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七五章 石城
杨振准备前来石城岛的消息,早在中午的时候,就已经被从大连湾内提前出发的通信船只,通报给了石城岛上的俞亮泰了。
而俞亮泰也在下午的时候将杨振即将率部抵达石城的消息,叫人往北登岸报告了金海东路协守总兵祖克勇。
所以,当杨振率众抵达石城岛西北角的北咀子码头上的时候,祖克勇、俞亮泰以及隶属东路辖下的其他几员将领,已经在码头上迎候一阵子了。
“卑职恭迎都督上岛,恭喜都督喜得贵子!”
祖克勇、俞亮泰、于乐吾、敖日金等人一见杨振下船,立刻在码头上冲着单膝跪地抱拳见礼。
他们都已经知道金海伯夫人仇碧涵生了儿子的事情,先前已经分别叫人前往旅顺口送上贺仪以示祝贺了,此时见杨振亲至,自然再一次表了恭喜之意。
而杨振见状,也笑着上前,将他们诸位一个个扶了起来。
“诸位辛苦,诸位辛苦,金海东路多年无我大明军民驻守,先前派你们前来,还担心你们不能适应,如今一路看来,本都督心中甚感欣慰,甚感欣慰啊!”
杨振乘船从海上过,虽然没在广鹿岛、大小长山岛以及红嘴堡、归服堡等地停靠,但是一路上行将过来,每经一处,已多次往返这些地方的仇震海、俞海潮等人,都向他介绍这些地方现在的情况,让杨振十分感慨。
再加上现如今俞亮泰已经毫不费力地赶走了北边东江本部所在皮岛和云从岛上的朝人,整个前东江镇的辖区可以说已经在自己的手上大体恢复了。
虽然现在金海东路的水陆兵马军民百姓,尚赶不上当年东江镇鼎盛之时盛况,但至少前东江镇各岛已经收复的七七八八了。
所以,当杨振脚踏实地地登上了石城岛,见到了已是多日不见的祖克勇、俞亮泰等人之后,一时忍不住感慨起来。
“是啊,都督,若是当年东江毛大帅、沈大帅包括黄龙总兵他们泉下有知,也当感谢都督帮他们了却了一桩夙愿,也当含笑九泉,可以瞑目了!”
深知杨振心中那股子东江情结的俞亮泰,听见杨振所说的话,一时念及从前,立即附和着这么说道。
其他并非前东江镇出身的将领们虽然感触没有那么深刻,但听见杨振与俞亮泰所说的话,想起自己当初跟随杨振渡海东来的情景,一时也不胜唏嘘。
谁能想到,短短四个月过去,曾经固守在辽西一隅松山城中的杨振所部兵马,竟然一下子壮大到了如今的规模呢!
辽东半岛南端复州城以南地域以及西边的辽东湾和东边的黑水洋,都已成为了金海镇的辖地。
金海镇下不光出了五路总兵,而且各路麾下的人马也翻了何止一番!
尤其是当初只带了两三千人踏着冰封的海面过海前来的祖克勇等人,在当时冰天雪地前途未卜的漫漫征途上,更是完全没有料到他们自己会有今天。
甚至就在打退了多尔衮的的大军之后他们奉命移驻庄河堡的时候,他们都没有料到金海东路这么快就有了如今的局面。
金海东路马步军与水师营的辖下,合计已经有了五个沿海的陆屯和十三个海上的岛屯,其大型战船、兵马军械与军民人口数量,甚至已经超过了张得贵为总兵的金海南路了。
加上这次杨振北上石城岛,更让原本以为自己们可能会坐一段时间冷板凳的祖克勇麾下诸人,突然发现自己们不仅没有靠边站,反而正站在了接下来的风暴中心。
一行人接上了杨振、张臣、仇震海等人之后,在码头上换了备好的马匹,策马而行,小半个时辰以后,来到了岛中营盘所在的石城山山坳。
石城岛之所以得名,是因为岛上有座石城山,石城山之所以有此名,则是因为山上有座不知道建于何时的石头城。
不过可惜的是,这个石城早已荒废,只留下了大片的石头地基和石头墙垣,以及当年隶属东江镇的时候沈志祥等部人马在上面依山就势建造起来的一座烽火瞭望台。
而今时今日俞亮泰率领金海东路水师营驻防此岛以后,扎营的地方却是在石城山下一个簸箕型山坳之中,那里是前东江镇沈志祥所部人马驻扎过的营盘。
营盘是用青色的条石和巨木建造而成,虽然历经了多年的风雨摧残,但望之依然觉得其坚如磐石。
营盘内是一排排一片片或青石黑瓦或青石茅草建造起来的房屋,一重院落接着一重院落,简直是外三进里三进左右还有几座院。
而营盘内除了大批的营房之外,校场、仓房、议事厅、签押房、海神庙等场所,也是一应俱全。
一路上,杨振在前,祖克勇、俞亮泰分居左右,一边往里走,俞亮泰一边向杨振介绍石城岛上的情况。
一行人到得最后,进入了营盘深处已处在半山腰上的一座小院里。
小院不大,但自成一体,有院墙院门,有照壁遮挡,有东西两厢,然后就是面阔三间坐南朝北的正房。
“都督,这里就是——都督舅丈襄平伯当年驻守石城岛时的居住之所,卑职登岛驻防以来,特意叫人重新收拾干净,只等都督前来时下榻使用!”
一行人进得小院落里时,天色依然暗淡了下来,夜幕即将降临,而祖克勇、俞亮泰已经叫人在这个小院的正房厅堂上摆了一张大八仙桌。
杨振等人一到,早有一瓦盆一瓦盆的鱼虾蛤蜊扇贝蚬子,流水一般地摆了上去,直到盘子摞着盘子、瓦盆摞着瓦盆才算停止。
最难得的是,最后还上端来了一大瓦盆混杂了许多小海鲜一起煮熟的大米粥。
而俞亮泰这个石城岛上的“地主”,在请杨振坐了主位的同时,也不失时机地向杨振介绍着这个小院的来历,同时也安排了杨振等人在石城岛上的下榻之所。
面对俞亮泰的介绍,杨振点了点了头,没有多说什么,倒是转眼看见八仙桌上的各种海鲜,立刻指着笑道:
“俗话说得好啊,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你们靠着大海有鱼吃,靠着朝人有米吃,想要做到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也并不难嘛!
“我原本还在担心,叫你们接纳了过多的移民屯户以后,会使得营中兵马粮草短缺,无以为食。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了!”
“不,不,不,别,别,别,都督有所不知,海货这种东西吃一时可以,可吃多了也扛不住。卑职这段时间以来,最盼望的,就是能吃上在都督身边时常吃的杂合面大饼子!”
听见杨振打趣,俞亮泰连忙笑着回答,同时也变着法子地向杨振表明自己的忠心不二,同时也向杨振报告了垦荒种薯的进展。
“移民上岛安置之初,卑职也叫他们不要等着救济,不要光靠救济,要自己动手从海里讨一口吃食,目前吃的暂时没有问题,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
“至于长久之计么,还是得靠都督叫人送来东路各岛的薯种,有了薯种,就有了粮食,有了足够的粮食,卑职等才能在海上长久立足。这才是足食足兵的正道啊!
“目前东路辖内十三个岛屯上的垦荒种薯大事正在紧锣密鼓的推进之中,早先分得屯户分得薯种的岛上已经完成了引种,恰巧最近雨水颇丰,移栽的种苗成活良好。就石城岛屯和王家岛屯的情况来看,长势相当不错。”
听了俞亮泰的介绍,杨振不住点头,而紧接着祖克勇等人也分别报告了北到庄河堡前屯南到红嘴堡屯的垦荒种薯情况。
就在他们的介绍当中,杨振一行人落座就餐,风卷残云般地解决了晚饭的问题,随后在杨振的提议之下,众人移坐到小院之中说话。
时值六月上旬,天气开始日益暑热,海岛上的夜风夹杂着海腥味吹过院落,在驱散了岛上蚊虫之害的同时,也使院中人倍感凉爽舒适。
祖克勇、俞亮泰、张臣、仇震海几个人在初夏的夜里,一边围坐在院中乘凉,一边谈着话,议论着杨振接下来的可能安排。
“这个,都督这次亲自率军北来,想必不光是沿途考察东路屯垦与番薯种植的事情,不光是送新来的三屯移民,前来东路交接安置吧!”
众人来到院中,说了会儿话,眼看夜色渐深,东路协守总兵祖克勇终于有点沉不住气地开口问道。
他这么一问,其他在扯闲篇的几个人也都停止了交谈,把目光集中到了杨振的身上。
“呵呵,当然。东路屯垦与番薯种植事务,有了祖兄弟你和俞兄弟负责,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我既然带火枪营来了,当然不是单纯为了此事。”
杨振这次前往东路的前线来,当然有沿途考察屯垦与番薯种植事务的考量。
只是祖克勇这么问了,杨振当然不能那么说。
一旦那么说了,未免显得自己对东路的将领们有点不信任。
“那么,敢问都督,可是有在东路这边与满鞑子驻守镇江堡以及宽奠五堡一线的军队开战的打算?”
“在东路这边与满鞑子军队开战?没有,至少暂时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祖克勇接连抛出来的问题,问得杨振有点意外。
第六七六章 迷津
金海镇的大政方针以及杨振一贯的战略战术,祖克勇这个级别的协守总兵官应当都是很清楚的,眼下他有这样的疑问,说明他对杨振一直秉持的战略战术有了怀疑。
杨振正有点纳闷地看着祖克勇,想着他话里话外的含义,却突然听见一边的俞亮泰哈哈一笑,结果话头说道:
“祖总兵误会了,卑职先前率领水师营北上,拿回皮岛与云从岛,只是痛感东路眼下诸岛地狭,不能安置更多关内移民,而不愿看见皮岛云从岛白白落入朝人之手罢了。并不是都督有在东路与满鞑子军队开战的打算。”
俞亮泰这么一说,杨振顿时有些恍然了,敢情他率队北上夺回皮岛与云从岛的事情,并没有与东路总兵祖克勇事先通好气。
杨振一念及此,本能地就想敲打敲打实力有所壮大的俞亮泰,叫他老老实实听从东路总兵祖克勇的指挥,但是他脸色一沉正要开口之际,却听见祖克勇说道:
“俞参将你出身于以前的东江镇,对前东江镇总兵衙署所在地皮岛,以及主要要屯兵地云从岛有不一般的感情,这一点,祖某岂能不明白?而朝人乘虚而入占我岛屿土地的事情,也的确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只是我军只要重新占领了皮岛和云从岛,不管是驻军还是屯垦,事实上就等于是已经开启了东路与满鞑子的战端。
“而且不管都督你有没有与满鞑子驻扎在镇江堡与宽奠五堡等地军队开战的打算,满鞑子与我们开战,恐怕都将无法避免了!”
“哦?!祖兄弟你何出此言?”
一时间,祖克勇说出来的话,让在场的几个人,包括俞亮泰在内都吃了一惊,而杨振更是直接忍不住惊讶地追问了起来。
杨振并不想在这个时候与满鞑子再次开战,尤其是在金海东路的前线与满鞑子驻守此地的军队开战。
目前这个时候,正是金海镇辖下各路人马安置移民,推进屯垦,并且大举引种番薯的时候,一旦开战这个事情就要受到影响受到冲击。
尤其是东路的陆上兵力相对空虚,有没有多少坚城可以凭借的情况之下,一旦在东路前线比如庄河堡等地,与满鞑子开战,后果孰难预料。
但是祖克勇既然这么说了,或许有他的根据也说不定。
若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满鞑子一定要来打自己,那不想打也得硬着头皮打了。
“俞参将率水师营夺回皮岛等地以后没几天,满鞑子镶蓝旗的巴牙喇营前锋兵,就一再南下越过杓子河哨探,之前尚且止步于英纳河以北,可是最近数日已经数次渡过英纳河,进抵到了庄河堡前屯的红崖子山下。”
说到这里,祖克勇停顿了一下,神情肃然地看着杨振说道:“如果是其他时候,满鞑子哨骑队伍敢过英纳河南下,卑职必率军前往,与之一战。然而眼下正值庄河堡前后屯以及南边归服堡前后屯等地引种番薯的节骨眼儿上。
“卑职率领驻扎在庄河堡的将士投鼠忌器,竟是战也不是,不战也不是,正不知该如何应对。都督此次前来东路军前,正可以为卑职指点迷津。”
杨振听了祖克勇的说法,心中一时有些恍然一时又有些茫然,想了想,最后也没说到底该战还是不该战,却反而开口问道:
“祖兄弟,那么以你之见,你认为驻守镇江堡等地的满鞑子郑亲王济尔哈朗这么做,意欲何为?”
几个月前通过询问赵长寿以及审问李率泰等人,杨振这边已经知道去年辽西战后满鞑子军队在其所谓大清国内的大体布置了。
对满鞑子伪帝黄台吉的地位有威胁的几个老资格王爷,以亲镇地方的名义,都被派出盛京城,率领旗下主力到了满鞑子所谓的左右翼防区。
满鞑子镶蓝旗以及正蓝旗的饶余郡王阿巴泰所领诸牛录,就屯驻在镇江堡、汤站堡以及沿着鸭绿江往北去的西边险山堡直到宽甸堡一线。
如今,饶余郡王阿巴泰及其所领诸牛录已经全军覆没在浮渡河以南的观马山一带了,从镇江堡往北沿鸭绿江一线的满鞑子驻防八旗主力,正是满鞑子镶蓝旗济尔哈朗的人马。
面对杨振的询问,祖克勇显然早有考虑,当下毫不迟疑地回答道:“卑职以为,必是领兵驻守镇江堡等地的满鞑子郑亲王济尔哈朗,已经得知了我们金海东路对鸭绿江口以南沿海诸堡的恢复,得知了我们金海东路水师对皮岛以及云从岛的恢复。”
听见祖克勇斩钉截铁的回答,杨振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说道:“如果你是济尔哈朗,得知了这个情况之后,你会如何做?”
“如果,如果卑职是那个济尔哈朗的话,想必也不能容忍金海东路的这番作为,必会尽快将消息送回满鞑子的盛京城,请他们的伪帝黄台吉做决定,而以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以往的做法,战事终将难以避免。”
杨振叫祖克勇换位思考,站在济尔哈朗的位置上考虑问题,祖克勇虽然有点意外,但还是照做了,而得出的结论也更明确了。
对于这个结论,杨振想了想,最后点了头,认可了。
如果换做自己是济尔哈朗,奉旨统军镇守在所谓大清国的左翼大后方,那么这个方向上的敌人出现任何蛛丝马迹的异动,恐怕都要派人查个明白才行。
但是联想到满鞑子郑亲王济尔哈朗在复州城之战中的表现,杨振又觉得他与多尔衮、阿济格这种人有所不同,南下求战的欲望并不是那么强。
如果辽东山地以西的多尔衮,都能跟金海镇在复州城一带的兵马暂时相持不战的话,那么位处在辽东山地以东,距离满鞑子辽沈腹心之地并非那么近的济尔哈朗,也不该这么求战心切啊!
想到这里,杨振的脑海里突然灵光一闪,若有所悟地问道:“祖兄弟,俞兄弟,你们可曾往鸭绿江口内镇江堡方向派出过哨探?那里是否有满鞑子的船厂?”
“船厂?”
“满鞑子的船厂?!”
“没错了,定是满鞑子在镇江堡建了新船厂,担心被咱们毁掉!”
“既然如此,不想打也得打了,总之绝不能叫满鞑子造出战船!”
杨振抛出来的问题,恰似一石激起千层浪,立刻引起了在场诸将的纷纷议论。
如今金海镇的所有将领,都已经充分认识到了拥有水师战船的极端重要。
而与此相应的是,金海镇的所有将领,不管是马步军还是水师营也都不希望看到满鞑子拥有水师战船。
所以,大家对满鞑子造船厂这样的话题非常敏感,听了杨振所做的推测之后,立刻有了一致的意见。
那就是宁肯冒着与满鞑子再次开战的危险,也一定要先摧毁满鞑子可能在建的鸭绿江船厂。
但是不管别人怎么吵吵,杨振提出来的问题,却需要祖克勇和俞亮泰这两个驻守东路的将领来回答。
祖克勇和俞亮泰两个人乍闻杨振抛出的问题,一开始皆是一愣,随后听了其他诸将的议论,两人对视了一下,双双点了头。
其中祖克勇说道:“卑职自奉命移防庄河堡以来,即每日往北派出巡哨,但是哨骑北上最远没有越过杓子河。所以,镇江堡一带的情况,卑职尚未探明。”
紧接着俞亮泰也皱眉说道:“卑职虽然拿回了皮岛、云从岛,并且去了一趟铁山和安州沿岸,但是害怕打草惊蛇,行经鸭绿江口附近都是远远绕开,是以鸭绿江口内的情况,也未查明。”
说到这里,俞亮泰也知道镇江堡满鞑子军队的异常情况,很可能就是因为自己的北上劫掠行动造成的结果,当下满脸尴尬地起了身,对着杨振和祖克用各一鞠躬,说道:
“都是卑职大意了。原以为打的是朝人,把人杀干净了,满鞑子也无从得知。但是没想到还是打草惊蛇了,引起了镇江堡满鞑子的警觉。说到底,还是卑职大意了,请都督——”
没等俞亮泰把话说完,杨振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头,也跟着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子,呵呵一笑,对他说道:
“你不去夺回皮岛云从岛,我们如何安置新来的三屯百姓,你不去抢一抢安州附近的海岸,我们今天晚上哪有大米粥吃?呵呵,不是你的事情。”
杨振先是替俞亮泰开脱了一下,然后长出了一口气,顿了一下随后说道:“济尔哈朗虽然不如黄台吉、多尔衮那般难对付,但他也不是寻常人啊!
“我们先是把黄骨岛堡改成了庄河堡,大兴土木,构筑工事,然后又在庄河堡以北编户立屯,移民垦荒。这种事能瞒得了多久?济尔哈朗即便后知后觉,他早晚也是要发现的。”
杨振所说的这些话,众人听了也觉得有理,一时皆沉默下来。
第六七七章 定计
在场的这几个人,都是跟满鞑子打过许多仗的人,他们心里当然都很清楚,满鞑子不仅不瞎,而且它们旗下巴牙喇前锋兵也就是噶布什贤超哈的哨探能力,比起当年辽东边军行列里的夜不收有过之而无不及,怎么可能会发现不了庄河堡一带的异常呢。
但是众人之中,肩负东路协守总兵重任的祖克勇却并不满足于杨振的这番分析,他见众人默默不语,便又继续问道:
“那,都督,我们接下来应当怎么办?是战,是守,还是听之任之,不予理会?”
“不予理会?在我这里,没有这个选项!他要战,那便战。”
“可是——”
面对杨振斩钉截铁一般的回答,祖克勇皱着眉头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却被杨振直接了当地打断了。
“我知道祖兄弟你担心战事一起,东路移民屯垦事务受到冲击,甚至有可能因此而毁于一旦。你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杨振这番话说得祖克勇登时连连点头,因为祖克勇的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见祖克勇点头,杨振紧接着就又说道:“但是,他们有他们的打法,我们也有我们的打法,总之一句话,我们决不能按照满鞑子的套路去打这一仗。
“呵呵,他们想用马步军与我们陆地上打,我们就偏不能让他们如愿,他们想在我们的地盘上打,我们就偏要到他们的地盘上打。”
“到满鞑子的地盘上去打?”
杨振的话音一落,不光是祖克勇有点愣住了,在场的其他几个将领也都有点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最了解杨振心思的火枪营副将张臣突然说道:“都督说的可是,我们去打朝人?”
“去打朝人?”
张臣此话一出,其他人更是惊讶了。
在他们想来,这关朝人什么事儿呢,怎么满鞑子要来打我们,我们反倒去打朝人了呢?
然而,不管他们如何惊讶,在张臣的话说出来以后,杨振呵呵一笑,直接冲他竖起了大拇指,然后笑着对其他将领们说道:
“没错。正是去打朝人。”
见一些将领犹自不解,杨振继续笑着解释道:“听说过祸水东引吗?什么叫祸水东引?这就叫祸水东引!而且柿子要捡软的捏,反正朝人与满鞑子如今都是一个筐子里的,把朝人这个软柿子捏坏了,同一个筐子里的满鞑子也好不了。”
杨振已经把话说得这么简单化了,在场的诸将自然也没有听不明白的了,当下一个个恍然大悟。
“那,都督,满鞑子在鸭绿江口内的船厂呢?我们这次就留着它们不打了?万一叫他们真的造出了战船,那可就麻烦了!”
对满鞑子重建水师一事非常敏感的仇震海,对于杨振最后给出的结论虽然没有异议,但他还是感到有点意外,甚至担心杨振因此而忽略了满鞑子鸭绿江船厂的存在。
“我所说的这个祸水东引,也可以叫做围魏救赵,同时呢,也可以叫做调虎离山,端看他济尔哈朗如何接招了!”
杨振此话一出,原本还有点担心杨振顾此失彼的仇震海顿时眼前一亮,当下与其他在场将领一样,脸上笑意满满,连连点头。
祸水东引的意思,是将战场转移到朝人那边去,反正那边现今也是满鞑子的属国和粮草来源地。
围魏救赵的意思,指的是用打朝人这一招牵制镇江堡满鞑子的兵力,杨振去打朝人,朝人必向济尔哈朗这个近在咫尺的满鞑子亲王求救。
这么一来,济尔哈朗还能分出多少兵马南下,去进攻庄河堡呢?
至于调虎离山,指的则是一旦济尔哈朗派出了大队兵马去援助朝人,造成镇江堡一带空虚的话,金海东路的其他人马就可以水陆并进乘虚而入去打鸭绿江上的造船厂了。
这天夜里,众将借着陪杨振在下榻的小院里乘凉说话的机会,把杨振与众将接下来的任务都问清楚了。
面对疑惑尽消的诸将,杨振也快刀斩乱麻地定下了接下来的一系列安排。
其一,命令祖克勇提前征召东路辖内完成垦荒种薯事务的各屯丁壮从军,集中兵力,集中粮草军需,做好在庄河堡迎战满鞑军队的准备。
其二,命令俞亮泰率领东路水师营北上移驻皮岛云从岛,在继续完成移民立屯分地引种番薯事务的同时,派哨船北上鸭绿江口打探情况,随时准备乘虚而入偷袭镇江堡一带敌人。
其三,杨振亲率这次跟随自己北上的仇震海船队和张臣火枪营,经停皮岛以后,以俞海潮为向导,沿朝鲜海岸往东,直奔江华岛。
接下来的作战方略既定,杨振也就没有了在石城岛继续停留的必要,第二天早上起来,他见天气晴好,立刻下令各部人马登船起行。
祖克勇辞别杨振等人,离岛登岸,自回距离石城岛并不远的庄河堡,前去执行杨振的东路马步军的各项命令去了。
而俞亮泰则安排了守岛的事务,率领东路水师营的船队主力,跟随杨振一行人浩荡北航。
原来杨振也好俞亮泰也好,还都担心打草惊蛇,没敢往大鹿岛上安置移民,现如今既然已经打草惊蛇了,那也就没有必要再客气什么了。
当天中午,庞大的船队停靠在了大鹿岛的岸边,俞亮泰派了麾下一个把总官,带了一条大船几条小船和百十人上岛,从仇震海的船队中接了大鹿岛屯的移民登岸。
随后整支船队便掉头往东,直奔皮岛所在的朝鲜海岸而去。
当天傍晚时分,由二百多艘大小船只组成的庞大船队,便在夕阳余晖的照耀下,停靠在了皮岛的港口码头里面。
皮岛的大小与石城岛差不多,但是上面的各种设施却要多得多了。
港口、码头、兵营、仓场、庙宇、村落和官衙,更加齐全完备。
虽然当年皮岛沦陷之后,岛上各类军事设施,山城、营垒等防御工事全被破坏,但是经过这几年盘踞在岛上的朝人整修,到现在依旧可以利用。
尤其是皮岛和云从岛上原有的屯田,这几年一直有朝人偷偷登岛耕种,所以并没有荒废。
而且这一次,杨振叫仇震海的船队运送移民前来的同时,也叫农垦所的陈书农备下了足够的番薯藤蔓秧苗,并派了种薯师傅吴德铎、吴恭勤父子一起带来。
眼下有了岛上现成的大片垦好的田地,按户分田、种植番薯的事情,也就能够迅速展开了。
就这样,一行人上岛后的第二天,杨振一早巡视了一圈皮岛和云从岛的情况,并领着众将在俞亮泰为沈世奎立的殉难碑前告祭了一番,然后将东江岛屯和云从岛屯移民立屯分地的任务交给了俞亮泰负责。
而他自己,则于当日上午,带着张臣、张国淦、李守忠统领的火枪营以及遴选出来状况良好的大小船只百十条,再一次扬帆起航,离港往东南去了。
杨振此行的目的地,正是之前已经确定的江华岛。
杨振之前对诸将说了那么多,又是祸水东引,又是围魏救赵,又是调虎离山的,说的玄而又玄。
然而所有这些美好的设想,却都有一个共同的前提,那就是杨振这次打朝人必须打在七寸上,必须去打朝人必救必保的地方,而不能去打那些不疼不痒的地方。
要不然的话,杨振所说的一切设想,都不可能变为现实。
当然了,杨振在一开始离开旅顺口的时候,并没有想过把这次行动搞的有多大,有多么声势骇人。
如果他早先这样想的话,他就不会放着李禄的掷弹兵营和杨珅的炮兵营闲置而不用了。
如今的他,除了张臣所指挥的三个哨的火枪营之外,剩下的就是俞海潮手下百余人的向导小船队以及仇震海所带的三个半哨的南路水师营了。
好在杨振这次前来所带的人马虽然不多,但他却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的。
不仅张臣所领火枪营三哨士卒配备的火枪弹药非常充足,而且杨振还叫仇震海从旅顺口随船携运了两门重型红夷大炮以及配套的弹药作为攻坚的利器。
除此以外,其他的军械装备比如飞将军、万人敌、爆破筒以及使用开花弹的冲天炮,亦可谓是种类齐全应有尽有。
第六七八章 山城
崇祯十三年六月十一日午时前后,烈日当空,万里无云,经过了一天一夜又半个白天整整十四个时辰的漫长航行之后,杨振率领的船队,终于抵达了江华岛所在的江华湾一带海域。
这个时代风帆战船的航速,比一般的民船或者商船快一些,但是即便如此,一般情况下也只有六到十节左右的速度。
遇上特别顺风又顺水的时候,航速偶尔能够达到十节以上,而一旦没有这样特别有利的条件,海船航速能保持在六节以上,就算很不错了。
几百年后用来衡量海船航速的“节”,指的是每小时海船航行的海里数,而一节等于每小时航行一海里。
一海里,相当于一千八百五十二米,即一点八五公里。
十节的航速,意味着每小时航行十海里,约等于每小时十八点五公里。
从皮岛所在的海域到江华湾的距离,直线看并没有多远,但这段海岸非常曲折复杂,大约有二百三十海里左右,约合四百一十多公里。
杨振一行人的船队,一直在离岸不远的近海航行,当然是走完了这个相对较远的全程。
好在船队中的大小船只,都是靠风帆前行,虽然船队配有不少桨手,但轻易并不动用。
而且杨振一行人在船上不缺吃,不缺喝,相当于一直处在休息和等待的状态,也并不怎么辛苦。
就这样,在杨振率部离开东江岛南下航行的第二天午后,大名鼎鼎的江华岛终于进入了他的视野之中。
江华湾里大小岛屿众多,但是江华岛是其中面积最大的一个,就是没有俞海潮及其部下的向导,杨振等人依靠直觉也能够辨别出来。
当然了,有了俞海潮这个曾经在东江镇沈世魁时期来过江华岛一带的人当向导,事情就更好办了。
杨振一行人来到江华湾以后,远远地绕开了江华岛以西的海上屏障乔桐岛、西瑁岛,直奔江华岛南端的一个凹形海湾而去。
江华岛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早在朝鲜半岛的高丽王朝时期,就是半岛上的政权躲避北方游牧民族南下侵扰的避难之地。
比如李氏朝鲜诞生以前的高丽王朝时期,当时的高丽政权在蒙古骑兵席卷朝鲜半岛的时候,就曾逃到了江华岛上,并在岛上修筑了江华山城,然后迁都其中,用来抵抗蒙古大军的进攻。
到了李氏朝鲜时期,江华岛同样因其位处临津江和汉江口外海的特殊地理位置,成为了朝鲜李氏王朝的避难所。
朝鲜半岛上一旦有了什么风吹草动,朝鲜李氏王室就会赶紧躲到江华岛上避难,所以对江华岛十分重视,陆陆续续地在岛上修建了许多宫殿寺庙,并沿海构筑了多座城堡防御工事,在其中积储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大明天启七年,即公元一六二七年,后金天聪元年,当时新继位的后金汗黄台吉为了树立自己的威望,也为了扫除西侵大明的后顾之忧,便派兵攻打朝鲜。
而这一年,李氏朝鲜的国王李倧,就率领后宫以及朝鲜宗室和大臣们逃到了江华岛上。
当时,与陆地隔海相望的江华岛海峡,虽然挡住了后金军的骑兵上岛,却并没有挡住吓破了胆的李倧一味软弱乞降的心。
最后,就是在江华岛上,李氏朝鲜国王李倧投降了后金,与后金订立了盟约,开启了朝鲜向后金遣送人质岁币纳贡的历史。
李氏朝鲜的史书上称此事件为丁卯胡乱。
丁卯胡乱发生以后,李倧认识到女真人的铁骑随时可能南下,随时可能威胁他的国都汉阳城,所以,他一边让人在汉江以南构筑南汉山城屯兵屯粮作为退路,一边更加重视对江华岛的经营,将岛上原有的江华都护府,升格为江华留守府,升府使为留守,并在江华城内大建宫室,将其作为了真正的陪都来经营。
但是,李倧的这番努力,却是白费了好大的功夫。
大明崇祯十年冬,已经称帝的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以李氏朝鲜阳奉阴违,私通大明,三心两意,不肯称臣为由,亲率大军,出兵朝鲜。
李倧闻讯,连忙将后宫嫔妃、王子公主以及大批朝臣家眷送往了江华岛避难,但是他们没想到满鞑子的骑兵大军只花了五天时间,就从鸭绿江一路打到汉阳城下,所以朝王李倧没有来得及出逃,就被围在了汉阳城里。
此后,朝王李倧趁着满鞑子军队围城打援的机会,逃出汉阳城,过江逃进了南汉山城。
但是随后,他又被围在南汉山城里,而那些听了他的勤王命令,前来救援他的各路朝人军队,被围点打援的黄台吉指挥满鞑子八旗骑兵逐个歼灭。
而被李倧寄以厚望的江华岛,最后也没有幸免,被多尔衮指挥大批八旗汉军造船渡海攻陷,避难岛上的王室嫔妃们、王子公主们以及大臣家眷们,更是悉数被俘。
身在南汉山城内惶惶不可而终日的李倧及其大臣们,听闻这个消息之后,整个士气一下子就彻底崩溃了,再也没了抵抗的决心,于是下城投降,以三跪九叩之礼,彻底臣服在了黄台吉的脚下。
而这就是汉江三田渡“大清皇帝功德碑”的由来。
李氏朝鲜的史书上称此次事件为丙子胡乱。
杨振率部抵达江华湾的时候,丙子胡乱已经过去三年了,但是江华岛上的防御,显然并未从丙子胡乱中所遭受的重创中恢复过来。
直到俞亮泰率领的几艘领航的船只,已经进入到了江华岛南部摩尼山与鼎足山之间的凹形海湾里面的时候,摩尼山山头上的烽烟才点燃起来。
随后不久,海湾当年鼎足山城上就出现了摇旗呐喊的人群,然后就响起了隆隆的炮声。
杨振在火枪营副将张臣和水师营副将仇震海的陪同之下,站立在仇震海水师营旗舰一艘二百料战座船的船艏甲板上,用千里镜看着从山城上居高临下射入岸边的弹丸激起的浪花,呵呵一笑说道:
“你们之前的预测果然没错,这个什么鼎足山城,虽然地势险要,但是你看他们城上旗帜慌乱,驻守之兵马显然并非精锐。
“他们虽然筑有炮台,而且居高临下,但是他们的火炮嘛,呵呵,远远不如我们的更有威力,我们靠岸的时候他们或许稍有威胁,但是对我们船队驶入海湾,却没有什么影响!”
杨振先前还担心,江华岛对李氏朝鲜如此重要,既是他们的陪都之一,又是其国都汉阳城的海上门户,一定会有重兵防守才对。
为此,同样出身东江镇并对李氏朝鲜的内情有所了解的仇震海,一路上没少向杨振讲解李氏朝鲜这些年来的虚弱内情。
包括出身辽东边军夜不收的火枪营副将张臣,见杨振越接近江华湾越是心事重重,也没少跟他分析自军如今器械精良占据的绝对优势,以坚定杨振按原计划继续向前进兵的信心。
而杨振之所以在临阵之际有些担心,倒不是因为杨振在事到临头的时候犯怂,而是因为他比别人更清楚江华岛的地位之重要。
是以,即便是有了仇震海、张臣的开导劝慰,他在进军江华岛的一路上,依然非常小心谨慎,一路上既没有让船队靠近朝人海岸,也没让船队占领其他岛屿,而是远远地绕开了海上的一切障碍。
但是当他来到跟前,亲眼看了江华岛南端摩尼山和鼎足山城上的烟墩与反应之后,一下子彻底放了心。
“确实如此。现在看来,摩尼山顶的烟墩上守军寥寥无几,且没有炮台,而鼎足山城上面的炮台,也只有几门老旧的火炮而已。”
早已全副武装整装待发的张臣,听见杨振所说的话以后,放下了自己手里的千里镜,笑着对杨振说道:
“呵呵,如果卑职所料不差的话,那些炮,怕是当年我大明万历年间赠送朝人,叫他们在此防倭备倭的大将军炮。
“如今时过境迁,早已过去几十年,那些火炮就算仍能发射,哪里还有什么准头威力可言?请都督下令炮船先入,以船上所载之红衣大炮击之,随后火枪营乘船登岸,可一鼓而定!”
“请都督下令!”
仇震海听了杨振和张臣的话,显然也很认同,是以张臣话音一落,立刻看着杨振,请他下令。
“既然如此,那就开始吧!叫仇必先务必注意观察,一定避开当面炮台的弹着点,抵近海岸,瞄准了再打!”
“卑职遵命!”
仇震海抱拳领命,转身而走,亲自前去安排布置去了。
这一次,杨振没有率领炮兵营的人马前来,但是经过之前的几次配合作战之后,仇震海的水师营里已经有了一批可以使用火炮的炮手。
这次前来江华岛,杨振特意命令仇震海的船队携运了两门重型红夷大炮和一批冲天炮过来,并交给了仇震海的儿子仇必先统带指挥,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杨振按照张臣的建议,下令派出两艘装备了重型红夷大炮和冲天炮的二百料炮船之后,转头就对张臣说道:
“张副将,命令火枪营张国淦、李守忠二人做好准备,一等仇必先的炮船建功,立刻率队登岸,拿下鼎足山城,主要还是看你们!”
“卑职遵命!”
张臣接了命令,同样转身而去。
而这时仇必先率领两艘二百料大船载着重炮,已经脱离了海湾入口处的大船队,顺风顺水,桨帆并用,快速往海湾内冲去了。
而最先作为向导驶入海湾里面的俞海潮,则已经接近海湾深处适合登陆的海岸,正亲自掌舵,指挥船只一边躲避岸上山城炮台的弹丸,一边蛇形前进
午后烈日之下,没有一丝雾气,杨振再次举着千里镜,眺望着远处山顶炮台上慌乱开炮的朝人。
那炮台位于山城的石头城墙之上,而高大的石头城墙则屹立于距离海岸不远的鼎足山山顶上。
整个山城依山就势而建,大体呈椭圆形,从半山腰处,将鼎足山几个植被茂密的山头围在了其中。
杨振从自己的千里镜不仅能够看见山城对海炮台附近越来越多的守军,也能隐约看见鼎足山里面错落成群的寺庙建筑。
“想必那就是大名鼎鼎的传灯寺了吧!”
杨振一边用千里镜仔细观察,一边想着拿下山城之后到传灯寺一游的景象。
他正想着,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前方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片白烟。
紧接着他就在千里镜里看见方才炮台所在的城墙上刹那间碎石飞溅。
——是仇必先率领的炮船已经开炮校准了。
第六七九章 误会
仇必先指挥的两艘二百料战船上,各有一门重型红夷大炮和一批可以曲射的大口径冲天炮。
这个年代的大明水师,尚没有战列舰的说法,即使有的战船上装备了重型的火炮,一般也是将其置舰艏的甲板之上,炮口冲前发射。
仇必先当然也是如此。
这样一来,两门重型红夷大炮,也就只能分装在两艘大船之上了。
杨振看了直摇头,但是受到船只条件的限制,目前的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仇必先亲自指挥的红夷大炮战船,第一炮打在了山城炮台旁边的石头墙体上,随后进入了新的装填过程。
而另外一艘紧随其后的二百料战船,也很快发出了怒吼,打出自己的第一发弹丸。
然而这艘战船上的红夷大炮打出的弹丸,显然越过城头而去,除了在城头上引起一片惊叫之外,没对城墙和炮台有丝毫的伤害。
但是看见这一切的杨振,心里面却顿时有了底气,自军重型红夷大炮的射程远远超过了朝人鼎足山炮台上的大将军炮射程。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杨振心里有了数以后,放下了手里的千里镜,开始命令侍从自己左右的郭小武和麻克清做好跟随自己抵岸战斗的准备。
穿戴甲胄,披挂弹袋,然后杨振与郭小武两人手持上了刺刀的燧发火枪,而麻克清则点燃了一盘火绳,抽出一支飞将军紧握手中。
与此相应的是,在海湾前方的炮声隆隆之中,张臣与张国淦、李守忠三个人各自带了几条装运火枪手的船只,已经驶入海湾,全副武装地进抵到了仇必先的炮船后面。
“都督,至此已经算是探明白了。鼎足山炮台上的弹丸,够不到我们,我们整个船队都可以进到海湾里了!”
负责管带整个船队的仇震海做好了剩余船只的阵前动员之后,回到了杨振的身边。
方才杨振所观察的情况,他不需要用千里镜也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令他满心自豪的是,他一直以为尚未长大但是深得杨振器重的儿子仇必先,居然指挥两艘炮船在前方打得有有声有色。
虽然重仇必指挥的先型红夷大炮,截止目前打出去的十几发弹丸,没有一枚正中鼎足山上的炮台,但是前几发的尝试过后,接下来的每一发弹丸,都重重地打在了面向海湾的鼎足山城墙体之上。
伴随着红夷大炮的每一声惊雷一般的轰鸣之声,鼎足山城石墙上都会出现一个碎石飞溅的坑洞。
最让他放心的是,自己的儿子显然已经摸透了火炮攻坚的诀窍,那就是不再去尝试直接命中敌人的炮台了,而是把炮击的重点,放在了打击面更大的山城石墙之上。
——反正敌人的炮台暂时也威胁不到自军的战船,因此敌方炮台的存在与否,已经显得无关紧要了。
“好,下令吧,命令船队进入海岸,全员做好战斗准备!”
杨振话音刚落,仇震海正要下令,他们就听见哗啦啦一声巨响,对面海岸上高耸的鼎足山一段墙体,承受不住连番的重击整体垮塌了下来。
墙体上的巨石沿着山坡坠下,如同山体滑坡一般,发出巨大的声响。
而杨振等人经过了短暂的惊愕之后,立刻就听见了自己船队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之声。
仇震海也趁机下令,一边挥动手里的北斗七星黑令旗,一边高呼:“冲进去,冲进去,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虽然距离实际上的胜利还很远,但是仇震海所说的话,没有一个人有疑问。
随着仇震海的命令下达,已经几乎休息了一路的船工桨手们开始奋力划桨,一时间各条战船桨帆并用,乘风破浪如同离弦之箭,快速往海湾里面驶去。
而几乎就在同时,随着鼎足山城面对海湾的一段墙体垮塌,附近墙体上已经摇摇欲坠的炮台,在仇必先炮船随后的两发重炮轰击之下,终于轰隆隆一声彻底垮塌了下来。
炮台上的一堆人和炮,包括几面将领的认旗,也一起随着高高的山坡滚落了下来。
而这时,俞海潮所带的队伍已经欢呼着冲上了海岸,已经与正在赶来的江华岛鼎足山城守军前队交上了火。
俞海潮所带的水师队伍,虽然没有装备重型红夷大炮,但是他们的船上却有一批能发射开花弹的冲天炮。
所以一接战,冲天炮发射出去的开花弹,就将紧急赶来的数百朝人守军炸得人仰马翻。
而俞海潮亲自指挥的已经登岸的士卒手里,虽然没有装备张臣火枪营那种射程远胜朝人鸟铳火绳枪的燧发火枪,可是他们的手里却装备有一路小心护持的近战利器飞将军。
俞海潮带领的士卒人数虽少,只有几十个而已,但却打数百朝人守军畏缩不前,根本近不了身。
而随着张臣率领的火枪营如同饿狼扑食一般地跳上海滩,前来拦住登岸的朝人士兵,更是转身就跑,一哄而散。
崇祯十三年六月十一日傍晚,夕阳西下,已经退守到了传灯寺内的朝人最后守军五百余人,在他们的城守千总官安应昌的带领之下,向来到传灯寺外并表明了自己身份的杨振,开门投降了。
这个千总官安应昌,年约四十来岁,国字脸,络腮胡,身材高大,仪表堂堂,虽然是武人出身,但却毫无粗粝之气,相反,其举止文质彬彬,一副士人模样。
最让杨振感到意外和高兴的是,这个江华岛鼎足山城的守御千总官安应昌,竟然也能说一口流利的胶辽官话。
“大明征东将军左都督在上,末将鼎足山城守御千总官安应昌,实不知当面乃是大明上国征东将军左都督前来鼎足山城,以至于生出这般误会。”
在传灯寺里紧闭大门坚守了一大半个时辰的安应昌,早知道大势已去。
因此一听说杨振报出大明征东将军左都督的身份前来劝降,惊讶失色之余,立刻便叫人从传灯寺内打开大门,然后带头解下盔甲,放下鸟枪,来到传灯寺的山门外,五体投地地跪在地上,向杨振请降了。
“末将若早知是大明征东将军左都督亲自率军至此,末将必不敢,也必不会,令人发炮抗拒,惹怒天兵,酿成眼下局面。”
杨振一边看着跪在地上说着一口胶辽官话的朝人守将安应昌,一边在脑海里快速地搜索着这个名字,但却一无所获。
对于前世看了许多明末史料的杨振来说,大明朝崇祯年间的许多大小历史人物,他都有一些印象,不管印象深浅,或者正确与否,至少一提起来他都知道这些历史人物的存在。
但是对于一海之隔的李氏朝鲜,杨振还是有着不小的隔膜,对历史上明清鼎革之际的李氏朝鲜人物,他却所知不多。
而且他所知道的,有印象的,也都是李氏朝鲜文武两班大臣里面的主要人物,类似安应昌这样的江华岛御营守军千总官,他自是毫无印象。
但是,杨振却也知道,李氏朝鲜的文武两班大臣及其下僚官吏,基本上都是世官世禄的制度,贵族门阀世袭官吏的问题相当普遍。
而这个安应昌,既然能够在李氏朝鲜的所谓江都——江华岛上任职,并且率领五百御营鸟枪手和炮手驻扎在江华岛南部要地鼎足山城,怎么说也不应该只是一个普通人。
他本人或许是历史上一个无足轻重的普通人,但是他的出身,恐怕大有来头,或许他的家族里面就有自己听说过的大人物呢?
看着跪在地上五体投地毕恭毕敬的朝人千总安应昌,杨振决意先打掉他的侥幸心理,然后再细细询问,于是冷冷说道:
“误会?呵呵,没有什么误会!我大明对尔国有再造之恩,尔国君臣却背叛大明,臣事满奴,更兼为虎作伥,助纣为虐,先是出兵助奴攻占皮岛,后又助奴杀我东江军民,历来忘恩负义鲜廉寡耻之辈多矣,却未有比尔国君臣更甚者!
“本都督今番前来此地,非为别的,正是为了替天行道,讨伐不臣,正是为了报当年之仇!尔国君臣背信弃义,助奴攻占皮岛,杀我东江军民,就该想到会有今日!难道尔国君臣文武两班认为,我大明男儿会对此仇无动于衷么?”
杨振对投降自己的安应昌及其所部兵马,自是不会轻易杀掉,毕竟他也需要一些了解眼下李氏朝鲜内情的人。
但是,有些话他却不能不说,毕竟眼下在他麾下的各路人马之中,前东江镇将士所占的比重还是很大的。
这些人在东江镇存在的时候就与朝人的关系就不好,而当皮岛沦陷之际,朝人兵马助纣为虐,更是让逃出皮岛的东江将士对他们切齿痛恨。
杨振当然不会为了收降一批朝人带路党,就冷了或者伤了追随自己最坚定的那批前东江镇人马的心。
“这个,这个,大明征东将军左都督明鉴,末将只是小国王上御营中一介微末小将,左都督大人所说事项,皆是小国王上与议政府诸公所定之军国大事,末将职位卑微,实与末将无关。
“而且对于小国王上与文武两班当权诸公,背离大明仁德之天子,而改事化外蛮夷之奴酋,小国军民百姓之中亦多有非议者,末将心中其实也并不以为然,都督岂能一概而论,一体论罪乎?”
第六八零章 友军
680友军
“呵呵,不以为然,只是不以为然么?”
杨振听见这个李挺海这么说,脸色一沉,语气瞬间冷淡了下来,心想,看来你这个安应昌投降的心意,还是不够坚决啊。
而跪在地上的安应昌,虽然没有看见杨振的脸色,但是从杨振的这个冷冰冰的反问里面,却也已经听出了一股子不善来。
此时就见他立刻叩首说道:“末将虽是小国武班兵头将尾一介武夫,但是胸中却也素有一颗忠义拳拳之心。只是如今小国王上面前事虏主和派当权秉政,而抗虏斥和派屡遭贬杀驱逐,是以——”
说到这里,跪伏在地上的安应昌停顿了一下,抬头看着杨振说道:“是以,正人不敢开口伸张正义,而邪人却日益肆无忌惮。末将所谓不以为然,其实是心中深恨之,却又无能为力,不得不与邪人奸党同流合污耳!”
听见这个年过四旬的千总官安应昌这么一说,杨振一愣神,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心知他绝非只是李倧御营里的一个微末武人而已。
当下心思一转,继续问他道:“那么,本都督问你,当今尔国之中,事虏主和派大臣中当道之人为谁?抗虏斥和派大臣,幸存之人又有谁?”
“力倡事虏主和之人,前有姜弘立、崔鸣吉等人,现有领相洪瑞凤、左相李圣求、右相金自点之辈,而今朝堂三公皆力主事虏,三公以下肉食者自不必言了!”
“洪瑞凤?现在尔国的领议政,也就是你说的三公领相,是洪瑞凤?”
其实,直到安应昌说到姜弘立、崔鸣吉两人的名字,杨振才把现在的李氏朝鲜,与自己后世从史料里读到的李氏朝鲜对上号。
但是这个大名鼎鼎的崔鸣吉,难道不正该是眼下李氏朝鲜的领议政吗,怎么领议政变成了自己没怎么读到过的洪瑞凤了呢?
面对杨振满是疑惑的询问,安应昌若有所思地看了看杨振,然后回答道:“没错,就在数月之前,前领相崔鸣吉丢官罢职,回乡闲住去了。而接替崔鸣吉,出任领议政的,正是洪瑞凤。”
听见安应昌这么回答,杨振从中明显地感受到,这个安应昌对崔鸣吉、洪瑞凤等人毫无一丝敬意可言,甚而至于对他们还有着深深的憎恶。
“哦,这倒是本都督孤陋寡闻了。本都督原来听说,你们的领议政大人乃是当年力倡朝鲜与清虏议和并臣事清虏的崔鸣吉,却不知此人因为何故丢官罢职?”
“这个,其中内情,末将却是不知,兴许是他事虏不够得力的缘故吧,总之他去了,来了一个洪瑞凤,却也是换汤不换药,都是一丘之貉。”
说到这里,安应昌仿佛不愿再多提这些事虏主和派的当权者,略作了一下停顿,然后径直说道:
“方才都督询问小国抗虏斥和大臣为谁,实不相瞒,自从丙子胡乱三年来,王上面前,三公六曹之列,力主抗虏斥和者,早已尽遭贬斥驱逐。
“如今小国朝野之上,但凡有人胆敢力主抗虏斥和,轻则免官罢职,重则缚送盛京。明面之上已无敢于力主抗虏斥和之人了!”
安应昌说完这些话,抬头看了看杨振,却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而杨振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方才突然注意到安应昌言谈之间的用语。
“丙子胡乱?你方才说的是丙子胡乱?”
“这个,没错,末将所说,正是丙子胡乱。虽然这个说法在小国朝野,已无人敢当众言说,但是在大明征东将军的面前,末将还有何顾忌的呢!”
乍闻杨振的问话,安应昌也是一愣,然而他很快就明白了杨振问话的原因所在。
崇祯十年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亲率大军征服李氏朝鲜,在朝鲜抗虏斥和派大臣的嘴里一直都是称作“丙子胡乱”,虽然这个用语在改事满鞑的朝人官场上已经成了禁忌,但是私底下仍有许多人使用。
尤其是在抗虏斥和派一方,提起当年事变,全都用丙子胡乱,而不是主和派模棱两可的所谓丙子下城,或者更加模棱两可的所谓丙子之役。
而安应昌不经意说出丙子胡乱这个用语,恰恰也表明了他对这个事件的态度。
在臣事虏还是臣事大明的问题上,他们这些中下层的武人们虽然没有决策的权力,但是各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本经。
而他安应昌正是因为在这个问题上站在抗虏斥和的立场上心向大明,所以才会被他在御营里的上官看中,然后被派到了江华岛上来。
而这一点,也正是他在开始得知带领兵船“进犯”鼎足山城沿海的人乃是大明的征东将军后,一再宣称是误会的根本原因。
只是此时此刻,一个是突如其来的大明征东将军左都督,一个是跪地投降的败军之将,在众目睽睽之下,也实在无法当众剖明心迹。
而杨振见安应昌如此说,心底其实已经知道他在朝鲜事虏还是事明问题上的态度了。
此时,夕阳西下,天色将晚,而江华岛上仍有朝人守军盘踞在江华城中,杨振也清楚自己不能在收降安应昌部的问题上耽搁太久,因此看着安应昌点了点头,对他说道:
“既然如此,本都督便接受你们的投降,本都督麾下有汉人,有蒙古,也有剃发归附过满奴的二鞑子,不管是什么出身,到了本都督的麾下,只要诚心效力,本都督自当一视同仁。”
对于在自己的军中收降一批朝人军将,杨振之前并没有仔细想过,而且本能地有一种抵触的心理。
但是事到临头,面对安应昌及其部下这一支可用的力量,他不想这么做,也得这么做了。
这些人是朝人当中的抗虏斥和派,他们心向大明,你要是不由分说,把他们都杀了,将来要想在李氏朝鲜内部找到盟友,可就难上加难了。
杨振正想着接下来如何收编安置这批人,却突然听到跪在地上的安应昌开口说道:“启禀大明征东将军左都督,末将开门归顺,乃是为了消除误会,迎接王师,并非投降归附都督。”
“你说什么?!”
“你他么找死!”
安应昌的话,让杨振一惊,然而杨振还没有来得及说话,跟在他身边的张国淦、郭小武,已经忍不住手按刀把,对他横眉冷目出生怒斥,就差抽刀相向了。
“都督容禀!”
安应昌眼见自己的话一说出来,眼前的明军都督杨振脸色骤然变得阴沉无比,而杨振身边众将士,更是突然间端起了那一杆杆可以随时击发且威力出乎他想象的火枪,顿时也有些急了。
只见他跪在地上接连叩首说道:“都督容禀!小国本是大明藩属,即令小国王上,原也是大明臣子。今日开门迎接都督,乃是末将率部恭迎王师,不是投降,乃是反正。末将所部,愿为都督之友军,愿助都督入汉阳,除奸党,清君侧,扫除腥膻,扶正去邪!”
“除奸党,清君侧,扫除腥膻,扶正去邪?!”
安应昌的话,让杨振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
他一个驻扎在江华岛南部鼎足山城上的守御千总官能有这般见识?
就算他有这般见识,若非其心中早有盘算早有这样的设想,他又岂能在自己的面前信口说出这样的话来?
难道说,李氏朝鲜的御营武人之中,已经有人在预谋发动清君侧的行动,已经有人预谋胁迫李倧,拨乱反正,重回大明怀抱了?!
杨振完全没有料到,他到江华岛上来,居然会有这样的惊喜。
如果这是真的,那倒是可以大加利用一番了。
杨振环顾四周,先是挥手示意自己这边平端火枪等候命令的人马放轻松,然后看了看被围得水泄不通的安应昌及其麾下数百人,最终目光又落在安应昌那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定定地看着他,说道:
“安五伦,是你什么人?”
“啊?!都督如何得知末将族兄的名字?”
“安五伦,是你的族兄?!”
“正是!”
“那么,你与沈器远可曾认识?”
“都督——都督如何知道沈总戎的名讳?!”
杨振与安应昌你一言我一语的快速对话,如同打哑谜一样,除了他们两个以外,其他人根本听不懂是什么意思。
但是杨振通过自己的询问,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此刻面对安应昌的反问,他只是哈哈一笑,并未回答。
而是看着满脸震惊的安应昌,缓缓地蹲了下来,就蹲在安应昌的面前,看着他,用只有他们两人听得清楚的声音说道:
“本都督如何得知沈器远的名讳,这个你不必多问,你且说说,沈器远沈总戎,是否已有清君侧的预谋?”
看着杨振似笑非笑的面容,乍闻杨振最后说出来的问题,安应昌登时惊恐万状。
要不是杨振瞬间出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安应昌差一点就当场站立起来。
只见他如同看见鬼怪一般地看着杨振,最后环顾了一下左右,终于张口结舌地说道:“都督,都督这话,从何说起,沈总戎是何等人,岂会与末将这等微末武人,共谋此等事?”
眼见安应昌如此模样,杨振岂能猜不中其中的缘由?
既然安应昌想保密,那么杨振也就不当面戳破这个事情了。
于是,看着神情有些慌张的安应昌,杨振叹口气,然后好整以暇地抛出了自己的最后一个问题。
“好吧,既然你不愿在此说,那么本都督在此也就不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安益信是你的什么人?!”
“谁?!都督,都督说的是谁?!”
“安益信!”
“若非另有其人与犬子同名同姓,那么,都督所说,便是末将犬子。只是,都督从何得知犬子名字?”
“哈哈哈哈——”
杨振见自己抛出的问题,竟然真的震住了安应昌,而且安益信竟然是安应昌的儿子,杨振顿时长身而起,哈哈大笑起来。
杨振哈哈大笑一阵,然后附身将安应昌从地上扶起来,然后对他说道:“准了!你们不必投降归附于我,你们的确是本都督的友军!”
第六八一章 好巧
别人不知道杨振问安应昌的话是什么意思,其中有什么特别的意图或者原因,可是杨振自己心里,却是十分清楚的。
通过与这个安应昌最后的一番对话,杨振十分确信,安应昌不是一个人,他的背后有一帮子人。
这一帮子人都是与当今掌握李氏朝鲜权力的当权者不同路的。
因为杨振刻意询问的每一个人,都是李氏朝鲜在这个时期以及稍后几年之中出了名的谋逆者。
沈器远是如此,安五伦是如此,安益信同样是如此。
安应昌的名字,杨振没有听说过,但是杨振张口询问道的三个名字,杨振却全都知道。
如此一来,杨振对这个安应昌所说的话自然心里也就有数了。
而他也正犹豫着如何处置这批坚守到最后开门投效的朝人守军呢,此时自然不必犹豫了。
当天晚上,杨振命令火枪营各哨,带着枪炮弹药,驻扎到了鼎足山城内,一边防范江华城的朝军来袭,一边看管在鼎足山城内俘虏的五百余朝人守军。
与此同时,杨振也命令仇必先率队,带着几门冲天炮,前去占领了早已人去台空的摩尼山烽火墩台。
命仇震海率领船队,驻泊在鼎足山城下的海湾里,防范可能来自海上的意外袭击。
而他自己,则带着张臣、安应昌以及自己的几个侍从,入住到了鼎足山城一隅的传灯寺里。
传灯寺的亭台楼阁规模不大,但胜在历史厚重,环境清幽,清一色歇山顶式木石建筑,十分赏心悦目。
六月初的夏夜里,杨振反客为主,简单宴请了安应昌之后,就在张臣、安应昌等人陪同下一边散步,一边详细询问李氏朝鲜的内情。
而已经向杨振表明立场,同时也被杨振先前的问话给震撼到了的安应昌,终于毫无保留地向杨振吐露了他所知道的各种情况。
而杨振结合自己在后世对明清鼎革之际李氏朝鲜情况的一些了解,相互印证之下,很快便了解了李氏朝鲜眼下的局势,尤其是李倧在丙子胡乱后的转变及其一系列后果。
事实上,杨振对明末李氏朝鲜的情况虽然有点隔膜,但是他对李倧——这个李氏朝鲜的所谓仁祖大王的情况,还是有所了解的。
包括这个所谓的仁祖大王在位时期的主要人物和一些大的事件,也略有所知。
李倧是依靠宫变上台的,而那场宫变史称“癸亥反正”,也叫“仁祖反正”。
说的是天启三年,李倧在一帮大臣、权贵和儒生,针对当时的李氏朝鲜国王李珲所发动的一场夺位行动。
那场宫变成功以后,李倧顺利上位,而当时的朝鲜国王李珲下台。
其亲信宠臣被杀,其本人被生石灰烧瞎双眼流放到了海外,先是囚禁到了江华岛上,丙子胡乱以后,又被转移到了济州岛上关押,直到病死。
这个李珲,就是史书上所称的那个各种倒行逆施的光海君。
而在这场仁祖反正当中,李倧及其拥立者们所打出的旗号,或者说给李珲定的罪名,就是李珲无道,不仅杀兄杀弟,宠信奸佞,而且私通建虏,叛离大明。
正是在这个旗号下面,李倧汇聚起了大批朝鲜中下层文武官员和在野的儒生,赢得了朝野舆论的支持,赢得军心民心,最后也赢得了大明的谅解与册封。
而李倧上台之初,也的确心向大明,比较配合当时大明朝“联鲜制奴”的战略,一方面坚决执行对后金的贸易封锁政策,另一方面也大力资助东江镇兵马的粮草饷械。
这也是李倧在上位以后过得比较顺风顺水的几年。
但是好景不长,到了黄台吉继承后金国的汗位以后,后金国对李氏朝鲜的政策发生了变化。
于是,很快就出现了天启七年的丁卯胡乱,即公元一六二七年的后金入侵。
面对后金八旗军的进犯,李氏朝鲜根本不是对手,于是李倧在投降派、主和派的支持下,被迫与后金达成了和议。
和议达成以后,李倧不仅将自己的弟弟送去盛京作了人质,而且如约开了双方的互市,同时每年定期向后金国纳贡,缴纳粮饷岁币。
这么以来,当初支持李倧反正上位的朝臣儒士们开始出现分化,在面对后金国的问题上,渐渐形成了主和派与斥和派两个阵营。
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亲征朝鲜之前,也就是史称的丙子胡乱以前,在李氏朝鲜的小朝廷上,亲明的力量一直占据优势,对虏斥和派掌握权力。
整个李氏朝鲜,在对待后金国的问题上基本上是阳奉阴违,明着不敢反抗,但实际上仍然心向大明,并没有解除与大明朝的宗藩关系。
崇祯九年的时候,黄台吉征服了察哈尔残余的部落,得到了林丹汗遗留的元朝玉玺,所以想称帝,就叫人到朝鲜去,让朝鲜的君臣上表劝进并称臣。
结果,自认小中华的李氏朝鲜君臣们闻讯大怒,不仅坚决不上表劝进,而且一致怒斥黄台吉派来的使者,痛骂后金国是女真胡虏,根本没有资格称帝,声言朝鲜决不会向胡虏称臣。
等到黄台吉改国号称帝之后,李氏朝鲜果然坚决不派朝贺使臣,不向黄台吉称臣。
李氏朝鲜这么做,硬气倒是挺硬气,可是在清虏铁蹄之下,硬气的代价也是很大的。
就在黄台吉称帝的第二年,丙子胡乱发生了,黄台吉亲率大军东征朝鲜,双方实力悬殊,结果可想而知。
与此相应的是,在丙子胡乱之中,被李氏朝鲜寄以厚望的大明朝,其表现实在是拉胯的不行,令朝人大失所望。
因为崇祯皇帝派去的援军没料到黄台吉的军队你进展如此之快,朝人如此之弱,所以他们不仅迟到了,而且到了以后迟迟不敢上岸作战。
包括沈世魁所率的近在咫尺、与朝鲜唇亡齿寒的东江军,竟然都是一直隔岸观火,坐视朝鲜被打垮。
而等到朝鲜被打垮以后,满鞑子军队开始回头强攻皮岛的时候,陈洪范等人指挥的登莱援军更是闻风而逃,又导致了皮岛的沦陷和东江镇的彻底败亡。
就这样,丙子胡乱之后,李倧被吓破了胆,李氏朝鲜的大臣们再一次分化,在对待满清的问题上,力主臣服满清的主和派占据了上风,而力主抗虏的斥和派则被清除一空。
其中有几个在朝野之间威望很高的斥和派大臣,还被吓破了胆的李倧,抓捕起来送到了盛京城里,请满鞑处死了。
甚至于朝野之间谁敢上书反对臣服清虏,李倧以及取得李倧信任的事虏主和派大臣,都要派人把他们抓起来,送交驻在九连城负责朝鲜事务的清虏大臣审讯治罪。
丙子胡乱之后,李倧的这些作为,虽然有他的不得已之处,也得到了一批主和派大臣的支持,但在同时也招来了不少反对者。
尤其是在丙子胡乱之中幸存下来的,并与满鞑子军队结下了血海深仇的一批中下层武人。
在战争中他们失去了部众,失去了财富,失去了亲人,妻女被掳,成为奴隶。
而在战争后的一片投降之声中,他们又失去了地位,失去了权力,失去了名誉,结果还得向过去的死敌俯首称臣。
是可忍孰不可忍?
而与此相应的是,已经臣事大明朝二百多年的李氏朝鲜,汉贼不两立的夷夏之防,在许多儒生出身的官吏之中早已根深蒂固。
许多儒生士林出身的官员,对丙子胡乱之后的国政十分不满,其中甚至包括了当年参与癸亥反正,参与拥立李倧的人物。
毕竟,李倧背叛大明,背叛对朝鲜有再造之恩的明朝天子,而改事清虏,改事与朝人语言不通、衣冠不同、习俗不同而且剃发结辫的女真胡虏,那么他的行为,与当年癸亥反正时被他们搞下台的光海君李珲有何区别?
当年他们声讨光海君的罪名,现在岂不是可以扣到自己的头上了吗?
杨振对安应昌提到的那个沈器远,就是这样想的。
而且这个沈器远与别的大臣只是在心中想想,并不敢将想法付诸行动的懦弱行为大为不同。
沈器远敢想敢干,当年的他一介落魄的儒生就敢于策动李倧发动宫变,现在的他依然敢于策划推翻懦弱无能的李倧,另立新君。
在原本的历史上,沈器远就是这么干的。
丙子胡乱期间,李倧任命力主抗虏斥和的沈器远为都元帅,叫他前去御敌,但却不给他一兵一卒。
等他搜罗了各路援军,终于赶上进展神速的黄台吉大军之时,又被擅长以逸待劳围点打援的黄台吉大军一举击溃。
沈器远散尽了家财招募来的军队,最后只剩几十人保护着他逃离了战场,总算保住了一条命。
可是到了战后,李倧治他力主抗虏之罪,治他兵败之罪,将他流放到了海上荒岛,让他自生自灭。
好在这个死后庙号仁祖的李倧,虽然庸庸碌碌懦弱无能,但他却颇顾念沈器远当年对他的拥立之功,没过两年就将他放了出来,召回到朝中担任要职。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他召回来的沈器远,已经不是当年为他策划宫变,帮他奔走联络士林儒生,然后拥立他上位的儒林义士沈器远了。
而是一个下定了决心要将他推翻,并打算另立新君,重树抗虏斥和大旗的沈器远了。
因此,回到朝中任职的沈器远,先是谋求江华留守一职未果,但随后谋到了南汉山城守御使兼京畿道总戎使的职位。
在这个职位上,对内,他刻意结交了许多对事虏主和派不满的中下级武官,尤其是南汉山城的兵力,打算欲利用这些力量来举事。
对外,则企图联络出没朝鲜海域的明朝船只,希望与明军联手合作,在铲除国内的主和派以后,继续帮助明朝恢复辽东。
而身居高位却仗义疏财喜欢结交下属的沈器远,自然深得军心,很快就得到了南汉山城御营大量武官的效力。
为了达成他暗中联络大明的目的,他还将自己拉到一起的一些中低阶武官,安排到了隶属京畿道及御营守御的江华岛及附近的海岛上驻守,希望有朝一日能够联络上大明的水师。
在原本的历史上,沈器远并没有能够等来大明官军,不得不在没有外部助力的情况下发起行动。
结果,又因为其部下行事不密,在即将发动宫变之前走漏了消息,导致行动失败。
沈器远本人被凌迟处死,而他全家以及一堆与他志同道合的同党,还有一批力主抗虏的中下级武官,全数被杀。
然而这一世,好巧不巧,沈器远的安排奏效了——杨振来了。
第六八二章 牌军
杨振率队抵达江华岛之前,并没有想到这么多,什么除奸党,清君侧,他从来没想过。
因为他来之前,他根本就没有现在介入李氏朝鲜内政的想法。
他只是想通过袭击靠近李氏朝鲜国都的江华岛,达到围魏救赵,调虎离山的目的,以便给尚未完成移民安置,尚未完成垦荒种薯的金海东路。
但是现在,有了安应昌这个意外的“友军”,杨振原本抢一票就走的计划,也就跟着改变了。
当天晚上,杨振除了向知道一些内情的安应昌打听汉阳城里的情况之外,还向他打听了江华岛上的详细情况。
而到了这一步,安应昌当然也只能毫无保留,一一如实告诉了杨振。
“都督容禀,江华岛上本来防御严密,尤其东面海峡一线城堡遍布,从北往南筑有月串墩、甲串墩、广城堡、草芝堡,且北部有江华山城,南部有鼎足山城。
“而海峡对面的汉江口南侧,又有依山就势筑成的文殊山城,应当说江华岛形势之险要,远远超过了南汉山城。”
说起江华岛的防务,安应昌立刻兴致高涨,侃侃而谈,显然对江华岛的防务十分熟悉,且十分自豪。
然而说着说着,可能是想到了杨振率军出其不意攻下了鼎足山城的事情,语气渐渐低沉了下来。
“只是,经历了丙子胡乱之后,江华岛上各处城防早已经大不如前了。北部江华府城的外城郭已经被毁,清虏不许重建,现如今只剩内城江华山城。
“而东边沿海修建布防的月串墩、甲串墩、广城堡、草芝堡,也都损毁严重,目前除了月串墩、甲串墩稍稍恢复之外,广城堡、草芝堡已经荒废,并无兵马驻扎。”
安应昌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不再言语。
而杨振听他说到清虏不许朝人重建江华府外城,稍微愣了一下,但是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
这说明,满鞑子对李氏朝鲜仍旧不放心,不让他们在江华府城外设防。
这一点也好理解,但是作为李氏朝鲜陪都之一,号称江都的江华留守府,竟然会任由岛上城堡荒废,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是派不出兵马驻扎?
杨振想到这里,当即开口询问:“广城堡、草芝堡并无兵马驻扎?这是何意?江华岛上除了鼎足山城守军,尚有多少兵马?他们分布何地?”
杨振问出的这个问题,显然一下子问到了安应昌的痛点之上。
只见安应昌闻言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仰头望着夜空,慨然长叹了一声,随之低下头,说道:
“末将所说并无兵马驻扎,就是沈总戎那里捉襟见肘,无兵马可派而已。兵马只派驻在最最紧要之处,其他处则只能任其荒废。
“至于江华留守府,地位至重,自从丙子胡乱之后,驻兵逐年增加,然而到如今,也拢共只有三千驻军罢了!”
“江华岛上拢共三千驻军?”
“正是。而这三千驻军,末将自带一千,驻扎在鼎足山城一带,其余两千,皆在江华府城内外,主要是江华府城内,独占了一千五百兵马。”
“安应昌安千总,你的意思是说,明日本都督进兵江华府城,需要面对的,有江华府两千守军?!”
鼎足山城不大,杨振几个人走着走着,不经意间,已经来到了山城的一处城头上。
在清澈的月光下面,杨振站在城头,往北眺望,除了起伏的山头、小块的田野,以及幽暗的森林,其他什么也看不见。
但是,跟在他旁边的张臣和安应昌,却能看清楚他皱着的眉头和脸上的种种疑问。
“都督不必担心,以卑职今日所见,朝人号称御营军伍的鸟枪手,用的也是咱们已经淘汰掉的火绳枪,其射程,其威力,皆不如我军。
“如果安应昌安千总所说属实,江华府区区两千人马,根本不需仇副将所部登陆,卑职只带火枪营,再用俞海潮所携冲天炮开路,必能将他们一举击溃。”
张臣在今天下午的时候,原本是铆足了劲儿要好好打一仗的,让麾下新补充的那批火枪手练练手的。
但是当他率部冲上海岸,沿着山城外墙垮塌形成的坡道,登上城头的时候,城头上的守军在炮台垮塌以后,已经落荒而逃了。
张臣带着火枪营一路追击,好容易将逃走的山城守军围在了传灯寺内,结果这个安应昌一听说来犯的“敌人”是大明的军队,却又马上率众缴械投诚了。
此时他见杨振为了江华府的两千朝人守军忧虑,当即拍着胸脯向杨振打了包票。
只是他误会了杨振的意思,杨振并不是在担心几乎全是步兵鸟枪手的朝人守军,而是在谋划接下来的行动。
如果朝人兵马真的不多,汉阳城内兵力空虚,那么之前安应昌所说的入汉阳,除奸党,清君侧,或许真有机会。
因为杨振之前根本没有这样的想法,所以他这一次带来的兵马很少,尤其是精锐人马,只有火枪营的三个哨九百余人而已。
要想凭借这么九百来人的火枪营,再加上仇震海、俞海潮手下可以使炮的百来个炮手,拿下汉阳城恐怕不容易。
而且就算拿下了,自己要想凭借这点人马控制汉阳城,将李氏朝鲜的小朝廷玩弄过于股掌之间,恐怕就更难了。
即便有沈器远、安应昌这些友军的协助,恐怕也非常困难,非常危险。
古人绝不可小觑。
尤其这个庙号仁祖的李倧。
他能在明清鼎革之际的危局之中,保持李氏王室存续不灭,并在一次次大臣谋逆和宫廷阴谋之中,稳坐王位二三十年,直到寿终正寝,传位给其次子,这样的人岂是好对付的吗?
但是,如果汉阳城中兵力真的空虚,自己却放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未免又有些遗憾。
一念及此,杨振摇了摇头,苦笑着,没有说话。
有些话,他在自己没有想清楚之前,也不能信口就说。
就在这个时候,安应昌看见杨振摇头苦笑,同样以为他在担心明天对江华府城的进军,因此也跟着张臣说道:
“都督的确不必担心。江华府有两千守军不假,但月串墩、甲串墩两处,就各分了二百五十个墩军。
“至于江华府城中,满打满算只有一千五百守军,而这一千五百守军里面,真正能当得起御营军伍之称的,装备了张副将所言鸟铳的,只有五百人而已。
“其余一千名守军,皆是江华留守府恢复以来强征的号牌军。平时服劳役,战时服兵役,与其说是军伍,不如说是未经战阵的苦役。”
“哦?”
杨振听了安应昌这话,先是点了点头,做出一副恍然有所悟的样子,然后接着问道:“你说的御营,想来当是尔国王上直领的精锐兵马了,这个御营有多少人马?而你说的号牌军又是怎么一回事情,又有多少员额?”
安应昌见杨振问起这个,当下苦笑着摇了摇头,说道:“都督问起这个,那可就说来话长了!”
当下,安应昌便将目前李氏朝鲜的兵制与兵力说给了杨振和张臣等人。
丙子胡乱之后,李氏朝鲜本就不多的正规军队为之一空,江华岛上的军民也被屠戮得干干净净。
包括汉阳城周边,京畿道之内,多达十数万的青壮丁口被掳走,尽皆沦为满鞑子旗下披甲人的包衣奴隶。
自此之后,李氏朝鲜元气大伤。
直到李倧去世,李氏朝鲜不仅没有了敢于反抗满清的勇气,而且也彻底丧失了能够反抗满清的力量。
因为,自从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亲征李氏朝鲜之后,他不仅将朝鲜原有的军队几乎消灭一空,而且严格限制了藩属国朝鲜官军即常备军的规模数量。
当时护卫着李倧等人,坚守南汉山城幸存来的御营厅常备军伍,战后被缩减为七千人,不许多增一人。
而李倧本人护卫王宫的直属禁军,也被缩减为六百人,同样不许多增一人。
但是朝鲜不光只有一个汉阳城,一个京畿道,它还有其他七个道的许多城池人口土地要治理。
那些城池人口土地,也要有兵驻扎才行啊,而驻守其他地方各道各州的兵马,就是号牌军了。
这个号牌军,有点类似于大明军制里的内地卫所军,纸面上的人数,当然是很多的,但是实际上能打仗的人却很少。
号牌军的背后是号牌法,而所谓号牌法,是李倧即位之后就搞出来的所谓强兵之策。
就是将各地适龄从军的男子登记备案,发给兵役号牌,平时在家耕作或者为奴为仆,战时则奉召从军,为主人老爷们打仗。
李倧的这个想法或许是好的,但是运作起来,则困难重重。
一开始,号牌法执行严厉,平民百姓出行在外,必须带号牌,不带就处以刑罚,短时间内保证了兵员的充足。
但是,这个号牌法强征来的兵,是来服兵役的,并不是募来的营兵,所以没有官府给付的粮饷,只能粮饷自给,因此地位极低。
这样的兵,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强征的民夫,他们的人数纵使再多,上了战场也没有战斗力。
他们在丁卯胡乱和丙子胡乱之中一触即溃的表现,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而丙子胡乱之后,陆续被遣发派驻到江华岛上驻守的朝人军伍三千人,其中倒有两千人是这样滥竽充数的号牌军。
第六八三章 庸人
安应昌一边向杨振介绍着岛上驻守兵马的来历,一边不住地叹着气。
“末将在丙子胡乱之前,曾任海州兵马使,所领兵马皆是号牌军。然而号牌军之不能战,不堪用,也并非全然如此,端看统兵之将如何驾驭。
“若其真能爱兵如子,解决无粮无饷无法照顾家人的后顾之忧,厚给衣***其器械,号牌军亦未尝不能战。只可惜——”
说到这里,安应昌再次叹了一口气,说道:“只可惜,朝堂之上以文制武,尔虞我诈,猜忌重重,为将者若要自筹粮饷器械,厚给牌军衣食,则虑上官猜忌,以图谋不轨治罪。
“而若为将者,只顾明哲保身,一概照章办事,不给麾下军伍粮饷,不精麾下军伍器械,平时或可维持,一到战时,则兵事无可为也。”
安应昌说完了这些话,沉默了片刻,见杨振仍旧看着他,等他继续说下去,便苦笑着摇了摇头,一直鼎足山城下的旷野,说道:
“当初丙子胡乱之时,守御江华岛的各路兵马不下两万人,若以一员勇于任事的大将统之,无论如何看,江华岛都不该轻易沦陷。
“然而王上任人唯亲,简直如同儿戏,竟派了当时领相金鎏之子金应徵为江华留守,并以汉阳城里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洪命一为副使,不到任还好,一到任,则大事去矣。”
安应昌说到最后,再一次把谈话的重点,落在了现在的国王李倧任人唯亲昏聩糊涂上面,一说起这个简直是咬牙切齿,显然心中怨念颇深。
但是,杨振没接他的这个话茬儿,李倧即位已经十多年了,不是那么容易被替换掉的。
就算杨振下一步真的要往汉阳城里去,他也不会轻易去尝试替换李倧。
所以杨振将话题一转,问起了现在的江华留守府留守以及江华府兵马副使的来头。
结果杨振这么一问,安应昌的回答倒是令他一时有些喜出望外了。
“沈总戎本来是想出任江华留守的,而且也得到了王上的应允,只剩下议政府下告书了,然而三月里崔鸣吉事发被免,新的领相洪瑞凤却不知如何说动了王上改了主意,将洪领相的儿子,曾任江华府副使的洪命一,安插在了这个位置上。”
“就是你说的那个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洪命一?”
“正是!此人来了岛上以后更是玩忽职守,常常一个月里,倒有半个月不在岛上,要么跑回汉阳城里厮混,要么跑到开城厮混,只知寻欢作乐,正事一概不理。”
“哦?呵呵,这倒好事儿啊!”
与安应昌这样的人不同,杨振对于自己的敌人里出了这么个只知道寻欢作乐的纨绔子弟,他还是很欣慰,很满意的。
张臣在一边,见杨振如此,随即哈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而安应昌转瞬也就明白了杨振的意思,但是对自己有着一个这样的上官,他还是气愤难平。
杨振见他如此,也不以为意,随后接着问道:“那么除了这个不靠谱但是好对付的洪命一,江华府城里还有谁说了算?”
杨振这么一问,安应昌倒是情绪立刻好转,当下抱拳答道:“副使乃是沈器成!正是沈总戎之亲弟!沈总戎想来江华留守府,原是有心思的,只是因为突然换了领相,打乱了沈总戎的安排。
“然而江华岛至关重要,沈总戎不能自任留守,便将其弟推举给王上做了副使的人选。王上和洪领相皆同意了。如今江华留守府副使,正是沈总戎的弟弟沈器成沈副使!”
谈及这个沈副使,安应昌的神色语气与方才他谈及洪命一的时候截然不同,话也多了起来,说的也更细致了。
“那么,这个沈副使可曾参与了沈器远沈总戎与汝等之谋?他可否知情?”
“知情,沈副使乃沈总戎亲弟,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岂能不参与其中?”
杨振闻言,心中一喜,当即抚掌说道:“好!那就好办了!”
说完这话,再看看夜色渐深,杨振遂转身往城下走去,不一刻即领着众人回到了传灯寺内,各自歇息去了。
登上江华岛的第一天夜里,杨振在鼎足山城内的传灯寺里睡得很好,一觉睡到了天亮。
而鼎足山城周边以及附近摩尼山上的烟墩,同样平静无事。
李守忠撒出去潜伏的暗哨,有好几处,但是没有一处发现敌人哨探的踪影。
“呵呵,鼎足山城这里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大炮轰鸣,远近皆闻,又有山城下逃散而去的牌军,江华府城那边何故没有一点动静?本都督还等着他们快来自投罗网呢,结果他们不来,这可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上,杨振起了床,简单洗漱过后,让把张臣、仇震海、俞海潮以及头天投效的朝人千总安应昌,一起叫了过来。
等到众人到齐,他一边张罗着众人一起围坐在传灯寺的庭院石桌上吃早饭,一边笑着询问众人意见。
而张臣、仇震海、俞海潮等自军将领听了杨振的那番话,一时都哈哈大笑起来。
唯有朝人千总安应昌面色尴尬地放下了手上的干粮饼子和咸鱼干,陪着笑也不是,继续吃也不是。
李氏朝鲜的战备防范意识本来就差,丙子胡乱之后,他们改事清虏的同时,东江镇也已消亡,因此上到国王李倧,下到各级文官武将,都认为当年那种迫在眉睫的亡国之患,已经消除,天下终于太平无事了。
于是,汉阳城的昌德宫里又开始莺莺燕燕歌舞升平起来,而其他各道各州也全是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景象。
杨振经历多少次身处险境九死一生的场面,早已经习惯了与满鞑子军队作战时争分夺秒的各种快速反应,如今率部来到这里,面对江华岛朝人守军的“慢节奏”,他显然还有些不太适应。
但是,李氏朝鲜的慢节奏慢生活,对他有利,江华府城的守军反应越慢越拖沓,对他目前的行动就越有利。
“怎么,吃不下?安千总觉得,本都督军中伙食如何啊?”
安应昌见杨振这样问他,自然不敢怠慢,立刻从众人围坐的石桌子旁边站了起来,躬身答道:
“都督军中饮食虽然简单粗粝,但却足以果腹充饥,且都督与部下饮食如一,一起围坐分食,相敬如宾,亲如兄弟,尤令末将钦佩之至!”
杨振听安应昌这么说,也不想他在自己的面前过于拘谨,当即借着他所说的话,指着他笑道:
“呵呵,你安应昌昨天才投效于我,今天就学会了拍马屁,老实人学坏,何其速也!哈哈哈哈……”
杨振此话一出,身边围坐在一起共同分食面饼、咸鱼和菜汤的诸将,也再次跟着杨振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而杨振所说的打趣的话,却也叫一直尴尬拘谨的安应昌不由自主地咧开嘴,跟着笑了起来。
众人笑过一阵之后,彼此间的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不少。
杨振见安应昌不再那么惶恐不安了,便开口问他道:“江华留守洪命一,既然是个纨绔子弟,就不必去说他了。你且说说看,江华留守府副使沈器成,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安应昌四十多岁,也在李氏朝鲜的官场上起起伏伏许多年了,当然并非糊涂人一个。
因此杨振一开口,他就大体上猜到了杨振问他的话里话外是什么意思了。
“都督放心,沈器成沈副使虽然是沈总戎亲弟,但其格局、气魄、胆识、手腕,与其长兄沈总戎无法相比,处事优柔寡断,并无应变的急智急才。
“如果说他为人有什么长项的话,那么其唯一的长项,恐怕也就是对其长兄沈总戎惟命是从,同时也多少能够听得进部属的忠言。”
安应昌先是说了他对沈器成的总体看法,然后似乎是又想起了杨振先前所说的话,便又说道:
“但是,从昨天都督率军进占鼎足山城,到得此时此刻,江华府城毫无反应,也可见其人,同样是庸人一个。”
说到这里,安应昌再一次忍不住叹了口气。
江华岛虽然是江华湾第一大岛,但是江华府城距离鼎足山城,也只有三四十里的路程而已。
这意味着,昨天下午从鼎足山城下面逃散而去的诸多牌军,昨天晚上必定能够抵达江华府城报信。
这也就意味着,江华府城里的江华留守洪命一和副使沈器成,昨天晚上就应该已经得知了鼎足山城遭受攻击的消息。
然而从他们表现看,昨天晚上他们显然没有做出任何出兵救援的决定。
安应昌想到自己的上官和友军,都是这样的货色,不由得一阵失望、厌倦和无力。
“呵呵,不要看不起庸人,庸人有时候也有庸人的好处。如果沈器成急匆匆派人前来围攻我等,意图夺回鼎足山城,那么本都督必叫他有来无回!”
杨振先是说了这么一番话,然后略一思考,又对安应昌说道:“这个沈器成沈副使既是沈总戎的亲弟,而且参与了沈总戎之谋。那么我们可否派人前去联络他,说服他,叫他充当我大明内应,为我们打开城门呢?”
杨振虽然不惧江华府城的区区两千朝人守军,但是如果能不战而屈人之兵,说服沈器成叫他充当内应,打开城门,那就更加省时省力了。
杨振的这番话一说出来,在场的其他将领,登时都放下了碗筷,齐刷刷的目光锁定在了安应昌的身上。
派人前去联系沈器成的事情,自然非他安应昌莫属了。
这时,只见安应昌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似乎一直拿不定主意。
自从昨日在传灯寺开门投效之后,安应昌的心中对自己的抉择和处境,就一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
第六八四章 晏波
安应昌希望杨振能够如同大明朝之前对朝鲜所做的那样,帮助他们除奸党、清君侧,拨乱反正,但是同时他又不希望杨振对朝鲜有什么别的企图或者其他的危害。
面对杨振想要攻占江华城的野心,而且是利用沈器成以达到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野心,他的心里,莫名地有些抵触。
可是他之所以被沈器远沈总戎说动,一起参与第二次反正之谋,难道不正因为对现在的王上及其宠信的奸党们不满吗?
而要推翻他们,没有大明军队的帮助,恐怕也是完不成的吧!
安应昌犹豫不决。
然而他正纠结着,就看见杨振脸色一沉,对他冷冷说道:“怎么?你敢参与沈器远沈总戎之谋,却不敢将其付诸行动吗?若能说动沈器成充任内应,打开城门,则江华城内宫室府库,也可免遭兵灾战火之祸,同样功德无量!
“当然了,如果沈副使不愿配合,不愿充当我军内应,那也好办。本都督既然能够攻破你的鼎足山城,当然也有绝对的实力攻破那个江华城!
“只不过,到那时,江华城难免玉石俱焚,而他沈副使与其长兄沈器远暗中谋逆,意图废除李倧,另立新君的事情,就别怪我不能为他们保密了。”
说到这里,杨振呵呵一笑,好整以暇地看着有些纠结的安应昌,最后说道:“到了那时候,本都督只需派人散布一张揭帖,就能将其谋逆之事传遍整个汉阳城!届时,他沈器成沈副使下场会如何?包括其长兄沈器远,其沈氏家族又会如何?”
“都督不可,切不可行此下策啊!”
安应昌一听杨振说要揭穿沈氏逆谋的话,一时间脸色骤变,猛然惊醒了过来。
他认识到,在杨振的面前,自己们根本没有任何拒绝的余地。
因此,他一边连说“不可”,一边慌忙站了起来,快步绕过石桌,来到院中,朝着杨振撩袍跪地说道:
“末将明白了,末将遵命,末将现在就安排可靠人手假扮溃军,前去江华城,去联络沈副使,将大明天兵到来的消息告知沈副使,请他在天兵到时充当内应开门!”
见安应昌不再迟疑,杨振也没再多说什么,只点头同意,命他马上安排人手前去。
与此同时,杨振也传令给在场的几个人,叫他们各自回营分派人手,预备弹药干粮,做好随时北上江华城的战斗准备。
崇祯十三年六月十二日上午巳时,安应昌派出去走小路北上联络沈器成的小队出发了一个时辰以后,杨振也带着张臣的火枪营出发了。
这个时候的江华岛上,并没有从北到南,也即从江华府城到鼎足山城之间,直接贯通南北两地的大路。
当然了,江华岛上连接南北两地的像样一点的大路,也并不是完全没有。
经过数代朝王的经营,江华岛的东边海岸线上,倒是有这样的大路。
但是如果走这样的大路,那么从鼎足山城到江华府城之间的距离,可就绕远了,就不是三四十里了,而是要凭空翻一倍都不止。
而且,那条路上全是城堡墩台,什么草芝堡、徳津堡、广城堡、甲串墩、月串墩,全都集中在江华岛东部对陆的海岸线上。
因为江华岛被当成以前的高丽王朝和现在的李氏朝鲜的陪都,主要是为了在北方民族南下的时候,跑到岛上避难。
所以,岛上的军事设施,设防的堡垒工事,主要是面向朝鲜半岛的陆地方向、沿着江华岛的东部海岸对陆修建的。
虽然安应昌说了,丙子胡乱以来,李氏朝鲜元气大伤,军队规模大幅度缩减,国家武备松懈,既没有财力物力恢复草芝堡、徳津堡、广城堡的城防工事,也没有多余的兵力派往那里驻扎,但是对于安应昌所说的话,杨振还是并未全信。
当天上午,杨振一边安排郭小武跟着安应昌的队伍走在前面打前站,自己带着安应昌本人与张臣的火枪营紧随其后出发。
另一边则叫仇震海、俞海潮率领他们的船队主力,带着从安应昌手下挑选的向导,从鼎足山下的驻泊地出海向北。
杨振命令他们通过江华岛与朝鲜半岛之间狭长的海峡,前往岛北的甲串墩一带游弋,并且叫他们一旦顺利抵达了甲串墩附近,就用重炮轰击甲串墩。
杨振下令这么做,既可以验证安应昌所说的话是否真实可信,验证其人是否真正可靠,同时又可以运送大炮和给养北上。
到时候,就算那些沿海的堡垒墩台里面,有朝人兵马驻扎也没事儿,他们的船上装有重炮,足以展开反击。
而且他们毕竟是乘船行驶在海上,实在不行的话,也能够全身而退。
就这样,崇祯十三年的六月十二日上午,杨振带来的火枪营水师营,分作海陆两路,前往江华城去了,只留了仇震海船队的小部分人马,留守鼎足山城。
从鼎足山城出发,前往江华府城的小路,大多是翻山越岭、起起伏伏、荆棘丛生的山间小道,虽然有安应昌这个熟悉地形道路的向导,让杨振他们没走什么弯路,或者说少走了很多弯路,但是这一路仍然耗费了他们将近两个时辰的时间。
等到杨振他们一千多人走出山林,终于来到江华府城的南部外围,可以眺望见江华山城的城头以及山城内宫殿日光下闪闪发光青色琉璃瓦顶时,太阳已经开始偏西了。
这一路上,杨振一边行军,一边继续从安应昌那里询问李氏朝鲜的各种情况。
安应昌在丙子胡乱时原是海州兵使,跟着沈器远这个当时的所谓都元帅,一起抵抗满鞑子的进犯大军,结果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
沈器远这个所谓都元帅,战后被治罪,不仅丢官罢职,而且被流放外岛,而跟着沈器远抗虏斥和的各路勤王军将领,也都被一体治罪。
安应昌本人也从海州兵使的高位之上,给一下子撸到了一个御营厅千总官的低阶武官位置上。
战时他在海州起兵自募的勤王军,战后所剩无几,幸存下来的军队也被编入了所谓的御营厅,成为了御营十四个指挥中的一个。
而这个指挥,正是在传灯寺跟着他一起成了杨振“友军”的那五百来人。
安应昌在丙子胡乱之前和之后的浮沉阅历,让他对李氏朝鲜的上情、下情都有所了解。
这一路上,杨振便没少从他这里获益。
至于江华府城的情况,那就更是如此了,安应昌同在江华岛上驻扎,岂会不熟悉内情?
“都督,江华府城的外城,在当时的丙子胡乱之中被破坏,后来被强令拆除,现在只剩下内城,江华山城了。”
杨振领着张臣一行人来到江华城的南郊不远处一个山头上面,正往北眺望,仔细观察情况,而紧随在他身边的安应昌对他说道:
“江都行宫,留守府库与官衙、兵营,都在江华山城之中。江华山城一共四座城门,南门是晏波楼,西门是瞻华楼,东门是望汉楼,北门是镇松楼。都督你现在看见的,正是南门晏波楼。”
“晏波楼?呵呵,海晏河清,倒是一个好名字。”
杨振正举着千里镜往江华山城细看,听见安应昌的说法,将千里镜稍稍下压,就看清了江华山城的南门晏波楼。
——石头砌起来的城墙上,一个飞檐翘角的歇山顶式城门楼赫然入目。
“但是,奇了怪了,晏波楼上为何安安静静,不见守军?”
江华山城虽然号称山城,但它与鼎足山城不同,并不是真正建立在一座山的山顶,而是建立在一片地势相对隆起的高地之上。
可是即便如此,如果城中守军充足,要想强攻硬取,恐怕也要大费一番功夫。
所以杨振观察其南门晏波楼的时候,第一时间就去看其城头旗帜、炮台与和守军,然而旗帜虽在,炮台虽在,却不见什么守军。
跟在杨振身旁的张臣闻言,连忙取出挎包里的千里镜去看,一看之下,惊喜说道:“果然如此!”
说完这话,张臣立刻放下千里镜,扭头对杨振说道:“都督,既然这样,那也不必再费力联络那个什么沈副使了!卑职可直接派人,携带万人敌和爆破筒,即可炸毁其门,倒是一涌而入,拿下它易如反掌!”
同样跟在旁边的安应昌见张臣想着强攻,当下连忙跪地说道:“都督,江华城四门重地岂能无兵据守?晏波楼上兵力空虚,定是末将派来联络沈副使的人已经凑效,完全不必冒险强攻!
“且犬子益信就在城中,只要他见到了末将的部下,知道末将投效都督之事,那么不管洪命一、沈副使他们怎么想,犬子定会从城中策应!”
说到这里,安应昌抬起头,仰脸看着杨振,继续说道:“若是都督信得过末将,末将愿意单枪匹马前去叫门!”
见安应昌如此说,杨振想来想,正待张口答应,就在这时,突然一声炮响传来。
杨振连忙又举起千里镜去看,却见晏波楼上出现了几个人影,但是炮声并非从晏波楼上传来。
杨振心底一松,紧接着又是一声炮响,这一会有了准备的众人,不约而同地一起往东方海岸的方向看去。
“都督,是甲串墩,东门外不远处就是甲串墩,甲串墩上有炮台,——不对,定是都督的水师营来了!”
“没错,是本都督的水师来了!”
杨振从第二声炮响开始,就知道是仇震海、俞海潮他们来了,因为红衣大炮发射时惊天动地的轰鸣声,是朝人守军从万历朝鲜之役中继承来的大将军炮根本不能相提并论的。
“安应昌,本都督当然信得过你,去叫晏波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末将遵命!”
安应昌抱拳应诺,随即站起来,打起自己营中旗号,独自一人,快步往江华城的南门晏波门去了。
第六八五章 江华
江华城以东方向上的炮声,一声接着一声,如同夏季雷雨前的闷雷声,时强时弱,响个不停。
炮声轰鸣的方向,距离杨振一行人所在的晏波门外,大概有那么几里地的路程。
只是中间隔着几个山丘几片山林,杨振所在的小山丘又十分低矮,也看不清楚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是,听起来,却像是甲串墩一带的炮台,正在跟来自海峡之中的仇震海船队的炮船你来我往相互对射。
而晏波门上没有多少守军驻扎,很可能就是因为仇震海船队的到来,吸引了江华城守军的大部分注意力,因此达到了声东击西的效果。
杨振并不担心仇震海的船队在甲串墩附近的海峡里受创,因为江华岛沿岸的炮台,包括甲串墩的炮台,都没有重型红夷大炮。
而且这里的炮台,主要是为了防范有敌军登陆海岸而准备的,其火炮的射程,炮火的覆盖面,主要是海岸线附近。
只要仇震海、俞海潮他们的船队不靠岸,不登陆,甲串墩的炮台除了打得热闹之外,根本威胁不到他们分毫。
而他们的船队之中,仇必先所指挥的两艘安装了重型红夷大炮的二百料战船,却可以轰击甲串墩的墙体。
崇祯十年丙子胡乱的时候,多尔衮指挥的满鞑子军队究竟是如何攻上江华岛的,杨振并不是很清楚。
但是根据满鞑子这些年的一贯打法,他们十有八九就是靠着随军携带的重型红夷大炮的较大射程,摧毁了月串墩和甲串墩沿岸的工事,然后打上江华岛的。
杨振拿着千里镜有些焦躁地往炮声传来的方向上看了又看,然而视线被远方的山林遮挡,根本看不过去。
他放下千里镜,正准备在附近寻找一个地势搞一些的山头继续观察,却听见旁边同样举着千里镜观察晏波门的张臣,语带惊喜地叫道:
“都督,成了,都督,成了!晏波门上有人冲咱们这边挥舞旗帜,安应昌安千总,也在冲我们这里挥舞旗帜!”
杨振听见张臣这么说,连忙转身去看,一看之下,心头顿时大喜,不仅城上城下正有人朝自己这边挥舞旗帜,而且之前紧闭的晏波门也正在无声无息地从内打开。
看着眼前情景,杨振立刻下令道:“命郭小武,立刻率领安应昌部下友军前去与安应昌会合,控制晏波门!
“张臣,你率火枪营两个哨,多带飞将军,紧随其后,若有安应昌部下友军反水,或是城中有人反抗,不必废话招抚,就地将其击毙!张国淦,你带一哨火枪手随我行动!”
“卑职遵命!”
杨振雷厉风行地发布了命令,郭小武、张臣、张国淦立刻抱拳领命。
紧接着郭小武按照杨振所说的,几声呼喝之后,带着在鼎足山城内投效的朝人友军,冲出了山林,冲上了晏波门外的道路,快速向已经打开的城门奔去。
而张臣也迅速点齐了两个哨的火枪手,叫他们备好了用来引燃飞将军的火绳,然后与李守忠各领一哨,跟在郭小武队伍后边,冲上前去。
杨振的目光,跟在他们的身后,看着他们冲上道路,冲到城门外,看着他们与安应昌会合,跟着安应昌冲进城门。
直到看着郭小武最后登上了城头,而张臣与李守忠的火枪手队伍已经接管了城门,杨振方才迈开大步,领着张国淦及其麾下火枪手朝城门进发。
事实证明,杨振的担心是多余的,安应昌及其手下的所谓友军,并没有出现临阵反水。
而江华山城的晏波门内以及晏波楼上,也并不存在杨振所担心的埋伏。
杨振总是把他的敌人们想象成了与自己一样的人,而他的敌人们却常常把杨振想象成了与他们一样的人。
崇祯十三年六月十二日申时左右,杨振打着大明征东将军左军都督府左都督的旗牌,晏波楼下兵不血刃地进入了江华城,随后就在安应昌父子的引路之下,率军直奔江华留守府而去。
此时,江华山城内的朝人守军,早在已成内应的留守府副使沈器成的亲自率领之下,赶赴东门望汉楼防御去了。
至于山城正中的江华留守府内,更是只有胆小如鼠不敢登城指挥作战的江华留守洪命一与其姬妾丫鬟以及家丁差役百余人而已。
杨振在安应昌安益信父子的带领之下,熟门熟路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指挥着张臣、张国淦、李守忠、郭小武四路一千四百余人,迅速将江华留守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最后,在安益信率队击毙了敢于反抗的留守府守卫差役和洪命一的一众家丁仆从之后,杨振在留守府的后花园里,见到了躲在女人堆里瑟瑟发抖的江华留守洪命一。
昨天夜里,身在江华城内的洪命一,就听说了鼎足山城遭遇袭击的消息。
只是在他们接到的各种消息之中,只提到了鼎足山城遭遇一批来自海上的不明敌人袭击,却并没有提及鼎足山城已经陷落的情况。
因为那些被派出来拦截俞海潮等人靠岸登陆的号牌军,只打一个照面就转身逃走了,还没有来得及见证鼎足山城的陷落。
而不管是江华留守洪命一,还是副使沈器成,在听说了来自鼎足山下的消息之后,都不相信鼎足山城会那么快陷落。
朝鲜南部的沿海地区,经常会遭遇倭国海盗的袭击,但是倭国海盗只是为了抢劫粮食和财物,往往一击即走,并不会强攻有大批朝人军伍驻守的山城。
对江华留守洪命一来说,鼎足山城有新修的城墙,有坚固的炮台,又有一个指挥的御营厅鸟枪手和五百名号牌军驻扎,城内粮草充足,绝不会轻易陷落。
而对副使沈器成来说,领兵驻扎在鼎足山城内的千总官安应昌,可是在丙子胡乱时敢于跟清虏血战的猛将,有这样的人驻守在那里,鼎足山城又岂会轻易陷落?
所以接到消息的当天夜里,两个原本立场不同的人,在有关鼎足山城的问题上,却做出了几乎一样的反应。
当天夜里赶至江华城内,报告鼎足山城遭遇袭击的那些号牌军,辛辛苦苦翻山越岭赶了几十里的山路,将消息带到了江华城,却被一心求稳的洪命一和有心维护安应昌的沈器成两人当成了逃兵,被安上了一个临阵脱逃、惑乱军心的罪名,就地处决掉了。
就这样,一夜过去,江华城外安然无恙,洪命一渐渐放下心来,越发笃定南部传来的警讯,不过是如同以往遭遇过的海盗袭扰罢了。
而本就别有心思的沈器成,却没有洪命一那样粗心大意,而是在次日清早开城以后,派出了在江华城内任职的安应昌儿子安益信秘密出城,走小路前往鼎足山城打探消息。
结果,安益信在半路上,就撞见了安应昌从鼎足山城派来与其联络的信使。
得知大明军队已在鼎足山城海岸登陆,而其父安应昌已经投效了大明征东将军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安益信二话不说,即领着来人掉头回了江华城。
当日中午,沈器成见到了返回的安益信以及从鼎足山城敢来的信使,听了他们报告的情况之后,沈器成一时大惊失色,进退失据,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沈器成本有意派人携带书信将这个惊人的情况报告给身在南汉山城的长兄沈器远,由自己这个一贯多谋善断的长兄进行定夺,但是一去一回,耗时过多,必定要超出鼎足山城方面所给出的时限。
而鼎足山城信使所转达的大明征东将军杨振对他提出的要求和威胁,更是叫他心生恐惧,甚至不寒而栗。
自己兄长的谋划,他是知道的。
而这个谋划一旦被人揭穿出来,他们沈家的罪名会有多大,下场会有多惨,他也是一清二楚的。
所以,在一段时间的犹豫不决之后,沈器成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安益信和鼎足山城信使转达的杨振要他充任大明内应的要求。
于是当天中午,分管留守府兵马防御事务的沈器成,便以南部海岸有警讯,需要充实江华山城防御为名,将江华山城四门外墩台烽燧守兵尽数撤入城中。
同时,他也按照鼎足山城信使的说法,将安益信及其亲信人马安插到了南门晏波门上驻守,并将其他闲杂人等调离,只等安应昌带着大明军队到来的时候好打开南门放入。
至于安应昌请他在江华城中直接发动兵变,抓捕江华留守洪命一的请求,这个沈器成犹豫再三,迟迟没敢动手。
好在到了当日未时前后,江华城东门外不远处的甲串墩方向传来了警讯,说是有大批船只出现在海上。
得知此消息的洪命一,顿时醒悟南部警讯不假,鼎足山城可能已经陷落,因此立刻叫人收拾了金银细软之物准备出逃。
而同样得知此消息的沈器成却大喜过望,一边劝阻了洪命一,不让他出逃,一边将抗敌守城的权力,全部揽在了自己的手上,并将城中其他兵马尽数调往东门外驻扎御敌。
于是,便有了杨振率军进入江华城如入无人之境,前往江华留守府的路上未遇一兵一卒的奇异景象。
然而不管背后的实情如何,杨振率军拿下了江华留守府,抓到了江华留守洪命一,意味着他已经拿下李氏朝鲜的江都江华岛了。
第六八六章 改编
洪命一身着纱袍便服,身材矮胖,一张白胖脸上满是惊恐之色,安应昌父子指认出他的身份之后,将他从女人堆里拖了出来,拖到了杨振的面前。
而这个洪命一,到现在也没搞清来者的身份,跪在杨振的面前,磕头如捣蒜,只知道连声叫喊大王饶命。
杨振原本有意叫安应昌父子当众处死这个江华留守洪命一,以便进一步坚定他们率部投效自己的决心。
但是当他看见这个江华留守洪命一如此怂包,如此贪生怕死懦弱无能的时候,心中突然又有了新的主意。
这个洪命一身份特殊,他既然是李氏朝鲜现任领议政洪瑞凤的儿子,那么他就拥有别的人所不具有的可兹利用之处。
有了这个洪命一在手,或许自己就不需要再冒险领兵进入汉阳,使用武力迫使李倧更换他的领议政了。
当然,这一切,都建立在李氏朝鲜的现任领议政洪瑞凤愿意与自己合作的前提之下。
却说杨振率军拿下了山城内的江华留守府,控制住了江华留守洪命一之后,见了他贪生怕死的模样,虽然心生一计,但却并未与他多说什么。
只是当场将命令张国淦率队接管了留守府,并命郭小武将洪命一及其姬妾数人一并关押起来,好生看管。
同时叫安应昌父子带领所部人马,陪同自己与张臣领着火枪营其他哨队,前去迫降被沈器成调往东门外的其他江华城守军。
江华留守府一带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激战,但是安应昌父子率队冲入留守府的时候,还是与守卫府院的留守府差役仆从发生了冲突,开了火。
而李守忠、张国淦等人紧随其后进入留守府的过程中,更是开枪射杀了敢于抵抗的所有人。
留守府内传来的枪声,当然被报告给了人在东门望汉楼上,心思却始终放在南门放在留守府里的沈器成。
所以,当安应昌父子打着大明征东将军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杨的旗牌来到东门内附近的时候,就被沈器成派来守望的人马迎住了。
那哨探与安应昌父子见了面,立刻转身回报沈器成,只过了片刻,沈器成即带着一队亲信从人策马前来迎接杨振。
“大明上国征东将军左军都督府左都督大人在上,小国江华留守副使沈器成,拜见将军,拜见都督!
“下官顺天应命,特献江都城池于此,请都督大人开恩,莫坏了城中宫室,莫坏了——莫坏了陪都府库!
“如此一来,小国上下必将尽皆感念都督恩义,然后兵进汉阳,清君侧,除奸党,为小国扶正去邪,拨乱反正,最终使小国重回大明藩属,大事可成也!”
这个江华留守副使沈器成倒是一副士人君子模样,骑马过来,见了杨振,隔着十几步远即勒马下鞍,随即快步上前,跪倒在了杨振的脚下。
然后一边冲着杨振磕头见礼,一边大声请求杨振不要毁坏了城中宫室府库,并说出了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听见这个沈器成这么说,杨振微微一笑,弯下身将他扶住,对他说道:“呵呵,沈副使深明大义,果然不假,对我大明一腔赤诚,对汝王上也是赤诚一腔,实在可敬可佩!
“本都督此来,只为问罪不臣,讨伐不义,汝国朝野,君臣上下,若能痛下决心,反正归明,本都督岂忍多造杀孽?!
“何况汝兄长沈器远沈总戎,贤名远播,素重大义,本都督知其绝不是甘心降虏事虏之辈,汝乃其亲弟,自是同道之人,呵呵,你我不必见外,快快请起,快快请起!”
杨振笑着说完了这些话,一边将跪在自己面前的沈器成扶起,一边在心里暗骂他又当又立。
——他们当了婊子还非要立贞节牌坊,而且还是要自己帮他们立这个贞节牌坊。
沈器远及其同党这一伙人,在当前的情况之下,的确是自己在李氏朝鲜内部比较可靠的一支“友军”。
但是,杨振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当他在利用这支所谓的“友军”达到自己目的的同时,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被他的这支友军所利用呢?
比如,大义名分这个东西,固然可以用来驱使他们配合自己,为自己效力,同时却也束缚了自己的手脚,让自己无法对朝人予取予夺为所欲为。
一念及此,杨振更进一步坚定了要好好利用利用那个洪命一的决心。
与沈器成见了面以后,劝降其麾下江华城守军的事情便水到渠成了。
一来,杨振率领的大明军队已经表明身份进入了江华山城,而且江华留守洪命一与副使沈器成都已经放弃了抵抗。
二来,甲串墩的炮台已经被来自海上的船队用重炮击毁,仇震海和俞亮泰的水师营队伍已经在炮船的掩护下,在甲串墩附近登陆,正在步步接近之中。
被沈器成刻意派到了东门外驻扎迎敌的江华城守军,人数虽然不少,但是此时已是腹背受敌,根本没有取胜的可能。
如果不选择投降,那就只能舍生取义,杀身成仁了。
可惜的是,不管是奉命驻守江都重地的御营厅人马,还是被强征而来服役的号牌军弓手们,全都没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觉悟。
当沈器成领着杨振登上望汉楼的城头,正式打出大明征东将军的旗帜号召他们反正归明之后,他们立刻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放下兵器,跪地投诚。
随后,洪命一的亲信以及倾向于降虏主和派的将校家丁,被倾向于抗虏斥和派的低阶武官检举揭发出来,当场被安应昌安益信父子率领的反正军士卒拉到阵前斩首示众。
一番清洗之后,二百余人当场被杀,算上从甲串墩逃回来的人马,原本多达一千七百余人的队伍,很快只剩下了一千五百余人。
对于剩下的这么一千五百余人,杨振也立刻给了他们一个统一的响亮的旗号,叫作忠义归明军。
同时也将之前在鼎足山城投效自己的安应昌所部编入其中,并任命安应昌为忠义归明军的都指挥使。
并将安应昌在鼎足山城的所部人马与江华城东门外新附人马共两千余人,仍以五百人为一指挥,混编成了四个指挥。
除了安应昌这个都指挥使自领一个指挥的人马为中军之外,安应昌的儿子安益信也受命领了一个前锋指挥的人马。
而沈器成与安应昌手下的两个抗虏斥和派低阶中年武官,一个叫金荩国的,一个叫郑忠信的,也被杨振这个大明征东将军当场提拔委任了左右厢指挥使的职务。
至于又当又立的沈器成,杨振当然也没有冷落了他,在粗略地定下这个忠义归明军的军制之后,杨振请他出任忠义归明军总监军的职务。
这个总监军的职务,虽然有点不伦不类,而且在大明朝通常是由太监担任的,但是这个职务胜在听起来十分高大上,十分霸气。
对于士林儒生出身的沈器成来说,他本人又并不愿意自降身份担任武职,所以一个位居安应昌之上的总监军职务,反而令他感到非常的满意。
尤其是忠义归明军这个旗号,以忠义为号召,以归明为目标,更是完美地满足了沈器成及其一杆朝人抗虏斥和派又当又立的微妙心思。
就这样,当天日落之前,杨振在江华山城的东门望汉门下,先是毫不留情地清洗了洪命一的军中亲信,继而通过委任一个总监军、一个都指挥使以及三个指挥使的做法,快刀斩乱麻地完成了对全部江华岛朝人守军的改编。
当天晚上,为了表示自己对江华城内宫室府库秋毫无犯的诚意,杨振下令让新编的忠义归明军入驻江华城内的王室行宫江都宫宿卫值夜。
杨振的决定,虽然引起了麾下嫡系征东军火枪营一些将士的不解,但是却很快引发了新编忠义归明军将士们的欢呼雀跃。
张臣似乎是看破了杨振这个安排背后的深意,只是站在一旁看着欢呼雀跃的忠义归明军部众们微笑不语。
而刚被任命为忠义归明军总监军的沈器成看着眼前情景,心中虽然觉得有些不妥,可是面对杨振光明正大的决定以及归明军部众的欢呼,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档口,杨振冲着同样感觉有点不妥的安应昌下达了出发的命令。
刚被提拔到都指挥使高位上的安应昌,自然不能一上任就当众旨意杨振的命令,只得跟着下达了命令。
随后,以安应昌的儿子安益信为首的前锋指挥立刻领了命令,欢呼着进了城,直奔江都宫而去。
其他几个指挥的人马见状,哪里肯落在他人后,命令一下,自是奋勇争先地入了城,一刻不停地往王室行宫所在地奔去,很快就走了一个精光。
第六八七章 来使
眼见过去在上官面前唯唯诺诺的江华岛守军,此时此刻完全变了模样,一个个两眼冒光如狼似虎一般往江都宫奔去,沈器成顿时觉得坏事了,当下他满脸急切地对杨振说道:
“都督,城内江都宫中,珍宝古玩无数,美貌宫娥不少,似此两千粗鲁军汉入驻其内,万一,万一乱将起来,后果,后果可是不堪设想啊!”
“是啊,都督,江都宫,虽然在丙子胡乱的时候遭过一次劫难,可是毕竟是江华留守府行宫重地,不是末将信不过麾下部众,实在是这些新编部众行伍未清,号令未明,到了满目琳琅之地,怕是把持不住自己啊!”
同样觉得有些不妥的安应昌,刻意留到了最后,想要向杨振进言,此刻他听见沈器成所说的话,立刻来到杨振面前附和,并说道:
“都督所领之军,乃是大明仁义之师,上岛以来,秋毫无犯,末将等人,已经尽知矣。都督可否,可否收回成命,令忠义归明军暂到城外驻扎?”
安应昌说完这话,与沈器成一样,满脸忧虑地站在杨振面前,躬身施礼,不肯直身。
“哼,我家都督是何等样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命令既下,岂容反复?!”
张臣见状,立刻站了出来,冲着沈器成和安应昌两人就呵斥了起来。
而杨振也接着这个机会,急忙组织了一下自己的话语,当下拍拍张臣的肩膀,让他稍安勿躁,然后对沈器成和安应昌说道:
“我听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此话虽是一家之言,但却并非没有道理。沈总监,安都指,你们深明大义,自然一切以大义为先,可是你们麾下的部众们呢?
“呵呵,再者说了,如果你们麾下的部众与你们都一样,一切以大义为先,跟着你们抛头颅,洒热血,除奸党,清君侧,只为伸张正义,你们又担心些什么?”
“这——”
“可是——”
沈器成与安应昌两个人突然听见杨振这番话,一时面面相觑,皆是目瞪口呆,吞吞吐吐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因为杨振的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
杨振整编出来的这个忠义归明军,是李氏朝鲜国内亲明慕华派或者说抗虏斥和派唯一可以掌握的力量。
如果这支军队处处以大义为先,那么就是让他们入驻江都宫内,他们也不会胡来乱来。
但是如果这支军队并非像沈器成、安应昌这些人一样义字当头,那么整编了他们以后,不给他们一定的好处,不把他们彻底拉到自己这边来,他们将来会乖乖地听命吗?
或许李倧的一道赦免令,就能瓦解了他们。
甚至有可能不需要李倧出面,只需要领议政洪瑞凤的一道政令,就能够让他们中的大多数站到抗虏斥和派的对立面去了。
历史上阴谋篡位却临阵倒戈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给这个新整编的江华岛守军一个忠义归明军的名头,他们真的就崇尚忠义,真的就铁心归明了吗?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本历史上沈器成的长兄沈器远谋逆一案之所以被揭发出来,就是出自其部下同党将领的告发。
面对这样波云诡谲极其复杂的情况,杨振不能不早作预备,防着其中有人临阵倒戈。
而预防他们临阵倒戈的最好办法,莫过于让他们给自己缴纳一份投名状。
以值守江都宫为名,让新编的忠义归明军进入江华城内的王室行宫胡作非为一番,就是为他们安排的投名状。
事情果然不出杨振所料,当然也正如沈器成和安应昌所料,当天夜里进入江都宫内的两千忠义归明军,进驻没有多久,就乱做了一团。
他们多数打乱了原来的行伍,新编而成的指挥,正处在将不知兵,兵不知将的阶段,一进江都宫那个花花世界,就几乎失去了任何约束。
加上杨振刻意留了沈器成、安应昌两人在留守府内议事,更使得江都宫内的乱象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一个是前留守府副使总监军,一个是在军中拥有一定威望的宿将新任都指挥使,他们两个人不在现场,那两千忠义归明军乱起来以后,根本收拾不住。
一夜混乱过后,江都宫内一片狼藉,金银器皿、珍宝古玩、绫罗绸缎丢失无数。
江都宫内的宦官大多被杀,只有小部分因为见势不妙躲藏起来而得以幸免。
至于行宫之中负责洒扫看护各处宫禁殿阁的宫娥女官,面对如狼似虎的乱军,更是无一幸免,遭到了反复的蹂躏。
要不是杨振也担心他们闹得太过,在黎明时分,派了张臣率领火枪营前去恢复秩序,那帮乱起来的朝人,真有可能一把火烧了江都宫以掩盖他们的罪行。
崇祯十三年六月十二日夜的江都宫之乱,以次日清晨,杨振派火枪营出兵镇压,并处决其为首者十余人而宣告结束。
杨振将追回江都宫之乱中遗失的金银器皿珍宝古玩等财物的事情,全权交给了忠义归明军的总监军沈器成和都指挥使安应昌来查办处置。
而沈器成、安应昌两人面对部下众将送来的成堆珍宝,也只能摇头苦笑,徒唤奈何而已。
追还赃物的事情,最终不了了之。
至于打死行宫宦官、凌辱宫娥女官的事情,更是无从查起,只能按下不提了。
但是经此一事,连沈器成和安应昌也不得不承认,参与江都宫之乱的那两千士卒,与自己们算是彻底绑在了一起。
且说江都宫之乱,原本就在杨振的预料之中,因此处置起来并没有费什么力气,到了当天中午,江华城内就又恢复了之前的安宁。
而此时,与江华岛只隔着一道海峡的对岸文殊山城,也终于做出了反应。
他们派出了使者二人,打着白旗,乘着小船,过海来到仇震海率领水师驻扎的甲串墩一带,质问仇震海所部水师来意。
杨振接到仇震海的报告,立刻命他派人将文殊山城的使者送到江华山城内的留守府来。
崇祯十三年六月十三日中午,杨振领着张臣、沈器成、安应昌等人,在留守府前院的议事厅内,召见了文殊山城的使者。
杨振原意为来自海峡对面文殊山城的使者,要么是一个年轻气盛的愣头青文官,要么是一个威武不凡颇有一些勇力的武将,但是当使者进了院子,他才惊讶地发现,所谓的使者只是一个身穿白色宽衣、头戴黑纱大帽的干巴老头,外带一个挑着行李书匣的毛头小伙。
但是一瞬间的惊愕过后,杨振很快就认识到,这个留着八字须山羊胡的干巴老头不是一般人了。
张国淦领着几个火枪手,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枪,对着他,而他从容不迫地踱步迈进院子,在烈日下边走边看,一副浑不在意的样子。
一般人,哪能做到这一点?
杨振还在打量那老头的时候,那老头已经走到了议事厅外的台阶下。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突然听见跪坐在一边的沈器成突然大叫道:
“金老大人?!金老大人您老人家如何来了这里?您老人家又,又如何成了文殊山城的使者?!”
后世棒子们说话的时候喜欢一惊一乍咋咋呼呼,果然是有原因的,因为他们几百年前的祖先就是这个德行。
杨振被突然诈尸一样叫喊起来的沈器成,吓了一跳,还没回过神来,就听见跪坐在另一边的安应昌,也突然跟沈器成一样突然支起了身子,惊叫道:
“金老大人?!这位老人家难道是,难道是当年在南汉山城里手裂降书的金尚宪金老大人?!”
面对安应昌的惊讶询问,沈器成一脸嫌弃地看了安应昌一眼,傲然说道:“除了力主抗虏,手裂降书的金尚宪大人,谁还能当得起沈某称呼他为金老大人?!安都指,还不随我迎接金老大人?!”
沈器成说完这个话,当即站了起来,然后整了整衣冠,竟然迈步出了厅堂,到了门外,冲着那个干巴老头一躬到地。
而安应昌听了沈器成的话以后,满脸又惊又喜的样子,紧跟着沈器成站了起来,快步出到门外阶下,然后撩袍跪在了地上,嘴里还说道:
“小子久闻金老大人之名,一直以不能得见一面为生平憾事,不意今日竟在此得遇老大人,真是小子之幸,小子之幸。”
沈器成和安应昌两个人见了那老头之后的强烈反应,直把杨振和同样在场的张臣弄懵了。
张臣自然不用说了,对于李氏朝鲜的事情他本来知道的就不多。
至于杨振,虽说知道的多一点,可是一时之间,他还无法把那个被后世视为李氏朝鲜文天祥的金尚宪,与眼前这个须发皆白满脸褶子的干巴老头联系到一起去。
“金尚宪?他就是金尚宪?如果他真的是那个大名鼎鼎的金尚宪,那接下来的事情可就有意思得多了!”
杨振对这个干巴老头的身份虽然有些将信将疑,但是他见沈器成、安应昌两个人如此这般表现,当下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时就见那老头,微微笑着,上前将沈器成、安应昌一一扶起,同时对他们说道:“没错,老夫正是金尚宪,当年些许虚名,实在不足挂齿,两位——不必多礼,请起,请起!”
这个干瘦老头,果然正是金尚宪。
第六八八章 大佬
杨振闻言,收起心思,盯着他看,就见金尚宪将沈器成、安应昌扶起之后问道:“未知两位尊姓大名?如何称呼?”
“小子沈器成,乃南汉山城守御使兼京畿道总戎使沈器远之弟?”
“哦?反正功臣沈器远是你兄长?”
“正是家兄!”
“嗯。”
那干巴老头金尚宪听了沈器成的介绍,最后嗯了一声,点了点头,然后将深邃的目光转向了安应昌。
安应昌见状,连忙躬身垂首作揖说道:“小子安应昌,原是黄海道海州兵马节制使,丙子胡乱之后隶属御营厅,年初被派驻江华留守府鼎足山城,如今,如今——”
安应昌说起以前的职务时,颇为理直气壮,可是说到现如今的职务,却一时吞吞吐吐说不口了。
杨振注意到这一点,当即哈哈一笑,大步走到议事厅的门口,对着那个干巴老头金尚宪径直说道:
“呵呵,这个安应昌嘛,如今却是本都督拣选江华岛守军之后,新编忠义归明军的都指挥使!”
“新编忠义归明军?!”
“没错,正是忠义归明军!”
杨振的存在,当然早就被那个干瘦老头金尚宪注意到了,所以杨振一上前,他就把目光锁定在了杨振的身上。
而杨振毫不客气地向他介绍了安应昌现在的职务之后,也不顾金尚宪瞪大眼睛提出的疑问,直接转头又对安应昌说道:
“怎么,安都指挥使,你是觉着,本都督给你的这个职务小了,还是低了,怎么在金老大人面前,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吗?”
杨振似笑非笑地看着安应昌,直看得他浑身冷汗。
昨天傍晚,杨振在东门外谈笑之间就将洪命一安插在军中的心腹人物一举清除得干干净净,今日一早又利用江都宫之乱,将忠义归明军牢牢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这个手腕之狠辣,之高超,令安应昌到现在仍心有余悸,同时也折服不已。
此刻,他见杨振神色不快,有点疑他,立刻躬身对着杨振行礼说道:
“末将岂敢做如此想!都督知人善任,用人不疑,对末将委以重任,古来知遇之恩,想来也不过如此。末将只是,末将只是——”
安应昌很感激杨振对他的信任和重用,只是他的心中依然没有转过那个弯儿。
倒不是因为这个职务小了,也不是因为这个职务轻了。
而是因为这个职务是杨振这个外人给的,而不是李氏朝鲜固有的官职。
尤其是在他最为敬仰的人物面前,他有点抹不开面子说出杨振委任给他的新职务。
他的这个心思,杨振当然知道。
但是杨振希望有一天,类似安应昌这样的人,不再以接受自己的委任为耻,而以能够接受自己的委任为荣。
当然,杨振也知道,想要做到这一点,仍然任重道远。
所以,当他听见安应昌这么说,又见他一脸尴尬,有点进退两难的样子,当下拍着他的肩膀笑道:
“这是大明朝给你的官职,又有什么说不得的呢?如果这也说不得,那么丙子胡乱以后李朝原有的国号,岂不是也要藏着掖着见不得人了吗?”
杨振当着众人的面儿,点出了安应昌的那点心思,随后不再理会他,而是一转身,朝着正盯着自己看的金尚宪拱手说道:
“小子乃是大明钦差总镇辽海松旅金复东江等处,挂征东将军印总兵官,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杨振,见过金老大人!”
“啊?!你,你就是杨振?!”
那个干巴老头金尚宪听见杨振报出自己的身份,似乎颇为吃惊,但是他的这个表现却也说明,他是知道杨振这个名字的。
“怎么,金老大人听说过杨某人的名字?”
杨振这么一反问,果然就看见金尚宪颇为自得地哈哈一笑,然后用手捋着下巴上已然花白的山羊胡说道:
“那是当然,今年三月,都督你率军大败清虏名王多尔衮于复州城外,威震辽东,这数月来,金海伯杨都督的大名,在平安道,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老夫现在虽然无官一身轻,犹如闲云野鹤,隐居在安东乡野,但因虚名在外,终究未能不问世事。
“平安道兵马防御使柳林柳兵使,与老夫颇为相得,常有书信往来,于中纵论时事,诗文唱和,倒令老夫对都督大战得胜之情形,对清虏兵败撤军之情形,也略知一二。”
说到这里,金尚宪突然停了下来,凝神聚力地盯着杨振仔细端详了一阵,方才抚掌慨叹着说道:
“果然华夏中土,底蕴深厚,雄杰之士,层出不穷。若我小小东国,能有一二人英武如杨都督者,何愁丙子胡乱奇耻大辱之不能雪?!”
听见金尚宪突然语调悲凉地说朝鲜人才凋零的状况,一时间众人皆沉默。
而杨振则趁机说道:“金老大人切切不可灰心丧气。清虏是朝鲜之寇仇也,更是大明之寇仇也。本都督对清虏之胜利,即是朝鲜对清虏之胜利。
“汝国君臣上下,若能与我同仇敌忾,则本都督灭亡清虏之日,即是朝鲜大仇得报、大耻得雪之日!”
“没错,都督此言,正合老夫心意。朝鲜国小而民弱,抗虏雪耻,独木难支,若要取得成功,非得大明襄助不可。”
杨振这些话说得金尚宪频频点头,当场附和。
而杨振见状也连忙请了这个德高望重的抗虏斥和派祖师爷进到议事厅内说话。
杨振陪着这个金尚宪又说了一会儿话,两个人却是越说越投机,越说越契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金尚宪年过七旬,他年轻的时候正是大明朝的万历时期,并亲自经历了万历朝鲜之役,也就是朝人所说的壬辰倭乱。
大明朝出兵抗倭,劳师糜饷,将十数万倭兵从北往南一路逐出朝鲜,重新安顿了朝鲜王室,对朝鲜绝对是恩同再造。
也因此,当时的那一批朝人士子儒生文官武将,大多数都是精华分子,都是精神上的大明人,从不把自己当东夷来看。
金尚宪兄弟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的兄长金尚容在听闻李倧出降,朝鲜改事清虏的消息后,不愿背明事虏,最后自缢而死。
而时任李氏朝鲜礼曹判书的金尚宪,则在朝堂上手撕降书,力主抗虏,当主和派占据了上风,金尚宪以辞官绝世相威胁,最后落得个丢官罢职,退居乡野的下场。
当然了,在原本的历史上,他的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就在崇祯十三年的十月,金尚宪就会因为上书反对朝鲜出兵协助清虏攻打大明,而被清虏问罪。
金尚宪在上书中说,大明对朝鲜有再造之恩,背叛大明改事清虏已是背信弃义,如今竟然要出兵协助清虏攻打昔日父母之邦,此举更是忘恩负义,禽兽所不为。
金尚宪的上书引起了李氏朝鲜朝野士林的轰动,当然也传到了满清主管朝鲜事务的议政大臣耳朵里。
崇祯十三年的十月,在原本的历史上,时任满清朝鲜事务大臣的英俄尔岱亲自过江查问,最后查到了金尚宪的头上,于是将他抓回盛京,关押了起来。
而在历史上向清虏出卖金尚宪的人物,正是此时担任李氏朝鲜领议政的洪瑞凤。
此时此刻,眼见后世所知的历史人物就在自己的面前,杨振脑海中原本日渐模糊的记忆开始清晰起来。
一想到本年的十月,金尚宪就会因为反清而被清虏抓走关押,杨振顿时有点着急了。
虽然原本历史上那个抓捕金尚宪的英俄尔岱,已经被自己的人马炸死在了松山城下,但是备不住这个金尚宪会被别的清虏将领抓走。
再想到他被抓走的原因,杨振立刻言归正传,重复了一遍一开始沈器成问出的问题。
“金老大人,您老既然隐居在平安道,今日却如何来了这里?还有,您老又如何成了文殊山城的使者呢?”
杨振这么一问,其他人也都侧耳静听。
这时就见须发皆白的金尚宪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嘛,可就说来话长了。先说说老夫为何来了这里吧。这个事情说起来与杨都督你们金海镇同样密切相关。”
“哦?”
杨振一听这话,与同在场的张臣对视了一眼,然后一起静听金尚宪的述说。
“三年前丙子胡乱之后,鄙国王上对虏议和,改事清虏,大明之东江镇随之覆亡,此后清虏再无后顾之忧而愈发强盛,大明因内乱不止而日渐虚弱,老夫退居山野,坐观形势,本已灰心绝望。
“但自去岁冬月,忽闻清虏大军于辽西败归,清虏之礼亲王、肃亲王败亡,清虏之豫亲王被俘,其他损兵折将,不计其数,老夫绝望之心勃然而复活。而今回想当日情景,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啊!”
干巴老头金尚宪的神色表情,随着他的讲述不断在变幻,时而愁眉不展,时而喜形于色,一看就是一个性情中人。
而他的讲述,也让杨振从别人的角度,了解到了当时守卫松山大战得胜的影响。
“转过年来,清虏突然征集人马数万,预备南下清剿金海镇,至此,老夫方才得知当年在辽西大败清虏之杨总兵,已然率部移镇旅顺口,于清虏敌后开辟金海镇了!
“此后都督大战得胜,清虏名王多尔衮无功而返,阿巴泰命丧黄泉,济尔哈朗虽然保得全军撤回,但是听说其畏惧都督之军威,不敢再南下一步!”
“这个嘛,金老大人过奖了。这几个月来多尔衮、济尔哈朗的确没有南下攻我,但之前没有南下并不意味着他们不会南下,或许三两个月之后,金海镇就将迎来又一次生死大战!”
杨振很高兴自己所取得的胜利,能够激发起类似金尚宪这样的李氏朝鲜抗虏派,重燃抗虏的信心,但是对于金海镇即将面临的局面,他还是很清醒的。
而他这么一说,却意外地得到了金尚宪的赞同,只听金尚宪突然肃容说道:“杨都督你能有这样的见识,但却不愧是当世之英雄!实不相瞒,老夫这次亲自出山,前来汉阳城,为的正是此事!
“老夫听说,清虏已于多日之前派了使者过江,他们前来汉阳城传令,要鄙国王上在两个月之内,征集输送二十万石粮米到镇江堡和盖州城,并征调船只千艘、水军万人,助剿大明新设之金海镇。”
第六**章 废立
金尚宪最后说出来的消息,让在场的人都是大吃一惊,尤其是杨振和张臣这两个直接相关的人。
杨振与张臣对视了一眼,彼此的脸色都很沉重。
杨振知道满鞑子在三月之败以后肯定不会善罢甘休,但是没有想到,他们居然还打着拉上李氏朝鲜,一起进攻自己的算盘。
李氏朝鲜虽然没有多少常备的兵马,但是他们沿海的地方多,官船民船颇不少,若真的征调起来,别说一千艘了,就是征调五百艘,一旦帮着满鞑子走海路进攻,那么金海镇的确将面临一个比先前更棘手的局面。
想到这里,杨振定了定神,对着金尚宪说道:“敢问金老大人,这个消息从何而来?清虏使臣现在又到了哪里?老大人可知清虏使臣的身份?”
不是杨振不相信金尚宪的说法,而是这些情况至关重要,涉及到杨振接下来在江华岛应当如何行动。
“至于清虏使臣的身份么,据说为首之人,乃是老奴酋之孙辈,特意从盛京来的敬瑾贝勒尼堪。另有从前屡次来我东国勒索粮饷的虏将劳萨、马福塔及所领扈从三百余人。”
面对杨振的询问,金尚宪倒是没有任何的不悦,先是说了他所知道的清使身份,然后满脸忧虑地对杨振说道:
“实不相瞒,此事乃老夫忘年交平安道兵使柳林书信告知。柳兵使遣人传书老夫时,清使已至平壤城中矣。方才老夫所言,乃柳兵使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绝非道听途说,更无一字虚言。”
金尚宪显然也看出了杨振对消息来源的关切,而且他也知道这等消息的真假的确事关重大,因此说着说着,不由得有些神情激动地解释了起来。
“自从去岁以来,杨都督你屡胜清虏,大明天子征东平虏事业,复现出一线生机。鄙国王上此时一旦出兵出粮,为清虏助战,无异于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老夫但有一口气在,就决不能坐视不理!
“故而得闻此事次日,老夫即带了壮仆出发,日夜兼程往东,到得今日,已是一十又三日矣。然则,老夫出发之时,清使也必已启程,算算此刻,或许鄙国王上已然铸成大错了啊!”
眼见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说起此事的时候竟然比自己还要着急,还要忧心忡忡,杨振的心中不由得有一些感动,当下对他说道:
“金老大人不必太过忧虑。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该来的,总会来的。而且有了金老大人告知的这些消息,清虏的算盘虽好,可是还能打得响吗?”
金尚宪一直担心李倧耳根子软,有可能已经会见了清使,并且答应了清使要求,因此他的心里十分着急。
但是当他说完了话,却看见当面的这个年轻都督,除了一开始有些惊诧之外,现在完全是一副稳如泰山成竹在胸的样子,不由得有些疑惑不解。
“怎么,都督难道已经有了应对之法?”
金尚宪这么一问,其他几个同在议事厅里跪坐着的人,也一时聚精会神地看着杨振,只等杨振说出自己的应对之法。
可惜的是,杨振的应对之法,只是灵光乍现后的一个大体思路而已,并没有深思熟虑的全盘计划。
因此,众目睽睽之下,就见杨振微微一笑,尔后淡淡说道:“我的应对之法无他,唯有将计就计而已。”
原本杨振就因为自己现在的兵马太少,实力有限,不想这一回就在朝人这边继续大动干戈,如今金尚宪突然出现,给他带来的全新消息一下子打开了杨振的思路。
让他开始从报复李氏朝鲜的方向上,往利用李氏朝鲜的方向上转变了。
“将计就计?!”
“没错,将计就计!”
金尚宪对杨振的将计就计之说,显然有些意外,因此他将信将疑地追问了一句,但是杨振第二次回答,却是坚定清晰无比。
“这,敢问都督,这个将计就计,是怎么一个将计就计之法?”
跪坐在旁边一直在聆听金尚宪与杨振对话的沈器成,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问题。
如果杨振所谓的将计就计,意味着要维持李朝目前的局面,那么他们这些成了忠义归明军的文武将士又该如何自处呢?
但是对于如何将计就计这样的问题,杨振是注定不会告诉他这样的人的。
如果说大明朝的朝堂是一座跑风漏气的房子的话,那么李氏朝鲜的小朝廷,简直就是一座连个房顶都没有的破猪圈。
不是杨振信不过沈器成个人,而是杨振信不过李氏朝鲜的所有文武大臣。
因此,杨振听了他的问题,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呵呵一笑,转眼就去打量议事厅上与沈器成一起跪坐着的其他诸人。
金尚宪这个老头,与沈器成的神情差不多,正满脸疑问地看着杨振,显然也希望杨振为他答疑解惑。
而张臣与安应昌这两个武将,却是完全不同的一种神情。
杨振看过去的时候,张臣正望向他微微点头,似乎已经明白了杨振的心意。
而安应昌则是皱着眉,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杨振看了一圈诸人的表现后,转过头看着沈器成,似笑非笑地说道:“本都督这个将计就计嘛,就是顺水推舟,借力行船的意思,就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意思。”
杨振一边说着话,一边又去看众人,只见张臣微笑不语,而其他几位听他这么一说,显然更加糊涂了。
“顺水推舟,借力行船?不知都督要借的这个力,说的却是什么?都督可是需要小国的配合?!”
杨振不想过早向在场的朝人透露自己的想法,但是安应昌这个曾经担任过海州兵马使的将领,还是多少有些看破了杨振将计就计的思路。
因此,就在沈器成、金尚宪都已被杨振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说法搞糊涂了的时候,他却突然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杨振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意识到瞒不住他,同时也意识到,如果自己将来要用他,那么现在也不应该完全瞒着他,于是干脆说道:
“没错,的确需要有人配合,而这个人,就是朝鲜的国主,你们的王上!”
杨振此言一出,金尚宪、沈器成、安应昌全都愣住了。
“鄙国王上怎会配合都督你的将计就计之策呢?!鄙国朝堂之上,力主议和的是他,重用降虏派的是他,打压抗虏派的是他,丙子胡乱之中前往三田渡虏营,对清虏伪帝行三跪九叩之礼的是他。若要他配合都督行事,难如登天!”
安应昌的确是已经摸到了杨振将计就计之策的门径,稍微愣怔了一下,第一个反应了过来。
但是他反应过来之后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认为眼前这个大明征东将军杨振疯了。
因为在他看来,现在的朝鲜国主李倧已经被清虏吓破了胆子,已经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降虏派事虏派了。
李倧为了保住他自己的王位,什么大明朝的再造之恩,什么夷夏之防耻辱尊严,什么忘恩负义认贼作父,他都不在乎了,他都干得出来,但是,唯独叫他配合杨振,图谋清虏这一条,难比登天。
“是啊,都督,李——鄙国现在这个王上,已经死心塌地改事清虏了,而且王上世子与世子以下所有成年王子,全部为质于清虏之盛京,他如何会听任都督之安排,配合都督图谋清虏?此时断然行不通!”
在场的朝人之中,第二个反应过来的正是沈器成,而沈器成同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杨振,然后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都督若要鄙国王上配合你的计策,莫不如,莫不如干脆挥军直入汉阳城,届时当今王上只有两条路走,要么在汉阳城内束手就缚,要么闻风过江躲入南汉山城。
“而下官兄长,正是南汉山城守御使并提点御营厅,到那时,清君侧,除奸党,大事可成!就算是换一个力主抗虏的王上,也同样易如反掌!”
“沈副使,国家废立之事,岂可胡言乱语?!”
沈器成拍着胸膛信誓旦旦地鼓动着杨振干脆率军进兵汉阳城,未料想一边上的金尚宪突然怒目圆睁,一骨碌站了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就大骂起来。
“当今王上,继位已有十七年,朝野上下,父子君臣,名分已定,你我之辈,皆是臣子,岂可轻言废立主上?!如此作为,与胡虏禽兽乱臣贼子有何差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