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零五章 过错
众人见仇震海这么说,对杨振布局之长远,有了新的认识,当下都是笑着点头,明白了借岛五年背后的谋划。
而杨振一听之下,也知道仇震海显然已经领会到了自己的意图。
虽然杨振暂时没有出兵占领李朝南三道之地的打算,但是拿下瀛洲岛却是他的既定方略。
如今大明朝关内民不聊生,尤其是北方地区,更是因为天灾人祸而导致流民遍地。
此时农耕民族安土重迁的传统观念,恰恰处在最为弱化的时候,正是移民海外的大好时机。
“仇副将所言,正合本都督的心意,这几天你琢磨琢磨,从南路水师营物色一个人选推荐给我,本都督任命其为瀛洲岛守备,好叫他带队前去接管瀛洲岛,负责移民上岛后的守备屯垦事务!”
“卑职遵命!”
杨振敲定了接管济州岛以及预备移民屯垦的事务之后,紧接着又趁热打铁敲定了落实江华岛密约的其他几项事务。
其一,杨振命令俞亮泰的东路水师营,尽快派人去跟驻军平壤的李朝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秘密对接,并负责从清川江以及大同江两岸的朝人矿场载运铁矿,供给旅顺口的制铁所使用。
朝人平安道有许多露天的铁矿矿场,其中矿石品位最高的铁矿,当属平安道的介川铁矿。
而这个介川铁矿的位置,就在距离清川江出海口不远的安州城附近,并且其矿场沿江分布,十分方便开采和运输。
与此同时,这个地方距离鸭绿江一带又有一定的距离,也不易于被驻军鸭绿江以西沿线的清虏军队侦知,这一点好处,更是东江岛对岸的铁山半岛所不能比拟的了。
当然了,为了叫俞亮泰更好地完成这个任务,杨振还将从江华岛随军撤到石城岛的沈器成,安排给了俞亮泰使用。
驻节平壤的李朝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是沈器远的儿女亲家,与沈器成当然相识,有了沈器成在东路水师营居中联络,这件事情就好办多了。
其二,杨振将一同从江华岛随军撤至石城岛的所谓忠义归明军,也安排到了金海东路旗下,并归东路总兵祖克勇节制指挥。
之前金海东路人马较少,现在虽然已经征召了十哨三千青壮从军,但是分配下来,陆路人马依然稍显不够。
与此相应的是,杨振又不想现在就将安应昌统领的忠义归明军,带回到金海镇的核心地区进行安顿。
这些投效自己的朝人兵马,利用他们跟满鞑子作战可以,包括将来利用他们治理朝人半岛也可以,但是却不能叫他们现在就洞悉金海镇的各种秘密。
至于金海镇的钢铁冶炼、制取硫磺、枪炮弹药制造等等事务,杨振倒是并不担心他们能轻易学了去。
因为这些东西门槛相对比较高一点,不是轻易能学走的。
杨振真正担心的,其实是怕番薯种植的秘密,被他们偷师学走。
毕竟这种东西门槛极低,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可以说一看就会。
一旦被有心人学了去,传到李朝,传到倭国,或者传到清虏那边,那么杨振可就要失去自己的一个重要本钱了。
而将忠义归明军安排到东路前沿,出现这种问题的风险,就能降到最低。
“安应昌手下的忠义归明军,约有四个指挥,两千人左右,暂时转给你东路指挥,你可以将他们安置到东路最前线布防——叫他们在英纳河口扎营守卫。”
杨振对祖克勇说完了这些话,怕他不明白自己的真正意图,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接着对他说道:
“安应昌他们若是愿意屯垦,叫他们在英纳河两岸,沿河种植他们朝人喜种善种的水稻即可。至于我们金海镇推广种植的番薯土豆,暂且莫教他们知晓。
“将来粮草供给,也是稻米高粱粟子之物,番薯土豆之类的东西,不论生熟,包括藤蔓枝叶,皆不能供应他们。”
说到这里,杨振见祖克勇似懂非懂地点了头,当下转脸去看着俞亮泰,然后对他也叮嘱道:
“包括那个沈器成,以及将来你们必然要与之打交道的平安兵使柳林等朝人官将,交往之中,也要有所保留。金海镇内部事务,比如屯垦种薯事务,不要与他们说及。
“凡属朝人官民军伍,未经本镇特许,不准其出入东路各陆屯岛屯之地,尤其东江岛和云从岛,朝人上岛,不准生离。可听明白?”
杨振都如此说了,祖克勇和俞亮泰的心里哪能还不明白,当下两个人立刻躬身抱拳,肃容领命称诺。
杨振在石城岛的大营里接见完祖克勇和俞亮泰,已经是夜色深沉了,也就没有再将沈器成与安应昌招来谈话。
到了第二天清晨,杨振离开石城山下的大营,来到石咀子码头,就在码头之上招来了沈器成与安应昌等朝人官将,让他们与各自的对接人见了面,然后把自己头天晚上作出的决定告知了他们。
随后,杨振便登船启程,带着光海君和洪命一等重要人质,南下旅顺口方向去了。
而沈器成与安应昌等忠义归明军的将领们,虽然没有料到杨振在石城岛就将他们做了分派,但是他们也知道,时至今日,他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听从杨振的安排。
就在杨振离开石城岛的当日上午,安应昌带着忠义归明军的四个指挥,跟着祖克勇,被俞亮泰的船队转送到了英纳河口扎营落脚。
而沈器成则在安应昌率部抵达英纳河口之后,跟随俞亮泰、俞海潮的船队继续北上,前往东路水师的前哨,前去与驻节平壤城的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接洽采矿运输事宜去了。
至于开采铁矿石的事务,当然是由朝人自己去做。
同时杨振也借沈器成之口,向平安道兵马节度使柳林承诺,俞亮泰、俞海潮的船队人马不踏足平安道的土地,只负责运输朝人开采供给的矿石。
当然了,如果平安兵使柳林不能保证矿石供应,那么俞亮泰和俞海潮的队伍也不介意派军上岸,直接接管介川等地的矿场。
只不过到那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情,杨振就不能向沈器远的儿女亲家平安兵使柳林承诺什么了。
崇祯十三年六月二十六日夜,杨振带着火枪营和仇震海满载而归的船队,顺利抵达了旅顺口内的旧港码头。
杨振抵达旅顺口的时候,旅顺南北城以及附近的大小将领闻讯赶来迎接,等他下船的时候,码头上已是灯火通明,人头攒动了。
杨振在码头上不仅见到了前来迎接他的南路协守总兵官张得贵、总镇府谘议方光琛以及征东先遣军掷弹兵营副将李禄、炮兵营参将杨珅等人,而且十分意外地见到了曾经在京师和松山城内见过两次面的御前中官提督兵仗局办事太监褚宪章。
当然了,最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在跟着张得贵、褚宪章等人来到码头上迎接杨振的人员当中,还有一个身材高大高鼻深目身着大明文官衣冠并留着一副大胡子的老洋鬼子。
杨振还在诧异间,就见褚宪章先是冲着自己一拱手,随后转身对那老洋鬼子说了一句什么,领着他朝自己迎了上来。
杨振虽然一时有点不明所以,但是他看见褚宪章出现在码头上迎接自己,他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连忙上前,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就是一个抱拳躬身,冲褚宪章说道:
“杨某竟然不知褚公公已经过海前来金海镇,倒叫褚公公在旅顺口来迎接杨某,实在是惭愧,惭愧啊!”
对褚宪章说完了这些话,杨振直起身,转头就对紧随褚宪章之后赶来与自己见面的张得贵笑着说道:
“老张啊老张,你是怎么搞的,褚公公大驾过海,光临金海镇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着人通报一声呢?”
奉命留守旅顺口的张得贵一听杨振这个话,立刻三步并做两步,快速上前,赔着笑脸,对杨振躬身说道:
“是,是,都是卑职的错,都是卑职的错!都督率领水师出海寻找战机,卑职不知都督身在何处,是以耽误了事情!卑职知罪,请都督——”
“哈哈哈哈,杨都督治军,果然不是一般的严厉,不过此事么,却是错怪了张总兵了!”
张得贵请罪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褚宪章哈哈一笑给打断了。
只见褚宪章先是为张得贵开脱了一句,然后接着笑道:“此事却与张总兵无甚干系,一来是褚某今日午后才到旅顺口,行程甚是仓促。二来么,其实也是褚某做主,不让张总兵派人出海从前线召回杨都督!
“古人有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杨都督戎马倥偬,军务繁忙,前线什么情况,后方又不知尽知,褚某岂能不管轻重缓急将杨都督召回?
“呵呵,张总兵若是因此坏了杨都督在金海镇的章程,还请杨都督看在褚某人的薄面上,免了他的这个过错!”
第七零六章 道未
其实,在接待天子钦差内臣的问题上面,就算张得贵真的有了什么疏失迟误之处,杨振又哪里会真的怪罪于他?
杨振之所以这么做,只不过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向褚宪章表示一下自己未能在旅顺口亲自迎接他这个宫中钦使的歉意罢了。
因此,当他听见褚宪章为张得贵开脱的说辞,立刻哈哈一笑,转而对张得贵说道:“既然褚公公替你老张说了情,那么这一回就算了,但是要记住,下不为例!”
张得贵听了,连忙称是,同时也向褚宪章道谢不已。
接下来,杨振即上前与褚宪章、张得贵等人重新见过了礼,也再一次注意到了那个站在褚宪章身后正对自己躬身作揖的老洋鬼子,一时满脸诧异地对褚宪章说道:
“褚公公,这个老洋鬼子,却是什么身份来历?可是褚公公从京师带来的西洋人物?难道是——”
说到西洋人物的时候,杨振的脑海里突然间灵光乍现,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还没有说出口,就听见褚宪章呵呵一笑,对他说道:
“杨都督,你可真是应了那句古话——贵人多忘事啊!先前都督未曾移防的时候,在松山城里,可是亲自点了此人的名,请求圣上将此人遣来金海镇归你调用啊!”
褚宪章这么一说,杨振顿时想起了之前崇祯皇帝派遣褚宪章前来传旨和催战的时候,自己托他向崇祯皇帝转达的请求。
其中一个是请求崇祯皇帝释放孙传庭,而另一个,则是请求崇祯皇帝将在京师钦天监任职的西洋传教士汤若望派遣给自己使用。
当时杨振请托褚宪章转达的意思是,要请汤若望这个西儒到金海镇充任铳炮火器教习。
但是当时杨振也只是那么一说而已,在他的两个请求当中,请求调用汤若望是虚的,而请求释放孙传庭是实的。
在他预计之中,他向崇祯皇帝提出两个请求,崇祯皇帝很可能会满足一个,而且相对来说,崇祯皇帝更有可能满足他的第一个请求。
那就是用释放孙传庭,来替代杨振调用汤若望的请求。
毕竟崇祯皇帝对汤若望这个能够铸造火炮的西洋传教士一向颇为看重,而汤若望本人也未必愿意离开京师到金海镇来效力。
所以当时杨振的真实目的,是希望提出一大一小两个请求,他没指望崇祯皇帝同意那个大的,只希望崇祯皇帝权衡之后同意那个小的。
但是眼前的情况,却显然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难道说,崇祯皇帝这么大方,真的把汤若望派了过来?!
杨振自惊讶着,就听见褚宪章突然回头对那个老洋鬼子说道:“呵呵,汤若望,你眼前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金海伯,我大明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征东将军金海总镇府总兵官杨振杨都督!”
“啊?这个老洋鬼子,真是汤若望?!”
听见褚宪章直接叫出了那个老洋鬼子的名字,杨振虽然已经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但是仍旧又惊又喜,情不自禁地追问了一句。
“没错,鄙人正是——汤若望。鄙人在大明京师久仰伯爵大人的威名,今夜一见,幸会幸会!”
杨振的疑问刚一提出,那个老洋鬼子也不等褚宪章替他介绍,立刻上前一步,对着杨振躬身作揖,然后自我介绍了起来。
不过他所说的,却是字正腔圆同时又略带了一些刻意的京师官话,登时听得杨振一愣一愣的。
而且汤若望这个老洋鬼子显然也完全听得懂杨振方才所说的话,并且对杨振称他为老洋鬼子,显然很有意见。
因此,只见他介绍了自己的身份之后,紧接着继续对杨振说道:“鄙人表字道未,乃是来自西洋神圣罗马帝国的耶稣会士,是奉天主感召到东方传播天主福音的神甫。伯爵大人可称鄙人为汤神甫,或者道未先生。总而言之,鄙人不是老洋鬼子!”
杨振见这个年约五十上下的大胡子老头汤若望,一本正经地告诉自己应当怎么正确地称呼他,当下呵呵一笑,对他说道:
“好,那么本都督就管你叫道未先生吧。至于什么神甫不神甫的,在我们金海镇不兴你那一套说辞,本都督也不许你在金海镇擅自设立教堂,擅自传播什么福音。
“你要好好记住,你在金海镇的身份,不是什么汤神甫,就只是道未先生。你是一个聪明人,想来必定知道汤神甫和道未先生之间的差别,也必定知道本都督的意思。”
耶稣会的传教士们,向来是西方殖民者的先锋。
杨振可不希望这个汤若望到了金海镇以后,在这里传他自己的教,发展什么天主的信徒。
要真是这样,那杨振可就等于是自己给自己挖坑了。
因此,他一上来就向汤若望亮明了自己的态度。
杨振说话的时候,虽然是笑眯眯的,但是他盯着汤若望的目光却意味深长,而且他的话里当然也是话里有话。
汤若望此时不到五十岁的年纪,但是他从欧罗巴远渡重洋来到东方,又在大明朝各地游历多年,就是在大明京师的官场上也打熬了七八年了。
尤其是在徐光启去世以后,他们这类人的地位每况愈下,早就知道了大明朝的绝大多数官员对待他们这类人的态度。
所以,此时此刻,他面对杨振所说的这番话,当然也听出了其中的真正意味来。
——那就是,我叫你来是为我所用,以备顾问来的,可不是叫你当到这里什么神父,传什么教来的。
汤若望显然听懂了杨振话里话外的意思,当即对着杨振垂首躬身行了一礼,虽然没有再言声,但也等于默认了杨振对他的要求。
“呵呵,汤若望,这里可是我大明朝与化外蛮夷对峙攻伐的军前,可不是你们在京师传播什么教义的道场。”
褚宪章没料到杨振请托自己好容易把这个汤若望弄到了金海镇,却一上来就给这个连天子都很器重赏识的西洋教士来了一个下马威。
但是对杨振的那番立规矩的说法,褚宪章是完全认同的。
他在京师与这些洋鬼子接触多了,知道他们这些所谓的传教士们用尽了各种手段讨好天子,讨好京师大臣,但是万变不离其宗,他们的最终目的却只有一个,那就是传播他们的那个洋教,与儒释道三教争夺人心,企图以夷变夏。
在京师的时候,褚宪章虽然认识到了这些东西,但是他在御前人微言轻,又遵循内臣不得干政的祖训,轻易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态度。
此时出离京师,到了金海镇,他的身份地位就大为不同了,从一个御前不起眼的提督兵仗局太监,变成了传旨的钦差天使,自然有了说话的机会。
“杨都督方才说的话,你可要切实记清楚了。在这里触犯了杨都督的军法,杨都督拥有全权以军法处置你,可莫要稀里糊涂丢了性命啊,道未先生!”
褚宪章最后点出的道未先生四个字加重了语气,其中提醒与告诫的意思,也是十分明显了。
灯火通明之下,杨振、褚宪章以及从来很少见过洋鬼子的杨振麾下诸将,都是大眼瞪小眼地盯着汤若望看。
而汤若望听了杨振和褚宪章的话,在众目睽睽之下沉默了一会儿,先是对着褚宪章一躬身,然后对着杨振一躬身,沉沉说道:
“尊敬的伯爵大人,将军阁下,鄙人奉大皇帝旨意,前来将军阁下军中,担任铳炮火器教习,此行并无,并无耶稣会传教之使命。
“而且鄙人可以以耶稣会士的荣誉向将军阁下承诺,在将军军中一定虔诚效力,尽职尽责。但是,也请将军阁下,答应鄙人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鄙人是誓愿终身侍奉天主的耶稣会士,当严格遵守耶稣会的会规而生活,请将军阁下尊重鄙人的选择,尊重鄙人的誓愿以及鄙人恪守的会规和行为准则!”
杨振知道,耶稣会有一套严格的会规,有一套修士们必须遵守的章程,比如说独身,禁欲,绝财,服从上级,以及效忠远在罗马的那个教皇。
同时,他也知道,来华的这些耶稣会传教士们,正是靠着这些苛刻的会规,靠着他们遵守的章程,才避免了在同化能力极强的东方文明中被同化。
眼下,汤若望既然希望在金海镇的军中按照他自己一直遵守的那一套章程,那一套行为习惯,继续去过他修士似的生活,当然也暂时由他去了。
“可以!道未先生,只要你言行如一,并且真能如你所说,在本都督军中虔诚效力尽职尽责,做出一番成绩证明了你的真才实学,呵呵,本都督这里什么都好说!”
第七零七章 用处
杨振看似好像对汤若望许诺了什么,但实际上,什么也没有许诺。
杨振不希望汤若望在自己的地盘上发展什么信徒,搞他传教士的那一套,但又想激发他的效力之心,让他所掌握的知识和懂得的技术为己所用,不得已之下,也只能出此下策了。
却说当天晚上,杨振在码头上见了褚宪章、汤若望之后,又与前来迎接自己的众将一一见了面,在众人的簇拥之下回到了旅顺南城内的总镇府,遣散了迎送的众人,径直回了内院。
见了夫人仇碧涵,看了看已经满月的宝贝儿子,然后洗漱就寝,夫妻夜话。
到了第二天一早,张得贵、方光琛联袂来访,向杨振报告了自他离开旅顺口迄今金海镇以及朝廷和登莱的各种情况。
杨振率火枪营乘船离开旅顺口之后,金海镇这边除了移民事务暂停之外,其他的一切仍在正常推进。
一方面,旅顺北城内枪炮弹药的生产一日不曾停歇,枪炮弹药产能日益扩大的同时,枪炮弹药的产量也在与日俱增,已经足够杨振直领的征东先遣军各营扩编之用了。
另一方面,金海镇各路辖下的移民屯所垦荒种薯的事务,也已经接近了尾声,各处屯所易垦宜耕的土地,全都抢种或者补种上了薯苗。
接下来,就看老天爷给不给饭吃,看番薯在辽东能不能取得丰收了。
当然了,对于这一点,张得贵、方光琛两人一提起来就忧心忡忡,对杨振近乎于孤注一掷推广番薯的决定,始终疑虑难消。
但是杨振本人对此却是信心满满,得知各路各屯的种植任务基本完成,心中十分高兴。
说起移民屯垦的事情,杨振想起了自己李朝达成借用济州岛的密约条款,当下将密约说与二人知晓,然后说道:
“瀛洲岛,也就是朝人所说的济州岛,土地十分广大,比起我金海镇现有岛屿来说,易垦宜耕的良田都要多得多。
“岛上土地不应闲置,我们应该尽快从登莱等地移民过去开垦,却不知道这段时间以来,登莱之地的疙瘩瘟疫情如何了?”
方光琛、张得贵两人听说杨振的江华岛之行,不仅给金海镇带回来了大批的粮食财物,而且还从朝人那里得到了铁矿,借到了土地,一时大喜过望。
但是听见杨振问起登莱的疙瘩瘟疫情,两个人却立刻又犯了难,相互看了看,最后由一直主管移民事务的方光琛说道:
“都督,自从登州水城内的最后六百户移民转移到了大钦岛等地隔离检疫之后,咱们金海镇与登州府袁大人越先生那边,就彻底断了音信。
“眼下登州府彼处,疙瘩瘟的疫情,是否已扩散开来,或者是否已得到遏制,或者遏制到了什么地步,卑职等人实不得而知,但是——”
“但是什么?”
当初下令阻断两地来往的人,就是杨振自己,所以对于方光琛等人不知道登州府眼下的情况,杨振并不感到多么意外。
但是,他听见方光琛话里有话,显然知道些什么,于是立刻追问了起来。
“卑职等,虽然不知道登州府眼下的情形,但是从褚公公和道未先生一行人过海前来金海镇的前后经过看,恐怕登州府的疙瘩瘟疫情定然不容乐观。”
听见方光琛这么回答,杨振脸色凝重地再次追问道:“何以见得?”
杨振问完这个话,就见张得贵在一边突然接过了话头,说道:“都督,先前你未往江华岛去的时候,卑职还曾向你抱怨过几次朝廷赏功不及时,咱们三四月即往京师报了大捷,而朝廷赏赐迟至六月仍无音讯。
“当时卑职等人百思不解,不知其中究竟是何原因。然而这次褚公公一行前来,却打消了卑职等人心中的疑惑。
“天子早在四月里即派了钦差内臣前来传旨,只是京畿瘟疫肆虐,那位钦差内臣卢公公行至河间府染疫不起,只数日间竟然病亡。”
“啊?哪个卢公公?”
杨振原本对朝廷赏功迟缓,也有所不满,金海镇立足之战过去几个月了,自己不仅打退了多尔衮的进攻,使得金海镇站稳了脚跟,而且干掉了一个郡王,一个贝子,即饶余郡王阿巴泰及其儿子固山贝子岳乐,同时还活捉了老汉奸李永芳的儿子李率泰。
这样的功劳,虽然比起之前生俘多铎等人的辽西大战略显逊色,可是随同这次战果一同上报的代善之死、豪哥之死的准确消息,却也足够惊世骇俗了。
然而,这些功劳以及人证物证报上去之后,竟然如同石沉大海了一样,京师朝堂那边迟迟没有赏功的消息传来。
饶是杨振一贯沉得住气,到了六月的时候,面对麾下众将的抱怨,他自己心中也难免直犯嘀咕。
他心里想到了各方面的原因,比如说,自己这样的功劳听起来有点骇人听闻,以至于朝廷里有人怀疑自己虚报,所以对赏功的问题久拖不决。
再比如说,自己这样的功劳是不是已经有点功高震主了,以致于让崇祯皇帝犹豫不决,不知道应当如何赏赐自己了,等等。
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料到的是,朝廷迟迟没有派人赏功的原因,竟然是因为北直地区的疙瘩瘟疫情,竟然是因为被派来传旨的钦差内臣病死在传旨的途中。
特别是当他听到张得贵嘴里提到的卢公公,脑海里立刻跳出了一个白胖白胖的中年太监的模样。
“呵呵,就是那个之前去过松山和锦州,都督见过的,东厂大珰卢志德卢公公啊!据褚公公所言,天子原是派了厂公座下这个与都督熟悉且相善的卢志德卢公公,前来传旨封赏都督的。”
张得贵见杨振满脸诧异地询问是哪一个卢公公,当下忙笑着向杨振继续解释了起来。
“没成想,这个钦使卢公公竟是一个福分浅的,他人未及登船过海,竟染疫病死在了河间府!这么一来,天子才又选派了同样到过松山城,跟咱们打过交道的褚公公出海前来!这么一来一去,就耽搁了许多时日!”
原来如此。
杨振听了张得贵的这个说法,然后又见方光琛在一旁点头,心中顿时豁然开朗。
并不是崇祯皇帝对自己已经有了猜疑,也不是朝廷中有人已经开始攻击自己,而是纯粹“技术”层面的原因。
一念及此,杨振多少宽了心,笑着说道:“这么说来,那倒是可惜了卢公公。不过,对咱们来说,好饭不怕晚,如今换了褚公公前来公干,反倒更好!”
说到这里,杨振突然想起原本是在问疫情的事情,当下反应过来,立刻回到了之前的话题,忙又问道:
“哦,对了,北直,京畿,河间府既然有了大疫,那褚公公他们一行这么多人,过海来我金海镇之前,你们可曾对他们执行隔离检疫的举措?!”
张得贵、方光琛见杨振这么说,似乎对杨振的担心早有所料一般,相顾哈哈一笑,随即一先一后对杨振说道:
“都督放心,咱们金海镇执行的隔离检疫办法,之前经方谘议遣人送信,如今已由兵部分司在山海关永平府一带执行了起来。这一回褚公公他们走的,正是永平府山海关一线,登船渡海之前原已在山海关隔离检疫了半月之久!”
“呵呵,都督有所不知,那个西洋人汤若望,也就是都督说的那个洋鬼子道未先生,也是一个难得的明白人。据褚公公所言,他们一行不走河间府、登州府,而走山海关出海,且一行人无一染疫病亡,就是他的功劳!”
“哦?那汤若望也懂得防疫之法?!”
杨振听了张得贵所说的话,其实并不完全放心,但是当他又听见方光琛说起汤若望来,仿佛领悟到了什么。
鼠疫曾是中世纪的欧洲诸国长期挥之不去的梦魇,比如“大名鼎鼎”的黑死病,就曾在欧洲诸国造成大批量的人口损失。
那么,这个来自欧洲的传教士汤若望,定然知道疙瘩瘟就是鼠疫,也定然知道鼠疫的巨大危险及其传播渠道。
既然如此,这个号称博学的耶稣会士,对于鼠疫的防治会不会有什么科学的方法呢?
“卑职看汤若望所倡言的那一套防疫办法,与都督先前告知卑职等人的方略,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若不是听说这个洋鬼子早在其奉命离京之前,就曾向天子奏请在顺天府实行遮蔽口鼻与隔离检疫之法,卑职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抄袭了都督拟定的防疫方略!”
“哦?”
杨振听了方光琛的回答,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想法,想到了汤若望的用处。
既然这个汤若望,来自鼠疫肆虐的欧罗巴,同时他又懂得一些防疫之法,那干脆把他派到登州府去得了。
一方面,自己这边暂时也用不上他,还得防着他把自己这边的一些秘密泄露出去。
另一方面,登州府的鼠疫问题如果不能尽快解决,自己便不能尽快从登莱向瀛洲岛移民。
而把汤若望这个洋鬼子耶稣会士派到登州府,叫他去帮助袁枢防疫,正是一石二鸟的好办法。
汤若望的用处当然远不止这个,可是眼下杨振对他并不怎么放心,也没有时间劳心费力收复他,所以只能先这么安排。
若其果能尽职尽责实心做事,那么接下来杨振当然要对其委以重任。
杨振这边拿定了主意,正要派人去叫汤若望前来说话,却见麻克清小跑着过来通禀,说是前来传旨的钦差褚公公,身着礼服,手持圣旨,已经到了总镇府门外。
第七零八章 特权
杨振刚让人在总镇府的二堂外空地上准备好接旨的香案,褚宪章就在一帮人的簇拥下来到了院落当中。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汉卿率部移防金海以来,辽东局面为之一新,又经西屏山观马山连番大捷,卿等立足金复、牵制东虏之大势已成。
“去冬以来,辽西与京畿之地,不闻东虏侵踏之讯,蓟镇山海宣大沿边之将士,终得一夕之安枕,而朕也终可从容调遣守边之劲卒南下追剿流寇,此皆汉卿之功也。
“朕于京师亲睹东虏伪饶余郡王阿巴泰等奴将首级,一并献之于太庙,亦使朕聊可告慰祖宗之灵,此亦是汉卿之功也。
“又闻东虏奴酋之异母兄伪礼亲王代善、奴酋之长子伪肃亲王豪格,尽皆毙命于去冬松山之战,卿虽未得此辈首级,但有李率泰供认属实,朕信之不疑。”
就在杨振摆好的香案前面,换上了钦差内臣衣冠的褚宪章,对着跪在地上迎候圣旨的杨振宣读了起来。
在这道圣旨的前半部分,崇祯皇帝历数了杨振移防金海镇以来的几件功劳,表示自己不仅都知道了,而且完全相信杨振的这些功劳都是真实不虚的。
听到这里,杨振的心里还是很欣慰的,包括跪在杨振身后聆听圣旨的张得贵、方光琛等人,也都面带喜色,期待着朝廷的封赏。
然而,褚宪章宣读到了这里,却停顿了下来,移开圣旨,看了杨振一眼,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继续宣读道:
“卿率诸军驻防金海,屡获奇捷,立功无算,朕心实感念不已。且按朝廷之旧例,卿有奇功,朕即不能无厚赏。然则国家艰难,已非一日,近来中原湖广,兵连祸结,朝廷军资饷械,调拨一空。卿等将士该有金银饷械之厚赏,只能留待将来。”
“啊?!”
褚宪章宣读到这里,院落之中突然响起一片哗然之声,这其中就包括了杨振身后的张得贵和方光琛两个。
杨振知道崇祯皇帝没钱,但也没有想到一分银子都不给,当下也抬起了头,正看见褚宪章满脸凝重地看向自己。
于是杨振叹了口气,转头看了张得贵等人一眼,场面瞬间又安静了下来。
褚宪章见状,先是满脸感激地看着杨振点了点头,然后环顾了一下院中喧哗之人,深吸一口气,接着宣读道:
“但将士功劳亦不能不赏,虑汉卿去岁新封金海伯世爵,迄今不过数月,再封难免骇人听闻,于卿将来亦为不利。
“是故,朕以汉卿之功特命有司追授卿父广宁后屯卫世袭指挥使杨国栋为辽东都司都指挥使职,赠正一品特进荣禄大夫、右柱国荣衔;追封卿母柏氏为一品夫人,赐诰书;并命翰林院史馆立传。”
“这——”
杨振万没料到,褚宪章宣读出来的第一道旨意,竟是崇祯皇帝对自己已故父母的追封,一时间有点愣在当场。
“杨都督,可莫小看了钦命翰林院史馆为已故之令严令慈立传的事情啊,这可是朝廷上下多少文武大臣想都不敢想的荣耀!”
听见褚宪章这么说,杨振从瞬间的失神之中惊醒了过来,当下看了看他,然后叩首于地,说道:“臣杨振,领旨谢恩!”
这次这么大的功劳,崇祯皇帝没有封赏,却封赏了杨振这一世的父母,虽然令他意外,但却完全说不出什么话来。
而且,褚宪章说的一点也没错,由皇帝亲自下旨,命翰林院国史馆为杨振的父母立传,确实是一种无上的荣耀。
古人所谓光宗耀祖,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也因此,崇祯皇帝的这道旨意,等于是把杨振的嘴堵得是严严实实,让你根本说不出一个不字来。
所以,杨振反应过来之后,虽然有些意外,但也只能叩首于地,乖乖领旨谢恩了。
然而他刚要接旨,却听褚宪章接着说道:“呵呵,都督莫急着领旨谢恩,圣上的旨意还没有宣读完毕。”
接下来,褚宪章也不再去看杨振的脸色和其他人的反应了,快速地将崇祯皇帝颁给杨振的旨意宣读了出来。
除了下旨追封杨振的父母之外,崇祯皇帝也并没有完全对杨振搞那种口惠而实不至的虚招,而是在接受金海镇五路防区划分以及五路协守总兵人选的基础上,又实打实地给了杨振几项特权。
其一,为保金海镇事权统一,朝廷不往金海镇派驻文官或者内臣监军,凡金海镇征东平虏一切大小事务,皆由金海伯征东将军杨振一言而决。
其二,在朝廷给付金海镇饷额不变的情况下,允许杨振酌情自行募兵,扩充军队,继续壮大金海镇五路兵马的实力。
其三,朝廷在征东先遣军原定饷额之外,虽然不再给金海镇增加粮饷数量,但是却明旨特许杨振在金海镇辖地内自收盐铁之利,用来弥补募兵扩军练兵备战之费用。
其四,就是同意了杨振的请求,将“精擅铳炮制造的西洋教士汤若望”派到了金海镇来,交给杨振使用,并明旨允许金海镇可以自开铳炮厂,弥补军械弹药之不足。
原本杨振听了崇祯皇帝将自己的功劳用来追封自己名义上的父母,而不是升赏自己本人,他的心里还有些失落,有些不满。
但是,当他耐着性子听完了褚宪章继续传达的这几条旨意,杨振的心情顿时就大不一样了。
不派内臣监军的事情,目前已经通行于九边各镇以及中原湖广诸军当中去了,算不得什么特权。
但是,不派朝廷文官前来坐镇任职,却一定是崇祯皇帝经过与当朝大臣们的一番艰苦斗争,才能颁给杨振的一项实实在在的特别恩赏。
时至今日,杨振并不怕那些贪财好利的宦官,相反,他最担心的反而是那种自以为知兵而且一根筋认死理不知变通的御史文官。
崇祯皇帝要是真给金海镇派来一些监军御史、兵备道、分巡道或者知府、知州,那可就麻烦大了。
到时候,光是文官们习以为常的内卷内耗,就能把杨振给束缚住,让他什么也干不下去。
所以,对于朝廷不派文官前来金海镇任职这一点,杨振还是十分满意的,从中他也充分感受到了崇祯皇帝对他的那种善意。
至于允许杨振在朝廷所定饷额的不变的情况下可以自行募兵扩军,同样令杨振大大松了一口气。
这个旨意,对崇祯皇帝来说,或许是一句口惠而实不至的空话。
毕竟朝廷原定饷额不便,并不多给一分粮饷,杨振怎么扩军,扩了军,拿什么养兵?
但是,对杨振来说,这个旨意,却等于给了自己一把扩军备战扩充实力的尚方宝剑。
从此之后,对自己来说,再也没有私自扩军这个罪名了,只要有足够多的口粮,就可以征足够多的兵马。
至于剩下的特许金海镇盐铁之利以及自办铳炮厂的旨意,看起来好像不怎么起眼,但是,在大明朝的朝野之间,这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特例了。
虽然在大明朝的九边各镇之中,大部分总兵大将都已经暗地里开始这么做了,但拥有朝廷的明旨,那还是大为不同的。
至少今后自己可以不必遮遮掩掩,不必担心御史文官们的上疏弹劾,可以放心大胆地经营盐铁专卖之利,然后大踏步地前进了。
“吾皇圣明,臣杨振,领旨谢恩!”
此时面对传旨的褚宪章,杨振说起这个领旨谢恩的话,已经是发自肺腑了。
“呵呵,不忙谢恩。圣上的恩典,还有呢!”
面对杨振的再一次谢恩,褚宪章笑呵呵地将手中宣读已毕的第一道旨意,放在了香案上,然后从身边随从的手中又结果另一卷圣旨,迅速展开来念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去岁冬月朕于京师即欣闻金海伯夫人仇氏有孕,算而今,产期将至矣。金海伯若喜得长子,即封其为辽东都司都指挥同知世职,及长,另有恩赏。钦赐。”
褚宪章看着有些惊讶的杨振,笑着收起了圣旨,然后绕开香案,走到杨振的身前,将圣旨往前一递,说道:
“呵呵,恭喜都督,贺喜都督,小公子刚及满月,即有都指挥同知的世职,圣上对都督之恩典,可谓至厚矣!”
一个刚刚满月的婴儿,能得一个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同知世职,的确恩典不小。
然而可惜的是,这个都指挥同知的所谓世职,却是早已经不再存在的辽东都指挥使司的职务。
就像崇祯皇帝追封给杨振之父杨国栋的都指挥使一职一样,只是一个虚名罢了。
除非杨振能把辽东都司的辖地全都恢复了,要不然这样的封赏就没有任何意义。
但是,杨振虽然心里明白,面上却不会去较这个真,崇祯皇帝能有现在这个心思,杨振已经很知足了。
事实上,崇祯皇帝的这个封赏路数,也等于是向杨振暗示了,如果将来杨振能够驱逐东虏,恢复辽东,那么辽东都指挥使司的卫所辖地,就是他老杨家世领的地盘。
对此,杨振的心里还是很有一些期待的。
第七零九章 扩军
崇祯皇帝派了褚宪章来,只用两道空口白牙的圣旨,没花一分钱,没给一粒米,就“奖励”了杨振率部移防金海镇以来所立下的汗马功劳。
对此,杨振倒是没有多说什么。
因为他知道崇祯皇帝虽然没给他真金白银或者加官进爵的赏赐,但是圣旨里面给予他的那些特权,还是很有一些含金量的。
然而,金海镇的其他将领们,在听说了崇祯皇帝遣人过海传达的这番赏功旨意之后,却是大失所望。
一些早对朝廷有所不满的将士,在听说了这些所谓的奖励之后,更是在心里破口大骂,愤恨朝廷太过抠门。
那些杨振打着朝廷旗号招抚收编到麾下的前马贼、前海盗,包括前东江镇的将领们,一下也看清了自己的未来。
他们当初投降的,不是朝廷,他们投降的是杨振。
自己们一旦遇到困难,那个与金海镇远隔山海的京师朝廷,是根本靠不住的,也是指望不上的。
他们能依靠的,或者说能指望的,只有杨振。
包括一贯老成持重的张得贵,也叹着气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金海镇全体将士的前途命运,再也不能寄希望于京师朝堂了,自己们的前途命运,归根结底,只在杨振一人身上。
而杨振自己,原本并不想混成自己厌恶的明末军阀的样子,可是他终究还是免不了落入这样的局面。
时也,命也,大势如此,谁能抗拒?
传完圣旨的第二天,褚宪章便急匆匆地搭船返航,回京师复命去了。
杨振到旅顺港内码头上为他送行之际,想起了当初委托他转呈的请求,于是问道:“褚公公,去岁公公到松山传旨公干之时,杨某请公公代为转呈了两个请求,如今汤若望已经来了金海镇,敢问另外一个请求,圣上可有旨意?”
“这个——,唉,一言难尽啊!”
听见杨振的询问,褚宪章心说,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这次到金海镇传旨,首个人选并非是褚宪章,因为他这个人在御前并不算太得宠。
而且因为其一贯洁身自好的关系,褚宪章跟御前的几个大太监关系都一般,跟王承恩关系一般,跟王德化的关系更一般。
如果不是因为王德化手下得用的卢志德卢公公在半道上染疫暴死,而且其他人又将前来金海镇传旨视为危途,那么出京公干这样的事情,一时是轮不上他的。
然而卢志德的暴毙以及其他当红内臣们的逃避,才让崇祯皇帝想起了曾经去过辽东,见过杨振,并且还曾替杨振代奏过事情的褚宪章来。
对褚宪章当初代奏的事情,崇祯皇帝当时根本就没听进去,不仅没有接纳褚宪章代为转奏的建议,而且还以内臣不得干政为由,将褚宪章狠狠呵斥了一顿。
而褚宪章也因为此事,一时惹恼了崇祯皇帝,被冷落了好一阵子。
直到卢志德半路上染疫暴毙的消息传回京师宫中,而其他御前得用的太监们又畏畏缩缩推推拖拖,无人敢在大疫当前出京前往金海镇,褚宪章才有被推举了出来。
到了这时,崇祯皇帝才有想起褚宪章当初替杨振表奏的事情来,想着这次杨振立下如此大功,而朝廷却根本无力拿出粮饷物资军械弹药赏赐他补给他,便咬咬牙叫人在圣旨上补了一笔,将汤若望派给了金海镇。
至于其他的,崇祯皇帝没说,而已经吃过一次大亏的褚宪章,也没敢再问。
也因此,这一次前来金海镇传旨,褚宪章最担心杨振旧事重提,可又知道自己恐怕也躲不过去。
眼下他见杨振果然问起了这个事情来,犹豫了半晌,最后不得已说道:“当时,都督你请褚某代为转奏的两件事,一是为汤若望,二是为孙传庭。去冬回京复命之时,褚某不惜触怒圣上,全都为都督转奏了。
“如今汤若望已至都督麾下听用,即是明证。至于开释并启用孙传庭一事,褚某也表奏了。只是孙传庭当初触怒圣上过甚,圣上至今提起他来,依然余怒未消。
“其人眼下,依然关押在京师天牢之中。此次褚某奉旨前来金海镇公干,行前圣上叮嘱之事甚多,但对启用孙传庭一事却一字未提。褚某一内臣,也未便再言,请都督谅解。”
杨振听见褚宪章这么一说,随即长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了,当下无语了一会儿,冲着褚宪章拱手说道:
“倒是杨某唐突,多此一问了。此地与京师远隔山海,褚公公一路保重!”
杨振说完这些话,对着褚宪章一躬身,算是给他送行至此了。
而褚宪章见杨振神情落寞,连忙躬身还礼,说道:“都督一心为国,素令褚某钦佩,此番回去,褚某当另寻时机再为孙传庭开脱,请都督放心!”
见褚宪章这么说,杨振也只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再次拱手与他告别了。
明末的时候并不是没有能臣战将,奈何崇祯皇帝不能善用他们。
战将就不用多说了,单说拥有帅才的文臣,就有洪承畴与孙传庭两位人物。
然而可惜的是,现如今洪承畴被放到了宁远,放到了蓟辽督师的位置上。
原本这个安排,并不算错,可是当杨振在金海战开辟了第二战场,开辟了敌后战场以后,洪承畴这个剿匪战场的统帅人物,再搁在宁远,就是一种莫大的浪费。
至于孙传庭这个率军生擒了高迎祥的剿匪帅才,则是因为意气之争,被关押在京师天牢里面,在剿匪最关键的几年,竟然白白地闲置着不用。
这可真叫杨振不知道该如何吐槽崇祯皇帝的用人之道了。
在码头上送走了褚宪章一行人之后,杨振回到旅顺南城的金海总镇府府内,召集身在旅顺口的各路将领议事。
先是转达了崇祯皇帝的旨意,当众下令在总镇府协理营务处下设立了一个盐田所,任命协理营务处帮办之一夏成德之子夏舒,负责专办盐务。
这个夏舒为人精明,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是松山守将夏成德在松锦大战后期见机不妙开城投降的罪魁祸首之一。
杨振自从入主松山开始,对他就早有了杀心,几次三番叫李吉查他的把柄,但是什么都没有查到。
等到夏成德最后选择向杨振效忠以后,寻机杀掉夏舒的心思,渐渐地也就淡了。
再后来,夏成德为了取得杨振的信任,为了当上松山团练总兵官,挖门盗洞地将自己的嫡女许配给了仇必勇,与仇氏联了姻,与杨振成了亲戚。
于是,杨振自己的小舅子仇必勇,成了这个夏舒的妹夫,而这个夏舒自然成了仇必勇的大舅哥。
这么一来,这个夏舒不光是不能杀了,而且看在其父夏成德的面子上,看在仇氏的面子上,还得将他安排到适当的位置上予以重用了。
好在杨振自打将夏舒安排到协理营务处任职之后,就一直叫李吉派人对他小心防范,他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在背后盯着记录着。
数月前的大移防之中,杨振也特意将他作为总镇府协理营务处的帮办一并带到了旅顺口,此后就在张得贵的眼皮子底下忙东忙西。
而从他移防以来兢兢业业的表现看,其效忠之心并非作伪,因此杨振对他的杀心,自然也就消散无踪了。
但是,考虑到他这个人在历史上曾经有过的污点,杨振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叫他带兵领军。
也因此,当杨占鳌、杨大贵、马壮、李吉、钟令先、严省三、俞海潮,甚至沈永忠、许廷选这些人,都纷纷被派出去独挡一面的时候,这个夏舒却依然在协理营务处打磨着。
如今又到了用人之际,杨振想来想去,终于想起了自己小舅子的大舅哥夏舒,将他提留到了盐田所的职位之上。
并叫他从李吉统计公所积压成山的统计簿中,挑选一批被标记为盐户盐工出身的南路各屯所青壮三百人,为盐丁,暂编为一个盐场哨,到金海南路的东海岸择地开辟盐田。
除此之外,杨振得了崇祯皇帝的旨意后,也干脆正式下令,命征东先遣军各营与金海南路、西路、北路以及中路一起,参照东路征兵之法,从所属辖区内各屯所抽丁为兵,趁农闲练兵备战,扩充各营兵力。
除了每户止征一丁这个硬杠杠,杨振也在总镇府的会议上明确限定了各路各营征兵的数额。
征东先遣军,准从总镇府直属各屯所以及南路东海岸各屯所征兵扩军十个哨,上限为三千人。
金海南路水师营,准从南路所领西海岸各屯所征兵扩军五个哨,上限为一千五百人。
金海西路水师营,准从西路所领各屯所征兵扩军五个哨,上限为一千五百人。
金海北路水师营及复州团营,准从北路所领各屯所征兵扩军五个哨,上限为一千五百人。
金海中路水师营及金州团营,准从中路所领各屯所征兵扩军十个哨,上限为三千人。
第七一零章 防疫
总镇府前院大堂上,人头攒动,与会的诸将听到杨振发布的征兵扩军命令,皆兴奋不已,议论纷纷,唯有刚从金州湾赶回来拜见杨振的西路协守总兵袁进一脸茫然不甘。
“都督,卑职所领金海西路,目前辖下只分得两个屯六百户移民,若每户止征一兵,卑职如何征得五哨一千五百人?”
“这个——”
杨振乍闻袁进这么一问,登时一愣,扭头去看方光琛和张得贵二人。
方光琛与张得贵对视了一眼,呵呵一笑,站了起来,先对袁进说了一声“袁总兵莫急”,然后躬身对杨振说道:
“袁总兵说得没错,前番安置移民之时,西路暂分得两屯六百户,分别安置在了金州湾附近的茶河岛和麻洋岛上,即茶河岛屯,麻洋岛屯。”
“哦,眼下就只有两屯么?!”
杨振方才从袁进的语气当中也听出了一些不满,说来也是正常,袁进奉命率水师输送移民过海,前后往返多次,可是送来送去,却是在为他人作嫁衣裳,他的西路倒没得几屯百姓。
这回,袁进听说自己从江华岛返回旅顺口,急忙忙从金州湾一带赶回来相见,估计就是要说这个问题的吧
杨振想到了这一点,此时又听见方光琛这么说,当即反问了一句,也算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态度。
这时就见袁进松了口气的样子,而方光琛则看了看杨振,继续笑着说道:“眼下的确如此。不过咱们原来的打算,是要为袁总兵所领的金海西路继续编配屯户的。
“只是当时登州城外突发疙瘩瘟,此事便耽搁了下来。如今登州疫情不明,移民事务暂停,袁总兵那里征兵扩军,建议暂且缓上一缓,等上一等。”
方光琛所说的情况倒是真的,包括袁进自己在内,也都知道这个实情。
但是他所提出来的建议,却叫袁进一下坐不住了。
“都督,登州城外疙瘩瘟突发之时,登州水城原有卑职部下看管两屯六百户移民,在其中隔离检疫,当时给付食水充足,只是,迄今已有一月有余——
“如其有人染病,而今当已死绝,如其无人染疫,却也不能叫他们生生饿死。请都督将其分与卑职西路安置!”
“好。登州水城内滞留的两屯六百户移民,归你接管安置,如其无事,可征两哨,如其有事——今后本都督再找机会补充给你。”
袁进与杨振的关系,从一开始起,就更像是合伙人的关系,而不是上下级的关系。
现如今虽然上下级的关系渐渐明确,而袁进也接受了这样的转变,但是,面对袁进的请求,杨振仍然要给足面子。
于是一口答应了他的请求,只是将扩军五哨的命令,当即转成了四哨。
“至于眼下嘛,你的西路水师营,且先扩编四哨备战,剩下的,留待本镇移民事务重启以后再说,总之,亏不了你袁大总兵的!”
杨振笑呵呵地说完了这些话,就见袁进领了命令,并对自己躬身施礼,见他如此,杨振接着对他说道:
“老袁啊,既然说到了登州水城的这个事情,那就一事不烦二主了。我决意,派遣懂得防疫之人前往登州城去,协助袁知府和越先生他们尽快处置好疙瘩瘟的疫情。至于这个人选么——”
“啊?!都督,卑职——”
袁进第一反应就是杨振这是要派他去啊,当时就蒙了,立刻就又站了起来,嘴上没有明说,但却是满脸的拒绝。
原本他们这些人对于疙瘩瘟的疫情并不怎么惧怕,一来他们没有亲眼见识过,二来他们孤悬海外,与京畿之地与登莱之地远隔山海,那边闹得再厉害,也传不过来。
可是,褚宪章一行人的到来却改变了这一点。
尤其是经他们之口所说的关里疙瘩瘟疫情之惨状,叫这些突然得知内情的金海镇诸将们个个心生恐惧。
他们一边感叹杨振英明天纵见微知著,早早下令听了从登莱移民过海的行动,另一方又隐隐担心关里的疙瘩瘟要是真传进了金海镇那可怎么办。
老家青州的袁进一直与青州那边没有断了联系,对关里的疙瘩瘟惨状比别人了解的更多更具体,所以一听杨振的话,登时脸色都变了,以为杨振这是要让他带人到登州防疫。
“呵呵,老袁啊老袁你怕什么?并不是叫你去。虽然你与袁知府相交莫逆按理当去,可是,你懂得什么防疫?”
“是,是,是,卑职一介武夫,哪里懂得防疫呢?请都督另选贤明,另选贤明。卑职请令送他过海,叫人送他到登州府城!”
袁进听见杨振直接说他不懂防疫,不仅一点没有不乐意的意思,而且当场就笑了,十分高兴地承认了这一点。
袁进的这个表现惹得在场诸将一时皆哈哈大笑起来。
然而众人笑罢,却突然意识到,如果不是叫袁进去,那会叫谁去呢,方才还在笑话袁进露怯的众人一下子心怀忐忑起来了。
“那,都督有意叫何人前往登州府城协助袁知府防疫呢?”
金海镇在场诸人当中,除了袁进与登州府的袁枢有旧之外,剩下的人中,唯有方光琛与登州府那边联系最为紧密了。
而且,方光琛此前又与越其杰一起,负责从登州往金海镇移民的事务,后来又按杨振的命令,全程主持了南北城隍岛与大钦岛等地的隔离检疫所事务,不管是对登州府移民事务,还是隔离防疫事务,都十分熟悉。
如果不是袁进去,那么剩下的人中,最合适的人选,可就是他了。
然而,现在登州府的情况不明,而且疙瘩瘟沾染即暴毙的情形,也令人望而生畏,就是一贯胆大包天的方光琛,心里也打起了鼓,不得已开口询问了起来。
方光琛这么一问,总镇府大堂上登时鸦雀无声,人人屏声静气,等待着杨振的命令。
“呵呵,人选么,我心中的确已经有了。”
杨振说着话,扫视了堂上诸人一圈,见众人眼观鼻鼻观心,不敢与自己对视照面,知道此事对于众人来说的确棘手,当下又是呵呵一笑,说道:
“不卖关子了,本都督心中的人选,就是圣上叫人送来的汤若望,那个道未先生!”
杨振一说出洋鬼子汤若望的名字,在场诸人皆松了口气,几乎同时站了起来,异口同声地对着杨振躬身说道:
“都督英明!”
“都督英明!”
杨振见众人这样,笑着摇了摇头,当即叫人去隔壁的馆舍,把汤若望领来。
过了片刻,汤若望就被请到了总镇府大堂议事的现场。
汤若望虽然不明就里,但他见场面如此隆重,知道杨振叫他来不是闲谈,当下躬身见了礼,站在一边垂首等候。
杨振见他到来,当下也不跟他客套,直接把他叫到面前,对他说道:“道未先生,你从西洋来,想必一定听说过黑死病这种东西吧?”
“黑死病?”
汤若望原本并不知道杨振叫他来谈什么话,但是崇祯皇帝之前给他的旨意是说,杨振要请他来金海镇充任铳炮火器教习。
既然是铳炮火器教习,那么不是铸造火炮,就是制作火枪了。而且他自己也为此做好了准备,把他先前在京师期间撰写上呈的火器使用说明,什么火攻挈要、火攻秘要,全都随身带了过来,正等着找机会献给杨振呢。
然而杨振第一次将他招来议事,却根本不谈火器的问题,而是问起了黑死病。
身为耶稣会士,汤若望当然是受过系统教育的,当时西方天主教会所能掌握的天文、地质、数学、物理以及基本的医学知识,他都是佼佼者之一。
黑死病这种东西,他当然听说过了。
虽然他不知道杨振为何问他这个事情,但是看着眼前这个可以决定他的命运的伯爵,他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
“是的,伯爵大人,黑死病,是鼠疫的一种,鄙人在西洋诸国的时候的确听说过它,而且也见识过它的可怕。”
杨振见汤若望承认自己知道黑死病,当即追问他道:“很好,既然你知道它,那么你说说看,黑死病可有救治之法?!”
汤若望听到这里,似乎意识到杨振想要询问什么问题了,当下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伯爵大人,黑死病在欧洲传播甚广,危害极大,造成了极大的人口损失。黑死病这种鼠疫,是神对人类堕落罪恶的惩罚,迄今没有药物可以治愈。”
“神对人类堕落罪恶的惩罚?呵呵,随你怎么说吧。但是,既然此病无法治愈,那么你们的神圣罗马帝国,或者说,你们的西洋诸国,又是如何应对黑死病传播的呢?”
杨振也知道鼠疫这种东西,在明末的时候根本无药可治,只要得上几乎就是必死的下场。
但是同时他也知道,欧罗巴人既然没有在黑死病肆虐的几个世纪里灭绝,那就一定有了抵御其全面传播的有效手段。
这些手段,说到底无非是检疫,消杀,隔离,阻断其传播链条。这是杨振从后世知道的基本方法。
然而理论上知道是一回事,真正将其付诸实践则是另外一回事。
此时的他,也想从汤若望的嘴里了解一下这个时代的欧洲对这种强传染病的应对方法。
第七一一章 打发
汤若望听了杨振的问题,抬头看了看杨振,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年轻的伯爵,似乎与他在大明朝的京师见过的其他官员们都有所不同。
这个人不是一般的武将,他不仅头脑清醒,而且对知识有浓厚兴趣,最主要的是他对遥远欧洲、对遥远西方似乎有所认识有所了解。
有了这个发现,汤若望对杨振的观感,突然好转了一些,觉得自己在金海镇并非完全没有施展余地,至少并非完全没有征服人心的机会。
“伯爵大人可是想问,面对如今流行于大明北方的疙瘩瘟,应当如何防疫,如何才能减少人口的损失?”
汤若望认识到杨振颇有些与众不同之后,也不再跟杨振打哑谜了,而是直接挑明了杨振想要询问的问题。
“没错,正是如此。疙瘩瘟与黑死病同为鼠疫。你们西洋诸国,尤其是欧罗巴大陆上的神圣罗马帝国帝国辖内各邦国,既然能从流行了数百年的黑死病中幸存至今,可有什么行之有效的应对之法?”
杨振见汤若望已经洞悉了自己问题背后的意图,当下也就不再瞒着他了。
“而且我看你这一次,跟随褚公公一起从京师前来金海镇,沿途经过了疫区,但却无一染疫死亡,我问起褚公公何以做到这一点,而褚公公却说全是你的功劳。”
杨振先是搬出了褚公公的身份堵住汤若望的退路,然后呵呵一笑,随即又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说道:
“呵呵,道未先生,汝辈天主教义,向来号称以爱人为本,而我东方华夏,也有仁者爱人之说。眼下我大明自京师至中原,自中原至登莱,鼠疫流行,死人无数,正待有识者出力拯救。道未先生可有以教我?”
汤若望乍一听见杨振说及其天主教义,眼睛顿时一亮,本来没有表情的脸上顿时有了神采,连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都瞬间舒展开了。
“伯爵大人知道天主教义?!”
汤若望的反问里透着难以掩饰的人惊喜。
“呵呵,说起这个,本都督知道的可就多了,还知道你们欧罗巴出了个马丁路德,搞得你们教会分裂,什么神圣罗马帝国早已经名存实亡,信奉不同教义的大小邦国,为了争一个谁对谁错,打得不可开交血流成河。道未先生,有没有这些这档子事情呢?”
“这——,伯爵大人生在东方,如何知晓这些情况?!”
汤若望听见杨振说的这些话,尤其听杨振提到马丁路德,一下子就被震住了,这一下,脸上的喜色没了,方才的惊喜只剩下了惊讶。
“呵呵,你不要管我是怎么知道的,我自有我的渠道。如果你想跟我讨论这个问题,以后可以另找时机。眼下你且说说看吧,你们欧罗巴诸国在防治鼠疫上面,可有行之有效的办法?”
杨振只一句话,又把众人关注的中心话题拉回到了派人前往登州府协助防疫的问题上,至于杨振自己是如何知道欧罗巴诸国情况的,除了汤若望,已经没人再去关心了。
而汤若望见杨振并不想公开谈论其他的事务,当下收敛了心神,略一思考,说道:“伯爵大人,你能将疙瘩瘟认定为鼠疫,非常难能可贵,伯爵大人果然见识不凡。
“鄙人在京师期间,也曾向大皇帝陛下的近臣,报告过疙瘩瘟即是鼠疫的判断,报告过鼠疫流行的凶险,但是大皇帝御前大臣个个讳疾忌医,无人肯于听信。”
汤若望先是称赞了一句杨振的见识不凡,然后就说起了他自己在京师里的遭遇,紧接着语带嘲讽一般地接着说道:
“当然了,现在就是有人肯信,但以大明京师内外聚集各方人口之众多,民人饮食起居情形之恶劣而论,疙瘩瘟这种鼠疫传播开来,怕也是迟早的事情。”
杨振当然知道,汤若望说的是真的,并非耸人听闻,京畿之地的疙瘩瘟疫情如果得不到有效的遏制,那么接下来很快就会在京师内外甚至整个华北流行开来。
因此,他听了汤若望所说的话,一边点着头,一边肃容看着汤若望说道:“本都督当然相信你的判断,否则今日也就不会找你来了。道未先生,你且说说看,该当如何防治鼠疫大流行,欧罗巴可有行之有效的办法?”
“根据鄙人所了解的西洋应对之法,人类彻底根治鼠疫是不可能的,人类能做到的,只有控制其传播的区域。”
汤若望见杨振一脸严肃地请教自己,知道眼前的这个伯爵是认真的,而自己若是不能说出一些有效的方法,恐怕从此也就失去了在杨振面前说话的机会。
因此,汤若望开口给自己留下了一个退路之后,紧接着便又说道:“至于控制鼠疫传播之法,纵览鄙人所知西洋之经验,不外乎厉行四条法令!”
“哪四条法令?”
“其一曰清洁。须人人注意个人之清洁,饮食之清洁,起居之所之清洁,除了养成日常沐浴梳洗之习惯,更要远离一切鼠害、跳蚤与蚊蝇。”
“其二曰焚尸。凡因鼠疫而死者,其尸身、衣物、居所等生前沾染使用之物,均应由官府统一焚毁。须知鼠疫虽然无药可治,但是烈火能够毁灭一切瘟疫。
“其三曰遮面。黑死病也好,疙瘩瘟也罢,除了直接接触能够传染,吸入染疫者呼出之空气飞沫也会被传染。佩带面罩以遮面,就是为了避免口鼻吸入,沾染瘟疫。”
“其四曰隔离。将染疫者与未染疫者彻底隔绝开来,将染疫的地区与未染疫的地区彻底隔绝开来。此次鄙人前来金海镇途中,听闻过伯爵大人推行的隔离检疫之法,此法与鄙人所知西洋之法,可谓不谋而合。”
面对杨振的询问,汤若望开始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将他所了解的西洋诸国应对鼠疫的做法概括讲了出来。
而当汤若望的这番话话音刚落,杨振立刻就站了起来,一边啪啪啪地鼓掌,一边笑着对他说道:
“很好,很好,道未先生果然是见闻广博的西儒大才。所言控制鼠疫流行之法,甚是清楚明白。此法可由道未先生主持,先实行于登州府。
“若能在登州府等地取得奇效,本都督一定替你将此法表奏到皇帝陛下的面前,到时候道未先生你们西儒来华有什么难了的心愿,也就可以提了。”
“这个,伯爵大人——”
汤若望也不是傻子,他一听杨振这话,就意识到杨振今日可不是单纯的向他请教西洋防疫之法,这是要让他去登州府亲自验证他的防疫之法啊!
一念及此,他立刻就意识到了其中的风险,马上就像拒绝。
然而杨振早就打定了叫他登州防疫的主意,哪能任由他提出反对的意见,当下挥手打断他的话头,脸色不善地对他说道:
“怎么?道未先生你是想违抗本都督下达给你的第一条命令,还是说你方才乃是胡言乱语,不敢亲自去验证你所说的防疫方法?!”
“这——,大皇帝陛下的意思,却是叫鄙人到伯爵大人这里充任铳炮火器教习。”
汤若望见杨振变了脸色,瞬间就知道这个事情不能拒绝,因为他意识到了杨振所说的两个可能,他一个也不能承受其后果,但是他仍然情不自禁地要抗拒。
“呵呵,本都督依然可以任命你为金海镇的铳炮火器教习,但是金海镇的铳炮火器教习担负之任务却有很多,去登州防疫,就是其中首要的一个。而且唯有做好了这一个,才能再说其他。”
汤若望既然奉旨到了金海镇了,那让他干什么,还不是杨振的一句话么。
对杨振来说,你若不服从我的命令,那我还跟你讲什么道理。
面对杨振这种打法,汤若望抬眼看了看杨振,最后苦笑着摇了摇头,躬身说道:“仁者爱人,仁爱乃是耶稣教诲之主旨。鄙人身为耶稣会士,当然要献身于耶稣之教诲。
“伯爵大人委派鄙人去登州防疫之命令,暗合天主之信条,亦合耶稣之教诲,鄙人自是要遵从。不知伯爵大人何时叫我启程前往登州去呢?”
汤若望倒也光棍,一见此事根本推脱不掉,干脆自己找了一个台阶,硬着头皮接下了这个事情。
而杨振见他如此干脆,准备好的一堆连哄带骗外带恐吓的话,也都收了回去,笑着对他说道:
“防疫如防火,当然是越快越好了。”
说到这里,一转头,看着袁进说道:“袁总兵,今日我就把道未先生交给你了,今日下午,最迟明天,你就送他启程,你们一起往登州去。”
“卑职遵命!”
袁进见杨振定下了派人去登州支持防疫的事情,知道此事事关重大,立刻站起来领了命令。
不过杨振也知道,光派一个汤若望单枪匹马,肯定是不行的,还得给他找一些听他指挥的随从。
于是袁进领命之后,杨振想了想又对他说道:“你们行经城隍岛大钦岛等地的时候,可从吴朝佐的牢城营里挑选一批俘虏的满奴,派给道未先生充做卫队杂役,好叫道未先生到了登州以后指导使用。”
“卑职明白!”
当天下午,杨振定下了这些事情以后,便结束了总镇府大堂的议事,叫协理营务处起草了军令,指导各路将领尽快完成征兵扩军的任务。
与此相应的是,急着接管收编登州水城内那批移民队伍的袁进,第二天一大早,便亲自领船带队,载了汤若望一行,从旅顺口出海,南下登州府去了。
第七一二章 成团
不是杨振对汤若望有什么成见,非要跟汤若望个人过不去,而是杨振放眼望去,他身边实在是没有其他的人比汤若望更适合派去登州防疫。
汤若望是个西洋来的耶稣会士,他在防疫方面拥有一些来自欧洲的经验以及一些相对科学的知识。
就这一点来说,汤若望比杨振手底下的任何一个大老粗,都更有优势,如果要派人去指导登州的防疫,除了他也没有其他更好的人选了。
至于为什么非得尽快将登州府的鼠疫流行控制住,则是因为杨振要继续利用登州府这个跳板加速移民的进程。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往金海镇移民的事务,眼下的确可以暂时告一段落了。
毕竟金海镇辖内累计已有六十四处屯百姓了,说多虽不算多,说少可也不算少了。
但是,往瀛洲岛移民的事务却必须尽快开启,因为没有足够多的移民过去屯垦,那个大岛,就很难真正变成自己的土地。
当然,杨振也曾考虑过从别的地方移民,反正大明的腹地已经乱了,过了登莱之地往南去,随便一处海岸,都不愁吸引不到失去了家园的流民。
但是说到底,主要是因为别的地方,远没有在登州府这里运作起来这么方便。
一者,登州府这个地方距离旅顺口很近,不管是隔离检疫也好,中转补给也好,编户分屯也好,各项移民事务可以较好地受到自己的控制。
二者,登州府的知府袁枢与自己相善,而且也十分支持、十分赞成自己移民出去到海外垦荒屯田的战略,这么天时地利人和兼备的地方可不好找。
却说杨振在把汤若望打发去了登州府以后,就将协助登州府防疫的事情暂时抛诸脑后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一门心思地扑在了金海镇各路人马尤其是征东先遣军的征兵扩军上面。
征东先遣军的火枪营,由最早的征东先遣营火枪队扩编而来,由当初的几十人,屡经补充,一步步壮大到了现在的规模。
去掉留在辽西松山城内的两哨之外,跟随杨振渡海移防到金海镇来的,满打满算也就九百来人。
这个九百来人的规模,相对于今后在战场的需要来说,实在是有点小,而相对于金海镇其他各路人马的扩编速度来说,也有点慢了。
之所以规模小,发展慢,不是杨振不想尽快壮大,更不是杨振不想尽快发展。
之前制约杨振麾下火枪手队伍数量的主要因素,是其军中燧发火枪及其配套弹药的数量或者说产量增长较慢。
没有那么多燧发火枪以及与其配套装备的弹药,光是大批量地增加人手也不行。
毕竟征东先遣军火枪营的正兵饷额也是有限的,增加了正兵的人数,就等于增加了粮饷的负担。
所有这一切,别人可以不去考虑,但是杨振这个当家作主的却不能不考虑,不能不有所取舍有所把控。
好在现如今制约火枪营扩编的根本问题,即枪支弹药短缺问题,已经得到了基本的解决。
一方面,崇祯皇帝之前让褚宪章带给杨振的那批鲁密铳以及其他火绳枪的改装工作,已经完成了。
另一方面,旅顺北城内王煅主管的枪炮厂,如今完全采取了各工种分工协作与流水线制造装配的做法,火枪的产能和成品率远胜从前。
自从四月以来,每个月成品出厂的燧发火枪,已经连续三个月稳定在三百支以上了。
至于潘文茂主管的弹药长,早就采取了各工种分工协作的流水线制备工艺,其产能与产量一直不错。
刚开始移防到旅顺口的时候,受到原料、人工和场地的影响,弹药厂有过一段时间的停工停产和产量下降。
但是时至今日,弹药厂在旅顺北城内占了半壁江山,其场地规模和工人数量以及弹药产量,早就今非昔比,远胜从前了。
单从枪支弹药的角度来看,按照枪炮厂和弹药厂现在的产能,只要金海镇的粮饷和兵源一直充足,今后每个月,只要杨振愿意,他麾下的火枪营都可以增加一个火枪哨。
当然了,对杨振来说,永远都是兵贵精而不归多。
莫说现在的金海镇只有数十屯移民百姓而已,就算将来再增加几十上百屯移民,也就是说将来金海镇的兵源真正充足了,他也轻易不会瞎扩军。
有限的财力不应该投在粮饷上,而应该投放在武器装备上。
比如更先进的枪炮弹药,比如更多更强大的战船,这些东西,才是金海镇今后财力物力投入的重要方向。
崇祯十三年七月十七,征东先遣军在旅顺口附近完成了征兵扩军的计划,从总镇府直属的六个屯所以及隶属南路的东海岸四个屯所之中,共征得新兵十哨三千人。
其中有六哨,共一千八百人,被杨振下令编入张臣统领的火枪营之中,然后按照以老带新的原则,将他们与之前的火枪营三哨老兵一起,混编成了征东军火枪营左营、右营和中军营。
至于剩下的四哨一千二百人,则被杨振一分为二,分别归给了李禄的征东军掷弹兵营和杨珅的征东军炮兵营。
如此一来,跟着杨振移防到旅顺口来的老火枪营,也从原来的三哨人马,一变而成了九哨人马,然后又以三哨为一小营,整编为左右中三营。
与此同时,为了将扩编以后的征东军火枪营与其辖下的三个营级编制区别开来,杨振很自然地就继续采用了团营这个编制,将新扩编的征东军火枪营正式命名为了征东先遣军火枪兵第一团营,简称为征东军第一火枪团。
虽然在大明朝的实际军制之中,并没有团的叫法,但是有了先前的团营之设,现在火枪营变成了火枪团,倒也没人觉得奇怪,反而显得一切顺理成章。
张臣、张国淦、李守忠三人的朝廷职务,并没有什么变化,但是他们手下的人马数量,却变成了以前的三倍。
张臣以副将身份统领征东军第一火枪团,同时自领第一火枪团中军营。
原来各领一哨的张国淦与李守忠,如今各领一营为营官,张国淦统带左营三哨,李守忠统带右营三哨。
而他们手下的队官和棚长们也跟着水涨船高,棚长变成了队官,队官变成了哨官,一个个士气高涨,干劲十足地,带着手下新兵们在烈日之下站军姿,练队列,练号令,练排枪,练阵法,练得不亦乐乎。
杨振当初怎么训练他们,他们就怎么训练新兵,直把那些新入伍的预备火枪手们,练得哭爹喊娘痛不欲生。
与此相应的是,得到了补充兵员的征东军掷弹兵营与炮兵营,也跟着升级成为了征东军第一掷弹兵团营和第一炮兵团营,简称为征东军第一掷弹兵团和第一炮兵团。
掷弹兵在原来的征东先遣营时期人数最多,移防之前就有九个哨了。
但是移防之时,安庆后统带三个哨的掷弹兵,奉命留守在辽西松山城一带了。
因此渡海移防金海镇之后,李禄指挥的掷弹兵营下面实际上是六个哨,一千八百余人。
这一次杨振又为他补充了两个哨以后,掷弹兵营升级为掷弹兵团,就变成了八个哨,同样编为了左中右三个营。
李禄仍以副将身份统领第一掷弹兵团,并亲领两个哨为中军,然后由伤愈归队的原掷弹兵营游击潘喜领左营三哨,剩下的掷弹兵团新编右营,则由屡立功劳的张天宝代领。
至于新编征东军第一炮兵团,渡海移防前原有六哨人马,移防的时候邓恩奉命领一哨留驻在了松山城,前不久大战结束,邓恩又率一哨奉命留守复州城,眼下杨珅能够直接指挥的人马只剩四哨。
这么四哨人马,又分作了左右两翼,左翼是岸防炮队哨和冲天炮队哨,右翼则是两个新编的重炮炮队哨。
这一次扩军,杨振为杨珅的炮兵营补充了两个哨以后,归他直接指挥的人马,就有了六个哨。
至此,六个哨一分为二,打散混编为左右两营。
左营四哨,一千二百人,装备一百二十门冲天炮,为冲天炮营。
右营两哨,六百人,配以骡马炮车,装备四十门缴获而来的重型红夷大炮,成为征东先遣军的新编重炮营。
而杨珅也仍以参将身份统领这个新编的第一炮兵团左右两营。
崇祯十三年七月十八日,杨振在完成了征东先遣军三个团营的扩编新编事务之后,将练兵的任务交给了张臣、李禄和杨珅三人,而他自己则从旅顺口启程,一路往北巡视而去。
第七一三章 矿场
杨振的这次北上巡视,走的是陆路,其实就是靠近西海岸的辽东古驿路,而且是一路走一路看。
之前他行经大连湾北上石城岛、东江岛的时候,对东海岸的屯所情况已经有所了解了,也比较放心。
但是对于西海岸即辽东湾沿岸的情况,他却没有亲自看过,终究放不下心。
主要是西海岸这一带屯所众多,除了正常的垦区之外,又有牢城营新辟的矿场、盐田所新辟的盐场以及金州湾内规模快速扩大的船厂。
这些矿场、盐场和船厂,也是杨振放心不下的所在。
当然了,金海镇眼下所谓的矿场,其实主要是一些由几个牢城营负责的采石场、石灰窑和砖瓦厂而已,纯粹是人力密集型的产业,没有多少技术含量可言。
杨振率部移防到金海镇以后,各地城池、堡垒、仓库、营房、码头,一直处在不断的扩建增筑之中。
各路人马对石灰、石料、木料、砖瓦之类东西的需求,就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无底洞一样。
木料之类的东西,各路人马可以自己指挥人马砍伐取得,但是石灰、石料和砖瓦之类的东西,却不是轻轻松松说弄到就能弄到的。
于是北路、中路、东路,包括张得贵自领的南路,都将整饬城池增筑堡垒所需要的物料清单,报给了总镇府协理营务处,请求协理营务处予以调拨。
对杨振来说,北路、中路、东路整饬城防增修堡垒,是自己下达的命令,各路人马出人出力,总镇府既不多给一分钱,也不多给分粮,如果再不给调拨的物料,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所以,面对这样的请求,杨振总是一口答应。
但是同时,杨振自己却又管不了那么具体那么细致,凡是遇上这样的事,都是直接交给张得贵处理,让他领着协理营务处协调解决。
这半年来,张得贵领着协理营务处的帮办们绞尽了脑汁,想尽了办法,才算是勉强平衡了各路人马的需求。
而在这个过程之中,由几个牢城营主管的那些矿场,新辟了一处又一处,采石场、石灰窑、砖瓦窑新建了一座又一座,规模翻了好几番。
当然了,最早编入三个牢城营服苦役的那批满鞑子老弱妇孺们以及投效满鞑年深日久的二鞑子包衣奴才们,可就有罪受了。
短短半年的时间,他们的人数也从最初的五千余人,下降到了如今的三千二百余人。
除了那部分跟着旅顺牢城营副将吴朝佐前往南路海岛办理检疫隔离区的满奴幸运儿之外,其他的人口损失,几乎全都死于矿场和窑厂的繁重苦役。
当然,对于几个牢城营满鞑子老弱妇孺的这种减员,杨振没有一丝一毫的怜悯之心。
早在去冬从复州城、金州城和旅顺城内俘虏他们的时候起,杨振就已经把他们当成死人看了。
倒是一路跟着杨振北上巡视的总镇府协理营务处总管张得贵,听见三涧堡参将金光裕说起牢城营减员严重的时候,皱着眉头直叫可惜。
三涧堡正是金海镇最初安置几个牢城营的地方,也是金海镇辖下的石灰窑、采石场、砖瓦场集中分布的地方。
原本三涧堡这里是旅顺牢城营副将吴朝佐领衔做主,统领三个牢城营,但是吴朝佐被抽调到南路海岛上主持海上检疫隔离区之后,三涧堡这里的牢城营事务就一直是这个金光裕在代理了。
“都督,牢城营现在可是有不小的用处,咱们扩城池,建营房,修堡垒,造码头,用到的石灰、石材、砖瓦,都是他们在供应。
“营里的满鞑老弱妇孺没了就没了,就当少了张吃饭的嘴,可是青壮劳力没了,难免会影响各个矿场窑厂的产量,北路、中路、东路对牢城营物料的需求,可是无底洞啊!”
张得贵好不容易拉着杨振来了一趟三涧堡,当然得把自己总管协理营务处过程中的难处,趁机摆一摆。
与此相应的是,张得贵一说完这些话,主管三涧堡一带牢城营的两个参将金光裕、张彦弘立刻跟着点头不止。
他们也有不小的难处,作为在金州城内跟着沈志祥投诚的降将,他们地位比较尴尬,面对总镇府协理营务处的命令,他们不敢不从,也不敢讨价还价。
但是几个月来,他们从总镇府协理营务处承接的任务越来越重,需要按期交付的物料越来越多,也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
他们当然并不在乎牢城营里那些苦役犯的生死,那些满鞑子老弱妇孺以及投效满鞑子年深日久的二鞑子包衣奴才们,在他们眼里根本不算人。
那些苦役犯累死多少,病死多少,他们根本不在乎。
然而他们虽然不在乎那些苦役犯的生死,但却不能不在乎协理营务处交给他们的任务能否按期保质保量的完成。
也因此,他们心里倒是十分盼望金海镇能在战争中不断得胜,好给他们手下的牢城营送来源源不断的满鞑子和二鞑子俘虏,好叫牢城营的规模不断扩大。
三月里的那场战事,好不容易又俘虏了大批二鞑子青壮,当时他们满心盼望着要瓜分掉那些人呢。
但是,令他们感到有些遗憾的是,那批二鞑子青壮并没有成为他们的新手下,而是单独成了什么第四牢城营。
直到现在,金光裕和张彦弘两个人一想到这个所谓的第四牢城营,心中仍然有点不太得劲。
就在他们两个想到第四牢城营的时候,张得贵也想到了第四牢城营里的那些青壮二鞑子们。
“都督,今日既然来到三涧堡,说起了牢城营的事情,卑职这里有一个提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讲来!”
对牢城营的事务,杨振关心关注的比较少,但是这次北上巡视,他既然专门到了三涧堡,召集了牢城营两个管事的将领见面,他当然也不会白来。
他也有一些新的想法,要跟牢城营的这些将领交代。
但是,在提出自己的那些新想法之前,杨振当然也要听取一下他们的请求,并且帮他们解决一些实际的问题。
因此他见张得贵显然有话要说,立刻请他直言。
“都督,是这样,旅顺新港那边的码头啊仓场啊营房啊,这几个月已经陆续修建完成了,第四牢城营眼下被杨珅那小子借调到西鸡冠山增筑炮台,眼看着也要完成了——”
“哦?第四牢城营?你的意思是?”
“都督,卑职的意思是,修完西鸡冠山炮台,第四牢城营闲着也是闲着,干脆派到三涧堡来,这边的矿场窑厂要继续扩大,人手也得有所增加,第四牢城营里都是青壮,正好派上用场!”
张得贵这么一说,金光裕、张彦弘两个一听,简直是正中下怀,当下他们两人立刻面露喜色,在边上冲着杨振抱拳躬身说道:
“是啊,都督,俺们听说,第四牢城营里多是满鞑子正蓝旗正红旗下面的乌真超哈,那可都是一些恶贯满盈的汉奸二鞑子啊!”
“是啊,都督,唯有让这些王八蛋到俺们三涧堡的矿场上老老实实地服上几年苦役,才能偿还他们过去犯下的罪孽之万一!”
孔有德手下的那些人与沈志祥手下的这些人,当年因为皮岛之战,结下了很深的仇怨。
沈志祥所部人马在崇祯十一年弹尽粮绝走投无路不得已上岸投降之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当年的仇怨只能埋在心里。
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
金光裕、张彦弘这些沈志祥的部将,如今已经成了金海镇的一员,成了杨振这个金海伯的手下。
他们与孔有德及其部下的仇怨,不仅不必藏着掖着了,而且成了他们可以大张旗鼓到处宣扬的东西,好像惟其如此才能显出他们归顺杨振的诚意来。
听了张得贵、金光裕、张彦弘的话,杨振的目光从他们三个人脸上扫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点了点头说道:
“也好,你们说的有道理。那就这样办——等到西鸡冠山炮台扩建竣工之后,第四牢城营即行撤销,营下部众一分为二,一半归你金光裕,一半归你张彦弘。”
“卑职,谢过都督!”
杨振的决定话音刚落,金光裕、张彦弘二人立刻单膝跪地,抱拳对杨振称谢不已。
杨振见状,笑着摇了摇头,先是让两个人起身,然后说道:“至于刘仲锦其人么,我看这个人倒是使红夷大炮的好手。这样吧,老张,到时候以总镇府协理营务处的名义下令,调刘仲锦到征东先遣军第一炮兵团任职,由杨珅安排使用!”
“卑职遵命!”
听见杨振做出了最后的决定,虽然这个决定并非尽如自己的意思,但是大差不差,张得贵还是立刻领了命令。
金海镇的基业,眼瞅着越来越大,这是张得贵当初跟着杨振离开宁远城北上救援松山的时候,从未想到过的一个局面。
这个未曾想到过的局面,令张得贵这个戎马半生的老将倍加珍惜。
他唯恐哪一步行差踏错,阴沟里翻船,葬送了来之不易的大好局面。
有的时候,杨振招降纳叛之余,为了笼络新降之人的人心,故意待人以至诚,新人旧人一视同仁,每每令张得贵这个老将为之担惊受怕,为之心惊胆战。
杨振可以不考虑或者不担心这些人会有反水的可能,但是张得贵这个南路协守总兵兼总镇府协理营务处总管却不能不考虑,不能不担心。
对于刘仲锦其人怎么使用,张得贵并不怎么关心,在他看来,管他刘仲锦是忠是奸,是善是恶,反正就他一个人而已,他还能怎么着呢?
张得贵关心的只是,要尽快将这个全部来自满鞑子八旗汉军的第四牢城营调到旅顺口外面去,总之不能叫他们在南路的腹心之地卧榻之侧驻扎。
张得贵这边刚刚了却了一桩心事,就听见杨振紧接着说道:“好了,你们的问题,本都督暂时给你解决到这里。接下来,本都督对你们牢城营掌管下的矿场窑厂,也提一个新想法。”
第七一四章 新物
杨振的新想法,其实就是水泥。
身为穿越客,杨振当然知道水泥的用处,当然知道水泥在工事构筑方面的巨大优势。
因此早在松山城扩建棱堡的时候,他就想到了能不能提前搞出水泥,能不能搞出水泥混凝土,用来构筑棱堡工事,以及修筑新的城防设施。
但是奈何他前世上大学的时候一个文科生,工作以后业务与工程类事务也基本不沾边。
因此,他虽然对这个年代的历史典故说起来头头是道,可是对后世许多常见工业品的制造,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常常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
比如水泥这种后世常见的东西,他当然知道其用途有多么广泛,搞出来之后意义有多么重大。
然而他却并不清楚这个东西到底应该怎么搞,尤其在之前常常是朝不保夕的情况下,也没有太多的时间让他去琢磨这个事情。
所以当初在松山城的时候,搞出水泥,然后使用水泥混凝土夯筑棱堡的念头,也是一闪即逝。
这一次北上巡视途中,当张得贵建议他途径三涧的时候,到牢城营的石灰窑矿场窑厂看一看的时候,他突然想到,或许是时候提出烧制水泥的想法,让他们这些人试着搞一搞了。
搞不出来的话,自己也就断了这个念想,反正眼下使用的石灰混凝土也能凑合着用。
可如果搞出来了呢?真要搞出来了,那意义可就大了。
虽然不能说从此之后自己在满鞑子面前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了,但至少今后满鞑子再用红夷大炮轰击己方的城墙工事,可就没有那么容易摧毁了。
如果说以前满鞑子的重炮需要十天半月的时间才能摧毁己方的城墙,那么今后,这个时长就要翻倍了。
而且,自己一旦有了水泥混凝土,不光是战争中破损的城墙、毁坏的工事,能够正在更短的时间内得到修补,今后架桥铺路,修筑新的城池堡垒,也能方便快捷许多。
这其中的意义有多么重大,恐怕也只有杨振这个穿越客能够想象得到了。
“你们几个听说过生石膏呢?”
“生石膏?”
自从杨振说,他对牢城营掌管的矿场窑厂有了一些新想法,张得贵、金光裕、张彦弘他们几个人就支起了耳朵,在等待杨振的说法。
但是他们等了一会儿,却只从杨振的嘴里听到了石膏这个东西。
几个人一愣,似乎有点担心自己听错了,因此不约而同地反问了一句。
“没错,就是生石膏,你们几个听说过吗?”
张得贵、金光裕相互看了看,似乎不明所以,所以没有说话。
这时张彦弘却皱着眉头有些迟疑地说道:“这个,石膏,卑职倒是知道,只是——都督所说的生石膏,说的可是一味药材?”
“是啊,都督,若是药方里说的石膏,卑职也听说过,什么白虎汤,就是祛除风寒的白虎汤,不就要用到石膏吗?若是说的这个,那倒也寻常。”
“没错。都督所说的生石膏,若说的是寻常入药的那种石膏,那天下所在多有,辽西,辽东,登莱之地,到处都有。”
生石膏的确是一味药材,中国古代许多药典之中,比如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都记载了它的用法用量。
杨振原本还在担心这些大老粗们没有听说过石膏这种东西,担心自己对牛弹琴你,但是听见他们这么一说,登时就笑了,知道自己多虑了,也太小瞧了古人。
石膏这种东西,在古代不仅早就入了药典药方,而且很早就用来点化豆腐了,现在所谓的南豆腐,就是用石膏而不是卤水点化的。
“欸,也可以这么说,生石膏的确是一味不错的药材。但是本都督今日说起它呢,倒不是因为要拿它治什么病。而是要用它,与石灰、矿渣、黏土混合,一起来烧制一种新的东西。”
当下,见了众人反应,杨振也就不再一个个打听,一个个细问了,干脆直截了当地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他虽然不清楚后世最先进的水泥制作工艺,但是对于当年在自己家乡遍地开花的土法水泥厂采用的矿渣石膏水泥制法,还是有点印象的。
“旅顺北城外面,眼下废弃的矿渣堆积成山,而你们三涧堡这里,又有现成的石灰石矿和石灰窑,至于黏土么,那更是随处可见。
“再加上方才我说的生石膏,叫人分头磨碎了,磨成粉末,按比例混合到一起去,就用你们现在的窑厂,高温焖烧。烧制出来的东西,就是我说的新物。”
说到这个新物,杨振笑着说道:“这个新物么,可以命名为水泥。此物比起过去我们使用的石灰砂浆三合土等物料,其坚硬耐磨之程度,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
“此物用途极其广泛,可以配合砖石使用构筑城墙,也可以混合砂砾夯筑工事,以之夯筑工事,不怕重炮轰击,不怕风雨吹打,更不怕海浪侵蚀。”
杨振说到这里的时候,金光裕、张彦弘两个人已经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振,一脸不可思议,难以置信的样子。
看见他们这个模样,杨振也不以为意,他知道自己这么空口白牙向他们描绘水泥的特点和用途,就是磨破嘴皮子,他们的心里未必能与自己形成共鸣。
“呵呵,金光裕,张彦弘,你们别不信,你们要是搞出了这个水泥,将来不用你们上阵杀鞑子,本都督也会给你们各记大功一件,这个大功,将来可当夺城斩将之功使用!”
“啊?!”
金光裕和张彦弘两个人心气很高,对杨振方才所说的什么水泥烧制之类的事情,的确兴趣不是很大。
本身他们在牢城营里,监管一批苦役犯采矿烧石灰,和泥烧砖瓦,他们就不是太乐意,总觉得自己是大材小用了。
只是因为投效杨振的时间不长,与杨振的接触也不是很多,对杨振的安排,轻易不敢提出什么不同的意见罢了。
但是此时,杨振将烧制水泥这样的事情,与夺城斩将这样的赫赫战功相提并论,一下子激起了他们的兴趣。
“这,按都督所说之法,烧出这个什么水泥,就能以斩将夺城论功?!”
“没错。你们两个可以齐心协力,将来平分此功,也可以各建窑场,各显神通,将来谁拔得头筹,即以斩将夺城论功行赏!”
杨振这么一说,金光裕扭头看了张彦弘一眼,脸上已经有了争锋角力的意味。
三涧堡这里的几个牢城营,吴朝佐离开以后,一直是由金光裕代理主持,但是金光裕的实际名头是金州牢城营参将,与张彦弘这个复州牢城营参将平级。
因此他的心里当然渴望,借助眼下杨振明言许诺的这个机会更上一层楼了。
“都督放心,卑职定当全力以赴!”
“敢问都督,石灰、矿渣、黏土与石膏等成分混合的多寡,可有一个大概的配方或者比例?”
与金光裕情况不明决心大不同的是,张彦弘办事显然谨慎细致了许多,在金光裕立刻领命的同时,他却问起了各种成分的基本配比。
然而,让他失望的是,杨振摇了摇头,对他说道:“没有,并没有什么现成的方子,一切要靠你们自己去摸索,去尝试,最后自己找到最好的配比!”
“这个,卑职遵命!”
张彦弘听见杨振这么说,虽然躬身垂首领了命令,但是他的脸上却是掩饰不住的迷惑与茫然。
杨振见状,遂又笑着解释了一句:“水泥此物,也是我去年到京师面圣时,才在光禄寺听人闲谈说起,说是京郊西山有一道人于山中炼丹制药之时,偶然炼出此物。只有大致的配料,却没有这些配料详细的比例。”
“卑职明白了!”
这下,张彦弘等人也都恍然大悟了,如果有现成的方子,眼前的这个杨都督哪会将烧制这个水泥的功劳,与斩将夺城之功相提并论呢!
当下他们也便不再细问。
却说杨振在三涧堡一带停留了半日之后,匆匆巡视了一遍,并将拆分第四牢城营之事与烧制水泥之事敲定下来,然后就带着随行之人一路往北,前往新辟的黄龙尾盐场去了。
黄龙尾盐场位于营城子湾以北,牧城湾以南的一个突入渤海之中的小型半岛之上,半岛西、北、南三面环海,东面紧邻辽东驿路。
对于运送海盐这种大宗物品来说,不管走海上,还是走陆路,都很方便。
而这个半岛,俗称黄龙尾半岛,所以沿着半岛海岸开辟的所有盐田,就统一命名为黄龙尾盐场了。
黄龙尾半岛上有个山,叫做四平山,夏舒的盐田所官署,就设在四平山东麓的一处老院子里。
这个半岛三面环海,沿岸地势平坦多滩涂,几十年前就是金州卫的盐场所在。
眼下虽然荒废了许多年,但是遗迹尚存,只要有了足够的人手,有了足够的人气,恢复起来也快。
夏舒才来这里半个多月,一切就已经初具规模了。
第七一五章 迹象
有了统计公所的各种登统计,金海镇协理营务处对各路人马的管理调度,已经基本上可以做到基本精准了。
杨振说了从南路所辖屯所当中选调三百盐工,那最后按图索骥选调出来的青壮劳力,就一定是经验丰富的盐工出身。
对这些被征调的青壮来说,他们要么按照征兵令入伍从军,要么服从调令,到黄龙尾盐场充任盐丁,根本没有第三条道路可走。
所以,协理营务处盐田所的征调令一下,没有一个敢拒绝或者敢逃走的。
来了金海镇,这里三面环海,北面又是满鞑子,根本逃无可逃。
再说了,金海镇给他们分了田,安了家,只是叫他们每户出个青壮丁口到盐场做工,他们又有什么可逃的呢?
毕竟到盐场做工,对于出身盐户的移民来说,苦虽然苦了点,可是总比征调入伍,去跟满鞑子作战要好一些吧。
就这样,盐田所设立之后,三百名盐工很快征调到位了,然后就是利用滨海滩涂,筑坝开盐池,通过纳潮扬水,吸引海水灌池,然后日照蒸发制卤,最后引入盐田晾晒,直到结晶成盐。
这就是最简单的日晒法,也叫滩晒法,并没有什么高深的技术含量。
唯一的问题就是出盐比较慢,周期比较长。
但是它的优点同样非常明显,那就是它比煮盐法成本低,人力成本低,各种物料成本也低,最适合金海镇目前的情况。
崇祯十三年七月十八日傍晚,杨振来到黄龙尾盐场的一处新辟的盐田,听了夏舒从盐工那里总结来的制盐方法之后,毫不犹豫地就拍板决定,采取纳潮、制卤,然后引入盐田晒盐的制盐之法。
晒盐的方法,早已有之,可为什么一直到明朝仍有大量的盐户采用海水制卤煮盐的方法呢?
除了煮盐比晒盐快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晒盐极易受到气候条件的影响,晒盐场一旦遇上阴雨连绵的天气,那就完蛋了。
一方面,一年四季当中,真正适合晒盐场运作的时间并不多。
另一方面,从南往北,华夏版图上的海岸线虽然很长,但真正适合使用晒盐法制盐的地方,也不是随处可见。
然而对杨振来说,他如今的金海镇治下恰恰是适合建立晒盐场,通过晒盐法制取海盐的上佳之地。
首先海水澄澈,泥沙少,且本身含盐度就高。
其次三面环海,大风天多,云层薄,日照强烈,蒸发量大。
再者辽东半岛靠北,雨季非常短,一年当中从三月开始到十一月,多数天气适合晒盐。
所有这些条件,都让辽东半岛南段成为了海水制卤晒盐的好地方,即使数百年后的二十一世纪仍然如此。
与此截然相反的是,煮盐法的那点小小优势,在金海镇却是一个巨大的劣势。
辽东半岛南段原本就土地狭小,如今吸纳安置了大量移民之后,有限的土地都开辟成了农田,且不说大量的青壮要征召入伍,大量的人口要从事农耕,根本没有足够的人力去制盐。
就算有了足够的人力投入到盐场去,可是哪里有那么多的森林可供他们砍伐,可供他们制成柴薪去盐场煮盐呢?
敲定了盐场制盐的大方向之后,杨振次日启程,分别途径南关岭、金州城,然后于崇祯十三年七月二十一日抵达金州湾船厂。
杨振在这里,召集了金海中路协守总兵许天宠以及主持龙王庙船厂事务的襄平伯沈志祥等人,当面向他们传达了崇祯皇帝的最新旨意,并向二人通报了之前自己前往江华岛期间与李朝君臣达成的密约。
沈志祥、许天宠这些人,当年都是与李朝君臣打过交道的,知道那些人什么德行,得知杨振与李朝君臣的密约内容,一边感到高兴的同时,一边也不住提醒杨振,小心提防李朝君臣反复无常出尔反尔。
沈志祥等人的提醒,也让杨振迅速下定了决心,很快就敲定了金州船厂新下水战船的归属。
这一次金州船厂新下水的二百料大船十艘,一百料船只二十艘,杨振一口气全部调拨给了南路水师营。
同时也派了人回去旅顺口传令,叫仇震海推荐人选北上接收新的船只,并尽快组建新的船队,做好前往瀛洲岛去的准备。
虽然杨振的手里,拥有光海君李珲和洪瑞凤的嫡子洪命一这样的奇货——眼下,这两个人,就关押在旅顺南城之中,但是听了沈志祥等人的劝说之后,杨振的确有些担心李朝君臣的善变。
而且汤若望已经去了登州府半个多月,那边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传来,本身就是一个极好的消息。
这说明登州府的疫情或许并没有自己担心的那样糟糕,甚至有可能已经有所缓解或者已经得到控制。
毕竟当初自己在中断了移民过海的事务之时,已经将几百年后证明有效的隔离防控方法,告知袁枢与越其杰他们了。
现如今,再加上自己给他们派去了知晓疙瘩瘟疫情防控真谛的汤若望这个西洋传教士,无论如何也该当控制住了。
这么算来的话,等仇震海派来的人接收了新的船只,配足了船员水手,装备了火炮器械,从登州移民出海的行动,也该重新启动了。
而今后一段时间的移民行动,首要的目的地,就是瀛洲岛了。
杨振在金州湾一带停留了三天,然后告别了沈志祥、许天宠等人,继续一路北上,去了复州城。
崇祯十三年七月二十四日午后,杨振一行抵达复州城郊外,再一次入驻到了曾经下榻过的永丰寺内。
时隔数月再来复州城,杨振及其随行人员的心情明显不同了。
上次杨振率队前来的时候是沉重,是提心吊胆,担心复州城随时会被满鞑子攻破,而这次来,已经再也没有这样的担忧了。
短短几个月的光景,复州城已经变了个样子,不仅原有的三座城门外各增筑了一座庞大的棱堡,而且就连原本没有城门的西墙外正中位置,也增筑了一座同样规格的棱堡。
曾经干涸淤塞的护城河,也被重新深挖疏浚过了,里面不仅引来了附近珍珠河的河水,而且疏浚出来的泥土,也就地贴着城墙堆砌了起来,几乎与原来的复州城墙平齐了。
这就相当于是给复州城的城墙增加了一层厚厚的泥土防护层,就算将来满鞑子大军再次南下到复州城外,再用重炮轰击复州城的城墙,首当其冲的也将是城墙外的厚厚土坯层,而不是直接打在墙砖上。
这样以来,满鞑子重炮的轰击威力将锐减,对城墙的破坏力也将大幅度降低。
杨振一行抵达复州城外的当天下午,就在闻讯赶来迎候的吕品奇、徐昌永、胡长海、高成友等人的陪同之下,参观了复州城新建的城防设施,然后在北门瓮城之外,策马检阅了驻扎在复州城内外的复州团营将士。
到了当天晚上,杨振在自己下榻的永丰寺内召集了金海北路诸将议事。
此时,远在熊岳外海兔儿岛一带充任金海镇北路前哨的胡大宝,也赶了回来。
“来吧,说说吧,最近这段时间,浮渡河对面的满鞑子两白旗人马是个什么情况?满鞑子重修熊岳城,修得怎么样了?连云岛方向还有没有重建船厂的迹象?”
自从观马山一战结束之后,观马山以北、许官堡以南的那条浮渡河,就成了金海镇与当面满鞑子实际上的分界线。
满鞑子驻扎在盖州城至熊岳城沿线的人马,偶尔会有哨队越过浮渡河南下哨探,但是每一次都会在傍晚来临之前撤回浮渡河北岸,并不会留在浮渡河以南驻扎。
而金海北路徐昌永麾下的哨探马队,则几乎是止步于浮渡河的南岸,很少往北越界刺探。
这倒不是金海北路的人马胆子小,而是金海北路在海上几乎有用绝对的优势,完全可以走海路直抵盖州沿海的连云岛探察情况。
既然在海路方面占有这样的优势,金海北路的骑兵队伍,也就乐得与满鞑子的哨骑保持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了。
“都督,这段时间以来,满鞑子睿亲王多尔衮,哦不,睿郡王多尔衮,在原熊岳城旧址废墟之上,集结了大批人马,督押着大批匠人民夫开山凿石,立窑烧砖,日夜不停重修熊岳城,眼下满鞑重建熊岳城即将竣工。”
面对杨振的询问,吕品奇这个北路协守总兵自然是当仁不让,立刻出面向杨振报告了满鞑子重建熊岳城的进展。
“要说这个满鞑子睿郡王多尔衮,也的确是个人物,——都督莫怪卑职夸奖这个多尔衮,他们重建的熊岳城,愣是学着咱们的造法,也他娘的修了棱堡!”
“什么?满鞑子也开始修棱堡了?你们确定没有搞错?!”
杨振听见吕品奇说到满鞑子重建熊岳城的工程即将完工,他一点也不惊讶,因为这个情况原本就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是当他听到重建的熊岳城,也修筑了棱堡的时候,一时有点愣住了。
这些满鞑子的学习能力未免有点太逆天了吧。
棱堡这个东西,自己才引进到辽西战场上多长时间啊,他们就已经认识到其中的诀窍了?就已经开始模仿,开始应用到他们自己城池工事的修筑上了吗?
“都督,这一点确定无疑。而且光是重建的熊岳城南北门东西墙外增筑了跟我们相似的棱堡,而且盖州城的四门外也在兴师动众地增筑棱堡!”
杨振向吕品奇提出的问题,没有等到吕品奇回答自己,就已经听到了胡大宝更加惊人的答案。
“啊?盖州城也开始增筑棱堡了?”
“没错,都督,咱们的棱堡之法,已让满鞑子学了去了。不过以卑职之见,这也不全是坏事,至少说明满鞑子这个睿郡王多尔衮,现在怕了都督,怕了咱们金海镇!”
第七一六章 通途
数月未见,胡大宝比先前强壮了不少,不再如同过去那么干瘦了,说起话来也是中气十足。
但是他的独眼龙装束,依然未变,尽管穿着大明朝官军的衣甲,却怎么看都更像海盗多一点。
杨振看着他,想着他说出来的话,最后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了他的观点。
满鞑子在重修熊岳城的时候出乎意料地增筑起棱堡来,甚至在他们的后方盖州城都增筑了棱堡,一方面固然说明,这个多尔衮确实有其高明之处,另一方面却也说明多尔衮的心态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他这么做,是要转攻为守了吗?
要知道过去的满鞑子可是一直维持攻势,基本上是追着各路明军打,很少考虑整修城池营垒,摆出一副固守的态势。
那么他们现在开始学自己增筑棱堡,是不是意味着他们要转攻为守了呢?
虽然满鞑子驻守的城池增筑起棱堡,表面看来好像对杨振接下来的作战不利,但是这个迹象所透露出的大战略大形势,却令杨振心中有些欣喜。
这说明满鞑子自奴儿哈赤以来形成的快速崛起之势,已经显现出了疲态,虽然不能说是强弩之末,但至少受到了一定的遏制。
杨振想起自己在去年的时候,曾经打掉了宣府那边的沿边奸商团伙,打断了满鞑子一个极其重要的粮食、铁器、硝石、硫磺等物资的来源渠道,时至今日,其后果也应该有所体现了吧。
再想起满鞑子前不久派了使团前往汉阳城要求李朝借兵借粮借船助其作战的事情,杨振的心里,就越发明朗起来了。
“呵呵,这个睿郡王多尔衮倒是鬼精鬼精的,不过这个背后的道理嘛,想一想,也颇能说得通。他们在观马山一战,被我们缴获了那么多重炮,但凡有点见识,也的确应该担心我们用重炮去攻他们的城!”
杨振并没有直言说出自己内心深处的判断,但却给出来了一个所有人都能理解的解释,当下众人听了点头不已。
在杨振看来,征东平虏将是一个总体战,谋求战场上的胜利只是一个方面,而且是比较困难的一各方面,除此之外还有其他方面也要多管齐下。
比如经济战,尽可能地打掉满鞑子的外部物资来源,切断他们与盘踞在宣府各边口的奸商们的贸易渠道。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好像满鞑子打仗主要靠的是弓马骑射取胜,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满鞑子在黄台吉时期早已经不是纯粹的冷兵器队伍队伍了,他们的火器装备程度甚至高于明军,装备的火器精良程度也远高于明军。
正是这些火器装备,配上了他们原本就擅长的弓马骑射,才使得他们战斗力爆棚,看起来纵横天下无人能敌。
但是,所有火器化程度比较高的队伍,与使用冷兵器的队伍相比,都会有一个共同的弱点,那就是严重依赖后方的物资补给,尤其是火药弹丸这些特定的物资补给。
大明朝人口众多,到了明末虽然国力疲敝,但仍然远胜于东虏后金那个弹丸之地,可为什么屡战屡败,就是搞不定这个小小东虏后金国呢?
其中的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是有一个因素却绝对不能忽略,那就是建州女真崛起之后历次出关征讨东虏后金国的明军,都过于依赖来自大后方的后勤供应了。
仿佛没有了坚固的城池屯粮藏身落脚,没有了充足的铳炮弹药压制敌人的攻势,他们已经不知道该怎么打仗了。
到了最后,征东平虏对他们来说,就只剩下不断地修城池,不断地要粮饷,不断地要援军,不断地屯弹药,除此再也没有其他法子可想。
这是万历末年以后直到大明朝被沉重的财政负担压垮最后分崩离析的真实写照。
但是这个最后令大明朝亡国亡天下的绝症,如今却在满鞑子的所谓大清国身上提前出现了一些征兆和苗头。
对杨振来说,满鞑子要筑城要修棱堡,很好,那就修去吧,最好从熊岳城开始,一路往北,一直修到辽阳城,修到盛京城,修到抚顺城,修到他们的老巢赫图阿拉城。
在杨振看来,以眼下满鞑子大清国的国力,如果他们要是这么办,那么他们也就不用干别的了,也干不了别的了,早晚国力耗竭,不战而亡。
当然了,这其中的复杂关系,杨振一时也说不清楚,面对北路诸将,他也没有必要将这些和盘托出。
“这,都督当初在松山城的时候首创棱堡之法,其守御之效早已验证,如果将来都督有北上之心,对多尔衮增筑棱堡的事情,可不能掉以轻心啊!”
北路协守总兵吕品奇见杨振从最初的惊讶之中镇定下来之后,似乎对多尔衮增筑棱堡的事情并不怎么当回事儿,立刻这么提醒杨振。
“而且,最近熊岳城那边的满鞑子似乎有了南下石棚山甚至许官堡修筑堡城的迹象,要是多尔衮叫人在许官堡、石棚山一带也修筑了棱堡,不消多,只需要几门炮,咱们从复州城北上的道路,可就要被拦腰截断了!”
“哦?有这个可能吗?”
听了吕品奇所说的话,杨振抬头又去看胡大宝,就见胡大宝点头说道:“据卑职亲自打探,满鞑子怕是已经选好了地址,随时可能动工开建了。熊岳城那边即将竣工,可石棚山一带的采石场仍旧日夜不停,条石堆积如山,这就明证。”
“是啊,都督,如果都督有北上之意,咱们就得尽快北上,要是等他们在许官堡修好了城堡炮台,驻扎了兵马牛录,咱们今后想过浮渡河可就难上加难了!”
吕品奇、胡大宝两个人对杨振报告了情况之后,坐在一边上的徐昌永,也急不可耐地张口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都督,暂时没有北上的意思,那不如叫咱老徐多派轻骑北上,去打一打在许官堡旧址上筑城的满鞑子匠人民夫,也好干扰拖延他们筑城的进度,总之,不能让他们顺顺利利地把死咱们金海镇的北上之路!”
“把死咱们金海镇的北上之路?哈哈哈哈,徐老兄,你太高看他多尔衮了,而且你的眼界,也仍然局限在了金海北路当面的陆地之上!”
听完了徐昌永所说的话,杨振先是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随后就指出了他的眼界狭窄之处。
“你可以时不时地派出一些小股人马,北上观马山浮渡河一带监视,或者袭扰一下多尔衮派到那里筑城的人马。但是,也不必太过于认真在意了。”
杨振对于多尔衮征集人力大修城堡的做法,不仅完全不在意,而且显然还有点乐见其成的样子。
因此他的话一说出来,不仅徐昌永瞪大了眼睛挠着头不解其意,而且吕品奇、张得贵等人也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杨振的葫芦里买的是什么药了。
“呵呵,多尔衮愿意筑城,那就叫他使劲筑城好了。反正将来他修筑的这些城池堡垒,早晚也是我们的。他现在修的越好,我们将来就越是省事!”
“都督的意思是,将来我们征东平虏,大军北上,不走熊岳、盖州,不走陆路?”
吕品奇听到杨振说的话,眼见着胡长河、高成友他们水师营的将领若有所思,面露喜色,他的心里顿时反应了过来,有些领悟杨振的意图了。
“谁说征东平虏就一定要走陆路了吗?我们金海镇既然带了一个海字,那就要吃海上饭,陆路走不通,大可以走海路吗?”
杨振的想法,当然是走海路了。
他见吕品奇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当下笑着对众人说道:“虽然我们打了几次胜仗,但是眼下陆地之上,仍然是敌强我弱的局面。既然陆地之上敌强我弱,那么我们当然要扬长避短,当然要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杨振说到这里,众人已经恍然大悟了过来,包括徐昌永也一拍脑门,连声慨叹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海路,引得众人哄笑。
“呵呵,老徐你们出身骑兵,打惯了陆地上的战事,总用陆战攻防的眼光看问题想问题,这个短处今后可要改一改,遇上可以多问问水师营的意见,多问问胡长海他们的想法。
“要知道我们周围的海面绝对不只是隔绝敌我的天堑,用好了,必将成为我们金海镇今后征东平虏建功立业的通途,四通八达的通途!”
“只是——”
“只是什么?”
杨振见众人一时皆无话而唯独复州城守营的炮兵指挥——自己的老部下马壮似乎有话要说,是以立刻出声问他。
而马壮见自己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的表现引起了杨振的注意,当下也不再慎着了,往前一步,从诸将身后站了出来,躬身抱拳对杨振说道:
“都督,卑职是在担心,满鞑子要是像这样一步步筑城南下,恐怕许官堡重建完成之日,就是满鞑子再次大举渡河大军南下之时啊!”
第七一七章 放手
马壮的看法,与胡大宝的看法刚好相反。
胡大宝从多尔衮下令满鞑子征调民夫修筑坚城增筑棱堡的行动之中,看出了满鞑子军队由攻转守的征兆。
而马壮却从这个情况当中,看出了满鞑子军队意图通过堡垒攻势,步步为营,筑城南下的可能。
马壮这个话一说出来,杨振在永丰寺的议事之所当中,顿时一片沉寂。
众人看着杨振不说话,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担忧之色。
显然,这个马壮把金海北路尤其是复州城一带陆路守将的担忧,一下子挑明了。
“呵呵,你们的担心,不能说是多余的,但却大可不必为此忧心忡忡。你们想一想,满鞑子有多少青壮人口?他们又有多大的财力?他们的青壮人口和财力又能支撑他们修筑起来几座城池?”
面对众人的担忧,杨振只是轻轻一笑,然后说出了一番众人未曾想过的问题,人口,财力,尤其是粮饷。
大明朝这边固然年年灾荒,朝廷缺银子缺粮食,可是满鞑子那边就没有灾情,就不缺银子不缺粮食吗?
当然不可能。
崇祯十三年开春以来,除了清明前后下过几场小雨之外,辽东大地上几乎滴雨未下。
辽东半岛南段地区,受到地形地势的影响,早晚总有雾气缭绕,气候还算湿润。
可是辽东腹地那边却不一样,受到辽东山地阻隔,来自海上的微弱湿气,无法翻山越岭形成有效的降雨。
因此满鞑子盘踞的辽沈腹地,秋冬之际的气候只会更加干冷,到了春夏不下雨一样旱情严重,一样面临粮食短缺的问题。
在过去,每每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可以通过抢西边或者贸易的方式,解决自身粮食物资短缺的问题。
但是从去年秋天以来,满鞑子的辽西作战失败,迄今未再发起抢西边甚至入关抢掠的行动,粮食物资没有了这个补充的途径。
而去年岁末,杨振的宣府镇之行和张家口之行,又基本斩断了满鞑子从关内输入粮食物资的一个渠道。
眼下满鞑子国内的粮食物资并没有太多补充的方法,除了叫他们的包衣奴才们垦田自产之外,也就只能从李朝那边获取了。
然而杨振的江华岛之行,以及杨振与李朝达成的江华岛密约条款,很快就会让满鞑子的这个粮食来源之地充满了变数。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多尔衮越是在辽东半岛这个方向调集更多的人马,前来修筑更多的城池,那么他们的粮食物资,也就消耗得越快,也就消耗得越多。
“多尔衮前番弄丢了那么多红夷大炮,他们原本也该担心我们会北上强攻。现在他们要修城池,那就叫他们大修特修好了。以满鞑子的人口粮饷,就算他们耗尽人力物力,他们又能修到哪里去?
“重修了许官堡以后,难道他们会继续筑城观马山吗?就算他们继续筑城观马山,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呢?叫他们一直修到五十寨,一直修到永宁监好了!”
“这——”
杨振对满鞑子增筑城堡浑不在意的态度,令在场众人一时有点瞠目结舌。
但是杨振的说辞,却又让他们重新思考起了辽东的形势,也让他们许多人认识到了过去未曾考虑过的问题。
那就是,自己这边粮饷艰难,可满鞑子那边也同样艰难,现在就看谁坚持的更久,或者就看谁先扛不住了。
“那么,都督的意思是,咱们的底线是永宁监?只要满鞑子不来重修永宁监城,咱们就当看不见,任他大修特修?”
吕品奇毕竟是金海北路协守总兵,复州城以北的防御问题,他总要关心关心,所以听了杨振浑不在意的说辞,他还是忍不住要问一问杨振在金海镇北路防守问题上的底线。
永宁监城旧址,距离复州城只有六十里,算得上是金海北路的陆路防御前哨了。
满鞑子若是重修永宁监城,在此驻兵屯粮,那么复州城恐怕就将永无宁日了。
所以,在吕品奇的心里,这个永宁监城旧址就是金海北路在复州城以北的防御底线,决不能放任满鞑子一路南下重修永宁监城。
“底线?呵呵,没有底线,除非满鞑子把城池修到你们的眼皮子底下,修到复州城边!”
“啊?!”
“这个——”
听见了杨振的回答,吕品奇等复州城守诸将再一次忍不住叫了起来。
虽然杨振之前已经说了很多,话里话外都是对满鞑子筑城一事的浑不在意,但是他们仍然没有想到,杨振的态度居然是这样的。
“不必大惊小怪。我们消耗敌人的战略既然定了,那就要贯彻到底。他们要修城,就让他们修去。你们只要记住,他们修城可以,但是决不能让他们在城外垦荒屯田!”
原本历史上,就是今年春,为了筹集用于战争的粮草,满鞑子在辽西以重修义州城为核心,开启了大规模的垦荒屯田行动。
而且执行这个筑城屯田战略的人选,正是满鞑子现在的这个睿郡王多尔衮。
这一世,有了杨振以及金海镇的存在,辽东的形势变了,多尔衮没到辽西北的义州筑城屯田,但是他却与历史上所做的如出一辙,竟然开始在辽东半岛南段玩起筑城驻兵这招了。
那么接下来,他会不会在重修的城池以及增筑的城堡外面大搞屯田自给呢?
这一点,自己必须提防着。
多尔衮愿意筑城,杨振当然不会去干扰,甚至可以说有些乐见其成的意思,但是如果他筑了城以后还要大搞屯垦,那就绝对不能坐视,绝对不能放任了。
杨振的这个意思一说出来,在场的众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纷纷点头称是了起来。
“就是。我说嘛,都督怎么可能会真正放任多尔衮满鞑子他们在北边乱搞一气呢?他们筑城屯兵可以,反正是消耗他们的人力物力,但若是垦荒屯田,那绝对不行。”
金海北路副将徐昌永,至此终于听明白了杨振的战略谋划,也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巡防营骑兵在杨振这个谋划当中的用武之地。
“若叫他们满鞑子也学咱们垦荒屯田,那可就麻烦了,用都督的话说,那可就弄巧成拙了!不过嘛,请都督你放心!
“咱老徐这个北路巡防营,早就浑身是劲没处使了,就算攻不下满鞑子新修的坚城,难道还打不跑他们派来垦荒的奴才么?”
“哈哈哈哈——”
徐昌永半是认真半是打趣的话,立刻让在场诸将哈哈大笑起来。
经过一年多来的连番作战,杨振麾下各部人马对满鞑子军队的恐惧之心早就烟消云散了。
眼下叫他们在野外遇上满鞑子的八旗披甲,他们或许没什么一定战胜的把握。
但是,如果叫他们遇上的敌人是为满鞑子八旗旗丁或者披甲人耕种的包衣阿哈们,那么他们是丝毫不怵的了,甚至盼望着能够借此机会立功受赏呢。
“没错。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满鞑子筑城可以,尽管叫他们筑去。但是垦荒屯田,绝对不行,绝不能叫他们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搞什么自给自足。”
杨振见众人领会了自己的意图,当即对众人发布了命令。
“一旦发现满鞑子有屯田自给的迹象,金海北路各营人马都要立刻出兵往北开展游击作战!总之,从复州到盖州,不能叫满鞑子垦种一块土地!
“到时候胡长海、高成友你们水师营走海路,老徐你们驼山巡防营骑兵走陆路,以本都督先前教给你们的游击战法,可以自主袭击满鞑子的一切屯所。
“包括盖州城以北,凡是距离海岸不甚远的满鞑屯所,你们金海北路人马,皆可乘船组队前往烧杀抢掠。只要发现战机,即可当机立断,可以先斩后奏,不必事事南下请示于我。
“而且,金海北路今后出击敌后之作战,各部人马但有所获,不拘人口钱粮,皆归你们各部人马自行处置!你们尽管放手去干!”
面对杨振突然发布的这些命令,云集在永丰寺议事的金海北路诸将呼呼啦啦全都站了起来,躬身对着杨振抱拳说道:
“得令!”
“明白!”
“卑职遵命!”
有了杨振的这些命令,一直对满鞑子筑城南下有所担心但却不知道应当如何应对的吕品奇及北路水陆诸将,一下子茅塞顿开,视野顿时开阔起来了。
而之前马壮提出来的问题,随之也就迎刃而解,不再是问题了。
面对满鞑子军队步步为营,筑城南下的态势,杨振的应对方略很简单,那就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既然金海北路有水师营之设,有大量战船可用,何必非得跟当面之敌死磕呢。
满鞑子越是调集人马筑城南下,那么他们的后方就越是兵力空虚。
既然如此,北路各部人马何不继续走海路,沿着海岸绕到敌后去,去跟敌人身后没有坚城保护的那些屯所包衣们开战呢?
就像徐昌永说的那样,北路各部人马打不过满鞑子八旗披甲重骑兵,难道还打不过给这些满鞑披甲重骑兵种地的包衣阿哈吗?
难道自己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等着满鞑子来打金海北路,而金海北路各部人马就不能主动出击前去袭击满鞑子的后方地区?
吕品奇只是老成持重惯了,同时也不远承担什么太大的风险,如今有了杨振的命令,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当即乐呵呵地领了命令。
而且当天夜里,吕品奇一离开杨振下榻的永丰寺,就以金海北路协守总兵官的名义,召集了麾下各路将领,商议出海北上袭击满鞑后方的路线去了。
第七一八章 外线
在崇祯十三年七月剩下的几天时间里,杨振在复州城外的永丰寺休整了两日,然后又马不停蹄地往北,去了浮渡河观马山一带查看敌情。
正如徐昌永、胡大宝等人所说的那样,位于浮渡河北岸的许官堡旧地,已经成了一个繁忙的工地。
远远望去,正有大批策马巡逻的两白旗巴牙喇骑士,看押着鞭策着大量青壮包衣们在那里挥汗如雨地劳作。
当年被炸塌了夯土的堡墙,最后还被烧成了一片白地的许官堡,如今正在被快速地恢复起来。
许官堡如此,那熊岳城自然就不必说了,想来必然是已经竣工了。
杨振亲临观马山实地探看了浮渡河对面的敌情之后,便把自己对接下来辽东战事走向的大体判断,说给了一路随行的吕品奇、徐昌永等人。
杨振告诉他们,迟则十月,早则九月,满鞑子的大军必然会再次南下。
但是满鞑子军队的这次南下,会与上次有所不同,上次是多尔衮等几路大军合兵于一处南下,而这一次很有可能会是兵分两路乃至三路,然后声东击西,以计取胜。
多尔衮两兄弟只是其中一路,而济尔哈朗与被征调出兵助战的朝人将是另一路。
至于黑水洋方向的海上会不会有第三路敌人,杨振没有说出自己的全部判断。
杨振只告诉吕品奇他们,这一次金海东路方向将会成为重要的战场,而金海北路方向会成为满鞑子诱导自己集中兵力的地方。
杨振告诉他们,一旦自己以及金海镇的其他将领们,被满鞑子军队在熊岳城、石棚山以及许官堡等地筑城屯兵的动作所吸引所震慑,然后像上次一样,将金海镇的主要兵力投放到北路方向,那么东路,包括南路大后方,就极有可能受到第二路敌人乃至第三路敌人的突然袭击。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吕品奇、徐昌永等北路将领才真正认识到杨振之前在永丰寺对他们所说的那些方略的深意所在。
黄台吉、多尔衮以及济尔哈朗他们这些人的确在下一盘大棋,他们想以阿济格多尔衮两白旗人马的步步为营、筑城南下来对金海镇的北方防线是施加前所未有的压力,以便引蛇出洞,达成调动金海镇水陆兵力一起云集北线的目的。
一旦这个目的达成,而满鞑子又有济尔哈朗的兵力以及朝人的水师战船,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就显而易见了。
吕品奇与徐昌永两个人都是打了多年仗的老将,以往虽然胜少败多,可是战场经验,战场嗅觉还是很敏锐的。
以前是因为打惯了陆战,很少从海战的角度,从水师运用的角度看问题,但是经过了杨振的多次点拨与敲打之后,他们也渐渐认清了金海镇的特殊地形态势。
一想到满鞑子有可能从李朝那边征调到大批的粮草、大批的船只以及大批的李朝弓手和鸟枪兵从东面的海上对金海镇的大后方发起进攻,他们两个人就不由得脊背发凉。
而与此相应的是,想到了这些很有可能出现的不利局势之后,他们对杨振的应对之法也就领会得更加深入了。
面对满鞑子征调朝人水师参战这样的不利局势,也唯有跳出这个战局,把战争打到外线去,打到满鞑子的后方去,他们北路各部人马才能够真正发挥作用。
当年杨振非要出击敌后,就是为了跳出已经成了死局的辽西,而最后率领松山主力移防金海镇,同样是为了彻底跳出辽西,为了打开新的局面。
他们把追随杨振前前后后的这些不按套路出牌的事情串联在一起,这么一想,很快就恍然大悟了。
却说杨振在北上观马山实地查看了满鞑子军队筑城南下的进展之后,便转头南下,又到西屏山大营和骆驼山沿海新建的驼山码头走了一圈,召集接见了驻兵在这两地的老部下。
先是简要地转达了朝廷最新的旨意,然后将前番作战有功的人员现场进行了升赏委任。
其中就包括了赵长寿和孙二虎这两个当时投诚过来效力自己的前二鞑子。
他们两个虽然现在已经做着驼山巡防营下面的哨官和队官,但是却一直没有得到杨振签发的正牌子官凭告身。
没有杨振亲笔签发的这么一纸文书,他们的处境就比较尴尬,加上他们曾经做过二鞑子的出身,他们在驼山巡防营里的地位就有些不稳。
同样是哨官、队官,别人有千总、把总的官衔,地位就比他们高出一头。
尤其是由杨振这个金海伯左都督亲自签发委任的千总、把总,以及守备以上职级官衔的官告,眼下含金量自然最高,比其他各部人马原有的千把总都更有地位。
这是杨振之前没有想到的。
但是仔细想想,杨振却也能够理解这其中的变化。
正所谓县官不如现管,在金海镇这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兵部也好,吏部也罢,都说不上话,一切都由杨振说了算。
就算兵部吏部派来了将领,或者给谁发了什么委任状,如果杨振这边不认可,那也跟废纸一样,不过一纸空文而已。
在这样的形势面前,杨振签发的官凭告身委任状,自然水涨船高了。
崇祯十三年八月初一日上午,杨振在西屏山大营大发了一批千把总等低阶武职的委任状之后,告别了北路诸将,领着随行人马去了驼山码头,并从这处新建的码头登上了奉命前来接应他们的仇震海船队,一路南下,返回旅顺口去了。
仇震海原本正在旅顺口经办南路水师营征兵扩军的事务,一听闻杨振命他尽快推荐人选北上金州船上接收新船,当时就将征兵扩军编哨整训的事情交给了手下人,然后亲自带着定下来的人选北上了。
仇震海推荐出来的人选,也不是外人,而是与他同宗的族弟仇广义。
仇广义跟着仇震海从田庄台投降了杨振之后,被杨振提拔做了仇震海船队的千总官。
年初移防到金海镇这边以后,杨振设立了南路水师营,这个仇广义又做了南路水师营的都司。
先前在松山城的时候,杨振叫仇震海派出人马沿着海岸南下,寻找勘察可以驻军的岛屿,仇震海当时就派出了海上经验丰富的仇广义。
什么小笔架山岛了,打渔山岛了,酒篓山岛了,包括后来被杨振直接命名为葫芦岛的那个小半岛,也都是仇广义带着船队前去勘察开发的。
从发现岛屿,到修建码头,再到搭建营房,最后修筑炮台,一整套流程,都是这个仇广义具体负责。
所以这一次,仇震海接到了杨振的命令之后,立刻就推荐了他。
而当杨振登上了返回旅顺口的大船,见到了仇震海的面之后,一听说他推荐了仇广义这个人选,当即点头同意。
“仇广义可以,老成持重,去瀛洲岛的新船队交给他管带,很是稳妥。但是只他一人率队前往,恐怕也不行。得有人带着咱们跟李朝君臣达成的密约,前去与瀛洲岛上的朝人办理交接。”
杨振在仇震海的战座船上,听了仇震海对南路水师营扩军以及新船队组建情况的汇报之后,一边想着一边对仇震海这么说道。
“这样吧,叫郭小武也去。郭小武也该放出去好生历练一番了。新船队就以仇广义这个都司为主,以郭小武这个千总为副。”
“卑职遵命!”
“另外叫忠义归明军的那个安益信也去,带一个指挥去。要对付瀛洲岛上的朝人,还要多用忠义归明军的人马!”
“安益信?”
“对,安益信。就是忠义归明军都指挥使安应昌的那个儿子安益信。”
“卑职明白了!”
忠义归明军跟着杨振回到大明朝金海镇这边以后,除了光海君李珲、前江华留守洪命一这些人质,被带回到了旅顺口关押之外,其他所有人马都被安置到了金海东路的军前。
杨振希望在金海镇接下来的战事之中能够发挥他们这些朝人的独特作用,但是他也不可能就这么白白养着这些人。
眼下,派人前往瀛洲岛接管这个大岛的事情,不能再拖延下去了,而接管瀛洲岛的事务,显然又离不开朝人的从中协助。
杨振想来想去,也只有跟随自己来到金海镇的忠义归明军最合适了。
而在忠义归明军几个将领之中,也只有安应昌的儿子带上一个指挥的归明军前往瀛洲岛最为合适。
其父安应昌留在金海镇这边,既能够继续统带指挥整个忠义归明军,同时又可以令安益信不能生出二心。
相应的是,将安益信派到瀛洲岛去,让他跟仇广义、郭小武的队伍在一起,其父安应昌就不能不服从指挥。
这其中的道理,根本不需要杨振明说,仇震海一听就全都明白了。
至于将深得杨振信任的总镇府侍从副官郭小武,派到了南路水师营新组建的这个瀛洲岛船队里担任副职意味着什么,那就更不是仇震海愿意深究的了。
所以,面对杨振的这些安排,他也没有提出自己的任何异议,当下全部接受了下来。
第七一九章 重启
杨振麾下的各路人马,起先都想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包括较早为杨振带来水师的仇震海本人。
但是时至今日,他却赫然发现,在杨振的各种安排之下,要想继续保持自己队伍的独立性,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了。
光是一次大移防,就将各部人马原有的所谓独立性消减了一大半,而之后的大建团营,更是进一步消减了各部人马原来的独立性。
再然后就是这次大扩军,表面看起来各部人马因此得以迅速壮大,但是迅速壮大之后的人马,可与之前各部将领手下的私兵完全不一样了。
这些人可是金海镇的屯户,他们的土地是金海镇分给的,而不是他们各自的顶头上司。
虽然会有一些过去兵为将有的陋俗遗留,但是这些新征的兵员,其身份,其地位,其心思,与以前各部将领私募的家丁仆从相比,终究是不一样的。
等到这些新兵有朝一日成为了各路人马的主力,那么各部将领原有的所谓独立性,就将被彻底打掉。
比如这一次,杨振批准金海南路水师营,从南路所领西海岸各屯所征兵扩军五个哨,即一千五百人。
对此,仇震海当然是欢迎的,包括原有的南路水师营全体将佐,都是欢迎的。
可是当这些新征的一千五百兵员编入南路水师营之后,原来属于仇氏的宗族部众在南路水师营里所占的比重就迅速被稀释掉了。
这些新征的一千五百名水师营兵员,可不是仇氏当年从威海卫带出来的私人部曲,他们可都是在金海镇拥有自家的土地并且名列统计公所屯垦户籍的移民。
这些人是为了自己的家人而入伍从军,为了自己的家人为金海镇征战,他们怎么可能会任由仇氏摆布呢?
这个问题,不仅在南路水师营是如此,在其他各路也一样,而且越是扩军规模大,越是扩充新屯户兵员多的将领,他们的所谓独立性就丧失得越快。
而越早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就能越早顺应金海镇渐渐崛起的大势,就能越早成为跟着杨振一起笑到最后的人。
仇震海,显然就是这样的人。
崇祯十三年八月二日清晨,杨振一行人马搭乘仇震海的船队,终于回到了旅顺口内的旅顺南城。
“都督,登州城有消息了!”
杨振一回来,就在金海总镇府大门外碰上了闻讯出来迎候的方光琛等人。
“哦?登州情况怎样?什么消息?!”
这一次杨振北上巡视,没有带方光琛前去,就是因为方光琛一直主持登州移民事务,不仅与登州方面的人员较为熟悉,而且也十分了解移民事务在杨振心中的重要地位。
一旦登州那边有消息,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他都能在杨振不在旅顺口的情况下,做出符合杨振战略意图的决定。
看来这一次,多亏把他留下来了。
“好消息,都督,是好消息!”
方光琛来到杨振跟前,匆匆与众人见了礼,然后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满脸笑容地举着说开了。
“五月末尾,登州府城外的确发生了鼠疫疙瘩瘟,来自河间府的流民营地,最后无一幸存,有大半染病而死,有小半被堵死在营地里生生饿死。
“还是得亏都督你很早就提醒过袁知府和越先生,他们一发现有人染疫,立刻就出了布告,封闭了登州府城四门,又叫全城官民士绅,商贩百姓,统统居家歇息。
“除了官差衙役,其他人等一律不准出门。有敢违令不遵者,家中银钱粮米充公,全家男女老幼全部逐出城外。此令一出,登州城内竟有饿死家中而不敢出门者。”
方光琛说起越其杰写给他的书信中提到的事情,虽然书信内容他已看过数遍,此时仍不免有些唏嘘慨叹。
“封城两个半月以来,登州府城内因为疙瘩瘟染疫而死的没有一户,但是因为断粮断炊饿死的,阖城却有老弱妇孺近千人。”
听到这里,杨振的心中也是一阵揪心。
遇到鼠疫疙瘩瘟流布,就立即封城隔绝内外的方法,是杨振告诉越其杰,让袁枢在登州府辖内执行的。
所以,由此造成的大量人口损失,也有杨振的责任。
想到这一点,杨振的心中一时充满了内疚与自责。
而跟着杨振刚刚回到旅顺南城金海总镇府门外的众人,见杨振叹着气,脸色阴郁,一时间谁也不敢大声喘气,总镇府大门外突然一片冷寂。
“城外呢?登州府城外呢?其他地方上的情况如何?莱州府,威海卫,情况如何?”
杨振想从登莱地区获得的,是源源不断的关内人口,眼下如果只是一个登州府城的鼠疫控制住了,那对杨振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所以,除了登州府城,杨振同样关心登莱地区的其他地方,比如莱州府,威海卫,成山卫,甚至是青州府。
“都督莫急,这个卑职正要分说。越先生在信中说,登州府城关闭的时候曾派了衙差奔赴四方传讯,叫他们依样画葫芦隔绝往来。”
面对杨振的追问,方光琛摇了摇手中的书信,再次复述了越其杰在信中告知的事情。
“只是当时他们封了登州城,不许人员出入,城外的情况从此晦暗不明。直到都督这一次派了袁总兵和道未先生前往,他们得知城外瘟疫止息,才敢重新开启城门。”
“你说登州府城外,瘟疫已经止息?”
“是的,都督,虽然六月里登州府辖内染疫暴死者成千上万难计其数,但眼下登州府城外,瘟疫肆虐的情形已经止息!”
方光琛说到这里,看见杨振皱着眉,脸上满是疑惑,当下苦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又叹口气,说道:
“据越先生说,之所以如此,多半是由于这个鼠疫疙瘩瘟太过致命,染疫者从发病到暴死,既烈且急,几乎是朝染夕死。
“若有一人染疫带病归家,次日即可令阖家死绝,即有探视吊孝者,归家亦即死。故而此病新有一俗名,称之为探头瘟。
“如此一来,染疫者既不能跋涉远行,归家也无时日苟延残喘,经过月余隔离,登州府治下染疫者死绝,未染疫者幸得保全。
“然则登州府各地隔绝内外以来,府城、州治、县所富家大户,或者略有积储之家尚可维持,城中原本贫苦无积储之家可就惨了。不少人虽未死于瘟疫,但却未能幸免于饥馑。”
方光琛叹着气说完了这些话,将手中拿着的书信,递给了杨振。
杨振接过来,从中抽出一摞厚厚的信纸,展开来,就见上面写满了蝇头小楷。
一目十行看去,却见书信中所写与方才方光琛所说并无二致。
唯一不同的是,方光琛把越其杰在信中所写的登莱一带疙瘩瘟惨状,还是说得过于简略了,也把瘟疫爆发以来府州县饿死人的惨状,说得简略了许多。
瘟疫传入登州城外以后,登州城外云集的各地流民虽然一时星散逃离,但是许多未染疫的流民并不敢回头往莱州府方向去,而是一口气往威海卫、成山卫的方向汇集。
与此同时,杨振当初叫人在登州等地,大张旗鼓四处散发的招垦分田布告,却仍然在到处流传。
虽然金海镇自己这边紧急叫停了,登州府这边也紧急布告了,可是最初散发的布告“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威力实在强大,流传实在太广。
来自鲁南、豫东、淮北等地的流民,对于移民已经因为鼠疫而叫停的事情并不知情,仍旧拖家带口往胶东半岛方向涌来。
好在他们这些人都是从南而来,一路上都是沿着青州府、莱州府、登州府的南边沿海北上,并未遭遇这一次自河间府往南传来的瘟疫。
等到这些人到了登州府的地界以后,又被登州府下州县封路的官差截住,不许他们北上登州城。
可是这些人抱着唯一的希望,已经拖家带口来到了胶东,叫他们打道回府那是不可能的。
于是,官道大路走不了,这些人只好绕着海岸,成群结队往成山头方向进发。
幸亏这些人一路北上的时节,是在六七月份。
这个时节,胶东半岛滨海的乡野山林之地,多的是野菜、野果可以采摘果腹,多的是山泉河流可以饮用,多的是荒郊野岭可以容身。
要不然的话,这些成千上万的流民一路行来,真不知道最后抵达成山卫、威海卫一带的能剩几人。
但是即便如此,等到汤若望领着人叫开了登州城门,等到登州府上下再次内外通达互通消息的时候,早先抵达威海卫、成山卫海边的流民人口,已经不知道饿死多少了。
方光琛见杨振看了书信,面色凝重阴郁,知道他必是对越其杰信中所写惨状有感,于是又对杨振说道:
“都督,本年流年不利,瘟疫与饥馑交替并行,这也是无法可想的事情。瘟疫突发,登州府州县城门紧闭,地方豪强大户结寨自保,断绝道路,谁也无法赈济流民。最后也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而已。
“好在眼下登州府的瘟疫已经消退,袁知府和越先生他们,也开始布告治下州县筹粮救济,情况会好起来的。同时,我们先前中断的移民行动,也可以考虑再次重启开来了!”
听见方光琛这么说,杨振想了想,知道自己也的确没有更好的办法,苦笑着摇摇头,甩掉萦绕心中的负面情绪,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坚定地说道:
“没错,移民行动,要尽快重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