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零章 王法
三里店距离张家口堡城的承恩门很近,近千人皆乘快马,转瞬即至。
承恩门上的守卒们看见城外有大批人马赶来,一时打着火把,在城上大呼小叫,跳脚大喊着“马贼来了”“马贼来了”。
但是,他们既没有张弓搭箭,也丝毫没有下城作战的意图。
包括承恩门,都是大敞四开着的,门内的小小瓮城里,更是一个人影子都没有。
也没有路障拒马,更没有滚木礌石。
原该守城的守将杨捷带着自己的卫队率先冲入城中,然后是扮成了塞外马贼的张臣及其火枪兵,以及祖克勇及其所部重骑兵。
杨振则领着自己的几个侍从,夹杂在祖克勇的队伍里边,一起冲入了城里。
他们的后边,则跟着十几辆空荡荡的骡马大车。
杨捷提前发布的宵禁令,让堡城内的大街小巷早就关门闭户空无一人了。
这样一来,既给张家口堡的其他商民百姓减少了无谓的损失,也让入城的各支队伍省却了大量时间。
杨捷入城之后,招呼了早已候在城里的人马,直奔名单上列好了的那三家而去。
张臣、祖克勇所带的人马一样如此,在各自向导的引领下,极其精准地找到了下手的大院,然后破门而入。
从杨振在三里店“誓师”开始,短短小半个时辰之内,张家口堡城里面就沸反盈天了。
“不得了了,马贼进城了!”
“不得了了,马贼进城了!”
城里的宣镇兵马一边朝着既定的目标冲去,然后肆无忌惮地开始抢掠杀人,一边极其卖力地大声叫喊着这样的话,搞得好像他们正在跟进入城中的马贼奋力交战一样。
杨振入城以后,先是夹杂在大股“马贼”队伍当中,涌到了堡城中心的十字街,尔后在这里与祖克勇麾下人马分散了开来。
祖克勇带着其他人马去夺定好的其他家,而杨振带着一队侍从,跟着缴立柱奔向范家大院。
杨振抵达范家街的时候,范家大院里已经乱起来了,火光冲天,鬼哭狼嚎。
杨振对范家的“念念不忘”,早就引起了张臣的注意,得知这个范家是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之首,张臣这回入了城,自然首选范家,带着一队火枪兵直奔过来。
范家虽然十分谨慎,一入夜就紧闭大门,并增派了大批护院仆人在各门值夜守护,但是所有这些安排,遇上了张臣的队伍,立马就变得毫无用处了。
张臣带来的火枪队,不仅人人皆有上了刺刀的火枪,而且人人身上皆携带着数颗飞将军手榴弹,装门不开就炸门,对方人多就炸散,然后再用火枪将反抗者从容击毙,或者冲上去刺死。
杨振领着人来到范家大院家主院上房外的时候,张臣从里面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
“大当家的,张家口范家老少一个没跑,叫小的们都捉了,现押在这里,就等大当家的来了!”
入城以后,彼此不准以官职相称,尤其对杨振,要称呼为大当家的,这是入城前在三里店休整时的命令。
“等我做什么?!该杀的杀了,一个不留!”
杨振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但是脚步没并未停下,跟着张臣拾阶而上,跨过高高的门槛,进了这个上房里面。
屋里灯火通明,除了张臣手下的火枪兵之外,还跪了一地人,有老有少,还有几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在抽泣。
“杨振!果然是你杨振!你,你堂堂朝廷命官,竟敢公然破城池入私宅,杀人越货,强抢民财,还有王法吗?!”
杨振刚迈步入屋,还没弄清楚跪在地上被刺刀指着的那些人都是谁,就听见有人突然叫出来自己的名字。
这一下子真叫杨振吃了一惊,心中暗叫“坏了”,同时也是在这一个瞬间,他才醒悟过来,他不该现在就来范家,应该等范毓馨被杀了以后再来看看。
可惜,后悔也晚了。
杨振虽然心中一惊,但是面上却仍镇定,只是顺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二十来岁的男子,正梗着脖子愤怒地看着自己。
杨振再定细看,认出那青年男子果然是在松山城外见过一面的范毓馨,即范永斗的长孙,范三拔的长子。
“王法?呵呵,真是笑话,这时候你们倒是想起王法来了。你们向满鞑子出售粮食、铁器、火硝、硫磺这些违禁物资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有没有王法呢?”
面对范毓馨的喝问,杨振越说越坦然,越说越不以为然:“你们向满鞑子提供九边布防图,提供关口守将姓名、士卒数量、武备清单的时候,怎么不问问有没有王法呢?
“难道你们说的王法是专门为我杨某人而设,王法管不了你们这些通虏资敌,吃里扒外,数典忘祖的奸商?!”
早在后金国时期,满鞑子那边八成以上的火药,大部分的粮食,以及六成以上的铜铁铅锡等金属物资,都是由通虏的山右商人提供的。
到后来,为了换取对北虏以及满清甚至朝鲜的垄断贸易地位,这些通虏的山右商人们,更是争先恐后地充当满清的内应和探子。
他们甚至直接把朝廷邸报,京畿附近边防的情报,细致到每个关口的守将姓名、士兵的数量和装备的清单,提供给满鞑子。
这种人要是不杀,才真是没有了天理王法。
杨振的几句话反驳得范毓馨哑口无言,但他依旧不服,恨恨地看着杨振,好像自己遭受了多大的委屈似的。
“杨振,你这是血口喷人,你说我范家通虏资敌,你有什么凭据?我们范家在张家口世代营商,向来以信义闻名!地方上修桥铺路,捐银助饷,接济贫苦,若论宣镇乡贤,我们范家首屈一指!”
范毓馨暂时闭嘴了,被刺刀顶着跪在一边的另一个中年男人却对着杨振破口大骂起来了,先是指责杨振血口喷人,然后又将通虏的帽子还给了杨振:
“说什么通虏资敌,说什么数典忘祖,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们不过是贪图我范家的钱财家资罢了!哼,若说通虏,你杨振敢说别人?!”
杨振听见这个中年人反过来说自己通虏,一时哑然失笑,指着他淡淡说道:“你是何人?”
结果那人抬头仰脸,不以为然地说道:“范三拔!”
“很好,很好。呵呵,范三拔,你以为我今天来范家,是来跟你讲道理的吗?”
“哼,天大地大,道理最大,万事说不过一个理字——”
“哈哈哈哈——”
范三拔话音没落,就被杨振的哈哈大笑给打断了。
与此同时,在杨振的哈哈大笑声之中,范三拔兀自不服气,他正想接着抗辩些什么,但是刚张口,却被另外一个老者声色俱厉地喝止了。
“住口!你这逆子,你给老夫住口!”
那老者喝止了范三拔的话头以后,突然膝行数步,趴伏在杨振的面前,叩首说道:“杨爵爷,千错万错,都是老朽过去的错!万望爵爷高抬贵手,放过老朽一家,此番过后,老朽全家即回故里,永不与胡虏贸易!”
“哦?你就是范永斗,斗爷?”
那老者这么一说,杨振立刻知道,他就是范永斗了,当下信口追问了一句,再次确认了一下。
范永斗听了,立即又叩头说道:“老朽正是范永斗。听闻杨爵爷即将开镇辽南东江,爵爷钱粮饷械物资短缺,范家能帮得上忙,是范家的荣幸,张家口范家的产业,爵爷自拿去使用。而且从今往后,只要范家还在,每年必有孝敬,万望爵爷今日高抬贵手!”
这个范永斗倒是光棍,懂得壁虎断尾、壮士断腕的道理。
可是,自己在京师献俘受封没有多久,消息就传到了他这里,还拿这个来说事,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如果这次不来张家口,那么自己受封金海伯,即将开镇旅顺口,移防到辽南半岛去的情报,很快就会出现在盛京城里了吧。
这怎么能行,怎么能够允许?
黄台吉那帮子人僻居辽东盛京,却对大明朝堂上的争论,对大明朝关内的贼情,如数家珍,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不用多说了,必定是这些通虏的奸商传递的消息。
哪怕只是打掉了黄台吉伸入大明京畿之地的情报系统,杨振的这趟张家口之行,也很值了。
所以,范永斗所说的物资也好,孝敬也罢,杨振只是略略心动了一下,就马上自行打消掉了。
如果他所需要的钱粮物资,能够有一个相对稳定的来源,那当然是极好的。
可是,如果维持稳定的钱粮供应渠道,需要保留这个范家,那他宁愿不要这个渠道,也要干掉范永斗一家。
杨振作为臣子,一时改变不了京师朝堂上的内阁、通政司、六科廊等等官僚架构,无法从源头上杜绝大明朝堂失泄密的问题。
但是,他现在却可以力所能及地先斩断满鞑子伸到大明内部窃据军情秘密的一只手。
第五四一章 雪夜
却说范永斗说完了话,见杨振盯着他沉默不语,他不确定杨振到底是不是心动了,不确定杨振到底在想什么,但是他知道杨振一定正在权衡利弊。
这可是一个危险时刻,生死就在一念之间。
范永斗意识到这一点以后,立刻又叩头说道:“爵爷,范家在张家口世代经营,多年积蓄都在。如今金银珍宝,已经装箱装车,就在东西跨院停放,老朽原想送回故里,从此颐养天年。今日爵爷到此,自当双手奉上。范家产业,故里还有,请爵爷放老朽一马,他日仍有厚报!”
范永斗这么一说,他的儿孙们不干了,一个个炸锅一般叫嚷起来。
“爹!”
“祖父!”
“你们住口!”
范永斗跪在杨振面前极其恭顺,但是回头呵斥儿孙的时候却声色俱厉。
他的儿孙们并没有经历过创业时期的艰难,人生阅历尚不足,不知道范家眼前面临着灭门之祸,一个个犹自心中不服。
唯有范永斗咚咚咚咚地青石板铺就的地面上用力磕头,嘴里反复说着:“请爵爷放老朽一马,他日仍有厚报!”
他想用厚利打动杨振的贪念,好为自己家求得一线生机。
至于他日的厚报,呵呵,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只要逃过了眼前这一劫,他管叫杨振叔侄全都人头落地。
当年毛文龙何等嚣张,还不是被袁崇焕矫诏杀掉?
一旦今日逃过了此劫,把这样的先例用在杨振的身上,并不难做到。
范永斗趴伏在地上,嘴里低声下气说着求饶的话,心里却怨毒地想着报复之策。
“可惜呀可惜,杨某人本不愿杀你祖孙三代,不愿灭你满门,但你们认出了我,我却没有法子了!要怪,就怪你们自己!”
杨振沉默不语良久,但一张口说出来的,却是这样的话。
跪在地上的范家人面面相觑,以为听错了,不敢相信。
包括范永斗在内,也是猛地抬起了头,惊恐万状地看着杨振。
“杨爵爷,杨爵爷,我范家与你无冤无仇,你要钱财,尽可拿去,何故如此啊,何故如此啊!”
范永斗没有想到,杨振竟然真要灭他满门,当下惊慌失措,大喊大叫。
可是,杨振不想再听他说话,也不想再在范家耽搁时间了,当下冲着持枪林立的士卒喊道:
“还等什么?!杀了他们,全部杀了!”
说完这话,杨振也不知道那里涌出的暴戾之气,取下腰间悬着的短管手铳,拉起了龙头轨,直接怼在范永斗,扣动了扳机。
“嘭——”
一声枪响过后,范永斗倒在地上,头顶被打出一个窟窿,鲜血涌出,覆盖了满头满脸,抽搐了几下,再不动弹了。
被带来集中到这个上房里的范家人,顿时惊叫了起来,可是一切都晚了。
杨振开枪的同时,张臣及其手下的士卒们,也立刻动起了手。
他们原本就拿着枪对着这些人的脑袋或者后背,此时有的直接开枪,有的用刺刀捅刺,只一瞬间的功夫,就把屋里的范家人全解决了。
看着眼前的场面,杨振方才暴涨的戾气,很快消散无踪,摇了摇头,转身出了房门。
此时的范家大院里,还有范家大院以外的整个堡城里,早泛起了多处火光,被列入名单的山右商会八大家,几乎在同一个时间遭到了灭门之祸。
好在杨振不让入城的“马贼们”随便放火杀人,这场祸端并没有波及到八大家以外的其他普通百姓。
杨振处置了范永斗一家之后,便没在范家多停留,带着一队侍从,出门上了马,直奔东门去了。
此时,杨捷已经带人干掉了八大家中的田家,剩下的事情他交给了麾下其他人马,自己受不了那些血腥场面,率先来到了预备给杨振送行的永镇门上。
杨振来到这里,杨捷出来迎接,见杨振神情闷闷,笑着问道:“范家可是号称首富,兄长此去收获如何?”
杨振见杨捷迎来,没有回答他的问话,而是笑了笑,上前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走向城墙边,扶着城垛子,往东眺望。
夜幕沉沉,寒风呼啸,远方山势连绵,天上没有一颗星星。
“下雪了!”
杨捷见杨振沉默无言,打着火把,来到他旁边,却赫然发现空中不知何时飘起了细小的雪花。
杨振闻言,抬起手,雪花落下,化掉,凉凉的感觉。
“兄长,这里善后的事情,可有什么嘱咐么?”
“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丁亥,塞外贼饥寒犯边,入宣府张家口堡,有山右商会范氏等八大家者,为贼掳杀甚众,财货焚掠无算。”
杨振听见杨捷的问话,略一思考,便这么回答了他,尔后又说道:“就这么说吧。至于你自己,你是分守参将,肯定要担些责任,但你毕竟是宣镇大帅嗣子,是我杨振之弟,朝廷不会真把你如何,且受着。”
杨捷听完杨振的话,点了点头,没再说话。
对他来说,今夜的收获是巨大的,受多大处分都值得。
这时,杨振倏然扭头,往南看去,指着远处群山间正迤逦而来的火光,说道:“那是杨伦吗?杨伦来了?”
杨捷也跟着去看,随后说道:“是杨伦,杨伦来了!我已叫人留在三里店接应他,会叫他暂缓入城,兄长不必担心!”
杨振嗯了一声,点点头,随后看着杨捷说道:“至于杨伦么,把救援、驱贼、复城之功,落到他的头上吧。”
“那,兄长呢?”
“可以一并捎带上,然后,就报说我顺道率部出关追贼去了!”
“明白了!多谢兄长指点!”
杨振问完这几个紧要的事情,见城头上的雪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便张罗杨振下城到城门楼里暂避。
杨振对杨捷说的无动于衷,反倒拿手指着东北方的群山,对杨捷说道:“捷弟,你可知此地东北三百里外,另有一处关门?”
“独石口?”
“没错,独石口。独石口内同样豪商云集。虽然没有这八大家恶贯满盈,但他们与这八大家也是同气连枝,留他们也是祸患,不如除之。”
杨振见杨捷知道独石口,当下便直奔主题,告诉他独石口内的豪商巨贾,也不能留。
张家口这里的八大家除掉了以后,北虏也好,东虏也罢,他们的物资需求是不会消失的。
那么,既然有需求,就迟早会有人铤而走险。
这么一来,过不了一年两年,独石口的豪商们就会取代张家口八大家的贸易地位。
杨振这次是没有机会下手了,可是他却不能就这样放过那些人。
从贸易上,或者说从经济上打击现在僻居关外的满鞑子,也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手段。
自己在辽南钱粮物资匮乏很难受,这个滋味,也得让满鞑子们尝一尝。
当他们没有了火药原料的外部来源,没有了铁条铁器的外部来源,没有了大批粮食布匹药材的外部来源,情况或许就不一样了。
到那个时候,现在他们看起来蒸蒸日上的势头,恐怕就要黯然失色了。
等他们不得已开始扭头压榨李氏朝鲜的时候,自己就可以去打朝鲜的主意了。
想到这里,杨振拍着城垛说道:“捷弟,张家口此地,你也不宜久留。你承担了张家口堡城为贼所破的罪责以后,必会降职使用,到时候,你去跟大帅请命,前去驻守独石口。”
“兄长,那,这里呢?”
“杨伦既然有了救援张家口兼复城之功,他在此地就能深得人心。到时候可以让他从镇城出来,代替你驻守张家口。”
“好的,兄长,我记下了。”
杨振与杨捷两兄弟在永镇门上又说了一会儿话,城上风雪更大了,两人正要下城,却遇见张臣、祖克勇联袂而来。
“都督,事情全办成了,该杀的杀了,该取的取了,金银财货车马驼队未及清点,但收获之大,远超卑职等人意料。”
“都督,眼下弟兄们已经集结差不多了,咱们是现在冒雪离开,还是等到天明启程?”
张臣、祖克勇两个见了杨振,一前一后轮番报告,话语神情之中,皆是掩饰不住的兴奋。
“事不宜迟,迟恐生变,不能再等天明了,去,传令兄弟们,我们现在就要启程!”
张臣、祖克勇闻令,转身就走。
这时,杨振叫住张臣,对他说道:“叫杨大贵带人出城去,去三里店找杨伦,把他们运来的干粮接管了,直接绕道东门会合!至于杨伦所部,可以叫他们从南门入城了。”
张臣一听,连忙答应,下城安排去了。
“城北边口处的巡检司,可事先说好了?”
杨振安排完离城出发的事宜,回头又问杨捷。
杨捷立刻说道:“放心吧,兄长,都安排好了,巡检司的人马已叫我调入城中,兄长可直出边门!”
杨振原本预计可能需要在城中奋战一夜,但是没成想,事有巧合,八大家里的许多家,都事先打点好了行装,金银细软贵重东西,都已经装箱装车弄好了。
这样一来,真是省却了杨振麾下各支队伍的许多麻烦。
原本预计可能要干一夜的事情,半宿就完成了,到了当晚子时前后,启程出发的准备工作也做好了。
随着杨振一声令下,祖克勇、张臣所部人马,以及杨大贵、缴立柱他们这半年在张家口招募的大批弟兄,一千三百多人,一人双马乃至三马,押着两百多辆装满了箱笼麻袋的大车,两千多头驮着箱笼麻袋的骆驼,在永镇门外会合上以后,便浩浩荡荡地向北进发了。
与此同时,张家口堡的南门处,杨伦领着从宣府一路赶来的宣府兵高喊着杀贼的口号,顶风冒雪冲进了城里。
第五四二章 朱批
关门外风雪弥漫,可是前面的路途,他们并不陌生。
张臣、杨大贵、缴立柱,早已经行经此地多次。
祖克勇麾下的骑兵也不陌生。
虽然祖克勇麾下重骑兵部将于乐吾、敖日金两个,被留在松山城外的驻地训练新兵,没有前来,可是敖日金手底下那些成为了重骑兵的前马贼们,却十分适应这样的天候,此时便成为了探路的斥候。
除此之外,杨大贵、缴立柱他们招募的前马夫车夫脚夫们,这时也派上了用场,赶着驼队,赶着马车,毫不迟疑地奔行在风雪里。
甚至包括那些骡马骆驼牲口们,对漫天的风雪也毫无惧色。
天气寒冷,大地冻结,河流也冻结,反倒成全了他们这一行人,沉重的大车不再是前行的负担,让他们可以保持一个相当快的速度。
就这样,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丑时,杨振带着入关已有一段日子的人马,人欢马叫士气高昂地返回了边外,冲进了漫天风雪之中。
杨振率部离开的第二天,即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三日,张家口堡城二十一日为塞北贼所破,二十二日为宣府兵杨伦所部收复的塘报,快马急递,送到了宣府巡抚刘永祚和宣镇总兵杨国柱的手里。
杨捷呈递的塘报,当然是按照杨振的嘱咐那样写的。
杨国柱看了,自然知道怎么回事,不管是杨捷,还是杨伦,都已经四下向他报告了各自参与的事情经过。
对杨振给他留了三家,而且还让杨伦又过了一遍,捡了不好带带不走的那些粮秣财货物资,他还是很欣慰的。
为了避免留下任何不利于自己的东西,杨国柱什么明白话都没有说,什么要求也都没有提出来。
但是杨振全都领会到了,而且给他留下的大批物资,超乎了他的意料之外。
他原也知道那些豪商巨贾有钱有物,存了不少物资,甚至都是扩军备战能用上的,但是抄了那些豪商巨贾的家以后,他才真正意识到,这些人到底囤积了多少东西。
他很高兴,所以杨振嘱咐给杨捷的那些话,经过杨捷的转达,杨国柱没有异议,全都同意了。
张家口堡城毕竟是被破了,被抢了,总要有人承担责任,所以杨捷势必要降职调离。
而杨伦率军救援及时,让张家口堡城内的商民百姓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破城的塞外贼闻风而跑,这个功劳也不能不奖励。
杨国柱以宣府镇总兵的身份把这个处置的意见,说给了宣府巡抚刘永祚以后,刘永祚也是立刻就答应了。
对刘永祚来说,张家口堡城失而复得,是最重要的,若是被贼占去了,宣镇兵马夺不回来,那可就麻烦大了。
但是现在,乍闻张家口堡城被破的惊恐,转眼间就变成了张家口堡城被收复的喜悦,其他的,他也就不计较那么多了。
为富不仁的奸商死了就死了,人被杀,家财被抢,货栈被焚掠,那是他们罪有应得。
于是,张家口的这些个事情,果然就按照杨振所说的那样,一路呈报到了京师朝堂。
崇祯皇帝正焦头烂额地处理着湖广腹地传来的一场场兵败的军情,应付着朝堂上一场场文官内讧的朝议,实在也无心无力去关注宣镇的这么一件不起眼的小事。
几天以后,当他见到了通政司、内阁和司礼监原封不动照呈上去的宣府总兵杨国柱和巡抚刘永祚的联名奏报,立刻就做了朱批:
“杨捷降三级任用,允准该镇所请,令其仍领所部兵,移驻独石口为守备,以观后效。
“杨伦以收复张家口堡城功,升三级任用,准予该镇所请,着即调任张家口为副将。
“着宣镇有司,速转告金海伯杨振,勿滞留宣镇边外,勿与北虏生边衅,使其速带所部兵马赶回辽左,妥善办理移防大事。”
杨振离开京师以后没有过多久,湖广大批流贼降而复叛攻城略地,而杨嗣昌督军追击,疲于奔命的情况,越来越多地被报告到京师朝堂。
崇祯皇帝惊慌失措,焦头烂额之际,偶尔想起杨振先前所说的战略,颇觉有理。
当此中原湖广之地乱成了一锅粥的时候,他最害怕的就是,这个冬天东虏那边不安生,再来寇边,进犯京畿之地。
东虏北虏一到冬天就来犯边,对这一点,崇祯皇帝的心里也已经很有数了。
所以,他最怕此时东虏北虏内外呼应再来犯边。
一想到杨振所说的那样,等杨振移驻到了金州旅顺等地以后,从后边进攻东虏,牵制他们不敢来犯,崇祯皇帝就有点迫不及待这样干了。
因此,先前他曾犹豫过的事情,还不到十天,就变得十分坚决,而且十分迫切了,先前封赏杨振及其所部将领的旨意还没有抵达松山,而新的催促杨振及其所部赶快渡海移防的最新旨意,就已经到了山海关了。
当然,崇祯皇帝的心情再怎么迫切,也没办法,事情终归得一步一步去做。
特别是,等到崇祯皇帝的旨意送到宣府,然后再送到张家口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月,杨振及其人马早就不在宣镇边外一带了。
宣镇这些人自是无从前去找他传达崇祯皇帝的旨意,这个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
与此同时,经此一事之后,杨国柱也看明白了更多的事情,想清楚了更多的事情。
从大同、山西方向进入宣府镇的流民,难民,灾民,他也不再驱逐了,也不再担心安置不了,不再担心出什么乱子了。
与宣府巡抚刘永祚达成了几个条件以后,他开始全力支持刘永祚的招垦安民事务。
其中的一个条件,就是把宣府辖区内无主的荒地,先划出那些宜耕的荒地,直接分给宣府军将士为产业,让宣府军大批部将士卒成为这些宜耕荒地的地主。
而宣府所有招垦安置的流民,安置在哪一块土地上,就直接成为分得这块土地的宣镇将士的佃户。
这样一来,宣府军的将士们既面了垦荒耕种之苦,又有了一个相对稳定的生活来源。
这样做,既不侵犯宣府辖内已有的地主豪绅们的利益,同时也解决了宣府军的生存困难问题。
过去杨国柱一直想这么干,只是一向循规蹈矩的他,胆子甚至都没有宣府巡抚刘永祚大,一直害怕有人弹劾他邀买军心,市恩属下,私结部曲,所以就一直没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现在,他发现,自己手里的兵马,就是自己最大的本钱,在宣府镇的地界,他完全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
特别是,他要想把宣府军牢牢地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唯有自己做主给他们分配宣府无主的土地。
崇祯十二年十二月,宣府镇天寒地冻,可是宣府军的各路人马却忙得热火朝天。
杨国柱提出了自己的要求之后,刘永祚没有反对,然而当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上书朝廷提出这个请求,杨国柱已经发了布告。
宣府军分守各地的部将士卒,在各自汛地内专拣那临河、平坦、宜耕的荒地跑马圈占,把分地的事情迅速弄成了既成的事实。
宣府军各部的部将杨国柱签发的布告,指挥麾下人马圈了荒地以后,再按杨国柱定下的规矩,分给自己营中将士。
就这样,短短半个多月内,宣府军的参将、游击、都司、守备、千总、把总们,就成了宣府辖内大小不等的地主,一般的军中士卒也混成了小地主。
再然后,根本就不需要宣府巡抚刘永祚再进行苦口婆心的劝说了,宣镇兵马自杨国柱以下,全都开始自觉地主动地担起了招垦安民的任务。
当然了,这并不是杨振的主意。
如果是杨振的话,他不会这么干,你把土地大批量地分给了军中将士,短时内是能笼络军心,可是长期看却得不偿失。
土地给了军中将士,变成了军田以后,这些人却是不交税不纳粮的。
佃户们承佃了土地以后,固然交了租子,可是租子给了宣府军的将校士卒们,却并不等于是给了杨国柱。
杨国柱该给其麾下将校士卒们发放的钱粮,并不会因此就能减少。
所以杨国柱分田于将士的做法,其实并不能解决宣府军的长期发展问题。
如果是杨振的话,他宁肯分田给流民,然后按分给的田亩多寡,让他们从自己的产出中按时纳粮养兵。
然而这只是杨振的想法,别人要怎么做,现在的他可管不了那么多,也顾不上那么多。
但是,杨振的宣府之行,虽然短暂,可他天马行空的想法却给了杨国柱巨大的启发。
尤其是杨振根除掉张家口内的奸商八大家以后,也给杨国柱创造了另外一个非常难得的机会。
那就是他麾下宣府军内那几千老弱不堪之兵的裁汰安置问题。
原来想要安置这些人,需要钱粮,需要土地,现在钱粮和土地都有了。
最主要的是,那些土地还是熟地,不是那种需要募民开垦然后招佃的荒地。
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拥有宣府北路张家口附近的大量田亩,这些田亩多是八大家招垦的商屯。
第五四三章 返程
大明朝有自己的屯垦制度,边疆地区开垦出来的田亩多数都归卫所所有,卫所分给军户,由军户耕种。
后来卫所军户制度废弛,边疆地区驻军粮食需要从外地运输,然后就搞出了开中法,开中法搞了一阵子之后,被商人们发现了一个漏洞。
他们发现从外地千里迢迢运粮食到九边地区,路途遥远,损耗太大,成本很高,这么做不如在九边地区直接开荒屯田种粮食,然后就近供给边镇,换取朝廷开中法承诺的盐引。
有了这个想法之后,山右的商人们就开始这么运作了。
到了隆庆、万历年间,终于通过他们在朝堂上的代理人,让朝廷批准了这样一个在边关军屯以外搞商屯的政策。
他们打着商屯的旗号,占有了边疆地区大量无主的宜耕的土地,名义上是要边军生产粮食。
一开始也的确是这样做的,但是渐渐地他们发现,把粮食提供给边军换取盐引,远不如直接把粮食卖给边外的那些北虏更赚钱。
再后来,他们就更是发现,卖给北虏,不如卖给更加缺粮,出价更高的东虏。
山右商人与东虏的关系,就这样渐渐地建立起来了,于是他们也就在通虏资敌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这一次,张家口堡内的八大家被杨振连根清除以后,他们名下的那些商屯土地自是落到了杨国柱的控制之中。
这些土地上面,原本有不少佃户,不需要额外垦荒招佃,用来安置那些需要裁汰下来的老弱不堪之军,最是合适不过了。
有了杨捷、杨伦在张家口那些豪商巨贾家里搞到的大笔银子,打法老弱病残退出现役,腾出饷额的遣散费有了。
抄了这些豪商巨贾的商屯以后,用来分配给他们的带着佃户的熟地有了。
如此一来,那些在宣镇军中干了很多年的老弱病残军士及其家人的生活,也就有了依靠和保障。
到了崇祯十二年十二月底,盖着镇朔将军大印的崭新地契,开始成批成批地发放了出去。
杨国柱连上报朝廷的这一关都免了,直接以镇朔将军宣府总兵官的名义,确认了宣府军现有将士以及遣散安置将士对他们名下土地的所有权。
到了崇祯十三年一月初,宣府军在宣镇辖内跑马圈地的事情,终于被人弹劾到了朝堂之上。
但是,一封封弹章递到崇祯皇帝的手里之后,崇祯皇帝除了在宫中大发雷霆,然后下旨申斥杨国柱、刘永祚一番之外,再没有其他措施。
崇祯十三年一月,南方兵败的消息一个接一个传来,东阁大学士杨嗣昌督率的各路大军缺粮少饷,人马开始不断逃亡。
而已经逃亡隐匿了许久的闯王李自成部,又从商洛山里出来,突然进兵豫西,正在迅速发展壮大。
在这个节骨眼上,崇祯皇帝对手握重兵又深得军心的杨国柱,也开始投鼠忌器起来了。
面对大量弹劾杨国柱跑马圈地甚至是纵兵抢掠的弹章,他没有法子,只能来一个下旨申斥了结。
就在崇祯皇帝焦头烂额心急如焚的崇祯十三年正月初三中午时分,杨振率领着从张家口出边的大批人马车队,碾过了乌欣河上已经冻到底的冰面,穿过了松山城外欢迎的人群,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松山城中。
从张家口到松山城,直线距离到不远,一千多里地。
可是在明末的年代,别说没有直通的高速公路了,就连直通的道路都没有。
直线距离虽然一千多里,可是在冰天雪地的荒野上兜兜转转绕来绕去,路程加在一起将近两千里了。
归根结底,还是杨振低估了在寒冬腊月的草原上顶风冒雪行军宿营的难度。
但是他在宣府城里说出来的豪言壮语言犹在耳,无论如何也不能食言,所以尽管困难,还是咬着牙一路前行。
幸运的是,他们从张家口出边以后,既没有在多伦部的草原上遇到多伦部的人马袭击,也没有在喀喇沁部的领地内,遭受到喀喇沁部骑兵的拦截。
他们行经这两个最危险抵御的时候,全都遇上了风雪漫天的气候,塞外部落的牧人不出来放牧,属于部落的骑兵更是躲在营地的蒙古包里。
一路上,杨振他们一行人的主要敌人,除了恶劣的天气,就是一望无际的冰雪。
好在夏季的时候,他们曾经到过边外一次,何处是道路,何处能宿营,他们心里都有数。
最重要的是,他们不愁吃喝,又有大量可以保暖的毛皮衣物。
从张家口出发前携运的干粮有很多,同时还有随行的骡马和骆驼,以前最担心的水源问题,这一次反倒成了最不用担心的问题。
所以,杨振率领的人马虽然辛苦异常,虽然担惊受怕,但是一路有惊无险,最后绝大部分,还是平安到达了。
一路上的损失也并不大,只有杨大贵他们新募的民壮冻死了十几个,还有从张家口带出来的骡马、骆驼损失了几百头,其他的一切都还算好。
与此同时,这一路上的收获却很重要,从张家口带出来的金银财物各种物资,他们还没有来得及好好统计,但是用在他们将来募民屯垦扩军备战上面的话,却也足够支撑一段时间了。
除此以外,这一趟行程还有两个收获。
其中一个,就是彻底锻炼了随行的这一支队伍。
寒冬腊月冰天雪地的草原景象,他们之前谁也没有见识过,甚至心底里充满未知的恐惧。
可是经过了这趟行程之后,祖克勇也好,张臣也罢,包括杨振本人内,还有其他随行的部将军士,心里都有了底气。
只要准备充足,就是将来在冬天进军漠北,又有什么不可能的呢?
那么另一个,就是七峰山那部人马的安排问题了。
这一次,杨振走塞外草原上回来,再次途径了七峰山下。
七峰山扛把子老炮头刘万忠的人马,此前编列到了杨振的麾下,虽然只给了他一个哨的饷额,可也算是杨振的麾下了。
这次路过山下,当然要去看一看。
结果派人联络了刘万忠,刘万忠随即带了人马下山,请求杨振给粮救济。
杨振跟着刘万忠上了山才知道,冰天雪地的七峰山上,现在的人口照比夏天的时候,翻了将近一倍。
杨振第一次上七峰山上的时候,七峰山里满打满算才有两千多人,可是这次再来,已超过了五千人。
当时杨振留给刘万忠的大笔钱粮物资,他已经大部分用于收纳关内流民,在七峰山继续开荒屯垦了。
然而,崇祯十二年夏秋大旱无雨,他辛辛苦苦募民开垦出来的荒山荒地,缺少水源,到了秋末,几乎绝收。
原来的存粮,因为新增的部众太多,迅速就耗尽了。
派人下山到蓟镇购粮,粮价又高得离谱,很快就入不敷出。
从十一月入冬开始,七峰山上的这伙人就陷入了困境,新纳的人口开始陆续逃走,投奔其他山头去了。
遇到了困境的刘万忠,想起了当初杨振的承诺,到十一月中旬的时候,就开始去松山城打秋风了。
可是他当时只编了一个哨的人马,在杨振本人不在,张得贵也不在的情况下,他能从杨朝进这里得到的钱粮就很有限了。
到了十二月中旬的时候,七峰山上钱粮用尽,人心离散,刘万忠及其部众们终于陷入了绝境。
这一回杨振突然出现在七峰山上下,对刘万忠及其部众们来说,无异于天降救星。
杨振上山一看,也知其靠自己已经无法坚持下去。
然而杨振随行并没有带着多余的粮食,除了一路携带吃剩的干粮之外,就是随军一起的牲口可以充作军粮了,根本也没有办法就地接济他们。
于是,杨振便劝说刘万忠干脆跟自己走,到松山城去,并入新扩编的征东先遣军。
经过几天的犹豫之后,老炮头刘万忠放弃了七峰山的根据地,率领大部分部众下了山,彻底加入了杨振的队伍。
同时,留下了一部分不愿意离开的人马,还有那些不适合长途跋涉的老弱病残,留守在七峰山上的营寨,期待来年春天能有转机。
留守的人是少数,救济起来就好办了,杨振给他们留下了一笔银子,留下了几百头牲口,帮助他们度过难关。
就这样,杨振从松山城出发的时候,只带了八百余人,几十辆马车,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队伍车马全部壮大了好几倍。
第五四四章 转变
杨振一回到松山,便把安顿队伍车马的一切事务,甩给了祖克勇、张臣以及松山城里的留守诸将去处理。
从张家口带回来的那些车马物资,由张臣负责交接给留守松山城的杨占鳌、李吉与协理营务处一并点验接收。
至于从七峰山带回来的刘万忠那些人马家当,则交给了交给了夏成德、吕品奇他们帮助安置。
杨振则做了一回甩手掌柜,进了城后,直奔总兵府而去。
自从十月以来,杨振与夫人仇碧涵就聚少离多,前番从辽南凯旋回来时,得知仇碧涵已有身孕,杨振虽然高兴,但却无法多陪伴。
随后,杨振又赴京师献俘,转眼又是一个多月时间过去,如今再回到松山,已经是崇祯十三年的正月初三了。
大过年的,杨振奔波在外,使得松山总兵府里也显得冷冷清清。
杨振回到总兵府的时候,仇碧涵已经在两个丫鬟的搀扶下,还有仇必勇所率总兵府值守人员的护卫下,在大门口迎候着了。
“诶呀,外面天寒地冻,夫人又有数月身孕,岂可在此等候?来,来,来,赶快与我回内院!”
杨振见了仇碧涵,见她挺着孕肚在那里迎候,立刻翻身下了马,一边笑着埋怨她不该出来,一边上前将她搀扶住。
与杨振离开松山赶赴京师前相比,仇碧涵明显丰腴了一点,怀胎四月,依然显怀。
“夫君到京师献俘,天子钦封夫君世爵,及于妾身,今日夫君归来,妾身岂能不迎候于府门?”
仇碧涵一边这么说着,一边还要敛衽施礼。
杨振哪能让她在这个情况下施礼,立刻扶住了,笑着说道:“谁教给你这些虚礼作甚?封妻荫子,大丈夫之所当为也。走,走,走,赶紧回府中去。”
杨振说完这话,右手扶着仇碧涵,左手不由自主地护着仇碧涵的肚子,进了府里。
大明朝册封命妇的制度也很完备,各级官员的正妻,都会给你诰命,给你封号,原则是妻凭夫贵,正妻什么级别封号,取决于官员本身的级别。
从低到高,依次是九品孺人、八品孺人、孺人、安人、宜人、恭人、淑人、夫人、一品夫人。
那么在一品夫人之上,还有三等,属于超品的,对应的正是公侯伯这样的爵位。
国公的正妻,一般册封为某国夫人。
侯爵的正妻,一般册封为某候夫人。
至于伯爵的正妻,则册封为某伯夫人。
由于杨振获封金海伯,所以他的正妻仇氏也就被崇祯皇帝依照惯例册封为金海伯夫人了。
杨振还在草原上顶风冒雪往回赶的时候,朝廷册封的诏书就已经到了。
杨振受封金海伯,仇碧涵跟着受封为金海伯夫人的事情,已经公之于众了。
仇碧涵嫁给杨振的时候,自然没有想到过这些,甚至也不敢奢望这些,但是当这一天到来的时候,她还是由衷高兴的。
按照大明的礼制,继室的地位虽然与正妻无疑,可毕竟第一任正妻,即不是结发之妻。
这在普通人家,当然无所谓,可在礼制森严的公侯之家,那说道可就多了。
仇碧涵原来并不在意这些,可是有了身孕之后,就不同了,她可以不在意自己,但她能不在意自己孩子的未来地位么?
这一回,她跟着杨振正式受封为金海伯夫人,这个地位就算是明确了,怀孕以后的一个心病一下子也就解决于无形之中了。
杨振回到内院,沐浴一番,终于不再那么腌臜了,接下来本想着好好跟夫人说说话,温存温存,但是其他事情很快就又接踵而来了。
杨振回到松山城的时候,松山城里已经有两批来自京师的传旨钦差在等候着他了。
第一批,是前来辽东传达崇祯皇帝旨意的钦差队伍,由杨振比较熟悉的太监之一东厂大珰卢志德率领。
杨振被封为金海伯的同时,祖大寿也被封为了锦义伯,同时还有沈志祥被封为了襄平伯。
杨振当时人在京师,内阁中书起草册封诏书完毕,崇祯皇帝朱批恩准,司礼监用印,然后就直接由内阁中书舍人,前去杨振所在的京营驻地宣读圣旨了。
但是对祖大寿的封赏,对沈志祥的封赏,以及对杨振部下有功将士的封赏,却需要派出钦差专门前来辽东走一趟了。
当然了,名义上说是封赏,但其实只有封,没有赏,一分银子的赏赐也没有。
不过对于这一点,杨振早看清楚了,本就不抱任何希望。
再说了,这次从张家口回来以后,杨振在短时间内已经不差银子了。
至于祖大寿和沈志祥,他们两个能够得封世爵,纯粹是沾了杨振的光,搭上了杨振这个顺风车,当然更没有理由挑三拣四说东说西了。
事实的确如此,卢志德的传旨队伍,到了锦州城后,受到了热烈的欢迎,得到了热情的款待,祖大寿对崇祯皇帝封他为锦义伯这件事,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欣喜和感恩戴德。
卢志德在锦州城传达了旨意以后,祖大寿留他和他的从人在锦州逗留了半个多月,然后才馈赠了厚礼,兴师动众地护送他回到松山城,等候杨振。
而且卢志德在锦州城内停留期间,祖大寿对他是三天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朝夕皆遣亲信前去下榻之所问安。
祖大寿及其部将们的百般殷勤,让卢志德与钦差从人对祖大寿本人以及麾下辽东军的印象一时间大为改观,众口一词,皆称他忠勤为国,兢兢业业。
这天下午,卢志德在杨朝进处,听说杨振已回城,第一时间赶来总兵府,叫杨振召集诸将听候旨意。
杨振与卢志德已混熟,在等待诸将前来候旨的过程中,杨振问起了卢志德的锦州之行。
卢志德便把他去锦州的情况说了一遍,然后说道:“锦州一行,真叫咱家痛感流言之不足信,都说祖大帅骄横跋扈,都说辽东军目无王法,可是亲至其城内,亲临其军中,方知流言之夸大其词。”
卢志德一遍说着,一遍竟慨叹不已。
杨振见他这样说,一方面只觉得好笑,另一方面却又心有所动,觉得这个祖大寿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的想法。
这些年来,祖大寿一直脚踏两只船,既不想愚忠大明,拼了老本跟满清硬碰硬地干,也不想在形势尚不够明朗的情形下背着骂名死心塌地投降了满清。
祖大寿的这个心理,杨振自认为把握住了。
也因此,杨振一直在想尽办法在把祖大寿争取过来。
要祖大寿愚忠大明朝,杨振自知做不到,同时也并不强求。
但有一点,杨振希望想办法,能叫祖大寿投降满清的心思淡下来,投降满清的进程慢下来,至少不要与满鞑子联手一起坑大明。
杨振认为,只要各方面条件具备了,那么这个目标是完全有可能达成的。
首先一个条件,是要在辽西打几个胜仗,让祖大寿及其麾下部众坚信,满鞑子不是无敌的,不是不可战胜的。
让他们知道,所谓的女真不满万,满万不可敌,完全是以讹传讹的胡话。
这个条件,杨振现在已经做到了。
其次,要让朝廷和祖大寿之间的紧张关系缓和下来,不要硬生生地把祖大寿推到满鞑子那边去。
这一次,杨振之所以附和赞成洪承畴为祖大寿请封世爵的提议,没有说破祖大寿所部兵马所立的破虏大营之功的真假虚实,就是出于这一点考虑。
好在崇祯皇帝也不想看见祖大寿与朝廷撕破脸,所以他虽然心里不爽,但他最终还是同意给祖大寿封爵了。
再加上杨振即将率部移防辽南半岛,辽西地区一山不容二虎的情形也会立刻得到缓解。
这样一来,朝廷与祖大寿之间的关系,就会因为这两件事的发生而大为缓和。
当然了,若说只有这些条件,祖大寿就会改变其家族以及其部下将士们脚踩两条船的做派,那也有点过于乐观了。
要想让他们转变想法,还需要杨振移防满鞑子后方以后,能够站稳脚跟,能够长久立足,最好是能够再打几个胜仗看看。
说到底,唯有让祖大寿及其麾下部将看到,满清崛起的大势受到了遏制,满鞑子不可能入关取了大明的天下,他们才会最后改变想法。
基于此,杨振对于卢志德所说的祖大寿以及锦州诸将的情况,只是附和着笑了笑,什么也没有多说。
杨振陪着卢志德说了一会儿话,留守松山的诸将全都赶到了松山总兵府前院大堂。
杨朝进、夏成德、吕品奇、祖克勇、张臣、徐昌永,松山城内外的几个主要人物和将领,一时俱在。
杨振现在已经功封金海伯了,而且很快就要出镇辽海对面的旅顺金州等地去了,那么接下来他们这些人怎么办,谁能往上一步晋升总兵,更进一步说,谁能取代杨振,入主这个松山总兵府呢?
这段时间以来,朝廷派往辽东来的钦差官员一批接着一批,松山城以外的形势是一阵一个变化。
短短一个多月,先是辽东巡抚方一藻被罢免,再是洪承畴督率兵马出关,进驻并接管宁远,然后又有祖大寿功封锦义伯,直让松山城里的这些人眼花缭乱。
与此同时,针对松山城诸将的圣旨,虽然因为杨振一直不在而未曾当众传达,但是各种小道消息,早已经是满天飞了。
现在的松山城内,说是人心惶惶,那是有点过了,但是说人心躁动,却是一点不假。
几个协守副将、分守参将聚到了一起,人人心里打鼓,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怎么样的封赏。
第五四五章 空劄
未时正,暂代协理营务处职责的杨占鳌来请杨振和钦差到场,杨振便陪着卢志德,到了前院大堂之上。
香案早准备好了,杨振走过去,领着大堂上的诸将,面朝钦使卢志德跪下,先行了三跪九叩之礼。
尔后卢志德取出圣旨,当众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十二年十月以来,杨振督率松山官军各部,先是守松山退东虏,毙敌无算,后更东渡辽海,夺复州,战旅顺,策反东虏伪续顺公沈志祥携金州城池来降,先后擒获东虏满鞑伪王伪国公各一,俘虏将无算,此诚多年未见之大捷。
“朕仰承天命,向以大公至正对臣下,凡有功者必赏,凡有过者必罚。杨振有此不世之功,已封金海伯世袭罔替,可谓天下武将之楷模。然金海伯之功,非其一人之功,左右有功之将亦不可不赏。
“惟其上奏有功之将众多,而朝廷名爵亦不可滥,为赏当其功,特旨赐金海伯麾下兵吏二部空劄三百函。
“内有协守总兵官空劄五,松山团练总兵官空劄一,副将空劄十二,其他参游都空劄守各二十,营千总空劄四十二,把总空劄六十。
“该镇该军将吏迁转选任,悉由金海伯杨振考定部属功过,秉持宁缺毋滥之原则,拣选可任者任之,尔后会同监军内臣,报部以闻!”
卢志德抑扬顿挫地宣读到这里,松山总兵府前院协理营务处大堂上,顿时一片哗然。
三百函兵部和吏部签发用印的空劄,其中包括协守总兵五员、团练总兵一员,各路副将十二员!
听到圣旨中的这个内容,堂上跪着的所有人,全都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瞪眼看着卢志德,一脸震惊。
包括杨振在内,也是如此。
他在报捷的文书里面报告了麾下将领的功劳,副将以下守备以上的各有晋升建言,而已经是副将的,他一律表奏为协守总兵。
对于移驻到辽东半岛南段以后,杨振一开始的打算并不成熟,只想着将辽东半岛南端分为东南西北中五路,然后一路委任一个协守总兵官。
杨振原来手下的副将一共四员,算上袁进,一共五员,刚好够这个数。
至于他自己离开以后,松山城内要不要另外再设一个团练总兵,他心里始终犹豫不决。
他自己已打算亲赴金州或者旅顺去了,再兼着松山总兵这个职务,显然不是那么合适了。
可是眼下把这个职务腾出来安排到麾下某个人的头上,又一时定不下来给谁。
他这么一犹豫不决,其他各路协守总兵官的人选,也就没有最后敲定下来,只为麾下几员副将表奏了协守总兵官的职位,并没有具体明确他们的任职之所。
杨振本想着临行之际,再跟崇祯皇帝禀报一些事情的,其中就包括了一些具体的人事任免,可惜崇祯皇帝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然而,崇祯皇帝虽然没给他这个面谈的机会,可是最后圣旨中给的结果,却远远超出了杨振所能渴望的恩遇。
这个结果,出乎杨振的意料之外,同时也更出杨振身后诸将的意料之外,一时间堂下哗然,皆难以置信。
卢志德见状,不得不停了下来,咳了一声,然后对杨振说道:“金海伯与诸位稍安勿躁,且待咱家把圣旨全部宣完。”
卢志德这么一说,堂下很快重新安静了下来。
这时,杨振就听他又宣读道:“杨卿督率所部立此大功,朕本应厚封之外继以重赏,惜乎朝廷财政一时艰难,今财帛短匮,无以犒赏,唯有以破格厚封以代之。此外金镇新开,所需兵马饷械,亦由卿暂自筹。此中情由,以卿等公忠体国之精神当能谅之。钦此!”
“啊?!”
“这——”
卢志德宣读完圣旨的最后一句,杨振身后将领立刻又是一片哗然。
祖克勇、张臣当然清楚现在的他们一时不缺饷械钱粮了,但是其他几个人却都并不知情。
他们听见这一次立下如此大功,朝廷却空口白牙只给了一堆官凭,此外却不给兵马,不给钱粮,一时间既是意外,又是失望。
众人一时认识到,前面给予杨都督如此超擢的恩遇,如此不可思议的职权,原来却是为了这最后的几句话做铺垫,一时皆叹气摇头。
好在杨振早已有了思想准备,崇祯皇帝在召见他的时候,就已经透露了叫他自募兵马,自筹粮饷的意思,所以现在听了这些话,他与众人的想法并不一样。
等到卢志德宣读完了圣旨,杨振根本不理背后传来的喧哗,立刻叩首领旨谢恩,接过了卢志德递上来的圣旨。
这道圣旨,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一个烫手山芋,但是对杨振来说,却是一个求之不得的无价之宝。
杨振接过卢志德递上的圣旨,起身喝止身后传来的窃窃私语和小声议论,然后叫人传来了自己的侍从副官沈永忠,再次恭恭敬敬地请卢志德宣读第二道圣旨。
这第二道圣旨,当然是给沈志祥的。
可是沈志祥现在远在旅顺口。
而卢志德当然不会在这样的天气里,去想办法渡海到旅顺口传旨。
沈志祥的爵位,完全是杨振给他争取来的,就算是传旨,也应当把这个圣旨交给杨振,让杨振去传去。
不过他见到了杨振之后,一听说沈志祥的嗣子沈永忠现在松山,于是决定直接对着沈志祥的嗣子沈永忠宣读旨意,然后交由沈永忠收存带回。
就这样,杨振让人找来了自己的侍从副官沈永忠,让他代替沈志祥,在松山城内领了封伯的诏书。
对这个封爵,杨振从来没有单独找沈永忠谈论过这个事情,但是杨振替其嗣父争取爵位的大体过程,他已经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了。
襄平伯,只是一个伯爵,与满鞑子封给沈志祥的续顺公比,看起来当然低了不少。
可是满鞑子立国才有几年,满鞑子那爵位与大明朝的爵位相比,稀有和珍贵程度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而且祖大寿这样的人物,不也是一个锦义伯的世爵么,以沈家现在那点兵马实力,能够与祖大寿一起封伯,已经实属难得了。
再者说了,别人不知道复州被夺、金州城破的内情,他沈永忠能不知道么?
在那样的情况之下,他们老沈家除了投降之外,还能有别的选择么?
杨振对外说是他们老沈家率部以复州、金州等地来归,但那是给他们留面子才那么说。
事实上,杨振拿下了复州、金州、旅顺以后,就是把他们一股脑儿全杀了,他们也无可奈何。
所以,沈永忠倒是一点不觉得襄平伯这个爵位低微,从第一天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他就已经是喜出望外了。
只是杨振始终没有正式找他谈过,而他也不好当面询问。
今日得见正式的诏书,沈永忠简直喜不自胜,从传他前来的路上,到他聆听圣旨的中途,到他拿到圣旨的那一刻,全程处在激动不已的状态之中。
却说卢志德对着沈永忠宣读罢崇祯皇帝封沈志祥为襄平伯的圣旨,将那旨意塞到了沈永忠的手里。
当沈永忠还在激动不已地领旨谢恩高呼万岁的时候,卢志德环顾了大堂之上的众将一圈,说道:
“哪个是登州府栖霞武举于乐吾?”
卢志德这么一问,众人皆疑惑,面面相觑,唯有杨振意识到了点什么,当即拱手对卢志德说道:
“卢公公,我那于兄弟现在吕洪山中驻扎,此时并不在城中,若是圣上有旨意,我立刻叫人前去传他。”
“那就不必了。只是咱家这里,有一个礼部的追赠文书——”
卢志德一边说着话,一边从身边随从手里接过来了一纸文书,翻开看了一眼,然后接着说道:
“嗯,没错,有一个礼部追赠其父登州府栖霞义士于可清为忠显校尉的文书,烦请杨都督代为转达。”
卢志德说完这个话,将那文书上前递给杨振,然后抚掌笑着说道:“好了,杨都督,咱家前来关外传旨封赏的大事,如今全部都了结了。
“接下来咱家在返京的途中,到宁远城里还有公干,恕咱家不能在你松山城久留了,今日天色尚早,咱们出门就要启程!”
杨振听他这么说,自然要挽留他一番,然而卢志德再次拒绝,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
卢志德在从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下旬就离开了京师,十二月上旬就抵达了辽东,如今已经是崇祯十三年一月了,早就心急火燎地盼着杨振回来,好传了要紧的旨意,然后返回京师交差。
此时杨振留他,他却哪肯再多留。
当下杨振将他送到了总兵府外,叫过张臣,嘱咐了一番,让张臣送卢志德一行出城。
杨振本想亲自送行,顺便再借着送行赠礼的机会,请托卢志德回京师以后替自己带一些话回去,可是当他的时候,前来宣旨的第二批人马已经到了总兵府的前院,此时正由协理营务处的人员正陪同着,在前院厢房里等候着呢。
不过卢志德倒也不挑理,取了张臣按照杨振的意思馈赠给他的厚礼,带着一行随从,南下宁远城方向去了。
第五四六章 催战
卢志德前脚刚走,第二个传达圣旨的人物就来了。
这个人,竟然是杨振有过一面之缘的御前太监褚宪章。
杨振一见这个褚宪章,瞬间就明白了卢志德为什么想尽快传达了旨意,赶紧离开松山城了。
卢志德是王德化名下的太监,而褚宪章却与王德化同一个辈分,是崇祯皇帝在潜邸时期的老人之一。
与此同时,这个褚宪章与王德化不同,王德化贪污受贿贪赃枉法什么都干,但是褚宪章却极其清廉自律,嫉恶如仇,他们两个很不对付。
这一次,卢志德从锦州城回来的时候,带了各种数不清的礼物,他唯恐这些事情落在褚宪章的眼中,更不愿意返回京师的途中与褚宪章同行。
却说杨振送走了卢志德,立刻就迎来了褚宪章。
同样在松山总兵府前院的大堂之上,就着刚刚使用的香案,褚宪章向杨振宣读了崇祯皇帝新的旨意。
这个旨意的内容,倒是一点不复杂,就是单纯催促杨振尽快办理率军移防辽南敌后的事务,并且叫他移防之后,尽快执行东攻西守之策,伺机向北进取,力争夺下盖州,威慑东虏腹心,使东虏从此不能西顾。
褚宪章宣读的圣旨,让方才崇祯皇帝封赏诸将带来的喜悦,瞬间消失殆尽,总兵府大堂上的气氛立刻沉闷了下来。
留守松山的几个将领多数没听杨振说起过什么东攻西守的战略,此时听到皇帝催促杨振渡海出战,去夺盖州,一时皆哑口无言。
褚宪章宣读完了圣旨,随即上前双手递给了杨振,杨振表情凝重地接过来,问道:“褚公公,杨某离开京师以后,圣上可是又收到了湖广的军报?”
“这个,都督谅解,褚某堪为内臣,朝堂事务非奉旨不敢言。”
面对杨振的询问,褚宪章居然这么回答。
杨振看了看他,心底叹气,眼前这个中年太监是一个忠于王事的好太监,可惜的是,这样的人物,在崇祯皇帝的面前一直得不到重用。
而好人之所以得不到一个好的结果,多数时候都是因为好人太过于重视所谓的规矩所谓的规则。
但是对于这个最后死于王事的太监,杨振还是有敬意的,听他这么说,也不勉强他,当下又说道:
“褚公公你来关外,一路行走,当能知道眼下情形,听说你已经到了松山一阵子了,想来海岸附近也去过了。不是杨某不想尽快移防,而是现在的条件实在艰难。
“已经渡海驻军辽南的将士们,今冬若能力保复州不失,于我杨某,于我大明而言,已经算是一种成功!
“也不是杨某不想对满袋子腹地发动进攻,想来褚公公你当能知道,杨某此次到京师献俘,带去满鞑子首级数千颗,天子金口玉言给杨某所部新增五千饷额。
“然而迄今为止,户部也好,兵部也好,实未曾给杨某一分银,一石粮。如今募民渡海之事尚未开始,募兵教练之事尚在纸上,何降旨催战之急也?”
当然了,杨振并不想抱怨,发牢骚,但是如果他不当着这个褚公公的面儿发点牢骚,抱怨一番,那么接下来崇祯皇帝就会见天催着他开辟新的战场。
如今他先把丑话说到前头,把困难说足,到时候或许就能避免一系列来自京师朝堂上的瞎指挥。
辽东半岛上的事情,他有自己的节奏,如今他的想法是,能守住金州半岛就好,包括复州城都是随时准备放弃的。
甚至到了关键时候,就连金州城该放弃的时候也的放弃。
辽东半岛上的战斗,绝不能打成大明朝在辽西那样的局面。
如果后退一步都不行,那等于是自己绑住了自己的手脚在跟最凶恶的敌人搏斗。
对杨振来说,他在辽东半岛南端的底线是旅顺口。
只要守住了旅顺口,辽东半岛其他的地方都是战场,没有哪一个城池堡垒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都督所说诸事,褚某岂能不知,就是圣上也是知道一些的。粮饷的事情,圣上已嘱户部,也给了登莱旨意,料想不久之后,即当有消息。”
褚宪章听完杨振说的一大堆话,心里也要知道崇祯皇帝实在有点心急,虽说能者多劳,可也不能把能者累死。
只是他从皇帝潜邸时期就是信王府里的太监,等于是一步步看着崇祯皇帝长大并登基为帝的,这个皇帝再有万般不是,他也不能指摘一句。
所以,他委婉地辩白了一句,然后说了点京师的情况。
不过他先前说了,朝中事非奉旨则不能言,那既然他说了,显然就是崇祯皇帝叫他说的。
所以他说的这个话,就等于是崇祯皇帝又给杨振画的一个大饼子,杨振听了,面无表情,不为所动。
褚宪章见状,苦笑摇头,然后说道:“旅顺金州,孤悬海外,圣上也知道,没有饷械万事难为。粮饷的事情今后会有的。至于军械,圣上听说,都督所部兵马最擅火器,因此拣选了一批火器,让褚某一并押了来!”
“哦?”
褚宪章见杨振总算有了心动的样子,立刻从自己的袖中,取出了一个小册子来,双手递给杨振,说道:
“圣上知道都督喜用鲁密铳,这次便命兵部再拣选一批交付都督扩军备战。鲁密铳造办不易,当年兵部督造五千杆,拨付京营与上直诸营卫。而今搜检下来,督府京营兵部武库只剩六百杆,堪用不堪用的,总之皆在此了!
“另外,兵部武库司、大内兵仗局另有汤若望这两年督造的鸟枪合计一千四百杆,这一次,圣上也拨给征东先遣军了!”
杨振一听褚宪章说的话,连忙接过那本小册子,快速翻看了一遍,只见上面写着拣选神机营鲁密铳多少杆,铳长多少,铳重多少,弹丸重几钱,用药需几钱,等等。
翻了一遍,上面写的主要是八百杆鲁密铳和一千四百杆汤若望新制鸟枪的原所属衙门以及基本尺寸药量,没有别的了。
杨振拍拍那小册子,想到汤若望这个名字,遂又问:“可有红夷大炮?”
“没有。”
“可有佛郎机炮,大将军炮?”
“没有。”
杨振问一句,褚宪章就摇头说一句没有。
杨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褚公公何时返回京师?”
褚宪章虽然不知道杨振为何突然问这个,但他实话实说:“杨都督接了旨意,给褚某一个回话,褚某与杨都督交割清楚前面说的两千杆火铳,就启程返回京师。圣上日日等着褚某回话,褚某恨不得明日即起行,所以回程之事,当然是越快越好!”
杨振听他这么说,当即点了点头,说道:“且给我半月时间,正月十五以后,辽东湾海冰消融,我即渡海前往旅顺。进入二月,若满鞑子大军不来攻我,我也必督军北上,去攻满鞑!无论如何,也会将满鞑军队牵制辽南!”
说到这里,杨振看着褚宪章说道:“褚公公放心,圣上既然有旨,纵使千难万难,杨某也当效命疆场,必不令圣上失望!”
褚宪章听了这话,面现喜色,点点头,颇有些激动地说道:“好!杨都督既有此话,褚某人更有何说?
“不瞒都督,褚某这几日也找了多人询问,这些年来辽东湾结冰一年早于一年,冰面融化也晚了些天,但是海面不同河流,每年雨水前后,最迟惊蛰,必能化开,必能行船!”
雨水,是二十四节气里的第二个节气,时间差不多就在农历正月十五的前后。
惊蛰,则是二十四节气里的第三个,与雨水节气相差半个月。
褚宪章带着使命来到松山城以后,自然也看一看海面上的冰情。
看了以后,他当即就明白,若是杨振十一月下旬京师事毕,就赶回辽东,那么移防的事情,还能在十一月底进行。
从十二月开始,到次年的正月,辽东湾海面上尽是冰层,根本无法行船。
若要强令杨振在这个时候移防旅顺金州的话,那也只能绕道登莱去了。
但是这样的事情,是注定行不通的。
当年的登莱之乱,就是前车之鉴。
所以,褚宪章四处打听,做出了功夫,现在一听杨振那么说,立刻感受到杨振的诚意,知道杨振并非虚言应付崇祯皇帝。
眼见这个事情达成,褚宪章抚掌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请都督尽快遣人与我交割火器,明日一早,我就启程返回京师报信!”
杨振见他如此,点点头笑着说道:“褚公公莫急,杨某这里还有一事相请,想请公公回朝,面见陛下时说明!”
“哦,杨都督请讲,褚某必将原话带到。”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两个人的事。”
杨振说到这里,略作停顿,想了想,又说道:“一个是想请圣天子派给杨某一个人。”
“哦,什么人?”
“汤若望。杨某听闻此人精擅西洋火器,希望圣上能将此人派来军中,聘为铳炮火器教习。”
“褚某记下了,另一人呢?”
“这另一个人嘛,杨某想请圣上从狱中释放一人。”
“这个,不知杨都督要为何人求情?”
“孙传庭。”
“这个——”
“怎么,褚公公,这个话不好带?”
“孙传庭触怒圣上,因此下狱,杨都督何必为其求情,以至于引火烧身?”
“*******,*******?以杨某之见,眼下中原之乱,唯孙传庭孙公能平定之。”
“*******,*******?褚某受教了。都督的话,褚某必为都督带到。”
第五四七章 冰情
杨振这次到京师献俘,停留的时间太短暂,有许多相见的人没来得及见一见。
比如汤若望。
杨振倒是想见一见,看看他是不是真的有能耐。
如果他对铸造西式火枪火炮果真有超出杨振及其部下们的真才实学,杨振倒是真想把他弄过来。
当然了,杨振这一次拜托褚宪章向崇祯皇帝提出这样的请求,并不全是为了想要依靠这个洋鬼子汤若望造出什么线膛枪线膛炮。
现在,杨振麾下的制铁所和弹药厂,已经合作搞出了大口径臼炮,来搭配开花弹使用。
虽然这一款被命名为冲天炮的臼炮,射程和精度一般般,无法与佛郎机炮相比,更无法与红夷大炮相比,但是这款臼炮使用的开花弹却威力不俗。
就此而言,杨振及其麾下炮队,在火炮使用上面,其实已经走在这个时代的前面了。
虽然只是领先了一点点,但是目前也够了。
眼下他迫在眉睫需要做的,主要是增加数量和扩大规模的问题。
此外,杨振军中火枪的问题,与火炮的问题大同小异。
影响杨振所部火枪装备及其威力的三大因素,即火药、枪管、燧发机的制造,已经没有什么技术障碍了。
而且有了威力更大的颗粒化的黑火药,有了相当数量的鲁密铳以后,杨振所部兵马使用的火枪其射程和精度,已经比一般火绳枪强多了。
即使燧发枪机的大批量制造,还有自制锻钢枪管的大批量产出,限于人力物力财力,他们一时还做不到,但也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接下来,杨振面对的,同样是一个如何寻找更多的资源,尽快增加其数量和扩大其规模的问题了。
而且,这些问题,在杨振率部移驻到辽东半岛南端,有了一个稳固的根据地以后,很快就将得到逐步的解决。
所以,杨振对线膛枪的需求,也并不是那么迫切。
杨振之所以想把汤若望搞到自己的军中来,是想利用这个洋鬼子在耶稣会的人脉,帮自己联络一些其他方面的事务。
当然了,最主要的一点是,不能让这个洋鬼子在崇祯十七年的时候落到李自成那拨人的手里,或者是落到满鞑子的手里。
那么除了汤若望,杨振在京师期间其实也想见见孙传庭,但是孙传庭当时关押在京师大牢里面,他没有找到机会见面。
他原想等着崇祯皇帝对自己以及自己部将们的封赏完事了之后,起码等圣旨发出来了之后,借着陛辞的机会帮素未谋面的孙传庭说说情的。
但是,崇祯皇帝没有见他,让他的这个盘算落空了。
而他之所以在崇祯皇帝封赏他以前,封赏他的部将们的旨意出来之前,不敢在那两次召见的时候提这个茬儿,是因为他担心触怒崇祯皇帝。
当时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一旦因为孙传庭的问题触怒了崇祯皇帝,那他别的事情恐怕也要搞砸了。
好在褚宪章是一个直人,这一次杨振通过他也能够实现替孙传庭说话求情的目的。
像孙传庭这样的人物,崇祯皇帝因为他的几句牢骚话,几句不敬的话,就把他从兵部尚书保定总督的高位上一撸到底,直接关在大牢里,一口气关了三年,实在是有点太浪费了。
直到后来杨嗣昌死了以后,崇祯皇帝无人可用,才又想起孙传庭来,放出来以后,直接让他当了陕西三边总督,没过多久,又让孙传庭挂兵部尚书衔,赐尚方宝剑,总督河南、湖广、四川等地七省军务。
可惜的是,到了那个时候,大明朝整个北方已经彻底糜烂,即便是孙传庭这样的人物出来主持大局,也已经无力回天了。
崇祯十六年十月,孙传庭战死,尸骨无存,几个月后,大明朝京师沦陷,崇祯皇帝上吊自杀。
有人说,传庭死而明亡矣,这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如果孙传庭能早两年被放出来,那么形势会不会有所不同呢?
杨振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既然知道此时此刻孙传庭这样的人物,就因为与杨嗣昌不和,与杨嗣昌斗气而被崇祯皇帝关押在京师大牢里三年,他又怎能无动于衷,袖手旁观呢?
无论如何,他也要为孙传庭说说话,努力为大明朝续续命啊。
崇祯皇帝听不听,那是崇祯皇帝的事情,然而说不说,做不做,却是杨振的事情。
在保全自己的前提下可以说而不说,可以做而不做,杨振自己的心里,也过不去那道坎儿。
对杨振来说,让褚宪章给崇祯皇帝带话,请求放出孙传庭,就权当是尽人事听天命了。
却说褚宪章见了杨振,向杨振及其部将们传达了崇祯皇帝的旨意以后,当晚即交割了从京师带来的那些军械,次日一早,就告别了杨振,离开了松山。
朝廷的两拨传旨钦差全部离开之后,松山城里总算是暂时消停了下来。
而且有了先前卢志德宣读的崇祯皇帝旨意,留守松山诸将也都知道,朝廷对于他们的升赏,包括已经奉命在十一月以前就渡海前往辽南的那些将领们的升赏,皆由杨振一言而决。
知道这一点以后,这些人反倒安下心来了,各做各的事情,一心等着杨振的决定。
而杨振并没有立即做出决定。
正月初四上午,杨振亲自到南门外送走褚宪章一行人之后,领着留守诸将,策马去了止锚湾的船营,去探视海上冰情。
杨振记得,早在天启年间一个隆冬,奴儿哈赤率数万大军猛攻宁远城,结果损兵折将没有拿下,却盯上了宁远附近海上的觉华岛屯粮城。
那一年的冬天天气异常寒冷,从宁远海岸到觉华岛的海面完全冰冻,后金军满蒙骑兵数万人,履冰驰进,登岸觉华岛,攻入囤粮城,残酷屠杀了岛上守军商民,并将岛上屯粮城的无数粮草焚掠一空。
当时,还有成百上千艘战船海船运粮船,被冰冻在觉华岛港口附近的海面上,成了活生生的靶子,被满鞑子放火烧毁。
每一次想到这个事情,杨振就忍不住一阵阵心痛。
而给杨振留下最大震撼的,也是让杨振记忆异常深刻的,则是辽东湾上的海冰,竟然可以冻结到那个程度,竟然可以让数万满蒙骑兵踏冰而过,奔驰而进。
那么,现在呢?
自己可不可以不用等待袁进、仇震海他们的船队从旅顺口返航,而是直接率领大批人马队伍,从海上踏冰而过呢?
当天上午,杨振领着留守诸将策马来到了止锚湾船营。
留守止锚湾船营的人选,是仇震海的小舅子郭增福和长子仇必先。
仇必先是仇震海的长子,是这个郭增福的外甥,年纪比仇必勇还小一点,这次没有跟着其父渡海前往辽南,而是被留了下来,由其舅父帮着留守后方。
当然了,仇必先年纪虽然不大,也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但是因为他是仇震海的长子,是仇碧涵的堂弟,也算是杨振的小舅子之一,所以小小年纪就有了把总的武职。
仇震海带着大批青壮部众去了辽南以后,留守止锚湾的部众,除了一二心腹,剩下的都是老弱妇孺。
杨振一来,郭增福、仇必先都赶紧前来陪同。
杨振简单问了问留守老弱的吃穿住用,见没什么问题,便由他们领着,直奔东面的海港。
还没抵达海岸,杨振就被眼前的景象镇住了,他见过涌动的大海,却没有见过涌动中被凝固下来的海面。
海面一望无际,熟悉的海浪声消失了,只有呼啸的风,以及随风肆虐白龙般盘旋飞舞的干雪。
海岸附近,一艘艘船只被海冰封冻在凝固的海面之上,形成了一幅幅既奇特又壮观的景象。
海岸远处,则是一道道、一层层、一堆堆冰凌。
有的地方平坦如镜,有的地方千沟万壑,有的地方则形如一道道不规则的破裂的冰墙。
眼前的辽东湾,看起来完全成了一个冰封的异世界。
“老夏,老吕,你们在辽东多年,想必见多了这般景象,以你们之见,我们若是策马上去,踏冰而进,可否直去辽南?”
杨振眼见海面冰冻,而且一眼望不到边,心中早就生出的念头,此时更加强烈了,略带兴奋地扭头询问跟在后边的夏成德、吕品奇二人。
“不可,都督,万万不可!”
杨振满怀期待,却没想到他的话音刚落,就见身后跟着的众将几乎异口同声地大叫“不可”。
这一点,是杨振没有想到的。
杨振之前对褚宪章说的那些话,如辽东湾海面封冻行不得船,只能等到雨水节气到来甚至是惊蛰到来的时候,才能东渡。
但是杨振当时那么说,只是想给自己找个理由,拒绝崇祯皇帝那种沉不住气、急躁冒进的要求,尽早打消掉崇祯皇帝在京师紫禁城中胡乱指挥自己在辽东打仗的危险念头。
而事实上,他未曾真的以为非得等到惊蛰的时候,非得等到海冰消散的时候才能率部移防辽南。
自从带了一小部人马乘船离开旅顺口以后,杨振的心里其实一直都在惦记复州城的情况,担心满鞑子的大军根本不给杨振时间,直接南下辽南,来驱赶他们。
如今,杨振与先期移防辽南的那些人马之间,失去联系已经一个多月了,那些人现在是什么情况,复州城还在吗,金州城还在吗,杨振怎么可能会不着急,不担心呢?
今日他带着诸将前来探视辽东湾海上的冰情,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对他来说,如果可以的话,他得尽快赶到眼前这冰封之海的对岸去。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面对眼前结了冰的海面,跟随前来的诸将无一例外,全都反对他踏冰过海的想法。
第五四八章 绕行
杨振此时的惊愕可想而知,而他的惊愕神情,也落入到了众将的眼中。
“都督,你只看辽东湾近海之海面尽皆封冻,却不知这个冰面之下仍有海浪涌动,这冰面看起来坚固无比,但是每时每刻都在变化,随时随地可能崩裂。千军万马上去,一旦遇险,可就全完了!”
夏成德距离杨振比较近一点,所以当先说话,说出来的话里解释的成分居多,但反对之意甚是明确。
杨振听了,正待说话,却又听到吕品奇紧随夏成德其后说道:“都督,夏副将所言并非危言耸听,海上冰层近岸虽厚,离岸则薄,而且离岸越远则越薄,往海中去十几里,多数皆是浮冰相连接,其下则深不可测——”
“可是据我所知,过去并非没有人这么做过!既然他们可以,我们却又有何不可?!”
杨振打断了吕品奇的话头,当即这么反问他们道。
这个时候,张臣策马上前靠近了杨振,说道:“都督说的,可是天启六年正月,满鞑子数万骑兵,踏冰过海攻陷觉华岛的事情?”
“没错,我说的正是此事!因何他们那时做得到,而我们此刻却做不得?!”
面对杨振的询问,张臣立刻说道:“卑职正要禀报都督。天启六年正月,天气酷寒,哈气成冰,比之今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其一。
“其二,觉华岛离宁远海岸不远,不过七八里,兼且峡湾不深,冰层冻得甚是结实,卑职听闻厚达三尺有余,足以令当时后金军满蒙骑兵疾驰而过。
“但若是觉华岛所在的位置远离海岸,哪怕是向东深入海中数十里,以卑职之见,情况必将大为不同!”
听见张臣说到这里,杨振的心中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一时把握不准,便随口问道:
“哦,将会有何不同?”
张臣答道:“若觉华岛远离海岸,那么满鞑子只有两个结果,要么其大军知难而退,要么其大军全军覆没。”
杨振知道张臣的意思,张臣通过假设的方式告诉杨振,如果在眼前的情况下非要踏冰过海,那结果很可能是全军覆没。
因为根据他们说说,距离海岸近的地方十几里内,海冰较厚,或许可以承重,但是距离海岸越远,海冰就越薄,甚至只是浮冰而已。
在这样的情况下,行船果然是行不得,太危险,可是冰上若想行人,行车,行马,那么一样充满危险,甚至根本无法落脚。
对于海洋的神秘,杨振不太了解,而对于海洋的威力,杨振则充满敬畏。
听了张臣的话,杨振一时沉默无语,良久方才犹犹豫豫地说道:“辽东湾左右岸,天气寒冷几如一,却因何海上冰层的厚度不一样呢?”
夏成德、吕品奇、祖克勇、张臣这些人虽然在军中混了很久了,对辽西的气候地形水土都很熟悉,但毕竟是大老粗出身,更没有一个人是水师起家。
对于辽东湾里的冰情,他们只知道,越往北冰层越厚,冻结得就越结实,越近岸冰层越厚,冻得就越结实。
至于这是为什么,他们也没想过,历来皆是如此,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啊。
因此,他们听了杨振半是自语,半是询问的话以后,各自若有所思,但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个时候,一直跟在外围的仇必先,却突然说道:“都督,这都是因为水的原因。海水与河水不同,河水无盐而淡,易结冰,海水有盐而咸,不易结冰。近海之海水,多有河流汇入,水淡而不咸,是以冰层较厚。
“远海之海水,则不然,咸度更高,盐分也更大,是以天气虽冷却不易结冰。即令因为酷寒而结冰,冰层也是脆而易碎,不能行车马,盖因冰下水深而浪急也。”
这个年代的人,对于海洋的认识,能到这一步,已经不错了。
仇必先这么一说,杨振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当下暗自大小率领大批人马车队踏冰过海的想法。
而这时,夏成德、吕品奇他们也紧跟着仇必先的话,纷纷说道:“没错,没错,就是这个道理!”
张臣、祖克勇、郭增福在边上听了也不住点头。
“既然如此,留守松山官军主力大举移防辽南的事情,就仍按照我向朝廷报备的时间进行吧。”
要大举移防,牵扯到的东西太多,他现在在松山城内的家当虽然不多,可是车马物资金银饷械算一算,也颇为不少。
人倒是好说,一二百斤,踏冰而过,危险并不算太大,实在不行绕一绕呗,但是车马驼队金银饷械可被不同。
这些物资要是出了问题,那还移防个屁,反倒不如老老实实在松山城守着。
但是,就这么干等着,那也不是杨振的作风。
所以,他说完了这番话,眼见众人好似松了口气似的,当下他略作停顿却又说道:“但是,自从拿下复州,到现在,已经将近两个月,满鞑子撤兵回辽东,也已经将近两个月。
“眼下复州城是什么情况?满鞑子有没有南下复州城?甚至复州城还在不在我们手中?目前杳无音信,我心中甚不安。所以我们又绝不能就在这里干等着,等着海冰消融那一刻。”
杨振这番话一说,众人再次屏声静气看他,都知道消停日子结束了,事情又来了。
杨振见众人聚精会神地看着自己,倒是没有直接发号施令,而是看着止锚湾船营的小把总仇必先问道:
“仇必先,方才你们说踏冰过海不可行,说到近岸处海冰较厚,那么本都督派骑兵,离岸七八里或者十几里,走近海之冰面,绕岸而行,此策可行否?”
“这个——”
仇必先还是娃娃,也没想到杨振会这么问他,一时愣在当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从辽河口往年的冰情来看,他的直觉告诉他,这样做没有什么问题。
可是从刚才的杨振与麾下几个大将的问答中,他分明又听出夏成德夏副将、吕品奇吕副将似乎不想在这个时候踏冰过海去辽南打仗。
所以,他听见杨振询问,便不由自主地去他的舅父郭增福。
他这么一看,把众人的眼光都引到了郭增福的身上。
杨振见状笑着说:“不必看你舅父,你打小在辽河口的海上长大,还能不知道实情?你就凭你的直觉说!”
“这个,卑职以为都督所说,可行!”
“很好!”
仇必先被杨振问得躲不过去,只得照着自己的想法直说了。
而他说完,杨振立刻鼓励了他一句很好。
这个时候,仇必先只得再次转脸去看自己的舅父,心中害怕万一说错了话,再得罪了人。
郭增福见状,似乎知道自己外甥的意思,咳了一嗓子,然后对杨振说道:
“都督,以俺们在辽河口多年过冬的经验看,都督所说法子,可行倒是可行,既然当年满鞑子数万骑兵能踏冰过海攻陷觉华岛,那咱们就没理由不能沿着海岸踏冰而行。就是——”
郭增福根据自己的经验也断言杨振所说法子可行,令杨振十分高兴,但是杨振见他话里有话,立刻冲他问道:
“就是什么?”
“就是离岸近了,恐遭遇满鞑子的巡哨,离岸要是远了,却又有方才大家所说的海面冰层不实的危险,所以,也是两难!”
“哈哈哈哈——”
杨振听了郭增福替自己外甥往回找补的话,当即哈哈大笑了起来,说道:“郭增福啊郭增福,你到松山城没多久,倒是学会了官场上的这一套!”
“卑职不敢!”
“行了,你们的意思我了解了。什么危险不危险,我麾下众将士已经灭了不知多少满鞑子了,如今我们还怕遭遇满鞑子的沿海巡哨吗?真是笑话!”
杨振一番话,让郭增福不敢再多言,同时也让夏成德、吕品奇等人打消了再劝阻的念头。
杨振见众人不语,当下打马冲下了海岸,直入海面冰层之上,一路往东北方向奔行。
身后众人见状,只能打马跟上,一路紧随着,沿着海岸附近几乎冻到了底的冰面,往小凌河口的水手营岛上奔去。
北行了数里,绕过了小凌河口以南的水手营所在沙洲,直入小凌河宽广的河口冰面。
人骑着马,马行其上,冰碴飞舞,但冰面坚如磐石。
到了河口,杨振停下,派了人去沙洲岛上的水手营通报情况,免得他们慌张,然后领了众人在一处懂得结实的芦苇荡外停下。
“从这里往东北,先后是大凌河口,双台子河口,辽河口,盖州河口,熊岳河口,复州河口,灌木丛,芦苇荡,皆是掩护屏障,骑兵不带大车辎重,一路疾驰急行,怕什么满鞑子巡哨人马?!
“就算遇到了满鞑子巡哨人马,我军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有何可惧?!满鞑驻军皆在沿岸城中,等到满鞑子的大军闻讯出城追来,我军骑兵早已经疾驰而过了!”
杨振方才亲自策马奔行海冰上面,亲自试验了一次,心里已然有数了,当下说完了这些话,见众人皆无言,当即说道:
“我意已决,需要移防的大批车队辎重之物,可以等待海冰消融,船队通行之后,再由船队运载过海,到金州旅顺安顿。
“但是,在此之前,需遣一大将率骑兵,沿近海之冰层,当先前往复州支援!若复州未丢失,则入城协防,若复州已丢失,则南下金州协防!诸位,谁愿领兵前往?”
第五四九章 任命
杨振说完了这个话,目光便在夏成德、吕品奇、祖克勇三人的身上打量着,等着他们几个人表态。
此时此刻,杨振的身边,同时也包括松山城内外的各部当中,能够称得上杨振嘴里所说的大将人选的,只有他们三个。
张臣虽说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但是他到辽东来的时候起点不高,又是戴罪之身,到现在为止职位仍旧不高,如今仍不过是一个游击而已,而且还是一个提拔不过数月的游击。
而夏成德、吕品奇、祖克勇三人,却已经成为副将好久了。
此时此刻,杨振之下,职衔地位最高的,就数他们三个人了。
杨振问完话以后,过了一会儿,祖克勇突然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冰面之上,抱拳对着杨振说道:
“都督,卑职愿领所部骑兵,踏冰前往支援!”
杨振听见这话,看了看祖克勇,又看了看夏成德和吕品奇,随后翻身下马,上前将祖克勇从冰上拉起,然后说道:
“既然如此,天子所赐金海镇六个协守总兵官空劄,即有你一份,本都督今日即正式委任你为金海镇东路协守总兵官,暂驻复州城。
“祖总兵,明日一早,你即统带乳峰岗大营所有轻重骑兵,以仇必先为向导,以于乐吾为先锋,以徐昌永为副将,走近海冰面,快速前往复州!”
杨振突然说出来的这个话,令在场众人皆是吃了一惊。
包括祖克勇在内,也没有想到杨振会在这里,会在这个时候,会因为这个事情,而任命自己为金海镇下的东路总兵官。
所以,杨振话音落下,祖克勇愣了愣神,方才意识到,自己就在这个瞬间,由一个副将终于升任一路总兵了。
当下,祖克勇掩饰不住内心的激动,躬身抱拳说道:“卑职感谢都督提携,卑职必不辜负都督信任!”
杨振见他如此,点点头,拍拍他的肩膀,没再说话,准备上马离开。
但是,这个时候,策马站在一边的吕品奇,早已经无法再安坐于马上了。
辽海对岸,他可是去过的,方才他不知道杨振是何意图,所以让祖克勇抢了先,现在他已经知道,这是杨振对他们的一次试探。
既然明白过来了,他便不能再落在人后了。
一念及此,他立刻翻身下了马,快步来到杨振的面前跪下,抱拳说道:“都督,卑职也愿意率领所部人马,尽快前往复州!”
“哦?——那敢情好,想当初本都督第一次渡海出击满鞑敌后之时,吕老兄你,可是率军同行过的,那边的情况你也了解,本都督当然乐见你去。但是你要清楚,我们此番前去,却不同于以往。”
杨振是希望吕品奇跟着自己去辽东半岛的,但是他希望吕品奇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免得到时候三心两意。
“此去乃是移防。去了以后,老吕你可就要跟着我杨振,在那里打天下了。那里处在敌后,兵凶战危,可不同于辽西。你可要想清楚了!”
杨振说完这个话,盯着吕品奇看,只见吕品奇脸色变幻来去,最终还是咬牙说道:“卑职想清楚了。卑职愿追随都督,移防对岸!
“且如今辽东辽西,哪里不是兵凶战危?我辈武人生逢乱世,自当以征战沙场为己任,若能建功立业,封妻荫子,虽死而无憾!恳请都督允准!”
杨振听见吕品奇这么说,知道他下了决心,当下心中也很高兴,随即抚掌说道:“好!既然吕老兄心意坚决,那就依了吕老兄建功立业封妻荫子的心愿!”
说完这些,杨振略一沉吟,说道:“既如此,天子所赐金海镇六个协守总兵官空劄,也有你的一份,本都督今日即正式委任你为金海镇北路协守总兵官,同样暂驻复州城,暂受祖总兵节制。”
吕品奇听见金海北路总兵几个字,终于从杨振的嘴里说出来,顿时心中大喜,而且喜形于色地叩首说道:
“都督提携之恩,卑职感激不尽,卑职必不辜负都督信重!”
“好说,好说,吕总兵请起,吕总兵请起!”
杨振见吕品奇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当即笑着将他扶起,然后说道:“如今的复州城里面,已经有了李禄为首的几支人马驻防。你们二人去了以后,若复州城仍在,则入复州城协防,战守大事,以祖总兵为首,但凡事要多听听李禄的意见。
“你们二人此番入复州,皆是暂驻,至于今后各自驻防之城池汛地,一切等本都督移防彼处之后,再行决定!
“当然,若复州城已经易手,也不必去夺,你二人以祖总兵为首,直接赶往金州。金州、旅顺有地利,我料目前必不至于易手!”
吕品奇在转眼之间成为一路总兵,心中犹自兴奋不已,自然不在乎他与祖克勇二人以谁为首,也不在意今后在金海镇下驻防何城何地,当下忙不迭地答应了。
杨振以这样的方式,接连任命出去两个总兵的职位,让在场其他人一时既震惊不已,却又心服口服。
让他们震惊的是,对军中武将来梦寐以求的总兵之位,杨振说给就给了,而且片刻之间一口气给出了两个。
令他们折服的是,这一次杨振以这样的方式给出总兵之位,获得委任的人物岂能不对他死心塌地效力追随?
尤其是今后再有类似这样的重大军事行动,恐怕每一个将领都要争先恐后踊跃向前了。
且说杨振在小凌河口的海冰上面接连给出了两个协守总兵官的委任之后,愣在一边的夏成德终于反应了过来。
崇祯十二年春的第一次松山保卫战以后,他因功晋升为松山副将,金国凤前往出任宁远总兵之后,他就是当时松山城里地位仅次于杨振这个团练总兵的副将了。
而当时,吕品奇还是地位位居他下面的新任参将。
等到崇祯十二年入冬时的第二次松山保卫战结束以后,他同样立下了重大的功劳。
虽然这一次满鞑子围城攻城的时间并不算长,可以说远远没有上一次那么长,但是这一次的凶险程度,却远远超过了上一次。
所以,他对自己这一次的功劳很有信心,而且根据杨振以往喜欢分功于部将的做法来看,这一次再进一步,晋升为一路或者一城之总兵,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但是现在,事情好像又没有那么确定了。
他在辽西多年,也在松山多年,他并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并且兴师动众地清点了经营多年的家当,渡海迁往海对面的辽东半岛上去。
辽西不管怎么说,背后可是山海关,山海关背后是大明朝的京师,终归是有一个依靠。
就算是辽西出事了,他也可以收拾了家当,后撤到了山海关里去。
可是到了辽东半岛那里,三面环海,一面是满鞑子这个强大的敌人,一旦出了事情,逃都没处逃去。
要说这个时代,许多人的眼光就是如此,杨振看得到的地利优势,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
这个夏成德,就属于这样的人,有点墨守成规,有点畏首畏尾,从来不相信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情。
这一次,杨振在小凌河口的冰面上,突如其来的委任协守总兵官的做法,让他有点懵圈,不知道自己该当怎么办了。
但是再懵圈,当他看到吕品奇因为同意移防而抢在自己的前面当成了金海北路协守总兵官之后,他还是大为心动了。
杨振正要重新上马,就瞥见夏成德也在一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对着自己垂首说道:“都督,卑职,卑职夏成德,也愿意率部前往辽南,支援复州!”
杨振本来一只脚已经踩上了马镫,但是见他如此,随即又放了下来,转身看着他,问道:“我方才说了,此去辽南,乃是移防。这一次是带着精锐部众轻装前往,等海上通航以后,就要将全部家当老少妇孺一并迁移东渡。夏老兄,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做决定。”
杨振这么一说,夏成德更犹豫了,想了一会儿,说道:“都督,卑职自归都督帐下,即矢志一心追随,前途命运皆在都督一身,并无其他想法。今番都督移防金旅,卑职岂能不从?”
夏成德见祖克勇、吕品奇都要去辽南了,而且还因此而获得了一路总兵的委任,让他羡慕不已,但是究其本心,他是不想去辽南的。
这一点,杨振从他吞吞吐吐的话语里面,从他犹犹豫豫的神情里面,已经品出来了。
“呵呵,圣上有明旨,将金复盖海与松山城一起交给我来镇守,即便我本人移驻到了金州或者旅顺,辽西这个松山城,及其内外兵马,也仍是我的麾下。
“你随不随我移防过去,并不打紧。辽东湾的东西沿岸,皆是金海镇的辖区。你就是留在这里,也仍然是我的部将,我的左膀右臂。而你麾下的人马,也还是金海镇的人马。我也不会视之为外人,这一点,你不必有所疑虑!”
夏成德听了杨振这番话,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只得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这样吧,有了祖总兵、吕总兵他们明日先行一步去那边,我的心里已有了底数。料想即使那边有事,也当能应付一阵了。你也不必急于一时,回去想清楚了,咱们再谈不迟。”
杨振见夏成德一时下不了决心,就叫他回去从长计议,想清楚了再说,上前将他从冰上扶起。
然后,他转身上了自己的战马,带领众人,顺着冰封结实的小凌河河道,打马回松山城去了。
第五五零章 面谈
杨振回到总兵府中,立刻下令召集松山城内外各路将领到城内总兵府议事。
到了中午时分,各路将领聚齐,杨振当众宣布了他任命祖克勇、吕品奇两人出任金海东路、金海北路协守总兵官,并叫他们二人次日一早即各领所部赶赴辽海对岸的决定。
杨振还当场请出了卢志德交给他的圣旨,以及吏部、兵部已经联署钤印的空劄,当场命人书写了对祖克勇、吕品奇等人的任命。
杨振的决定,出乎众将的意料之外。
但是祖克勇、吕品奇以及夏成德这几个副将,事先皆已经认同了杨振的决定,到了此时他们不吱声,其他各部将领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包括乳峰岗参将徐昌永,之前并未认真想过率部渡海移防的事情,但是这一回杨振直接任命他为金海东路协守副将,他不去也不行。
以前他还可以用麾下蒙古兵马忍受不了海上风浪颠簸当做留守辽西的借口。
可是眼下,杨振并不是叫他们乘船,而是叫他们沿着海岸附近的冰面踏冰过去,却叫他无法张口拒绝。
连祖克勇、吕品奇他们麾下的重骑兵都可以冒险踏冰过海,他手底下的蒙古轻骑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至于驻守乳峰岗的另一个兵马较多的人物,即于乐吾,更是没有任何话说。
杨振这一次到京师献俘,竟然没有忘了先前对他的承诺,为他战死京郊的父亲于可清请到了朝廷的追赠,这比直接提拔他本人还要令他感恩戴德。
虽说这个迟来的追赠,只是一个级别并不怎么高的忠显校尉,但是对于乐吾来说,有了这个忠显校尉的追赠,也可以告慰他父亲的在天之灵了。
若是没有杨振想着这个事情,并出面帮他做到,单靠于乐吾自己的话,可能真得努力到猴年马月去了。
所以,对于杨振的命令,尤其是叫他跟着仇必先充当全军先锋的命令,他二话不说领了军令。
至于祖克勇、吕品奇、徐昌永等人离开以后的原驻地防务问题,杨振也一并指定了人选。
乳峰岗大营的防务,交给了前番守卫乳峰岗时打退满鞑子进攻的主要人物安庆后。
松山城的南门及南城,暂时交给了新入松山城的刘万忠部,并让他的人马部众,在南门外满鞑子两白旗军队原来遗留下的大营里暂时扎营安顿。
杨振所部刚刚占领辽东半岛的南端,那里如今没有汉人百姓,而且荒岛荒地,荒山野岭处处皆是。
所以,杨振将来想让刘万忠领着他那四千多没散掉的部众,跟着自己渡海到那边去开荒屯垦,毕竟这些人已经有了开荒屯垦的经验,十分难能可贵。
也因此,他对刘万忠及其人马部众,只是做出了一个暂时的安排。
而刘万忠及其所部人马无粮无饷,又是初来乍到,寄人篱下,自是无可无不可,一切听从安排。
与此同时,监军内臣杨朝进对于杨振的这些安排,也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相反,对于杨振能在回到松山城里的第二天,就遵照崇祯皇帝的最新旨意,开始安排麾下人马往辽东半岛的敌后移防,他还是很欣慰的。
监军内臣最重要的一项任务,就是要监视和督促前线大将执行皇帝的旨意和朝廷的命令。
杨振虽然回来晚了,可是一回来就立刻领了旨意,行动起来,他还能有什么话说?
就这样,当天中午,总兵府里的军议结束,那些受命于次日一早就要启程的人马,立刻行动了起来。
此行虽说了是轻车简从,疾驰急进,但是该带的东西,还是要带足了的。
干粮,行李,双倍的战马和骆驼,还有杨振麾下各部如今攻守作战必不可少的大批飞将军,更是缺一不可。
就在杨振结束了军议,松山城内外得到命令的各部开始行动起来的同一时刻,锦州城的祖大寿派了一队人马,来到了松山城的北门外。
祖大寿派来的人马给杨振送来了一封信,而这封信自然很快就转呈到了杨振的手中。
信口是火漆密封了的,信封上写着金海伯亲启五个字。
杨振拆开一看,里面的信纸上只写了两行字,一行是正文,一行是落款。
正文是:“期于午后至沙河口一会。”
落款是:“祖大寿。”
杨振看了祖大寿遣人送来的书信,忙问了左右,知道是已是午后,便招呼了张臣带了一队火枪手,策马出了北门,奔沙河口而去。
祖大寿约杨振见面,也正合杨振的心意。
松山城与锦州城近在咫尺,但是自从八月杨振成婚当日祖大寿带人到松山城外见面之后,两边便再无来往。
崇祯十二年十月里松山城最危急的时候,锦州城里毫无动静,就是距离松山更近的杏山城也没有动静,没有一点支援的意思。
而那场战事突然结束,满鞑子开始大撤退的时候,锦州城里的兵马又紧接着冒出来尾随其后,与杨振所部兵马争功,抢夺战利品。
祖大寿及其麾下辽东军这个表现,让杨振以及杨振麾下各路将领都极为不满,包括祖克勇在内,都是一肚子气愤,两地两军之间嫌隙更深了。
满鞑子撤军之后,杨振又率部渡海东进,渡海东进归来,朝廷传旨令其献俘京师的钦差又已经等在了松山城中。
随后,杨振就又到京师去了,他一直也没有时间与祖大寿见见面,共同商议一下如何处置辽西战后的新局面。
现如今,杨振准备移驻辽东半岛去了,在走之前,他无论如何也应该与祖大寿见上一面。
杨振这一次回到松山城里以后,如果不是因为手头上有一堆更急的急务要忙碌,他早就主动去约见祖大寿了。
却说杨振领着一队人马,从北门出城向北,沿着冻得结结实实的小沙河,一路急行,很快就到小沙河注入小凌河主河道的交汇口附近,即沙河口附近。
还隔着一段距离,杨振就在马上看见沙河口所在的地方,已经有了一队人马在那里驻足等候着了。
杨振策马抵近了以后,就见一人一骑从那堆人里面行了出来,定睛一看,正是许久未见的祖大寿祖大帅。
杨振勒马驻足,正要按以前的习惯下马与祖大寿见礼,却听见祖大寿在马上说道:“金海伯不必下马了,今日天气晴好,老夫想骑着马与你一同走走,再不骑马走走,老夫这把老骨头都要生锈咯!”
祖大寿声若洪钟,面带笑容,虽然口称老夫,老骨头,但他六十来岁的人了,依旧身材魁梧,依旧仪表堂堂,与以往见面时并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唯有其言谈举止透露出,他此时的心情应该是相当不错。
杨振听见祖大寿这个话,明白他这是要与自己撇开了部属从人,在私下里谈话,当即笑着应了,让张臣领着自己带来的人马原地等候,自己跟着已经策马上了河岸的祖大寿打马行去。
祖大寿骑着马没走多远,便在一块高地上停下了,回头看着已经跟上来的杨振,笑着说道:
“上次老夫与你松山城外一会,距今已经四个月了,这四个月里,辽东辽西真是出了无数的变化。呵呵,老夫真是小看了你,真是小看了你啊!”
杨振听见祖大寿这么说,骑着马走近了一点,与祖大寿几乎并排驻足在面临着小凌河冰封河道的河岸高地上,笑着回道:
“锦义伯这话,可是有些过奖了,小子杨振还与从前一样。”
若是以前,祖大寿当着杨振的面儿这么说,他可能还会有点惶恐,可是眼下么,杨振已经可以十分坦然了。
“呵呵,老夫倒是没有想到,到老了,竟有了锦义伯这样的世爵。说到底,老夫还得感谢你杨振啊,没有你,老夫要想得这个世爵怕是难比登天咯!”
祖大寿一边自嘲,一边打趣,一时叫杨振也听不出他的话里话外有几分诚意。
不过,祖大寿主动要见他,当然也不是叫他过来说闲话来了。
杨振正连说着“不敢当”“不敢当”,就见祖大寿挥手打断了他,盯着他肃容说道:“听说你拿下了旅顺、金州和复州?”
杨振见他这样问,当即点头回答道:“是的,如今小子已经在那里分兵驻守。”
祖大寿听见杨振的肯定回答,点了点头,长叹一口气,随后笑着说道:“果然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啊!老夫方才说是小看了你,绝不是信口打趣,而是真心服气。”
说到这里,祖大寿看着杨振,继续说道:“老夫征战辽西一辈子了,如今也只是止步锦州城,也只是堪堪守住而已,往北再无寸进。这个锦义伯,说到底也是因人成事。
“而你杨振到辽东来,才多长光景?竟然一举打开了如今的局面,呵呵,这叫老夫不服老都不行了啊!”
杨振听见祖大寿这么说,再次连声说道:“不敢,不敢——”
杨振话没说完,就被祖大寿摇头笑着再次挥手打断了他,笑着对他说道:“好了,别跟我搞虚头巴脑的那一套。这一次老夫找你来见面,也是有事情要与你通报,与你商谈。”
第五五一章 听说
说完这些话,祖大寿叹了一口气,过了一会儿又说道:“老夫受封锦义伯的事情,虽然与你有关,但是老夫为了大明征战一生,此次受封,于老夫乃是实至名归之事。
“过去天子迟迟不封我,那是天子吝啬,实际上早该封我!但是我那嗣子泽润的事情,老夫这里,的确是欠了你一个人情。”
说到此处,祖大寿看着杨振,再一次摇头苦笑着说道:“崇祯四年大凌河之役,老夫多有不得已之举,如今思之,也有许多愧悔难言之处。一些小人弹劾老夫之言,其实多是攻讦构陷之语,然则流言可畏,交章弹劾之下,致使天子疑我,也使我部下不能自安!
“但是,天日昭昭,天日昭昭,老夫所作所为,皆一时权宜之计而已。当时若不能想方设法保全自己,我祖家如何卧薪尝胆忍辱负重继续为国效力?若要一死了之,岂不易哉?然而祖某一死事小,辽西关宁松锦之地,一夕崩溃事大啊!”
说完这些话,祖大寿沉默了一会儿,看着杨振,问道:“老夫知道贤侄你不是那些儒生俗士一样人,老夫说的这个意思,料想贤侄你当能明白!”
“小子明白!”
祖大寿把自己从松山城里叫出来,来到这个荒郊野外的地方说这些话,杨振当然猜到了他的意思。
祖大寿这是在给自己当年的事情辩护,同时也说明了他的立场正在往回转变。
这是杨振一直希望看到的变化,所以,他回答得十分干脆利索。
“老夫听说,石廷柱死了,石华善也死了?”
“没错,他父子二人的首级,已让我割下送到京师去了。”
“如此甚好。这一次,朝廷将多铎、屯齐、伊尔登、图尔格,还有金维城、佟图赖等等一帮人传首九边,老夫在锦州城里已经都见到了,只是未见石廷柱父子的首级。如此甚好!”
祖大寿从杨振这里确认了石廷柱的死讯,接连点头,连说两遍如此甚好。
杨振大概也知道他的心思,当年他投降黄台吉,就是这个石廷柱居中联络促成的,包括当时他从黄台吉的大营中离开,也是这个石廷柱替他在黄台吉的面前作保的。
现在石廷柱死了,这个事情就算是死无对证了。
杨振正猜着祖大寿的心思,又听见祖大寿说道:“听说这次你京师献俘之后,是从张家口出边,走边外草原回来的?”
杨振听他这么问,再次点了点头,但没有明确回答。
而祖大寿见他点头,继续笑着问道:“你从张家口过,张家口那个范家,呵呵,可曾去拜访过你?”
杨振一听祖大寿这个话,心中更加恍然,当即笑着说道:“并不曾。小子到宣府探亲,本想多留几日,没想到这个期间张家口竟然遭了塞外马贼洗劫,等小子率军赶去张家口的时候,范家已经遭了洗劫,满门皆被杀!”
“哦,满门皆被杀?!”
“没错,包括那个与小子有过一面之缘的范毓馨,其父,其祖,无一幸免于难!”
祖大寿听到杨振这么说,当下满脸狐疑地盯着杨振打量。
过了一阵,他方才笑笑说道:“呵呵,范家满门被杀,竟无一人幸免?而且恰在你金海伯要去张家口之前?呵呵,天底下竟有如此巧合之事?”
杨振见祖大寿一副完全不相信自己的样子,他也不解释,只是笑了笑说道:“是啊,的确是巧了。但是,事情就是这么巧合,小子也没有办法,哈哈哈哈……”
杨振说着说着,自己先哈哈大笑了起来。
祖大寿见状,自然立刻就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但他也是聪明人,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说破。
何况范家人死绝了,对他来说虽然有损失,但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情。
“嗯,死绝了也好,死绝了也好。”
祖大寿连着说了两遍,然后意味深长地对杨振说道:“老夫从你这里得到了一些好消息,也当告知你一些,你想听到的消息。”
他这么一说,杨振立刻敛容看着祖大寿。
这时就听祖大寿说道:“前番满鞑子入寇我松锦之地,为何在大军云集攻城正酣之际突然撤军离去,老夫这里也有了一些消息。”
说到这里,祖大寿笑着看了看杨振,然后继续说道:“满鞑子那边的确是出大事了。先前你在红螺山对老夫所言的天数,果然已经显出了端倪。”
杨振听见这话,一时有些疑惑,瞪大眼睛看着祖大寿。
祖大寿见状,先是哈哈一笑,紧接着就说道:“老夫有可靠消息,满鞑子那个伪帝黄台吉当时阳亢发作,于军中突然昏仆在地。先是昏迷不醒,长达半月之久,后虽经多方诊治终于醒来,但是,据闻其现在半身不遂,卧床而不能起,兼且口舌歪斜,舌蹇而不能语——”
“啊?!竟有此事?!”
杨振乍闻祖大寿所说的这个话,一时惊呆了,愣在当场。
但是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知道怎么回事了,当即喜不自胜地说道:
“真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哈哈哈哈……”
杨振一边叫着天助我也,一边再次哈哈大笑起来。
祖大寿所说的情况,叫杨振坚信了对黄台吉身体状况的判断,黄台吉的这个情况属于脑中风啊!
这个脑中风可不是闹着玩的,不光是后遗症严重,最重要的是下一次若再有脑中风,那可就该脑梗了。
黄台吉在原本历史上的猝死,很可能就是死于一次严重的脑梗发作。
在崇祯十三年的当下,世上怕是唯有一人也就是杨振知道这一点了。
如果黄台吉这次中风之后恢复不了原来的情况,不能言语,不能行动,那么满鞑子的盛京城里,可就热闹了。
祖大寿见杨振听了自己所说的消息欣喜若狂,任他哈哈大笑了一会儿,然后叫住他,接着说道:
“老夫这里,还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你。呵呵,你先猜一猜,满鞑子那伪帝黄台吉,一向身体康健,体壮如牛,却因何会突然在军中昏厥到底不省人事?”
“如果小子所料没错的话,当是满鞑子伪帝黄台吉骤然间听闻鞑子礼亲王代善在娘娘宫被炸身死,引发了他的阳亢发作,然后血气上涌昏厥过去!”
黄台吉督率满鞑子大军,在占尽了优势的情况下突然撤军,本来就让杨振心里边疑窦丛生,知道满鞑子那边一定是出了大事。
现在从祖大寿这里知道了原因,当下立刻就推断出来,一定是自己出其不意,派人奇袭娘娘宫意外炸死了代善导致了黄台吉突发脑中风。
但是杨振说完了自己的推断,却见祖大寿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满鞑子礼亲王代善,的确是被你给炸死了。但是代善之死,只是让满鞑子伪帝皇帝哀伤不已罢了,并未发病昏厥。你再猜,大胆猜?”
“难道是——”
杨振看见祖大寿的这个反应,脑海里迅速地回想着当时的情况,突然间灵光一现,大喜说道:
“难道是豪格?满鞑子伪帝黄台吉的长子所谓和硕肃亲王豪格,也死了?!”
这个时候,就见祖大寿哈哈一笑,说道:“没错。满鞑子伪帝的长子肃亲王豪格,因大炮炸膛,伤势严重,竟然死在了小凌河北大营之中。正是豪格死讯传到黄台吉军前,黄台吉才哀痛过度,突发兵昏厥,满鞑子大军遂不战而撤!”
“大帅这些消息,准么?小子是说,这些消息,是否千真万确?”
杨振本想问问祖大寿这些消息从何而来,但是话到嘴边,意识到不好直接问,当即改了口。
但是,祖大寿闻言,却看着杨振笑了笑,说道:“老夫知道你想问,这些消息到底从何而来。实不瞒你说,这些消息都是来自我那嗣子泽润。至于其他的,你也不必多问。
“不过,这些消息,除了老夫身边一二至亲至信之人,目前我辽东军中尚无人知晓。你若欲将其作为军报递送京师请功,当然也由得你。
“只是你如今功劳已经够大了,不如将其留待将来需要表功时再用。老夫因你不杀老夫嗣子泽润欠你的情,这一遭因老夫嗣子送来的这个情报,就算是与你两清了。如何?”
“成交,成交!希望今后泽润公子再有书信送来锦州城时,大帅仍能毫不吝啬地告知小子。”
杨振现在最大的一个短板,就是他在满鞑子那边没有一个自己人。
除了他在后世了解的大的历史走势之外,他对满清国内的具体情况几乎一无所知。
随着他对原本历史的改变渐渐增多,他之前在后世所掌握的那些历史走势,也渐渐无法应对眼前的局面。
与此相应的是,祖大寿却有着一个独特的优势,随着祖大寿立场心态的变化,先前被黄台吉扣押为人质的那些祖家人,反而成了一个有关满清国内情况的重要消息来源。
当然了,祖泽润能把消息送出来,估计也是因为眼下满鞑子那边正处在混乱之中,还没有顾得上改变先前对待他们这些汉奸们的策略。
一旦黄台吉病情好转,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或者多尔衮等人掌权,不再对祖大寿搞什么劝降招抚的政策,那么这个联络渠道恐怕也要断掉。
却说祖大寿听了杨振对他说的成交的话,登时哈哈大笑起来,笑罢指着杨振说道:“你小子真是一个绝顶聪明人,老夫最喜欢与你这样的聪明人对谈!”
祖大寿这么一说,杨振也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两个人之间有太多的心照不宣,这样的面对面对谈,是书信传递无法达成的,也是派人传话无法达成的。
而这一点,也正是祖大寿不得不自己亲自来一趟的原因了。
第五五二章 看法
当然了,祖大寿亲自来一趟,也不光是为了向杨振通报满鞑子国内的这些消息。
所以,两个人的话题很快就又转到了接下来辽西辽东的战局布置上面。
祖大寿问道:“老夫听说,朝廷叫你开镇旅顺口,要你执行东攻西守之方略?”
自从洪承畴以蓟辽督师的身份出关北上,移驻宁远城以后,朝堂上对于辽东战事的各种安排,就开始陆陆续续地传到松锦军前了。
这些安排,根本瞒不住祖大寿这样的人物,而且也没有必要去瞒他了。
因此,杨振开诚布公地对他答道:“没错。这正是小子对天子提出的建议。关外的局面,非如此则不足以扭转。我们若只是止步于辽西,则将始终处在被动挨打的地位。”
祖大寿听了这话,重重地点了点头。
对于杨振所说的这个情况,他在山海关外这么多年,又岂会一点没有洞察?
只是以前,他从来也没有敢于这样设想过,可以从辽西派出一支兵马横渡辽海,深入敌后打下复州,打下金州,最后夺取旅顺口。
他从来没有想过辽东的仗可以这样打,而且直到现在他也不相信这个事情真的能成功。
当然了,祖大寿心里知道,类似这样的事情并非没有先例。
早在天启年间的时候,的确有人这么干过一回,那个人叫毛文龙。
可是,毛文龙后来是什么下场呢?曾经煊赫一时的东江镇又在哪里?
而且即便没有毛文龙没死,东江镇没有败亡,若叫祖大寿率军去海对面的敌后作战,他也没绝不会去。
因为他的家族及其麾下部将们的产业,都在辽西,都在关宁松锦这一带。
他是辽西目前这个局面下的既得利益者,又岂能舍弃了眼前的这一切,而奔向完全不可预测的大海对岸?
所以,即使他曾经一度想到过可不可以在敌后开辟新的战场,以便减轻辽西防御的压力,那也只是一闪念而已。
谁去都可以,反正他的辽东军不会去。
祖大寿有了这样的想法以后,久而久之,绕到敌后另辟战场的战略,也就渐渐从他的视野之中彻底消失了。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这个屡屡给他“惊喜”的杨振,竟然在最得皇帝信重,最有可能取代自己的时候,主动向皇帝提出了要率部移防到金州旅顺去的建议!
对祖大寿来说,杨振移防到所谓金海镇去这件事,比起崇祯皇帝封他为锦义伯,更让他感到由衷的高兴。
祖大寿在锦州城中眼睁睁地看着杨振立下一个又一个耀眼的战功,快速地崛起于自己的身边,这让他充满了对未来的焦虑。
崇祯十二年十月里满鞑子大军围攻松山城的时候,松山城北边不远的锦州城,还有松山城南边不远的杏山城,皆有重兵驻守,但却没有一兵一卒前去救援松山城。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奇怪的局面,可以说,就与祖大寿本人及其麾下诸多部将的这种复杂心态直接相关。
他们自己不想跟满鞑子的大军死磕,同时也不希望别人在与满鞑子的死磕中取得胜利。
杨振要是再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打了胜仗,叫他们这些人情何以堪,叫他们如何对天子,对朝堂,对天下人,尤其是辽东父老交代?
且不说杨振及其部将们会不会取代他们,朝廷会不会问罪他们了,就光是杨振打了胜仗之后有可能得到的封赏,就足以叫他们如坐针毡了。
辽西一共就那么大点地方,若是再分出几个城池给杨振,他们还混个什么劲儿呢?
所以,当满鞑子大军围攻松山的时候,这些人干脆袖手旁观,都在坐等着松山城破的消息传来。
然而杨振的应对再一次把他们惊得目瞪口呆。
在松山城已经被重兵围困的情形之下,这个杨振竟然还敢派出主力人马,出城去打满鞑军队的伏击。
从那以后,杨振接二连三搞出来的各种天马行空的打法,更是让他们这些人事后觉得匪夷所思。
当塔山的刘周智、连山的祖大名,将杨振、祖克勇一行在赴京师献俘路上途径城中的情况报告给锦州城里的祖大寿以后,这些人更是被震撼到了。
就连一直对杨振看不上眼的祖泽远、吴三桂这种祖家军里的少壮派,也闭嘴了。
不管对杨振的快速崛起,有多么羡慕嫉妒恨,到了如今,他们都不得不承认杨振确实比他们厉害,同时也开始怀疑其满鞑子的战力了。
从此,没人再说杨振所部的连战连捷是谣传了,也没人再说杨振所部的成功是侥幸了。
毕竟多铎、屯齐、伊尔登、图尔格、金维城、佟图赖、吴守进等等这些人,先是活生生地被绑着押送京师,最后变成了一颗颗狰狞的首级被传首九边了。
尤其是对于他们这些没少干杀良冒功之事的人物,他们可以不相信首级,因为首级不会说话,可以造假,但是他们不能不信活人。
你尽可以说石廷柱中伏身死是谣传,杨振夺占复州等地是谣传,可是当多铎这些人活生生地出现在塔山城中,出现在连山城里,出现在刘周智、祖大名眼前,这一点却是没法造假的。
所以,当刘周智、祖大名他们把亲眼所见的情况报告给祖大寿之后,祖大寿及其锦州一带的部将们全都傻了眼,觉得这一回他们的麻烦大了,杨振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崛起的势头再也遏制不住了。
两相比较之下,他们意识到这一回押错了宝,杨振及其部将们有可能拿走辽西更多的城池以及总兵职位。
与此相应的是,他们对于满鞑子大军的看法也发生了变化。
这还是过去的满鞑子吗?
怎么遇上了杨振的人马,这些满鞑子就成了软壳蟹了呢,怎么就这么不经打呢?
正当以祖大寿为首的辽东军将领们忧心忡忡,不知道远在京师的朝廷会怎么重新调整辽西局面的时候,他们得到了祖大寿因功被封为锦义伯的消息。
与此同时,他们也得到了杨振被分封为金海伯,并将离开辽西,移防旅顺金州等地的消息。
这个消息的到来,对锦州诸将来说,简直是喜从天降一般。
这个比大凌河以北的满鞑子更令他们忌惮,更令他们无法接受其存在的对手,突然自请离开,这世上简直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好事了。
再接下来,祖泽润以自己的方式写给祖大寿的书信,辗转送到了锦州城中,祖大寿看了以后,一个人在书房里独自闷坐了一整天。
他想起了杨振曾经对他说过的话,突然觉得杨振或许是对的,至少当时杨振向他描述的黄台吉的隐疾是对的。
满鞑子这才刚刚立国,刚刚有了点得天下的苗头,黄台吉就病了,而且不仅黄台吉病了,他那个已经成年而且强悍的长子居然死在了他的前面。
这可是一个不祥之兆。
当然了,祖大寿也知道,黄台吉还有别的儿子,可是他更加清楚,黄台吉剩下的儿子年纪都很幼小,大一点的也不过才数岁而已,一旦黄台吉死了,满清国内必生大乱。
若是那个德高望重的大贝勒,即礼亲王代善还在,那么或许满清国内还能稳定下来,可是这个代善也死了。
还有那个曾经威风八面不可一世的豫亲王多铎也死了。
在祖大寿看来,这可不是一副天命所归的样子啊。
再想到杨振既然要走,那跟自己也就没了利害冲突,反倒是杨振所说的东攻西守,实际上对自己最为有利。
一旦杨振在辽海对岸站稳了脚跟,满鞑子一下子就有了心腹之患,还会再来辽西来侵夺不休吗?
正是有了这样的想法,祖大寿方才决心与杨振好好谈一谈,于是便有了这场正月初四之会。
“很好。对你的想法,老夫将全力支持。你去了那边,老夫与你就是一损俱损,唇亡齿寒了。你在那边打得越好,老夫在这边才能稳如泰山。所以你放心,老夫今后绝不会掣肘与你。”
祖大寿这话,说得杨振心里一阵腹诽不已:“今后不会掣肘于我,那意思就是说以前一直都在掣肘于我吧?”
杨振心里腹诽着,但是嘴上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
这个时候,就听祖大寿接着说道:“你打算何时移防?”
“就这两天,小子会先派一部分人马轻装简行,踏冰过海。剩下的,要等海上冰层消散一些,可以通航之后,才能大举东渡。”
杨振倒是没有保留,直接把自己的大致安排说了出来。
祖大寿听了之后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片刻后说道:“有什么需要老夫帮忙的,你尽管开口,你去旅顺金州,等于是为老夫牵制了满鞑东虏,这一点老夫心里是有数的,也是领情的。”
“那既然这样的话,小子这里正好有几个请求,请祖大帅认真考虑。”
杨振听了祖大寿的话,丝毫也不客气,立刻笑着向祖大寿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当然了,他说的话与其说是请求,倒不如说是建议。
“一个是,请大帅分出一直兵马北上,去守义州。义州城虽然残破不堪,可是任其荒废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大帅若不派人去守,满鞑子则会派人去守。
“满鞑子一旦重修义州城并在义州驻屯,今后他们在松锦军前就有了一个既近便又稳固的后方。对松锦二城来说,那绝对是一个噩耗!到时候,满鞑子从义州到松锦,简直是抬脚就到,若如此,则松锦危矣。”
第五五三章 交易
这些话,其实杨振早就想对祖大寿说了,只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今天既然祖大寿主动问起,那他再不说,可就来不及了。
而且,原本的历史上,崇祯十三年三、四月的时候,黄台吉确实开始派人前往义州去重修义州城了,并且也开始在义州城周边开辟大量荒地屯田。
此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义州城被满鞑子重建完成,满鞑子在义州的屯垦也大获丰收。
到了当年的年底,满鞑子大军云集义州,开始以此为桥头堡,南下进攻锦州城了。
崇祯十四年初开始的那一场决定了大明朝最终命运的松锦大决战,就是从这里一步步酝酿而成的。
虽然说现在黄台吉的情况出现了变化,他还会不会如同历史上所做的那样继续派出军队进驻义州,杨振也说不太准了,但是针对这样的事情,杨振还是认为宁可备而不用,不可用而无备。
别说黄台吉只是病了,还没有死,就是他死了,满鞑子屡攻松山不下,在松山城下吃了那么多苦头,今后也一定会另做其他打算的。
而义州,就是这样一个关键的地方。
“这个,让老夫回去好好考虑考虑再说。义州城残破不堪,要驻兵就要好好修整,眼前这个局面,若要重修义州城,朝廷哪里拨得出银子来?没有银子,又如何在那里筑城驻兵?”
祖大寿听了杨振的话,却仍是不置可否,只说要好好考虑考虑。
他的这个敷衍态度,叫杨振一时有点不能忍受。
因此,祖大寿话音刚落,杨振就接着对他说道:“祖大帅,小子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祖大寿一听,知道杨振可能有点不乐意了,当下苦笑着说道:“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老夫知你并无私心,有话你就说吧!”
“那好,小子敢问一句,辽西是谁的辽西?”
杨振一张口,就直奔核心问题。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辽西当然是大明的辽西,是天子的辽西,是朝廷的辽西!”
祖大寿明知道杨振在说什么,却仍是顾左右而言它,并不按照杨振的话术回答。
“那么满鞑子摧毁了辽西,是谁的损失最大?”
杨振紧接着的这个问话,登时让祖大寿有些不喜了,瞪着眼对杨振说道:“金海伯想说什么,你就直接说,不必拐弯抹角,阴阳怪气。”
“既然如此,小子就照直说了,大帅可不要生气。”
杨振先是垫了一句,然后看着祖大寿,说道:“小子的意思是,大帅你分兵派人去守义州城,首先是为了大帅你麾下的辽东镇。为何非得朝廷拨了银子,才能分兵去驻守义州?朝廷不拿钱,难道大帅连自己家的门户,都要弃而不守了吗?”
杨振这个直白的问话,果然一下子就激怒了祖大寿,只见他冷哼一声,突然抬手指着杨振,对杨振怒目而视,斥道:
“你懂什么?!当年孙承宗经略辽左,由南往北,大筑城堡,结果如何?!一则徒耗钱粮而已,二则平白给了满鞑子分割包围各个击破的机会!我修义州,敌围义州,我救还是不救?若救,当年大凌河之教训在前,还不吸取?!”
祖大寿反过来连番气势汹汹的质问,倒叫杨振一时有点瞠目结舌了,不知道该如何答对了。
杨振想来想去,觉得祖大寿说的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但是他在后世了解的情况是,祖大寿再不去驻守义州,满鞑子可就要去了。
等满鞑子把义州城经营成进攻辽西的基地,那么松锦就危险了。
松锦危险了以后,朝廷仍然不免派军来救,这一救,就全完了。
这是历史上真实发生的事情,如果自己对此无所作为,不努力做出改变,任凭辽西的局面按照历史的剧本重演,悲惨的结局现在就可以预见。
杨振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坚持自己的想法,他先是叹口气,然后问出了一个更加直白的问题,他对祖大寿说道:
“小子敢问大帅一句,若是没有了宁锦之地,辽东镇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到时候,大帅你,还有大帅你部下兵马将士,又将如何自处?是准备退入关内,还是准备投了满鞑?”
“杨振!”
祖大寿听了杨振问出的这个问题,脸色一变,直呼杨振之名,眼看就要翻脸。
但是他喝住了杨振之后,盯着看了一阵,冷哼了一声,最后终于压制住了怒气,没有真正翻脸。
“老夫知道,义州城是你广宁后屯卫的治所,你杨振对义州有感情,但是一个小小的荒废已久的义州城,又怎会左右我辽东镇的前程?真是笑话!”
祖大寿说完了这个话,似乎不想再在这个问题上多费口舌,随即又对杨振说道:“分兵驻守义州的事情,老夫自会考虑。今日天色不早,老夫不能久出不归。你这里若还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一并说了吧。”
杨振本来还有许多话要说,但是看见这个情况,只得悄悄打住了,最后只说道:“小子率主力移驻海东,若能立足,今后便会将所有人马全部移走。
“但是小子能不能在海东真正站稳脚跟,现在言之太早,不太好说,所以今后松山城仍旧归我,为我后路。
“除此而外,海岸一线,且不必说了,拢共几个荒岛,想来大帅也无什么兴趣。只吕洪山、红螺山的矿冶场所,小子走后,还请大帅看小子薄面,维持现状不变!”
杨振当然是希望尽快离开辽西这个是非之地的,但是他麾下各部极为依赖现在的弹药供应渠道,一旦现在的弹药供应渠道没了,而金州旅顺那里又没有建立起来,那就麻烦大了。
所以,在他能够在金州旅顺一带重建各种矿场,重建弹药供应渠道之前,松山一带的这些东西,暂时还是不能舍弃的。
甚至说将来有一天,杨振即使是旅顺重新建立起了稳定的军械弹药供应体系,辽西的这些矿业场所,他也不想轻易放弃。
也因此,如果说杨振希望自己离开松山以后,祖大寿这边能为自己做些什么的话,他最希望的,就是祖大寿承诺他不动他的这些矿冶场所。
“好,老夫现在就可以答应你,你搞得那些矿冶场所,你走后,一切维持不变。用你的话来说,就是成交了。”
祖大寿打量着杨振,心中只盘算了片刻,便痛快地答应了杨振的请求。
在他看来,只要杨振愿意率军离开松山,离开辽西,其他的不管什么条件,他都可以考虑答应下来。
对祖大寿来说,杨振所部人马过于依赖火器,自己掐住了杨振留在辽西一带的矿场冶炼厂,那就等于是掐住了杨振的脖子。
杨振要是把这些东西一口气全都搬走了,自己反倒失去了一个制约他的手段。
“小子感谢大帅关照!”
“呵呵,好说,好说,老夫与你是自己人了,不必客气。”
如今杨振已决意奉旨,亲自率部移防海东,他们双方之间便没有了核心利益之争,没有了解不开的结。
只要不涉及核心利益之争,祖大寿自是乐得与杨振和睦相处,方才的横眉冷对,一时间全部烟消云散。
当日申时前后,祖大寿领着人马回了锦州城,而杨振自回松山总兵府。
第二天一大清早,卯时前后,杨振仍按照之前的约定,与监军内臣杨朝进一起,带着松山城内留守的将领,赶到了小凌河冰封的河口之上,为祖克勇部、吕品奇部送行。
事实上,自从昨天下午与祖大寿的一席谈话以后,杨振的心里已经安定了不少。
如果黄台吉中风以后的后遗症,是真的,并且有确实那么严重的话,那么满鞑子盛京城那边,就很有可能在短时间之内根本腾不出手来去攻辽南。
黄台吉病了,而且是半身不遂,口歪眼斜不说,甚至于一时口不能言,如此这般,他哪里还有帝王人君的模样?
恐怕现在的黄台吉,首先要想的当是如何才能稳住他自己的奴酋之位了吧。
除此之外,满鞑子的和硕礼亲王代善死了,和硕肃亲王豪格死了,多罗豫郡王多铎就更不用提了,被凌迟处死不说,还被砍了头,传首大明九边去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满鞑子如何能再举倾国之兵,前往辽南作战?
再加上辽东半岛的南段,如今正与辽西大地上一样,同样是一副冰天雪地的景象。
这个时候出动大军,发起攻城作战,即便对满鞑子这种习惯了寒冷气候的军队来说,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昨天下午与祖大寿谈过之后,杨振有了许多新的判断,对于复州城以及金州城所面临的局面,已经不再如以前那么担心了。
但是,杨振已经做出的部署,他并没有进行丝毫的改变。
包括从祖大寿那里得来的消息,他也没有声张出去。
他只是一再叮嘱祖克勇、吕品奇等人,到了复州城以后,务必抓紧备战,务必小心防范满鞑子来袭。
崇祯十三年正月初五,祖克勇、吕品奇、徐昌永等人告别了杨振,带着大批轻重骑兵以及大批运送物资的马队驼队,从小凌河口启程,踏着距离辽东湾海岸数里远的坚硬冰面,顶着刺骨的寒风,快速向东进发了。
第五五四章 心口
送走了祖克勇、吕品奇等人之后,杨振暂时了却了心头的一件急务,回到松山城内的总兵府里,开始安心过年。
正月初五这天,俗称破五,至于为什么叫破五,杨振自是无从晓得。
但是该遵守的汉家风俗禁忌,他当然还是要好好遵守的。
破五这天要包饺子吃饺子,杨振回到总兵府内院,见仇碧涵领着两个大丫鬟正在准备包饺子,便洗净了双手,高高兴兴地加入了其中。
仇碧涵也已经适应了自家男人的这个做派。
她知道杨振在自己的面前,从来也不讲什么总兵的排场,从来不摆什么将军的架子,也从来不在意什么都督的威严。
杨振出门在外,在大军面前,固然是威风凛凛的统帅,可是回到了家里,他就是一个平平常常普普通通居家过日子的男人。
诸如什么洗衣做饭、刷锅洗碗,什么铺床叠被、舂米磨面等等家务,杨振在闲暇的时候也没少帮着干。
这样时间长了,仇碧涵也就习惯了,每到这个时候,她不仅不再加以阻拦,反倒会高高兴兴地在一旁加以指点。
这次也是这样,杨振洗干净双手加入进去,仇碧涵满心欢喜,一边自己包着,一边笑语嫣然地指点着杨振如何把饺子包得更加好看。
不管是对仇碧涵来说,还是对杨振来说,这样的日子都甚是难得。
杨振成婚以后,衣食起居方面改善了不少,但是生活上依然十分简朴,凡是力所能及的事情,很少轻易假手于别人。
而仇碧涵生于武人之家,自幼也是过惯了颠沛流离的日子,早就习惯了简朴的生活。
两个人在这个问题上,倒是十分合拍,对于目前的三餐温饱已经感到知足,并没有多少奢华的喜好。
即使仇碧涵现在已经怀有了身孕,总兵府内院里伺候的丫鬟,也只有她从娘家带来的那两个而已。
夏成德、吕品奇在杨振成婚的时候,曾向杨振提出,要赠送几个侍女到总兵府伺候,但被杨振一一谢绝。
他们送的,杨振也不敢要。
等到仇碧涵有了身孕之后,张得贵也曾建议杨振可以从俘虏来的女子当中,挑选几个手脚麻利点的到总兵府听用。
但是杨振征求了仇碧涵的意见之后,最后也没有答应。
杨振自从入主松山城之后,历史上那场松锦大决战的影响,即松山城破、明军大败的情景,就始终笼罩在他的心头,让他在松山城里时时刻刻都有一种朝不保夕忐忐忑忑的感觉。
心安不下来,许多事情也就不想搞得太过复杂化。
尤其是个人的家事方面,就不想有太多的负担,有太多的牵绊。
也正因此,仇碧涵怀有身孕之后,多次安排自己的两个陪嫁丫鬟侍寝,都被杨振以各种理由拒绝了。
搞得两个丫鬟心情郁郁,以为杨振看不上她们的姿色,这几天见了杨振都是低着头,绕着走,不敢跟杨振照面。
今天杨振加入进去,陪着包饺子,那两个丫鬟也是低着头,红着脸,不说话,只管埋头干活。
杨振见状,也唯有摇头苦笑了。
不是杨振眼界高看不上她们。
这两个丫鬟当然没有仇碧涵那样的身段美貌,但是她们能够作为陪嫁丫鬟,又能差到哪里去?
况且其中一个身材高挑,丰腴有致,另外一个娇小可人,惹人怜爱,都有让杨振心动的地方。
杨振只是不想随随便便就祸祸了她们。
杨振自己的本心,是希望将来能把她们嫁给自己手下有功而无妻室的部将。
这样做,一来可以让她们有个好的归宿,二来也好让自己麾下那些有功而无妻的部将真正成家立业。
可是看着眼前的情景,却又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拒绝夏成德、吕品奇向自己赠送姬妾侍女时的心理。
以前自己拒绝了夏成德、吕品奇的“好意”,那么以后别人会不会拒绝自己的好意呢?
尤其像仇碧涵的这两个陪嫁丫鬟,自己安排她们嫁给征东军中的张三或者李四为妻,别人会怎么看呢?
她们自己固然知道自己是清白之身,所嫁给的军中部将,当然也会知道她们是清白之身,可是其他人呢?
悠悠众口,人言可畏。
这个事情,弄不好,反倒有可能会适得其反。
想到这些,杨振情不自禁地摇头叹了口气。
“夫君可是什么心事?”
见杨振摇头叹气,仇碧涵立刻出声询问。
两个丫鬟在场,杨振的这些心事,不便对仇碧涵说出来。
当下他想起自己刚刚送走祖克勇一行踏冰过海,突然觉得有必要对她们说说迁往旅顺的事情,于是便张口说道:
“朝廷有旨意,命我尽快率军移防旅顺,现在因为海面封冻,不能行船,所以松山大批军民人马没有启程。然而为夫已经领了旨意,打算在正月十五以后,或者惊蛰节气上下率众成行。具体是哪天,一切要看海面冰情变化而定。
“最主要的是,夫人你,现在有孕在身,行动不便。为夫若不带你们同行,留你们自己在松山,实在放心不下,可是带你们同行,海上风浪颠簸,又怕你们出事,实在是难以取舍啊!”
松山官军大部人马需要迁往旅顺、金州、复州等地驻扎布防的事情,杨振没有对仇碧涵细谈过。
但是这个消息,自从褚宪章在总兵府里宣读过朝廷的旨意以后,松山城里就已经众所周知了。
对此,仇碧涵当然也知道一些。
只是她见杨振整日忙碌异常,难得回到内宅里休息一会儿,所以见面的时候,也就尽量不去问外面的公事。
今日听杨振这么一说,知道最早正月十五前后,迟一点也是惊蛰前后就要出出发,当下摸了摸自己已经隆起的肚子,点了点头,看着杨振,语气坚定地说道:
“妾身虽然不懂夫君何故要搬迁到满鞑后方去,但是不管夫君移防到哪里去,妾身一定要跟随。而且妾身自小习惯了海船,不怕海浪颠簸,夫君不必担心。捧玉,心月,两个也一样,有她们在身边帮忙,定然不会有问题。”
捧玉,心月,正是那两个陪嫁丫鬟的名字。
杨振听见她这么说,知道她的心中必然存有疑问,但是见她并没有直接问出来,自己也就没有多做解释。
而且见她态度十分坚决,完全是无论如何都要跟着去的架势,当下杨振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点了点头,对她说道:
“既然这样,那么最迟惊蛰前后,夫人你,就跟着为夫一起,第一批乘船渡海到旅顺去吧。同时,夫人你也得去问问岳母以及你婶娘她们,看她们愿不愿一同随行。
“包括止锚湾那些从田庄台前来的部众家眷,若她们愿意随行,则当早做准备。若是有人想留下,那也没关系。即便我们走了,松山也仍在为夫辖下,为夫原来许给他们的一切皆维持不变!”
仇氏的部众和家眷林林总总上千户人,刚从三岔河口田庄台那里搬迁到松山海岸止锚湾一带开荒垦田站稳脚跟,现在杨振又要移防到辽东半岛南端。
前后折腾来去,肯定会有不愿再度搬迁的人。
对此,杨振早就有了思想准备,跟着搬迁固然好,不跟着走,也完全可以。
松山城这里辛苦经营的基业,杨振当然不会放弃,崇祯皇帝叫他在此留下一支人马,其实正中他的下怀。
辽东湾东西两岸的所有岛屿、海岸,都是他早就预备要拿下的地盘,至于现在已经到手的东西,更不会轻易拱手让人。
果然,杨振这么一说,仇碧涵想了想,便回答道:“其实前阵子就有人托了娘亲和婶娘来问,问是不是朝廷诏令一下,所有人都要一律搬迁。言语间好像是有一些人,觉得眼下松山更安全,觉得日子刚刚安稳下来,不愿轻易动换地方。
“当时,妾身以夫君你远赴京师觐见皇帝未归,尚不清楚朝廷诏令为由搪塞过去了,但是想必会有一些部众家眷嫌麻烦,不想再次渡海搬迁。”
仇碧涵说完这些话,神情语气突然变得轻松了许多,只见她接着说道:“至于娘亲和婶娘她们那里,晚点我就去叫她们尽快收拾行装,做好准备。既然夫君和妾身叔父都要过海去旅顺,料想她们也没有异议。”
杨振听她这么说,点了点头,叫她依言去做,随后对那两个一边麻利地包着饺子,一边侧耳细听的丫鬟说道:
“还有捧玉、心月你们两个,要提前做收拾东西。现在府里人少,夫人又有孕在身,行动多有不便,你们两个要多上心,凡事都要往前预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