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三零章 追不
就在祖克勇、吕品奇一行人被袁进接引上山以后不久,同样探查到了西屏山下异常状况的高成友,也从摇摇欲坠的西栅门处,登上了西屏山大营。
“袁总兵,胡参将,恭喜恭喜,恭喜二位!哎吆,祖总兵,吕总兵,徐副将诸位也在,恭喜恭喜,也恭喜诸位啊!鞑子撤了,我们赢了,诸位守土有责,守土有功,可喜可贺啊!”
最后到来的高成友,见了诸将皆在,忙不迭地恭喜着众人,一个罗圈揖下来,有头有脸的人,他谁也没落下。
“高兄弟,你守着骆驼山的海岸,应该消息最灵通才是,快来说说,杨都督他们现在身在何处?是不是又干下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情?要不然,满鞑子怎么会莫名其妙突然就撤了呢?”
高成友的出现,让正在推测着满鞑子因何撤退的众人,立刻有了询问的对象。
尤其是自从满鞑子来了以后就被围在复州城中,与外界完全隔绝了的吕品奇等人,见了高成友更是紧着打听杨振的动向。
吕品奇率先这么一问,原本乱哄哄的其他人立刻安静了下来,都目光炯炯地盯着高成友,凝神静气等着高成友的回答。
高成友自然非常享受这样的时刻,自从归附了杨振以后,他还没有经历过这样万众瞩目的时刻,
而他这次之所以亲自出马,赶到西屏山上来,当然也是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杨振确切的消息。
就在昨天傍晚时分,从兔儿岛告别了杨振南下的俞亮泰船队,经过骆驼山海岸的时候停留了一段时间。
俞亮泰将发生在熊岳城以及连云岛的事情,通报给了高成友以及驻守骆驼山的王余佑。
同时,也将杨振有关满鞑子睿亲王多尔衮的大军近期就有可能大举撤离的判断,转告给了高成友他们。
俞亮泰转达完了杨振叫他转达的消息以后,当天晚上就继续启程南下了。
而高成友与王余佑也在欣喜之余上了心,开始更加留意西屏山这边的情况了。
然而即便如此,他们也没能在满鞑子撤离的第一时间发现蛛丝马迹。
还是等到了天亮以后,等到了徐昌永带着人马在满鞑子以前的大营里横冲直撞,他们才从哨探的报告里意识到,满鞑子竟然真的就这么撤离了。
接下来,高成友嘱咐王余佑守好骆驼山,而他自己则带了一队亲信从人,兴高采烈喜气洋洋地来到了西屏山。
“吕总兵,你还真是问对了人。没错,满鞑子这一次撤军,当然跟杨都督他们有关。”
高成友见众人十分关切地看着他,全都支着耳朵听他说话,心中高兴,先是卖了个关子,然后清清嗓子,继续说道:
“杨都督前天夜里破了熊岳城,昨天上午更将熊岳城毁了个干干净净,满鞑子存放在熊岳城的粮草弹药军需辎重,叫杨都督他们连抢带烧,全弄没了!你们想想,这事儿要是搁在你们身上,你们还能不撤军?!”
“啊?!”
“都督他们居然已经破了熊岳城?!”
“这——,这倒是便宜了这些狗鞑子!”
高成友对自己说出来的消息所引发的效果十分满意,笑呵呵地听着众人你一言他一语的反应,过了一会儿,等众人终于安静下来,才有接着说道:
“便宜了这些狗鞑子?那怎么可能呢!杨都督的打法套路,你们还能不清楚?满鞑子撤军回去的路上,平安不了,杨都督早就埋伏好了,等着他们呢!”
高成友这么一说,此时聚集在西屏山上的众将,更是立刻像炸开了锅一般叫了起来。
“着啊哈哈哈哈,这才是咱们都督正经八百如假包换的打法!”
“就是嘛,都督岂能叫满鞑子占了便宜去?!”
“可是,咱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咱们总不能什么都靠都督,什么事都坐享其成吧?”
奉命跟着袁进留守西屏山的张国淦,最后说出来的这句话,直接让现场的气氛一下子落到了冰点以下。
“是啊,袁总兵,祖总兵,吕总兵,现在满鞑子撤了,杨都督已经替咱们解了围了,接下来,咱们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都督带人打伏击,而咱们什么也不做吧?”
金海东路副将徐昌永紧接着张国淦的话头抛出来的问题,更让在场的几个没有表态的总兵官一时有点面子上挂不住了。
结果袁进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听见高成友在一边大声说道:
“神了,还真让杨都督给说着了。”
高成友一句话打断了袁进要说的话,同时也将众人的关注点再次集中到了自己的身上。
“杨都督担心诸位轻举妄动,因追敌而致败,特意让俞亮泰给我,也给诸位带来了他的指示,他说穷寇莫追,归师勿遏,满鞑子大军撤退若从容有序,说明其有备,切不可追击,若满鞑子撤退慌乱无序,则说明其有诈,那就更不可追击。”
“可是,高兄弟,你这么一说,那咱们还能做什么?岂不是什么也不能做了吗?难道咱们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满鞑子撤退而无所事事?”
徐昌永依然没有想通这其中的诀窍,别人没想通也就罢了,并不说出来,可他却不懂得藏拙的道理,当下再次把心中的疑问提了出来。
高成友见状,心说不当家真是不知茶米油盐贵,杨都督领着这些不省心的人,能干成这番事业,也真是太不容易了。
然而他在心里想归想,口头上却只能继续照着俞亮泰转达的杨振的意思来劝说跃跃欲试的徐昌永等人。
“这个,都督的意思,兄弟猜测,可能是要咱们稳字当头,以稳为主。俞亮泰俞都司昨夜就已经南下了,如果他在金州湾卸下那些匠人俘虏,然后轻舟南下的话,算一算,现在也该到旅顺口了。
“俞都司一到旅顺口,我料今日上午南路张总兵,就会立刻打起都督的旗号,召集人马北上,到时候会合了金州城的中路人马前来复州,他们一路上会搞得声势浩大,好叫鞑子得知咱们仍有后手,直到那时,咱们就可以北上追击了。”
高成友说到这里,已是说得口干舌燥。
他见众人有的恍然大悟,不住点头,而有的依然眉头紧皱,不明所以,当下又补充了一句:
“兄弟说的这些话,有的是俞都司匆匆而过之时转述的都督原话,有的是则俞都司自己的话,还有的是兄弟自己的推测,至于接下来具体怎么做,高某人微言轻,呵呵,还是要看各位总兵的决定。”
高成友也很聪明,在他看来,他已经尽力了,但是同时他可不想担什么决策的责任。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明白了。归根结底,都督还是担心满鞑子北撤途中杀我们一个回马枪。”
到最后,眼见无人说话,受命负责西屏山防务的袁进,站了出来这么说道:“但是,我们可以这样,既没有都督所说的风险,又能尽快北上增援都督的伏击战,诸位可愿一听?
在场的金海镇将领当中,只有两人能与袁进平起平坐,那就是吕品奇和祖克勇了。
袁进这个话,虽然是对着在场所有人说的,但实际上却是对他们两个人说的。
当下吕品奇与祖克勇相视了一眼,一起抱拳对袁进说道:“愿听袁总兵安排!”
吕品奇、祖克勇两人直到来了西屏山,才知道杨振早已经不在这里了。
但是,杨振既然把西屏山交给了袁进来负责,那也就意味着复州军前的大局,主要是由袁进来主持了。
他们两个人看见袁进的亲兵,举着杨振那把斧头寸步不离地跟在左右,也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呵呵,两位总兵客气了!”
袁进见祖克勇吕品奇无异议,当下便笑呵呵地冲着两人一拱手,客套了一句,但他接下来做出的安排,却一点也不客气。
“吕总兵,你回复州城去,换了李禄副将带他的掷弹兵前来,同时尽快派人南下联络许天宠。
“祖总兵,西屏山这里,进可攻,退可守,兄弟可就交给你了!等到张得贵张总兵打着杨都督的旗牌来了以后,预备怎么干,到时候自然由你们再商量决定。
“至于我嘛,既然陆路北上有风险,那兄弟就走海路北上好了。胡长海,高成友,张国淦,张天宝,王余佑,等到李禄副将一到,你们跟我一起走!”
众人一听,恍然大悟。
尤其是那几个被袁进点到名字,可以离开西屏山骆驼山的将领,更是满心欢喜,立即轰然应诺。
“谨遵袁总兵号令!”
祖克勇与吕品奇再次相视一眼,不由得摇头而笑,双双抱拳对着袁进说道:“就按袁总兵说的办!”
西屏山上议事结束之后,各部人马迅速行动了起来。
对复州城、西屏山以及骆驼山各地的金海镇将士来说,总归是满鞑子撤军了,这场仗已经赢了一大半,剩下的就是锦上添花和不出意外而已。
生死存亡的压力没有了,人也就轻松多了,人一轻松,许多拈轻怕重挑挑拣拣的争执,也就没有了。
这样一来,执行其西屏山议事定下的几条措施来,也就格外积极。
到了巳时前后,李禄与吕品奇匆匆交接了复州城防,带领麾下掷弹兵携带大批弹药从复州城南门外的复州河码头登上了前来接应的船只,然后顺流而下,前往海上,去与袁进统领的水师主力会合去了。
至于留守复州城的吕品奇,以及接管了西屏山骆驼山防务的祖克勇所部人马,也没有闲着。
他们在等待张得贵和许天宠北上“主力”的同时,开始着手打扫战场,收拾满鞑子悄然撤军所留下来的局面。
对于移防金海镇未久的各部来说,就算是满鞑子遗留下来弃置不顾的帐篷毡房,都是他们物资匮乏情况下的上好选择。
当然,复州城和西屏山骆驼山各路人马的轻松愉悦,完全是建立在多尔衮的郁闷纠结之上的。
第六三一章 建言
多尔衮确实撤军了,但是却并没有一口气撤出太远。
他们粮草辎重不多了,但毕竟还有一些,有了这些东西,撤军的速度就快不起来,就不可能像阿济格带领的镶白旗人马那样疾驰而走。
尤其是恭顺王孔有德和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巴彦所指挥的重炮队伍,行动极其迟缓,根本快不起来。
多尔衮撤军北返的第一程,只走到了永宁监城旧址一带就停下了。
这个所谓的永宁监城,原本是大明朝设在辽东的苑马寺监的治所,是大明朝在辽东专门为边军牧养战马的地方。
万历末年大明朝兵败辽东的时候,这个辽东苑马寺监就渐渐败坏了。
等到崇祯年间,大明朝彻底失去了辽东半岛以后,这个永宁监城当然更是一匹战马也没有了,早已在多年的战争当中成为了一片废墟。
如今到了崇祯十三年,曾经繁盛一时的辽东苑马寺,曾经繁盛一时,战马最多时多达数万匹的永宁监城,也就只剩下了一片规模庞大的断壁残垣而已。
精明的多尔衮撤军到了这里,担心在北归的路上遭遇伏击,便顺势以废弃的监城断壁残垣为营盘,临时停留在了这个地方。
“睿王爷,大将军王会议既然已经决定撤军了,正该一不做、二不休,快速赶回盖州城去,何必这样瞻前顾后走走停停?还请睿王爷下令,让大军尽快起行!”
郑亲王济尔哈朗原本奉命率领镶蓝旗大军居前,为先导,是撤军的第一梯队,但是当他行至永宁监城遗址附近的时候,被多尔衮派人叫停,叫他在永宁监城临时扎营等待后队。
若非如此的话,此时的他快马加鞭应该已经看得见曾经的熊岳城了。
这一点,让他十分不爽,因为掩护落在后面的重炮队伍撤退,是饶余郡王阿巴泰的事情。
所以,多尔衮一到永宁监城遗址内的临时驻营地,郑亲王济尔哈朗就匆匆忙忙地赶来见他,而且进了多尔衮的大帐一见面,就向他发起了牢骚,并请他下令继续撤军,并且说道:
“一旦复州之敌和西屏山一带的南军反应过来,得知我们已经撤军,他们势必要赶来,衔尾追击,到时候我们反而麻烦。”
听了济尔哈朗所说的话,多尔衮本来皱着的眉头,竟然舒展开了,脸上也有了一些笑容。
原本看着济尔哈朗的目光,也转向了一边阴着脸坐着的阿巴泰和跪在地上的孔有德,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孔有德的脸上。
“恭顺王,把你方才对本王说的话,跟郑亲王也说一遍吧!”
显然,多尔衮下令大军暂时停留在永宁监城一带观察形势变化,乃是出自恭顺王孔有德的进言。
“郑亲王爷,奴才——不幸生为汉人,出身南朝军中,是以对南朝军将战场之德行,最是熟悉不过,有险则一哄而散,有功则一拥而上,正可谓退则如鸟兽散,进则如一窝蜂。”
孔有德见多尔衮点了自己的名字,立刻便将方才对多尔衮和阿巴泰说过的话,又当着郑亲王的面儿说了一遍。
“去年冬,我大清兵在锦州城下撤退,锦州城内的祖氏诸将一窝蜂出来,占了一座空营,一路尾随我大军至大凌河畔,其于我无损,寸功未立,南朝天子竟因此封其为锦义伯。”
“行了,你这个奴才,啰嗦些什么,把你的建言,直接说给郑亲王听吧!”
孔有德的这些话,阿巴泰已经听过两遍了,此时见他又要重复一遍,立刻打断了他,叫他直接说正题。
“是,是,是,奴才这就说正题。”
孔有德瞅见饶余郡王阿巴泰已经十分不耐,立刻点头答应了,赶紧进入正题,并挑干货说道:
“如今我大清兵从复州城外,从西屏山山下撤退,形势与去年冬在锦州城撤军,十分相似。复州城内与西屏山上的南军必然贪图追击之功,乃至闻风来追。
“这时候,我大清兵正好来个回马枪,或能收到奇兵之效,将其前军一举歼灭。且唯有歼灭其敢于追击之兵,吓退其他追兵,我大军撤退之际,后路方可无忧。”
说到这里,恭顺王孔有德在地上磕了头,抬眼看了一圈多尔衮、济尔哈朗与阿巴泰,最后说道:
“这是奴才的一点见识,请主子爷们明察!”
“郑亲王,你认为恭顺王所言如何,是否可行?”
多尔衮见孔有德说完,便开口询问济尔哈朗的意见。
虽然多尔衮表面上是这么询问的,但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已经很明确了。
这一点,自然也被郑亲王济尔哈朗领会到了。
如果多尔衮不是已经认可了孔有德所说的话,他哪会轻易让北返的大军暂停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
此时已经察言观色,心领神会了多尔衮心意的济尔哈朗,一改先前那番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稳了稳心神,对多尔衮答道:
“也好,先前南军要么躲在复州城里,要么躲在西屏山和骆驼山上,而我大清兵也没能给他们留下一些教训,或许叫他们从此小瞧了去!
“如果他们真的胆敢前来追击的话,给他们一些教训,也是好的。否则,他们可能真的认为我大清拿他们没法子!”
“好!既然郑亲王也觉得应当如此,那就这么定了。——郑亲王、饶余郡王,本王以奉命大将军的名义,命令你二人各率本部,南下十里,沿驿道两侧山林设伏。”
多尔衮见郑亲王济尔哈朗领会了自己的意图,赞成孔有德的提议,当下也不再多说什么了,直接下了命令,而且说完这些话,又低头看着孔有德说道:
“恭顺王,你的建言,本王接受了,你现在立刻返回你的炮队歇脚之地,返回以后立刻督军起行,加速北进!——限你部人马于未时以前,必须赶至此处。若是丢了一门重炮,唯你是问!”
“奴才谨遵王命!”
孔有德听了多尔衮十分严厉的命令,立刻叩了头,一骨碌爬起来,匆匆而去。
原来他向多尔衮进言,回头打一次伏击,心中还有别的盘算。
这个盘算与他麾下人马视若生命的重炮有关。
孔有德帮助满清国铸造出来的天佑助威大将军炮,是仿照其军中原来装备的重型红夷大炮铸造的。
但是,满清那边冶铁炼钢工艺相对落后,他们铸造出来的重型红衣大炮,也就是天佑助威大将军炮,采用的是铁芯铜体铸法。
在射程相当的情况下,它的体积更大,重量也更大,每门重炮,光是炮身就动辄重达三千六百斤以上,长途运送极其不便。
尤其是从西屏山下翻山越岭运出来,沿着年久失修的古老驿路,再翻山越岭往北拖拽,速度根本快不起来。
再加上孔有德和巴彦的队伍在强攻西屏山的时候打头阵,伤亡惨重,麾下人马锐减,运送这些重炮北返的难度,可比当初运送这些重炮南下的难度高多了。
他们从凌晨丑时的时候就当先出发了,可是到了天光大亮,才往北行了几十里地。
到了日上三竿辰时左右,整个炮队的先头队伍,距离永宁监城的旧址,还有十余里。
孔有德意识到这么下去,自己与前面的郑亲王军队、睿亲王军队一旦脱节,必将成为金海镇明军追击的对象。
于是,心生恐惧的恭顺王孔有德干脆将计就计,一边接着炮队远远落在后面的机会,引诱复州城和西屏山的明军追击,另一边也是借着请求多尔衮安排伏击的机会,护送自己的炮队安全北上。
甚至可以说,第二个目的,才是他孔有德真正的目的所在。
比起多尔衮等人来说,恭顺王孔有德更加重视自己麾下的这些重炮。
这些重炮对多尔衮等人来说,充其量只是战场上的攻坚利器而已。
可是对于他孔有德来说,这些重炮,却是他在满清国中的立身之本,是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但是他的这点心思,一下子就被多尔衮看破了。
不过那些重炮也是多尔衮所重的,虽然看破了,却没有说破,只是在最后点了他一句,叫他尽快运送那些重炮北上。
第六三二章 落空
从日上三竿,到日头偏西,疲惫已极的多尔衮只是睡了一个午觉,两个时辰的时间就过去了。
到了当日的未时,前永宁监城旧址附近的驿道上,终于出现了大批衣着正红旗衣甲,一路呼喝抽打着辕马拖拽着炮车前行的队伍。
孔有德以恭顺王爷之尊,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手里拿着鞭子满头大汗地呼喊着吆喝着,同时也抽打着路上的部属,一个劲儿地督促他们翻过山坡继续前行。
而那些衣着正红旗衣甲却衣甲不整像是打了败仗的孔有德所部二鞑子们,则把自身的憋屈窝火,一股脑儿地发泄在拖拽炮车艰难前行的辕马身上。
孔有德部下士卒的呼喊叫骂之声,噼里啪啦作响的鞭打之声,一匹匹辕马的嘶鸣之声,以及沉重的炮车行进在驿道上的嘎吱嘎吱响声,响成了一片。
与孔有德的先头队伍几乎同时赶回到永宁监城遗址来见多尔衮的,还有郑亲王济尔哈朗及其麾下一个巴牙喇牛录。
午时三刻,还是在多尔衮的大帐之中,还是先前议事的几个人,只是少了仍在永宁监城旧址以南十里外率队设伏的绕豫亲王阿巴泰,多了一个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巴彦。
“王爷,奴才等幸不辱命,已将全部重炮及其他炮车顺利运至此地。”
孔有德见了睿亲王多尔衮,连忙跪倒在地,向多尔衮禀报了他这一行的成果,不管如何,他的目的已达成。
然而,他的话音刚落,紧随其后跟着进来同时见到了多尔衮的郑亲王济尔哈朗,则满脸怒气地冲他说道:
“你这狗奴才,满口胡言,先前你所说的金海镇追兵呢?!你劳动大军,兴师动众,却不见你所说的一个追兵,是何道理?!”
郑亲王济尔哈朗灰头土脸十分狼狈,显然率军潜伏在驿道两侧的荒山野岭打埋伏,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此时的郑亲王济尔哈朗越说越气,手拿马鞭,指着孔有德的鼻子,斥道:“你哄骗睿亲王,让我一个堂堂和硕亲王统率大军为你这个狗奴才打掩护,你好大的胆子?!我看你这狗奴才,纯粹是私心作祟!”
听到这里,多尔衮连问都不用问,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预料之中应当出现的追兵,竟然没有出现,这让他也感到有点意外。
但是回头打伏击的决定,毕竟是他做出的,此时他见济尔哈朗越骂越难听,便皱着眉头摆了摆手,对他说道:
“看来杨振的部下,毕竟不同于祖氏诸将,里面是有能人的。既然这样,多说无益。郑亲王,你且撤回本旗兵马,按照先前的安排,先行撤军北归吧!”
济尔哈朗原本怒气满满,目的也不过是再次趁机提出快速撤军的主张,眼下自己还没提,多尔衮就直接同意了。
这让他满腔的怒气,登时没有了发作之处,当下便冲着恭顺王孔有德冷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去。
“郑亲王,杨振麾下没有派来追兵,可是并不意味着前方就没有埋伏,你先行北上,身上可担负着扫清埋伏的责任。”
就在郑亲王济尔哈朗转身迈步即将离去的时候,多尔衮叫住了他,然后语重心长地对他叮嘱道:
“尤其到了熊岳城南面的石棚山一带,熊岳城东北的望儿山附近,可务必要小心谨慎,提防有伏兵。可以多派哨探先行,宁可慢一点,也要保证不中埋伏!”
负气而来的济尔哈朗听了这话,知道多尔衮终究是一番好意,当下转身回来,看着多尔衮说道:
“倒要多谢睿王爷你的提醒。不过,本王在这里也要提醒睿王爷你注意一点,我军此番北撤,可只带了两日之粮,所以,要撤就要快撤,不可三心两意弄巧成拙!”
说到这里的时候,郑亲王济尔哈朗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仿佛是突然记起了什么事情一样,接着对多尔衮说道:
“哦,对了,就在今日午时之前,本王与饶余郡王在南面伏击地左等右等,不见有什么追兵前来,遂派了哨骑绕道南下打探。
“其中一路哨探急行至复州城东山岭,发现复州城南正有大批人马,打着什么钦差总镇征东将军的旗牌,过复州河北上,陆续进入复州城中。兵力将近万人!”
说完了这些话,郑亲王济尔哈朗看着一脸震惊的多尔衮,继续说道:“睿王爷,我们大军初来之时,所定之围点打援谋略,并没有错,金海镇的援军,终究是来了。
“但是很可惜,我们判断错了金海镇北上援军主力的位置,所以,一步错,步步错,剿灭金海镇的事情,只能留待今后从长计议了。”
“哦?!郑亲王你是说,那个杨振本人,就在今日午后,才带着金海镇的主力从南边北上,进入到复州城中?!”
多尔衮听了济尔哈朗对他说的这些话,一时间完全愣住了,愣了半天,方才这样说道。
只是多尔衮说出来的话里,与其说充满了惊讶讶异,不如说充满了追悔莫及,就只差呼天抢地捶胸顿足了。
可是身为奉命大将军睿亲王的多尔衮,自然不可能如同凡夫俗子那样将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
尽管在他的心里面懊悔的浪潮一波接着一波地冲击着他的理智,但他最终仍旧保持了理智,只怔怔地看着济尔哈朗,等待他的进一步确认。
郑亲王济尔哈朗可没有他那么多愁善感、心思细腻,当下径直说道:“没错,若以本王的判断,事实当是如此。只是我大军粮草已尽,且后路堪忧,围歼杨振金海镇主力的时机,已然失去。当此之际,睿王爷更应痛下决心,尽快撤军北归!”
再次说起撤军北归的话题,郑亲王济尔哈朗昂首说道:“杨振主力现身复州城南,恰说明其北上我后方的水军,只是其一路偏师而已。
“就算这一路偏师全都上了岸,他们又能有多少人马?!就算他们在我大军撤退的路上设有埋伏,本王麾下镶蓝旗近万披甲马军,也足以一举踏平他们,又有什么可惧?!”
说完这话,济尔哈朗冷哼一声,转身甩袖离去。
多尔衮见状,愣怔良久,最后摇了摇头,脸上闪过一丝苦笑,尔后环顾一圈大帐中的巴牙喇侍从,叹口气说道:
“的确是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你们马上去传本王的命令,驻永宁监城一带的大军,立刻拔营北归!”
济尔哈朗带来的消息,以及在他面前的表现,让心有不甘的多尔衮彻底死了心,知道已经失去了一举剿灭金海镇的可能。
当下他一边对随侍的亲军巴牙喇发布了命令,一边起身收拾弓箭腰刀盔帽等物,准备离开。
而帐中侍立的一众侍从巴牙喇们,则提前一步离开了大帐,纷纷前去传达多尔衮的军令去了。
多尔衮收拾好了武器,披挂好了盔甲,走过恭顺王孔有德和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巴彦的身边,来到大帐门口,突然回身对他二人说道:
“你二人统带重炮队伍随后起行,能跟上,尽量跟上,若跟不上,就按之前部署做,叫饶余郡王阿巴泰一路护送你们!
“对了,你二人马上传令给饶余郡王,叫他立刻撤兵回来,全权负责护送你们所部炮队辎重北上。可以告诉他,你们今晚如若不能按期进抵熊岳城废墟内宿营,也当进抵至浮渡河北岸的许官堡旧地下寨。
“虽然杨振金海镇的主力才到复州城,暂时不必担心后头有追兵,但你们车跑沉重,行动不便,前方撤军路上有没有伏兵仍未可知,不能不小心防范!”
“奴才遵命!”
孔有德、巴彦二人面对郑亲王济尔哈朗的怒火已经噤若寒蝉了。
此时听闻杨振亲率金海镇的主力已经抵达复州城,他们的心中更增加了一些慌乱,面对睿亲王多尔衮的命令,自然不敢说一个不字。
而多尔衮发出了命令之后,也不再多言,一甩手,离开了大帐。
恭顺王孔有德和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巴彦见状,也紧跟着出了大帐,忙不迭赶回自己的队伍当中,督促着刚刚赶至永宁监城旧址的重炮队伍继续赶路。
经过了这个插曲,浪费了几个时辰,又探察到金海镇真正的主力北上,多尔衮麾下各部人马撤军北归的心思,变得更急切了。
先是从南面设伏地先一步撤军回来的济尔哈朗镶蓝旗人马,风驰电掣般地绕过了永宁监城旧址,一路往北疾驰而去。
然后是休整了两个时辰兵强马壮的正白旗大军,簇拥着奉命大将军睿亲王多尔衮的旗号,涌出了在永宁监城旧址内的临时营地转头北上。
再然后则是在驿道上排成了长龙的一门门重炮和辎重车辆,被筋疲力尽的辕马拖拽着艰难前行。
当然了,不得不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却是憋了一肚子气却无处发泄的饶余郡王阿巴泰,以及阿巴泰所率领的损失相当惨重、且处处受到多尔衮排挤的正蓝旗兵马。
第六三三章 不办
多尔衮的谨慎,不仅拖慢了他麾下人马撤军的进程,而且也害得杨振再一次疑神疑鬼起来。
杨振领着参与伏击的各个火器哨,隐蔽在浮渡河南岸的观马山一带,忍受着初春的夜晚接近零下的寒冷,在极其简陋的壕沟和散兵坑里过了一夜。
好不容易熬到了天亮,云开雾散,太阳出来,却又左等右等,始终等不到第二波鞑子撤军人马的到来。
原地潜伏期间,不能大声说话,不能生火取暖,不能随便移动,甚至连睡觉打呼噜都要谨防大声。
一众人餐风饮露,没有热食,虽然只是待着不动,好似啥也没干,可是却熬得人人疲惫不堪,耐心耗尽。
好在这些人跟着杨振,以往没少遭受这样的折磨和考验,只是这一次的时间格外漫长了一些。
从凌晨等到日出,又从日出等到日斜,正当杨振自己都等到心浮气躁,就要沉不住气的时候,一直被杨振派在观马山山顶的李守忠,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摸了下来。
“都督,都督——”
李守忠从一片稀疏的灌木丛里钻了出来,从一道壕沟的边缘漏出头,小声呼喊着杨振。
杨振转身看见是他,立时大喜,问道:“怎么,满鞑子大队来了?”
没料到,李守忠却回复他道:“没有,不是——”
“不是?!不是你他么瞎跑个什么!不知道许官桥那里有人守着呢吗?!要是暴露了老子设的埋伏,小心你的狗头!”
杨振他们之所以这样小心,之所以潜伏得这么难受,实在是因为满鞑子英亲王阿济格撤过了浮渡河以后不久,竟然有派了一小队人马,守在了浮渡河北岸的许官桥桥头。
那小队镶白旗的人马,虽然也不甚尽力,根本没到浮渡河南岸几里外的观马山以及观马山对面不远的庙岭山打探,但他们就守在桥头不走,也让杨振他们感到如芒在背,很不舒服。
连带着想干点什么事,比如调整一下部署,比如再多准备一些工事什么的,都无法进行了。
因为稍稍有点大的行动,就有可能引起那些守桥的满鞑子的注意。
一旦引起了注意,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不是满鞑子来了,而是袁进袁总兵他们来了,李禄李副将他们来了!”
在杨振低声呵斥李守忠的时候,李守忠已经像个猴子一样顺着壕沟的边沿溜了下来,而且一出溜下来,就赶紧说出了要报告的消息。
“哦?!袁进和李禄来了?!——他们在哪儿?怎么来的?!”
杨振低声问出了这些话以后,才猛然觉得,自己多余问了。
既然是袁进和李禄一起来的,那肯定是乘船走海上了。
而且以目前的形势,他们要想赶在满鞑子的前面,赶来观马山这里,也只能走海路前来。
“他们现在乘船浮渡河口的海上,刚刚与仇副将他们会合。仇副将派了仇必先登岸,方才摸到咱们后山通报的消息,卑职怕他不懂咱们的规矩,再惊扰许官桥的鞑子哨探,就没敢让他上来!”
李守忠见杨振问起,赶紧把情况一口气说了个明白。
杨振一听他这么说,心中也恍然过来,随后又想到他们可能不知道许官桥的情况,担心他们径直从浮渡河口逆流而上,连忙对李守忠说道:
“好,好,你做得很好,立刻叫仇必先摸回去,叫他告诉袁进、仇震海和李禄三人,许官桥上有鞑子,等到听见了咱们这边炮响之后才能沿河而上,千万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卑职遵命!”
李守忠爬出壕沟,消失在一片灌木林子里之后,跟杨振蹲在同一条壕沟里的张臣,对杨振说道:
“既然袁总兵他们来了,那就说明多尔衮的大军已经从西屏山下撤军了,而且很可能是一大早就撤军了。要不然的话,袁总兵他们这个时辰也到不了这里!”
杨振一听,觉得没错,当下沉吟着说道:“那也就是说——”
“那也就是说,都督之前的判断没有错,而且多尔衮麾下的满鞑子大军,距离此地应当不会太远了!或许很快,他们就会抵达此地了!”
“那就好,总算没有白等!”
张臣的回答,其实正是杨振心中所想。
这次的伏击成不成功,其实倒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只要多尔衮真的撤军,这场仗杨振就算了是赢了。
杨振说张臣猫在壕沟里有一句没一句地又说了一会儿话,却见壕沟的边沿上一出溜又翻进一个人来,一细看,又是李守忠。
杨振还没有来得及问他又出了何事,就看见李守忠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和笑意急促地说道:
“都督,都督,来了,来了,满鞑子来了!”
果然如此。
杨振与张臣一听,相视而笑,心中对先前的判断更加笃定了。
“来的都是什么人?穿的是什么衣甲,打的什么旗色?”
“有镶蓝旗,有正白旗,镶蓝旗大队人马疾驰在前,正白旗大队人马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后面,但是——”
“但是,正蓝旗、正白旗前后相隔并不远,且望去旗帜如林,人马队伍如长龙,一眼望不到尽头!卑职担心咱们寡不敌众——”
“够了,以你估算,满鞑子大概有多少人马?!”
“怕有超过两万之众!”
“两万之众?!”
“没错。李守忠说的没错,都督你自己看看,看这情况,的确不下两万之众!”
杨振与李守忠对话的时候,张臣已经举着千里镜从壕沟里站了起来,趴在沟沿上,透过灌木丛看见了浩浩荡荡正在快速前来的人马。
张臣说着话,将手里的千里镜递给了杨振,杨振接过来对着山下远处驿道上正在疾驰而来的队伍,看了一会儿,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怎么,都督?”
“李守忠说的没错,咱们这点人马伏击他们,的确有点寡不敌众!”
“那,接下来怎么办?”
“怎么办?不办。放他们过去!”
跟着杨振前来设伏的人马满打满算也就五个哨,一千五百余人。
就算打起来以后,袁进、李禄、仇震海他们的人马乘船进入浮渡河,赶来增援,那也不过是再增加五个到六个哨的人马而已,充其量也就三千余人。
以三千余人,想要围歼济尔哈朗与多尔衮麾下超过两万骑的精锐马甲,纯粹是痴人说梦。
即使杨振早就有了准备,即是杨振的麾下配足了各样火器,要想凭借这个并不高的小山头,要想凭借眼前这些主要用于隐蔽藏身的壕沟,就想大败眼前这个规模数量的敌人,而且是披甲骑兵,那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杨振虽然是穿越客,可他却是最没用的穿越客,除了大体知晓历史的走势之外,他没有任何所谓的金手指。
他既没有基于自身的惊人的智谋,也没有什么惊人的武力,同时也不懂那些几百年后才会有的高端武器装备制造。
他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基于崇祯年间大明朝已有的技术条件,对武器装备进行了一些力所能及的改良而已。
杨振很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样的改良,绝不可能出现一颗万人敌能炸死数百人的特效。
包括他在震天雷的基础上,提前搞出来的木长柄手榴弹——飞将军,其威力与后世的相比逊色多了,同样不可能同日而语。
在这样的情况下,冒险跟数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敌人拼命,除非他傻了才会那样做。
“传令下去!继续做好隐蔽,放这些敌人过去!老子不开枪,谁也不准开火,老子不出声,谁也不准喧哗!”
说话间,打着镶蓝旗旗号的前队马兵已经来到了观马山的山下,轰隆隆的马蹄声滚滚而来,响彻天地之间。
一时间数以千计的战马疾驰而过,数万只马蹄踩踏着干燥的地面,驿道上尘土飞扬,甚至遮蔽了两侧的荒野沼泽。
杨振麾下参与设伏的各哨人马,显然也被眼前的场景给震慑住了,对杨振的命令执行得极好。
一个个躲在壕沟里,躲在散兵坑里,身子伏得更低了,别说忍不住擦枪走火了,就连敢抬头窥测的都没有几个。
当然了,杨振是一个例外,如果还有别人,那就是杨振身边的张臣了。
两个人趴在壕沟的边沿,透过面前的灌木丛,一路看着镶蓝旗的大队人马从山下的驿道上疾驰而过。
然后,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他们再一次眼睁睁地看着几乎是同等规模甚至犹有过之的正白旗大队人马从山下驿道疾驰而过。
“正白旗,多尔衮,迟早有一天,老子要干掉你!”
直到正白旗大队人马前头队伍驰过了许官桥,过了浮渡河,杨振一转身,背靠着壕沟的边沿滑坐在了壕沟内的地上,然后愤愤然说了这样一句话。
“都督大可不必如此。根据那个李率泰所说,多尔衮兄弟跟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始终不对付,如今黄台吉中风偏瘫,口歪眼斜,没了以前的人君模样,多尔衮恐怕早生了异心。这一次,都督要是真如同干掉多铎那样干掉了多尔衮,恐怕未必就是一件好事情。”
面对杨振愤愤然说出的话,一边上的张臣,倒是十分坦然地这么劝慰道。
张臣所说的这番话,让杨振听得一愣,然而只是在一瞬间之后,他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
当下杨振抚掌说道:“着啊,正是如此,这么说来,咱们无可奈何放他们过去,反倒是一件好事了!好,就让他多尔衮带着正白旗过去,让他跟黄台吉斗个死去活来才好!”
第六三四章 截击
原本的历史上,多尔衮在黄台吉突然暴毙之后很快就展露出了篡位的野心。
只是当时代善活着,豪格也活着,而且力量相当强大,才让多尔衮投鼠忌器,没敢付诸实施。
如今这一世,代善已经死了,豪格也死了,而黄台吉又是中风后遗症严重,多尔衮会安分守己吗?
虽然黄台吉也意识到了多尔衮的威胁,已经对多尔衮的正白旗做出了调整,比如让阿济格离开正白旗,让阿济格带着自己的那些牛录重编镶白旗,以及着意提拔拉拢了一批过去冷落的满清宗室子弟。
但是,多尔衮会因此就偃旗息鼓甘心臣服吗?
从历史上多尔衮的行事表现来看,这是不可能的。
这一点,作为穿越客的杨振,比谁都清楚。
正所谓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让多尔衮放弃他对江山美人的野心贪欲,那就好比让一头狼王不吃肉去吃屎一样,是不可能的。
有了这样的想法,杨振的心气也就平和多了,看着紧随镶蓝旗之后策马疾驰而过的正白旗大军,也就不再那么憋闷了。
但是眼看着日头偏西,已交申时,杨振的心中,还是忍不住生出了几分急躁,频频地拿起千里镜,默默无言地往南眺望。
杨振当然着急,如果他这次伏击的目标再不出现,那么这场战事就得等到明天去了。
然而一旦到了明天,形势可能就会发生新的不可预料的变化。
且不说跟着杨振潜伏在观马山一带的各哨,到时候士气会如何了,就单说多尔衮得知了盖州城无恙,得知了攻占了连云岛的金海镇水师已经撤退之后,一旦临时终止撤军,那可就麻烦了。
比如说,一旦多尔衮突然觉得后方危机已经解除,就地驻扎在许官堡附近不走了,或者在许官堡附近留驻了相当数量的正白旗兵马,那就够杨振喝一壶的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杨振处心积虑想要伏击的目标在第二天出现了,他还能不能接着打,或者说即便打了,还能不能取得预期的效果,那可就不好说了。
所以,他表面上虽然不说,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心里越来越着急。
好在多尔衮比他还着急。
刚刚策马过了许官桥的睿亲王多尔衮,得知英亲王阿济格在浮渡河北岸许官桥的桥头预留了守桥人马以后,就立刻叫来了那队人马的领队——一个阿济格身边得用的巴牙喇壮达问话。
“英亲王何时命你到此把守?”
“回主子爷的话,英亲王爷昨夜子时前后过得此桥,担心有人破坏此桥,迟误后面大军通行,随后即命奴才带人守在这里,须臾不能离,寸步不能离。”
“昨夜子时前后?”
多尔衮骑在马上,站在浮渡河北岸的一处高地上,沉思着往南眺望,看了看远处观马山所在的连绵起伏的山岭,又看了看另一侧庙岭山所在的山岭,盘算了一会儿,说道:
“自昨夜至今日此时,此地与附近可有什么异常之处?”
“异常之处?”
那个大饼脸罗圈腿的矮壮巴牙喇壮达,听了睿亲王多尔衮的这个问话,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在心里琢磨一会儿,左思右想也没想起来有什么异常之处,于是说道。
“回主子爷的话,此地没有南军出没,也没有其他异常之处。”
多尔衮见那个镶白旗巴牙喇壮达貌似有点脑筋不太灵光不太聪明的样子,当下皱着眉看了又看斜阳下低矮荒芜的群山,最后终于摇了摇头说道:
“既然这样,你们继续守在这里,直到饶余郡王的人马全部过桥方可撤离此地!”
“奴才遵命!”
“另外,你们一会儿遣人过河南下,去传本王的命令,叫饶余郡王护送后队于日落之前务必过此桥,到许官堡里扎营,勿嫌辛劳,勿嫌繁难,一定好好修造营垒。”
“奴才遵命!”
那个镶白旗巴牙喇壮达看见多尔衮不太高兴,好像对自己不太满意的样子,他也不知道那里出了错,心中慌张,当下连连答应了下来。
多尔衮说完这话,见自己率领的正八旗骑兵,已经全数过了许官桥,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一拉马缰,一夹马腹,掉头往北驰去。
而那个镶白旗巴牙喇壮达,也果然十分听话,多尔衮的人马一离开,他就亲自骑着马过桥南下,传令去了。
杨振在观马山的藏身处用千里镜看见这个情况,完全不明就里,以为哪里出了状况,只能又一次传令潜伏的各哨一动也不能动。
终于,又是将近一个时辰过去,原本耀眼的太阳渐渐黯淡了,即将落入更西边的群山当中,而杨振焦急的心,也跟着渐渐沉了下去,渐渐凉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负责在山顶上瞭望的李守忠又一次带着满脸的兴奋连滚带爬地出现在了杨振所在的壕沟里面。
“都督,都督,又有满鞑子的队伍来了!这回是炮车,全是炮车,有正红旗的人马,有也正蓝旗的人马!”
“还有正蓝旗?!”
面对李守忠的报告,杨振原本沉下去的心立刻蹦了起来,但是李守忠所提的正蓝旗人马,一下子又让他在欣喜之余有点惊疑和担心。
等不及李守忠回答,杨振连忙举起千里镜往南边的来路上的观望,果然看见驿道上正行来一条长龙般的队伍。
果然是落籍正红旗的恭顺王孔有德的重炮队伍!
沿着孔有德的重炮队伍往后看,却赫然正是正蓝旗的二十几辆炮车。
然而最让杨振心惊的则是,正蓝旗的炮车两侧以及后面,却跟着大批的正蓝旗骑兵。
“那必是满鞑子饶余郡王阿巴泰的人马无疑了!”
杨振正看着,正想着,就听见张臣在身边说道:“都督,咱们在这里守了这么久,从昨天夜里到现在,已经见过了镶白旗、镶蓝旗和正白旗的人马。
“剩下的,也就只有孔有德带领的正红旗汉军重炮牛录,还有阿巴泰的正蓝旗满蒙牛录和汉军牛录了!”
“是啊,都督,这些人可无论如何不能再放他们过去了!”
报告了敌情消息之后的李守忠,没有再离开,就跟在张臣身后,他听了张臣的说法,立刻也向杨振这么进言道。
“当然不能再放过!——去传我的命令,叫火枪兵马上检查弹药装填情况,叫掷弹兵立刻点燃预备的火绳,叫杨珅的炮队听到我的枪声,立刻开炮轰击满鞑子的后队骑兵!”
一直与杨振同处在一条壕沟当中的侍从副官之一许廷选听了杨振的命令,立刻从蹲坐的地上一骨碌爬了一起,猫着腰快速传令去了。
没过多久,杨振的命令就传遍了观马山一带的各个埋伏地,早已等得心浮气躁等得浑身骨头都生了锈的各哨将士,也立刻遵令而行。
而这时,恭顺王孔有德指挥下的重炮队伍也已经来到了观马山的山脚下,率先进入了伏击区。
杨振他们隐蔽在山坡上的壕沟里,已经可以听得见沉重的炮车下那包铁的车轮碾过路面发出的吱嘎吱嘎声。
从杨振埋伏的地点到北边的浮渡河大约还有两三里地,而这两三里地的驿道,正是杨振事先为多尔衮的车炮辎重队伍选好的坟场。
眼看着猎物已经朝着陷阱迈出了一只脚,杨振强忍着开火的冲动,等了又等。
直到身披正红旗衣甲的人马运送一辆辆炮车从自己眼皮子底下走过,身披正蓝旗汉军牛录的炮车进入伏击圈,这时驿道上突然起了变乱。
“滚开!滚开!全都滚开!让巴牙喇营护着主子爷先过河扎营休息!”
这队人马,在他们正蓝旗服色的棉甲外边又披了一身及膝的银灰色锁子甲,装束看起来十分不凡。
而他们的表现,则更是不凡,人人手持马鞭,一路鞭打喝骂过去。
被打被骂的正蓝旗汉军以及前面的正红旗汉军牛录,只得匆忙躲闪避让,丝毫不敢有所反抗。
杨振和张臣等人,全都听不懂那些有点特殊的鞑子骑士在呼喝些什么,但是一阵短暂的惊慌过后,立刻明白过来,这是后队的人马嫌前面太慢,想要提前过桥了。
“都督,那棉甲外又披锁子甲的,就是鞑子所谓的巴牙喇了。但凡有巴牙喇出现,则必有宗室王爷在队伍当中!必是阿巴泰要先行过河了!”
张臣精神振奋目光炯炯地看着杨振,虽然没直接说该开火了,但那意思已十分明显。
杨振看着山下的队伍,眼见原本处在最后面的大批正蓝旗骑兵,已将大量缓慢行进的炮车车队赶到了道路一侧,准备抢先过河,当即一咬牙,端起了手中的燧发火枪,对着山脚下涌动的人群,扣动了扳机。
“砰!”
一声清脆而极富穿透力的枪声响起。
弹丸不知道打到了哪里,但突然响起的枪声立刻引发了连锁的反应。
拥挤在驿道上的,或争抢前行,或避让在侧的人群,几乎同时愣了一下,纷纷抬头朝枪声响起的地方张望。
很快,就有二鞑子用汉话高声大喊:“不好了,有埋伏!不好了,有埋伏!”
第六三五章 过瘾
“不好了,有埋伏!不好了,有埋伏!……”
杨振打响了第一枪之后,山下的驿道上惊恐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然而,为时已晚。
随着杨振第一枪的打响,杨珅麾下早已等得不耐烦的炮手们,赶在掷弹兵前面点燃了隐蔽在山腰壕沟里甚至小山头后面的冲天炮。
一阵炮声轰隆,几十门冲天炮一齐射出来的开花弹,拖着引信烟气形成的短尾巴,越过山头,划过天空,落到了驿道上面,然后发出剧烈的爆炸。
首批打出来的冲天炮炮弹,大部分落入到了人群当中,爆炸的冲击和飞溅的弹片,将大批惊叫慌张的人群顿时炸倒在地上。
但有一颗,落到了走在前面的几辆重炮的炮车上面,将其中一辆炮车包铁的木制车轮炸得铁木横飞,瞬间倾倒在驿道上。
满鞑子的饶余郡王阿巴泰突见变乱陡生,知道中了埋伏,倒也并不慌张,骑在战马上瞪着怒目往东西张望了一番,立刻断定了敌人的阵地所在,大声喊叫着下达了命令:
“传令汉军固山额真巴彦,暂停前行,命他把大炮架起来,轰击西侧山岗!
“传令恭顺王孔有德,组织他麾下人马,就地反击,夺占西侧山岗!
“本王麾下所有巴牙喇,立刻集结,前去夺占许官桥!
“其他正蓝旗马兵,跟随本王左右,绕道路东旷野,迂回过河!”
饶余郡王阿巴泰的确不愧是野猪皮诸多儿子里面比较能打仗的一个人物,面对突如其来的混乱,他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做出了一个乍看起来基本正确的判断。
首先,走在前面的重炮队伍已经瘫痪在驿道上了。
被炸坏的炮车虽然目前只有一辆,可是由于天佑助威大将军异常沉重,一旦侧翻在驿道上,立刻就造成了拥堵,短时间内根本疏通不了。
这个时候,他就是再着急往前赶,也没有办法前行,就地反击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其次,前面不远的许官桥是制约整个战场的关键,夺占了许官桥,他们拥挤在驿道上的人马才有一个出口。
失去了许官桥,至少大量的炮车和辎重,就将被彻底阻挡在浮渡河的南岸。
而饶余郡王阿巴泰之所以被留在撤军队伍的最后面,就是因为多尔衮严令他护送重炮队伍北撤。
一旦丢了这些重炮队伍,尤其是丢掉了那六十一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多尔衮势必要把这次大军征剿金海镇失利的最大责任,推到他的身上。
这是他不想承受,也不能承受的责任。
再者,他也在极短的时间里面,看出了这个伏击战场的漏洞,而这个漏洞,就是驿道东侧的遍地干枯芦苇高草的原野。
由于初春冻土解冻的原因,那些干枯的芦苇和荒草下面,土地松软泥泞,且有不少滩涂水坑,并不适合车炮辎重通行。
可是在阿巴泰看来,车炮辎重不能通行,却并不意味着马匹不能通行,反正那里地势开阔,实在不行还可以往更远处迂回嘛。
阿巴泰的命令看起来非常清晰,非常合理,所以一经下达,他麾下的各路人马立刻行动了起来。
恭顺王孔有德虽然心里十分不爽,可也知道这个时候只能这么办了。
当下他不得不亲自指挥了麾下汉军牛录暂时舍了火炮,顶着来自山腰上的枪林弹雨,以及令他们吃了无数苦头的飞将军,硬着头皮往观马山上强攻过去。
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巴彦,毕竟是饶余郡王阿巴泰的亲外孙子,所以处境稍好了一点,不必冒着枪林弹雨硬冲。
可是,在眼前的情况下,他的处境也只是比孔有德好那么一点而已。
随军携带的重炮用实心大铁弹,已经在复州城外和西屏山下全打完了。
剩下来的散弹和已经不多的火药,虽然在阿巴泰的主张下,都集中到了巴彦的正蓝旗汉军手里,可是当此之际,实际上发挥的作用已经不大,也就是聊胜于无罢了。
然而,巴彦不敢违抗阿巴泰的命令,
当下的他只能呼喝叫喊着,指挥着麾下人马将重炮推到一边,然后将其他种类繁多的从明军那里缴获来的各种小炮架上,手忙脚乱地装填了散弹和火药,朝着观马山的山头开炮。
至于炮火能不能打到地方,能有多少散弹打到地方,以及打到了地方以后散弹还有没有杀伤力,那就不是他能够顾得上的了。
就这样,随着杨振打响了第一枪,随着杨珅指挥的冲天炮纷纷开火,也随着满鞑子那边饶余郡王阿巴泰下令就地反击,整个浮渡河南岸、观马山东面的驿道上迅速成为了战场。
双方叮叮咣咣,枪炮齐鸣,弹丸横飞,打得不可开交。
而随着恭顺王孔有德和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巴彦放弃了前行,就地反击,驿道上的拥堵现象也很快得以缓解。
阿巴泰麾下凑齐了大概一个牛录左右的正蓝旗巴牙喇,也终于提高了马速,得以快速赶往前面两三里外的许官桥。
与此相应的是,随着观马山这边枪炮齐鸣,云集在浮渡河口的袁进、仇震海、胡长海以及李禄等人,也终于等到了沿河而进的信号,纷纷扬帆起锚,顺着正在涨潮的水流,涌入到了浮渡河上。
浮渡河与辽东半岛上往西流入渤海辽东湾的其他河流一样,都受到潮汐的影响,每当海上潮起的时候,都会发生海水倒灌河口的情况。
每当这个时候,不光河面会随海面迅速抬升,而且船队从海上顺势进入河口,也没有什么逆流的阻力。
甚至在海风和海潮的影响下,不仅以前的阻力消失不见,而且船借风势水势,沿河而上的速度反倒更快了。
但是,时间还是在阿巴泰派出的那批巴牙喇一边。
他们不仅距离更近,而且马匹在陆地上的速度无论如何也比船只在河面上的速度快多了。
当杨振站在观马山上远望着刚刚进入视野的船帆时,阿巴泰派出去抢占许官桥的巴牙喇队伍,已经从拥堵的车炮辎重队伍里冲了出去,正风驰电掣般地冲上桥头。
“他么的,潘喜这小子是干他么什么吃的,怎么还没有动静?!”
杨振眼见那队棉甲外罩锁子甲的正蓝旗巴牙喇已经冲上了桥头,而袁进、仇震海等人的船队尚远,同时预料中的潘喜炸桥的行动迟迟没有下文,心急之下,忍不住骂骂咧咧起来。
“都督莫急,潘喜已经安排上了!你看河中有人!”
伏击战的战斗打响了以后,杨振和张臣就将指挥作战的任务放手交给了别人。
火枪兵,放手交给了李守忠指挥。
冲天炮炮队,放手交给了杨珅指挥。
至于潘喜留下来参与伏击作战的大批掷弹兵,则交给了杨振的侍从副官之一许廷选来指挥。
张臣则陪着杨振迅速后撤到了观马山的山顶上,一边瞭望整个战场,一边掌控全局随时调度各路人马。
听见杨振急得在一边跳脚大骂,赶紧举起千里镜往许官桥方向观察,看见满鞑子队伍冲上桥头的同时,也看见正有数人从桥面之下的河面上快速离开。
张臣一看之下,马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一边替潘喜说了句话,一边连忙将手里的千里镜塞到了杨振的手上。
杨振听到张臣说的话,立刻接过了千里镜,对着许官桥的桥下仔细看去,果然看见数人争先恐后地游着水离开桥下。
对于潘喜的安排,之前杨振并没有详细过问。
但是此时一见这个情况,他的心中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潘喜等人安放的万人敌以及爆破筒,并不是安放在了桥面上,而是安放在了桥面之下。
杨振一念及此,连忙举着千里镜,将目光从河面上的一起一落的人影身上往上细看,正看见两个大桥洞中间位于水面之上的涵洞口,有一处光亮在闪烁。
杨振见状,心中大喜,连忙转移了目光,往另一处涵洞口望去,见那里同样冒着烟火气,顿时放下心来。
“好小子!干得不错!干得不错——”
“轰隆隆……”
杨振话音刚落,就听见轰隆隆一声巨响,如同连绵炸响的惊雷一样。
脚下的观马山,产生了一阵明显的地动山摇,而把杨振震得一趔趄,手里的千里镜也差点被掉到地上。
杨振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还没有来得及看清楚情况,就听见身边一贯沉稳的张臣,兴奋地叫道:
“都督,炸了,炸了,桥塌了!冲到桥上的满鞑子巴牙喇也没了!哈哈哈哈——过瘾!”
杨振举起前离间再看,却见先前那个石拱桥,只剩下了南北岸边的几个桥墩子,横跨主河道的桥面,已经在刚才的爆炸声中垮塌落入了河里,连个影子都看不见了。
至于杨振之前最担心的冲上桥头的那数百棉甲外罩锁子甲满鞑子精锐巴牙喇,大部分被炸的血肉横飞,小部分直接骑着马掉进了正在飞快上涨的浮渡河主河道里面。
“哈哈哈哈——好,好,好,的确是过瘾!爽!哈哈哈哈……”
亲眼看见许官桥已经被炸毁,连带着冲上桥的满鞑子精锐巴牙喇也被一扫而空,杨振的心中一时间畅快无比,与张臣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第六三六章 逃了
许官堡外的许官桥,与熊岳城南门外响水河上的石拱桥大同小异,虽然没有熊岳城外的石拱桥模样壮观,但是它们的基本结构却也类似,只是它桥面平整没有拱起而已。
但桥下面的拱形桥洞,却是类似的,正中间是一个大的桥洞,正好位于河流的主河道上方,两边靠着河岸不远处各有一个小一些的桥洞。
而在相邻的两个大小桥洞之间,却又有一个位于水面之上的小涵洞,方便在河上出现大洪水的时候行洪过水,以免整个石拱桥被超大流量的洪水冲垮。
而那两个位于水面之上,同时位于桥面之下的小涵洞,却正是潘喜安放大批万人敌和爆破筒的地方。
为了能够一举炸塌这个石拱桥,潘喜不惜安放了大量的万人敌和成捆的爆破筒,将两个小小的涵洞填的满满当当。
同时也为了防止掉落,也为了防止被细心的鞑子发现,他们在安放完了爆炸物以后,还细心地用土石将涵洞的两头堵死,并将导火索掩埋在了土石当中。
过于复杂的设置,避免了涵洞中的爆炸物被沿河风吹掉的意外,也避免了被桥北值守的镶白旗满鞑子发现的危险,但却给自己在最快的时间内引爆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潘喜跟杨振一样,根本没有料到阿济格的镶白旗过河以后,竟然会派了一队人马回来驻守桥头,所以当这个情况出现以后,当时他就有点傻眼了。
那之后,他又想到了别的办法,比如说弄一条小船装满火药,在战斗打响的时候,划到最大的桥洞下面去引爆。
可是没过多久,他就自己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大桥洞距离河面有一段不小的距离,就算到时候涨了水,装满火药的小船也成功引爆了,炸塌上方桥面的机会仍然很小很小。
这个出身凄惨的潘喜,虽然大字不识几个,可是自从跟着杨振出宁远以来,他就一直再跟各种爆炸物打交道,已经多多少少地摸索出了一些有关爆炸方面的技术和经验。
比如说,在大小不同的空间之中,放置等量的爆炸物,其爆炸产生的威力是完全不同的;而且空间越小,等量爆炸物爆炸时所产生的威力就越大。
这些有关爆炸的常识,根本不需要有人专门去告诉他,去教他,在一次又一次的战斗和摸索之中,他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
这也是他为什么选择把大量的爆炸物安放到最小的涵洞之中,然后又将涵洞的两头,用土石堵住的另一个原因。
同理,这也是他在最后的时刻,为什么果断放弃了使用船只运送爆炸物,然后将桥面炸塌这个选项。
他知道傍晚的时候,河水会跟着河口的潮水一起上涨,但他却不敢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当战斗打响的时候河水刚好上涨到合适的位置。
一旦到了关键的时候,他不能一举炸毁桥面,那可就麻烦大了。
所以想来想去,到最后,他还是采取了最笨的办法。
当杨振的枪声响起之后,他一边让派出人马打着火把从埋伏地冲出,去冲击桥头,吸引桥头镶白旗守军的箭雨,另一边则亲自带着几个人,打着火把从河边的芦苇荡里冲出,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跳进了河中,冒死游到了桥下。
然后他们三两合作,通过搭人梯的方式,用火把点燃隐藏在土石中的导火索,随即大喊一声,扔掉火把,跳入河中,逃离桥下。
桥上守桥的镶白旗守军,被其他的掷弹兵袭击自顾不暇,只朝着河面射了几箭,就顾不上他们了。
正在冲击桥头佯攻的其他掷弹兵队伍,听见桥下的叫喊,知道已经得手,马上丢下桥上的敌人不管,迅速撤离了现场。
而正快马加鞭赶来的数百正蓝旗巴牙喇,则以为是他们的到来吓退了试图夺占许官桥的明军,于是更加不管不顾地冲了上来。
结果可想而知,正赶上了一场大爆炸。
就这样,大概一个牛录的正蓝旗精锐中的精锐巴牙喇,绝大多数一点作用没发挥,却给许官桥陪了葬。
许官桥方向的大爆炸,让杨振、张臣欣喜若狂的同时,也让两里地以外的饶余郡王阿巴泰、恭顺王孔有德以及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巴彦震惊不已。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许官桥处,发生了何事——”
心头已有一股子不祥预感的饶余郡王阿巴泰,在正蓝旗众骑兵的簇拥掩护之下,骑在一批高头大马之上往北眺望,一时看不清浮渡河上的情况,焦急地询问着。
这个时候,却有一个方才落在后面,没有被炸死在桥上的正蓝旗巴牙喇,惊恐万状狼狈不堪地策马奔回,来不及下马就冲着阿巴泰大叫道:
“主子爷,主子爷,桥塌了,南军把桥炸塌了!”
“你说什么?!”
饶余郡王阿巴泰听见手下亲军巴牙喇的叫喊,先是难以置信地反问了一句,随即不等对方回答,就大声说道:
“所有马兵,跟随本王左右,绕道路东旷野,迂回上游过河!”
阿巴泰倒也果决非常,一发现许官桥被毁,那些车炮辎重已经无法过河,立刻就选择了断腕求生,果断抛下行动不便的重炮队伍,打算迂回上游过河了。
阿巴泰的命令下达之后,他自己当先一步,往东冲到了远离驿道的旷野之中。
他和他的正蓝旗马兵,之前为了躲避来自观马山上的枪弹和飞将军,已经早早地集结到了驿道东侧的野地上面了。
这个时候,阿巴泰一声令下,他们自然可以策马就走。
但是还在按照阿巴泰的命令猛攻观马山的恭顺王孔有德和正蓝旗固山额真李巴彦,却没那么方便了。
然而眼见听见了许官桥方向的爆炸声之后,正在密切关注着阿巴泰动向的孔有德与李巴彦,一见阿巴泰领着人马走了,哪里还有打下去的心思?
“撤!撤!迂回过河!”
孔有德、李巴彦先后发了一声呼喊,并抢先在亲兵们的掩护之下迅速撤离了战场,朝着阿巴泰撤离的方向跟了过去。
此时太阳已经没入了西边的群山,只有晚霞漫天,映照着浮渡河南岸的旷野。
这片所谓的旷野,其实只是一处宽达数里的一个河谷平原而已。
它的西边是驿道,驿道的西边是观马山所在的一片山岭。
而它的东边,也并非一望无际的平原,数里之外就是庙岭山。
庙岭山下有一个山间小道,可以通往群山之中,然后翻山越岭,最后可以绕道北上。
但是,此时此刻,熟知此地地形地貌的胡大宝,正带着自己的人马居高临下,把守在庙岭山下的这个山道入口之处。
阿巴泰的先头队伍,只冲击了一次,在被打退以后,眼见此地也有埋伏,慌乱之下干脆放弃了东出,直接越过浮渡河南岸的荒野滩涂往北,奔着河岸冲去了。
孔有德在十几个亲兵的护卫下,先是策马跟着阿巴泰和李巴彦的队伍尾巴往东急行,还没追上,就见他们往北而去。
当时心中就急了,然而此地多是滩涂,地面泥泞难行,他根本追不上阿巴泰或者李巴彦,没有办法进言,只能跟着。
可是越往北走,他的心里就越是惊恐。
因为地面上的荒草滩上,原本并没有水的地方,已经开始有了水洼。
“不行,停下!”
孔有德在一处芦苇荡外,紧急勒住了身下的战马,然后对左右亲兵说道:“停下,都停下,下马,脱掉盔帽棉甲!”
“王爷,这是为何?如今才刚三月,夜里可冷,没有了盔帽棉甲,夜里如何御寒?”
孔有德身边的亲兵,虽然不敢违抗他的命令,但是一边脱去盔帽的同时,一边也不解地询问着。
“废什么话!本王叫你们这么做,是教你们战场保命之法!一会儿你们就该感谢本王了!”
孔有德没有做什么解释,只喝令手下照办,而他自己更是迅速去掉了沉重的盔帽、棉甲以及棉甲快的铁甲,将他们扔在了芦苇荡里。
与此同时,他还从地面上挖了一把黑土,在自己的脸上胡乱抹了一遍。
他的亲兵见状,当下全都明白了过来,都照着他的做法来了一遍,随后就跟着这个老奸巨猾的恭顺王,专拣茂密的干枯芦苇荡钻进钻出,一路潜行往河岸方向去了。
第六三七章 泽国
恭顺王孔有德的做法无疑是极其聪明的。
出身东江镇的孔有德,对于类似这样的海岸附近的滩涂地形,要比什么李巴彦、阿巴泰之流都更了解。
他知道,傍晚时分,正是涨潮的时候,而浮渡河的出海口,就在西边的不远处。
一旦海上涨潮,浮渡河不仅出水不畅,而且很有可能会有海水倒灌的现象发生。
尤其是每逢朔望之际,这样的情况往往会更加严重。
这样一来,浮渡河南岸的这块荒草甸子,就很有可能成为浮渡河河水定期上涨的行洪之处。
到了那时,如果你身披甲胄全副武装地骑在马上,如何行动得了,岂不是成了活靶子?
事实上,孔有德所担心的情况,很快便出现了。
却说一路策马急行的饶余郡王阿巴泰,跟着前哨队伍从庙岭山兜转回来的时候,正好被李巴彦赶上。
于是他便把自己的这个亲外孙子李巴彦带在了身边,然后一路往北。
地面泥泞的情况,他也已经发现了。
地面泥泞导致战马行进的速度始终快不起来,这一点,让他十分恼火。
但是越往北走,地面上的积水越多,这又让他非常不解。
又往前了一段,眼瞅着河岸在望,他却看见走最前面充当前哨的骑兵队伍突然驻足不前了。
阿巴泰见状,正要喝骂询问,却突然听见自己的外孙子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巴彦惊声尖叫道:
“王爷,王爷,水,水,到处都是水!”
按正常的宗**理,李巴彦是阿巴泰的外孙子,应该称呼阿巴泰郭罗玛法,也就是外祖父的意思。
但是,阿巴泰极其看不上自己的汉人女婿李永芳和他的儿子们,包括这个亲外孙子。
所以两家的关系一直不怎么热络,或者说相当冷淡,这也导致李巴彦从来不敢称呼阿巴泰为郭罗玛法,只敢称呼他王爷。
“水,哪来的水?!”
直到这个时候,年纪一大把,暮色苍茫中眼神不太好的阿巴泰才恍然发觉,自己率领的人马的确正处在一片沼泽之中。
而前面的先头队伍,并不是故意驻足不前,而是走错了地方,已经陷入到了水面下的泥淖之中,水都快要淹没马身了,根本无法前行。
“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饶余郡王阿巴泰环顾四周,赫然发现,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脚下的土地已经积攒了如许多的河水,竟然成了一片泽国。
这一下,他真慌张了。
对他来说,他不怕山岭旷野,不怕荒漠草原,唯独害怕泽国。
然而,他还没有从突然深处泽国的恐慌中镇定下来,却又听见他带在身边的外孙子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巴彦惊声叫道:
“船,船!王爷,河上有船,前面河上,有数不清的船!”
“船?什么船?!”
正处在前所未有的慌乱之中的阿巴泰,听见李巴彦的惊叫,有些茫然地回应着,同时按照李巴彦所指的方向看去。
紧接着,他就愣住了。
他看见已经不远的浮渡河上,河岸上的干枯芦苇荡后面,暮色苍茫之中,不知道何时突然林立了无数的桅杆和船帆。
“这——”
这些船只的出现,竟让饶余郡王阿巴泰一时有一些恍惚,恍惚间竟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借助这些船只,他就能够摆脱目前身处泽国的境地。
也因此,他连对方是敌是友都没有来得及细想,就立刻发狂一般地大声命令道:“快,快,夺船,夺船过河!”
他一边说着,一边就抽打着身下的战马,意欲往前急行。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就在他话音刚落,停泊在河面上的船队,显然发现了他们这些人马的存在,毫无预兆地开炮了。
“轰隆——”
“轰隆——”
“轰隆——”
浮渡河出现的船队,所携带的大小火炮,突然一起开了火,大大小小的弹丸,一瞬间就越过了河岸上的干枯芦苇荡,打到阿巴泰所在的队伍里面。
而刚刚策马迈出了一个战马身位的阿巴泰,更是首当其冲,正往前冲的他大叫一声,仰面朝天,坠落马下。
披着重重甲胄的身体,落在地上,发出扑通一下响,同时也砸起了无数水花。
紧随其后迈出第一步的李巴彦,没有料到会出现这个情况,猛地一拉马缰绳,身下战马唏律律一声嘶鸣,也将其摔落马下。
直到这个时候,被眼前所见完全惊呆了的李巴彦才反应过来,当即带着哭腔大叫道:“王爷,王爷!郭罗玛法,郭罗玛法,你可不能出事啊!”
眼看着河面上的船队第一轮炮击,就将饶余郡王阿巴泰——自己的郭罗玛法击落马下,同时也将聚集在一起的骑兵队伍,打得鬼哭狼嚎东倒西歪,李巴彦不由得悲从中来。
就见他从已经及膝深的水洼中一骨碌爬了起来,蹚水上前,扶住已经躺倒水中的阿巴泰喊叫起来。
“郭罗玛法,郭罗玛法,你醒醒啊,你醒醒啊!”
李永芳已经死了,李巴彦唯一的靠山,就是饶余郡王阿巴泰这个郭罗玛法了。
然而,李巴彦的哭嚎已经注定叫不醒这个所谓的虏中名王了。
阿巴泰的脑袋,已经极不正常地耷拉到了下边,脖颈处赫然有了一个正在呼呼冒血的血窟窿。
在河面船队第二轮炮击的轰鸣声中,李巴彦低头躲避的时候,看见阿巴泰身下的水都成了血色,连忙细看。
一看之下,李巴彦差点吓晕过去。
阿巴泰的脖子已经被打烂了,颈椎骨都断了,只剩下一半的皮肉连着,否则整个脑袋都会掉下来。
李巴彦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间既惊恐万状,不知所措,又绝望万分,悲不自胜,当下哭叫着,哀嚎不已。
原本跟在阿巴泰和李巴彦身后的大批人马,在后面看见这个情况,也全都惊慌失措,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阿巴泰领有的那些满蒙牛录,在瞬间的停滞之后,立刻又嗷嗷叫着往前冲去,继续执行阿巴泰之前所下的最后一个命令。
而李巴彦麾下跟着撤过来的正蓝旗汉军牛录,则在一瞬间就意识到了前方的极端危险,纷纷调转了马头,往后方退去。
还有一些比较机灵的,则趁乱下了马,脱掉了既显眼又沉重的正蓝旗盔帽棉甲,躬身猫腰,往附近的干芦苇荡里摸去。
到了这个时候,胡大宝率领的队伍从东面,李守忠率领的队伍从南面,李禄率领的队伍从西面,也纷纷赶到了附近。
至此,整个战场上的形势,彻底明朗了,杨振麾下各部人马占据了绝对的优势。
崇祯十三年三月初二日上午巳时,浮渡河以南,观马山与庙岭山之间的伏击战,以及随后在全面搜剿过程中发生的战斗,终于以杨振所部人马的全面胜利,宣告彻底结束。
阿巴泰被火炮打出的散弹击中脖子,脖子被打烂了一半,当场死亡。
他所领有的正蓝旗满蒙牛录,在随后的战斗中全军覆没。
他们虽然在最后发起了决死冲锋,可是这样的冲锋除了送死,已经没有意义。
其中大部分人马,陷入到了河岸边的沼泽地里进退不得,成为了袁进、仇震海、胡长海以及高成友各部的活靶子。
剩下的一部分人马,虽然冒死冲到了河边,并且躲过了炮击、枪击与箭雨,但却并没有能够成功渡过浮渡河抵达对岸。
他们身上沉重的棉甲,在水中浸泡之后,变得更加沉重,最终导致他们一个个溺死在了涨潮之后变得异常宽阔的河水之中。
同时,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巴彦,也死在了乱军之中。
而他的部下,也在当天夜里左冲右突冲不出去之后,陆陆续续地选择了投降。
其中一部尚成建制的人马,还在一个自称刘仲锦的牛录章京带领下,将李巴彦本人的首级,以及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尸首,献给了亲自前去受降的杨振。
与此相应的是,恭顺王孔有德率先撤离战场时遗留在后面的人马,大部分被尾随追击他们的李守忠和许廷选指挥的人马所击毙,小部分则选择了投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杨振一直希望将其生擒活捉的恭顺王孔有德,却成功逃出了杨振布下的天罗地网。
为了搜捕恭顺王孔有德,杨振冒着被撤军北归的满鞑子再度南下攻击的危险,在观马山一带,多停留了一夜。
一边指挥各部人马,将满鞑子遗留在驿道上的六十一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以及数百门各种中小型火炮,装载上船,一边搜罗散布在附近的满鞑子战马、衣甲以及军械、首级,同时也等待着第二天继续搜捕孔有德。
到了第二天清晨,天一亮,杨振就将刚刚大获全胜士气正高的人马撒了出去。
然而,数千人花费了两个多时辰,在浮渡河两岸尤其是观马山与庙岭山之间,进行了一番拉网式的搜捕,竟然也没有找到他的下落。
眼看着到了巳时,浮渡河的水位已然大落,考虑到再不撤离,那些装载了重炮的大船容易搁浅在河中,杨振遂在袁进等人的劝说下,兵分两路,快速撤离伏击战的战场。
只留下了胡大宝领着他的那一哨人马,继续驻守在兔儿岛上,充当金海镇的海陆前哨。
第六三八章 意义
崇祯十三年三月初二日上午巳时前后,杨振从被炸毁的许官桥所在地,兵分两路,快速撤军南下。
兵分两路中的一路,是袁进、仇震海、胡长海和高成友所率领的多达三百多艘大小船只组成的水师。
这一次,杨振他们从战场上缴获的六十一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以及其他数百门各种中小型火炮,还有数量众多的衣甲、弓弩、火枪与鞑子首级,全都交给了水师船队运送。
而另外一路,则是杨振亲自率领的陆路人马,除了杨振本人之前带来的各个火器哨之外,李禄从复州城里带出来的掷弹兵各哨,以及袁进从西屏山上带来的张国淦火枪哨、张天宝掷弹兵哨、王余祐掷弹兵哨,也各自归建,回到了自己所属的营中。
杨振率领的这一路,走驿道撤回,当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其一,从战场上缴获的大批战马、辕马需要带回,而这些马匹数量不小,暂时没有更多的船只装运它们。
其二,投降过来的九百多孔有德麾下正红旗汉军与李巴彦麾下正蓝旗汉军二鞑子,也要带回到自军的后方去。
对于这些人数颇为不少的新降二鞑子,杨振与诸将的态度十分复杂。
尤其是其中属于孔有德麾下的部分前天佑兵,袁进、胡长海、高成友等人纷纷建议杨振,将他们就地处死。
这些人有的参与过当年的之乱,有的参与过当年对旅顺口的围攻,当然也有的还参与过攻陷皮岛的作战。
说这些人罪大恶极,丝毫也不过分。
包括杨振自己,也曾想过,干脆把这些投降满鞑多年的汉奸二鞑子宰了算了。
就地处死他们,一来可以算作报仇雪恨,二来也可以避免留下祸患。
但是杨振左思右想以后,还是否决了他们的建议。
这次从战场上俘获的二鞑子,包括主动投降的二鞑子,一共九百多人。
其中占多数的,是正蓝旗汉军固山额真李巴彦手下的汉军,占到了六百多人,而且几乎都是熟练炮手。
至于来自孔有德麾下的前天佑兵,数量并不大,只有二百多,还不够一个哨的,而且都是底层的士卒,没有一个有名有号的将领统带。
将来把他们打散了,重编到金海镇的一些队伍里,那就像是将一把盐洒在了大海里一样,杨振并不担心他们还能带来什么祸患。
而且,考虑到金海镇后方的牢城营里需要大批苦力,考虑到新建起来的旅顺北城里面的冶炼厂、枪炮厂,也需要大批的奴工,他也就释然了,决定留下他们。
当然了,最主要的是,他不能现在就断了满鞑子那边其他汉军牛录的归降投诚之路。
一旦现在这些投降他的满鞑子各旗汉军士卒,他都给杀掉了,那么将来就不会再有八旗汉军士卒敢在战场上投降他了。
这可不是他希望看到的局面。
满鞑子之所以能得天下,最根本的,就在于他们征服了朝鲜,征服了蒙古,同时又笼络住了这些明军降将降卒。
尤其是在满鞑子入关之后,这些明军出身的降将降卒所发挥的作用,更是远远大过了蒙古诸部所发挥的作用。
这一点,杨振非常清楚。
他虽然痛恨这些汉奸二鞑子,可是却不能彻底断了这些二鞑子投降自己的可能。
相反,如果今后仍有机会策反满鞑子旗下的那些所谓汉军将领们,他仍旧会尽量去策反他们。
即便策反不了,他也要想办法动摇他们死心塌地为满鞑子效忠的决心。
或者想办法去离间八旗满洲与八旗汉军之间的关系,甚至是离间八旗满洲与八旗蒙古之间的关系。
如果有一天,满清所谓的八旗下面没有了八旗汉军,八旗蒙古,那么光靠八旗满洲,是没有可能入关夺取华夏河山的。
一旦如此,等待他们的,要么是并入华夏,要么是远窜漠北,要么是彻底消失。
后世有一些人认为,满清之所以能够入关夺取华夏河山,靠的是他们满蒙骑兵的弓马骑射。
其实并非全然如此。
如果没有投靠了满清的八旗汉军所指挥的大批重炮部队,满蒙骑兵连辽西走廊都不可能拿得下来。
包括后来满清打败李自成的大顺军,靠的依然是他们八旗军中的大批汉军重炮队伍。
可以说,没有了八旗汉军帮他们打造并指挥的重炮部队,满清的军事实力将从此大打折扣。
这一次,杨振率部在伏击战中缴获了孔有德、李巴彦联合指挥的六十一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已经算得上是对满鞑子八旗汉军实力的一次重创了。
唯一可惜的是,没有能够把恭顺王孔有德一并干掉。
但是根据袁进与胡长海他们所说的情况,还有根据投降过来的前天佑兵所交代的情况,这一次,孔有德带到复州前线去的十五个汉军牛录,已经损失得差不多了。
就算他身边仍有部分人马跟着他逃出生天,也必然剩不下多少。
而这些能够带出来的战斗人员,都是他麾下的主力人马,要么是其麾下悍卒,要么是熟练炮手。
这些主力人马的损失,可不是短时间内能够补充起来的。
就算他逃回到满清那边以后,仍然有能力为满鞑子铸造红衣大炮,可是损失了这么多熟练炮手,满清八旗汉军的重炮队伍也必将实力大减。
至少从这一点上来说,杨振对此次作战的结果,还是十分满意的。
崇祯十三年三月初二日傍晚,杨振带领的陆路人马,浩浩荡荡地回到了复州城下。
杨振的先头队伍,在当日下午抵达永宁监城旧址的时候,就遇上了前往北边哨探的徐昌永部人马。
所以杨振率军大胜而归的消息,在他率部抵达复州城外的时候,早已经传遍了复州城内外的各处金海镇军营。
杨振策马率队来到复州城外面的珍珠河畔之时,以沈志祥、张得贵为首的金海镇留守各路总兵副将,就已出了复州城的北门镇海门列队来欢迎他了。
“恭喜都督,贺喜都督,有了此番大胜,我金海镇之基业从此得以巩固,从此,都督率领我等方得真正立足海东了!”
沈志祥于公是襄平伯,于私是杨振这个金海镇总兵的舅丈,留守各路总兵虽然实际上以张得贵为首,可是明面上还是给了沈志祥莫大的面子。
这次众将前来镇海门外迎接杨振凯旋,便众推沈志祥居中为首了。
是以他一见杨振下马,立刻领着迎候的众人,上前躬身行礼,对杨振说了这样一番话。
话里既有恭贺之意,同时也点出了这一次挫败多尔衮大军的重要意义。
杨振听了沈志祥的话,微微一笑,冲他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明白他的意思,并请前来迎接的各路总兵将领们免礼。
紧接着,跟在沈志祥左右的张得贵等人,便一下子涌上前来,皆满脸笑容,纷纷接着沈志祥打开的话头,向他恭贺起来。
“是啊,都督,有了都督此次大捷,咱们金海镇接下来,至少能有半年时间,不用再担心满鞑子的大军南下惹是生非了!”
“是啊,是啊,此次大捷,我军之斩获实在丰硕,除了大批重炮之外,更有前虏酋之子、现虏酋之弟——虏中名王阿巴泰,实在是可喜可贺!”
“没错,有了此次大捷,我们上对朝廷,上对天子,总算是有了一个最好的交代,接下来,我们再大举招徕移民,垦荒扩军,就好办多了!”
“正是,都督之雄才大略智勇无双,令卑职等钦佩之至,卑职恭喜都督打得满鞑子数万大军落荒而逃,贺喜都督连战连胜又立新功!”
张得贵、吕品奇、祖克勇、许天宠四个守在后方的协守总兵,一个个跟着上前,冲杨振抱拳行礼,赞颂不绝。
沈志祥、张得贵、吕品奇这么做,杨振丝毫不感到意外。
但他见祖克勇这样一贯高冷的人物以及许天宠这样的老资格悍将,都对自己这么说,却让他多少感到了一些不同。
或许此战过后,除了金海镇得以在辽东半岛南段暂时站稳脚跟以外,杨振最大的收获就是真正整合了金海镇的五路人马,真正坚定了大批新附将领的追随效忠之心吧。
总之,杨振听了他们所说的话,又想到了背后蕴含的寓意,心情变得轻松高兴多了,当下在镇海门外与迎接的诸将见了礼,便在众人的簇拥下,率领凯旋之师进了复州城。
而就在杨振率军走陆路回到复州城的当天晚上,袁进等人率领的庞大水师船队,也终于载着众多的战利品,抵达了北汛口海域。
杨振接到消息,随即命令他们将船队暂驻北汛口,并令袁进等大将上岸入城。
当天夜里,杨振与麾下各路总兵副将齐聚在复州城中,令人大摆宴席,犒劳庆功,一众人兴高采烈欢欢喜喜,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直到凌晨方休。
第六三九章 废物
庆功宴的第二天,正是崇祯十三年的三月初三,这一天恰是华夏传统的上巳节。
本就宿醉困倦的杨振,也乐得借此机会,下令云集在复州城附近的金海镇各路人马,休沐放松一日。
并叫兼着金海总镇府协理营务处总管的张得贵,筹措酒肉钱帛,大赏全军。
消息传出,复州城内外各路驻军营地,顿时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本就颇高的士气更是跟着一路高涨起来。
与复州城内金海镇诸军欢乐轻松士气高涨的情况截然相反的是,同一天的盖州城内惨雾重浸,凄凄惨惨戚戚。
一路撤回到了盖州城的睿亲王多尔衮,在三月初三的清晨,见到了狼狈逃回盖州的恭顺王孔有德。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多尔衮才算收到了饶余郡王阿巴泰所率后军的确切音讯。
只是这个音讯,实在叫他无法接受。
“睿王爷,睿王爷,饶余郡王的人马完了,奴才的人马也完了,全完了啊!”
一路逃回盖州的恭顺王孔有德,见了多尔衮的面儿,先将他们在浮渡河以南观马山一带遇伏的事情匆匆说了一遍,然后就趴在地上哭诉了起来。
当天傍晚,恭顺王孔有德见机不对,立刻丢盔弃甲,避开自军大队,藏身驿道南侧沼泽地的芦苇荡里。
直到当天夜里,整个战场安静下来,他才带着几个亲兵,钻出了藏身的芦苇荡,凭着当年在东江镇练出来的水中本领,在黑夜之中悄悄游过了浮渡河,一路往北逃出了生天。
然而,他本人固然是逃出去了,可是除了几个亲兵之外,他当初带着南下的全部重炮以及十五个牛录的部众,等于是全军覆没了。
一想到这些未曾遭受过的惨重损失,恭顺王孔有德不由得悲从中来,当着多尔衮的面儿,嚎啕大哭起来,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多尔衮见四十多岁的孔有德遭逢打击竟变得如此模样,他自己的情绪从一开始收到消息时的震惊,渐渐转变为满脸的厌恶。
叹了口气,多尔衮闭幕垂首,双手抱着额头,使劲搓揉了几下,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然后扭头命令左右侍从,叫他们去传郑亲王济尔哈朗、英亲王阿济格以及智顺王尚可喜前来议事。
随后,多尔衮看着恭顺王孔有德,说道:“饶余郡王呢,可知其下落?”
恭顺王孔有德见多尔衮终于开口说话,而且一开口就问阿巴泰,连忙止住了哭泣,拿袖子搁脸上一抹,答道:
“饶余郡王听闻许官桥被毁,率先撤离观马山下,希望率军迂回上游过河,但却陷入了浮渡河南岸的沼泽之中。
“当时适逢河口涨潮,浮渡河出水不畅,河面上涨,南岸沼泽洼地一片泽国,极不利骑兵马战——饶余郡王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说到这里,孔有德的话音再次带出了哭腔,那意思,已经十分明白了。
多尔衮听了这个回答,眯着眼睛,盯着孔有德看了好一会儿,貌似是在询问孔有德,为何你孔有德却能活着回来一样。
但是,多尔衮终究没有这样问。
过了有一会儿,多尔衮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似乎已经接受了饶余郡王阿巴泰凶多吉少的判断,然后接着开口问道:
“那,那些重炮呢,毁了,还是全丢了?”
多尔衮这么一问,孔有德的心里一咯噔,突然害怕了,俯首在地,嗫喏着不敢回答。
那些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不仅是孔有德自己的立身之本,也是大清国赖以攻克坚城的制胜之本。
对多尔衮这样的人来说,类似这样的军国重器,宁肯毁了,也不能落入到敌人的手中。
除了饶余郡王阿巴泰的生死下落之外,多尔衮此刻最关心的就是那些重炮的处置了。
“说!毁了,还是丢了?”
多尔衮见孔有德嗫喏着口不能言,突地一下子从座榻边站了起来,横眉冷对着孔有德。
“睿王爷,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当时情况紧急,奴才,没有来得及毁掉那些重炮——”
“混账!废物!蠢货!……”
多尔衮乍闻孔有德说出来的话,压抑已久的暴脾气突然发作了出来,上前一脚将孔有德踹倒在地,紧接着劈头盖脸地踹将过去,而且一边踹一边骂。
孔有德当然不是废物,不是蠢货,可他被踹得仰面倒在地上,也只能忍着疼痛抱着头面部,硬生生承受着多尔衮突如其来的暴怒,丝毫不敢反驳。
也多亏了孔有德命好,多尔衮的夺命连环踢没有持续多久,英亲王阿济格、郑亲王济尔哈朗以及智顺王尚可喜就到了。
英亲王阿济格见状,知道情况不对,后边的队伍定是遭遇了不测,因此并不拦着。
而郑亲王济尔哈朗可不一样,他知道孔有德在黄台吉跟前的地位不低,当下连忙上前抱住了兀自暴跳如雷的多尔衮。
在济尔哈朗的连番劝说之下,多尔衮总算停止了对孔有德的毒打。
只见他气呼呼地转身回答座榻前拿起茶碗喝了一口茶,随即又将茶碗重重地摔在地面之上,啪地一声,摔了个粉碎。
“睿王爷,饶余郡王统率的后军,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如今当务之急是商议对策,何必跟一个奴才生这么大的火气?”
郑亲王济尔哈朗,比多尔衮的人马早几个时辰撤回到盖州城中。
而阿济格的人马,比起济尔哈朗的镶蓝旗来说,还要早了整整一天。
在他看来,这次征剿金海镇的战事,固然是没有能够达成黄台吉给他们定的目标,可是只要征剿金海镇的自军主力安然撤回,那么黄台吉就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最多,也就是治他们一个劳师无功或者无功而返的罪过罢了,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就在昨天晚上,多尔衮率其正白旗大军撤回盖州城的时候,阿济格与济尔哈朗、尚可喜等人还去迎接一下,也没见多尔衮有什么异常强烈的情绪。
是以,济尔哈朗一见多尔衮如今这个样子,心里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这么一问,站在一边冷眼旁观的英亲王阿济格,也突然说道:“老十四,到底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啊!”
果然,英亲王阿济格也跟着不耐烦地询问了之后,济尔哈朗就看见多尔衮长叹一声,颓然坐回到了榻上,说道:
“后队在浮渡河南岸观马山下遭遇伏击,全军覆没。”
“什么?!”
“全军覆没?!”
英亲王阿济格与郑亲王济尔哈朗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听了多尔衮的回答,登时瞪大了眼睛,连声反问起来。
至于智顺王尚可喜,他一早听闻孔有德只带了数人狼狈而回,其心中即已知,后方必定出了大事。
尚可喜及其麾下天助兵队伍,数月之前,正式被归并到了郑亲王济尔哈朗镶蓝旗的旗下。
这一次,郑亲王济尔哈朗率先撤回盖州附近之后,尚可喜听闻消息即出城南下数里,跪迎于道旁请罪,当场就取得了济尔哈朗的谅解。
与此同时,他也从济尔哈朗及其左右那里,打听得知了复州前线的一些消息。
他知道阿巴泰的正蓝旗人马损失不小,更知道他以前的对头、现在的汉奸同僚孔有德的恭顺王兵在围攻西屏山时损失惨重。
但是,无论如何他也没敢往整个后路人马全军覆没的上面联想。
毕竟饶余郡王阿巴泰统带的整个后路人马,光是正蓝旗旗下满蒙精锐骑兵就有数千之众呢,就算遭受了金海镇主力兵马的伏击,也不可能一下子全军覆没啊!
此时此刻,他听见这样的话从睿亲王多尔衮的嘴里平平静静地说出来,他的耳边就像是突然响起了一个炸雷一般,把他差点震倒在地。
但是,尚可喜并没有忘了他自己目前的处境正尴尬,丢了熊岳城的事情,尚未得到多尔衮的明确谅解。
因此,在多尔衮的面前,他根本不敢吱声,只是瞪着眼,张着嘴,愣在了当场。
“你们没有听错,本王说的,就是全军覆没。不光后路马步军全军覆没,就连饶余郡王本人——也失踪了,生死未知,下落不明。
“还有饶余郡王率部护送的车炮辎重,也全部遗落在了浮渡河的南岸。唯有,唯有这个奴才,带了数人逃回——”
面对英亲王阿济格和郑亲王济尔哈朗震惊之下的反问,多尔衮叹着气,面无表情轻声细语地回答着。
而且,最后说到孔有德近乎于只身逃回的时候,多尔衮的话头马上就又转到了那批重炮上面,只听他喃喃自语一般地说道:
“六十一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六十一门啊,竟然一次全部丢了,一次丢了个干干净净!——孔有德啊孔有德,你倒是有脸回来!”
多尔衮说到这里的时候,声音虽然不大,但语气已经变得及其阴森,几乎是咬牙后槽牙说出来的。
“睿王爷,睿王爷,奴才有罪,奴才该死,但是奴才所部人马,早在西屏山下的时候已遭受重创,行至浮渡河以南的时候许官桥被毁,又遇上河口涌潮河水大涨,奴才——实在是无法可想啊!”
恭顺王孔有德见多尔衮看着自己的目光不善,知道多尔衮怕是要找替罪羊了,一时心中无比恐惧,带着哭腔,急忙替自己辩解。
“奴才丢失军中重炮,自知罪过不小,但是奴才一切行为,皆是听命而行,若有行差踏错之处,也绝非奴才擅自做主所酿成的啊!请王爷明察!”
第六四零章 对策
觉察到自己有可能会被多尔衮当成替罪羊推出去,去为撤军路上的惨重损失负责,这让孔有德感到非常惶恐不安,同时也让他心生不满。
他的队伍自从渡海投降了黄台吉之后,还没有打过今次这样的仗。
黄台吉使用他,主要是发挥他的所谓长处,也就是铸造重炮,并指挥重炮作战,很少让他和他的人马离开重炮阵地,去直接参与蚁附攻城这样的行动。
这一次,多尔衮在西屏山下叫他打头阵,已经让他心生不满,腹诽不已了,此时又想把后路兵败重炮丢失的责任,完全推到他的身上,更让他暗恨不已。
但是,他腹诽也罢,暗恨也罢,都只能藏在心里,根本不敢表露出来。
到了最后,他一咬牙,横了心,也只是暗戳戳地把这个责任,往下落不明的阿巴泰身上推一推了。
当然,他的这些话说的也很隐晦,不过他一说出来,多尔衮、济尔哈朗、尚可喜,立刻就听出了弦外之音。
包括英亲王阿济格一时之间也觉得,即使自己几个人把失利的全部责任,都推到孔有德身上,恐怕也过不了黄台吉那一关。
毕竟,多尔衮是统率所有大军的奉命大将军,将孔有德及其指挥的重炮队伍安排在后路撤退,虽然是不得已而为之,可终究是你多尔衮安排的吧。
而且身在后路负责压阵与护送重炮队伍的主要人物,是饶余郡王阿巴泰,又不是这个孔有德。
如果非要找一个替罪羊的话,那么饶余郡王阿巴泰,可比孔有德适合多了。
阿巴泰与阿济格两个人,虽然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可是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过硬的交情可言。
两个人都是暴脾气,相互之间又从来不知道忍让为何物,所以相互间的各种龃龉和争权夺利,就没有间断过。
若是论交情,其实跟路人没两样,甚至有时候,比路人之间的关系还要差。
却说阿济格听见孔有德暗戳戳地攀扯到了饶余郡王阿巴泰,当下想了想,一边忍住对孔有德的不满,一边张口对多尔衮说道:
“孔有德这个奴才固然罪不可赦,但统领后路的饶余郡王也太无能太大意了!但凡行军作战,就要多派哨探,即使是撤军途中,也不能有例外。这是先汗在世之时,常常耳提面命的征战之法。
“可是他阿巴泰,一贯自高自大,目中无人,自从封了郡王,更是罔顾尊卑,不仅对上心怀怨怼,而且在军中进退轻忽,素不服从奉命大将军号令指挥。今时有此一败,以本王看来,恐怕也是必然!”
英亲王阿济格这么一说,相当于是点明了阿巴泰才是最合适的替罪羊,于是,旁边的郑亲王济尔哈朗立刻接着说道:
“没错。饶余郡王过去即多有擅作主张、恣意妄为之事,我大清国皇上也曾多次指斥其妄自尊大、目无王法。今有此败,教训虽极惨痛,但细思之,出在他的身上,却也并不令人意外。
“当然,如果饶余郡王本人已经兵败身亡,那么自然人死罪消,想必我大清皇上,也不会再治罪于他。不过,其眼下既然下落不明,生死未知,那么睿王爷还是再等上两三日,再将此间确切情形,奏报盛京吧!”
郑亲王济尔哈朗的话外之音,就更加明确无误了。
那意思就是,如果饶余郡王阿巴泰已死,那正好,反正死无对证,干脆把所有失利的责任都推到阿巴泰身上就好了。
反正他已经死了,黄台吉也不会把他怎么样了。
与此同时,这样做行不行,还要等一等再看,至少要等到阿巴泰的死讯进一步确定了再说。
如果再过两三天,饶余郡王阿巴泰依然未能返回盖州城,或者没有在其他地方出现,那么,他的死讯和罪责也就可以确定了。
一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孔有德,听见阿济格和济尔哈朗两个和硕亲王都这么说,他的心中总算松了一口气,当下冲着两人连连叩首,嘴里更不住说道:
“奴才叩谢英亲王爷洞察万里,奴才叩谢郑亲王爷仗义执言,主子爷们的恩情,奴才孔有德没齿难忘!”
这一次,孔有德带了十五个牛录的人马从征,如今跟着他逃过浮渡河回来的只剩下几个人。
损失可谓惨重极了,但是,再惨重的损失,与自己的名爵地位乃至身家性命相比,都不值一提了。
同样的,到了这时候,经过阿济格与济尔哈朗二人话里话外的提示,一贯沉稳聪睿的多尔衮,也很快想清楚了其中的利弊得失。
当下,他看着刚刚被自己踹得鼻青脸肿的恭顺王孔有德,有些颇不耐烦地说道:“好了,好了,恭顺王,起来吧,别跪着了。坐着说话。”
随后,多尔衮一转眼,又看到了躬身站在角落里战战兢兢的智顺王尚可喜,于是也对他说道:
“尚王爷,你也找地方坐下吧。一会儿议事,你也要多多参与,多多建言献策。”
“谢王爷开恩!”
“谢王爷赐座!”
恭顺王孔有德、智顺王尚可喜,听了多尔衮这么说,心中皆大喜,忙不迭地道了谢,找了就近的马扎凳,小心翼翼地用半拉屁股坐了下去。
“此次本王奉旨,统率数万大军征剿金海镇却劳师无功而返,其中的因由,与今后的对策,总要对我大清国皇上有一个说法。如今上一个说法有了,但是缺少下一个说法。”
多二姑见孔有德、尚可喜都坐下了,等于说盖州城里的几位王爷都到齐了,于是开口说起了接下来的安排。
“这下一个说法么,就是这次无功而返以后,我大清国今后对金海镇应当怎么打,本王应当向我大清国皇上提出怎样的对策方略。”
多尔衮说完这话,见诸王皆陷入思考,无人搭话,随后便又说道:“眼下,金海镇已是我大清国心腹之患。只要金海镇存在,我大清皇上必定是寝不安枕,如刺在背一般。
“而我大清国,若想如过去那样,可以继续兵进辽西,放心抢掠南朝,则非得铲除了这个金海镇不可。
“是以,此战只是首战,我大清国对金海镇之战事,才刚刚开始。都说说吧,我大清国今后该当如何应对眼下辽南之局面。”
“水师!”
多尔衮话音刚落,郑亲王济尔哈朗、恭顺王孔有德、智顺王尚可喜三个人即异口同声地说出了“水师”二字。
阿济格虽然没有第一时间说出“水师”二字,但他听见了其他三个人的说法之后,也看着多尔衮,重重地点了点头,显然对济尔哈朗三人的说法十分赞同。
其实,到了这个时候,多尔衮也已经认识到了水师的极端重要,认识到建造水师的极端迫切。
正是因为杨振的金海镇拥有大量的战船,有了大批可用的水师,所以,整个辽东半岛的两岸,以及整个辽东湾的沿岸,都成了他们可以随时可以停靠登陆,随时可以发起进攻的战场。
而没有水师的大清国八旗,对于随时随地可能来自海上的袭击和进攻,纵使再怎么兵强马壮,再怎么骑射无双,也只能望洋兴叹,徒唤奈何而已。
想到这里,多尔衮跟着点头说道:“没错,水师必须有。如果没有一支与金海镇足以匹敌的水师,我大清国今后对战金海镇,将会一直处在下风,而且也不会有彻底剿灭金海镇的可能。本王会尽快向我大清皇上提议建造水师。”
多尔衮说完这些,见在座的几个王爷在建造水师方面意见高度一致,也就没有再多谈,而是迅速翻过了这一篇,继续问道:
“除了建造水师呢?本王此次既然要向我大清皇上提供剿灭金海镇的对策,又岂能只此一条?”
“重炮!”
“筑城!”
“屯田!”
多尔滚问完了话,逐个去看在座的诸王,而在座的诸王也没让他失望,一个接一个地抛出了自己的方略。
增铸重炮的提议,不是孔有德说出来的,刚刚丢失了大批重炮的孔有德,目前还不敢在多尔衮面前提起“重炮”两个字。
增铸重炮,是郑亲王济尔哈朗提出来的。
这一次多尔衮将所有重炮队伍交给孔有德指挥,并将它们带往西屏山下以后,郑亲王济尔哈朗率领近万大军驻扎在复州城外。
虽然他们将复州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可是却对眼前的复州城毫无办法。
他只尝试了一次进攻,就彻底放弃了蚁附攻城的打法。
面对复州城巍峨的城头,面对城头上守军射出的箭雨以及抛下的滚木礌石和各种爆炸物,济尔哈朗彻底认清楚了一个事实。
那就是,大清国若没有重炮,没有大批量的重炮,那么面对意志顽强、不缺粮草而且装备了火器的明军,他们根本没有机会攻下任何一座坚城。
如果说以前他对这点还心中存疑的话,那么经过了这次战事以后,他彻底认清楚了。
尤其是在辽东半岛这个特殊的三面环海的地形条件之下,大规模骑兵作用的发挥,受到了很大的限制。
一旦大批骑兵顿兵于坚城之下,久而无功,他们就会重蹈今次攻打金海镇的覆辙。
第六四一章 交代
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建议,多尔衮当然听进去了。
身处在多尔衮这样的位置之上,他当然清楚拥有大批重炮是多么重要,所以根本不需要再由别人向他进言。
至于筑城的提议,则是英亲王阿济格提出来的,说的是熊岳城。
这一次,位于盖州城和复州城之间的熊岳城被毁,后方遇袭,粮道中断,直接迫使他们不得不从复州城外从西屏山下撤军。
今后如果再打金海镇,这个熊岳城要不要重修呢?
如果不重修的话,那么从盖州城到复州城的距离实在有点远,两地之间的驿道皆靠海不远,可以说处处都是战场。
如果处处都要提防,处处都要分兵驻守,那这个仗也就不用打了。
大清国的八旗,哪有那么多人马布防于从盖州城一直到复州城的沿海一线呢?
所以,自从撤回到盖州城,有了一个安全的容身驻兵之所以后,英亲王阿济格就觉得应该重修熊岳城。
眼下多尔衮要求他们每个人拿出自己的对策来,有人说了水师,有人说了重炮,到阿济格这里,他脱口而出,提出了筑城。
“筑城?”
多尔衮反问道。
筑城,是要征调大批人力,消耗大批物力财力的,过去都是明军到处筑城,而大清国则是到处破坏,现在怎么反过来了呢?
多尔衮正想着,就听见自己的同母兄长英亲王阿济格说道:
“正是。以本王之见,熊岳城位处在盖州与复州之间,既被金海镇兵马毁了,那就说明此处乃是要地,应当恢复重建。”
虽然前面诸王已经说到了建造水师乃是当务之急,但在英亲王阿济格的脑子里,远远没有形成什么海洋思维,一想到未来再次征剿金海镇,满脑子仍是车骑南下的思路。
至于走海路乘船南下的想法,以及靠水师走海路运送补给的想法,根本没有产生出来。
一走陆路,那就得筑城,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囤积大批的粮草,才能确保后方粮道的安全。
对此,同样习惯了指挥大批骑兵作战的多尔衮,竟然也是类似的想法。
“嗯,英亲王说起重修熊岳城的事情,倒是提醒了本王。既然说到筑城,本王以为那个被废弃的前永宁监城,也可以适当恢复起来。这样吧,本王将此事作为一条对策,一并奏请我大清皇上定夺!”
对于恢复熊岳城,多尔衮倒是无可无不可,但是英亲王阿济格既然郑重其事地提出来了,他自然不会反对。
至于耗费钱粮、耗费人力物力的事情,那是他的八哥黄台吉应当考虑的问题。
但是想到这里,他突然记起屯田这个建议,当下问道:“方才谁说屯田来着?”
屯田的提议,却是智顺王尚可喜说提出来的。
此刻他见多尔衮询问,当下忙不迭说道:“乃是奴才提议。”
多尔衮见是智顺王尚可喜的提议,想到建造水师的事情多半要依赖此人,当下和颜悦色地对尚可喜说道:
“哦?怎么个屯田之法?为何要提屯田事务?”
“回睿王爷的话,此次我大清国征剿金海镇,因为熊岳城破,粮草被毁,粮道被断,以至于功败垂成,无功而返。今后我大清国要继续征剿金海镇,粮草的问题,粮道的问题,自是重中之重。”
面对多尔衮的询问,尚可喜显然早有考虑,当下便侃侃而谈,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要剿灭金海镇,就要集结重兵,集结重兵南下,就需要大批粮草供应。如若我大清国能在盖州城、熊岳城一带,乃至浮渡河以北的前许官堡一带开荒屯田,那么粮道太远粮储不足的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说到了这里,智顺王尚可喜看着不住点头的其他人,更进一步说道:“睿王爷可能有所不知,奴才当年顺应天命,归附大清之初,我皇上即安置奴才麾下人马散布于彼处营生。
“是以奴才深知彼处土地空旷肥沃,非常适合开荒屯田。且彼处,我大清国若不经营,就必定落入金海镇兵马之手中,此点王爷亦不能不虑。”
多尔衮听完了智顺王尚可喜的说法,当即点了点头,然后面带笑意,扫视了诸王一圈,最后说道:
“很好,很好,诸位献了四策:其一曰水师,其二曰重炮,其三曰筑城,其四曰屯田。此四策,条条击中要害。
“如今有此四策,本王足以对我大清国皇上有所交代了,而一旦办将下来,剿灭金海镇,则指日可待!”
这一回,多尔衮奉命统率大军前来征剿金海镇,不仅剿灭金海镇的目的没有达成,而且折了饶余郡王阿巴泰这样一个郡王,他无论如何也应当给黄台吉一个交代。
这次没能剿灭金海镇的客观原因,他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了。
一个是由于辽东半岛南段特殊的地形等情况,对他们大规模的骑兵作战极其不利,不仅让他们的主力骑兵无法迂回到金海镇兵马的背后,而且首次受到了粮草与粮道的制约。
满鞑子骑兵大军作战,过去最强悍的地方在于其大迂回和无后方作战的机动能力。
但是在辽东半岛南端,满鞑子大军的这种作战模式,完全无法施展。
辽东半岛南端三面环海,到处是山,南北一条路,单靠骑兵或者步卒的话,怎么迂回包围呢?
与此同时,辽东半岛南段这时已经杳无人烟,满鞑子骑兵大军过去最擅长的那种无后方作战模式,即依靠抢掠补给粮草的模式,也没法在这里施展。
除了几个驻扎着军队的坚城之外,崇祯十三年的辽东半岛上面,真可谓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你能去抢谁呢,又能抢来什么呢?
这样一来,满鞑子数万大军南下作战所需要的海量粮草军需,就只能从辽沈腹地的盛京后方输送,他们的作战半径和作战时间,也就自然而然地受到粮草和粮道的限制。
眼下,不仅多尔衮已经清晰无比地认识到了这一点,而且他也相信,经此一战之后,黄台吉也会认识到这一点的。
另一个客观的原因,是多尔衮的大军没有水师,而且不仅多尔衮的大军没有水师,眼下整个大清国在辽东湾内都没有水师。
这就使得他们,不仅无法再现崇祯六年水陆并进攻陷旅顺口时的情况,而且还随时随地受到了金海镇水师的威胁。
金海镇的水师可以随时通过海路,袭击他们大军的粮道和后方,这是多尔衮从未遇到的一个新情况。
而这个新情况的出现,多尔衮同样相信,以黄台吉的智慧不会想不通,只要他把情况如实呈报上去,黄台吉一定能够理解他前期的战略部署。
其实,这也是他当时眼见大军攻坚遇阻,然后决意班师撤军的底气之所在。
这之后,一切都在照着他的设想进行,唯一让他意外的是,饶余郡王阿巴泰遭遇伏击之后的失踪以及大批重炮和后路人马的全军覆没。
如果算上进兵之初与撤军之前在骆驼山和西屏山一带损失的人马,整场战事,从进军到撤军,累计下来竟然损失了差不多三十五个牛录的满蒙牛录与汉军牛录,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而这,也是最让多尔衮感到无法接受,同时感到后怕并心生恐惧的事情。
大清国可不像大明朝那样国土辽阔,那样地大物博,那样人口众多,它可经不起几次这样数量的损失。
但是,对于这一点,多尔衮相信自己能够说得清楚原因。
前期对骆驼山和西屏山的进攻,是饶余郡王阿巴泰作为先头部队自己发起的,那次造成的重大伤亡,只能记在阿巴泰的头上。
至于撤军途中的损失,多尔衮更是打算将责任全部推到饶余郡王阿巴泰的身上,反正阿巴泰已经“失踪”,完全是“死无对证”。
再者说了,多尔衮安排饶余郡王阿巴泰率军断后,并掩护行动迟缓的重炮队伍撤退,这件事本身也没什么可说的,完全算得上是正常的安排了。
毕竟多尔衮叫阿巴泰掩护撤退的重炮队伍里面,就包含有正蓝旗自己旗下汉军的重炮牛录。
在这种情况下,多尔衮把孔有德的重炮队伍,归并进去一同行动,也算是一事不烦二主的正常安排。
至于最后他们在阿巴泰的率队护送之下遭遇伏击全军覆没,这当然是饶余郡王阿巴泰的主要责任了。
在多尔衮看来,黄台吉是一定会借机问责自己的,但是只要自己占了理,主要责任让下落不明的阿巴泰背了,黄台吉又能把自己怎么样呢?
特别是,一旦自己将接下来如何剿灭金海镇的方略呈上去了,那么自己可能遭受的责罚或者损失,就能进一步降到最低了。
在多尔衮看来,这一次虽然我没有剿灭金海镇,可是经过了这次的战事以后,我已经搞清楚了接下来剿灭金海镇的方略,那么你黄台吉会怎么做呢?
——在我的正白旗人马完完整整丝毫未受损失的情况下撤换我吗?
——可是除了我,还有谁能胜任征剿金海镇的前线最高统帅这个位置呢?
多尔衮既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
撤回到盖州城内的第三天,左等右等不见饶余郡王阿巴泰的影子,也不见有其他从征的正蓝旗人马从南边撤回,多尔衮等人终于断定阿巴泰本人的确是凶多吉少了。
因此,就在他们撤回到盖州城的第三天午后,多尔衮派出了自己的信使队伍,快马前往位于大后方的盛京城,去向黄台吉报告前方的一切去了。
当然,多尔衮也让赶回盛京送信的信使,带去了自己对于接下来如何彻底剿灭金海镇的通盘考虑和整套方略。
第六四二章 气炸
“不,不可能,这,不可能!多尔衮,是多尔衮他们,必是多尔衮他们,欺君罔上,欺君罔上!”
盖州城距离盛京城四百余里,多尔衮派出的信使马队,午后从盖州城出发,当日夜里即抵达了盛京城中。
来自睿亲王多尔衮大军前线的这样一道军情急递,自是谁也不敢迟延,无人敢于阻拦,所以当天夜里,就被送到了盛京宫中,然后畅通无阻地被呈递到了大清国主黄台吉的手上。
身在清宁宫中的黄台吉,背依着层层垫子,半躺在一铺大炕上,撇着那张再也无法完全闭合的嘴巴,就着清宁宫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哲哲特意举过来的灯烛,哆哆嗦嗦地打开了多尔衮遣人连夜递送进京的奏报。
然而,他才刚刚看了几行字,就突然间额头青筋暴露,一下子怒睁着眼睛,大喊大叫了起来。
“阿巴泰,下落——不明?!阿巴泰所领,诸牛录——全军覆没?!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短短小半年的时间,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就完全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原来的方面大耳,仪表堂堂,已经不见了,那张猪肝色的肥头大脸,此时竟然瘦得有一点脱了相。
而且双颊塌陷的同时,瘦下来的脸皮耷拉着,再配上一双大小眼和一张总也合不拢的、往外流着涎水的嘴巴,哪里还有半分人君英主的模样。
去年冬天,脑中风之后的黄台吉,留下了一堆后遗症,除了半身不遂行动不便之外,面部的神情看起来也十分诡异。
他的右眼还算正常,但是左眼的眼皮,却始终耷拉着,无论如何也睁不大开,要看人就得仰着脸、斜着眼。
与此同时,也不知道是面部的哪根神经搭错了线,导致他的嘴巴从左往往咧着歪向一边,根本无法正常闭合。
这一点,让他在说话的时候,多少有一些跑风漏气的情况,而且一着急就连咳带喘呜呜啦啦地说不清楚话。
但是,长时间陪伴在侧的清宁宫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哲哲以及哲哲的亲侄女永福宫庄妃布木布泰二人,却已经渐渐习惯了黄台吉现在的样子,连听带猜之下,已经能够弄懂他的意思了。
此时此刻,她二人听见黄台吉吼出来的那些话,又见了他情绪激动暴跳如雷的样子,一时间花容失色,连忙上前将黄台吉扶住。
一个放下了手中的灯烛,连忙用手去揉黄台吉的胸口,帮他顺气,免得他背过气去。
而另一个,也赶忙上前,站在炕沿下,探身将黄台吉手中的奏报接过,然后递了一小碗汤药上去。
“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龙体要紧。”
十分年轻的永福宫庄妃博尔济吉特布木布泰,一边说着话,一边不失时机地递过去一碗汤药。
然而,正怒火中烧的黄台吉,丝毫也不领情,怒瞪着一只暴突的眼,手臂猛地一挥,只听当啷一声,那汤药碗掉落炕沿下的地砖上,摔得粉碎,汤药也撒得炕上地上身上到处都是。
黄台吉状若疯狂的神情与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得那年轻漂亮的庄妃布木布泰啊了一声,一连后退几步,跪在了地上。
“传,传内院,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立刻,入宫见朕。”
黄台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完了这些旨意,然后气喘吁吁地仰躺大炕上面,闭上眼,不再说话。
这个时候,那个一身盘金满绣宫中旗装的中年美妇跪坐在大炕外侧,一边继续帮黄台吉按揉着额头,一边轻声说道:
“皇上息怒,大玉儿她说的没错,天底下再大的事,到了皇上面前,又能大到哪里去呢?皇上还是保重龙体要紧。”
这个中年美妇,正是黄台吉的大福晋或者说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哲哲,而她口中所说的大玉儿,自然正是方才被黄台吉推开,打碎了药碗,吓得跪在地上的庄妃布木布泰。
皇后哲哲说完这话,见黄台吉仍旧呼哧带喘,根本平静不下来,随即转头对跪在地上的庄妃布木布泰说道:
“大玉儿你去吧,亲自安排宫人出去传谕,请范先生他们,尽快入宫觐见皇上。”
“可是,娘娘,眼下已是深夜,此时请外臣入宫,于礼法上,恐有不妥。”
庄妃布木布泰可不是一般丫鬟仆妇,考虑问题自然有她自己的角度,然而她这么一说,却又一次激怒了黄台吉。
原本躺在炕上喘气的黄台吉,突然挣扎着坐了起来,一只怒目圆睁着,用他那一只还能自主活动的手,从怀里取出一物,朝着布木布泰猛掷了过去,同时吼道:
“拿去,拿去,叫范文程,希福,刚林,入宫,见朕!”
黄台吉掷过来的东西,却是一块他在做四贝勒时的白玉腰牌,从他当了大汗和皇帝以后,这块腰牌就成了他最贴身的信物。
此刻,这块白玉腰牌砸在了庄妃布木布泰的胸口,砸得她胸口生疼,可是她哪敢抱怨,立刻口称臣妾遵旨,起了身,往门外退去。
这时,皇后哲哲见黄台吉暴怒未消的样子,心里叹了口气,对即将退出门外的庄妃布木布泰说道:
“大玉儿,传旨的事,你叫人去办就好。你亲自去一趟关雎宫,看看宸妃娘娘歇没歇息,若是还醒着,一会儿把宸妃娘娘请来陪侍皇上。”
庄妃布木布泰听闻这话,身子一滞,心中失望伤感不已,当下对着炕上的黄台吉和皇后哲哲施了一礼,转身出了清宁宫的卧房。
黄台吉原来的脾气并不是这样的,尤其是对待他的宫中后妃,黄台吉一贯优容大度,如春风和煦。
特别是对来自科尔沁草原博尔济吉特氏的几个女子,更是宠爱有加,轻易不会横眉冷对,大发雷霆。
但是,在最近的小半年里,情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外在的身体上的变化,那就不用多说了,如今的黄台吉早已没有了昔日那种令布木布泰为之倾倒的天眷帝王的模样。
然而身体上的这些病况,相貌上的这些变化,还是其次的,在黄台吉接连中风导致口歪眼斜半身不遂以后,发生在他内心的变化,才是最大的变化。
原本自命不凡的黄台吉,再也没有了以前拥有的那种自以为天命眷顾的极端自信,脾气也变得越来越暴躁古怪,越来越难以捉摸了。
不仅对宫外的兄弟子侄八旗臣属们充满了忌惮和猜疑,而且对生活在身边的宫中后妃们也没有了往日的春风和煦与温柔多情。
除了对关雎宫宸妃娘娘海兰珠的态度,仍旧一如既往百般温柔之外,对宫中其他后妃则时常大发雷霆,动辄就将不知哪来的怒火发泄在这些身边人的身上。
而且每次动气发怒之时,唯有关雎宫的宸妃娘娘海兰珠,能够让他平静下来。
这个情况,让年轻的庄妃布木布泰暗暗有些嫉妒。
当然,她心中更多的情绪,则是伤心和失望。
她是黄台吉如今拥有的五个正式册封了名号的后妃当中唯一生了儿子的一个。
可是她在黄台吉心中的地位,却与这样的事实不一致。
黄台吉现在的身体都这样了,可还是在一个劲儿叫宸妃海兰珠侍寝,还想让海兰珠再次受孕,给他生出一个他想要的继承人来。
这一点,让布木布泰情不自禁地心生不满。
她倒不是对自己的亲姐姐海兰珠有什么不满。
海兰珠给黄台吉生的皇八子,不到一岁就夭折了,她也是一个可怜人,再想生一个,让自己的余生有个依靠,也属情有可原。
但是,黄台吉完全无视庄妃布木布泰生下的皇九子,如此厚彼薄此,那就让她有点受不了了。
如果说皇长子肃亲王豪格还活着,那么身为皇九子生母的庄妃布木布泰也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她的儿子跟大清国的皇位距离太远了。
然而现在,皇长子肃亲王豪格已经死了,眼下黄台吉的其他有名号的后妃又没有儿子,现有嫡庶诸子当中,地位最尊贵的就是庄妃布木布泰嫡出的儿子福临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黄台吉却心心念念想跟宸妃海兰珠再生一个儿子做继承人,怎能不叫庄妃布木布泰心怀失望与不满呢?
就说今夜,原本是轮到她到清宁宫中侍寝,可是看现在这个样子,侍寝之人又变成了宸妃了。
对此,布木布泰当然不敢多说什么,她只能按照黄台吉和皇后哲哲的旨意,一边派女官到外朝当值大臣处传谕,一边转身前往跟前的关雎宫,去找自己的姐姐宸妃海兰珠去了。
第六四三章 宸妃
宸妃海兰珠是庄妃布木布泰的亲姐姐,而皇后博尔济吉特氏哲哲,又是她们两姐妹的亲姑姑。
这样复杂而混乱的关系,在当时的大明朝治下,完全是有悖逆人伦纲常的行为,是不允许发生的。
但是在当时的所谓大清国内,这样做,却被视作是一桩美谈,甚至可以说,这是野猪皮家族一种特别的嗜好。
比如说他们的所谓兄终弟及,父死子继,在早期,不光是继承死去的兄长的家业,而且还包括兄长的妻妾子女。
野猪皮本人就是这么做的,他的一个名叫衮代的大福晋,起先就是他的嫂子。
有了野猪皮这样的先例,黄台吉诸兄弟自然是有样学样,甚至变本加厉。
原本历史上,肃亲王豪格死了以后,多尔衮等人分有了他的一堆大小福晋,就是一个更加没有底线的例子了。
却说这个海兰珠,蒙古语名字音译叫做哈日珠拉,意思是黑色的油灯。
但是,她生得却一点也不黑,相反,她生得肌肤如雪,光滑如玉,而其美貌,更是令见惯了各种美女美妇的黄台吉,一见之下即惊为天人。
最后,黄台吉完全不顾他已经迎娶了科尔沁部落两个女子的情况,抓肝挠肺,心急火燎地把海兰珠娶到了宫中。
海兰珠被黄台吉娶到宫中的时候,已经二十六岁了,这在当时的科尔沁蒙古上层贵族之中,是极不寻常的事情。
而海兰珠的亲妹妹布木布泰,即大玉儿,嫁给黄台吉的时候,才十二三岁。
简单对比一下她们的,就能推断出来,这个海兰珠在成为黄台吉的东宫大福晋、宸妃之前,大概率是嫁过人的,甚至被黄台吉遇见的时候,都是有丈夫的。
但是,她之前嫁给过什么人,她之前的丈夫又是什么身份,那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在黄台吉见到海兰珠之后,她的前半生,就完全淹没无闻了。
正所谓自古红颜多薄命,海兰珠的一生,就是这句话最典型的写照之一。
时年二十六岁的海兰珠,被黄台吉娶到手以后,便立刻凭着自己惊艳黄台吉的美貌艳压群芳宠冠后宫。
黄台吉先是封她为东宫大福晋,到了称帝的时候,又封她为关雎宫宸妃,地位仅次于其姑妈皇后哲哲。
就这样,到了伪清崇德二年,即大明崇祯十年,七月,宸妃海兰珠给黄台吉生下了一个儿子,即黄台吉的所谓皇八子。
黄台吉对此欣喜若狂,不仅搞了一次十分隆重的庆典,而且宣布大赦天下,完全是一副将海兰珠所生的皇八子立为继承人的样子。
然而转过年去,才到了崇祯十一年的正月,海兰珠所生的这个皇八子,就夭折了。
海兰珠为此悲痛欲绝,终日以泪洗面,之后更是长期郁郁寡欢,挺了三年,到崇祯十四年九月,最终不幸香消玉殒,时年三十二岁。
眼下,已经是崇祯十三年的三月,距离历史上海兰珠香消玉殒的日子,只剩下一年半的时间了。
然而不管是眼下中了风的大清国主黄台吉,还是此时三十一岁仍然美艳冠绝盛京皇宫的宸妃海兰珠,对此当然是一无所知。
黄台吉为了让他心爱的宸妃走出丧子之痛,也为了让他心爱的宸妃给他生出来一个称心如意的继承人,强拖着中风后令人生厌的病体,没日没夜地在海兰珠的身上折腾着,倾泻着他本就日渐匮乏的精力。
他浑然不觉,他的这种作为,不仅在加速着海兰珠日渐虚弱的身体的崩溃,而且也在加速着他自己死期的到来。
却说当天夜里,庄妃布木布泰前去关雎宫的时候,宸妃海兰珠已经睡下,但是,仍未从丧子之痛里走出来的她,并未入眠。
她听了自家妹妹的来意,知道黄台吉脾气发作,皇后姑姑相招,只得重新起来,简单梳洗一番,跟着去了清宁宫。
海兰珠身材高挑,也算是大骨架女人,但却与一般大骨架女人腰身粗壮不同,她生得十分婀娜妩媚,加上天生一张五官立体白玉无瑕的神颜,便具备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美艳。
此时三十一岁的海兰珠,已经不再年轻,且经历了皇八子夭折的打击,身材更显清瘦,容貌也更显清丽脱俗,更平添了一股惹人怜爱的气质。
她一出现在清宁宫里,清宁宫里紧张的气氛立刻消散无踪。
原本还在气头上的黄台吉,见她到来,便示意皇后哲哲让开炕上的位置,叫海兰珠近前,握着她的手,怔怔看着她,很快平静了下来。
随后没过多久,内三院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刚林三个人,便跟着一队女官躬身快步进了清宁宫。
在后宫之中召见外臣,本来是不合礼法的事情,可是大清国的礼法,现在是黄台吉说了算,所以他的要在后宫召见,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而且,自从黄台吉中风出现后遗症以后,直接在清宁宫里召见外臣这样的事情,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这次之所以引起庄妃布木布泰的疑虑,完全是因为此次于清宁宫中召见外臣,是发生在宫门已经落锁宵禁的深夜里。
然而,也正是这样不合时宜的召见,方显出了黄台吉对这几个外臣的重视。
这意味着,这几个人虽然是外臣,但黄台吉并没有把他们当外人。
“奴才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内三院大学士范文程、希福和刚林三个人,进到清宁宫黄台吉的卧室之中,见黄台吉仰卧在炕上,而出身科尔沁的皇后娘娘、宸妃娘娘、庄妃娘娘全都在场,赶忙低下了头,就地地跪拜起来。
“这是,多尔衮的奏章,你们,都看看!”
黄台吉见自己的内三院三个大学士都来了,当即瞪着眼咧着嘴,打断了他们问候请安的套话,直接将多尔衮的奏报章本扔了过去。
随着啪的一声,那奏本落在地上,落在三人的面前。
熟知黄台吉脾气的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心事重重看了一眼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和内弘文院大学士希福,见二人低头不动,便自觉膝行上前,捡起了那个奏本,然后退了回去,就着附近的灯烛展开,与另外两个人共看。
“啊?!这,这——”
三人这么一看,多尔衮奏本上写的内容,却把他们三个吓了一跳。
范文程尚未来得及出声,边上四十来岁的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就先惊叫起来。
包括五十多岁德高望重资历很老的内弘文院大学士希福,也目瞪口呆,嗫喏着说道:“这,这怎么可能?!”
“哼,你们,觉得不可能,是么?朕,也觉得不可能。可事情,发生了,多尔衮,辜负了朕,对他的期望,不仅没有剿灭,那个金海镇,而且,损兵折将,损兵折将,阿巴泰,岳乐,李率泰,李巴彦,说是下落不明,但战场之上,下落不明,意味着什么?”
如今的黄台吉说话跑风漏气,口舌不太便利,但他还是瞪着那只有点突出的眼睛,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些话。
战场上下落不明,意味着什么,黄台吉没有明说。
但是,跪在地上的三个博学之士,当然都明白黄台吉话里的意思。
在他们的心中,饶余郡王阿巴泰及其儿子新晋的固山贝子岳乐,还有两个外孙——一个名义上的外孙李率泰,一个真正的外孙李巴彦,已经可以被默认为死人了。
范文程、希福、刚林三个大学士,跪在地上,头不敢抬,一边听着黄台吉说出来的这些话,一边评估着大清国的形势与未来。
这个时候,黄台吉在宸妃海兰珠的伺候之下,擦干净了嘴角和下巴上沥沥拉拉流下的涎水,接着恶狠狠说道:
“朕,要在盛京城里,公开布告,多尔衮在前线,兵败撤军的消息,公开布告他,葬送阿巴泰所领诸牛录,还有,正蓝旗汉军,正红旗汉军诸牛录的消息,要下旨,惩治他的战败之罪!
“朕,要剥夺,他的爵位,要罚没,他的牛录,要让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取代多尔衮的地位,然后,继续征剿那个,金海镇。你们,就照朕的意思,为朕书写,满汉文的诏书吧。”
第六四四章 抱负
黄台吉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出了自己对多尔衮的处置,但是他的话音刚落,就立刻招来了他现在最仰赖的内三院三个大学士的一致反对。
“不可啊皇上!”
“皇上不可啊!”
“万万不可啊!”
希福、刚林与范文程三人,都是黄台吉从各旗当中拔擢起来的儒雅文学之士。
这几个人,原本出身低微,又没什么勇力,他们在原来所属的旗下备受冷落,完全是因为受到了黄台吉的赏识器重,才拥有了今日的地位。
所以,他们这些人是黄台吉在大清国上层之中最为坚定的支持者,一贯支持黄台吉改革八旗并列的旧制,一贯支持黄台吉加强其君权皇权。
即使今时今日,黄台吉因为中风而变成了这个样子,他们依然在尽心尽力地帮着黄台吉谋划着一切。
但是此刻,他们几个一听见黄台吉想要借机治罪多尔衮,一举搞臭多尔衮,消除多尔衮可能抢班夺权的隐患,全都急了。
他们几个并不是不想消除和硕睿亲王多尔衮这个隐患,而是他们觉得眼下的时机并不成熟。
在时机不成熟的情况下这么打压多尔衮,极有可能激起八旗的内乱,对于眼下的大清国来说,十分不利。
“为何——为何不可?朕命他多尔衮,统率大军,前去征剿金海镇,给他兵马,给他粮草,给他重炮,但他,劳师糜饷,损兵折将,难道不该问罪,难道不该处罚?!”
黄台吉听见他所仰赖的三位大学士,全都反对他的决定,当即挣扎着在炕上坐了起来。
黄台吉那张因中风变形而显得有些诡异的脸上阴云密布,盯着跪在地上的三人,咬着后槽牙,阴恻恻地问道。
与此同时,他的目光也在三人身上逡巡来去,最后落在了资格最老的内弘文院大学士赫舍里希福身上。
“希福,你来说!”
赫舍里希福,是一个长着冬瓜脸的五六十岁的干瘦老头,看起来不怎么起眼,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但他却曾被黄台吉赐号巴克什,算是现在的大清国里通晓满、蒙、汉三种语言文字以及各种典章故事的博学之士,因此也是较早被黄台吉笼络到自己身边的智谋之士。
赫舍里希福被点了名,跪在地上,抬头看了一眼黄台吉,扫了一眼侍立在房中的三个娘娘,最后垂首说道:
“和硕睿亲王奉旨征剿南朝金海镇,劳师糜饷,无功而返,撤军路上遭遇伏击,折损了饶余郡王所领正蓝旗人马,折损了恭顺王孔有德随军征调的大批重炮火器,确有其不可推卸之罪责。
“然而我大清国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且和硕睿亲王先前多有战功,在军中威望素著,这一次后方遇袭,仓皇撤军,其后路虽然有失,但是两白旗与镶蓝旗毕竟全师而回。
“若因后路一次失利,皇上骤然处置过重,恐伤了八旗将士进取之心,伤了睿亲王、英亲王与两白旗上下之心啊!”
赫舍里希福不想把话说的太明白,但是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其实也已经很明确了。
其一,多尔衮劳师糜饷,损兵折将,当然是应该处罚他的。
其二,多尔衮威望太高,深得两白旗军心,处罚不能过重。
这是希福的话里说出来的明面上的意思,立场中立,不偏不倚,黄台吉当然听出来了。
但是,希福没说出来的那个暗地里的意思,黄台吉也听出来了。
希福暗地里的意思是,两白旗这回没什么损失,多尔衮兄弟的实力依然强劲,若是骤然处置失当,恐多尔衮与阿济格兄弟及其所领两白旗将士军心不服。
眼下多尔衮兄弟两个又不在盛京城里,而是领重兵在外,一个处置不好,就可能激起难以预料的后果。
黄台吉听了希福的话,虽然依旧脸色阴沉,但先前窝在心里的火气,终于在经过了一番利害得失的算计之后,渐渐消散开去,整个人安静了下来。
黄台吉虽然嘴歪眼斜,半身不遂,而且经常出现头晕目眩,意识模糊的状况,可当他清醒的时候,其心智并未受到什么影响,甚至有时变得还更加敏锐和缜密了。
“是啊皇上,去岁辽西一战,我大清和硕礼亲王、和硕肃亲王、和硕豫亲王——尽皆陨落,此一战,饶余郡王又不幸下落不明,凶多吉少。
“若此时皇上再重处睿亲王,夺其爵位,则此一战相当于损了我大清两个战功赫赫的名王,结果,怕是亲者痛仇者快啊!”
黄台吉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紧跟在赫舍里希福的后面说话了。
而他的这些话一说出来,黄台吉原本悄然平息的怒火,嗖的一下子就又上来了,当下勃然色变,手一抬,就要指着刚林呵斥。
然而,就在他即将大骂出口的时候,跪在一边的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见状,抢先一步叩首说道:
“皇上,臣有话说!”
“你说!”
刚林方才所说,虽是事实,但是并不合黄台吉的心意,也让黄台吉的心中极为不喜。
黄台吉正要开口呵斥他,却见一贯颇能领会自己心意的范文程张了口,于是硬生生收住了澎湃的怒气,想先听听范文程的话再说。
“皇上,奴才报效我大清、报效我皇上的一颗拳拳之心,想我皇上英明天纵,必然能够明察其赤诚。”
范文程是黄台吉一手提拔起来的,可以说,没有黄台吉对辽东汉人知识分子的重视,绝对没有他的现在。
与此相应的是,黄台吉对范文程也是一向赏识有加,在对待明朝的许多战略问题上几乎言听计从,十分信任。
可是即便如此,面对如今脾气古怪喜怒无常的黄台吉,就连范文程也不得不小心谨慎一点了,在说出自己的建议之前,先表了一番忠心,好叫黄台吉得知,自己所说的话,是为大清好,是为黄台吉好,而不是为了向多尔衮兄弟示好。
只见他说完了,叩首在地上,不言也不动,只等黄台吉给他个回答。
“没错,对你,范文程,还有你们,朕,岂能不放心?你,说吧!”
俯首跪在地上的范文程,听见黄台吉这么说,当即松了一口气,然后直起身,低着头,说道:
“奴才听说,辽西那边也有了新的变化,祖大寿的外甥,祖氏军中新秀将领吴三桂,已经率军进驻了义州城,而且正在重修义州城,不知他们眼下进展如何了?”
站在黄台吉的立场上,范文程当然坚定地支持黄台吉,收拾掉已经隐隐威胁到大清国皇权一统的多尔衮兄弟。
但是,作为一个汉奸文人,他最大的抱负,并不满足于维护黄台吉个人在大清国内的皇权一统。
他的最大抱负,是辅佐大清国的主子,南下中原,混一宇内,一方面成就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文人理想,一方面也洗脱掉自己投靠异族之后注定要背在身上的汉奸骂名。
在他看来,只要辅佐大清国的皇上南下中原,征服了关里河山,关里的文人百姓,就会跟自己一样。
到那时,大家伺候一个主子,彼此都一样,谁也别说谁,哪还有什么汉奸不汉奸的呢?
所以,当他警觉到黄台吉的做法,有可能造成内耗,有可能损害到大清国的实力之时,他本能地就想阻止。
他想这样做,既非单纯地要替多尔衮兄弟说话,也非单纯地为了维护黄台吉的大清国皇权地位,而是为了实现他自己隐藏在心中的所谓文人抱负。
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他不希望大清国的上层发生内讧,甚至发生内斗,内乱。
就此而言,他这个内秘书院大学士与内国史院大学士刚林、内弘文院大学士希福,是一样的。
但是,希福和刚林这样的人,要么是把目光瞄准了辽东半岛南端的金海镇,要么是把目光紧盯在了八旗内部尤其是盛京城中,唯独没有去关注辽西明军的动向。
而这一点,正是范文程的“高明”之处。
只此一句话,范文程就让黄台吉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大清国如今两面受敌的形势,同时也立刻认识到了在这个时候稳定大清国内部、稳定八旗上层的重要程度。
黄台吉听了范文程的问话,并没有回答,而是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点了点头,对他说道:
“祖大寿与朕,当年,在大凌河城外,有过约定,直到今天,朕仍坚守前约。祖大寿其人,虽有反复,未曾来投,但朕相信,有了前约,其人必不会再忠于南朝。
“而其兄弟子侄辈中,也有多人,在朕这里,高官得做,厚禄得享,朕若欲假手南朝,将他拿下,简直易如反掌。所以,辽西祖氏诸将所统之军,当不足为虑!”
说到这里,黄台吉突然神色一变,那一只尚能活动自如的手,握拳猛捶大炕,发出“咚”的一声,然后狠狠说道:
“而今南朝驻辽西诸将,尽是,土鸡瓦犬之辈罢了,皆不足虑。朕以为,南朝诸将之中,唯一可虑者,就在金海镇,即杨振其人也!金海镇一日不灭,朕,即一日不能安枕!”
说完了这些话,黄台吉喘着气,歇息了一会儿,接着说道:“朕,对他多尔衮,寄托了厚望,希望他,能够洗心革面,为朕分忧,做一个有担当的贤王,然而,他让朕失望了,他不仅,不能为朕分忧,反倒让朕,更加担忧!”
范文程听了黄台吉的这番话,当即叩首说道:“古人云,主忧臣劳,主辱臣死。皇上忧虑之处,正是奴才欲效力之处。
“奴才非是为睿亲王开脱说话,奴才方才仔细观看了睿亲王所上奏折,其中举措,条分缕析,有理有据,奴才观之,颇为可行。
“皇上想要尽快剿灭金海镇,除非御驾亲征,否则,使功不如使过,继续把担子压在睿亲王的身上,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