了火枪,只等杨振这边一声令下就一起开火。
不过杨振没有下令,而是靠近金玉奎,又教他说了一段话。
“班志富,你赶紧给老子滚蛋!我家都督念在你跟我同出东江一脉,曾是手足兄弟的份上,今日饶你一条小命!滚回去告诉尚可喜那老东西,给清虏当狗的日子长不了,识相的话,早点投了我家都督!”
金玉奎最后喊出的这番话,竟然意外地引起了城头征东军将士们的一阵哈哈大笑。
而城下那个班志富方才突遇城头开火的情况,已经连忙打马后撤,撤出了城头火枪射程之外,正琢磨着金玉奎开火前所说的那些话。
到了此时,他再次听见金玉奎大声喊出的这番话后,在雪地里策马徘徊了一会儿,最后一声没吭,调头打马离去。
“呵呵,金参将说的,可比本都督教给你的,要精彩多了。任务完成得不错!”
看见班志富终于打马离去,杨振也不知道他听明白了多少,但是既然下决心这么做了,有多少效果,也就顾不得了。
“不敢,不敢,是都督教的好,都是都督教的好。”
第一次当面完成杨振交给的任务,金玉奎很好地把握到了杨振的意图,知道杨振教给他的话是话里有话。
也亏得他跟城下号称奉命来见杨振的班志富非常熟悉,有一些别人领会不到的默契,所以才能完成这种别人看似莫名其妙而实际上暗藏玄机的任务。
“都督,这是——,卑职怎么有点看不懂了呢?”
杨振与金玉奎的对话,以及金玉奎之前的喊话与开火,都令在场的其他几个将领有点摸不着头脑,是以他们之间的对话一结束,李禄、张臣等人就靠近了询问。
“看不懂就对了。说实在的,本都督也是临时起意,我自己也不知道这么做对不对,不过相比叫这个班志富进城,这样做的欺骗效果可能更好也说不定!”
“这样做的欺骗效果更好?”
“这不等于是关上了诈降的大门吗?”
杨振的说法,令在场的其他几个将领更加面面相觑一头雾水了。
从金玉奎怒斥班志富的话里,从他朝班志富开火射击的举动里,可看不出将计就计,继续欺骗清虏的意思来啊。
看见张臣这样的人物都被自己的这套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王八拳给弄懵圈了,杨振莫名的一乐,说道:
“关上了诈降的大门?如果因此黄台吉他们就放弃了招降,那说明他们没啥诚意,就是单纯的离间计,企图乱我军心,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关上就关上吧。
“可如果不是,如果他们真有诚意,那么咱们这么做,不仅不会关上那个大门,反倒能打开真正的大门。”
杨振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但见众人仍是一头雾水,满脸疑惑,当下摇了摇头,呵呵一笑,接着对他们说道:
“如果清虏派来一个二鞑子甲喇章京劝降,我等当着城上众将士的面儿,把他当成了上宾欢迎,这又说明了什么?”
杨振没有直接说出答案,而是让在场的众将自己思考。
“这说明,我们急着投降?”
“这说明,我们另有所图?”
“这说明,其中必然有诈?”
在场的众将智力都正常,没有一个是傻子,在杨振的反复启发之下,张臣、李禄、杨珅一个接一个地想到了答案。
“没错!什么叫欲擒故纵?这就叫欲擒故纵。什么叫半推半就?这就叫半推半就。清虏伪帝黄台吉狡诈异常,咱们想要将计就计,就要学会换位思考,学会预判敌人的预判。”
说到这里,杨振看他们满脸疑惑地点头不语了,好像是听懂了,但又像是没听懂多少的样子,当下也不解释了,直接下令道:
“今日起,金玉奎你到汤山门来守着,刘仲锦你且去镇江门指挥重炮。”
“卑职遵命!”
金玉奎、刘仲锦二人听见杨振的话后,立刻抱拳躬身领了命令。
“张臣、李禄、杨珅,你三人轮值汤山门城头,今夜或者明天晚上,可能会有情况,务必小心守候。如有情况,随时报我!”
“卑职遵命!”
杨振安排好了这些,望了望城西空旷的雪野,转身离开了城头。
而其他将领们也都分头行动去了,该轮换守城的安排守城,该下城休整的部署休整,该传达最新指示的,自是召集了营下哨队棚长们传达杨振将计就计不得声张的最新指示。
第八零四章 蹊跷
却说镶蓝旗二鞑子甲喇章京班志富,被那个投敌的老哥们金玉奎一顿臭骂,并且开枪轰走以后,迅速会合了陪他前来的马队,回了镇江堡城北数里外的营盘,向尚可喜报告了实情。
尚可喜一听,顿时懵了,不知道这个事情往下该咋办了。
但是当时远距离跟在班志富身后观察了整个事情发生的范文程,细听了班志富转述的城头喊话以后,却觉得这件事情并不简单。
范文程当时虽然夹杂在哨骑队伍里面,但他离得有点太远。
虽然使用千里镜能够看见城头的各种情况,可是根本听不清楚城头上到底骂了班志富什么。
回到了智顺王尚可喜所在的营地里后,细听了班志富的转述,一向心思缜密的他,立刻就听出了城头羞辱班志富的喊话必定话里有话。
至于那番喊话里到底有几个意思,范文程也没跟尚可喜明说,而是直接建议尚可喜,把整件事情报告到大清国皇上黄台吉那里去。
尚可喜自是乐得如此。
就这样,当天中午,尚可喜、范文程两个人,领着那个班志富,带了一些卫队从人,就去几里外的五龙山大营觐见黄台吉去了。
三人如愿见到了黄台吉以后,尚可喜跟范文程两个人帮衬着那个班志富一五一十地,把他到镇江堡西门瓮城下叫城求见杨振的情况如实说了一遍。
黄台吉听了以后,一张松弛的猪肝色大脸耷拉着,皱眉沉思了半晌,对着班志富问道:
“那个杨振本人,可曾露面?”
“回,回主子爷的话,奴才在城外隔着护城河,就看见城上人头攒动,有些混乱,好似许多人争执不下——”
班志富只是尚可喜手底下隶属镶蓝旗汉军的一个甲喇章京而已,何曾有过这样的机会,来到黄台吉的大帐,来到黄台吉的面前,跟黄台吉对话,当下又紧张又慌乱地答了。
“奴才也不识得那个杨振的样子,所以,所以不知其本人当时是否露面,当时是否就在城头上。不过——”
班志富可能觉得自己这么说等于什么也没说,担心一不小心触怒了黄台吉,自己回头没好果子吃,所以到最后又留了个话尾巴。
“接着说!”
“嗻!奴才虽识得杨振,却十分熟悉对我喊话那个被俘投降的金玉奎,而金玉奎辱骂奴才之时口口声声都在说他家都督如何如何。”
见黄台吉果然面色不善,话里带着怒气,跪在地上的班志富头也不敢抬起,只一边回想着,一边述说着,并且大着胆子说出了自己的判断。
“以奴才对那个金玉奎的了解,若是杨振不在城里,金玉奎肯定不会这么说。既然金玉奎这么说了,那杨振必在城中,而且很可能就在城上。”
“哼,你这个奴才,还不算太蠢!”
黄台吉早就断定了杨振现在必在城中,班志富所说的这个情况,只是从另一个方面印证了他的判断罢了。
“那么,班志富,以你这个奴才之见,杨振既然就在城中,而且很可能就在城头,为何却对你拒而不见,反倒要那个与你相熟相善的金玉奎出面辱骂于你,用火铳撵你?”
从刚才尚可喜他们报告的来龙去脉基本情况里面,黄台吉的心里,其实已经有点把握到什么东西了,只是他仍然有点不太确定。
“这个,回主子爷的话,奴才当时也十分不解,那个杨振,若真是三贞九烈,铁了心拒绝我大清的招降,那当时他本人就该出面,为稳军心也好,为邀名望也好,辱骂奴才,用火铳击杀奴才,都该是他亲自出面才好。”
班志富果然不是太蠢,虽然当时他有点懵圈,但是事后回过神来,很快就对当时镇江堡城头种种不可理解的搞法,有了另一层面的领悟。
“可是他不仅没有这么做,而且也没有将这样的事情,交给他麾下其他宿将来做,而是交给了与奴才相善的金玉奎来做。
“既然是叫金玉奎用火铳朝奴才开火,那就说明了,杨振根本没想要杀了奴才。奴才以为,这其中必有蹊跷。”
黄台吉当然也看出来这其中必有蹊跷了,当下听见这个隶属尚可喜麾下镶蓝旗汉军里的一个小小甲喇章京,也有这个见识,便接着饶有兴趣地继续问道:
“必有蹊跷?呵呵,班志富,那你继续说说看,这其中,都有什么蹊跷?”
“嗻!”
班志富听见黄台吉这么询问自己,心中的紧张慌乱顿时消散了许多,思路也越发清晰了起来。
“奴才以为,杨振没有露面,或许并不是他不想与奴才见面,而是因为奴才当时单骑叩城之时,城头守军围观议论,人多嘴杂,是他害怕部下军心动荡,横生变乱,不敢公开与奴才见面。”
“嗯。接着说!”
“嗻。奴才以为,杨振没有露面,不见奴才,还有一个可能就是,他是南朝金海伯,金海镇的总兵官,地位崇高,而奴才人微言轻,说什么都不足取信,见了不如不见。”
“嗯,不错。还有吗?”
“回主子爷的话,还有一点,就是奴才与金玉奎以往相交多年,对其甚是了解,当时金玉奎辱骂奴才的话,决不是他以往口吻,必是别人教授给他辱骂奴才的,这一点,奴才可以肯定。”
班志富说完了这些话,叩首在黄台吉大帐地面的毡毯上,没再起来。
黄台吉见状,知他这是说完了,当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目光转向了大帐中一同觐见的尚可喜与范文程。
他见尚可喜瞪大了眼睛,一脸难以置信的模样,心中一阵厌恶,直觉得这个尚可喜的头脑,还不如他部下一个甲喇章京。
等他再转而去看范文程的时候,却见范文程面带笑意手捋胡须,正冲着自己点头,于是说道:
“范先生以为如何?”
这个时候,就见范文程从坐着的马扎凳上起了身,甩了甩衣袖,就要行大礼,黄台吉见状出言制止了他,就叫他坐着说话。
范文程躬身谢了恩,重新坐在入帐时赏赐的铺了兽皮的马扎凳上,说道:“回主子爷的话,奴才以为,班甲喇章京所言,即使不中,也不远矣!”
接下来,范文程便把自己当时夹杂在班志富身后的哨骑队伍里,用千里镜观测城头所得的情况一一向黄台吉描述了一遍。
包括什么城头的混乱了,什么城头的争论了,范文程把自己当时通过千里镜所看见的场面,都说了,最后他还补充说道:
“当时奴才离得远,听不见城头的叫骂,但是听了班甲喇章京的说法,奴才大致能猜中杨振的心思。
“比如什么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之语,所言概指使者不该在白天去,不该公开进行,而应当秘密进行。
“比如呵斥班甲喇章京什么一个小小的甲喇章京等语,所言概指我大清诚意不足,应当派遣一位重臣前去见面。
“至于叫班甲喇章京捎话给智顺王,说什么同出东江一脉等语,所言或许是指,此事当由智顺王亲自前往详谈。”
范文程把自己分析出来的意思,一层层,一条条,全都摆了出来,说到最后那一句的时候,把同样坐在一边马扎凳上的智顺王尚可喜吓了一跳。
“皇上,主子爷,班志富带回来的话里,可没说杨振那厮点了名,非叫奴才去跟他见面详谈啊!”
虽然班志富带回来的话里,提到了杨振还挺在意同出东江一脉这个情况,可是在大清国这边当上了智顺王的尚可喜,可不想冒险去跟杨振见面。
先不说有没有生命危险或者被扣留的风险了,就单说杨振话里说的那种嫁祸离间之语,就叫他心生忌惮。
作为死心塌地投效黄台吉、死心塌地效忠大清国的铁杆汉奸,现在的尚可喜可不想背上任何通敌或者背叛的嫌疑。
然而,他说啥也没有用了。
黄台吉听完了他说的话,没有正面回应他,只是转脸对叩首在地上的班志富,问道:“班志富,你带回来的话,可是句句属实?”
班志富当然也听出了自己的老上司智顺王爷尚可喜不想亲自去见杨振的心情,同时也听出了黄台吉问的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意图。
可是他自己所转述的话是否句句属实,直接关乎他的小命,他当然不会为了照顾尚可喜的那点畏难情绪而改变说法,因此他直言道:
“回主子爷的话,奴才所言,句句属实。若有半句捏造,奴才甘领死罪!”
“好,很好!有了你这奴才的这一句话,方才范先生的那些推断,才算说得通,才算有道理,我大清招降杨振的事情,也才好继续进行下去。起来吧,站着说话。”
黄台吉对班志富的回答,显然很是满意,脸上带着看起来有些轻蔑的笑容,先是对班志富点了点头,命他起来说话,随后就转向了尚可喜,呵呵一笑,说道:
“智顺王,你这个部将,不仅不蠢,而且还很有头脑,这一回的差事,你选对了人。这样吧,招降杨振成功以后,这个班志富,朕要了,叫他抬旗到正黄旗下效力。”
“啊?”
面对黄台吉突如其来的这个挖人之举,尚可喜一下子懵住了。
“怎么?你不同意?”
“不,不,不,奴才——同意。这是主子爷对班志富的恩典,奴才替他高兴。班志富,还赶紧不谢恩?!”
尚可喜虽然嘴上说着同意,但其实他心里万分抗拒,可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他一个二鞑子奴才哪敢不答应黄台吉的要求?
当下他的心里,只是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将班志富带到黄台吉的面前来。
而这个时候,班志富听见了黄台吉与尚可喜的对话,自是不敢迟疑,立刻又跪地叩首,谢过了黄台吉的恩典。
第八零五章 半夜
总的来说,抬旗,对班志富及其所领牛录和部众来说,是一件大事,意味着未来会有更高地的地位,更多的机会或者更大的上升空间。
毕竟原来只是郑郡王济尔哈朗这个旁系宗室所领的镶蓝旗汉军,抬旗进入正黄旗后,就好比是成为了黄台吉这个大清皇上领有的嫡系兵马了。
这中间的差别,还是有的,原来他是黄台吉的奴才们的奴才,现在他往上跳了一级,直接成了黄台吉的奴才,实现了奴才等级上的跃迁。
所以,对于这个有点突然的事情的发生,班志富的心里还是兴奋的,高兴的,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好事情。
但是对尚可喜来说,这可就不是什么好事情了。
尚可喜最初归附螨清的时候,属于他自有的兵马部众以及被裹挟的岛民人口还是很多的,算上部众的家眷,累计多达一两万人口了。
但是仇震海的率众叛离,让他损失了部署在辽河口田庄台等地的一批人马。
后来,许官堡的被破,许尔显及其部众的被杀,又让他损失了一批人马。
再后来,连云岛的丢失,又一次让他损失了一批隶属于他的青壮部众。
这一次,杨振率军夺取镇江堡的时候,尚可喜部下的兵马士卒,满打满算只剩下了十一个满编的牛录。
结果,镇江堡城意外城破之后,被围在镇江门瓮城里的金玉奎所领人马,死的死,降的降,又让他损失了一批精挑细选出来的青壮主力。
至此,他的人马部众比他刚刚归附黄台吉的时候,已经实打实地减员了将近一半。
尤其是那些出身东江各部的精锐士卒与青壮丁口,减员的情况更是超过了一半。
现如今,其麾下人马部众当中,能够披甲作战和抽丁为兵的东江旧部和青壮丁口,一共也只能凑得起八个满编的牛录了。
这一回,黄台吉叫他从九连城来到镇江堡城附近立营,负责招降杨振的事务,他把麾下仅有的八个牛录战兵一分为二,留了一半在九连城,只带了一半前来。
被他带来的四个牛录,由其麾下梅勒章京吴进功统领,身为甲喇章京的班志富,分领了其中的一半,也就是两个牛录。
乍一看,也就两个牛录,可是班志富及其部众编列入旗的时候,可是领有了一个甲喇的人马部众。
如今他被黄台吉下令抬旗进入正黄旗,那么原属他这个世职甲喇章京的部众,都得调拨过去。
虽然同样多是老弱妇孺人口,可是不管怎么说,那也是原属尚可喜领有的一笔人口财富啊。
对黄台吉这个安排,尚可喜肉疼不已,但又不敢怎样,虽然嘴上说着替班志富感到高兴,可是脸上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难看。
“智顺王,你可是在腹诽,自己并没有犯下什么过错,朕何故要剥夺你的牛录?”
尚可喜一脸苦相的表现,自然瞒不过黄台吉的眼睛,直接一语道破了尚可喜的心思。
但是尚可喜哪敢承认自己腹诽黄台吉啊,当下立即跪在了地上,予以矢口否认。
“没,没有,奴才岂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奴才的一切,都是主子爷的,奴才岂敢腹诽!”
“呵呵,智顺王你多虑了,朕将班志富抬旗,并不是要剥夺你的牛录。就像你说的,难道放在你那里,就不是朕的了?”
黄台吉这个时候将班志富抬旗,固然有敲打智顺王尚可喜的意思,但也给他准备了其他的激励。
黄台吉原来是想用恢复尚可喜的智顺王爵位,来激励他在招降杨振的事情中好生效力的。
可是,考虑到尚可喜被降成了智顺公,让他去招降杨振,有点不太合适,就像是自己对杨振归降做出的承诺随时有可能发生变化一样。
所以,他就临时恢复了尚可喜的智顺王爵位。
但是恢复其王爵之后,黄台吉又担心他跟自己耍滑头,不肯尽力,所以就想通过别的手段对他进行敲打和激励。
今日一见班志富,见他头脑清楚,口舌便利,是个值得栽培的好苗子,于是灵机一动来了这一手,既给了班志富恩典,又对满心畏难情绪的尚可喜一个警告。
当然了,打一巴掌的同时,再给一个甜枣,这是黄台吉用人的老招法了,如今一个巴掌已经打下去了,自然还要抛出一个甜枣来。
“呵呵,等你办成了招降杨振这件大事,将来朕一定赏你两个甲喇的朝人包衣,补上你最近以来的人丁损失!”
“奴才叩谢主子爷恩典。”
面对黄台吉的这个承诺,尚可喜还能说什么呢,只能叩首谢恩了。
这个小小的插曲过后,黄台吉叫尚可喜、班志富都起来,又叫尚可喜坐下说话,重新回到了之前的话题上。
“今日你们派班志富叫城,虽然未曾见到杨振的面儿,但是招降的事情,经此试探,也可算有了一定的成算。”
对今天范文程、班志富报告的情况,黄台吉自然也有他自己的思考和判断,总的来说,他对眼下的进展还是满意的。
“朕以为,眼下至少有这么几个事情是确定的了。其一,杨振就在城中,这次不管是招降了他,我大清不战而胜,还是不惜死伤攻克镇江堡,拿住了他,朕都志在必得。
“其二,从目前的情况看,杨振或许仍是首鼠两端,但是他并非完全没有降心,端在我大清这边能够围城多久,以及如何招降,还有开出什么样的条件招降。”
“其三,从你们观察到的城头混乱情况来看,城中守军的军纪涣散,经此一事,很可能军心已乱,即使招降不成,我大清强攻硬取,也有不小胜算。”
黄台吉从班志富叫城所得的情况之中,得出了这么三个判断,当下一条条说了出来。
尚可喜、范文程听了,自是立刻连呼“皇上英明”。
面对臣子奴才们的这种称颂之声,黄台吉当然早就已经习惯了,当下摆手制止了他们,然后接着说道:
“今日你们白天叫城,是为了乱他城中军心,朕以为大体没错,但是既然杨振白天拒而不见,那你们就当尽快安排夜里会面。
“同样道理,既然杨振认为班志富一个甲喇章京职位卑微,那就智顺王你亲自前往,与他一会,范先生,班志富你们从旁协助。
“至于招降的条件,你们可先按之前说的办,如果杨还振不满意,叫他提出来,可以继续商量。范先生明白朕的心思,这一点,由你临机决断。”
“奴才遵旨!”
黄台吉一边思考一边接连说出了自己的决定,而尚可喜、范文程、班志富三个,也赶紧跪地领受了旨意。
“还有一点,即便是夜里见面,也要搞得声势大一些,最好叫城中其他兵马都知道,我大清招降洽谈的使节到了!
“为避免他继续掩人耳目,你们若能入其城中见面,则应尽可能争取入其城中见面,不能再一个城上,一个城外。
“至于你们的安危,经过今日这一次叫城,朕已经可以断言,你们的安危,不会有什么意外。今时今日,朕不信他杨振,真敢断了他自己的唯一一条后路!”
今日班志富奉命叫城,求见杨振,虽然没有见到杨振,可是黄台吉却认为,这个小小的试探并不是失败。
他甚至做到了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地从中品出来了杨振那种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欲迎还拒半推半就的复杂心思。
就这样,黄台吉做出了一系列判断之后,再次对尚可喜、范文程等人提出了一系列的要求,然后就叫他们回去商量具体执行的办法去了。
至于尚可喜,领了黄台吉的旨意回去以后,也不敢再耽误拖延下去了,开始精心挑选护卫人员,做着亲自去见杨振的准备。
同时就在当天晚上,到了夜半三更的时候,尚可喜再次委派班志富去了镇江堡汤山门外叩城。
这一次,有了白天的遭遇,班志富就没有那么高调了,单人匹马安静无声地于亥时再次来到了汤山门瓮城外的护城河西头。
而他这次再来,自然也没有落空,虽然仍旧没有见到杨振本人,可是却见到了受杨振委派,在城头上等他等得直骂娘的金玉奎。
“姓班的,你他娘的,是不是傻啊?今日上午大白天的,你他娘的打个旗子来这里求见杨都督?莫说杨都督没有想好要不要见你,可就算想见你,众目睽睽之下他能见你吗?你自个说说,老子上午骂你该不该?”
“该,该,金兄说得对,金兄骂得对。要是小弟能做得了主,小弟也不能那么做,小弟就是个跑腿打杂的,金兄你多多谅解。”
杨振当时叫金玉奎辱骂班志富的话,的确有叫他夜里再来的意思,所以当天晚上,杨振就叫金玉奎等人守在城头上了。
果然夜半时分的时候班志富一个人再次来到了城下,早已在城头上的寒风中苦等了几个时辰等得极不耐烦的金玉奎,立刻叫人放下了吊篮,将他拉了上去,并且一见面,就是劈头盖脸一顿小声的训斥。
当然了,这个所谓的训斥,任谁听,都能听出一股子亲切的味道来。
而班志富显然也听出来了,所以刚被拉到城头时心里的忐忑不安,瞬间就消散了一大半,忙陪着笑,请求谅解。
第八零六章 开价
“那又是谁出的馊主意?智顺公自己又不是没有做过此等事,岂能不明白做这等事应当尽可能秘不示人的道理?现在你们搞得人尽皆知,原本能谈的事情,最后有可能也不能谈了!”
杨振见金玉奎在这里夜候班志富或者其他清使再来,自然早就做了认真的嘱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安排得清清楚楚。
所以金玉奎见了班志富以后,先是按杨振的说法询问,目的是尽可能弄清楚清虏那边谁在具体经办这一次的招降事务。
“这个嘛,呵呵,小弟只是个跑腿带话的,有些不当说的,小弟也不能多说,金兄你见谅啊。另外,尚王爷已恢复智顺王爵位,智顺公的叫法,金兄还是莫提了。”
班志富也很精明,见金玉奎绕着弯子套他的话,他自是不会直说,反倒是纠正了一下金玉奎言语间对尚可喜的不敬之语。
但是,他跟金玉奎毕竟是旧日同僚,关系原本也不错,眼下上了城头,他的小命全在敌人手中,见金玉奎对他这么热情,且说不定今后仍是他同僚,又觉得不能太冷了人心。
于是,就在金玉奎闻言脸色一变的当口,班志富马上就又表情郑重,语气诚恳地对金玉奎说道:
“不过,正如金兄你说的那样,两军交战之际,彼此使者往来,通款媾和,事成之前,的确应该避人耳目,这一点,尚王爷当然晓得。
“至于叫小弟大白天前来叫城,众目睽睽之下求见杨都督的,当然另有其人。此人乃大清皇上主子爷御前红人,称得上是御前内三院谋臣之首。
“至于那人为什么要这样干,当时尚王爷也曾亲口问过,但那人笑而不语,其中玄机,就是尚王爷也搞不清楚,更不是小弟所能够知道的了。”
“哦?”
金玉奎听见班志富这么一说,立刻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然后进一步追问道:“称得上内三院谋臣之首?难道是传说中那个,被多铎抢走老婆三个月不敢吱声的范文程范大学士不成?”
班志富眼见金玉奎已经猜到了躲在幕后设计一切的范文程,当下不置可否,只对不断追问的金玉奎说道:
“这个,请恕小弟不便多言了。”
说罢此话,班志富果然不在回答金玉奎的各种问题,只催促金玉奎尽快带他去城中面见杨振。
然而,杨振早已指示了金玉奎,要他利用与班志富的故交旧谊,多探一探这次清虏招降的底细,多套一些清虏那边的军情,不能放过与班志富接洽的机会。
当下,他见班志富一个劲催促自己快些带他去见杨振,于是先打发了身边随从去向张臣和杨振报告去了。
接下来,他继续探问清虏那边的军情,可班志富仿佛已经看破他的心思,无论他问什么一概推说不知。
金玉奎无奈之下话锋一转,问起了与他本人直接相关的私事。
“志富兄弟,我问你个私事儿,我和麾下弟兄的妻小家人,现在如何了?”
金玉奎心想,问你公事你推说不知,问你这些私事,你总不能再推说不知了吧。
结果他这么一问,倒是把班志富一下子给问住了。
“这个么——”
班志富一时犹豫,不知道该如何说回答了。
事实是,金玉奎领着俞亮泰的船队沿江北上袭击了九连城船厂之后,尼堪和尚可喜为了转嫁自己的罪责,同时也是为了杀一儆百,为九连城永除后患,已经把金玉奎以及跟着金玉奎投降杨振那些人的妻小家眷无论男女老少病残孕全都斩首示众了。
可是,这个血淋淋的事实,此时此刻,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说,也不敢说。
此次行前,尚可喜和范文程都跟他反复交代过了,叫他千万不能提起发生在九连城的情况。
“怎么?尼堪和尚王爷,已经冲我九连城的妻小家人下手了?!”
班志富的犹豫迟疑,立刻就引起了金玉奎的怀疑,当下厉声喝问起来。
金玉奎可是知道尚可喜的手段的,杀起背叛他的将领家眷来,从来都没有手软的时候。
而那个镇守九连城的清虏宗室子弟尼堪,更是从来也不把八旗旗下的汉人当回事儿。
金玉奎率部投降杨振后,最担心的事情,就是自己的亲人会被尼堪和尚可喜无情杀害。
此刻从班志富的迟疑当中,他一下子就意识到了自己妻小和家眷的下场。
“没,没,没,没有,只是,只是下狱而已,只是下狱而已!”
眼见金玉奎一言不合就要翻脸,班志富哪里敢说大实话,立刻就编了一个谎话,先将变了脸色的金玉奎安抚住。
“金兄莫急!既然金兄你在杨振面前得用,今次只要促成杨振来归这件事,你在大清这边不仅无罪,而且有功。到时前罪一笔勾销,谁敢把金兄你怎么样?”
然而金玉奎根本听不进他的这番话,他已经从班志富的躲闪慌乱之中有了自己的判断。
“姓班的,我没问你我金玉奎的什么前罪是不是一笔勾销,我只问你,我的妻小家眷眼下还在不在?!”
“在,在,在,自然都在。金兄你听兄弟一句话,眼下镇江堡四面被围,外援断绝,就算城中有粮,又能吃得到几时?到最后粮尽城破,还不是要降大清?”
面对金玉奎的追问,班志富敷衍了几句以后,继续顾左右而言他,反倒开始做起金玉奎的说服工作了。
“眼下大清皇上开给的条件,极其优厚,就是金兄你自己也该早做打算才好。真到了镇江堡弹尽粮绝的时候,可就不是现在这么好的开价了!”
可惜的是,对于班志富的这番劝诱,金玉奎的心里只是冷笑不已,再也没有答话。
金玉奎跟班志富在东江镇效力的时候就是相识,当年跟着尚可喜弃岛上岸投降了螨清以后,更是尚可喜麾下天助兵交情不错的同僚。
十来年下来,彼此都很熟悉对方言行举止为人处世。
虽然对尼堪和尚可喜如何对待金玉奎的妻小家眷一事,班志富根本不敢多谈,他唯恐多说一句都会引起金玉奎的怀疑。
可是他越是这样躲闪逃避,越是这样讳莫如深,金玉奎心头的不祥预感就越是强烈,就越是心如死灰,心冷如铁。
“呵呵,班志富,不管你带来了什么开价,且留着去跟杨都督谈吧!”
金玉奎一开始对班志富言语中的热情,此时已经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前所未有的淡漠,甚至是冰冷。
金玉奎投降杨振,当然也是迫不得已情况下的一个选择。
如果尚可喜那头没有杀掉他的妻小家人,那么眼前形势下,一旦镇江城真有了城破的危险,他也不在乎再一次改换门庭,重归尚可喜帐下。
可是,尚可喜那边如果已经不分青红皂白杀掉了他的妻妾家小,那他金玉奎也就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
金玉奎的情绪变化,自然也引起了班志富的注意,可他正要再说些什么的时候,就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
张臣、李禄一前一后,陪着杨振上了城头,直朝金玉奎他们所在的方向大步而来。
金玉奎听见声响,一拉班志富,朝着杨振等人迎了上去。
夜里没有月光,杨振一行为了低调行事,也没有打什么火把。
但是城内外冰天雪地,也并非漆黑一片,走近了,也是可以看清来人面貌的。
“都督,清虏尚可喜帐下二等甲喇章京班志富,不出都督所料,果然来了,这一位,便是了。”
金玉奎领着班志富来到杨振跟前不远处,当即躬身报告了清虏来人的职司,然后转身站到了一边,指认了班志富的身份。
“你就是班志富?”
杨振原本还想在再端一端自己大明朝金海伯的架子,不想现在就出面,去见清虏招降的使者。
但是张臣、李禄两个,都担心这件事夜长梦多,完全由金玉奎出面,或者交由他们自己出面,许多事的分寸不好把握,所以一番劝说之下,杨振遂决定亲自出面了。
而此时此刻,班志富闻言,也知道他面前的一行人当中身材最高大的那个冲他发话的人物,就是传说中的杨振,当下他赶忙如同金玉奎那样,朝杨振略一躬身见了礼,说道:
“在下正是班志富,奉我家智顺王爷之命来见杨都督,感谢都督拨冗来见!”
杨振当然早知道他是班志富,此刻再次确认了他的身份后,也没什么好客套的,当下呵呵一笑,说道:
“智顺王又变成智顺王爷了?很好,看来你们那边,也不乏聪明人。不过今日早间,本都督叫金参将告诉你的那些话,除了叫你们夜里秘密前来洽谈之外,也说了叫你们遴选几个重臣来谈。
“你班志富只是尚可喜帐下一个二等甲喇章京而已,在我军中就是一个参将的职分,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嫁皇女封王爵自为藩镇等等招降册封事宜?
“本都督今夜屈尊见你,就是知会你一声,回去告诉尚可喜,或者其他真做得了主的人物,老子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要想谈,就得拿出足够的诚意来,最少也得是尚可喜亲自出面。
“哼,你们担心本都督出尔反尔,本都督也担心你们言而无信,是故意乱我军心呢!记清楚了,要么叫智顺王尚可喜亲自来谈,要么叫孔有德,或者耿仲明这两位王爷来谈。”
第八零七章 大戏
杨振毫不客气地说完了这些话,却又有点担心自己这个表现太像诱杀汉奸而做的局,所以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解释道:
“本都督也搞不懂你们那边的封爵规矩,什么和硕亲王,多罗郡王,什么多罗贝勒,固山贝子的,还有什么外藩部落王爵,旗下汉人王爵,什么入八分,不入八分等等。
“本都督一旦将来接受皇女,接受册封,那就会成为你们那边第四个汉人王爷,也要好好问一问汉人王爷在你们那边地位如何,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杨振噼哩噗噜地说了一大堆清虏八旗爵位名称,听得班志富也是一阵迷糊。
在这个年代,并没有多少外人搞得清楚清虏八旗的各种名爵。
就连包括班志富这种投降了螨清已经有阵子时间的中下层汉奸二鞑子,也只是知道个皮毛而已。
要叫他说,他也说不明白。
因此,他听了杨振所做的这番解释,当下也只能频频点头,表示理解了。
“这个,杨都督,我家王爷已明了早间都督借金甲喇之口——额,是金参将之口,说出的话中之意。在下夤夜奉命来访,正有我家智顺王爷重要口信要带给都督。”
“你说来听听。”
对于招降和诱杀这个游戏,杨振也有点快没耐心了,因为一直这么折腾下去,真有可能让自己军中军心出现动荡。
本来大家跟着杨振来打镇江堡,都是决心要狠狠打击清虏腹地的,结果搞了半天,镇江堡城是拿下来了,可是你杨振却又在明里暗里跟清虏搞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交易。
先是自己断绝了一切外援,然后又坐视镇江堡城被四面围死而不管,同时又严令城中守军不准出城袭击清虏营地,你到底要干什么?
特别是刚刚打下镇江堡的时候,明明有那么多的人马云集,可是后来呢,却一支接一支地派了出去,致使现在城中只剩下区区万余人,这是故意的吗?
这些话,杨振麾下当然不会有人敢瞎说,但是杨振却不敢保证没人这样想。
现在城内存粮尚足,士气尚可,跟围城的清虏大军玩一玩招降与诱杀的游戏,同时叫各营哨队的官长们做做通气说服的工作,可能没什么大不了的。
可是一旦这个事情久拖不决,就难免要弄巧成拙。
自己虽然丝毫也没有投降清虏的打算,可一旦被部下的营哨队官底层将士们误以为有这样的打算,那可就麻烦了。
杨振正想着,就听见班志富说道:“都督想见我家王爷,其实我家王爷也正想与都督见一面。在下这次前来,就是为我家智顺王爷与都督面谈打个前站,我家王爷的意思是,如果都督同意,明日正午我家王爷可入城来见。”
“入城来见?!”
“正是,但有几个条件,却不能不事先谈谈。”
“好,好,好,你且说来听听。”
杨振强压着心中的兴奋,尽可能让自己表现得淡定一点,但是他的心脏在乍闻尚可喜愿意入城来见的时候却属实咚咚咚咚一阵狂跳。
以前在松山城的时候,得知黄台吉有意招降自己,杨振就想着要借机诱杀几个前来说降的清虏使者或者汉奸。
可是最后入城来招降的使者,却是祖泽润和沈永忠两个人。
这两个人他哪一个也不能杀,最终扣留了沈永忠,放走了祖泽润,几乎等于是浪费了那一次的机会。
没想到时过境迁,黄台吉居然仍有招降自己的意思,而且还是叫三顺王里的智顺王尚可喜利用同属东江镇的出身,前来招降自己,这可真是老天开眼了。
还好此时早已是夜半子时了,地面虽有冰雪,可城头终究光影暗淡,杨振兴奋得难以压制的神情,被夜色掩盖了不少。
而他语气当中的兴奋劲儿,又因为城头刺骨的寒冷令得彼此说话间牙齿皆打颤,而被完美的化解掉了。
“其一,我家王爷要带几个随从就在正午前后,当众,公开入城。”
“这个——,你继续说!”
“其二,我家王爷毕竟是王爷,不可能如在下这般入城,需要杨都督你们打开汤山门瓮城内外门。”
“嗯,你继续说!”
“其三,我家王爷要都督保证入城后的安全,不管面谈结果如何,都要保证我家王爷入城后的安全,保证来去自由。”
班志富说完了这些话,盯着杨振,看杨振的反应,等杨振的回答。
而杨振深深地吸了一口城头寒冷的空气,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斟酌了一下,斩钉截铁地回答道:
“好,我同意。”
“都督——”
杨振话音刚落,跟在杨振身后左右两边一直没有吭声的张臣和李禄几乎同时叫了声都督,显然都有话要说。
“你们不必多说,这几条,我同意了。”
杨振大概知道张臣、李禄想要说什么,但是此时此刻他已定下决心。
就在方才深呼吸的一会儿工夫,杨振已有了自己的盘算。
他当然知道,尚可喜提出的这几个入城见面的条件,包藏着进一步惑乱城中军心的谋划。
尚可喜一行,就是要借此机会当众坐实了自己私通城外大清兵,并且已经跟城外大清兵暗中通款洽谈的“罪名”。
什么大白天公开入城了,什么打开早已堵死的瓮城内外门了,都是为了这一点,就是为了让杨振尽可能的兴师动众,尽可能搞得城中守军人尽皆知。
但是尚可喜唯独可能没有想到,只要他敢入城,杨振并不担心他要求满足的这些条件会对自己有什么真正不利的影响。
因为杨振已经决定,只要尚可喜入城,就立刻将他拿下,然后押到城头,当众斩首示众,杀了祭旗。
只要自己这么做了,之前的所有跟暗中洽谈投降有关的话题和疑虑,都会一下子消散无踪。
到时候,再把自己已经准备好的那封写给黄台吉的书信,交给尚可喜的随从带回去,就一定能成功激怒黄台吉了。
“既然都督同意,那么在下就不多停留了,请都督命人放在下下城。”
班志富见杨振答应与智顺王见面,并且口头上也已同意了自己转达的那几条要求,当下就要告辞。
而杨振自然也没什么可多说的,一切在明天就要见分晓了,有什么话都可以到时候再说。
当下杨振也不多言,朝金玉奎一扬下巴,示意由他放班志富下城,然后转身就要离开。
就在这个时候,那个班志富突然再次说道:“杨都督,我家王爷要都督保证入城后的安全,至于如何保证,毕竟口说无凭,在下来时我家王爷还没有想好,请都督今晚也想一想如何保证这一点。想好了以后,明日我家王爷来时再谈。告辞!”
班志富说完这话,也不等杨振的反应,立刻转身朝着来时的那个垛口处走去。
杨振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是见他言毕即转身离去,深呼吸一口冷空气,压住了心头突起的怒火,终究没再说话。
转眼间,金玉奎领着几个随从将吊篮从城头放下,而班志富的身影,也很快就消失在了城西的雪野之中。
“都督,班志富所说的这些条条框框,未必是尚可喜那个王八蛋想出来的,都督赶来之前,卑职从班志富的嘴里面套出了一些话——”
金玉奎将班志富送下了城头,立刻转身回到了正在目视班志富快速离去的杨振身边,将他之前从班志富口中得知的情况讲了出来。
“他虽然不肯实说,但卑职猜得出来,清虏伪帝黄台吉身边有个叫范文程的大学士,很有可能在给尚可喜出谋划策拿主意!”
“你说什么?!”
对于金玉奎突然提供的这个情况,杨振先是一惊,继而大喜。
“你是说尚可喜提出的这些要求,可能是范文程的主意?!那个范文程,也参与到了此事当中?!”
金玉奎见杨振对自己所说的话反应如此强烈,也是一愣,随后紧了紧身上羊毛皮的战袄军大衣点头确认道:
“没错,那个范文程是清虏伪帝御前内三院谋臣之首,最擅长揣度人心,最好弄阴谋诡计。据班志富说,非要叫他白天前来叩城的,不是尚可喜,而是这个范文程。
“都督想的是,不事声张,静悄悄的最好,可他们想的却是,要乱我军心,最好搞得人尽皆知。方才班志富提出尚可喜白天入城的安排,想必又是范文程的主意!”
“嗯。”
听了金玉奎的这番话,杨振想想后来史书上对于范文程的记载,嗯了一声,认可了他的说法。
“那么,金参将,以你在尚可喜麾下多年的经历,你觉得入城面谈这个主意,会是尚可喜的吗?”
对于班志富所讲的尚可喜要入城与自己面谈一事,杨振虽然非常希望尚可喜这么做,但是想来想去,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大敢相信会有这样的好事。
“不可能是尚可喜自己的主意。以卑职对尚可喜的了解,他绝不会就这样自蹈险地。相反,派班志富或者其他部将前来,才是尚可喜一贯的做法。”
面对杨振的问题,金玉奎的回答,可谓是斩钉截铁,直接就否定了这个可能。
“说实话,卑职也不知道尚可喜为什么要有此一举,除非这是清虏伪帝黄台吉的安排,或者是那个范文程的主意,要不然根本解释不通。”
听了金玉奎的这个回答,杨振先是点了点头,而后又摇了摇头,然后对聚拢在身边的几个人说道:
“管它是谁的主意呢,也不管他明天会有什么歪点子,左右不过剩下几个时辰而已,明日正午就见分晓了。
“诸位,安排好今夜的防务,然后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务必打起精神来,且跟着我,演一场大戏!”
第八零八章 条件
杨振嘴里所说的大戏,很快就上演了。
就在班志富夤夜来访后的第二天上午巳时,镇江堡城西雪野上渐渐出现了大队清虏镶蓝旗兵马,黑压压的,足有上千人之多。
这些兵马进入清虏围城的长垒之内,也不担心城头火炮的射程已经足以笼罩他们,只一味向着汤山门方向缓缓接近。
“都督,来了!看样子,是清虏镶蓝旗汉军,为首那一个裹着貂裘大氅的人物,当是清虏智顺王尚可喜无疑了!”
一直主持西城防御事务的张臣,放下手里的千里镜,将之递给了坐在马扎上烤火的杨振。
西城头上的城门楼子,在前些日子里被炸塌了,城上没有了遮风避寒的房屋,十分寒冷。
好在楼塌了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至少清理出来的大批废旧木料,可以用来充当守城时的滚木礌石,也可以用来生火取暖,让守城的人多少可以暖暖手暖暖脚。
眼下城头上就是这样,每隔一段距离,就点着一个火堆,守城的将士们虽不能下城,却可以轮番就近烤火取暖。
却说杨振听见了张臣的报告,随手接过他递来的千里镜,然后站起身,来到城墙边上向西望去。
就见城西雪野上的清虏镶蓝旗队伍,离城越来越近,昨夜里见过面的那个班志富,正打了个三角白旗子,走在队伍的最前面。
清虏队伍正中有一个头戴黑色毛皮帽子,身披何时貂裘大氅的壮大汉子,骑着一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正跟身边一个身着寻常青色棉袍的高瘦中年文士说着什么。
那中年文士头戴寻常暖帽,留着八字须山羊胡,看起来完全是一副幕僚师爷的模样。
杨振想起了金玉奎昨夜提起的范文程,于是不由自主地透过千里镜,认真仔细地观察着那个中年文士的一举一动。
杨振没有见过范文程,也不知道他长什么样,自然无法确认那中年文士到底是不是范文程本人。
杨振举着千里镜看了一会儿,扭头看见金玉奎候在一边,遂将千里镜递给了他,叫他确认尚可喜的身份。
金玉奎接过去,往城西清虏队伍里一看,很快就放下千里镜,对杨振说道:“都督,刚才张副将猜的没错,那个裹着貂裘大氅的,正是尚可喜!”
既然确认了尚可喜一行人的身份之后,杨振心里也没什么再迟疑的了,不管那中年文士是不是范文程,到时候先杀了尚可喜再说,于是立刻下令说道:
“张臣,你带人下城去,清理瓮城内外城门洞障碍之物,然后守在瓮城里面,等尚可喜一行来到城下以后,听我号令,打开城门!”
“卑职遵命!”
张臣早就知道杨振的心思了,也知道骗得尚可喜一行入城之后该怎么做,所以二话不说,领了命令,立刻带人下城去了。
“李禄,一会儿你留在城头,指挥城上弟兄做好守城作战的准备,若是清虏兵马趁机冲城,抢夺城门,一定要将他们打退!”
“卑职遵命!”
“杨珅,你好好查验指挥炮营,一旦我们动手的时候,清虏围城长垒之外的镶蓝旗兵马来攻,你要将他们的攻势阻断,直到我们重新堵上城门!”
“卑职明白,现在炮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都督一声令下了!”
众将听了命令,都去准备去了。
很快,杨振的身边就只剩下张国淦、金玉奎以及麻克清等寥寥数人陪同等候。
而这时,城西雪野上东行的清虏队伍,也越来越近,逐渐接近城池了。
策马行走在清虏队伍里当中的尚可喜,其实并不想来,一向小心谨慎的他,早在东江镇的时候就见惯了各种尔虞我诈,各种鸿门宴。
想当年袁崇焕过海巡视东江镇,以商定饷额为由,诱骗毛文龙赴双岛见面,然后矫诏将之处死的故事,是他心里始终挥之不去的一个阴影。
自从毛文龙被杀事件发生以后,东江镇的各路将领,一下子全都学会了拥兵自重,轻易不会丢下自己的兵马,去搞什么单刀赴会。
尚可喜更是如此,他之所以选择弃岛上岸,投降螨清,就是因为黄龙死后继任东江镇总兵一职的沈世魁,一再邀请他到皮岛去见面议事。
如果没有当年毛文龙被袁崇焕诱杀这件事的影响,或许尚可喜就去了。
毕竟当时沈世魁是新任东江镇总兵,而尚可喜是广鹿岛副将,叫他去见新的上官,于情于理于法都是应当的。
可是有了毛文龙被诱杀的教训,东江镇的各路将领个个如同惊弓之鸟一样,相互之间根本没有信任可言。
面对新任总兵沈世魁的邀约,尚可喜根本不敢去赴会,可是越是不去赴会,彼此间的猜忌心就越强,嫌隙也就越大。
到最后,尚可喜越来越担心沈世魁会暗害他,干脆先下手为强,裹挟了广鹿岛周边大小岛屿的驻军、水师和岛民以及大量粮草军械,直接过海投降螨清。
至于沈世魁到底有没有害他的意思,或者说邀他到皮岛去见面,是不是就是要杀他,谁也说不清楚。
可就是这样的猜忌心,把原本好端端的东江镇给弄得四分五裂,内讧不断,最后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要说罪魁祸首的话,其实归根结底,就是袁崇焕矫诏杀了毛文龙的那场双岛事变。
昨夜,班志富从镇江堡回去以后,把他在城头见到了杨振的情况,对他一五一十做了禀报。
从那时开始,尚可喜的心里面,就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始终是七上八下,心里头战战兢兢,心情非常不安。
好在他自己倒也清楚,他跟杨振其人素不相识,根本没有什么宿仇旧怨。
同时,杨振以前在松山城的时候,也曾经放还过前去招降的使者,并不曾轻易杀人。
而且,尚可喜也坚信,眼下杨振所部兵马已经被大清兵四面围困,镇江堡城池陷落,是迟早的事情。
所以,他夜半考虑了天明,终于还是决定按照范文程所说的去做,大大方方地入城去见杨振。
只是事到临头,眼瞅着镇江堡城越来越近,越来越高大巍峨,尚可喜心里的忐忑不安再次发作了起来。
“范先生,皇上怎么对这个杨振如此看重?许嫁皇女,封给王爵,这两样已经是极大的恩典了,若再许他开府建牙,自为藩镇,那,那这小子,将来能始终如一安心效命我大清吗?”
对于黄台吉处心积虑的招降杨振,尚可喜并不反对。
因为自从这个杨振崛起以来,给大清国带来的威胁,形成的压力,越来越大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任谁都能看出来,拿下杨振,对大清国有多么重要。
而这一点,也正是大清国上层没有多少人反对黄台吉招降杨振的原因。
可是就算招降,你也总得有点底线吧,类似眼下这样的招降,未免所做的让步也太大了。
“本王明白皇上招降杨振的深意所在,可是皇上现在招降了他,却又许他在东江旧地裂土为王,自为一藩镇,这,这不是遗害将来吗?我听说这小子可才三十刚出头啊!
“今天我们大军围住了他,他走投无路降了,可是等我们大军一走,备不住他就又反回去了,到那时候,如之奈何?”
尚可喜想到昨天黄台吉、范文程他们商量出来的招降杨振的各种条件,又想起自己现在的处境,心里面多少有些不平衡。
此时他张口说来,也说不清楚心里面到底是羡慕多一点,还是嫉妒多一点,又或者是担忧多一点了。
“呵呵,智顺王爷你多虑了,你能想到的,皇上主子爷岂能想不到?皇上主子爷招降杨振,虽然条件优容,可是也并非没有条件。”
跟在尚可喜左侧,同样策马而行的那个中年文士,正是范文程本人。
同样,建议尚可喜大张旗鼓入城与杨振面谈的人,也是这个范文程。
一向谨慎的范文程,之所以提出这样的建议,除了黄台吉的确十分看重杨振,要求他们尽可能招降成功这点原因之外,当然也有其他的原因。
一个是,他这几日的观察,使得他认为杨振与城中守将守军死守城池的意志并不坚决,很可能已经有了降心。
另一个是,根据他以往招降辽西与关内其他明朝文官武将的经验,他认为只要开出足够高的价钱,只要给出足够好的条件,那就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以谈的。
所以,对于前去招降杨振时的安全问题,包括入城见面时的安全问题,他都不认为是大问题。
杨振即便仍旧不肯不接受自己带去的条件,想必也要给镇江堡的守军留一条后路,毕竟镇江堡正处于城外大军的围困之中。
就算镇江堡内储有十万石军粮,可是城内守军那么多,人吃马嚼的,又能坚持几个月?
也因此,范文程并不是很担心自己一行人的安全问题,他相信那个杨振但凡有一点点理智,都绝不会轻易地跟自己一行人翻脸,更别说对自己一行人痛下杀手了。
不过,智顺王尚可喜最后所说的,杨振很有可能降而复叛的问题,他却认为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大问题。
好在对于这个问题,范文程也跟黄台吉建议过了,而且也争得了黄台吉的明确同意,那就是杨振降了以后听调不听宣可以,但是必须剃发易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