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五零章 后日
果然,尚可喜这么一问,问得济尔哈朗脸色沉了下去。
“哼,就打旅顺口,又有何不可?本王决意率领你们各路精锐,乘船渡海,迂回敌后,难道是带你们欣赏海上风光去的吗?”
对于迂回到金海镇大后方以后究竟去打哪里,济尔哈朗倒也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
但是他见尚可喜对攻打旅顺口显然充满了畏难的情绪,立刻心里就非常不乐意了。
“你且别管是打旅顺口,还是去打金州城了,你先说说你遴选了多少堪用的炮手,需要多少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吧!”
尚可喜见郑亲王济尔哈朗这样说,原本觉得八门也可以的他,临时改了主意,当下脱口而出道:
“主子爷,这次我军迂回敌后,若要攻击坚城,只带八门重炮肯定不够。奴才已奉命精心遴选了一千五百名炮手,携带八门重炮自不在话下,即令有八十门火炮也使得。”
尚可喜这段话,倒是把自己的责任一下子全摘了个干干净净。
一来,尚可喜明确说了,以八门重炮攻击坚城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攻城不利,不能怪我没有早提醒。
二来,尚可喜已经奉命精选了一千五百名炮手,且先别管这些炮手水准如何,光看这个人数,就够你再多几十门火炮也够用了。
这也就是说,如果你郑亲王搞不来重炮或者其他火炮,将来一旦出师不利,可不能把责任归咎到我尚可喜的头上。
只是,尚可喜固然是个老人精,可是济尔哈朗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人精呢?
所以尚可喜这么一说,济尔哈朗闻言冷哼了一声,随即说道:“这样吧,只带八门重炮确实少了点,我大清国何时这么寒酸过?帽儿山炮台位置重要,就不要动了。
“但是,帽儿山炮台把江控海,既然有了重炮镇守,镇江门上的那两门重炮,就没那么必要了。把它们拆卸了,凑够十门。
“还有九连城、镇江门上的那些大将军炮,也一并征调了,再凑三十门,明日傍晚之前,备足了弹药,运抵镇江门外的码头之上,也方便后日登船!”
“后日?”
“没错,就是后日,如果不出意外,九月十九一早,此次从征的各路人马都要于辰时以前集结于镇江门外,逾期者斩!”
“嗻!”
“奴才遵命!”
济尔哈朗对于迂回金海镇敌后这件事情,已经酝酿了很久了。
眼下朝人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已经率领三千步卒押送着镶蓝旗继续的粮草抵达了九连城对面的义州城。
而朝人水军三道统御使林庆业也已经如约率领大批兵船战舰抵达了铁山外海的皮岛驻泊,如果没有什么异常情况的话,那么明日傍晚或者后日清晨也能抵达镇江门外。
粮食有了,兵船有了,至于精锐的马步军,那本就是八旗的强项。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重炮有些少了,可是东拼西凑搞出来十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以及三十门历次缴获的明军大将军炮,已经是他现在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对此,济尔哈朗倒也想得停开,对于自己能做到的事情,自己倾尽全力就好了。
至于到时候若是因此不能打下旅顺口或者金州城,亦或者金海镇后方的任何一座城堡,那也只能听天由命。
总而言之,盛京城里的那位大清皇上,总不能把重炮不足的责任,归咎到自己的身上吧。
济尔哈朗想到这里,一时想起方才尚可喜向自己推脱责任的说辞,一时间摇头苦笑无语。
他也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面对金海镇这股子明军的日益崛起,他竟然也有了一种好似力不从心的感觉。
当天夜里,济尔哈朗明确了各种事务,随后整个镇江堡和九连城一带的镶蓝旗兵马都开始行动了起来,为即将到来的海上迂回做着最后的准备。
对此,身在东江岛也即皮岛海港内的杨振,自然一无所知。
当天傍晚,杨振、林庆业一行船队抵达东江岛附近之后,二百多艘大小船只,按水师行军的常理,分成了左中右三路。
杨振跟随林庆业的旗舰,领着船队主力,停泊到了东江岛旁的海湾内,其他两路,则一前一后形成了护卫中路的格局。
其中左水营停靠在附近的铁山海岸,右水营停靠在了附近的云从岛一个海湾内。
当天夜里,杨振在张臣、林庆业、安应昌等人的陪同下,登岛巡视了东江岛上的情形。
金海东路安置在岛上的移民屯户,全部都已经撤离了。
岛上的各处屯田,也已经按照杨振早前的命令,提早一步收获隐蔽了。
杨振登岛前最担心的情况,即采挖后的番薯田**薯藤随处乱丢的景象,也完全不存在。
虽然前不久才采挖过的番薯田里,有明显的垦荒耕种的痕迹,但总算不至于会被有心的朝奸或者前来巡视的满鞑子抓了现行。
上岛巡视了一圈之后,杨振放下心来,当夜回到龟船污秽的舱底,竟然一觉睡到天亮,睡得颇为香甜。
次日清晨,东江岛一带大雾弥漫,林庆业派了亲信行人,手持李朝议政府调兵文书和三道水军统御使旗牌,登岸往朝人义州府方向报备去了。
及至中午,林庆业派出去的亲信行人原班人马回到了驻泊在东江岛海港内的船队当中,给林庆业带回了一个重大的消息——清使来了!
原来林庆业派出去的行人,手持李朝议政府调兵文书和三道水军统御使旗牌登岸北行没多远,就被沿海巡哨的满鞑和朝奸捕获。
一番审讯之后,沿海巡哨的满鞑与朝奸队伍,便将他们押解送交给了过江验看朝人水军兵船情况的敬谨贝勒尼堪那里。
其实,尼堪一早就过江了,只是到了九月中旬,清晨的鸭绿江两岸雾气浓重,特别是这一日,甚至到了旷野之上难辨方向的程度。
而通往朝人铁山郡方向的道路,又因为靠近鸭绿江江口和海岸线的缘故,人烟稀少,道路无人维护,十分不良于行,尼堪一行人马行进的速度始终快不起来。
一直等到尼堪的前哨带路小队,意外截获了林庆业派出去联络朝人义州府尹的行人,他们往前奔行的速度才快了起来。
就这样,等到尼堪、韩润、郑命寿等人带着护卫抵达海岸,然后换乘朝人兵船登上东江岛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中午了。
此时已经起了海风,雾气正在渐渐散去,露出头的太阳,如同一个咸蛋黄,朦朦胧胧地挂在天上。
林庆业领着安应昌以及左右水营的水军别将,远看到清使乘船靠岸的时候,就已经齐刷刷地跪在码头上迎候着了。
此时,杨振充任桨手的那艘龟船旗舰,就静静地停泊在码头的旁边。
透过龟船底舱摇橹划桨的窗洞,杨振与张臣、麻克清等人密切关注着那里的一举一动。
杨振可不想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被人稀里糊涂地给卖了。
虽然他本人知道林庆业的生平事迹,也坚信林庆业不会出卖他,可是彼一时此一时,人心隔肚皮,他不能不有所防备。
此时的,他手里握着上了弹药的短管火铳,而张臣、麻克清则早已备好了飞将军和火镰火石,全神贯注地盯着船舱窗洞外的码头。
“呵呵,果然是林兵使来了。哦,对了,呵呵,不能再称大人作林兵使了,现在叫什么来着,林统御?林将军?”
满鞑子的敬谨贝勒尼堪乘船登上东江岛码头之后,本人尚未出声,可走在最前面带路的一个朝奸,却大步流星地来到了林庆业身边,先是围着他转了两圈,然后说出了这样的话。
再然后,那人也不等林庆业有所回应,转身一眼看到了安应昌,随即哈哈一笑,指着安应昌说道:
“啊呀呀,可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啊!这不是当年海州兵马节制使安兵使么?哦,对了,当年在我大清兵威之下,安兵使麾下闻风而逃一败涂地,早就不是什么兵马节制了。
“对,对,对,后来当了个御营厅千总对吧?呵呵,现在呢,现在是什么?不会是林统御手下一个小小的别将吧,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那个走在前面的朝奸,显然是认得林庆业与安应昌二人的,但其见了两人的面儿,竟当众羞辱了起来,完全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见此人如此无礼,林庆业只是跪在地上垂首不语面无表情,而安应昌的脸上,却闪过了一丝怒容,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原来是郑命寿——郑通事,通事大人原本也是朝人出身,今日既在他乡相遇故人,又何故对故人如此刻薄?”
安应昌似乎知道杨振就躲在码头边上的龟船船舱里,仿佛是为了让杨振听见他们的对话似的,故意将说话的声音提高了一些。
而杨振也果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当即知道这个走在前头的人物,竟然就是史上有名的朝奸郑命寿,心里顿时就有些紧张了。
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在螨清与朝人的关系上,这句话体现得淋漓尽致,而充当难缠小鬼的人物,恰恰就是那批投清的朝奸。
“呵呵,谁跟你们是故人?!我郑命寿早已是大清内国史院堂堂副理事官,早落籍满洲正红旗下了!故人?你们也配?!”
第七五一章 朝奸
安应昌点出了那个郑命寿出身于朝人的过往,但是却不仅没有换来对方一点故人之情,而且马上就为自己招来了更大的羞辱。
那意思分明是在说,老子现在为大清效力,隶属大清正红旗,能跟你们废物是故人吗?!
郑命寿这个反应,让安应昌顿时火冒三丈,差点忍不住站起来冲上前给他一个大嘴巴子。
但是想到此行任务之艰巨,安应昌强忍下怒火,最后只是深吸了一口气,扭过头,不再与其对视。
就在这个时候,敬谨贝勒尼堪在一小队身披棉甲的满鞑子护卫下,终于来到了众人跟前。
也不知道他是否听见了之前郑命寿与安应昌的对话,只见他来到了近前,用手指着跪在地上的林庆业和安应昌等人,说道:“古尔马浑!”
“奴才在!”
方才气焰嚣张不可一世的郑命寿,听见尼堪的招呼,立刻快步跑到尼堪跟前,同时弯腰打千,换了一副低眉顺眼满脸谄媚的奴才相,与之前判若两人。
原来郑命寿已经有了女真语的名字,正是尼堪嘴里的古尔马浑,怪不得他已经以螨洲正红旗人自居了呢。
“哪个是林庆业?”
尼堪扫了一眼跪了一地的朝人将领,面无表情地问道。
“答主子爷的话,此人就是林庆业!”
郑命寿见尼堪动问,连忙弯着腰,指了指跪在最前面的林庆业。
“可认准了?是他本人?”
“答主子爷的话,认准了,就是他本人。奴才以前与他打过不少交道,绝对错不了。”
“好!”
敬谨贝勒尼堪与那个被叫作古尔马浑的郑命寿,就这样当着林庆业本人的面儿,议论起了林庆业的真假。
这种完全不把林庆业等人放在眼里的表现,这种完全把他们当成空气一般的做派,简直把林庆业等人差点气炸了肺。
好在林庆业年纪也不小了,宦海沉浮已有多年,即使遭受了这样的公开的羞辱,表面上也完全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愤怒。
直到他听见郑命寿向当面的满鞑子高官确认了自己的身份,当下才朝尼堪叩首说道:“藩国下官林庆业,拜见大清上国敬谨贝勒。下官此来,乃是奉鄙国王上之命,率鄙国三道水军兵船来此候命听用!”
林庆业在刚刚接获消息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来使的身份。
他知道当面这位贝勒正是六七月里迫使李朝君臣答应出兵助战的清使,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当下便忍着强烈的不适,朝敬谨贝勒尼堪行了叩拜之礼。
“呵,林庆业,本贝勒问你,尔国君臣早已答应出兵助战,你三道水军船队何故来之迟也?”
敬谨贝勒尼堪对林庆业的水军行动之缓慢十分不满,此前没少对身边人倾泻怨言,此时见到林庆业问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这个。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林庆业早有准备,于是叩首回答道:“答敬谨贝勒的话,下官所领三道水军,沿海布防之地,极为分散,下官接令之后即行征召点验,便花去了许多时日。
“此外,下官所领龟船,通体巨大,行动缓慢,这季节往西来,又不利风帆,是以路上有所延误,但好在今日乃九月十八,距离九月中旬结束时限,尚有两日。”
尼堪一听林庆业所说的话,想想也确是如此,当下便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随即又连珠炮似地抛出了一堆问题:
“那么林庆业,你此来带了多少船只,多少兵力和水手,可携运了火炮,可自带了粮草?你带来的船只又能运送多少人马出海?”
面对尼堪的这番询问,林庆业自然不能胡编乱造胡言乱言,而且也没有欺骗的必要,当下便如实地一一做了回答:
“答敬谨贝勒的话,下官奉命带来大小船只二百五十艘,士卒一千五百人,水手一千五百人,合计三千整。
“下官此行不敢携运火炮,但是带上了自军的粮草。除了下官所领水军,船队尚可一次运送七千人马与粮械出海。”
尼堪看林庆业不卑不亢如数家珍地报上了一系列的情况,随即盯着他看了半天,像是在琢磨林庆业所言的真假,又像是在计算朝人兵船的运力。
过了一会儿,尼堪见林庆业始终神色如常,于是点了点头,挺直了身子,手搭凉棚,往东江岛上看了一阵,最后低头看着林庆业,问道:
“你们昨日来此地时,这个岛上可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情况?”
“答敬谨贝勒的话,下官昨日傍晚抵达,入港停泊后,已是入夜,迄今为止未曾走遍全岛,但就昨夜至今的经历而言,未见什么异常。”
“未见什么异常?林庆业,本贝勒再问你一遍,岛上可有垦荒耕种的痕迹,可有沿海岛民私自上岛居住的情况?”
尼堪突然这么喝问一下,搞得林庆业顿时有点心跳加速了。
他率船队来到东江岛的时候,岛上当然已经人去田空,可是岛上垦荒耕种的痕迹,岛上有人居住的痕迹,尼堪一旦派人细查,那是肯定掩盖不了的。
林庆业也不知道尼堪到底知道些什么,一时愣在当场,不知道该么说了。
“这个,答贝勒爷的话,下官停靠此岛过夜,自然要叫人搜罗全岛,以保安全无虞。据说岛上弃田颇多,确有一些垦荒耕种的样子。”
在尼堪冷峻的目光凝视下,林庆业略想了想,觉得不能一口否认,当下一边斟酌着话语,一边如实回答道:
“不过,下官可以确定,岛上当无一人。下官船队西来时,风帆如盖,桅杆如林,绵延数里,直如铺天盖地,即令岛上有私自上岛耕种者,也当望风而遁了。”
林庆业这么一说,尼堪冷峻的面孔果然缓和了一些,只听他说道:“你这么说,就有些合情合理了。那么,以你之见,私自上此岛垦荒耕种者,是金海镇招揽的登莱汉民呢,还是附近沿海的朝人呢?”
“这个,登莱汉民与此地远隔重洋,如何能来此垦荒?若以下官之见,当是附近沿海的朝人更有可能。”
面对尼堪东一句西一句看似毫无关联实则句句都是试探的问话,林庆业已猜到其用意何在,所以心中有些紧张。
但是他表面上却装作莫名其妙的样子,完全站在一个局外人的角度,不偏不倚地表达自己的看法。
同时为了取信于尼堪,林庆业也捎带着说出了一个李朝君臣在明面上谁也不说,但是暗地里心照不宣谁都知道的一个情况:
“小国上下,虽然屡次严令靠海沿边之朝人不得私自出海上岛垦荒耕种,不得私自越界采伐参茸木材,但却总有贪财图利者铤而走险,故而屡禁不绝。
“若论此岛,自东江余孽被我大清兵犁庭扫穴荡涤一空之后,此岛荒废,无人居住。而此岛距离海岸不远,有些胆大妄为者不守禁令上岛垦种,想必也是有的。”
大清国对于朝人越界垦荒和采伐的事情,处置是很严重的,动不动就是斩首示众。
敬谨贝勒尼堪眼下身为常驻九连城的朝人事务大臣,对于朝人越界采伐,越界耕种的情况当然有所了解。
因此他听见林庆业这么说,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头发花白跪在地上的朝人水军统御使,已经可以称得上是一个老实人了。
当下只见敬谨贝勒尼堪呵呵一笑,拍了拍林庆业的肩头,然后对林庆业及其身后跪着的朝人水军将领们大声说道:
“起来吧,都起来吧。你们奉我大清之命,泛海而来,出兵助战,乃是我大清的亲信友军。你们的效忠之心,不仅本贝勒看得见,就是盛京城里的大清皇上也看得见。
“我大清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此战也必将如此。你们有出兵助战的机会,也是你们修来的福气!到时候你们立下军功,我大清自有厚赏。都起来吧!”
敬谨贝勒尼堪在码头上冲着林庆业及其身后的水军将领们说了冠冕堂皇的话,意图收揽一波人心。
说完了这些话后,他随手将身边腿都跪麻了的林庆业拉起来,转身指着码头边一艘接一艘的大船说道:
“走,到你的座船上看一看,也让本贝勒见识一下你们这些朝人平素引以为豪的大龟船,到底怎么样!”
尼堪一边说着这个话,一边径直朝杨振所在的那艘龟船上走去。
同时,就在尼堪即将登上那艘龟船之前,他也没忘了大声下令叫那个古尔马浑即郑命寿带人到附近的各岛都看看。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杨振已经不在乎他们去哪里看,去看什么,以及其他岛上的情况会不会引起那个古尔马浑的猜疑了。
因为就在说话间,敬谨贝勒尼堪已经在诸多随从的陪同下,登上了杨振所在的那艘龟船,咔咔的脚步声,很快就在他的头顶上响起。
龟船又叫板屋船。
与大明朝南北各地的所有船型都不一样,龟船带有顶棚,而这个顶棚就像乌龟壳一样,将整个船身罩在下面。
它不像大明朝的福船或者广船那样有敞开式的甲板,而是完全封闭式的构造,就像漂浮在海上的木构房屋一样,所以又叫板屋船。
这样的船型,自有它的优势,比如船上的水军,不管是桨手、弓手、炮手,都可以隐蔽在舱室里面作战,而厚实的披甲的顶棚船板,可以遮挡掉敌人的弓箭乃至枪弹。
但是,这样的船型也有它的劣势,比如,龟船做工复杂,造价昂贵,因此造船的周期较长,造出来的数量也较少。
再比如,这样的船型不利于控制使用风帆,尤其作战时主要靠桨手出力,船体笨重,行动迟缓。
总的来说,龟船看起来像龟,动起来也像龟。
这一次林庆业带来的朝人水军主力大战船,就是这样的龟船。
第七五二章 喔嚯
龟船没有露天的甲板,全船覆盖有专用硬木修建的船屋之下,所以敬谨贝勒尼堪上船之后,直接进入到了上层的板屋船仓当中。
上层的船舱,就是龟船的主舱,除了充当林庆业等水军将领的船上居所之外,也是龟船上负责作战的水军战兵们战斗的岗位。
宽大的舱室两边,是成排的射击孔,战时既可以架设火炮、火枪,也可以安排弓手射箭。
尼堪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龟船的主舱,看见舱内的空间颇不小,尽管舱内左右两边的射击孔下分别跪了三四十名朝兵,但船上空间依然宽敞的样子,遂开口说道:
“林庆业,尔国所造龟船,果然是百闻不如一见,的确颇有一些可取之处。本贝勒问你,你麾下这样一艘龟船上面,现载有多少名水军?将来如果满打满算,专做运兵船,又能运送多少人马过海?”
“回贝勒爷,下官所带龟船,一艘实有战兵和桨手一百五十人,战兵与桨手比例各占一半。战兵居上对敌作战,桨手居下负责行船。”
面对敬谨贝勒尼堪的询问,林庆业不敢有所隐瞒,因为那个古尔马浑虽然出去巡察各岛去了,但是尼堪的身边还跟着一个熟知朝人内情的朝奸韩润。
而那个韩润此时此刻,正跟在尼堪的身后,皱着眉,眯着眼,阴恻恻地盯着林庆业打量呢。
对于这些一心效力于清虏的朝奸,林庆业自是无比痛恨。
李朝上上下下各种内情,都被这些朝奸出卖给了清虏,使得他不能不小心谨慎如实回答,否则就很可能给他自己并给杨振的计划带来许多麻烦。
“贝勒爷也看见了,下官此船安排一百五十名水军后,的确仍有富余。如果仅用作运兵船,那么满打满算的话,上下两处,再安排三百人,当也能容纳得下!”
虽然从来没有人明说大清国征调朝人水军具体做什么,但是林庆业本人当然早就猜到了满鞑子征调朝人水军战船的用途。
因此,面对敬谨贝勒尼堪的最后一问,他便若有所指地如实做了回答。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林庆业的回答,显然令尼堪非常满意。
林庆业的猜想,当然没错,满鞑子征调朝人兵船的目的,首先是用来运兵,其次才是用来守卫自己的沿海,同时遏制金海镇的水师。
这样一来,龟船虽然行动比较迟缓,但是其笨重的体型和较大的空间,反倒更符合不懂海战的满鞑子的基本要求。
尼堪知道运兵的事情没有什么难题之后,心情放松了不少,一会儿用脚使力跺了跺主舱与底舱的厚实隔板,一会儿又叫开跪在边上的朝兵,趴在主舱的射击孔处往外看了又看。
而且时不时地用手拍打舱内的立柱和舱壁上的木板,检验其坚固的程度,一时间对林庆业带来的兵船显得非常满意。
杨振、张臣、麻克清等人,正处在主舱下面的底舱里,虽然隔着一层后世的木板,但是上面的对话,他们听得真真切切。
尤其听到最后,觉察到尼堪对林庆业的回答很是满意之后,他们几个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杨振他们突然听见上面传来了一阵女真语的对话,却是另外一个从未听见过的声音在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坏了,都督,他们要下到这里来,有人用女真话向那个贝勒提议下来看看!”
杨振自己听不懂女真话,但是他的身边却有一个听得懂女真话的侍从亲军把总麻克清一直跟随左右。
上面的女真话传来,杨振与张臣对视一眼,就立刻把目光转向了麻克清,而麻克清也果然听得真切,立刻就把上面发生的最新情况翻译给了杨振。
果然,麻克清刚把上面传来的那句女真话翻译给杨振,杨振就听见敬谨贝勒尼堪用辽东官话说道:
“嗯,还是韩润你这奴才心细。走,林庆业,头前领路,带本贝勒到你的底舱里看一看。看看一艘船能载运多少粮械!”
“这个,这个——”
林庆业早就注意到了跟在尼堪身后的那个朝奸韩润,方才那个韩润一开口,他就知道事有不妙。
尤其是那个韩润一开口说的还是女真话,显然是为了瞒着他,这就更让他有点心惊肉跳了。
果不其然,那个韩润用女真话刚提出了什么建议,尼堪就要求下底舱看一看了,一下子让林庆业又紧张了起来,说话都有点结巴了。
杨振、张臣等人,眼下就在底舱里藏身,一旦尼堪领着一堆人下去,搞不好就要出大事。
“这个什么?!林庆业,底舱里难道有什么隐情不成?!”
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
林庆业正在紧急措辞,想要劝阻尼堪。
可是尼堪身后的那个朝奸韩润,根本就不给林庆业思考的时间,见他神态犹豫,马上就从尼堪的身后闪了出来,满脸狐疑地冲他喝问。
而这时,原本对林庆业还算满意的尼堪,也跟着变了脸色,笑意全无,面无表情地盯着林庆业。
“这个,哪里是有什么隐情?不过是因为底舱里除了军需之物,都是桨手贱民和染疫的军士而已。
“此辈吃喝拉撒睡,皆在其中,又有随军携行的坛坛罐罐酱菜咸鱼,整个腌臜不堪,气味难闻,怕呛着了贵人。”
林庆业倒也有几分急智,正在杨振等人在下面慌里慌张地隐藏遮蔽底舱里的枪炮弹药,调整各人所处位置的时候,他很快就找到了一个既真实又堂皇的理由。
但是,他的这个理由,敬谨贝勒尼堪显然并不买账。
林庆业话音刚落,就见尼堪看了那个朝奸韩润一眼,而那个朝奸韩润正在摇头。
尼堪见状便立刻说道:“无妨。林庆业,你只管头前带路。本贝勒自幼随军征战,什么腌臜场合没见过,哪里在乎这些!”
尼堪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林庆业也实在无法推辞了,只得硬着头皮直起身,喝令一帮子跪在地上的朝兵闪开,舱室的木地板上露出了底舱的舱门。
说是底舱的舱门,但其实就是铺在主舱地面上的一块可以拉起的方形木板而已,下面有木梯可以进入底舱之中。
之前,林庆业让船上的战兵齐刷刷地跪在地板上,实际上是有意无意地掩盖了这个底舱舱门的存在,就是不想节外生枝。
但是现在,他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叫开了跪在那个位置的水军,露出了底舱舱门的位置。
这样一来,尼堪一看就看见了底舱门的所在,三步两步来到了跟前,随即指着地板舱门上的铁环喝令道:
“打开来!”
此时此刻,林庆业的心里无比忐忑,一时之间甚至想到了鱼死网破的场面。
跟着尼堪前来东江岛的满鞑与朝奸,不过二三百人而已。
而有资格伴随尼堪左右登上这艘龟船的人,更是只有十几个而已。
如果林庆业拼他个鱼死网破,骤起发难,完全有可能将尼堪及其随从一举拿下。
想到这些,林庆业趁着弯腰的功夫扭头看了一眼人群外围的安应昌,随即若无其事地拉开了底舱的舱门。
“喔嚯!”
底舱的门刚拉开,就见旁边正要俯身往下看的尼堪,突然掩鼻后撤,同时发出一阵惊呼,显然底舱内难闻的气味超出了尼堪的想象。
尼堪所感受到的东西,其他人很快也感受到了,随着底舱门的打开,一股子腥臭难闻的气味瞬间就窜了上来。
原本主舱内,就因为人多封闭而空气污浊,这一下子,就不仅仅是污浊了,而是腥臭无比,叫人难于呼吸了。
“林庆业,你说的倒是实话,底舱下还不是人待的地方!”
尼堪一边掩鼻,一边打消了方才对林庆业突生的疑虑。
尼堪毕竟是老奴奴儿哈赤的孙子辈,算是野猪皮家族的第三代了。
他出生的时候,早就不是老奴奴儿哈赤创业之初的艰难时期了。
虽说比起大明朝的那些宗室子弟来说,算不上什么锦衣玉食,但是真正的苦,其实并没怎么吃过。
所以,当下嗅到了底舱里扑鼻而来的腥臭恶臭,他本能地就往后躲了一躲,对于要不要继续下去面露难色。
然而这个时候,那个剃发结辫留了金钱鼠尾,乍一看根本分不清是朝人还是满鞑的朝奸韩润,突然上前,来到尼堪身边叽里咕噜地说了一阵女真话。
林庆业见状,原本就悬着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处。
他唯恐这个看起来人模狗样而实际上令无数朝人痛恨的叛徒韩润,再给尼堪出什么坏主意。
可是事已至此,再担心也没有用了,何况这个时候,他已经透过打开的底舱门,瞥见了杨振和张臣二人。
杨振和张臣二人蓬头垢面,满身污秽,半躺半坐在距离下舱的梯子最近的两个桨手位置上。
尤其是杨振,不知道什么时候还给自己的一只脚上,上了脚镣,而且就锁在桨手的位置上。
就是这么短短的一瞥,林庆业灵光一闪,心知那个足智多谋的杨都督既然在船上,目前的局面自然应由主持应对,顿时放弃了之前鱼死网破拿下尼堪的念头。
林庆业这么一想,随即放松了下来,将手往下一指,主动做出了请的姿势,示意尼堪和韩润等可以下去。
至于方才韩润又向尼堪说了些什么,他已经不在意了。
第七五三章 有诈
至于朝奸韩润用女真话向尼堪说了什么?
所说的当然是劝说敬谨贝勒尼堪不可掉以轻心,劝说敬谨贝勒尼堪一定亲自下去视察每一个角落,确保排除任何一个疑点。
原本敬谨贝勒尼堪闻到了底舱里的恶臭气味的时候,已经有点退缩的意思了,可是架不住那个朝奸韩润的撺掇,又想起方才林庆业的迟疑,最后还是决定要下去看看。
当然了,尼堪虽然决定下去,可他没有选择第一个下去,而是让林庆业继续走在前面带路,然后又让韩润领着几个披甲的巴牙喇先下去。
等到林庆业、韩润以及他的几个护军巴牙喇都捂着口鼻下到了底舱里,尼堪才小心翼翼地踩着梯子慢慢下到了舱底。
底舱里比上面的主舱阴暗多了,只有两边桨手摇橹划桨的孔洞处能透入些许的光亮。
尼堪下到底舱之后,就站在杨振和张臣二人身边不远的地方,捂着口鼻,不肯再往里深入一步。
事实上,他下到底舱中之后也隐约看清了下面的情况,再往里走,确实也没有什么下脚的地方。
底舱两边坐满了蓬头垢面的桨手,中间则堆满了各式各样散发着或腥臭的或酸腐的呛人口鼻的气味。
尼堪是到过汉阳城的,也曾吃过李朝君臣为他摆下的所谓宴席,所以他也能够从复杂的难闻的气味之中分辨出几种来。
比如各种腌菜的味道,酱缸的味道,还有咸鱼的味道,都是他之前在汉阳城内领教过的。
除此之外,至于别的酸臭味道,当他下到底舱看请脚下那些腌臜桨手之后,立刻就都明白了。
“韩通事,反正底舱里都是朝人,本贝勒与他们语言不通,就由你代本贝勒到最里面看一看吧。”
“嗻!”
尼堪能下到这里,已经自觉够可以了,接下来的事情,他都交给了那个韩润。
而那个韩润也没敢再进言叫尼堪亲力亲为。
毕竟做奴才的就是再怎么得到主子的信任,也不能过分恃宠而骄啊。
韩润领了命令,开始在空间不小但却堆满了杂物的底舱里东看看西翻翻,到处检查了起来。
而且为了显出自己对大清的无比忠诚,更是掩着口鼻深入到了底舱最深处,用脚连踹起来好几个桨手,并用朝人底层贱民使用的谚文向他们问话。
巧合的是,韩润接连踹起来询问的几个桨手,碰巧都是真正的朝人桨手。
而面对韩润的谚文问话,他们自是立刻就用谚文进行了回答。
韩润的用意只是为了确认这些朝人的身份,而并在于真正问出点什么,因此听见他们懂得谚文,当下也就没再多问,同时也停下了继续往下踹人问话的举动。
然而这个场景,却看得杨振和张臣二人心惊肉跳,因为韩润若继续当下挨个询问,轮到的就是麻克清了。
而且,如果不是刚才杨振临时起意,本着最危险的地方就最安全的原则,把位置临时更换到了现在的地方,那么方才被韩润踹起来答问的人,恐怕就有杨振和张臣两个了。
却说韩润在底舱深处走了一圈,最后转了回来,也站到了杨振、张臣二人的附近,用女真话向尼堪做了报告。
至于报告了什么,杨振、张臣、林庆业都听不懂,唯一能听得懂的麻克清,身在底舱深处,这个时候也不可能给他们翻译。
不过,杨振他们虽然听不懂,但是却看得见尼堪的动向。
只见尼堪听了韩润的,转身抬脚就走,显然对韩润的搜检结果十分满意,而且一刻也不愿多加停留。
然而,就在尼堪已经抬脚上了舱梯,马上就要走出底舱的时候,那个韩润却像是突然发现了什么似的,突兀地叫了一声:
“主子爷且慢!”
尼堪闻言停步,转头看向突然叫住他的韩润,面露不悦地说道:“怎么?何事?”
两个人的对话,用的是女真话,在场其他人都听不懂,但是看他们的样子,显然事情仍未结束。
侍立在舱梯口的林庆业心中一紧,借着让出位置请尼堪返回的机会移动了下位置,悄悄将杨振遮挡在自己的身后。
然而,他的遮挡毫无用处。
因为就在这个时候,那个韩润突然转身一指杨振、张臣二人,难得地用尼堪和林庆业都能听懂的辽东官话大声说道:
“此二人,怕不是寻常桨手!”
“哦?!”
“这个——”
听见韩润突然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尼堪“哦”了一声,将信将疑地收回了迈出去的脚,又下了底舱。
而林庆业也一时哑口无言,心中无比震惊,一时不知道该咋办了。
至于杨振和张臣两个,因为先前已经商量过了,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否则对任何事情都不做任何反应。
所以两个人尽管心中同样震惊无比,但是表面上却低着头仿佛充耳不闻。
可惜的是,事到临头的时候,光是装聋作哑,扮作充耳不闻,恐怕是不行的了。
因为重新走下舱梯的敬谨贝勒尼堪,也已经发现了韩润所说的不同之处。
杨振和张臣两个人的桨手扮相,并没有什么穿帮的地方。
可是他们两个人身体强壮,气场不凡,即使扮成了低贱的桨手,也自有一股不同于寻常桨手的独特气质。
正是这一点,让韩润仅仅在一瞥之下就发觉了他们的不同。
等到尼堪受到了提醒,定睛那么一看,也发觉出不对来了。
其他的桨手,多半精神萎靡身材瘦弱,而这两个却绝非如此。
当下尼堪转身回来,一把推开了挡在前面的林庆业,略略打量一下,然后饶有兴致地对韩润说道:
“你说的没错,他们身材雄壮,不像是寻常的朝人。这样,你用你们的土话,问问他们,姓甚名谁,本籍何处,可愿做本贝勒的从人!”
说完这个,尼堪转脸又对林庆业说道:“林统御,这么两个区区桨手,你不会舍不得割爱吧?”
“不会,不会,不敢,不敢——”
面对尼堪的要求,林庆业自然不敢拒绝,只能满口答应,可是他的心里有多么忐忑多么无奈,也就只有他知道了。
就在尼堪与林庆业对话的间隙,韩润已经上前将尼堪的意思,用朝人下层土话,也就是谚文,叽里咕噜地思密达一通,转达完了。
这下子,可难为坏了杨振和张臣。
到了此时,他们不做反应都不行了。
可是怎么做反应呢,他们压根一句谚文都不会啊!
尤其是张臣简直要急坏了,一手摸向了身后,同时躲着别人的目光去看杨振。
他对杨振一个劲儿使着眼色,那意思,眼看就要暴起发难了。
张臣的小动作并没有完全瞒得了那个朝奸韩润。
就在杨振还在装聋作哑的当口,那个朝奸韩润也发觉了异常,立刻后退了一步,冲尼堪叫道:
“主子爷,他们不是朝人,小心有诈!”
不得不说,这个朝奸的警惕心真的是很强,一发现不对,立刻就向他的主人发出了警讯。
而尼堪听见自己的心腹干将这么一叫,先是一愣,然后也赶紧后退了一步,尔后看向林庆业的眼神充满了杀气。
“阔你气哇!求我脱麻袋哭打塞!”
眼看变生肘腋,情况危急,杨振突然翻身跪坐了起来,一边口吐仅会的几句倭语,一边一本正经地手扶双股,对着前面的人堆猛地鞠了一躬。
杨振也是实在没招了,等于前功尽弃,无论如何都是下下之策,情急之下,也只能将自己记得起来的几句塑料倭语拿来顶一顶了。
“这,这是什么情况?他说的,这是什么土话?本贝勒怎么闻所未闻?可是你们朝人方言?”
杨振的那两句倭语,说得又急又快又用力,林庆业、韩润都没有太听明白,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了。
而此时林庆业的脑筋,也已经有点懵了,脑筋有点转不过来,紧张的气氛和底舱里污浊的空气,也让他有点喘不上气。
至于那个朝奸韩润,则是满脸的震惊,张大了嘴巴,瞠目结舌,方才他的脑海里转过了无数的念头,唯独没有料到眼前这个身材雄壮气质独特的桨手会做出这种反应。
当然,这个情况,也实在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包括已经准备暴起发难的张臣。
好在杨振说的古怪鸟语以及摆出的古怪姿势,近在咫尺的张臣听得真切,看得也很清楚,当下立刻有样学样,模仿杨振的语气叫道:
“口你气哇!求我脱——妈的——哭打塞!”
张臣也不知道自己学着杨振模样喊出的这句古怪鸟语,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当他高声喊出了这句鸟语之后,林庆业和那个朝奸韩润,却突然若有所思地陷入了思考。
“韩通事,搞明白了吗?他们到底什么人,说的是什么地方土话?”
尼堪见眼前那两个雄壮的汉子,跪坐在地,垂首鞠躬,不像是对自己有什么威胁的样子。
尤其是刚才那个被自己一眼看中,甚至动了收作从人念头的汉子,在跪坐行礼之际,脚镣哗啦哗啦直响,他马上就放下心来了,知道这些人对自己没有威胁,于是再次询问韩润。
“这个,这个,回主子爷的话,他们所说,不是辽东汉话,也不是朝人方言,听起来倒像是,倒像是倭寇所说的土话。”
第七五四章 识相
这个韩润,虽然在朝人当中风评很差,人品格调不咋地,但是他跟另外一个朝奸郑命寿,还并不完全一样。
郑命寿出身于朝人的贱籍阶层,跟奴隶差不多,而韩润却是出身于朝人的官宦世家,因此上,韩润的见识倒也十分广博。
此时的他,竟然能从杨振、张臣脱口而出的那两句话当中,听出了那是倭语。
“回禀贝勒爷,此二人说的,正是倭语。此二人也的确不是朝人出身,而是之前,袭扰我南三道辖区海岸的倭寇!”
林庆业正愁不知道怎么应对眼前的局面呢,突然听见韩润所说的倭语二字,脑海灵光乍现,顿时就有了主意,立刻话赶着话,赶紧把韩润的这个说法给坐实了。
“按理说,下官抓到了倭寇,理当斩首示众,不留活口,但是,下官看他们身材雄壮,颇有一股子气力可用,就将他们锁在底舱,充当奴隶桨手赎罪,不想今日,被大清天使看上。”
林庆业些话倒也能说得通,这个年代,的确仍有一些倭寇,时不时地跨海袭扰李朝南三道的海岸地区。
而他身为李朝南三道水军统御使,麾下军营里关押有几个倭寇,也算是合情合理的事情。
“倭语?倭寇?”
听了韩润的回答,尤其是听了林庆业随即所做的解释,敬谨贝勒尼堪一时有些意外,有点摸不着头脑,也有点将信将疑,看着杨振与张臣不住地打量。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突然又是一个猛鞠躬,铆足了劲儿低头喊着说道:“奥哈哟过咋一马斯!阿里嘎脱,撒要纳拉!”
那个朝奸韩润听了敬谨贝勒尼堪将信将疑的反问,原本还在回想着自己是不是判断错了,还在琢磨刚才杨振说出来的那两句话到底是不是倭语呢。
此时,他听见杨振又来了这么一通,顿时就笃定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当面这个倭寇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但是朝人世家大族出身的他,以前是到过南部,见过倭馆里的倭人,并且听见过倭语的。
于是,等到张臣也有模有样地重复了一遍杨振所说的倭语之后,韩润转了身,谄笑着对尼堪说道:
“主子爷,此二人当是倭寇无疑了。倭寇少见高大的,这个倭寇倒是稀奇得很。主子爷要真收了,一并带回到盛京城里,当是一景。”
韩润确定了杨振、张臣两个人“倭寇”的身份后,很快就打消了之前的猜疑,不再多想别的了。
“倭寇?哈哈,在盛京城里,的确是稀奇得很。”
尼堪见韩润确定了眼前那两个人的倭寇身份之后,他自己的心情也彻底放松了下来,随口说了这么一句,然后转身向林庆业说道:
“林统御,本贝勒看这两个倭人甚是有趣,他们在你这里,不过是两个有把子气力的桨手奴隶而已,怎么样,赠与本贝勒如何啊?”
面对敬谨贝勒尼堪的开口索要,林庆业根本无法拒绝。
可是,他很清楚,此刻跪在地上的两个人,根本就不是什么倭寇。
其中一个,是堂堂大明朝的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征东将军金海伯,另一个也是大明朝征东先遣军的副将,他哪里敢说送就送,说赠就赠啊。
这时,就见林庆业犹豫了一下,然后撩袍跪在了地上,对尼堪垂首说道:“不过是两个倭寇而已,大清贝勒爷能够看中他们,那是他们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下官当然没有任何异议。
“只是,下官这里,眼下最短缺的,就是经验丰富、强壮有力的桨手。下官在这里,想跟贝勒爷告个罪,先让此二人在下官这里继续服役。等此战过后,下官一定将此二人送给贝勒爷效力!”
林庆业已经把话尽可能地说得委婉了,但是他的话一说完,尼堪和韩润立刻就不高兴了。
就见尼堪冷哼了一声,一甩手,扭头往舱梯上方行去。
那意思,分明是觉得这个林庆业太不懂事,太不识抬举,大清国的贝勒爷跟你要个牲口一样的奴隶,你都不爽快答应。
尼堪不高兴了以后,朝奸韩润自然马上就勃然作色了。
尼堪不方便说的话,当然要由他这个狐假虎威的奴才来说。
“林庆业,你可要弄清楚了,主子爷并不是在跟你商量,而是在给你下令。此行如果顺利,你们的船队,今夜就能到镇江堡去,一到了镇江堡,你就得把这两个倭寇洗刷干净了,给贝勒爷送到城里去!”
林庆业一听这话,心想原来是这样,当下也不敢再犹豫了,连忙弯腰低头说道:“这回下官明白了,到了镇江堡,下官一定遵命办理!”
“呵,这就对了,识相一点,好好做着!”
韩润见林庆业没再推脱,哼了一声,丢下一句话,跟着尼堪的身影,顺着梯子返回到了龟船的主舱。
很快,那些跟着尼堪和韩润下到底舱里来的其他满鞑子披甲巴牙喇,也都纷纷出舱离去了。
底舱内臭气熏天,呼吸不畅,谁也不愿意在下面多作停留。
至于林庆业,只是在别人不注意的时候冲杨振点了下头,然后紧跟着满鞑子的队伍爬上舱梯,离开了。
最后,只留下了杨振与张臣等人相顾无言,长出一口气,差一点虚脱在底舱中。
“都督,你说的那几句怪话,真是倭奴国的土话?”
等到外人都走了,张臣瘫坐在地上,看着眼前这个总是给他惊喜的广宁后屯卫指挥使一脸的难以置信。
“呵呵,他们非要说那是倭奴国的土话,本都督又有什么办法呢?”
“啊?原来不是倭语?!”
“这个,是不是歪打正着,我也不知道,反正那些话,都是我随口瞎说的。”
“这——”
听见杨振这么说,张臣瞠目结舌,简直要惊掉下巴了。
他没想到生死关头,杨振随口胡诌的几句鸟语,就能把满鞑子的贝勒爷打发了,看来眼前这位金海伯真的是如有神助了。
当然了,他不知道的是,杨振随口胡诌的那几句鸟语,并不是纯粹的胡编乱造,而是杨振在后世学了很久倭语后仅剩的一点记忆了。
只是这些东西,他没法跟张臣说起。
因为今世出身广宁后屯卫的杨振,既没有参与过四十几年前的那场援朝平倭之役,他本人又没有去过倭奴国,又怎么可能会说倭奴国的话呢?
这一点,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也因此,杨振干脆推说自己是胡编乱造,为的就是不给自己找麻烦。
却说尼堪领着韩润等人出了林庆业座船的底舱之后,也没有再多作停留,很快就下了船。
然后在等待古尔马浑即郑命寿归来期间,又到东江岛上匆匆走了一圈。
到了下午未时三刻,郑命寿从云从岛一带巡察归来,向尼堪报告了云从岛以及附近其他岛上的情况。
郑命寿的报告,与之前林庆业的说辞大同小异。
那些岛上弃田很多,的确都有被人垦过荒,耕种过的痕迹,但是所有岛上,眼下确实空无一人。
一向奸狡多疑的郑命寿,甚至注意到了近期有人住过的地窨子以及明显有人耕作过的农田,可是查看来查看去,他也搞不清楚那农田里耕作的到底是什么庄稼。
这让他有些忐忑。
在朝人文武官员的面前,郑命寿虽然态度嚣张,飞扬跋扈,可是在大清国的敬谨贝勒尼堪面前,他就是一个贪生怕死的奴才而已。
也因此,凡是自己说不清楚的事情,没查明白的事情,当着尼堪的面儿,他根本连提都不敢提起。
就这样,等到了郑命寿带回的报告之后,彻底放了心的尼堪随即命令林庆业,留下一些小型船只和部分水军守岛,而主力船队则立刻升帆驶往鸭绿江口方向。
至于尼堪本人,认为海路不如陆路便捷,下达了船队起航的命令之后,带着随行的大部分人马,返回了岸上,一路策马疾驰,赶回镇江堡报信去了。
当然,尼堪临行之际,也没忘为了留下一小队满鞑子,名义上是为林庆业的船队领航带路,充当向导,实际上则是押队监视。
好在留下来的小队满鞑子并不多,也并不在杨振等人乘坐的龟船上,而是被林庆业分开安排在了几条负责带路领航的斥候船上。
所以,等到尼堪领着满鞑子和朝奸队伍一离开,杨振等人就在林庆业的座船底舱里忙活了起来。
原来被简单拆解后,用臭鱼烂虾杂物遮挡掩盖着的重型红夷大炮,被扒了出来,简单收拾干净了之后,开始进行组装。
这一次,杨振让人私藏到林庆业船队里的重型红夷大炮很少,只有区区五门而已。
而且为了安全起见,仅有的五门重型红夷大炮也分散在了不同的龟船底舱之中。
至于与红夷大炮的使用相配套的弹药、炮手,特别是负责看押重炮的领队之人,比如李守忠、金荩国、郑硕勋以及沈器周、柳之蔓等人,当然也都被分散安排在了这五艘船上。
等到林庆业率领主力船队驶离东江岛后,其他四艘秘藏有重型红夷大炮的龟船,渐渐跟上了杨振所在的旗舰。
五条重型炮船在大船队里排成了一个小队,一艘跟着一艘,如同一条长龙,在其他大小船只的屏障护卫之下,浩浩荡荡地往鸭绿江口的方向驶去。
第七五五章 到了
东江岛距离鸭绿江口并不算远,虽然林庆业带领的船队没有金海镇的那几路水师速度快,但是,到了当天晚上戌时左右的时候,整个船队还是抵达了鸭绿江喇叭形出海口的最里面。
满鞑子在帽儿山增筑的那一片所谓封江控海的大炮台,就在这一带江口的西岸上。
只是在夜色雾气之中,远方黑黢黢的,除了前面船只的夜航灯之外,杨振他们什么也看不清楚。
九月中下旬的辽东,天色没到戌时的时候,就已经黑透了,等到了戌时前后,如果没有月光,那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当然了,这样的夜暗环境,对杨振来说,既有弊,也有利。
杨振他们站在船上往西看,固然看不见夜色里的帽儿山炮台在哪里,夜里行船也快不起来,但是同时,帽儿山炮台上的满鞑子望海哨,也够呛看得清杨振他们的船队到底有多少船。
“都督,现在已经过了戌时,按照一般常理,江口重地,入夜当有宵禁,驻守此地炮台的满鞑子,恐怕不会在夜里放行,若是等到明天白天,怕是要节外生枝。
“眼下这个情况,倒不如马上派人传令给袁总兵、俞副将他们,叫他们带领船队主力快跟上来,到此地与我们会合,然后一同打入鸭绿江上,打到镇江堡下!”
自从船队离开东江岛,向西航行以后,杨振就已经不再继续躲在底舱里假扮桨手了。
虽然他还是底舱桨手的衣着,但是已经大大方方地登上了林庆业座船的主舱发号施令,毫无疑问地成为了整个船队的统帅。
就在刚才,前方的斥候船传来了消息,说是清使留在船队之中的满鞑子下令船队降帆减速,等待帽儿山炮台驻防旗营统领的命令。
对于这样的命令,杨振自然不能不听,于是指示林庆业传令整个船队照办。
等到船队慢慢在江口最窄处以南的水面驻泊,张臣就来到了杨振的身边,向他提出了这么一个建议。
那意思是,我们看不清满鞑子,满鞑子也必定看不清我们,不如叫上远远地跟在后面的袁进和俞亮泰的大船队乘势一涌而入。
“林将军,张副将的这个提议,你怎么看?”
杨振站在林庆业的主舱内,扶着舷窗,望着舷窗外夜色沉沉的水面,头也不回地问了林庆业一句。
“这个,不如再等等看。清虏敬谨贝勒尼堪既然先前有话说,今夜就叫船队抵达镇江堡外,想必江口帽儿山炮台这里的驻防旗营,也能接到命令。
“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必要在这里打草惊蛇了。毕竟这里距离北边的镇江堡城已经不远了,前后不过二十里左右。一旦硬闯被发现,再去夺下镇江堡,那可就困难了。”
林庆业沉吟了一会儿,对杨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同时也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至于张副将的提议么,若以林某之见,可以作为预备使用之后手。一旦帽儿山驻防旗营叫我等在此地驻泊,今夜不许船队通过,那么都督即可从容联络袁总兵他们,趁夜来此会合,然后再决定何时发起强攻也不迟。”
“嗯。”
杨振听完了林庆业的意见,先是嗯了一声,然后转过身来,冲着林庆业点了点头,接着问他道:
“我知道林将军你,曾经率军驻守这一带的鸭绿江东岸,想必对此地情况甚是熟悉,那么以你之见,如果我们强闯江口,去打镇江堡,胜负几率如何?”
“这个——”
林庆业听见杨振这样问他,话里似有改变原来计划的意思,一时也有点犹豫,想了一会儿,说道:
“此地通江达海,每当夜里海上涨潮,鸭绿江口就会有海水倒灌,江口及里水势浩大,若联合袁总兵、俞副将他们,从海上乘势而入,的确有成功的可能。
“但是,从此地往北,直到镇江堡城下,二十里江岸上多有炮台,夜暗之下一路打将过去,结果——孰难预料,一旦战事拖延至天明,则危矣!”
说到“危矣”的时候,林庆业刻意加重了语气。
他虽然不想公开反对杨振的心腹干将张臣的提议,但是仍忍不住表达了自己的深深忧虑。
“没错。敌明我暗,最易速战速决。一旦打成了旷日持久的局面,那么我军船队停泊于鸭绿江之上,却是置自己于极危险之地也!”
鸭绿江入海口的海面涨潮的时候,从入海口到镇江堡附近水势浩大,非常有利于海船乘势通行,但是到了清晨,入海口一退潮,镇江堡一带的江面水势会随之大幅下降。
到了那时,如果没能在夜里利用船队乘势夺下镇江堡,那么等到清晨潮落,将会有大量船只拥挤在江面上,甚至是搁浅在江滩上。
真要是到了那个时候,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莫说继续拿下镇江堡了,届时能否全身而退都成了问题。
杨振询问完林庆业的意见,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当下想了想,下定了决心。
“林将军比我们都了解鸭绿江口的情况,他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接下来我们继续按照原来的计划执行,不做变更。”
“至于袁进和俞亮泰他们,乃是我们这支奇兵的后援与后手,轻易不能叫他们陷入与我们一样的境地,只有我们在镇江堡下打响了战斗,他们才能在这里发动。”
杨振一边思考着,一边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都督英明!”
林庆业见杨振下了决心,立刻抱拳躬身认同了杨振的决定。
“至于方才张臣的提议,倒也提醒了我。可以现在派船回到海面上,去寻找袁进俞亮泰他们,叫他们管控好灯火,趁夜暗,慢慢往江口处接近。
“同时叫他们务必小心留意江上动静,要么就是今夜,最迟也是明晨,我们必定会打响夺取镇江堡之战。
“一旦镇江堡一带有炮声响起,叫他们立刻兵分两路,水陆并进,不惜一切代价夺了帽儿山这里的江岸炮台。
“卑职明白了!”
杨振最后的命令下达,林庆业和张臣二人躬身抱拳领命,然后转身离去,安排回头的船只和传令兵去了。
约莫大半个时辰过去,杨振这边派出去到海上联络袁进、俞亮泰等人的船只刚刚离开不久,林庆业船队前方的斥候船又送来了来自江岸炮台的命令。
说是驻防帽儿山江岸炮台的旗营统领,叫他们留下几条斥候船听用,其他船只可以继续沿江往北通行。
杨振与林庆业等人得报大喜,立刻安排了几条无关痛痒的水军斥候船,换上了值得信赖的水手,跟着传令的人走了。
随后下令升帆起航的号角吹响,船队开始沿着江面缓缓北行。
过了江口最窄处之后,一切大小船只桨帆并用,乘着正在肆意上涨的水势北上快速向二十里外的镇江堡驶去。
与此同时,隐藏在大船队之中的那五艘载运了重型红夷大炮的龟船,也全部完成了红夷大炮最后的组装,被稳稳地固定在了龟船底舱靠近船头的炮位上。
被杨振带到林庆业船队里的征东军火枪团一个营的火枪手们,此时也荷枪实弹全副武装地集中在了一起,随时准备在船抵达镇江堡下的时候发起进攻。
这个时候,龟船特有的隐蔽优势就体现出来了。
此刻莫说是在黑夜里了,就算是白天,以龟船这种全遮挡的构造,岸上的人除非登船检查,否则的话,他们是根本看不见船内情况的。
夜色深沉,江风冷冽,船上的旗帜和帆索在风中刷刷作响,杨振站在船队旗舰的舷窗边上,甚至听得见江水拍打江岸的哗哗声响。
崇祯十三年九月十八日深夜亥时左右,船队前方的斥候船终于再次传回了消息,说是已经望见了镇江堡镇江门上的灯火。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前方的斥候船又一次传回了消息,说是镇江门外的满鞑子旗营将领,已经在镇江门外的江岸上,为船队指定了停靠驻泊的地方。
第七五六章 柳林
随着前方的消息不断传来,杨振所在的旗舰上,气氛也愈发的紧张凝重起来。
包括杨振自己,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紧张过了,除了一再叫人检查船上那门重炮的装填情况之外,他还重新下到了底舱里,亲自指挥那门红夷大炮做好炮击的准备。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在整个船队里,或许只有他自己真正知道接下来即将打响的战斗的重要意义。
如果打赢了,那自然啥都好说,从此以后,据此向东向北可以随时威胁满鞑子腹地,向西则可以切断满鞑子与李朝的联系,将李朝从满鞑子那一方剥离出来。
一旦这样的话,金海镇也将因此在敌后彻底站稳脚跟。
可是,如果接下来的战斗没打赢,或者说干脆打输了,那么包括杨振能否逃出生天,都得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至于林庆业的人马船队,甚至于李朝内部的亲明派大臣都有可能因此被一扫而空。
一旦这样的话,杨振目前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有利局面,将瞬间分崩离析。
此战成败,关系如此重大,由不得杨振不紧张兮兮。
幸运的是,直到杨振站在林庆业的旗舰底舱里,透过重炮炮口志向的舷窗,亲眼看见镇江堡城的镇江门上的灯火之时,意外情况也没有发生。
或许是敬谨贝勒尼堪赶回镇江堡后,向济尔哈朗报告的消息,彻底让镇江堡内的鞑子权贵们放下了对林庆业船队的警惕防范之心。
总之,当杨振乘坐的船队旗舰哐当一下靠上了镇江门外的江岸时,并没有大批鞑子人马从码头冲上船进行新一轮的搜检。
镇江堡城东门镇江门外的江岸码头上,除了有一些朝奸在来回走动着,用杨振完全听不懂的朝人土话高声指挥着船队缓缓停泊靠岸之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
“都督,你往镇江堡城的镇江门上看,那个什么敬谨贝勒尼堪,还有之前上船的那个什韩通事,就在镇江门上。”
杨振他们乘坐的旗舰刚在江岸码头边上停稳,与杨振一起站在炮位处的张臣,立刻将一支千里镜递到了杨振的手上,同时向杨振报告了他自己观察到的情况。
杨振接过千里镜,透过炮位上的舷窗射击孔往镇江门的方向仰望,果然看见一群人在众多随从的护卫下,站在镇江门上朝船队这边指指点点。
此时夜已深,早已入了亥时了,周边一片黑黢黢,唯有镇江门上灯火通明。
杨振手里的千里镜,此时用在别处当然没有什么用,可是用来观察镇江门却看得分外清楚。
“站在尼堪左边的那个人是谁?”
杨振用千里镜看了一会儿,认出了此前刚刚见过面的敬谨贝勒尼堪,也认出了那个见多识广的朝奸韩润。
但是当他用千里镜寻找另一个朝奸古尔马浑的时候,竟然发现了一个站在尼堪左边却身穿明制官服的陌生人物。
那人约莫五十来岁,留着八字须山羊胡,身着黑色的圆领袍,高高的乌纱帽,竟未剃发。
这么怪异的画面,一时让杨振惊讶不已。
“这个,卑职倒是未曾留意。”
或许那个衣着明制官服的人物刚刚出现,又或许是张臣方才只顾着看确认尼堪和韩润的身份了,他竟没看见那个人。
杨振听见他这么说,立刻将千里镜递给了他。
张臣连忙接过去举起再往镇江门上观看,这回也看见了那个在鞑子堆里穿着类似大明官服的人物。
“这个,不可能是我大明官员到此。如果卑职所料不差的话,此人必是朝人官员无疑。”
张臣看了又看,突然意识到此地距离李朝这么近,只有一江之隔而已,那人一定朝人官员无疑了。
杨振听见他这么说,当即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必是朝人官员,必是朝人官员,快叫林将军下来!”
杨振意识到那是朝人官员之后,心里面随即就想到了那个与林庆业兵分两路,走陆路押送粮草给满鞑子大军使用的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
如果他是平安兵使柳林的话,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一些了。
杨振这边话音刚落,就听见船舱上一阵急切的脚步声传来,随即又听见林庆业风风火火的声音在舱梯口说道:
“不必了,下官正有事要请示都督!”
“哦?何事?”
“都督,那个古尔马浑,也就是郑命寿在码头上派人传唤于我,叫我立刻下船进城,到镇江门上拜见敬谨贝勒!下官该如何应对?我们是现在发动进攻,还是再等一等?”
林庆业的船队,原有两百五十条大小船只,白天出发时在东江岛留下了一些船只守岛,抵达鸭绿江口时,又在帽儿山炮台附近的江面上留了几条,如今仍有两百多条。
这样一个数量庞大的船队,想要在镇江门外的江岸码头附近全部停靠好,自然需要一段时间。
作为船队旗舰的林庆业座船,此时停靠到位已经有一阵了,可是眼下仍有大批船只没有泊好。
在这样的情况下,要不要立刻发动进攻,饶是林庆业身经百战,此时也拿捏不准。
“先不理他。等江上其他船只多数停泊靠岸之后,我们就发动攻势。此时你已没有必要再冒险入城。”
面对林庆业略显急切的询问,杨振立刻拿定了主意,然后向他一招手,说道:“林将军过来看一看,镇江堡内的镇江门上,有一身着朝人官服者,可是你认识的故人?”
林庆业本来有些慌乱,见杨振这么说,先是松了口气,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到重炮所在的位置附近,接过张臣递给他的千里镜,也往镇江门上望去。
这一望不打紧,只见他转眼间就放下了千里镜,惊喜满面地对杨振说道:“都督,镇江门上着我朝人衣冠袍服者,正是林某故交平安兵使柳林柳兵使也!”
“那么,这个柳兵使,究竟是何等样人?可以为我等所用否?”
杨振见那人林庆业满面喜色,上来就确认了那人的身份,果然正是率军走陆路,为满鞑子押送军粮的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心中也是一喜,当即追问了一句。
“这个柳兵使与鄙国许多人一样,明面上虽屈服于清鞑,但实际上心向大明,只是其人世故圆滑,少有反虏抗虏之举罢了。”
说到这里,林庆业放下了千里镜,向着杨振一抱拳说道:“若是能让他认识到此战都督必胜,那么他就一定会站在都督的这一边!”
“那么,如何才能让认识到我们此战必胜?”
杨振当然明白林庆业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目前情况下,他并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已经在镇江堡内的柳林看清形势。
再者说了,杨振率军攻打镇江堡的行动,是否能够一战必胜,到目前为止,连他自己都难说必胜。
毕竟眼下他所率的队伍当中,真正具有强大战斗力的人马,只有张臣火枪团的一个营三个哨而已。
剩下的队伍当中,属于忠义归明军的也好,属于林庆业带来的朝人水军也好,他们的战斗力在杨振看来都很渣。
以目前船队中装备了重型红夷大炮的五艘大战船,攻破镇江门是完全有可能的。
但是镇江门打破了以后,能不能消灭城中的满鞑子,从而占领镇江堡城,却仍然充满了不确定。
如果林庆业、安应昌他们的人马不顶用,那么能与城中大批满鞑子驻军一战的,实际上就只有张臣麾下三个哨的火枪兵了。
“都督可是忘记了,柳兵使的公子柳之蔓,跟着沈器周沈先生一起随军北上了,此时就在咱们这支船队里!”
杨振正在考虑如何将已经押粮入城的柳林策反过来,突然就听见了张臣的这个提醒。
当下杨振顿时就恍然大悟过来,这次北上之初,他叫人带上了沈器周与柳之蔓以备万一之用。
只是沈器周与柳之蔓两个,一直是跟船走海路,与杨振并不在一起,是以久不见面,竟有些淡忘了。
此刻一经张臣提醒,杨振瞬间便记了起来,这次带人加入林庆业的船队,因为在自己身边找不到更多会说朝人土话的将佐,于是矬子里面拔大个,将他二人也塞到了第一波前来镇江堡的船队当中。
杨振刚想起沈器周与柳之蔓的存在,正要开口说话之际,却听见在一边的林庆业又惊又喜地说道:
“既然如此,下一步说服柳兵使,将他拉到我们这边来,还有何难哉?哈哈,这真是天助都督,天助我等啊!”
杨振、张臣与林庆业在底舱内达成了一致之后,立刻派了人乘小船到同样刚刚停靠在附近的龟船上去寻找沈器周与柳之蔓。
然而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方才派人到岸边传唤林庆业入城的朝奸郑命寿,左等右等不见林庆业露面,此时带了两个从人,已经来到了船上。
“林庆业!林庆业在哪里?!”
随着一阵脚步声传来,底舱上的主舱里,很快就传来了那个朝奸郑命寿不可一世的吼叫声。
第七五七章 实话
身在底舱里的林庆业听见郑命寿的吼叫,看着杨振,皱眉说道:“都督,怎么办?如果需要下官带柳公子入城策反柳林,下官可以再忍耐这个叛徒一段时间!”
“入城?林将军于我大明金海镇是何等贵重,岂能轻易涉险?就是林将军你同意,杨某也绝不会答应!”
杨振这个话一说出来,林庆业顿时愣住了,只目光炯炯地注视眼前的金海伯杨振,一时说不出话来。
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将,他哪里会不知道此时此刻入城充当内应所潜藏的巨大危险?
虽然在率军前来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思想准备,可是眼见事到临头,他心中还是有许多不舍的。
也因此,此刻林庆业听了杨振对他说的、如此重视于他的话,一时间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感激与感动。
就在这时候,在主舱里寻不见林庆业的那个朝奸郑命寿,发现了打开的底舱梯口,推开在主舱内拦着他的安应昌,领着两个随从顺梯而下。
而且一边往下走,一边嘴里不干不净地喝骂着:“林庆业!你好大的胆子!敬谨贝勒传你进城见面,你竟敢置之不理?!”
这个朝奸郑命寿,此时显然没有意识到,底舱内的情况已经十分“异常”了。
他下到了底舱里以后,犹自骂骂咧咧地指着林庆业说道:“还有那两个什么鸟倭寇,韩通事也说了,叫你一并带入城内,献给敬谨贝勒!别跟老子装聋作哑,再耽误工夫,敬谨贝勒面前你吃罪不起!”
“都督,怎么处置他?”
站在杨振一边的张臣见那个女真名叫古尔马浑的朝奸下了底舱,依然不知死活地大耍其威风的模样,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张臣这么一开口,立刻引起了郑命寿的注意,目光瞬间就转向他和杨振的身上。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
杨振虽没有开口说话,但是其笑呵呵的样子,以及方才张臣嘴里所称呼的“都督”一语,显然已经令这个郑命寿起了疑心,认识到了异常。
郑命寿一边惊声问道,一边就想往自己的两个从人身后退。
可是这个时候,那里还有什么退路,安应昌也已经领人顺着舱梯下到了底舱里,把他的后路堵得严严实实。
“呵呵,古尔马浑,郑命寿,是吧?”
“你,你是谁?!”
“我么,我就是你说的那什么鸟倭寇!哈哈哈哈——”
杨振难得这么肆无忌惮的大笑,不过此时已经到了进攻在即的时候,他也不想强忍着心中快意了。
然而郑命寿可就不同了,此时他眼见对方完全不把他这个隶属大清正红旗的通事放在眼里,顿时有点惊慌失措,有点害怕了。
“你,你想怎么样?外面可就是我大清的镇江城,岸上可就有我大清兵!”
“我想怎么样?呵呵,这可得问问我的朋友们了!把他们拿下!”
杨振一声令下,根本不需要张臣、林庆业或者刚下来的安应昌动手,早已做好了准备的麻克清领着底舱内的火枪手一拥而上,瞬间就将郑命寿及其两个随从摁倒在底舱的船板上。
“你,你不是倭寇,你说辽东汉话,你,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
这个郑命寿倒也不傻,此时终于回过味儿,觉察出巨大的危险了。
“呵呵,没错,老子就是杨振,金海伯杨振!”
“啊?!杨,杨振?!你,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郑命寿听见眼前这个雄壮的汉子,竟然是给自己的主子爷们造成了巨大的损失,带来了巨大威胁的金海镇总兵,一时瞠目结舌,话都说不连贯了。
这个时候,站在一边的安应昌,见杨振已不再隐瞒身份,顿时知道自己也无须再忍气吞声隐藏下去了,当即上前两步,一个大嘴巴子抽在了郑命寿的脸上,对他怒骂道:
“你这个奸人,叛徒,杨都督的名讳,也是你这等人能够直呼的吗?!”
郑命寿本来还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就是杨振本人,但是安应昌的这个大嘴巴子,一下子帮他证实了这一点。
随即一想到眼前这个人的凶名赫赫,一直都只是狐假虎威色厉内荏的郑命寿,突然间害怕极了,很快冲杨振叩首说道:
“杨总兵饶命,杨都督饶命,奴才对都督还有用,奴才愿意为都督所用,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奴才有眼无珠,请都督饶了奴才——”
眼见这个郑命寿叩首于地,磨叽个没完,杨振上前两步,抬腿就是一脚,直接将他踢翻了过来,踢得满嘴是血。
“闭嘴!老子有话问你,且回答老子几个问题,然后再说饶不饶你的小命!”
听见杨振这么说,郑命寿一骨碌爬了起来,重新跪在地上,说道:“都督请问,都督请问,奴才一定如实禀报,一定如实禀报——”
“那我问你,镇江城内有多少满鞑兵马?柳林的人马,可曾入城驻扎?”
“柳林?都督如何知道柳林的人马已到镇江堡——”
郑命寿可能还没有完全完成角色身份的转换,听见杨振的问题里有柳林这个人,竟然立刻反问了起来,好在他话刚脱口而出,就意识到了不对,立刻叩首说道:
“奴才糊涂,奴才糊涂——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于今日傍晚刚到镇江城,因其押送大批粮米而来,特被和硕郑亲王爷恩准带兵入城。”
“很好。柳林带了多少人马入城?”
“随他押运粮草来的人马,据说约有三千人,此时皆在城中休整。”
“城中满鞑子兵马呢?又有多少人?”
“这个——”
“嗯?”
对于柳林麾下朝人兵马的情况,郑命寿养成了与他的前主子们一样的轻视态度,说了也就说了,心里根本不当回事儿。
但是对于其前主子的兵马,他却深知军规森严,向敌人泄露了兵马数量,那可就犯了死罪了。
然而杨振带着明显不耐烦的嗯的那一声,让他瞬间意识到了自己所处的局面,如果他不说,立刻就有死在这里的危险。
只见他快速地抬眼看了下杨振阴沉的脸色,随即吞吞吐吐地说道:“城中到底有多少大清的旗营,不,满鞑子的兵马,奴才也说不出一个准数,以奴才之见,马步披甲总要有个三五千人。”
杨振见他吞吞吐吐,游移不定,当下欺身上前,一手揪住他的脖领子将他提溜了起来,狠狠问道:
“三五千人?到底多少?!”
“镇江堡城中旗营马步披甲有两个甲喇,另有旗下汉军一个不满编的甲喇,合起来约有四千人上下。”
在杨振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之下,郑命寿立刻变得“语言顺畅”了。
杨振见他如此,一把将他扔到了地上,然后冷冷说道:“哼,济尔哈朗,他大清国一个堂堂和硕亲王,所领镶蓝旗,才有这点人马?郑命寿,我看你,是活够了!”
说到这里,杨振突然说道:“把他拉出去砍了!”
杨振的命令一出口,早就等在一边的麻克清等人,立刻上前拉住郑命寿的胳膊,就往舱梯的方向拖拽。
“杨总兵饶命,杨都督饶命,奴才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啊!”
杨振的突然翻脸,把郑命寿吓了一跳,及至麻克清等人上前毫不留情地将他往外拖拽,他顿时哭喊求饶起来。
与此同时,紧接着之前所讲的旗营布防情况,喊叫着补充道:“大清兵,不,满鞑子兵马虽多,可驻地也广大啊!除了镇江城,岫岩城还有一个满洲甲喇一个蒙古甲喇,洋河口的孤山子旗营驻有两个甲喇。
“此外通远堡、凤凰城那里,各有一个满洲牛录和一个蒙古甲喇,北边的九连城,还分驻了几个满洲牛录、一个蒙古甲喇和两个汉军甲喇!奴才所说,都是实话啊!”
在麻克清等人的往外拖拽之下,惊恐万状的郑命寿终于一口气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全都吐了出来。
而杨振等人听到这里,心里稍一盘算,也推断出了镇江堡城内的大致人马规模。
这个时候,杨振一摆手,麻克清等人又放下了郑命寿,自以为小命得保的他,立刻跪在地上不住的叩谢。
然而,这个时候,杨振却指了指麻克清腰里别着的斧头,随后伸手从麻克清的手中接过了它,冷冷地看着叩头不止的郑命寿。
这个时候,张臣也好,安应昌、林庆业也好,都知道杨振不会饶了眼前这个朝奸的命,全都屏住呼吸等待杨振的处置。
跪在地上叩首不止的郑命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一抬头,看见杨振把玩着一把斧头,顿时意识到大事不妙,立刻叫道:
“杨总兵饶命啊!奴才方才所说句句属实,奴才可以对天发誓,方才若有半句假话,叫奴才将来死无葬身之地!”
然而,郑命寿的叫喊与誓言,丝毫也动摇不了杨振的决心。
“林将军,交给你了!”
杨振随手就把斧头递给了身边的林庆业,而林庆业也不推辞,一把接过斧头,冷冷地打量着地上喊叫的郑命寿。
郑命寿没料到他说了城中情形,杨振仍然不肯放过他,当下见林庆业接过了斧头,看向他的眼光充满了鄙夷,便又立刻说道:
“杨都督,杨总兵,奴才还有用,你们想要偷袭镇江堡,奴才可以给你们带路,可以领你们入城啊!”
杨振听他这么说,笑了笑,看向林庆业等人,问道:“呵呵,你们说呢?有必要吗?!”
“没有必要!”
林庆业回了杨振一句话,随即挥起了斧头,照着郑命寿的脖颈处猛地劈了下去。
只一下,郑命寿的哭喊求饶之声便戛然而止,鲜血溅得到处都是。
同时,一颗头颅咣当一下落地,滚动中暖帽脱落,露出了光溜溜的脑袋后一条金钱鼠尾的辫子。
第七五八章 兑现
杨振这边刚叫林庆业斩首了那个朝奸郑命寿,众人就听见上面的主舱里又是一阵脚步声响动。
很快,来者便出现在了底舱口的舱梯上,而为首的,正是杨振已有好些日子没再见面的沈器周与柳之蔓两个。
沈器周与柳之蔓跟着传令兵下了舱口,往里一看,见杨振、张臣,以及与他们都曾是老相识的林庆业、安应昌都在底舱里,立刻顺着舱梯来到了下面。
而且一下到底舱中,就赫然看见了底舱里身首分离鲜血横流的那具尸身,二人惊诧之余倒也没忘了礼数,连忙绕开尸身,躬身上前与众人见了礼。
杨振与沈器周见礼完毕,直接迎上了柳之蔓,开门见山对他说道:“柳佐郎,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柳兵使,可是汝父?”
“正是家父。”
“很好。汝父现在镇江城中,本都督今夜攻城在即,一会儿城破之时,欲让你跟随我军先锋入城,劝说汝父在城中率军反正,你有几分把握?”
“啊?!”
杨振单刀直入一般提出的问题,直接让沈器周和柳之蔓两个人惊讶到叫出了声。
柳之蔓眼下官任李朝兵曹佐郎,不过他能当上兵曹佐郎,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本事,而是因为他的出身显赫。
他是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的嫡长子,同时又是现在李朝兵曹判书沈器远的亲女婿。
在这样的身份叠加之下,只要他不是白痴,在现在李朝的小朝廷内就能顺利身居高位。
那么这个柳之蔓有可能是白痴吗?
当然不可能。
沈器远是准备在李朝谋大逆的人物,既然能把这个柳之蔓派到杨振的金海镇来充当居中联络的使者,那么这个柳之蔓就一定经过了多方考验。
沈器远岂会派一个自己不信任的白痴来见杨振?
就在杨振说出要求之后,柳之蔓很快就在脑海中把自己的岳父沈器远将他派到金海镇杨振的军中这件事与眼前的状况联系到了一起。
柳之蔓跟着沈器周抵达金海镇之后,一直没有真正发挥过什么作用。
有了沈器成在平安道等地持续不断的奔走联络,安州芥川铁矿与旅顺口之间的矿石供给问题,已经基本得以解决了。
而杨振和沈器周,也都没有派他前去平安道公干的意思。
那么,他的岳父沈器远把他派到杨振的军中来,到底是何用意呢?
其实不必多想,柳之蔓就知道一定与自己的身份有关,一定与他身为平安道兵马节度使的父亲柳林有关。
只是他来见杨振之前并没有料到,其父柳林眼下竟然就在镇江堡城之中。
而眼见沈器周与柳之蔓两个听了杨振的问话,一脸完全被惊呆了的样子,站在一旁的林庆业,捡起方才他放下的千里镜朝沈器周递了过去,同时说道:
“沈先生,你自己看看镇江门上那身着我国衣冠者,可是柳林柳兵使否?”
此时,沈器周其实也已经联想到了许多事,已经从刚才初闻此消息的不可思议之中回过味儿来了。
既然林庆业领着船队已经抵达了镇江堡外,那么柳林当然有可能已经押送粮草入了镇江城。
当下,沈器周也不多言,接过林庆业递上的千里镜,贴近底舱里的一个射击孔,往对面并不远的镇江门上望去。
然而沈器周只看了片刻,就放下了千里镜,随后回身,将千里镜往柳之蔓面前一递,沉声说道:
“你可自观之,确是令尊本人无疑。若侄婿你没有把握劝说你父率军反正,我沈器周愿意与你一同入城见他。”
沈器周这么一说,包括杨振在内的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在了仪表堂堂的柳之蔓脸上。
这个时候,就见柳之蔓推开了沈器周递过来的千里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躬身对沈器周说道:
“侄婿岂能信不过叔父大人?且古人有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吾辈在汉阳时,日日誓言斥和抗虏,今日正乃兑现誓言之日,践行誓言之时。如若吾父不相从,侄婿将以死胁之!”
柳之蔓此言一出,杨振都有点惊讶了。
此前这个柳之蔓,在杨振的眼里,多少有点世家公子纨绔子弟的感觉,没觉得他能有多少豪迈气概。
眼下他这么一说,顿时令杨振有些刮目相看了。
当然,与杨振的观感相似的大有人在。
柳之蔓的话音刚落,一边上的林庆业,立刻以拳击掌,大声赞叹道:“贤侄大有古人之风,真义士也!”
同样站在一边密切关注着柳之蔓表现的安应昌,闻言也随即说道:“贤侄不愧是沈兵判的乘龙快婿,此言此行大有沈兵判的气魄!”
眼见林庆业、安应昌将柳之蔓一顿夸奖,沈器周当然也不甘落后,紧接着他们的话头说道:
“贤侄婿,家兄果然没有看错你。叔父带你同来,必不会令你独行而去,如有意外,叔父与你共赴黄泉!”
“叔父——”
面对林庆业、安应昌的夸奖,尤其是面对沈器周最后说出来的叫人不能不动容的一番话,柳之蔓顿时有点泪目了。
但是,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沈器周直接挥手打断了,这时就见沈器周转身冲杨振抱拳躬身,说道:
“都督下令吧!”
方才的整个场面,杨振都看在眼里,本来他也想说一些是什么鼓劲的话,但是看看时间不早了,而柳之蔓也下了决心,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当下,只是冲沈器周点了点头,然后上前拍了拍柳之蔓的肩膀,随即对张臣说道:“你率麾下火枪营全体,检点弹药和爆破装备,择地登岸集结。
“只等我们船上的重炮轮番开火,损坏一处城墙,你即派人前去爆破,然后可带沈先生与柳佐郎入城!”
“卑职遵命!”
对于夺取镇江门的计划,杨振与张臣在这个底舱里,已经商议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们也曾想过利用现在的装扮混入城中。
但是,镇江堡不是寻常城池,光是镇江门瓮城这一关,就不太好过。
因为混入瓮城内的人若是少了,很难一举夺下镇江门,可一旦乔装打扮的人多了,又难免会被识破。
到那时候,不管是安应昌的忠义军人马,还是张臣的火枪营人马,一旦被堵在了瓮城里,进不去也出不来,那可就全完了。
所以杨振和张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既然已经来到了镇江堡的堡城外面,那就干脆用偷偷带进来的重炮与大型爆破筒,直接在瓮城附近的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
这个时候,看起来最笨的办法,反而是相对比较安全的办法。
也因此,此刻面对杨振的命令,张臣毫不迟疑地躬身领命,然后目视沈器周与柳之蔓二人,说道:
“沈先生,柳佐郎,请!”
沈器周与柳之蔓见状,转身先对杨振鞠了一躬,然后跟在张臣的身后往上面攀登而去。
“都督,我们呢?”
林庆业与安应昌见杨振已经开始部署攻城的行动,连忙询问杨振对自己的安排。
“安都指!”
“卑职在!”
“你率忠义军为第二梯队!一旦重炮轰城打开缺口,你们跟在火枪营身后入城!你麾下若有迟疑不进者,格杀勿论!”
“卑职遵命!”
“林将军!”
“下官在!”
“你率麾下水军为第三梯队,城破登岸,随我行动!”
“下官遵命!”
杨振原本有意叫安应昌的忠义军打头阵的,但是又担心他们战斗力太差,怕他们不顶用。
所以,最后还是让张臣带着一个营的征东先遣军火枪手们打头阵了。
毕竟用重炮轰开了一段城墙之后,能不能在第一时间占领缺口,冲入城去,对战斗的结果起着极大的作用。
一旦让忠义军上了,结果没冲进去,再被打出来,那可就事倍功半了。
至于林庆业手下的水军们,杨振连考虑都没考虑一下,因为他们的战斗力更差,连忠义军那几个指挥都远远不如。
却说杨振安排好进攻的步骤与梯队之后,时辰已经接近了子时,郑命寿下城传召林庆业入城迟迟不归,显然已经引起了镇江门城头上的不满。
值守在码头上的一小队满鞑子马甲兵,沿着码头所在的江岸策马来回,高声呼喊着“古尔马浑”的名号。
而在正对着镇江门的码头南面百余步外黑黢黢的江岸上,张臣正领着已经乘坐小船上岸集结的大批火枪手们,在浓重的夜色下潜伏等待。
八九百人或蹲或趴在江岸上的枯树从下,人人荷枪实弹,鸦雀无声。
而沈器周和柳之蔓紧跟在张臣的身后,赫然也在其中,他们时而翘首张望镇江堡城,时而转头回望距离镇江门码头更近的船队旗舰,神色亢奋又慌乱。
在码头上策马寻找古尔马浑的鞑子小队骑兵,呼叫声越来急促,久寻不见之后,连带着不远处的镇江门上站立的人群也开始有些骚动起来了。
“都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都督,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就差都督下令了!”
紧跟在杨振身边的林庆业以及举起了火把,站在红夷大炮火门旁边,等待杨振下令点火的麻克清,压抑不住大战前的紧张情绪,一人一句提醒着杨振。
而杨振正手持一杆属于自己的燧发火枪,将枪口架设在船侧的一个舷窗上,寻找着自己的第一个射击目标。
当麻克清提醒杨振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的时候,杨振的视野里终于近距离地出现了一个策马而来的骑士。
“好,本都督的枪声,就炮击开始的命令!”
杨振说完这个话,随即拉开了火枪上的龙口铁,然后对着策马而来的那个骑士,简单瞄准了一下,就扣动了火枪的扳机。
第七五八章 兑现
杨振这边刚叫林庆业斩首了那个朝奸郑命寿,众人就听见上面的主舱里又是一阵脚步声响动。 很快,来者便出现在了底舱口的舱梯上,而为首的,正是杨振已有好些日子没再见面的沈器周与柳之蔓两个。 沈器周与柳之蔓跟着传令兵下了舱口,往里一看,见杨振、张臣,以及与他们都曾是老相识的林庆业、安应昌都在底舱里,立刻顺着舱梯来到了下面。 而且一下到底舱中,就赫然看见了底舱里身首分离鲜血横流的那具尸身,二人惊诧之余倒也没忘了礼数,连忙绕开尸身,躬身上前与众人见了礼。 杨振与沈器周见礼完毕,直接迎上了柳之蔓,开门见山对他说道:“柳佐郎,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柳兵使,可是汝父?” “正是家父。” “很好。汝父现在镇江城中,本都督今夜攻城在即,一会儿城破之时,欲让你跟随我军先锋入城,劝说汝父在城中率军反正,你有几分把握?” “啊?!” 杨振单刀直入一般提出的问题,直接让沈器周和柳之蔓两个人惊讶到叫出了声。 柳之蔓眼下官任李朝兵曹佐郎,不过他能当上兵曹佐郎,不是因为他有什么本事,而是因为他的出身显赫。 他是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的嫡长子,同时又是现在李朝兵曹判书沈器远的亲女婿。 在这样的身份叠加之下,只要他不是白痴,在现在李朝的小朝廷内就能顺利身居高位。 那么这个柳之蔓有可能是白痴吗? 当然不可能。 沈器远是准备在李朝谋大逆的人物,既然能把这个柳之蔓派到杨振的金海镇来充当居中联络的使者,那么这个柳之蔓就一定经过了多方考验。 沈器远岂会派一个自己不信任的白痴来见杨振? 就在杨振说出要求之后,柳之蔓很快就在脑海中把自己的岳父沈器远将他派到金海镇杨振的军中这件事与眼前的状况联系到了一起。 柳之蔓跟着沈器周抵达金海镇之后,一直没有真正发挥过什么作用。 有了沈器成在平安道等地持续不断的奔走联络,安州芥川铁矿与旅顺口之间的矿石供给问题,已经基本得以解决了。 而杨振和沈器周,也都没有派他前去平安道公干的意思。 那么,他的岳父沈器远把他派到杨振的军中来,到底是何用意呢? 其实不必多想,柳之蔓就知道一定与自己的身份有关,一定与他身为平安道兵马节度使的父亲柳林有关。 只是他来见杨振之前并没有料到,其父柳林眼下竟然就在镇江堡城之中。 而眼见沈器周与柳之蔓两个听了杨振的问话,一脸完全被惊呆了的样子,站在一旁的林庆业,捡起方才他放下的千里镜朝沈器周递了过去,同时说道: “沈先生,你自己看看镇江门上那身着我国衣冠者,可是柳林柳兵使否?” 此时,沈器周其实也已经联想到了许多事,已经从刚才初闻此消息的不可思议之中回过味儿来了。 既然林庆业领着船队已经抵达了镇江堡外,那么柳林当然有可能已经押送粮草入了镇江城。 当下,沈器周也不多言,接过林庆业递上的千里镜,贴近底舱里的一个射击孔,往对面并不远的镇江门上望去。 然而沈器周只看了片刻,就放下了千里镜,随后回身,将千里镜往柳之蔓面前一递,沉声说道: “你可自观之,确是令尊本人无疑。若侄婿你没有把握劝说你父率军反正,我沈器周愿意与你一同入城见他。” 沈器周这么一说,包括杨振在内的在场所有人都把目光盯在了仪表堂堂的柳之蔓脸上。 这个时候,就见柳之蔓推开了沈器周递过来的千里镜,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躬身对沈器周说道: “侄婿岂能信不过叔父大人?且古人有言,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吾辈在汉阳时,日日誓言斥和抗虏,今日正乃兑现誓言之日,践行誓言之时。如若吾父不相从,侄婿将以死胁之!” 柳之蔓此言一出,杨振都有点惊讶了。 此前这个柳之蔓,在杨振的眼里,多少有点世家公子纨绔子弟的感觉,没觉得他能有多少豪迈气概。 眼下他这么一说,顿时令杨振有些刮目相看了。 当然,与杨振的观感相似的大有人在。 柳之蔓的话音刚落,一边上的林庆业,立刻以拳击掌,大声赞叹道:“贤侄大有古人之风,真义士也!” 同样站在一边密切关注着柳之蔓表现的安应昌,闻言也随即说道:“贤侄不愧是沈兵判的乘龙快婿,此言此行大有沈兵判的气魄!” 眼见林庆业、安应昌将柳之蔓一顿夸奖,沈器周当然也不甘落后,紧接着他们的话头说道: “贤侄婿,家兄果然没有看错你。叔父带你同来,必不会令你独行而去,如有意外,叔父与你共赴黄泉!” “叔父——” 面对林庆业、安应昌的夸奖,尤其是面对沈器周最后说出来的叫人不能不动容的一番话,柳之蔓顿时有点泪目了。 但是,他刚想要说些什么,却被沈器周直接挥手打断了,这时就见沈器周转身冲杨振抱拳躬身,说道: “都督下令吧!” 方才的整个场面,杨振都看在眼里,本来他也想说一些是什么鼓劲的话,但是看看时间不早了,而柳之蔓也下了决心,便也不再多说什么了。 当下,只是冲沈器周点了点头,然后上前拍了拍柳之蔓的肩膀,随即对张臣说道:“你率麾下火枪营全体,检点弹药和爆破装备,择地登岸集结。 “只等我们船上的重炮轮番开火,损坏一处城墙,你即派人前去爆破,然后可带沈先生与柳佐郎入城!” “卑职遵命!” 对于夺取镇江门的计划,杨振与张臣在这个底舱里,已经商议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他们也曾想过利用现在的装扮混入城中。 但是,镇江堡不是寻常城池,光是镇江门瓮城这一关,就不太好过。 因为混入瓮城内的人若是少了,很难一举夺下镇江门,可一旦乔装打扮的人多了,又难免会被识破。 到那时候,不管是安应昌的忠义军人马,还是张臣的火枪营人马,一旦被堵在了瓮城里,进不去也出不来,那可就全完了。 所以杨振和张臣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既然已经来到了镇江堡的堡城外面,那就干脆用偷偷带进来的重炮与大型爆破筒,直接在瓮城附近的城墙上打开一个缺口。 这个时候,看起来最笨的办法,反而是相对比较安全的办法。 也因此,此刻面对杨振的命令,张臣毫不迟疑地躬身领命,然后目视沈器周与柳之蔓二人,说道: “沈先生,柳佐郎,请!” 沈器周与柳之蔓见状,转身先对杨振鞠了一躬,然后跟在张臣的身后往上面攀登而去。 “都督,我们呢?” 林庆业与安应昌见杨振已经开始部署攻城的行动,连忙询问杨振对自己的安排。 “安都指!” “卑职在!” “你率忠义军为第二梯队!一旦重炮轰城打开缺口,你们跟在火枪营身后入城!你麾下若有迟疑不进者,格杀勿论!” “卑职遵命!” “林将军!” “下官在!” “你率麾下水军为第三梯队,城破登岸,随我行动!” “下官遵命!” 杨振原本有意叫安应昌的忠义军打头阵的,但是又担心他们战斗力太差,怕他们不顶用。 所以,最后还是让张臣带着一个营的征东先遣军火枪手们打头阵了。 毕竟用重炮轰开了一段城墙之后,能不能在第一时间占领缺口,冲入城去,对战斗的结果起着极大的作用。 一旦让忠义军上了,结果没冲进去,再被打出来,那可就事倍功半了。 至于林庆业手下的水军们,杨振连考虑都没考虑一下,因为他们的战斗力更差,连忠义军那几个指挥都远远不如。 却说杨振安排好进攻的步骤与梯队之后,时辰已经接近了子时,郑命寿下城传召林庆业入城迟迟不归,显然已经引起了镇江门城头上的不满。 值守在码头上的一小队满鞑子马甲兵,沿着码头所在的江岸策马来回,高声呼喊着“古尔马浑”的名号。 而在正对着镇江门的码头南面百余步外黑黢黢的江岸上,张臣正领着已经乘坐小船上岸集结的大批火枪手们,在浓重的夜色下潜伏等待。 **百人或蹲或趴在江岸上的枯树从下,人人荷枪实弹,鸦雀无声。 而沈器周和柳之蔓紧跟在张臣的身后,赫然也在其中,他们时而翘首张望镇江堡城,时而转头回望距离镇江门码头更近的船队旗舰,神色亢奋又慌乱。 在码头上策马寻找古尔马浑的鞑子小队骑兵,呼叫声越来急促,久寻不见之后,连带着不远处的镇江门上站立的人群也开始有些骚动起来了。 “都督,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都督,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就差都督下令了!” 紧跟在杨振身边的林庆业以及举起了火把,站在红夷大炮火门旁边,等待杨振下令点火的麻克清,压抑不住大战前的紧张情绪,一人一句提醒着杨振。 而杨振正手持一杆属于自己的燧发火枪,将枪口架设在船侧的一个舷窗上,寻找着自己的第一个射击目标。 当麻克清提醒杨振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的时候,杨振的视野里终于近距离地出现了一个策马而来的骑士。 “好,本都督的枪声,就炮击开始的命令!” 杨振说完这个话,随即拉开了火枪上的龙口铁,然后对着策马而来的那个骑士,简单瞄准了一下,就扣动了火枪的扳机。
第七五九章 震惊
杨振使用的燧发枪,仍是构造比较简单的**式燧发枪,龙口铁的龙口里夹着燧石,扣动扳机,龙头下压,使得燧石在火门上方的火镰上摩擦生火。
随后大量火星落入火门,将火门内的引火药点燃,然后引爆枪膛内压实的颗粒黑火药,最后引爆黑火药后产生的火气瞬间膨胀,将前装压实的弹丸高速推出枪管。
这个击发的过程,说起来复杂,但是真正击发成功的时候,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
却说杨振扣板动机之后,伴随着砰的一声爆响,那个策马扬鞭朝着杨振所在的龟船奔来的骑士突然啊呀一声惨叫,仰面摔下了战马。
镇江门外的码头上原本一片寂静,除了风声,江水声,以及那个鞑子策马而来的哒哒马蹄声之外,什么声音都没有。
但是杨振突然击发火枪造成的爆响以及那个骑士仰面坠落马下的惨叫声,瞬间打破了码头江岸上的寂静。
“什么声响?!码头上出了什么事情?!”
“是火铳声?!难道有人打响了火铳?!”
早在镇江门城头上等待郑命寿和林庆业等得已经不耐烦了的敬谨贝勒尼堪,听见城门下不远处的江岸上突然传来的异样声响,顿时警觉起来。
而跟在他身边的朝奸韩润以及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也不约而同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火铳声?!难道林庆业的船队有问题?!”
听见韩润与柳林两个人说出的猜想,敬谨贝勒尼堪一时有点懵了。
然而没等他想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儿,站立在镇江门上往下看的敬谨贝勒尼堪突然看见,码头上一艘大船的船头闪过一团火光。
“不好!”
尼堪大叫一声,下意识地往后一躲,紧急仓皇之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江岸码头处轰隆隆一声巨响传来,一颗硕大的实心铁弹,穿过夜色雾气呼啸而来,“咚”的一声闷响击打在瓮城下面的城墙上。
“大炮,大炮!敌袭!有敌袭!”
到了此时,被人搀扶住的敬谨贝勒尼堪,哪里还能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
当下也顾不得心中恐慌了,立刻就在城头上跳脚大喊了起来。
然而就在惊慌之下跳脚大喊示警的同一时间,已经听见旗舰开炮的其他重炮船,接二连三地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
一团团炮口焰闪亮的同时,一颗颗硕大而且沉重的实心弹,“咚”“咚”“咚”“咚”地**在了镇江门南侧的城墙上。
眼见林庆业带来的船队当中,已经不只一艘龟船朝镇江堡开了炮,尼堪瞬间就认识到了巨大的危险。
“快,快去向郑亲王禀报,林庆业带来的朝人水军不是友军,而是敌人!”
“快,快把尚可喜的汉军营叫起来登城防御,叫他们用城上的火炮进行反击!”
紧跟在尼堪身边的朝奸韩润听了尼堪的第一道命令,正要迈步离开,可是听见他的第二道命令之后,立刻就收住了脚步,满脸急切地对尼堪说道:
“主子爷,镇江门炮台上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在白天里已经拆卸下城了,此时城上已经没有重炮!”
“那就叫尚可喜他们,把天佑助威大将军重新安置到镇江门炮台上来!”
“这——”
即便是死心塌地效忠于螨清的朝奸韩润,此刻听了敬谨贝勒尼堪的乱命,一时也有点哑口无言了。
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光是炮身就重达三四千斤,镇江堡内原有两门,都布置在面对江岸的镇江门上。
此时此刻,它们已经从城门炮台上拆卸了下来,与其他八门历经千辛万苦运抵镇江堡的天佑助威大将军一起,暂放在城下的瓮城当中,只等着明天装船携运呢。
按理说,这个时候,镇江堡内不仅不缺重炮,而且他们拥有的重炮数量还是杨振带来的重炮数量的两倍。
然而镇江堡内多达十门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此时皆不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
重炮不在它们该在的位置上,那基本就与废铁无疑了。
就在尼堪与韩润说话的间隙,林庆业的旗舰上再次闪起一团炮口焰,随即,一声巨响再次传来,一颗硕大沉重的弹丸轰然**在城墙之上。
“快去,快去传令,快叫尚可喜的汉军营布置重炮上城反击!”
尼堪再一次下达了命令,韩润哪敢再迟疑再不从?
他当即“嗻”了一声,转身往城下跑去,先去向城内的定海大将军衙署报告警讯去了。
“还有你,柳兵使,快去召集你的朝人兵马登城抵御!林庆业居心叵测,图谋不轨,你们李朝君臣难辞其责!”
敬谨贝勒尼堪也没有忘了被他叫来一同迎接林庆业入城的朝人粮草官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
只是尼堪发号施令的语气极其不善。
他的本意,是要激起柳林参与御敌平乱的决心,但是结果却分明将同为朝人的柳林所部兵马,也打入了另类的行列。
“这个,是,下官遵命!”
隆隆炮声之下,面对气急败坏满脸不善的尼堪,柳林哪敢拒绝,只能先接了命令。
随后就见他垂首躬身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过身招呼了从人,匆匆离去。
这场突然来自鸭绿江上的重炮轰击,让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的心里感到无比的震惊。
城外鸭江上停靠的庞大船队,的确是林庆业指挥的朝人船队,这一点毋庸置疑。
柳林虽然不是水军出身,可是他毕竟在李朝的朝堂上沉浮多年,对于李朝君臣引以为傲的龟船,他当然认识。
因此,即使在夜色笼罩之下,他也完全可以通过码头和船队的灯火辨认出来,而且自信不可能看走眼。
然而,这支刚刚抵达镇江堡外江面上停泊的朝人水军船队的所作所为,却叫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了。
“船队还掌握在林庆业的手里吗?如果不是林庆业,他们又是如何通过古尔马浑和韩润的核验的呢?
“如果是他林庆业,那么林庆业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跑到镇江堡外的江面上炮击镇江堡城?难道说——”
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一边急匆匆地下城,沿着城内侧的马道,往南赶往自己麾下兵马的驻地,一边紧急思考着各种各样的可能。
这一次,李倧及其议政府领相洪瑞凤,在李朝兵曹判书沈器远的建议下,兵分两路,水陆并进“援助”大清国。
其一,是命令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率步卒三千,押送援助给大清兵的十万石军粮走陆路,前往镇江堡交差。
其二,则是命新任三道水军统御使林庆业指挥征集来的所有大小船只及水军桨手,走海路,前往镇江堡听用。
沈器远以兵曹判书的身份,对于柳林和林庆业两个人的公开命令,两个当事人当然彼此都是知道的。
可是,沈器远私下里又给他们两个人分别写了书信,分别安排了任务。
而且为了安全起见,沈器远还采取了单线联络的方法,是以柳林和林庆业两人只知道自己的任务,却并不知道对方到底要做什么。
或许是沈器远这个李朝的兵曹判书,知道自己这个亲家公反清抗虏的决心,并不太坚决的原因吧,他在写给柳林的书信里,对于自己已经联络了杨振,并叫林庆业率领船队做内应,与杨振里应外合的谋划只字未提。
在写给柳林的书信里,沈器远只是叫他密切关注林庆业船队的动向,并给予林庆业坚决的配合。
至于林庆业有可能会干什么,以及柳林所率领的三千朝人步卒应当如何配合林庆业的船队,沈器远没有透露,柳林自然也搞不清楚。
但是宦海沉浮多年的柳林能够坐稳了平安道兵马节度使兼平壤府尹,自有他的过人之处。
他的长子是沈器远的女婿,而他本人又是沈器远的故旧知己,岂能不知道沈器远是什么样的人,岂能不知道沈器远暗地里联络反清抗虏志士,密谋归正天朝的事情?
类似这样的想法,在当时的李朝士林儒生之中,是一股强大的潜流。
当时李朝士林儒生出身的文官武将们,绝大多数都以丙子胡乱以后的丁丑下城,改事螨清为耻辱,其中大多数都有反清雪耻的心思。
这些人的差别,只在于是审时度势把反清雪耻的心思隐藏起来,还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将反清雪耻的想法诉诸于行动。
而这,也正是柳林与沈器远之间的差别。
身为平安道兵马节度使兼平壤府尹的柳林,当然有反清雪耻的心思,可是他的官职与治所距离镇江堡以及鸭绿江以西的清兵驻地很近,也知道自己麾下所领的朝人兵马,根本不能与清人的八旗相提并论。
所以,他只是把反清抗虏的一些心思深埋在心中,只在与亲朋好友、故交知己的书信里有所表露而已。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沈器远将自己的想法诉诸于行动,明里暗里市恩武人,笼络军心,并结交志同道合的义士仁人。
比如,林庆业、安应昌、金荩国、郑硕勋,就是沈器远阵营里的人物。
对此,柳林当然不可能不清楚。
只是,沈器远是他的亲家公,是他长子的岳父,是他长孙的外公,两家的命运可谓是休戚与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
也因此,虽然他内心深处由衷地认为沈器远反清抗虏的言行举止十分危险,可是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检举揭发,反而不得不事事处处为沈器远掩盖其各种反清的行径。
第七六零章 乱象
这一次,柳林押送粮草援助大清兵,临行之前当然接到了沈器远写给他的秘密书信,而且他也敏锐地意识到了,沈器远叫他务必配合林庆业行动,一定非同小可。
只是他万万没有料到,做梦也没有料到,这个林庆业竟然如此胆大妄为,竟然干下如此惊天动地令人瞠目结舌的事情。
对于林庆业炮击镇江堡城甚至有可能向镇江堡城发动进攻这样的疯狂举动,叫自己如何配合呢?难道要叫自己跟着一起发疯不成?
柳林在一众从人的簇拥下下了城,快速向自己兵马驻地行去,一路上遇见了许多打着火把匆匆忙忙地前去支援镇江门的旗营与汉军人马。
眼下时至半夜,事出仓促,有的旗营和汉军临时披了甲胄,看着还像点样子,而有的则是衣甲不整,光个膀子,袒胸敞怀,大呼小叫着到处乱冲乱撞。
年过半百的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平生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目睹城中大清兵在遭受炮击时的混乱场面,这让他放佛洞见了一些真相。
传言中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的大清兵,也是会陷入惊慌失措之中的凡俗人,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的天兵天将。
听着城墙外不断响起的隆隆炮声,再次想起兵曹判书沈器远写给他的书信,柳林的心里混乱极了。
他的思绪,时而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所填满,时而被另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所支配,总之,各种念头碰撞杂糅在一起,让他一时也理不清头绪,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了。
等他匆匆忙忙地回到了自己兵马的城中驻地以后,当左右从官催促他召集兵马支援镇江门时,这位平安道兵马节度使,却鬼使神差地选择了按兵不动。
柳林对其麾下从官们所做的解释是,朝人三千步卒守护的营区,乃是眼下镇江堡内的粮草重地,他们傍晚时分才押解入城的十万石粮草绝对不容有失。
柳林给出的这个按兵不动的理由,看起来正大光明、冠冕堂皇极了,谁也没有发现这个在清人定海大将军济尔哈朗面前唯唯诺诺,在敬谨贝勒尼堪面前奉命唯谨的人,已经存了观望形势变化的念头。
在柳林看来,林庆业带到镇江堡外的水军,毕竟是自己人,此时自己若是出兵助战,等于自己人打自己人。
就是打赢了,也没什么光彩,甚至有可能稀里糊涂地破坏了自己亲家公沈器远的计划。
沈器远有什么计划,他不是很清楚。
但是,他内心却很清楚,眼下林庆业船队的这个举动,一定与自己的亲家公沈器远脱不了干系。
到时候林庆业若是兵败被俘,万一供出了沈器远这个幕后主使,自己作为沈器远的亲家,自然也脱不了干系。
所以,在目前这个局面下,柳林认为唯有拥兵观望形势,坐等局面明朗,才是上上之策。
然而,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不仅敬谨贝勒尼堪不让他置身事外,就是郑亲王济尔哈朗也不允许他置身事外。
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说的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林庆业的船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突然向镇江堡的东城墙发起了炮击之后,位于城内正中的定海大将军府,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这天夜里,郑亲王济尔哈朗很早就睡下了,因为他已经决定了次日清晨要亲自出马,率领旗营和旗下汉军精锐登船,走海路,迂回到金海镇的后方发动袭击。
所以,入了夜以后,他就把等候和安排林庆业船队的事务,全权交给了一直以来就负责朝人事务的敬谨贝勒尼堪去打理。
尼堪已经带着熟悉朝人内部情况的几个朝奸,到铁山、皮岛一带亲自登船验证了朝人船队的真伪,回来后又亲自向他报告了船队的情况。
尼堪实地查勘船队情况所表现出来的脚踏实地的细心与干练做派,让济尔哈朗感到十分满意。
同时也让济尔哈朗以为朝人兵船万无一失,自己可以高枕无忧了。
毕竟,当日早些时候,朝人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已经押送十万石军粮抵达镇江堡,而林庆业也即将在夜里借助鸭绿江口的潮水,率领朝人庞大的运兵船队,直抵镇江堡外。
对济尔哈朗来说,早就决定了的出兵金海镇后方的事情,至此已经算是万事俱备,只等第二天清晨自己率军出发了。
于是当天晚上,济尔哈朗早早就睡下了。
到了三更半夜,当济尔哈朗突然被镇江门方向传来的轰隆隆隆的炮声从睡梦里惊醒的时候,有点茫然的他,起初还以为是智顺王尚可喜手下的那些废物点心们,不小心搞炸了一些暂放在东门瓮城内的火炮弹药呢。
然而,等他大发了一阵雷霆之怒,骂骂咧咧地叫来了当日值夜的镶蓝旗巴牙喇章京,准备派人前去传唤智顺王尚可喜来见的时候,却先见到了敬谨贝勒尼堪从镇江门上派来报告敌袭情况的韩润。
“什么?!朝人兵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竟敢向镇江门开炮?!”
济尔哈朗一听韩润的报告,得知不是尚可喜手下的废物点心汉军营炮手们出了意外,而是初来乍到自己都不稀得接见他们一下的朝人兵船搞出来的幺蛾子,顿时觉得被冒犯到了,瞬间勃然大怒。
“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尼堪是干什么吃的!本王叫你们亲赴皮岛登船验看,你们就是这么应付差事的?!”
有点肥头大耳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平时待人接物笑呵呵的,看起来似乎人畜无害,常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可是此刻突然发起怒来,他咬牙切齿的样子,配上冰冷凶恶的眼神,整个人如同一头即将择人而噬的獒犬。
“尤其是你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尼堪贝勒年轻,接手朝人事务时日短,不了解朝人内情,你们这些奴才,却是朝人出身,难道你们也不了解吗?!”
济尔哈朗骂到这里,一想到自己凭借朝人兵船迂回金海镇后方的大事,有可能因为朝人水军的叛乱而无法成行,就更加怒不可遏了。
“你们这些奴才都是瞎子吗?林庆业此人可不可靠你们看不出来也就算了,朝人兵船上面有没有携带火炮,难道也看不出来吗?”
身在定海大将军府中的济尔哈朗,听见镇江门方向轰隆隆的炮声,竟然十分类似于自军仿造的重型红夷大炮,当下越想越气,骂完了这些话之后犹自不解恨,遂上前一脚,将跪在脚下的朝人通事韩润直接踹翻在地上。
而那个韩润此刻也是懊悔万分,他也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了什么地方。
朝人三道水军统御使林庆业,他也亲眼见了,绝对没有错,那正是林庆业本人。
朝人的兵船,他也登上去了,甚至跟着敬谨贝勒下到了龟船的底舱里面。
可以说,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该搜检的地方都搜检了,完全没有发现船上装载有什么火炮或者其他什么重型的火器。
因此,眼见怒不可遏的郑亲王济尔哈朗,把失察的责任一股脑儿地推自己身上,韩润感到冤枉极了。
可是,韩润心里再怎么觉得自己冤枉,他现在也不敢出言发声,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敢翻身趴在地上一个劲儿地咚咚磕头,同时口称:“奴才有罪!奴才有罪!”
却说韩润连称有罪了一会儿,突然记起自己顶头上司敬谨贝勒尼堪的吩咐,很快一边叩首一边对济尔哈朗说道:
“敬谨贝勒命奴才前来,除了报信之外,敬谨贝勒提请主子爷下令,叫智顺王尚可喜的汉军营炮手,将暂放东门瓮城内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新安放城头,对江反击。
“同时,敬谨贝勒还提请主子爷考虑,是不是下令城中旗营兵马出击。敬谨贝勒的意思是,镇江门距离江岸不远,旗营兵马出了镇江门,只一个冲击,就能拿下码头,控制船队,将损失降至最低!”
济尔哈朗终究是个有头脑的人物,当下听了韩润转述的敬谨贝勒尼堪的建议之后,强自压下心头的怒火,略想了想,转头对身边的巴牙喇护军说道:
“去,去传令给尚可喜,叫他火速调遣汉军营炮手增援镇江门听候尼堪贝勒指挥,镇江门瓮城内的重炮,悉数归其使用!速去!”
那个镶蓝旗的巴牙喇章京,原本就是要去找智顺王尚可喜传令的,此时听了济尔哈朗的命令,说了一声“嗻”,快速离开,就去传令去了。
第七六一章 高明
“至于调遣旗营马步披甲出击——”
郑亲王济尔哈朗说到这里的时候,面露迟疑之色,显然有点犹豫,并不想麾下旗营兵马在夜里出城。
这个时候,已经闻讯赶来定海大将军府面见济尔哈朗的镶蓝旗螨洲固山额真艾席礼见状,突然插话说道:
“主子爷,如今正是三更半夜,到处漆黑一片,而且城外情况不明,我大清旗营马步甲兵出了城,也无用武之地。
“同时奴才只闻炮声,不见攻城,或许敌人另有谋划,仓促出城也可能中了敌人调虎离山之计,旗营万一在城外遭遇伏击,反而对王爷坐镇镇江堡的大局不利。”
“嗯。”
原本就有些迟疑的济尔哈朗听见自己旗下的固山额真艾席礼这么说,顿时嗯了一声,点了点头,都他的这个说法予以认可。
而艾席礼见状,立刻就又进言说道:“眼下形势,虽然事出突然,奴才等人,都没有料到发生这样的意外,但是奴才请王爷您不必过于忧虑。”
“哼,你这奴才说得倒是轻松。镇江堡乃是我大清国钳制李朝,防备杨振的战略重地,绝对不容有一点闪失!”
面对旗下固山额真艾席礼所说的不必过于忧虑的话,济尔哈朗丝毫并不领情。因为镇江堡对他而来,对他身后的大清国而言,实在过于重要了。
“而且,我大清皇上封本王为定海大将军,叫本王率镶蓝旗大军坐镇此地统摄全局,如今才有几日?此城一旦有失,本王尚有何面目去见我大清皇上?”
“这个,奴才的意思是说,眼下形势,并没有坏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咱们只要坚守城池到天亮,那么江上的朝人船队,就只能撤退,镇江堡城必将安然无恙。”
艾席礼劝济尔哈朗不必过于忧虑,不是他不知道镇江堡地位之重要,而是他认为镇江堡不仅不会破,而且他们完全有可能反杀对镇江堡发起攻击的敌人。
“而且到了那个时候,敌暗我明的情况,也将一举扭转,而其时江口潮退,江水变浅,主子爷当初下令留在帽儿山江岸炮台的重炮,又能封锁江面,朝人这一支不知死活的船队,就将成为我大清的瓮中之鳖!”
艾席礼这么一席话说完,济尔哈朗果然听得眉头一展,脸上也终于有了笑容,当即看着艾席礼,点头说道:
“嗯,没错。呵呵呵呵,果然是关心则乱,本王倒是忘了帽儿山的江岸炮台了。艾席礼你果然是老成持重,你提醒得好!”
济尔哈朗想清楚了艾席礼所说的前后关联,一时显得轻松了许多,并且略一思考,就做出了决定。
“朝人之不可尽信,已明明白白!城内不是有那个什么朝人平安道兵马节度的三千步卒吗?当此之际,留他们在城内也是隐患,就叫他们出城去攻夺朝人船队!”
“王爷高明!”
济尔哈朗刚刚做出了这个决定,艾席礼就立刻奉上了一句马屁,因为这也是他的想法。
艾席礼是镶蓝旗螨洲固山额真,这就意味着,镇江堡城内的旗营除了镶蓝旗的巴牙喇营之外,几乎都是由他调遣。
他可不想在夜色昏暗敌情不明的情况之下,率军冲出城外,跟身份不明的敌人作战。
作为身经百战的老将,艾席礼已经敏锐地意识到了,镇江门外的朝人船队恐怕不仅仅是几个朝人将校发疯那么简单。
对于朝人兵马的战力,他是很清楚的,就算朝人的水军有几分胆量,可也绝对不敢这样明目张胆攻击镇江堡。
再说了,就算朝人水军统御使林庆业及其部下不知死活,铤而走险,可是他们又从哪里得来的重炮呢?
莫说朝人根本没有铸造重炮的能力了,就是有能力,他们也不能铸造重炮。
因为大清国根本不允许朝人铸造重炮,包括朝人以前拥有的稍大一点的火炮,也都被收缴一空了。
这一点,艾席礼很清楚。
所以,当他听出镇江门外的炮声与自军拥有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几无二致之后,他就觉得这件事情实在是太过于蹊跷了。
再联想到三月里清剿金海镇的大清军队撤退时丢掉了随军携行的全部重炮,而朝人船队从海上来,有可能会路过金海镇已经控制的岛屿,艾席礼就更加疑虑重重了。
在他看来,杨振那厮最擅长的就是设伏了。
此时城外炮声隆隆不假,可就是不见有人来摸城,这一点让他嗅到了一丝调虎离山引蛇出洞的熟悉味道。
这个时候,将押送粮草入城的朝人兵马派出去抢夺码头上的船队,恰恰是一石二鸟之计。
一来,可以消除城内潜在的隐患。
二来,也可以试探出城外到底有没有埋伏。
“艾席礼,本王派了城中朝人兵马出城作战的同时,你也不能闲着,立刻集结了城中旗营马甲兵步甲兵,弓刀在手,甲胄在身,一旦朝人步卒探出了城外的虚实,你们须随时做好出城歼敌的准备!”
“嗻!”
镶蓝旗螨洲固山额真艾席礼领了命,匆匆离开,前去传令召集城中旗营的所有马兵步兵披甲人去了。
至于那个被济尔哈朗踹得口鼻出血的朝奸韩润,自然是自告奋勇领了命令,亲自前往柳林率军驻扎的东城根下的城内粮草营,传达济尔哈朗的军令来了。
韩润在济尔哈朗或者尼堪这样的螨清贵人面前,是命如草芥的奴才,挨打挨骂那是常有的事情,他也早就习惯了,几乎是逆来顺受,丝毫不敢有抗拒或者抵触的情绪。
包括济尔哈朗和其他螨清贵人对朝人的蔑视和不信任,他也只是把这种蔑视和不信任归咎于其他的朝人不争气不配合。
比如济尔哈朗愤怒之余踹他的那一脚,他就把因此而来的怨恨,转移到了在城外江面上率领船队炮击镇江堡的林庆业身上,简直恨不得吃林庆业的肉,寝林庆业的皮。
与他在清人面前奴颜婢膝截然不同的是,当他来到自己的同胞面前,也就是其他的朝人官将面前,那就完全是另外一副高高在上的面孔了。
“你们这些该死的贱隶,睁开你们的狗眼看清楚了,我是大清内国史院朝馆理事官韩润,快去叫平安道兵使柳林出来见我!”
韩润带了几个仆从,打着火把急匆匆地从定海大将军府,来到柳林率军驻扎的粮草营附近,隔着老远,就被朝人步卒在粮草营外围设置的拒马拦住了。
韩润被济尔哈朗踹了一脚,不仅口鼻出了血,污了面部,而且有点鼻青脸肿,整个人形象大变,兼且夜里看不太清楚,守卫拒马的朝人步卒没有及时撤除拒马放行,引得韩润大怒,趾高气扬地报出了自己的头衔与名号。
那朝人步卒领队的别将听了这个吓人的名头,连忙告了罪,叫人跑回柳林下榻的地方报告去了。
还是白天的时候,柳林率领朝人步卒三千余押送粮草十万石到了镇江堡城。
由于次日就要将其中部分粮草装运上船,而且事后柳林等人就要率军离城别驻,所以当晚,济尔哈朗并没有给这些朝人专门安排什么营房。
只是在距离镇江门不远的东城墙下,给他们指定了一块区域,叫他们在那里暂时驻扎落脚。
农历九月中旬的鸭绿江畔,气候早已经有了初冬的模样,特别到了夜里,已经相当冷了。
但是柳林率领的押运粮草的朝人步卒,绝大部分都是东城墙附近的大街小巷内露天宿营。
只有像柳林这样拥有官身的大小文官将佐们,才有恩典分得一间房舍在夜里容身。
而这天晚上,柳林就下榻在整个粮草营区域深处一个小院内的正房中。
韩润气势汹汹前来传令的消息,被手下人报到了柳林这里之后,他没有当即去跟他见面,而是立刻召集了麾下的从官商议。
“节度使大人,这个韩润再来传令,必然是催促我等出城作战来了,可是城外船队,也是我朝人兵马,我们与林统御同为朝人,岂能自相残杀?!”
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的室内一灯如豆,一个衣着圆领袍服头戴乌纱的中年文官见柳林在灯下来回踱步,一直拿不定主意,终于挺身出声。
“是啊,节度使大人,黄府尹说的没错,吾等与林庆业林统御同为朝人,此刻正该同仇敌忾才对,岂能被人当刀使,自相残杀?!”
那个被人称作黄府尹的中年文官一开口,在座的其他几个文官武将立刻响应了起来。
“没错,节度使大人,如果大人决心反正,下官安州牧使安克诚誓死追随!”
“正是,如果大人决心率军反正,下官定州牧使张厚健也将誓死追随!”
“卑职义州别将崔孝一誓死追随!”
“卑职安州别将蔡门亨誓死追随!”
“卑职定州别将车礼亮誓死追随!”
室内被召集来议事的那些文武从官们,突然一个个站了起来,冲着愣在当场的柳林抱拳躬身,请他下决心举旗反正。
这些人之中,除了义州府尹黄一皓是江华岛密约达成之前就在任的官员之外,其他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在江华岛密约达成后陆陆续续上任的。
至于这些人因何能够上任,除了他们本人心里清楚之外,身为平安道兵马节度使兼平壤府尹的柳林,当然也清楚。
第七六二章 谋反
眼前的这些人中,不管是府尹、牧使这样的文官,还是别将这种隶属李朝地方武官序列的九品芝麻官武职,都是这两年沈器远刻意笼络到一起的斥和派、抗虏派同仁。
这一次,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奉命押送李朝征集的稻米往螨清那边去助战,身为李朝兵曹判书的沈器远,当然是暗藏了叫柳林配合林庆业行动的打算。
所以,在征调平安道兵马押运粮草的时候,沈器远特意将自己信得过的一些抗虏派文武官员安排了进去。
如果不是因为柳林在平安道位高权重,骤然更换他的话影响太大,会引起清人的猜疑,那么沈器远恐怕连他也都已经更换掉了。
平安道的辖地,距离镇江堡、九连城只有一江之隔,此地原本就是朝汉女真杂处的局面,女真占领辽东,同时降服李朝之后,这里投靠螨清的朝人奸细如过江之鲫,几乎是无处不在。
因此,那些级别较高一点的文官武将,沈器远也不敢大举更换,只敢将一些九品芝麻官一样的不会引起有心人注意的别将武职,一个个都换成了自己信得过的人选。
沈器远的目的,就是希望有一天杨振率领金海镇的大军北上进攻满鞑子后方腹地的时候,平安道的朝人兵马能够起兵反正,或者充任内应。
现如今,这一天果然到来了。
而沈器远此前所做的安排,也果然开始发挥作用了。
却说柳林麾下的几个文官武将,以朝人不打朝人为名,纷纷表态支持柳林起兵反正,愿意充当城外林庆业人马的内应之后,本就有些左右摇摆的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顿时有些心动了。
然而,柳林宦海浮沉多年,能够混到今日这样的高位,自然有他高于在场其他人的地方。
他比在场其他文官武将们更了解眼前谋划的事情一旦失败,所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之可怕。
“丁卯胡乱以来,清人欺我李朝君臣甚矣!丙子胡乱,丁丑下城,以及三田渡之辱,你们没有忘记,我柳某人当然也没有忘记!
“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诸君切莫忘了,我们在城内举义旗起义兵,充当林庆业的内应,有了你们的支持,此事自然不难为。然则,你们想过没有,事成了又如何,事败了又如何?”
柳林在灯下徘徊来去,左思右想,说出了这样一段话来,其中思虑之远,忧思之深,的确超过了其他人,登时将方才志气昂扬的众人问得哑口无言。
但是很快,最先劝说柳林在城中举兵响应的那个黄府尹,就站出来说道:“我辈读圣贤书所为何来?正为明事理,辨义利,于两难之际,知所取舍,知所趋赴也!
“昔我宣王遭岛夷之乱,失国西迁,大明神宗皇帝劳天下兵救之,我国乃得以再造,此恩百世不可忘也。
“今清人欲再伐金海镇,而我朝人出兵出粮,又助之以水手战船,此乃忘恩负义,助纣为虐也,此岂正人君子士大夫所当为哉?
“亚圣有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当舍生而取义者也。眼下大义当前,义不容辞,成败生死,当居其次!”
这个黄府尹,正是义州府尹黄一皓,此时站出来所说的话,句句义字当先,义正辞严,将刚刚消沉下去的士气再次振奋了起来。
这时,众武官之中那个自称崔孝一的高大粗豪的义州别将,也跟着站了出来,只见他虎目含威,抱拳瞪视着柳林,大声说道:
“大义当前,不容反顾!事成,我等献上镇江堡,乘势归正天朝,金海镇近在咫尺,那杨振必不会袖手旁观!事败,我等不过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何惧之有!”
崔孝一这么一说,其他几个武官也一起抱拳叫道:“没错,事败,不过一死,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何惧之有!”
“你们——”
柳林见众将如此这般催迫,心中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抬手指着众将斥道:“你们个个英雄好汉不惜死,难道我柳某人就惜死不成?!只是我等今日死则死矣,可那清人虎狼之辈,事后又岂会善罢甘休?
“今日我等若起兵,事成也好,事败也罢,无论结果如何,青史之上,都会有我等义举贤名,然则,你们想过没有,今日我等若起兵,将置我朝人江山社稷于何地,而我朝人无辜百姓,又将陷入何等悲惨之处境?”
“这——”
“唉——”
柳林这段话说完,黄一皓也好,其他人也好,一时再次无言以对了。
正如柳林所说的那样,他们为心中大义,死则死矣,可是不论事成事败,鸭绿江东的李朝都将遭受清人虎狼之师残酷的报复。
到那时,真不知道会有多少官民百姓人头落地死于非命,会有多少更大的屈辱施加到李朝君臣身上。
一想到这个局面,就连请战最坚决的崔孝一,也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答对好了。
就在这个时候,众人聚集的小院之外忽然传来了一阵阵呼喊与呵斥之声。
“姓柳的,你好大的胆子!我韩润可是奉了定海大将军和硕郑亲王的命令来的,你将我拒之门外,可是要阴谋造反吗?!”
原来韩润在柳林粮草营外围等候了一阵,不见柳林的回音,便带着从人硬闯了进来。
驻守粮草营外围的朝人步卒,见了这个剃发结辫清人装束的韩润硬闯,也没人敢硬加阻拦,结果,就叫他一路闯到了柳林下榻的小院门外。
守院门的兵卒,都是柳林这个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最亲信的部下,又知道自家的节度使大人正在里面与诸将议事,当然不会放韩润进去。
于是,韩润就在外面跳脚大骂上了。
“啊呀,原来是韩通事韩大人亲自来了,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听见了韩润的叫骂,柳林迅速结束了议事。
他先叫众人待在自己的室内不许轻动,随即提着灯火,迈步来到院中,正看见韩润在往院里硬闯。
“哼,姓柳的,你好大的胆子!”
有了柳林发话,守院门的兵卒自然不再奋力阻拦,如此一来,韩润及其从人立刻进到了院中。
一见到柳林的面儿,韩润就大声说道:“定海大将军和硕郑亲王爷有令,命尔等朝人兵马立刻出城,迎战来犯之敌,夺取镇江门码头,夺取沿江停泊之战船。尔等朝人兵马,须速速起行,尽数出战,不得有片刻迟延,违者,以军前抗命论处!”
“该死的叛徒,他日必不得好死!”
“什么人?!谁在说话?!”
韩润传达了济尔哈朗的命令之后,柳林也没有来得答话,藏于他身后屋内的崔孝一,却忍不住心中愤慨,脱口而出,骂了韩润一句。
结果,恰好被已经起了疑心的韩润听见。
正在火头上的韩润,对这样的辱骂最是敏感,随即大声呵问了起来,并且抬脚就往柳林身后的房门走去。
“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崔孝一是也,你待怎地?!”
就在韩润绕开柳林,三步两步踏上房前的台阶,将要推门而入的时候,房门突然从门内打开,一个身材高大、年过五旬的壮汉从门内迈步而出,手按刀柄,对韩润这么狠狠说道。
这人正是方才力劝柳林在城内举兵响应林庆业的崔孝一。
在原本的历史上,崇祯十三年年底的时候,崔孝一听说清人要征调朝人兵马到辽西助战的消息,便写了密信给林庆业,力劝林庆业趁机举兵造反。
结果,他行事不密,所托非人,他给林庆业的书信被人揭发,他本人随即弃官,逃往登莱去了。
但是这一世,因为杨振的江华岛之行,沈器远、林庆业等人有了杨振的支持,也有了足够的底气,所以,还没等行事不密的崔孝一主动联络林庆业等人,沈器远那边就已先一步联络到了一直主张抗清的他。
是以,这一世,崔孝一一直没有轻举妄动,也没有随便乱写书信劝人反清,也因此得以加入了押送粮草的队伍,进到了镇江堡城中。
只是他脾气耿直刚烈惯了,到最后仍然没能隐藏得住自己的态度,听见朝人出身的韩润在外面趾高气扬一句一个“尔等朝人”,实在有点忍无可忍了。
却说崔孝一盛怒之下推门出来,一下子将之前聚集在柳林室内的其他文官武将们,也暴露在了韩润的面前。
韩润一看,这还了得,柳林召集诸将深夜密谋,这不正是要谋逆的前兆吗?
就算不是,自己也能告他们一个谋逆,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一念及此,韩润立刻大声叫道:“好啊,好啊,果然是你崔孝一,还有你黄一皓,本官早就认为你们心术不正,对我大清阳奉阴违。
“只是先前我大清正当用人之际,郑亲王爷和敬谨贝勒不欲与尔等大动干戈,却不料今日你们竟然夤夜聚会图谋不轨!信不信本官首告你们谋反?!”
第七六三章 炸了
“老子不用你去首告,老子——”
“崔孝一,你住口!”
韩润威胁要去出首告发的话,一说出来,崔孝一登时勃然大怒,老子就是要谋反的话差点就脱口而出。
好在在一旁正焦急盘算对策的柳林,及时出声喝住了他。
“韩通事,韩大人容禀——”
事已至此,柳林仍然不想把事情彻底弄到不可收拾的局面,喝住了崔孝一之后,立刻往回找补。
“韩大人你来传令之前,敬谨贝勒已有命令,叫我等到镇江门助战,本官正召集诸将布置,恰巧遇上韩大人你亲自来访,如此而已。
“且崔孝一乃一介武人,莽夫而已,韩大人何必与他一般见识?来人呐,韩大人乃是贵客稀客,难得来此一趟,快去把本官为韩大人预备的心意取来奉上!”
“为我预备的心意?呵呵,那就先看看柳兵使你的心意,诚不诚吧!”
韩润自告奋勇前来传令,当然是有所图的。
他在清人那边虽说是什么理事官,但实质不过是一个包衣奴才而已。
平日里吃穿用度紧紧巴巴,逢年过节的时候,还得拿钱拿物打点自己的主子爷们,如果不是可以利用通事的身份敲诈勒索朝人,他的日子就更苦不堪言了。
故而,但凡是清人与朝人间的联络,他都十分上心,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就是他可以上下其手索要贿赂的机会。
此时,他见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要贿赂他,正中他的下怀,于是呵呵一笑,从台阶上退了下来,站在院中等待柳林所说的心意,想先看看再说。
柳林的确给韩润准备了厚礼,包括给郑命寿的,柳林也准备了。
只是他日间过于忙碌,还没有来得及送出。
这也是李朝君臣在面对那些在清人那边当差的朝人时,一贯以来的做法。
李朝君臣心里面对这些人恨之入骨,可是表面上却只能百般贿赂讨好。
因为这些朝奸把持了清人对朝的交接事务,随便一句话,都有可能让朝人这边吃不了兜着走。
说来也是诡异,镇江门方向的炮声仍然轰隆轰隆在响着,可前来传令叫柳林率军出城作战的韩润,竟然好整以暇地在等待柳林给他的贿赂。
方才催的那么急迫,叫柳林等人立刻起行,不得有须臾迟延,否则以抗命论处云云,此刻竟然都不提了,原来都是他勒索朝人贿赂的话术。
却说柳林这边发了话,院中值守的众亲兵立刻行动了起来,很快就从这个只有一进的四合院东西厢房内,抬出了两个看起来颇为沉重的硬木箱子。
“韩大人,这就是下官等人为韩大人准备的心意,请韩大人笑纳!”
柳林一边指挥着众亲兵将那两个做工精细的硬木箱子放到韩润的身前,一边示意众亲兵打开,让韩润验看。
韩润闻言,接了自己从人递上的灯火,俯身只看了一下,随即就把硬木箱子的盖子砰的一下给扣上了。
“哈哈哈哈,好说,好说,柳兵使果然诚意十足,这个心意我领了,我领了,哈哈哈哈!”
那个木头箱子里满满地摞着一层层的银元宝,粗略估算下来,一箱大概就有三千两上下了。
眼下这么两箱银元宝,怎么也得有五千两以上了。
韩润笑罢,亲自指使起自己的从人,将那两个木头箱子拖到小院门口,而后转身站在院门口的台阶上对柳林等人说道:
“今夜你们聚众秘议的事情,就当什么也没发生,包括方才你崔孝一对我出言不逊的事情,我也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放你一马,但是,出城作战的事情,是定海大将军郑亲王爷亲自颁发的命令,你们现在就要执行?
“不过呢,看在柳兵使你这份心意还算诚恳的份上,本官可以给你们提个醒,出城是必须出的,但是只要你们在城外坚持到天明,则一切迎刃而解,你们也是有功无过!告辞!”
说罢这番话,韩润在朝人诸将面前愈发得意洋洋起来,哈哈大笑着,转身招呼了从人,抬起银箱,就要离开。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众人眼前突然闪过了一道亮光,似火焰,但却一闪而过。
“那是什么?!”
“城墙外,那边城墙外——”
众人惊愕之下,正在寻找那突然闪亮的光源到底来自何处,却忽然听见轰隆隆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
随即哗啦啦一阵地动山摇,直接将小院里站立的朝人诸将一起掀翻在了地上。
至于那个正要转身出门去的韩润,更是在剧烈的爆炸声中像被什么**到了一般,平地飞回五六尺,重重摔倒在了地面上。
而那两个硬木箱子,也一下子倾倒在了地上,箱盖打开,白花花的银元宝稀里哗啦撒了一地。
“爆炸,爆炸,必是城外有人炸城!一定是炸城,一定是炸城!”
同样被突如其来的爆炸与震荡掀翻在地上的崔孝一,一骨碌爬了起来,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一边高声叫喊着,一边立刻越过满地的人与瓦砾,冲向了柳林下榻的小院外。
等他跑到院门外一看,果然看见院门外左手边不远处的一段城墙,已经垮塌形成了一个缺口。
缺口处形成的瓦砾堆上,正有一股人潮涌入进来,那些人抱着装了刺刀的火枪,砰砰砰砰地发射着,将正在赶往缺口瓦砾堆处的散兵游勇们一个个击倒在地。
与此同时,也有从瓦砾堆处攀援登上城头的人,居高临下往城中投掷什么东西。
令崔孝一震惊当场的是,那些从城头上投入城内的东西,落到地上竟然会轰然爆炸,将附近那些像是没头苍蝇到处乱撞的朝兵虏兵炸得人仰马翻。
“莫打我,莫打我,我是朝人崔孝一,我是朝人崔孝一!”
看见前方百余步外城墙缺口处的情况,崔孝一很快就意识到了,从城外炸城而入的这批人马,并不是林庆业的人马。
因为他与林庆业也是旧相识,他知道林庆业的水军里面,根本没有这样的火器装备。
那么这些以锐不可当之势,从缺口处冲入城中的火器队伍,不是林庆业的人马,又能是谁的人马呢?
“一定是林庆业用船队将金海镇的大明军队带来了!”
崔孝一一念及此,也顾不得乱军之中自己可能面临的巨大危险,一边大声报出自己的身份,一边推开眼前因为没人指挥而抱头鼠窜的朝人步卒,向那个城墙缺口处冲过去。
崔孝一猜得没错。
炸城得手的队伍,正是张臣的人马,而率先从缺口处冲上瓦砾堆,冲入城中冲上城头的,也是张臣麾下的火枪手们。
自从杨振下令开炮轰击镇江堡城墙之后,张臣就带着火枪团下的一个火枪营主力八百多人,登岸埋伏在了镇江门以南不远的江岸上。
杨振与张臣的约定很明确,就是等那五艘停泊在江上的重炮船,将城内的敌人吸引到镇江门上之后,同时等那五艘重炮船在他们蹲守的前方城墙上打出坑洞之后,立刻派出小队人马,在破损严重的城墙上掘洞,然后用随军携带的大型爆破筒炸城。
破城最安全的方法,当然是将炮船停泊在江面上,然后持续不停地用重炮轰城。
但是这一次,杨振带来的重炮,只有五门。
从重炮的数量上来说,有点太少了,同时从炮击的时间上看,他们也没有那么长的时间。
城内的济尔哈朗、艾席礼他们意识到了江口退潮对江水水面及水位的影响,城外的杨振和林庆业他们同样也意识到了。
所以,当他们朝着事先预定的位置一顿猛烈的炮击之后,杨振就将炮击的重点瞄向了镇江门,摆出一副猛攻镇江门的架势。
夜暗雾浓之下,不明就里的敬谨贝勒尼堪,只能一再派人向济尔哈朗请令,将城中人马增援的目的地,定在了镇江门一带。
包括紧急增援而来的尚可喜的汉军营炮手们,进入镇江门瓮城之后,就开始手忙脚乱地挪动瓮城里存放的重炮,企图按照尼堪的命令,将他们运送到城头上去炮击江上的船队。
但是,这些重炮沉重无比,拆卸起来容易,装配起来却难,弄下城来容易,搬上城去难上加难。
加之又是晚上,而城外重炮轰击的方向,最后又集中到了镇江门这里,时不时就有硕大的实心炮弹落入瓮城内的人群中,所过之处残肢断臂四下飞散。
也因此,尚可喜麾下汉军营炮手人马虽多,可是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之下,费了好大功夫,却毫无结果。
至于沿江一侧的南北翼城墙上面,尼堪虽然也派了精锐人马不停地巡逻备御,但是却难以做到处处兼顾周全。
毕竟满鞑子的马甲兵也好,步甲兵也好,他们冲锋陷阵的经验很足,可是凭城固守的经验,却少之又少。
在事发突然的情况下,他们守卫的城头上也根本没有准备什么滚木礌石、灰瓶炮子、塞门刀车之类的守城之物。
就这样,在杨振开始炮击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李守忠带领的小队,就成功找到了几处被重炮轰过的坑洞,然后就着炮击形成的坑洞深挖进去,埋设并连接了几处大型爆破筒,最后一举炸城得手。
而埋伏在江岸树丛里的张臣等人,看见巨大的光团闪过,听闻剧烈的爆炸响起,感受到地面传来的剧烈震颤,立刻一跃而出。
随即吹响了挂在脖子下的哨子,率领部下朝城墙垮塌处冲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上缺口处的瓦砾堆,占领了缺口以及缺口两边的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