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二五章 天心
事情还可以这么办吗?
崇祯皇帝的这番话,落在杨振的耳朵里,再次叫杨振瞠目结舌。
但是想到崇祯皇帝现在的处境,杨振张了张嘴,最后没敢再多说什么,想了一会儿,还是叩首领旨谢恩了。
崇祯皇帝见杨振领旨谢恩完毕,他的脸上终于再次有了笑容。
“很好,汉卿能体谅朕的难处,朕心甚慰!御前没有其他外臣,汉卿不要拘礼,快快起来说话!”
崇祯皇帝一边把跪在地上的杨振搀了起来,一边对他这么说着,等到杨振站立起来以后,又接着说道:
“往常汉卿在辽东,朕在京师,难得见卿一面。今番见卿之后,卿又要返回辽东,再见面却不知何年何月了!”
“陛下何出此言?陛下若要召见臣等,只需一道口谕,臣在天涯海角,也当日夜兼程赶回京师觐见!”
面对崇祯皇帝突然说出来的话,杨振不知道是皇帝在试探自己,还是说只是单纯的伤感,当下只得小心翼翼地答对了。
他这么说了之后,就见崇祯皇帝苦笑着摇了摇头,良久,方才说道:“昨日平台召见爱卿,卿所言外守内攻之策,朕昨夜辗转不能眠,又细思之,颇觉有理。昨日平台召见,卿不能尽言,今日召卿来,正要汉卿为朕再深说详解一番!”
杨振见崇祯皇帝这么说,环顾四周,并无他人,只有王承恩远远地站在大殿的一个角落袖手躬身,纹丝不动,当下便对皇帝答道:
“不知陛下有何疑惑?今日陛下垂问,臣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见杨振似乎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崇祯皇帝背手在大殿中来回踱步了一阵,转身对杨振说道:
“有了汉卿你所说的东攻西守之策,朕料想关外局势当能暂安一段时日。攘外安内,攘外之一项可暂时缓一缓了。但是,这安内,该如何安法呢?”
崇祯皇帝先是说了他所疑惑的问题,接着又自问自答道:“昨日卿说内攻之策,即调集重兵先剿流寇,平了流寇,就能安内。可是这些年来,朕一直是这么做的,然则朝廷追剿也好,招抚也好,流寇却越剿越多,越抚越多,以卿之见,此却是何缘故?”
杨振听到崇祯皇帝这么问,略想了想,便答道:“臣虽一介武夫,也曾读圣贤之书,尝闻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今天下无恒产者众,此等人丰年尚可果腹,得一温饱,一遇荒年则无以为生,流离失所。各地官府若不能赈济安置,此等人便要铤而走险。
“近年来,西北、中原之地,夏秋干旱,冬春苦寒,气候异于以往,富者因此而贫,贫者更相率成为流民,乞食于四方。流寇剿之不尽,根源皆在于此也!”
杨振怕自己说多了,惹崇祯皇帝不高兴,只能捡能说的说给他听,好叫他知道当今天下的形势。
他的这番话说完,崇祯皇帝点了点头,回应道:“汉卿所言,朕也略知一二,天下百姓皆朕赤子,朕何尝不想救济斯民,然则朝廷财力不济,如之奈何?”
“陛下可收天下无主之地,诏准垦荒以安流民!”
“此策朕也想过,奈何此策太缓,缓不济急,汉卿可有应急速效之策?”
“有倒是有,只是臣不敢说。”
“朕赦你言者无罪,你只管说来!”
“当今救急之策,莫若重用厂卫,上抄贪官污吏,下夺豪商巨贾,如此陛下手中钱粮充足,既可募兵剿贼,又可赈济灾民——”
“这个如何使得?!此策岂是尧舜之君所当为?!不妥,不妥啊!”
崇祯皇帝听了杨振给他说的这个抄夺钱粮的办法,当即勃然色变,对着杨振大叫不妥。
杨振见他这样,便垂首不言,等着皇帝平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崇祯皇帝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有点失态了,当下他叹了口气,脸色缓和了一点,又对杨振说道:
“天下悠悠众口,青史斑斑墨迹,朕堂堂大明天子,岂能行此下策?!卿,还有何策能匡救时弊?”
“这个,臣心中的确尚有一策,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只要大公至正,于国有利,有何不当讲?卿且为朕言之!”
杨振方才见崇祯皇帝变脸,心中实在已经有点忐忑了,担心今日这个事情一旦传了出去,自己的名声可就完蛋了。
但是他眼见崇祯皇帝满脸焦急满脸期盼地看着自己,等着自己给他出谋划策,却又实在不忍心在这个时候明哲保身。
于是他一咬牙,躬身对皇帝说道:“启禀陛下,当今天下有恒产者,士绅也。天下田亩所集者,士绅也!尤其江南士绅之富,天下皆知!陛下可诏令天下官民士绅一体纳粮,如此朝廷钱粮之困,即可缓解也!”
杨振说完这些话,大着胆子去看从崇祯皇帝的神色,只见皇帝一会咬牙切齿,一会儿闭幕喘息,脸色变幻不定。
杨振心想,若是崇祯皇帝能够接受这个建议,能够下决心这么干,那么他情愿抛掉在辽东已经做起来的一切,率部入京师,辅助皇帝推行这个方略。
然而,杨振狠下心对崇祯皇帝所说的这个办法,崇祯皇帝犹豫来犹豫去,最后果然还是拒绝了:
“这个,这个官民士绅一体纳粮,怕是行之亦难也。如今满朝文武大臣,哪个家里不是士绅?
“且自洪武高皇帝以来,我大明即优待天下读书人,减免税赋,已成惯例,如今欲令其一体纳粮,怕是朝议这一关就过不去啊!”
说到这里,崇祯皇帝看着杨振,一边说话,一边摇头,竟是满脸的苦涩。
看到这里,杨振忍不住又一次跪在地上,对着崇祯皇帝叩首说道:“陛下乃天子,奉天承运,口出成宪,凡事主意拿定,即当乾纲独断,何必执着于朝中议论,执着于那些书生意气?!若事事诉诸于朝议,则一件事怕也办不成了!”
崇祯皇帝见杨振这般模样,知道杨振这是对自己掏心窝子说话了,先是欣慰地冲着杨振点了点头,尔后在大殿中徘徊了几步,然后呵呵一笑,说道:
“汉卿呐汉卿,你只是一介边将,你自懂得镇守边关、冲锋陷阵,可是朝堂之上的事情,你不懂啊,朝议汹汹,众意难违,此中事,非你所能想象!”
说到这里,崇祯皇帝似乎是想起了往常朝堂上的各种争议场面,站住了脚,看着杨振,叹了口气,说道:
“唉——,朕虽贵为天子,却也难违天心啊!”
然而崇祯皇帝这话,却叫杨振有点气不打一处来,让他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了,当下便大声说道:
“陛下,陛下乃天子,天子之心,即是天心!凡事但凭此心所为,即是仰承天意,上体天心了啊!”
可惜的是,崇祯皇帝听了杨振这话,不仅不为所动,反而呵呵一笑,脸上浮现出一副略带苦涩又略带嘲讽的神色,摇了摇头,对杨振说道:
“汉卿呐汉卿,此话只是说来如此罢了,朕来告诉你今时今日何为天心!——天心即民心,而民心,这个民心,即是天下士君子之心呐!
“汉卿是不是心里颇有疑问,想问何谓天下士君子之心?呵呵,朕来告诉你,朝议即天下士君子之心啊!”
崇祯皇帝说到这里,似乎仍有一肚子话要说出来,也不管杨振听不听以及听了之后是什么反应,当下只自顾自地说道:
“我大明,虽没有如同前宋那般,明言与士大夫共治天下,可是你看看,历朝历代帝王家,又有哪个不是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为何要如此?皆因天心即士君子之心啊!”
听了崇祯皇帝的这个说法,杨振本来一肚子的话,竟然一下子不知道应该从何说起了。
他只能跪在地上,仰脸看着崇祯皇帝的背影,心中叹口气,最终沉默了。
“汉卿啊汉卿,若是诸臣皆如你,这天下又何难治?——只是能有你这般想法的,除了你,朝中实无一人啊!”
崇祯皇帝说完这个话,转身看了看杨振,最后苦涩地摆了摆手,说道:“回去吧,回关外去吧!辽东的事情,朕就拜托给你了!”
崇祯皇帝说完这些话,再次冲着杨振,往外摆了摆手,随即转身离开乾清宫的明间,往西侧的暖阁走去。
杨振看见崇祯皇帝要离开,心中一时想到,这可能是自己与崇祯皇帝的最后一次见面,又想到崇祯皇帝对自己寄托的期望,当下叩首在地叫道:
“陛下——保重!”
崇祯皇帝听见杨振这个有点奇怪的告别语,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杨振,想了想,又说道:
“京师乃是非之地,你不懂,不要在这里多作停留!明日领了敕印关防,尽快赶回辽东去吧!另外,你记住了,朕在这里,盼着你平辽的捷报早日传来!”
崇祯皇帝说完了这个话,随即转身而去。
这个时候,一直不声不响地侍立在大殿角落中的大太监王承恩,手里拿着一卷明黄色的缎面卷轴,来到杨振的面前,往他手里一递,说道:
“杨都督,这是万岁爷答应给你的手谕,拿好了,持此手谕,都督即可在辽东便宜行事了!”
王承恩说完这个话,冲着杨振一拱手,说了一声保重,随即转身而去,伴驾去了。
人都走了,杨振跪在乾清宫的金砖上面,仰脸凝视着那块敬天法祖的牌匾,静静看了一会儿,随后起身,将崇祯皇帝的手谕收到衣袖中,转身离开了大殿。
见杨振出来,一直等候在乾清宫大殿门外的太监褚宪章,忙迎了上来,领着他一路从午门、端门、承天门出宫,径直往宣武门内的那处京营驻地去了。
第五二六章 离散
接下来的两天里,崇祯皇帝对辽东各项事务的安排,陆续在朝会之上通过,并很快就传了出来。
不管崇祯皇帝在这两天的朝会上经历了怎样的唇枪舌剑,总之,杨振一直担心的情况并没有出现,这一次,崇祯皇帝并没有临时变卦。
虽然杨振没有亲眼看到诏书圣旨,但是奉命向杨振传递消息的卢志德,却把朝议的大致结果一一告诉了杨振。
崇祯皇帝先后两次召见杨振的时候所做出的的重大决定,都一一兑现了。
杨振受封为金海伯,祖大寿受封为锦义伯,沈志祥受封为襄平伯。
同时,洪承畴这个蓟辽总督也要在年底以前出关北上,坐镇宁远城,开始真正担起督师蓟辽的重任。
至于辽东巡抚方一藻,则被免掉了辽东巡抚的职务。
但是,由于兵部尚书陈新甲以及杨振帮他说情,崇祯皇帝最后并没有将他闲置不用,而是给了他一个兵部添注侍郎驻山海关专理分司军务的职事。
兵部添注侍郎这个说法,有点像兵部编外侍郎的意思。
大明朝的六部编制多少官员,一开始都是有定数的。
比如兵部,除了兵部尚书之下,下面有一个兵部左侍郎,一个兵部右侍郎,然后就是各司的郎中,各司郎中下面,就是各司的主事们。
而所谓添注侍郎,多数都是临时设置的,目的是专任该部某一项事务,或者专理该部某一件事情的,这件事情一结束,这个职务也就随即撤销了。
方一藻这回所得的这一个兵部添注侍郎,就是这种类型的职事官,属于因事而设,事毕则罢的临时官衔。
崇祯皇帝本来是要罢免方一藻的,之所以最后给方一藻这样一个职务,主要是看在杨振为他求情的面子上。
杨振替方一藻求情,让崇祯皇帝觉得,这个方一藻仍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虽然他节制不了祖大寿麾下的辽东军,但是对杨振所部兵马还是很有影响的,所以对于朝廷节制指挥杨振所部还是有用的。
恰好根据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提议,今后杨振所部的兵马要转隶京营,兵部对杨振兵马的节制指挥,要通过山海关的兵部分司来进行。
这样一来,山海关的兵部分司衙署,就需要安排一个对杨振有影响的人来主理。
崇祯皇帝略一想,就把这两个事情二合一处理了,正所谓一事不烦二主,对杨振所部兵马的节制指挥,还是得交给方一藻来办。
可是如何安排这个方一藻呢?
崇祯皇帝还真是费了一番脑筋。
方一藻身为辽东巡抚,驻在宁远城中,却不能有效节制指挥宁远城中的辽东军,这一点让崇祯皇帝对他十分不满。
这一次,崇祯皇帝将他从辽东巡抚位置上拿下来,是对他的一个惩处,自然不可能再给他一个更高的或者平级的职务。
可是既然还要用他,那么将他从辽东巡抚这样的高位,一下子直接降到山海关兵部分司郎中的位置上,却又有点过了。
山海关内的兵部分司,在其设立之初级别不高,最大的官员是兵部派来的主事,叫做兵部分司主事。
后来山海关的地位越来越重,山海关内的这个兵部分司主官的级别,也开始提升,升为兵部分司郎中。
可是即便是升格为郎中,也不过是正五品而已,与巡抚这个从二品起的职务相比,其中的差距可谓十分悬殊。
于是,崇祯皇帝权衡了一番之后,最终给了方一藻这个前辽东巡抚一个兵部添注侍郎的头衔,让他坐镇山海关兵部分司,专理与杨振所部兵马的联络事宜。
对于这个结果,杨振当然满意。
对杨振来说,他的这次京师之行,最重要的一个成果,就是提前解决了可能由隶属关系而产生的种种麻烦。
也就是说,从今往后,杨振的金海镇兵马也好,征东先遣军也好,并不直接隶属登莱巡抚徐人龙指挥,也不直接隶属蓟辽总督洪承畴指挥。
洪承畴可以上书皇帝,然后通过兵部,调动杨振所部兵马参加关外的战事,但却不能直接指挥杨振所部,或者干预杨振所部的行动。
这样一来,当年袁崇焕擅杀毛文龙的事情,也就不可能再发生在杨振的身上了。
当然了,要想完全杜绝这样的风险,那也不现实。
在如今这个局面之下,若是崇祯皇帝本人或者是洪承畴有了与满清议和之心,那么杨振就依然会有被自己人干掉的风险。
但是从眼下情况看,这个风险,尚在完全可控的范围之内。
杨振之所以不想在隶属登莱巡抚以及蓟辽督师麾下,主要还是从自己的自主权角度来考虑的。
就此而言,让方一藻这个既与自己相善同时又与陈新甲相善的人物,坐镇山海关兵部分司居中充当联络之人,显然对自己更为有利。
更难得的是,一直在京师帮其父亲奔走请托的方光琛,对于这个结果,也极为满意。
虽然是添注兵部侍郎,可毕竟也是兵部侍郎,方一藻宦海沉浮多年打熬出来的品秩,并没有怎么下降,而且还从相对危险的关外,回到了相对安全的关内,别人不知道这其中的差别,方光琛父子焉能不知道?
所以旨意一传出来,方光琛大喜过望,他又知道杨振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很快就找到杨振,对其千恩万谢感激涕零。
当然平台召见,杨振御前奏功的时候,陈新甲、张若麟都在场,散去之后,杨振说了什么话,自然传到了方光琛的耳朵里。
杨振在崇祯皇帝的面前,不仅给方一藻求了情,而且亲口提到方光琛的名字和功劳,这一点尤其令方光琛感激不尽。
虽然事后崇祯皇帝并没有什么表示,比如赐给方光琛一个正式的官身之类的,但是杨振的做法却让他无比心服,更坚定了他的追随效力之心。
崇祯十二年十一月十七日的午后,杨振终于在宣武门内的京营驻地里面,迎来了由内阁副署的封他为金海伯、钦差总镇辽海松旅金复东江等处挂征东将军印总兵官,左军都督府左都督的诏书。
这一封诏书,是给杨振本人的。
因其本人正在京师之中,不必要非得等到回了松山城才能拿到。
至于杨振麾下其他有功该封的将领,他也早将该封的名单转呈到兵部去了。
那些人的封赏,自然是要朝廷派出专门的钦使,前往宁远、松山等地传旨的时候,见到本人,才好正式公布。
当然了,那些名单都是杨振自己敲定的,他自己心里当然有数。
却说十一月十七日的封赏过后,杨振自觉此次京师之行各项事已了,又记起崇祯皇帝叫自己早日返回辽东的旨意,于是便当场通过传旨的内阁中书舍人提出了向崇祯皇帝陛辞的请求。
陛辞,就是臣子获得重要委任离京之前入宫面见天子,然后当面向天子告别并请示机宜的朝廷礼节。
杨振本想借着这个入宫陛辞的机会,再跟崇祯皇帝说一些事情的。
未料到,杨振提出的陛辞请求,并没有得到崇祯皇帝的允准。
或许是崇祯皇帝对杨振所提出的所谓匡救时弊的三条对策皆不满意,因而对他有所失望的原因吧,崇祯皇帝没有再一次召见他。
而且当天傍晚,崇祯皇帝便叫王德化派了卢志德前来,向杨振传达了口谕,叫杨振无须陛辞,领了诏书直接离京即可。
杨振肚子里虽然仍有许多话想对崇祯皇帝说,可惜没有了机会。
好在他之前在崇祯皇帝面前所说的那些话,也就是他在御前所献的那些匡救时弊的对策,并没有传播开来。
至少当他去大明门内、承天门外的兵部院署拜见兵部尚书陈新甲的时候,陈新甲仍对他以礼相待。
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麟以及兵部其他官员,对他依然十分热情,为了他的事情跑前跑后四下张罗,俨然将其视为兵部院署的座上宾。
包括杨振提出的先到宣府探亲,再从张家口出关的请求,也当场给了文书,当场照准了。
这让杨振的心中略略安定了一点。
如果他在崇祯皇帝面前所说的那些话传了开来,那么他会立刻成为满朝文武大臣的众矢之的,到那时情形可就截然相反了。
崇祯十二年十一月十八日清晨,杨振领着带来京师的将士与车马,也带着此次京师之行所得的诏书、敕印与关防,从宣武门出了内城,然后走西便门出了外城,一路往西去了。
与此同时,杨振率部午门献俘,给大明京师带来的那一番热闹气象,也随着宣武门外骡马市前街与菜市交汇口处持续了三天的公开凌迟处刑的结束,而消散了。
杨振他们一行从辽东带到京师来的那些东虏首级,先是宣武门外示众了一天,然后就运到了朝阳门外继续示众展览。
至于被杨振带到午门献俘的活着的俘虏们,先是被拿到了宣武门外一个接一个,一批接一批地活剐了,尔后又被砍下首级,送去了太庙与社稷坛,告慰祖宗天地之灵。
满鞑子十王爷多铎、辅国公屯齐的首级,以及图尔格、伊尔登、金维城、佟图赖、吴守进等梅勒章京以上将领的首级,还在告祭太庙与社稷之后,被崇祯皇帝下旨传首九边去了。
第五二七章 唐通
杨振请求兵部颁给西行的勘合文书,要去宣府探亲,当然不只是探亲而已。
探亲只是一个借口,或者说只是顺道为之,他带人去宣府,去张家口,当然有自己的其他目的。
这一次到京师来,除去从崇祯皇帝这里得到了镇守辽东半岛等地的名分,得到扩编征东先遣营为征东先遣军的名分,还有陈新甲向他许诺的一些空劄以外,他并没有得到任何可以让他立刻募民、扩军、备战的粮饷军械。
不仅如此,为了达成此次京师之行的目的,他还花费了大把银子。
王德化、卢志德,陈新甲、张若麟,没有一个是省油的灯。
这些人替杨振说了不少话,办了不少事,可是要让他们替杨振说话办事,那都是有代价的。
没有白花花的银子,没有一路从松山带来的重礼,光靠几次见面以及相互利用结下的那点情分,就想空手套白狼,让他们在一向多疑的崇祯皇帝面前替杨振说话,那可比登天还难。
为了打点这些人,连金带银,算上各色礼物,折合起来,杨振在京师短短数日累计花费了将近十万两银子。
虽然他现在军中已经有了一些积储,但是小十万两白银,对他来说,仍然是一个相当大的数字了。
最重要的是,崇祯皇帝答应给杨振麾下征东先遣军增加的五千饷额,仍是要从辽饷里面拨付。
可是,崇祯十二年的辽饷早已经解送分配完毕,而崇祯十三年的辽饷,却要等到来年夏秋两税完税的时候一并征收。
与此同时,辽饷的盘子就那么大,杨振增加了,别人就要减少,这其中充满了无法预料的变数。
杨振当然不能把自给自足的希望寄托在来年九月的辽饷上面。
特别是,杨振扩军备战在即,招垦募民在即,急需要补充大笔的粮饷,哪能硬生生地等到来年九月啊!
真要硬生生等到那个时候才着手招垦募兵,别说钱粮够不够了,就算钱粮攒够了,到时候复州城、金州城还在不在自己的手中都要另说了。
黄台吉,多尔衮,还有其他的满清上层人物,岂会眼睁睁看着杨振在他们的辽南腹心之地长久立足?
所以,辽东半岛上的战端重启是必然的,而且很有可能就在眼前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崇祯皇帝无能为力没有办法给他的东西,他就只能自己带人去取了。
从京师到宣府三百多里地,并不遥远,其间虽然山势险峻,山路难行,但毕竟有驿道相连相通。
这一条向西的驿道,称得上是大明京师向西通往宣府、大同等军事重镇的必经之地,所以保持得一直不错。
沿途的驿站、关隘,仍有驿卒和驻军看守,既没有完全荒废,也并没有被肆虐的流寇或者土匪所占领,地面还算太平。
而且杨振一行,一共八百余人,包括了三百名火枪手,五百余重骑兵,人人皆有战马可乘,外加一批空着的骡马大车随行,并没有老弱病残,也没有大批辎重。
所以,虽然此时天寒地冻,道路并不好走,但是他们行进的速度,还是很快的。
他们一早从京师启程出发,中午路过昌平而不停,到了傍晚,就赶到了居庸关所在的关沟南口。
他们一行带有兵部的勘合,到了南口关下通传进去,守关士卒便将消息报告给了守关的主将。
居庸关的位置极其险要,更是大明京师西边门户,位置堪比山海关了。
但是居庸关守将的级别,却一直不怎么高。
明初的时候,居庸关守关将领的职衔是参将,如今到了崇祯十二年,居庸关守将的职衔,也不过是蓟镇西协一副将。
而山海关的守关将领,则早就是九边重镇之一山海镇的总兵了。
却说居庸关南口关城的守卒,将祖克勇他们投递上城的勘合文书报给了关中主将后,没过多久,关门从内大开,一员身材高大相貌粗豪的将领,策马匆匆赶来。
那人领着十几个亲兵,来到关门外面,先向杨振行了礼,尔后介绍了自己姓名。
他这么一介绍,倒让杨振吃了一惊。
原来,此时领兵分守居庸关关沟一带的人物,却是蓟镇西协一副将唐通。
杨振一行人中,原本并没有与唐通熟悉有交情的,但是杨振此时连战连捷的名气,已经传到了关内,身为蓟镇西协副将的唐通,自然已有耳闻。
虽然最近几日杨振被封金海伯的邸报,还没有传到居庸关,但杨振奉旨到午门献俘的消息,却早已经传遍了京畿各地。
兼且杨振的前身,之前原本就在宣府镇军中任职,而宣府镇的总兵官、挂镇朔将军印的杨国柱,更是杨振的亲叔父。
杨振借着到京师献俘的机会,就近返回宣府,探望一下叔父杨国柱与其他亲属,也完全合情合理。
因此,守关的副将唐通一听说最近风头正盛的杨振杨都督率部来到了南口关城,略想了想,便连忙亲自赶来拜见了。
有了唐通亲自到场,一切就变得非常简单了。
但是看着对自己笑脸相迎的守将唐通,杨振的心里却十分不是滋味。
崇祯十七年正月的时候,因大同总兵、宣府总兵投降李自成,居庸关成为大明京师最后一道防线,此时身为密云总兵的唐通临危受命,受封为定西伯,率部移镇居庸关。
这个时候的唐通身上,可谓是寄托了崇祯皇帝几乎全部的希望。
他若坚守死战,那么大明朝的京师就还有救,至少会有时间等待其他勤王之兵赶到。
可是,这个唐通最后却辜负了崇祯皇帝的期望,竟然将居庸关这样的天险拱手送人,未经大战,便投降了李自成的大顺军。
居庸关守军不战而降的原因,当然还有很多,比如崇祯皇帝派来的猪队友监军太监杜之秩抢先出关请降等等,但是这个定西伯唐通却理应承担主要责任。
崇祯皇帝几乎是把最后的那点兵力,那点家当,全都交给了他,封他为定西伯,让他统率上万蓟镇边军坐镇居庸关迎敌,而他却转身投降了敌人。
这一点,连后来的满鞑子伪帝顺治、康麻子都看不过去了。
顺治得知他的这个作为之后,便将他的定西侯降爵成了一等子。
这个一等子的爵位传到唐通孙子那里之后,康麻子得知了他的这个作为,便将这个一等子的爵位也给剥夺了。
理由是,他这个前明的总兵官,不能为前明出力,反而降顺流贼。
从这一点看,唐通闯来投闯,清来降清的行径,不只是让汉人不能接受,就是他后来投靠的满鞑子也非常鄙视其为人。
然而杨振见了唐通,面对这个对自己笑脸相迎的居庸关守将,他一时又不能将其如何。
就这样,当天晚上,杨振强忍着现在就去把唐通干掉的冲动,在居庸关城里辗转发侧了一夜,第二天一早,谢绝了唐通的挽留,带领一行人快马出关,继续向西去了。
虽然他心里知道这个唐通是什么货色,未来会闯来投闯,清来降清,可是他却没有办法,只能暂时放过。
毕竟,此时此地,这个唐通并没有做下后来那些事,人家好歹也是一个朝廷命官,堂堂蓟镇西路副将,岂是你说杀便能杀的?
杨振的这些心思,祖克勇、张臣自然无从得知。
包括先前混在人堆里不甚瞩目,直到出离了京师之后方才重新跟在杨振身边充任侍从的沈永忠、许廷选两个,反倒对这个唐通的观感十分不错。
西行路上,杨振问起诸人对唐通的观感,他们两个对唐通竟是赞不绝口,直听得杨振苦笑不已。
唐通这个人骨气不足,但却精通人情世故,人缘显然不错。
却说出了居庸关之后,地形与道路渐趋平坦开阔,他们一行人的速度也快了起来,当日中午就到了怀来城。
怀来已经是宣府镇的辖区了,驻兵怀来的守将,却是宣府镇总兵杨国柱部将陶宗仪。
这个陶宗仪,自然认得杨振与张臣二人,故人见面,自是分外欢喜,当下欢天喜地接纳他们入城内休息。
现在这个杨振的印象里,对陶宗仪并没有什么记忆,但是这个率领一千五百宣府军驻扎在怀来的老守备陶宗仪,却与张臣私交颇深。
他把杨振一行人迎进怀来小城里之后,便拉住了张臣问东问西,不停打听那些在宣府镇四下流传的关外军情到底是假是真。
等他得知杨振刚刚在京师受封了金海伯世爵,受命为征东将军,即将开镇旅顺口,而此次前来宣府专为探亲,更是又惊又喜,一边叫人安排酒食,款待杨振一行,一边派人将消息快马飞报宣府而去。
第五二八章 宣府
宣府,是京西第一府宣化府的简称。
自从永乐年间大明朝迁都燕京以后,宣化府成为九边重镇之一,该镇总兵府设在宣化府城之中,从此宣化府改称宣府镇或者宣镇。
后来,宣化府县建制撤销,宣化城一变而成为宣府左卫、宣府右卫、宣府前卫的治所,成了一个完完全全的军镇兵城。
所以,宣府城就是宣府镇城,也是宣化府城,其实就是宣化城,这几个称谓之间,只是叫法不同,实际上所指的却是同一座城池。
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二十日中午,杨振一行八百余人,带着车马,来到了宣府城下。
头一天里,驻守怀来的守备陶宗仪,已经派人向宣府城中的总镇府报告了杨振前来的消息。
包括经他确认的各种捷报喜讯,也都一并送到了杨国柱的手里。
所以,等到杨振领着人马来到宣府城南门昌平门外的时候,整个南门关城内外早已是锣鼓喧天、旗帜招展了。
身材高大的宣府镇总兵杨国柱顶盔披甲,亲自领着镇城中的大批部将官员,兴高采烈地在南门关城外迎接杨振一行。
眼看自己的侄子,年纪轻轻,才过而立,就能有此成就,这让年过半百的杨国柱感到十分欣慰,也十分高兴。
与此同时,杨振成为松山总兵后,几次遣人给他送来的书信,也让他对自己的这个大侄子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不仅让他对自己的这个大侄子刮目相看,而且也让他对自己所处的地位形势,还有能做的事情,有了一个茅塞顿开式的领悟。
杨国柱在原本的历史上一个大大的忠臣,丝毫也没有拥兵自重的想法,或者挟寇自重的想法。
从他的人生轨迹来看,尤其从他老老实实兢兢业业让干什么干什么的处事方式,还有最后陷入重围宁死不降的情况来看,他对大明朝,对崇祯皇帝,完全是死心塌地的。
但是,这种愚忠,不仅救不了大明朝,也救不了他自己,最后只会落得个兵败自杀的结局。
如果是一个平头百姓,走投无路之下,尽忠守节,一死了之,那也就罢了。
可是他毕竟不是一个平头百姓,他是大明九边重镇之一的宣府镇总兵,在这样的位置上,你就应该担负起不同于平头百姓的责任。
对于这样的人物而言,让你镇守一地你守不住,让你攻打敌人你打不赢,那就是一种失职,一种不胜任。
事到临头你无能为力,一死了之,只能说明你个人尚有礼义廉耻之心,品德还算高尚而已,但却并不能说明你没有失职,并不能说明你胜任了你的本职。
崇祯末年,大明朝的文官武将之中充斥着许多这样的人物,万事只等着崇祯皇帝给旨意,从不主动作为。
崇祯皇帝远在京师,处于深宫之中,他能知道什么,事事都要他说了才办,不说就不办,就当没事一样,那天下大局不坏才怪了。
等到李自成大军包围京师的时候,等到满清铁蹄南下肆虐的时候,这些人束手无策,只能一死报君王,这叫尽忠吗,这叫忠于职守吗,这样的愚忠有意义吗?
杨振在写给他这个叔父杨国柱的书信里,虽然没有挑明了这么说,但却大着胆子向他传递了这个意思。
而杨振的这个意思,也的确被杨国柱所领会到了。
尤其是当杨振率部西出边外,抢劫了从张家口的山右商队,掳走了山右商会的好些个东主掌柜,然后又向张家口的商会勒索赎金的事情,既让杨国柱瞠目结舌,又让杨国柱大开眼界。
事情发生以后,消息传回到宣府城,杨国柱一边感叹杨振的胆大包天,一边也在嗣子杨捷和部将们的劝说下,开始打起了那些富商巨贾们的主意。
恰好,杨振又派人送来了书信,力劝他在宣府一带募民屯垦早做打算,而且不要担心没钱粮养不了兵,有了兵钱粮自然就会来。
就这样,杨国柱八九月间,就开始在西来的流民堆里募兵,然后找那无主的荒地安置其家人屯垦。
而且,他一边在宣府募民屯垦,并从分了荒地的流民中大量招募壮勇为兵,另一边也开始让率军移驻到了张家口的杨捷,一再向口内商会募捐钱粮助饷。
所谓的募捐,就是向张家口内的山右商会八大家主事者伸手要钱。
这一主动募捐要钱不打紧,所得的收获,远远超过了杨国柱的设想。
杨国柱作为宣镇总兵,当然知道宣府、张家口一带的山右商人有钱,但是他却没有想过他们那么有钱。
就在几个月前,为了就地安置从山西、大同方向涌来的流民,杨国柱联名宣府巡抚刘永祚上书崇祯皇帝,请求朝廷拨给一笔银子购粮赈济。
除了联名的上书,他们两个人还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写了许多封私人书信,到处请托朝中官员进言,然而户部只说没钱。
崇祯皇帝为了不让这些流民继续流入京师,免得流民扰乱近畿地方,最后答应从内帑中拨给一笔银子。
然而这笔内帑银子,到了宣府之后,落到总兵杨国柱、巡抚刘永祚手里的时候,却只有区区三千两,直叫他两人欲哭无泪。
可是,当他从自己侄子杨振那里受了触动,受了启发,下定决心叫那些豪商捐银助饷以后,他赫然发现,崇祯皇帝拨给他的那点银子,对这些豪商来说,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这个月,五千两,下个月,一万两,轻松松松,完全不在话下。
而且那些被募捐的豪商们,也都老老实实,并不四处去告他残苛商民。
当然了,为了防止有些人到京师告御状,杨国柱还在麾下将领的建议下,派了身边的心腹干将陶宗仪,率部进驻到了宣府的最后方怀来,专门盘查从宣大张家口入关的商旅士民。
如此这般,半年光景下来,杨国柱所部将领一边募兵,一边募捐,双管齐下,新募壮勇八千人,竟然粮饷不绝,军心不散,硬是维持了下来。
杨国柱麾下的宣镇兵马,也即宣府军,也从原来的纸面上两万多人,变成了实打实的两万多人,而宣府地面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面对这个局面,就连一向爱民如子清廉如水的宣府巡抚刘永祚也十分满意十分高兴。
当然了,宣府诸官之中最满意最高兴的,还是杨国柱本人。
所以这一次,杨国柱一听说自己的大侄子杨振功封金海伯以后前来宣府探亲,便亲自张罗了镇城官民出城相迎,场面搞得十分盛大。
“叔父在上,请受侄儿一礼!有劳叔父出城远迎,侄儿实在承受不起!”
杨振下了马,远远地看见一员身材魁梧顶盔掼甲的大将,被宣府城前来迎接的众官将簇拥着走来,并且满脸笑容地看着自己,当即单膝跪地行了一礼。
原来的杨振,在去辽东以前大部分时间都是跟在杨国柱的身边,对杨国柱及其身边人自然不陌生。
可是现在的这个杨振,却已不是原来那个了,并不确定前面一群人里哪一个是杨国柱本人。
但是,他还在马上的时候,却听见张臣在其身后轻呼了一句“大帅亲自来迎了”,当时心下便知道,杨国柱必在眼前的众官之中,所以隔着十几步的距离,他就抢先对着来人行礼了。
杨振这么一行礼,就见对面正走来的一群官将之中,那个身材高大顶盔掼甲的大将,哈哈一笑,说道:
“振儿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要说振儿你,现在可是天子钦封的金海伯,世袭罔替的伯爷,岂能对我等行礼?快快起来!”
杨振听见那大将如此说,瞬间便知道这人就是杨国柱了,正想再说什么,却被大步流星走上前来的杨国柱一把拉住,从地上拉了起来:
“咱叔侄俩就别客气了,有话进城了再说,你且先随后见见前来迎你的长辈!”
杨国柱果然是当世之虎将,臂力惊人,一只手抓着杨振的小臂前行,就像一只铁钳子一样,根本容不得杨振挣脱。
而杨振只得笑着随他,快步跟上,转眼间到了一个身材中等、年约四五十岁的文官面前。
这个文官头戴一顶陈旧的乌纱官帽,身穿一件有点皱皱巴巴的大红官服,干瘦的脸上留着八字须山羊胡,一脸苦相。
“来,来,来,振儿,这是咱们宣府巡抚大人刘永祚刘大人,振儿今日虽不同往昔,但是不能忘本,世叔面前,仍要执晚辈之礼!”
杨国柱这么一说,杨振连忙上前,冲着那个文官巡抚刘永祚,躬身抱拳,称呼了一声“世叔”。
“欸,使不得,使不得,贤侄今非昔比,乃天子钦封之金海伯,官爵超品,岂能对着本官施礼?本官倒要见礼!”
那个宣府巡抚刘永祚,见杨振对他躬身行礼,一边后退了两步,一边同样冲着杨振躬身作揖。
杨振一看,心说,这个刘永祚倒是一个好相处的人物,如此,事便好办了。
杨国柱见他们两个这样,当下哈哈笑着,牵了杨振的胳膊,一一与前来迎接的部将们见了。
那些人多数都对杨振很熟悉,见了杨振,一个个龇牙咧嘴而笑,恨不得上来拍肩捶胸,让杨振既感到十分的亲切,又感到有些尴尬。
亲切的是,这些人都曾是他的战友,都是当初跟着卢象升在巨鹿迎战满鞑子大军陷入重围,最后突围而出的幸存者。
尴尬的是,这些人对他十分熟悉,可是毕竟不是原来的杨振,面对这些人的热情招呼,一时有点准备不足,手足无措。
好在,杨振今日的确是今非昔比了,当时离开的时候只是副将一员,而如今却是御赐的金海伯,钦封的征东将军左军都督府左都督了。
就是其他人,有了这样的身份地位,再与过去的旧同僚见面,有些生分,倒也不算多么异常。
总而言之,宣府城南门昌平门外的盛大欢迎礼节,很快就随着杨振的率部入城而结束了。
一行人来到了宣镇总兵府外,杨国柱送走巡抚刘永祚等其他文武官员,又叫人安排了祖克勇与其他入城的人马,到早已备好的营地歇息。
最后,只剩下杨振、张臣二人,被杨国柱一手牵一个,亲自带到了总兵府的二堂内说话。
第五二九章 来意
“振儿,你这一次回来宣府,可是下定了决心,要对张家口那几家吃里扒外的豪商下手了?”
宣镇总兵杨国柱领着杨振和张臣二人,进到了总兵府二堂的暖阁里以后,随即支走了所有亲兵侍从,等到屋里只剩下了他们三个,一开口就直奔杨振的来意。
杨国柱虽然有些方正愚忠,但是自小从军,在战场上杀伐多年,也在官场上混迹多年,岂会没头脑没心机的人?
一旦打定了主意,听从杨振之前的建议,决心从豪商巨贾手里募捐助饷,并且尝到了这个甜头之后,他再看很多事,就多是从这个角度考虑问题了。
杨振受命之后,没有出京师往东,沿原路返回辽东去,而是转头往西,来了宣府,其意何在,杨国柱自然要好好想想。
就在昨晚,杨振从京师到了怀来的消息,就被他的老部下之一陶宗仪送来了。
左思右想之下,杨国柱断定,自己这个之前并不怎么太亲近的大侄子,这一回带人前来宣府,绝不是探亲那么简单。
他的妻女,早已死于战乱之中,其岳丈一家也在崇祯十一年冬满鞑子大军入寇京畿的战事之中死难,宣府已经没了他的家人,他来宣府探亲,难道真是探自己?
再说了,这个大侄子已经在松山城另外成了家,要说受封金海伯以后想衣锦还乡,那应该快马加鞭回去松山才对。
除此而外,杨国柱再结合杨振先前对张家口那个山右商会八大家豪商的态度和想法,很快就想到了杨振的真实来意。
“呵呵,叔父说笑了。侄儿自打离开宣府以来,就一直想回来见见叔父和捷弟,天下至亲,除了父母之外,哪还有比得上叔父和弟弟的呢?这次回来,探亲为主,其他为次,探亲是侄儿此来第一等重要的事情!”
杨振到没有说谎,杨国柱身为宣府镇的总兵官,身份地位非常重要,用好了,绝对是自己最大的一个助力。
虽然现在的杨振,并不清楚杨国柱具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镇宣府的,但是他却非常清楚,杨国柱在宣镇总兵的这个位置上,一直干到了崇祯十四年死在松山附近为止。
杨国柱死了之后,他的位置被把当时罢官在家的前山西镇总兵李辅明接任,他剩余的部下和军队也归给了李辅明指挥。
最后,杨国柱带到辽东去的这支宣府军,包括接替杨国柱职务的李辅明在内,在接下来的连番大战之中,几乎全部战死在了山海关外,鲜有投降的。
这支宣府军,当年跟着宣大总督卢象升经历了巨鹿大战,的确锻造出了一种不同于其他军队的品格。
至少与当时高起潜、祖大寿率领的辽东军、蓟镇军相比,杨国柱麾下这支宣府军的忠义之心和抗虏之心,都要坚定得多。
这一点,正是杨振最为欣赏和看重的,所以杨国柱这个亲属的资源,他是一定要好好用,用充分的。
当下,杨国柱开门见山那么一问,杨振并没有否认,但是也没有显得那么功利,嘴上仍是把探亲放在了第一位,并且接着就问了杨国柱的身体、饮食起居了以及杨捷等人的情况。
杨国柱结发之妻已去世,结发之妻所生子女也丧于战乱,如今虽有妾室,却并无所出,因此才过继了兄长的次子杨捷为嗣子。
杨国柱见大侄子问安,自是有什么说什么,当下一一作答,同时也探问了杨振在松山的情况。
而杨振也借此机会将仇碧涵已有身孕的事情,以及仇碧涵这次一并受封为伯夫人的事情,一一告知。
杨国柱听了,知道杨家有后,当然高兴,同时他也明白杨振跟他说的这些话意味着什么。
杨家原有广宁后屯卫指挥使的世职,当年杨国柱的兄长杨国栋战死以后,为了让谁继承这个世职,杨国栋麾下拥护杨国柱的部将与拥护杨振的部将之间,还曾有过一些龃龉和争执。
如今,这个争执自然早没有了,杨振已经是当之无愧的广宁后屯卫杨家的家主了。
虽然辽东都司广宁后屯卫已经名存实亡,基本等于不存在了,但是从宗法上来说,这一点依然不容小觑。
不管杨捷是否过继给了杨国柱,这个未曾谋面的弟弟的存在,一直让现在的杨振心里有点忐忑。
他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经营起来的事业,有朝一日因为继承人的问题而前功尽弃。
眼下仇碧涵跟着杨振受封为了正牌子的伯夫人,那么她所生的孩子就是没有争议的嫡出身份,那就是今后广宁后屯卫杨家将来的继承人。
杨振这么一说,杨国柱这么一点头,这个名分就算是定下来了。
这是杨振这次来宣府所谓探亲的第一个事情,对此,杨国柱心领神会,而且也并无异议。
在他看来,自己身为镇朔将军宣府总兵,现在虽然没有世爵,但是将来必有封赠,这个封赠也够嗣子杨捷继承的了。
再者说了,个人的功名富贵,要靠个人去争取,去打拼,岂能躺在父辈的功劳簿上吃老本?
杨国柱自己现有的一切功名富贵就是这么打拼来的,所以他现在对这个问题看得很开。
两个人说了一些家事,到最后,家事说完,杨国柱说道:“振儿今非昔比,受命次日即启程前来宣府,专程探望我这个叔父,叔父心里自然很是欣慰。不过——如今天下纷乱,国事艰难,我杨家世受国恩,这时候还是该当把国事放在家事之上,侄儿你刚在松山城打开局面,现又奉旨开镇辽海彼岸,心中可有计算?”
说完这些,杨国柱不无忧色地看着杨振,停顿片刻,见杨振若有所思,但并无接话的意思,便继续说道:
“须知旅顺金州,可不比关宁松锦啊,关宁松锦虽险,却仍有后方,粮草补给尚可以来朝堂,去了旅顺金州,一面临大敌,三面皆环海,一旦被困,粮草补给援兵,皆无从来,凶险可想而知。当年东江镇煊赫一时,却最终败亡,其中教训,振儿你不可不虑!”
杨振见叔父杨国柱把话题转到了这个上面,想了想,决定借着这个机会,把自己对于未来的一些想法,当面跟自己这个叔父沟通一下,当下便说道:
“叔父大人所说甚是。其中凶险,侄儿自是领会得。只是广宁后屯卫杨家,世受国恩且三百年,当此天下板荡之际,又岂能明哲保身无所作为?!
“若我安于松山,满鞑子后路无忧,今后仍必年复一年猛攻辽西不止,而朝廷上下,若将备虏防虏之视野,仅仅局限在辽西,则事必不可为矣。”
杨振所说的话,虽然带有自己的目的,想引着杨国柱按自己的思路思考问题,但他所说的句句都是真话。
为什么杨振明明已经在松山经营了一段时间了,已经立住脚了,却仍想着要渡海移驻到了辽东半岛去发展呢?
说白了,就是他始终认为,在辽西发展再好,也绕不开朝廷的决策,也就意味着摆脱不了那些猪队友,同样也意味着,终不免要在松锦一带与满清决战。
如果他能彻底取代祖大寿,或者能避免洪承畴率军出关,那么这个与满鞑决战于松锦的事情,还有可能往后推迟。
但是现在看,历史的定势太过强大,尽管他已经做出了不少的努力,敌我双方都有了一些改变,可是只要他仍在松山,这个松锦大决战就肯定会发生,甚至很可能会提前发生。
一方面,杨振所取得的胜利,固然打击了满鞑子的嚣张气焰,但在同时却也助长了崇祯皇帝以及朝中大臣们的侥幸之心。
另一方面,朝廷日益艰难的财政问题,迟早会迫使崇祯皇帝及其朝臣们加快部署松锦决战。
可以说,这一点从崇祯皇帝任命洪承畴为蓟辽督师的那一起,就基本上注定了。
崇祯皇帝本人也好,京师朝臣们也好,是不可能眼睁睁地让洪承畴、祖大寿等人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朝廷财政崩溃的情况下,坐拥大军,占用巨额粮饷,而无所作为的。
没有杨振,这个事情会发生,有了杨振,这个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杨振原本对此心存侥幸,但是现在看,有了他在辽西,这个事情不仅避免不了,而且很可能要提前发生。
唯有他移镇到辽东半岛去,让崇祯皇帝在平辽的战略上,采纳东攻西守之策,这个事情才有可能得到遏制。
然而,杨振提出来的关外东攻西守之策,虽然被崇祯皇帝采纳了,可是洪承畴依然要移镇宁远城了,后果仍旧难以预料。
对洪承畴最好的用法,是让他带着他麾下的那么猛将们,到中原去,到西北去,继续去追剿李自成,而不是让他们白白浪费在关宁一带。
这些话,杨振没有机会说出来,他本想借着最后陛辞的机会再跟崇祯皇帝进一言的,可是这个机会并没有得到。
一旦洪承畴与黄台吉的松锦大决战照旧上演,或者说提前上演,那么结果并不会有太大的变化。
即便杨振在松山,结果也不会有大的改变。
或许他可以守住松山,但是到那时守住松山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
最重要的是,洪承畴率领的九边精锐十三万人马以及无数的钱粮辎重,若是一朝丧尽,就算杨振守住了松山一城,又有何意义?
只是他所思所想的这些东西,却又不便这么跟其他人说,同样也不便于这么直接跟自己的叔父杨国柱说,所以到最后,他有些沉痛地说道:
“于今而言,侄儿开镇于敌后,虽然凶险无比,但却是避免亡天下于满鞑之手的最后一条路。若侄儿成功,则天下尚有救,若侄儿如毛帅,终不免于败亡,则天下事,侄儿实不忍言矣!所以,即知凶险,也只能孤注一掷奋力一搏,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了!”
第五三零章 非也
结果,杨振这么一说,他的话音刚落,就见杨国柱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道:
“振儿何出此言?天下形势又何至于此?当今朝廷财政艰难的确不假,可我大明朝已有天下将近三百年,四海宾服,即便一时内忧外患,却又何至于亡了天下?”
“呵呵,四海宾服?”
杨振听见杨国柱这么说,呵呵一笑,信口反问了一句。
杨国柱听见杨振这个反问,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摇头苦笑,他也知道自己这话说的并非实情,但是他仍然对杨振方才说的严重局面有点不以为然。
所以,他紧接着就又说道:“没错,如今西北,湖广,中原,到处都有流寇作乱,可天子已命阁老杨嗣昌亲自南下督师围剿去了,四正、六隅、十面网之策,原已颇见成效,此策乃杨阁老自己主张,今杨阁老以辅臣督师,亲临湖广,吾料想,当能奏效。
“若杨阁老能在一两年内将关内流寇平定,届时朝廷既无内忧,再以剿匪平寇之师,集重兵,出关外,满鞑子兵马纵使再强悍,也势必难成气候!如此,何来亡天下之说?”
杨国柱说完了这些话,看着杨振,似乎是想看看杨振对他这些说法的态度。
杨振倒是也没让他多等,见他停下来看着自己,立刻说道:“叔父大人说来说去,只是把希望寄托在了杨阁老能够平定关内流寇上面,可若是杨阁老平定不了关内流寇呢?
“另据侄儿所知,杨阁老现在只顾追着西贼张献忠那股流寇用力围剿,而对窜入陕南的闯贼余孽李自成听之任之,若杨阁老督率各部跟着西贼入巴蜀,则李自成一出陕南,将无人可制了!
“到了那时,李自成势必东山再起,尔后纠集山陕中原无以为生之流民北渡黄河,或走山西,或入河北,直冲京师,叔父大人以为,将会何等后果?”
“这个——”
杨国柱听了侄子杨振这番话,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时有点哑口无言了,连着说了几个“这个”,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作为宣镇总兵,一来位高权重,二来距离京师很近,朝堂上的邸报也好,地方上的奏捷文书也好,他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得到。
所以,杨嗣昌现在所处的位置,他大体上是知道的。
此时结合杨振所说,他仔细一想,赫然发现,杨嗣昌所督率的大军,如今已经远离了中原,甚至正在远离湖广,的确是有点跑偏了。
乍看起来,他们像是在追击着到处逃窜的流寇,可实际上,却完全是被张献忠牵着鼻子到处跑。
若杨杨嗣昌督率的十万大军,跟着张献忠继续往西,远离中原腹心之地,将来中原一旦有变,后果必然不堪设想。
杨国柱内心惊骇,愣怔了一会儿,方才赶紧问道:“振儿,你想到的这些,陛辞离京之际,可曾禀白天子?!”
“未曾。”
“何故未曾啊?”
“侄儿请求陛辞,惜乎天子并未允准。”
“这——”
面对杨振此言,杨国柱再一次哑口无言,过了一会儿,说道:“你说的这些,虽然有些耸人听闻,但是细细思量,却未必没有可能。若杨阁老果真追着张献忠往西南挺进,那么中原一旦有变,后果的确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杨国柱闭目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又说道:“好在如今山西、大同、宣府、蓟镇、山海关,尚有精锐边军兵马七八万,若中原有变,流寇犯京师,尚可一战!”
“呵呵,呵呵,哈哈哈哈——”
杨国柱这话刚说完,杨振便呵呵哈哈地笑了起来,仿佛是听了一个十分好笑的笑话一样。
杨振的这个反应,让杨国柱脸色一沉,瞪着他,有点不悦地说道:“你,有话说话,笑个什么?”
杨国柱见自己这个大侄子因为自己所说的话而哈哈大笑,本来想要训斥几句的。
然而话到嘴边,他突然想起这个大侄子现在今非昔比了,若论军中地位,人家那个金海伯左军都督府左都督比自己已然高出了一截,所以临时打住,没有训斥出口。
但是杨国柱话里话外,却已经足以表达自己的不满了。
这一点,杨振马上就领会到了,于是收住了笑声,站起来,对着杨国柱躬身作揖,然后说道:
“大同,宣府,蓟镇,山海,再算上山西,姑且就算拥有精锐边军七八万吧,然而到了那个时候,若是这么七八万精锐的边镇之军不在了,又将如何呢?!”
“振儿此话何意,他们岂有不在之理?他们担负守土重任,怎会不在?”
杨国柱当然不知道,等到李自成的大军成了气候,走山西,入大同,经宣府,入京师的时候,他所提的那些边军精锐,早就葬身在松锦战场之上了。
所以,他听见杨振现在所做的假设,自然是一头雾水,疑惑不解,不住地反问。
若杨振还是从前那个跟在自己左右,充任自己部将的身份,那么对于杨振现在所说的这些话,他当然会一笑置之,根本不可能往心里去。
可是现在,这个大侄子已经不是过去的情况了。
杨振在辽东所立下的那些功勋,杨国柱自己也暗自掂量过好几次了,那些事情搁在他身上,他做不来。
且不说渡辽海、战辽南,收复州,夺金州,下旅顺,这些战绩了,光是最开始解围松山那一件,他可能就要战死沙场了。
加之杨振给他提出的建议,他照做了,而且果然颇有成效,这让对自己的这个大侄子更是刮目相看。
所以,只是短短一年过去,他再次见到自己这个大侄子的时候,已经不能再把他与一年前相提并论了。
此时听了杨振所说的话,杨国柱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却不敢等闲视之。
“若天子抽调大同、宣府、蓟镇、山海等边军精锐,集结关外,与满鞑子大军决战松锦,敢问叔父大人,您去还是不去,奉旨还是不奉旨呢?”
“天子若有旨意,为臣子者岂能不奉旨?只是天子必不会如此,现如今,关内已经纷乱如麻,流寇未平之际,岂能集结重兵于关外,去与满鞑决战?这不是胡闹嘛?”
杨国柱当然不信崇祯皇帝会这么干,但是他说完了话,看着杨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渐渐脸色变得凝重了起来。
这个时候,杨振对他说道:“叔父大人可曾听说,圣上已经下旨,命蓟辽总督洪大人率部出关,移驻宁远去了?”
宣府距离京师虽近,但这毕竟是京师朝堂刚刚做出不久的决定,他还没有接到这方面的消息。
所以,此时他听了杨振的问话,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表示尚未听说。
杨振见状,笑了笑,说道:“洪督师率部数万,到关外以后,与祖大帅所部辽东军,合计多大六七万人。似此六七万之军,人吃马嚼,上下其手,年耗辽饷两百余万。叔父大人以为,朝廷财政,尚能支应他们到几时?”
“你的意思是说,为了避免在山海关外旷日持久屯驻重兵,耗费粮饷,朝廷会命他们与满鞑速战速决?!”
“没错。”
“可是蓟辽总督洪大人督师剿匪多年,乃天下少数通晓兵事之文臣,如此乱命,洪督师岂能答应?”
“洪督师自然不会轻易答应,所以,他必定就会上书推诿拖延,而推诿拖延之理由,也必是兵力不足,粮草未备云云。”
杨振见杨国柱已经进入到了自己的逻辑之中,开始跟着自己的思路考虑问题了,当下便进一步说道:
“如此一来,天子为了堵住洪督师之口,就会在朝臣的建议之下,调动九边重兵,云集于辽东,寻机与满鞑子大军决战,以求一战而定辽东!”
“一战而定辽东?一战而定辽东?”
杨国柱听了杨振所说的话,反复念叨着这句话,最后竟呵呵呵呵地摇着头苦笑了起来。
杨振说的这些话,也都是假设,都是推断,本质上与杨国柱之前针对杨嗣昌所做的乐观的假设,并没有什么根本上的不同。
但是,杨振的这些假设,这些推断,说出来以后,却比杨国柱设想的那种,听起来可信得多了。
遇事多往好处想,可不可以?
当然可以。
但是,你得往最坏处做准备,要准备应对最差最坏的那种结果。
杨国柱从军多年,为将多年,胜仗打得不多,败仗打得不少,这一点认识,他还是有的。
杨振提出的这些设想,他在自己的心里面盘算来盘算去,竟然找不到什么明显的漏洞,处处都贴合了人心事理。
这也就意味着,自己这个大侄子所说的这些个结果,比自己设想的局面,更有可能出现。
杨国柱抿着嘴,闭目不语,脑海里一遍一遍地,按照杨振所说种种,推算着关里关外的形势,推算着朝局的走势,良久不语。
杨振见状,知他已经听进去了,当下再次追问他道:“敢问叔父大人,若天子抽调宣镇兵马赶赴关外,与满鞑子大军决战松锦,到时候,您去还是不去,奉旨还是不奉旨?”
杨振的这个追问,就像是一记警钟,再次在杨国柱的耳边响起,让他登时无法再思考下去了。
“唉——”
伴随着这样的一声长叹,杨国柱猛地用双手搓了搓脸,努力让自己恢复沉着冷静,随后明显有点消沉地回答道:
“天子若是心意已决,吾辈身为臣子,又如何能不奉旨而行?正所谓虽千万人,吾亦往矣。到那时候,恐怕也由不得你我了。”
“非也!”
“非也?!你,你这话又是何意?!”
杨国柱本来被杨振一番话说得情绪低落,正不知如何是好呢,突听见杨振又说“非也”,顿时让他生出柳暗花明之感,立刻反问杨振到底是何主意。
这时却见杨振呵呵一笑,说道:“叔父大人,我们既然已经知道了会有这样的结果,那么从现在开始,我们即可从容布置,预做准备,到时候,未尝就不能逆天改命,扭转乾坤!”
第五三一章 难呐
杨振的话一说,杨国柱一拍大腿,像是恍然大悟一般,满脸喜色地说道:“着啊!哎呀呀,我真是老糊涂了。
“既然振儿你料到了这个局面,我们提前着手,提前预备,即便天子有命,出兵辽东,也未尝就是一个必败之局啊!”
杨国柱说到这里,突然一愣,再次一拍大腿,惊喜地说道:“你那些话,既然没机会对天子讲,不如我们叔侄联名,或者,干脆就豁出我这个宣镇总兵不干,上书天子,或者陈本兵,请他务必召回杨阁老,命杨阁老不要一味只盯着张献忠,而是要尽快回师中原!”
“不可!”
“不可!”
杨国柱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两声“不可”。
第一个是张臣叫出来的,第二个是杨振叫出来的。
张臣跟着杨振进入到宣镇总兵府二堂暖阁里以后,一直安静地站在杨振的身后,没有插一句话。
人家叔侄二人皆是挂印的总兵,对谈之际,当然没有他插话的资格。
而且杨振所说的那些,张臣之前虽然没有全部听过,但是零零星星地知道一些。
此时杨振把那些东西串起来一并说出,得出的推论,至少令他十分信服,没有需要他补充的地方。
他眼见着杨国柱这个宣镇总兵,已经接受了杨振的说法,接下来大家就可以商量布置应对这个局面的策略了,这也是杨振前来宣府的目的之一。
但是没料到,杨国柱的第一个反应,竟然是要上书皇帝,想将杨振的这些个判断、推论和猜想,禀报上去。
如果从崇祯皇帝能够接受杨振对天下局势的这个判断和推论,那么一切好说,崇祯皇帝只要下旨,命令杨嗣昌回师中原,就能化解掉大明朝在中原兵力空虚的危险。
但是崇祯皇帝会这样做吗?
张臣虽然没有见过崇祯皇帝的面儿,但是自从崇祯十一年冬的巨鹿大战失败以后,他就对崇祯皇帝彻底失望了,也对眼下大明朝堂上衮衮诸公彻底失去了信心了。
他根本不相信完全不了解天下形势危急程度的崇祯皇帝和朝中文臣,能够听得进杨振的这些刺耳忠告、逆耳忠言,能够做得出正确无误的判断。
所以,他一听见杨国柱这个老上司还是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崇祯皇帝的圣明之上,或者是朝中大臣比如兵部尚书的英明之上,他立刻就急了。
“不可啊,大帅,万万不可!大帅这样做,不仅无济于事,反而白白得罪了陈本兵,得罪了杨阁老,甚至会触怒了天子啊!如此适得其反之事,大帅岂能轻易为之?!”
张臣原是杨国柱手底下宣府军中的一个守备官,作为巨鹿之战中突围出来的幸存者之一,他被免掉了守备一职,而且一撸到底。
那次事后,他就作为一个大头兵,被比较赏识他的杨国柱,安排到了杨振身边,跟着杨振前往辽东戴罪立功去了。
但是作为杨国柱的前手下,而且是毕竟赏识器重的前手下,他既不愿意看到杨国柱冒这样无谓的风险,也觉得自己有责任出面阻止他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当下便站出来说了那样一番话。
张臣说完,杨国柱脸色一沉。
这时,杨振立刻补充说道:“叔父大人,张臣说的没错,他这也是我们叔侄考虑。若天子想听我言关内剿贼事,当日我提出陛辞的请求之时,天子就没有不准的理由。
“况且杨阁老督师剿贼,虽说是自己请缨,但是归根结底,也是天子不得已而为之。如今,杨阁老督师剿贼,正在吃紧处,无论我们叔侄联名,还是叔父大人自为之,都是肇祸之举,不仅于事无补,反而坏了我们应对的大局!”
“卑职言语唐突,如有冒犯,还请大帅海涵,莫往心里去。”
张臣见状,也赶紧从杨振的侧后走出来,对着杨国柱躬身抱拳施礼,请他谅解自己的冒犯之举。
杨国柱当然不是小心眼的人,他之所以下沉下脸来,是因为他敏锐地察觉到了杨振和张臣对崇祯皇帝以及对京师朝堂的不信任。
杨振还好一点,并不直接流露出来,可是张臣这个不信任甚至是蔑视的态度,却是直接摆在了他的眼前。
这让他这个讲究忠孝节义讲究了一辈子的人,有点说不出来的不舒服。
可是他细想了想,却也清楚,不管是张臣,还是杨振,说的并非没有道理,而且的确是为他考虑。
当下,杨国柱只得摆了摆手,长叹了一声,有些垂头丧气,又有些落寞无奈地说道:“那你们说说,这般局面,该当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见杨国柱打消了上书崇祯皇帝的念头,并且无奈问策,杨振随即对他说道:“叔父大人不必灰心,这般局面,并非没有应对之策!”
杨振这么一说,杨国柱倏然抬头,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凝视着杨振,突然变得炯炯有神起来了。
杨振见状,朝天一拱手,然后侃侃说道:“遥想当年,洪武高皇帝采纳谋臣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之策,最终扫平群雄,统一天下,高皇帝之策,用在今日,正当其时。”
杨国柱听见杨振说出这样一番话,吃了一惊,连忙问道:“振儿,你这话却是何意?我们杨家世受国恩——”
杨振见杨国柱如此这般反应,连忙笑了笑,冲着杨国柱摆手,先是打断了他,然后继续说道:
“叔父大人误会了,侄子的意思,简而言之,就是招民开荒屯垦,然后募民为兵,一边集聚钱粮,一边练兵备战,随时应对时局之变!”
杨国柱原以为杨振是要劝他拥兵自重,趁势而起呢,等杨振说完,方才知道自己误会了杨振的意思,当下摸了摸下巴,讪笑了笑,接过话头说道:
“原来如此,怕也只能如此了!先前听你建议,本帅在一边募兵,一边募捐,已安置流民三万余人开荒屯垦,得壮勇八千余人为兵,宣镇兵马去岁之损失,已得补充。
“如今宣镇吃营兵饷者两万一千余人,刨除其中老弱不堪之军五六千,能战之兵可有万五千人。若论宣镇形势,已然有所好转了!能有这个结果,还是多亏了振儿你的建言之功啊!”
杨国柱说起宣镇形势这大半年来的好转,脸上终于有了一些开心的笑容。
杨振听了杨国柱的话,知他接受了自己之前的建议,心中也是高兴,先是连称不敢,然后接着说道:
“叔父大人明鉴,宣镇地位如此重要,叔父麾下能战之兵只有万五千人可不够用,一旦将来圣旨下,叫叔父率军开赴辽东,宣镇至重之地,难道要留给那五六千老弱无用之兵守御吗?”
杨振这么一说,杨国柱若有所思地缓缓点了点头。
杨振见状,接着说道:“叔父麾下能战敢战之兵,即便达不到现如今的两倍之数,也应当再增加一万或者八千,才足堪一战!
“至于那些老弱不堪之兵,不如给以田亩,免其赋税,让他们解甲归田,或者自耕,或者招佃,令其自食其力,即可空出饷额。”
杨国柱听了杨振这话,不由得呵呵一笑,摇头说道:“你啊,话说得倒是轻巧,只是说来容易做来难呐!
“如今天下大乱,流民遍地,吃饷吃粮的兵,倒是好募得很,可是募来了兵,尽是大肚汉,老夫缺粮缺饷,拿什么填饱他们肚皮,甲胄弓弩鸟铳也不足,又拿什么训练武装他们?
“此外,裁汰老弱不堪之兵的事情,老夫何尝没有想过?此乃是各镇沉疴痼疾也。军中老弱之卒,一个安置不好,军心即生变,可要好好安置,那里来的钱粮田亩啊?难呐!”
“叔父大人不必忧虑,有了兵马,又何愁钱粮?宣府之地,比起侄儿所守之松山,还有即将赶赴之地旅顺金州,已经好多了。此地素多豪商巨贾、富绅大户,叔父缺饷缺粮,只管叫他们捐银助饷即可!”
杨振对杨国柱所说的难处,并不以为然,他现在已经想开了,反正这些地方这些豪绅巨贾,将来要么便宜了李自成,要么便宜了满鞑子,既然如此,倒不如自己们提前下手取了。
一念及此,杨振脸上面色随之一变,虽然仍旧带着笑,但那笑容陡然变得冷峻起来,只见他咬牙说道:
“此等人,若有忠义热忱之心听话助饷,可以留之,若为富不仁,留之也是资敌,于我国族,又有何益?当此天下板荡之际,叔父大人切不可存丝毫乡愿之心!
“可捡那些为富不仁,横行乡里,民愤较大的劣绅奸商,抄他十家八家,夺其房屋、田产,则足以安置流民屯垦,夺其资财、钱粮,则足以募兵自给,如此这般,来他几回,则宣镇军心自振,士气自然高昂!”
“这,这么做,恐怕要招惹非议,传到天子耳中怕是不好吧!”
杨国柱听了杨振所说的办法,默默无语了一会儿,突然说出了这么一句,那意思是,他并不是不想这么干,只是怕招惹非议,怕传到皇帝耳朵中,坏了自己名声。
杨振一看他这个表现,当即脸色一缓,呵呵一笑,随后说道:“陶守备领兵屯怀来,设哨卡,盘查来往行人,做的已经很周全了!”
第五三二章 要跑
杨振这么一说,杨国柱捂着嘴轻轻咳了一下,脸上笑了笑,略微有些尴尬。
这时,杨振接着说道:“叔父可曾听说过,平贼将军左良玉此人?”
杨国柱听见左良玉三个字,立刻就知道杨振的意思了,只是他看着杨振点了点头,并没有答话。
“左良玉之兵,若论军纪,连流寇都不如,所过之地,烧杀劫掠,搜刮残苛,朝中大臣也是对之恶评如潮,可是叔父你看看,天子还不是屡屡对其慰勉有加?”
杨振说到左良玉,一边说着,一边心中也忍不住叹息。
类似左良玉这样的一个人物,在大明朝,官却越做越大,统领的兵马也越来越多,杨振真不知一时如何说了。
包括后来的刘泽清,那更是桀骜不驯、嚣张跋扈、目无王法到了极点的人,可是每一回的嚣张跋扈目无王法之后,换来的不是处罚,而是加官进爵。
但凡是那些老实听话的,比如原本历史上杨国柱这样的,再比如崇祯十一年冬天巨鹿大战时的卢象升,这样的好人,反而死得极其惨烈。
想起这些,杨振长叹一口气,心意难平。
事实上,杨振很不愿意把左良玉这个反面例子拿出来,来说服杨国柱去效仿,这也不是他的本意。
但是眼下情况,为了打消杨国柱的各种顾虑,为了让他敢于放手发展壮大宣镇实力,他也只能拿左良玉来说事了。
“若是其屡战屡胜,那也就罢了,然而他左良玉却是一个屡战屡败的货色,可是,朝廷上下还不是一样对他无可奈何,一再让其戴罪留任,立功自赎,而这其中的缘由,叔父可知端详?”
杨振说完这些话,看着自己的这个叔父杨国柱,等他做出反应。
良久之后,杨国柱点了点头,叹口气,说道:“左良玉是一个什么货色,天子和朝廷又在忌惮些什么,老夫岂能不知?只是我杨家世受国恩,素以忠义节烈为家训,怎好与左良玉那种货色去比?”
“叔父——”
杨振还待再说什么,却被杨国柱挥手打断,只听杨国柱说道:“振儿,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了。只要老夫秉持一颗忠义节烈之心,所作所为皆以救国救民为宗旨,其他的,就顾不上那么多了,相信青史自有公断!”
“侄儿之意,正是如此!”
杨振见杨国柱终于认可了自己的建议,心中一块石头落地,当即出声应和。
左良玉为什么那么嚣张跋扈,目无王法,而皇帝却一再慰勉,朝廷也不敢处置,即便罪无可赦,朝野哗然,不得不处置的时候,也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叫他戴罪留任,以功抵罪,为什么?
因为左良玉手里有兵马。
而且这些兵马,皆是左良玉以私恩笼络住的兵马,他们只知有左良玉,不知有其他,除了左良玉,无人能号令约束他们。
因此,不管左良玉做了什么大逆不道、触犯王法的事情,只要他手中兵马还在,天子也好,朝堂也罢,都只能徒唤奈何而已。
这其中的道理,杨振明白,那么早就身居总兵高位的杨国柱岂能不明白?
他只是一直迈不过心中的那道坎儿罢了。
如今杨振一番苦口婆心的说教与开导,叫他终于认清了一个事实,明白了一个道理。
天下事已经到了十分危急的关头,爱惜羽毛,明哲保身,眼睁睁看着大势已去,并不是真正的忠臣孝子,并不是真正的忠义节烈。
却说杨国柱见杨振应和了他的说法,盯着杨振看了一阵子,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夫不得已走此路,行此下策,归根结底,乃是为了扶保大明江山。
“今日张臣在此,可为人证,老夫把丑话说在前头,他日你杨振,若敢对当今陛下生出不臣之心,可休怪老夫不念叔侄之情,休怪老夫翻脸不认人!”
至于将来,到底要怎么做,杨振其实仍在犹豫之中,但是他此来宣府,对杨国柱所说的那些话,落在杨国柱的耳朵里,显然让杨国柱认识到了,眼前的这个大侄子变了。
且不管是什么原因让他变了,总而言之,杨国柱认定,眼前的这个大侄子,已经不是以前那一个信奉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忠臣孝子了。
但是,人生浮沉多年,已经阅人无数的杨国柱,心里也很清楚,当此天下大乱之际,正需要这种胆大包天、敢想敢干的人去力挽狂澜。
至于在太平时节里安分守己的那种老实人,今时今日,恐怕也的确于挽救时局没什么大用。
然而即便如此,杨国柱也还是没有忘了借机敲打敲打杨振,叫他不要因此生出什么非分之心,坏了老杨家世代忠义相传的家风。
“叔父说的哪里话,当今圣上对侄儿恩重如山,侄儿岂能生出不臣之心?!侄儿今日所说一切,都是为了扶保当今天子,为了救国救民于水火,为了我华夏免遭亡天下之惨祸!侄儿倘若有半句虚言——”
杨振站起来冲着杨国柱剖白自心,正要接着赌咒发誓,就听见当面的杨国柱打说道:“不必赌咒发誓了,我这个做叔父的,岂能不信自己的侄子?只是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免得败了我杨家的家风!”
杨国柱说完了这些话,话头一转,笑着说道:“好了,好了,今日咱们叔侄就说到这里吧。你们车马劳顿,远来辛苦,且好好休息一番,晚一点,老夫给你们接风洗尘!”
杨振要来宣府的消息,头天晚上就送到杨国柱这里了。
因此,杨振及其部将人马人吃马嚼住宿下榻的地方,早就安排好了。
杨振与张臣不是旁人,杨国柱也不客气,直接把他们安排到了总兵府一边的跨院里居住。
杨国柱招呼了一声,早有几个宣镇总兵府内的小校赶紧前来伺候带路。
来的三人之中,有两个远远见了杨振,就连忙跪地见礼,杨振远远一看,就认出那二人正是此前自己派来宣府,派到张家口的部下。
一个是杨大贵,另一个却是大黑个子缴立柱。
杨振认出二人,连忙赶过去,将他们一一从地上搀扶起来。
见了杨振满脸喜色的那二人,嘴里犹自不停地恭喜着杨振喜获金海伯的封爵。
杨振与他们二人说了句话,发现院子一旁还站着一个青年汉子,隔着几步,正冲自己躬身行礼,便回身去看了看自己的叔父杨国柱。
杨国柱笑着走上前,挥手招了那个青年汉子过来,向杨振介绍,这是他收的义子,名叫杨伦。
明末边镇将帅通过收养义子控制麾下军队,是一个由来已久的传统了。
杨振见杨国柱如今也走上了这条路,心中恍然有所悟。
这天底下少有真正的愚忠,而所谓的愚忠,恐怕多都是经过各种利弊权衡之后所做出的一种选择。
杨国柱原来膝下只有杨捷这么一个嗣子,此外族中宗亲丧乱、人丁稀少,杨振、杨珅离开之后,他只能依靠外姓部将领兵。
加上现在,他又扩充了不少军队,这么一来,认养低阶小将为义子,就成了控制麾下兵马的一条捷径。
杨振意识到这一点之后,连忙与那个器宇轩昂的青年将领,互叙了名、字,重又见了兄弟之礼。
杨国柱认养的这个义子,年约二十多岁,与杨国柱还真有那么几番相似,同样的魁梧身材大个子,同样的浓眉大眼国字脸,同样的黑红脸膛络腮胡,言谈举止,十分沉稳。
这个本命就叫杨伦的青年汉子,见杨振以堂堂金海伯征东将军左军都督府左都督的身份,却与他以兄弟相称,一时感激不已。
杨振对他很是勉励了一番,随后辞别了杨国柱、杨伦,与张臣一起跟着杨大贵、缴立柱二人,前去别院歇息。
到了别院,安顿下来,杨大贵、缴立柱再次与杨振见了礼,尔后杨大贵对杨振说道:“大少爷,哦,不对,都督,俺们原在张家口,盯着范家呢,也是前天才到宣府来,未曾想都督今日竟然也来了,这真是老天爷注定了范家他们要完蛋!”
杨振先前见了杨大贵、缴立柱两个全在宣府城,心里还有些纳闷,他们离开辽西以前,自己说了叫他们盯着张家口山右商会那几家的动静,怎么此时全都在宣府呢!
此时此刻,他一听杨大贵的这个说法,方才知道他们也是才来宣府,当下心知有事,于是问他道:
“我说呢,你俩怎么全在宣府,说吧,你们来宣府却是为了何事?张家口那几家可是有了什么异常的动静?”
杨振这么一问,杨大贵、缴立柱两个连忙使劲点头,到最后,还是杨大贵嘴巴嘴巴利索一点,当先说道:
“都督,俺们当初到了张家口,一直没动地方,就在那里监视您说的那八大家,后来他们听说乖乖交了赎金,可是俺们没忘了都督的命令,仍在张家口监视他们。还在王家、黄家买通了线人。”
说到这里,杨大贵看了看杨振的脸色,见杨振脸色如常正在细听,立刻接着说道:“就在三天前,俺们在王家、黄家买通的线人,前后脚卖给俺们一些消息,俺们一听,觉得有件事情可不小,就报给了捷少爷,捷少爷让俺们赶紧来宣府——”
“到底什么消息?”
杨振听杨大贵说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头,主动开口询问。
“他们在清点骆驼,清点大车,清点货底子,他们可能是要跑!”
第五三三章 马屁
“跑?!你是说我让你们监视的那八大家要跑?!”
杨大贵说出来的消息,让杨振吃了一惊,这是他之前没有想过的事情,当下赶紧追问。
“是不是那八大家都要跑,俺们不敢说,但是那个王家和黄家很可能是要跑了!”
这一回,站出来答复杨振问话的,却是那个黑大个子缴立柱。
杨大贵为人世故一点,精明一点,而缴立柱则是一个直肠子,脑瓜比较楞一点,他们两个搭伙办事,可能不是上好的搭档,但却能让杨振更放心。
这也是杨振有意为之。
在这个忠诚与背叛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转换的时代,他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一点。
杨振正要接着细问,却听见杨大贵反驳缴立柱说道:“王家黄家要是跑了,范家和其他几家肯定也要跑,他们八大家属于一个商会,在张家口同气连枝,你个黑大个,口内混了半年了,这个还闹不明白?!”
“行了,别吵吵了!范家有什么动静没有?”
杨振见杨大贵、缴立柱两个先吵吵上了,立刻加以制止,并向他们打听范家的动静。
杨振知道,如果那八大家豪商不堪忍受杨国柱及其部将们一再加码的募捐索饷,他们要想办法逃避或者对付宣镇这些兵头们的话,拍板拿主意的肯定还得是范家。
所以,范家的动向最为关键。
结果,他这么一问,杨大贵、缴立柱两个人也不争了,也不吵了,相互看了看,随后扑通一声,一起跪在了地上。
“怎么回事?——杨大贵你说。”
“都督,也是小的无能,那个范家真是密不透风,俺们宁愿多花钱,可楞是砸不动,在张家口这么久,俺们楞是没买通范家一个下人小厮。所以——”
杨大贵说到这里,抬眼看了杨振一下,见杨振正盯着他看,赶紧又接着说道:“所以,所以范家大院现在什么情况,俺们看不出来,而且,盯着范家商行那些店铺的弟兄们说,范家眼下却是跟以往一样。但是——”
“但是什么?”
“但是,都督你以前说过,那八大家是以范家为首,俺们在张家口堡城里也看出来了,其他那几家,的确没有范家那个气派,范家在张家口的产业,少说也占了几条街的,张家口一共才几条街啊——”
杨振见杨大贵又说到了别处,当下不得不再次打断他,沉着脸问道:“杨大贵,你的意思是,范家有什么动静你不知道,没打听出来,是不是?”
杨大贵见杨振再次打断了自己,叩首在地,不敢吱声。
这个时候,跪在一边的缴立柱突然直起身说道:“都督,不是俺们无能,不怪大贵兄弟没本事,俺们让人打听了。那范家也是透着古怪,家里下人奴仆,商行掌柜伙计,不是介休人绝对不用,甚至不是介休张塬人都不用,他们不用宣府本地人,俺们是真没法子啊!”
杨振原本也没怎么生气,此时一听缴立柱这么说,就是仅有的那点不快也消失了。
他知道范家的家主精明过人,而且不是一般的狡猾,但是却没有想到,范家招个下人奴仆,都有这么多规矩。
这么一来,不光是想混进去一个自己人难如登天,就连想用钱财买通他家一个下人奴仆也近乎于不可能。
“好吧,你俩起来吧。这也不是你们的问题,倒是我低估了范家。”
杨振先是叫杨大贵、缴立柱起来,尔后又对其中的杨大贵说道:“大贵,方才你话没说完,你还想说什么,接着说吧。”
那杨大贵听了这话,暗自松了口气,然后接着前面的话说道:“这是小的自己琢磨出来的一点想法。张家口那几家捐银助饷的,每次都叫范家出钱出粮最多,小的想,要说那几家谁最想跑,首先一个,也该是范家才对!小的估摸着,准是王家人、黄家人知道了范家的什么消息,所以才会闻风而动,开始盘点家底,做跑的准备!”
杨振听完杨大贵最后的这番话,想了想,点了点头:“嗯,大贵你的这个推断,很有道理。也好,的确该收网了。这一回,不管他们是不是要跑,只要现在还在张家口,他们就是想跑也跑不了了!”
“都督的意思是?”
杨大贵、缴立柱听了杨振的话,全都满脸兴奋地抬起头盯着杨振看,目光炯炯,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杨振见状,笑了笑,对杨大贵说道:“大贵,事不宜迟,你今天就离开宣府城,赶回张家口去。回去以后,告诉杨捷,叫他立刻出一队人马,扮作口外马贼,四处打劫乡里,然后借口马贼骚扰,紧闭堡城四门,二十四个时辰之内,绝不许放那八大家一辆大车出城!”
“这个,都督,要是捷少爷问起来,小的该怎么说?”
“你就说,明天晚上,大少爷就会带着大批马贼去打张家口堡城!”
“啊?!”
杨大贵原本心里已经有了准备,知道自家都督要对自己们监视了很久的范家动手了,可是此刻突然听见杨振这么说,还是有点难以置信。
“你啊什么啊,你可听明白我的意思了?”
杨振这么一问,让杨大贵一激灵,立刻就心领神会了,当下连忙点头答道:“小的明白了,小的全听明白了,还是都督高明!”
站在一边的缴立柱,这个时候也终于转过弯儿回过味儿来了,立马跟着杨大贵,在一旁伸着大拇指,直说:
“都督高明,都督真是高明!”
看着他们两个像是哼哈二将一样,在旁边拍着不怎么高明的马屁,杨振一阵哈哈大笑。
接下来,杨振又向杨大贵交代了几个注意事项,然后就打发他尽快回去张家口。
当天晚上,杨国柱在宣府城中的镇朔楼上摆了几桌宴席,给杨振一行人接风洗尘,并请了宣府巡抚刘永祚以及身在宣府城的军中将领陪同。
这么多人在场,自然没法再说什么私事。
而杨振也只当此行就是衣锦还乡,带着祖克勇、张臣二人,与杨国柱、刘永祚以及宣府诸将开怀畅饮,尽兴而归。
第二天上午巳时,杨振睡足睡够了醒来,刚有点动静,缴立柱就立刻来报,说大帅遣了总兵府中军都司杨伦来请,已经在院子里等候多时了。
杨振出来,见张臣正陪着杨伦说话,便令缴立柱出府叫了祖克勇一并前来,几人聚齐,一同去见杨国柱。
昨天傍晚的时候,杨国柱就已经知道杨大贵离开宣府赶回张家口的事情了。
杨大贵原是他府中的家丁出身,现在也是住在总兵府中,走的时候虽然匆匆忙忙,只说是杨振叫他立刻回张家口去,也没说为了何事,可是杨国柱一想,就知道大体上怎么回事了。
到了晚上,又是给杨振一行接风洗尘的宴会,许多外人在场,杨国柱也没有再问。
本来要今日早上,他要找杨振来说说这个事情的,然而杨振一直沉睡未醒,直到过了巳时。
杨国柱如今已经知道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个个家资豪富了,恐怕拉出任何一家来,人家的财钱粮,都足以供他麾下的宣镇兵马差不多吃喝一整年的了。
如果是搁在以前,他手底下的兵马也不多,虽然号称两万多,可实有的不过一万多,刨去老弱不堪之兵,能战的也就七八千人罢了。
这些人马,靠着东挪西凑的粮饷,也能养活起来。
可是现在,已经大大不同了,不光是他手底下的人马已经是实打实的两万多人了,而且他也尝到了叫那些豪商劣绅捐银助饷的甜头,现在就是叫他停下,他也不能停下。
因为一旦停了,他这个宣镇大帅不仅没有钱粮继续招民屯垦,募民为兵,而且已经招募的也要饿肚子了。
之前,杨大贵、缴立柱两个从张家口赶到宣府城里来,也向他报告了张家口几家豪商的消息,他一直犹豫不决拿不定主意。
这时,他正巧听说杨振已经到京师献俘来了,就想着等一等再说,听听杨振这个大侄子的意见再做决定。
杨振倒是果然来了宣府,但是没成想杨振刚来就要对张家口的那些个豪商们下手了。
这个情况,竟然让他这个做叔父,有些眼馋。
这一上午,杨国柱就在自己的书房里来回踱步,反复思考,琢磨着自己也应该做些什么。
他正想着,杨伦领着杨振、祖克勇、张臣等人一起来了。
“振儿,你这次可是定了要从农张家口出去?”
一番见礼完毕,杨国柱开门见山地询问杨振。
他本想单独与杨振谈谈的,但是发现杨振领着祖克勇与张臣一起来了,一时也不好直接问他是不是要去收拾那几家豪商,只得旁敲侧击地询问。
“是。侄子素来不喜走回头路,再说了,来了宣府探亲以后,再返回京师,走山海关出去,也忒远了一点。路过京师的时候,又是一件麻烦事儿。倒不如直接从张家口出去。”
“可是你要知道,张家口外的北虏部落,如今已经被满鞑子占了,虽然口外那些北虏没什么信义可言,仍然背着东虏,与我宣镇有一些马匹交易,可是他们终归是敌非友,你们一出口外去,便处处皆是敌人,路途十分凶险。”
杨振听见自己的叔父这么说,一时把握不准他的意思,当下也不言语,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第五三四章 可往
杨振当然知道杨国柱说的没有错,往北出了长城边墙,的确步步都是险境。
张家口外的多伦部,是一个不大的部落,杨振倒是并不担心。
他担心的是,多伦部东北的喀喇沁部,就在今年的夏天,他才与喀喇沁部的王爷结了死仇。
一旦他从张家口出去的消息传到草原上,那么他就将面对喀喇沁部的围追堵截和残酷报复。
他还在京师的时候,刚刚决定要绕道宣府,走张家口回辽西,就遭到了张臣和祖克勇的质疑。
他们质疑这条路线的原因,也正在这里。
最后,还是张臣领会到了杨振要走张家口的真意,转而支持杨振的决定,才叫祖克勇没有办法再反对。
如今杨国柱这么一说,杨振沉默不语,被杨振叫了跟着一同前来的祖克勇,当下想起其中的凶险,也出声说道:
“都督,杨总镇说的没错,要走张家口,不光有口外北虏与我们为敌的风险,而且现在关里都天寒地冻,滴水成冰,口外草原上就更是冰天雪地,难于通行了。
“即使幸运,遇不上喀喇沁的骑兵,可那里千里冰封,杳无人烟,与咱们来时的路途大为不同,到时候行军宿营,皆有困难,这一点不能不虑啊!”
祖克勇这番话说完,杨国柱的公事房里鸦雀无声。
大家都知道祖克勇说的没错,所以一时之间,知道杨振真实意图的人看着杨振,不知道杨振真实意图的人也看着杨振,似乎都在等着杨振的说法。
杨振倒是没有急于表态,而是看了一眼张臣,却见张臣微微摇了摇头。
张臣摇头的意思,杨振领会到了。
那不是在反对从张家口出去,而是告诉杨振,祖克勇仍不知情。
杨振这回到京师献俘,一路上行军宿营,或者途径各地城池歇脚,全是由祖克勇这个副将经手安排。
而且也多亏了祖克勇这个出身辽东军的祖家人,才让杨振一行人在山海关外的路途上少受了无数风餐露宿的苦头。
现在他能够提前想到塞北的风雪严寒,极不利于行军宿营,说白了,也正是他这个副将的本分,杨振丝毫也不怪他多嘴。
但是,对于祖克勇的这个说法,杨振却必须要表明自己的态度了。
然而他正要说话,这时杨国柱又借着祖克勇的话头说道:“是啊,塞北风雪酷寒,你们要跋涉千里,食宿行军,确是难题,振儿你不能不虑!”
听见杨国柱这个话,杨振突然失声而笑。
他这一笑,更引起众人瞩目,都看着他,想知道他笑什么。
杨振见状,突然脸色一肃,说道:“不知我堂堂华夏男儿,从何时起竟变得如此柔弱娇气?区区塞北风雪,就能挡住我麾下勇士铁骑?!”
“这——”
杨振反问的这两句话,直接叫众人愣在当场,杨国柱、祖克勇更是瞠目结舌,无法反驳。
但是杨振的话并没有说完,他见众人瞠目结舌说不出话,当即冷哼一声,站了起来,并大声说道:
“大漠风雪,有何可惧?!既然虏可住,我亦可住!虏可往,我亦可往!”
杨振这话说完,在场中人瞪大了眼睛皆仰望着他,与此同时杨国柱的公事房里,再一次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杨国柱倏然站起,大声说道:“好!好!好一个虏可往,我亦可往!振儿你真不愧是我杨家好儿郎!我这个当叔父的又岂能叫人笑话了去,从今往后你做任何事,叔父全力支持你!”
杨振没想到,他的这番话,还能有这个收获,这可是自己的这个亲叔父第一次如此明确地表态,要全力支持自己。
杨振连忙躬身谢了。
当然,他的这句话带来的结果,到这里并没有结束。
一直对杨振非要走张家口出关回辽西有些不解的祖克勇,此时听了杨振的这番话,也直接打消了再劝的念头。
当下他从自己的凳子上站起,来到杨振的面前,接着郑重其事地单膝跪地行了一礼,口中说道:
“都督眼界气魄,直令卑职羞惭无地。卑职此生已了无他愿,但凭都督驱使,瀚海大漠,绝无他言!”
祖克勇说完这话,当着在场诸人的面儿,改单膝跪地为双膝跪地,冲着杨振一拜。
这样做,已经不是对刚才他所说的那些话表示歉意,甚至是表示认错了,已经大大超出了那个层面。
这是当着杨振的亲叔父宣镇大帅杨国柱的面儿,向杨振乃至老杨家宣誓效忠了。
其实,祖克勇早就对杨振表示过类似的意思,只是他出身宁远祖家,当年跟着祖大寿在大凌河城外的东虏营中做过什么,他自己心里最清楚。
同样的,他也已经意识到,这个事情,恐怕杨振也通过某种渠道已经知道了。
有了这些无法言说或者无法言明的东西横亘在他与杨振之间,使得他始终心有疑虑,他入杨振麾下已久,但是其家人亲眷并未迁入松山城。
当然,杨振从来也没有对他提过这样的要求,但是同样因为种种因素,杨振发起的各种秘密行动,也没有带着他参与。
包括这次到宣府来,杨振与宣镇总兵杨国柱在总兵府内密谈了那么久,具体谈了什么,祖克勇其实并不感兴趣。
但是,杨振带了张臣参与,却没有带着他这个副将参与,却让他感觉到自己依然并没有赢得杨振的绝对信任。
这一回到京师献俘,杨振受封金海伯世爵,与此同时也向兵部呈报了大批有功将士名录,其中也包括了祖克勇。
这一点,祖克勇是知道的。
而且他也知道以他现在的副将职务,同样以杨振以往喜欢分功于部将的做法,这一回当上总兵,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
能当上总兵,对祖克勇来说,当然是个天大的事情,相当于是了却了平生志愿,可是这件事情与能否取得杨振的绝对信任相比较,却又立刻黯然失色了。
自从杨振第一次率部渡海,袭击满鞑敌后开始,祖克勇就意识到,杨振绝不会是一个平庸之人,平庸之将。
等到杨振第二次率部渡海作战,短短时间内做成了祖大寿镇守辽东十多年没有做过的事情,夺得了复州和金州半岛以南地区,这让祖克勇更加清楚地认识到,杨振不仅不是一个平庸之将,而且必将干出一番经天纬地的事业。
这个时候,祖克勇反观自己,却赫然发现,杨振的两次渡海到辽南作战,自己都没参与其中。
若要想在杨振麾下,跟着他干出一番经天纬地封妻荫子的大事业,这样下去又怎么能行呢?
此番他本是出于好意,劝阻杨振带着自己们从张家口出关,经行塞北雪漠,返回辽西松山,却遭到了杨振的呵斥,这让他心生不安,唯恐杨振误会了他的本意。
于是祖克勇决心干脆就在这里,当着杨家长辈宣镇大帅杨国柱的面儿,再一次明确表示了效忠之心。
当然,杨振所说的那番话,也的确打动了他,让他思及过往心生无限羞愧的同时,也再一次心折不已。
祖克勇跪在地上,这样一说,倒叫在场诸人大感意外。
尤其杨国柱、杨伦等人,一会儿看看杨振,一会儿看看祖克勇,仿佛在看杨振跟他的这个部将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杨振也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明白祖克勇这是当众表示效忠的意思。
之前他与祖克勇谈过,那是在西出边外准备劫夺商队的路上,祖克勇对自己表达个追随效忠的意思,但是当时在场的只有他们两个人。
那之后,杨振其实已经很信任祖克勇了,只是杨振麾下其他部将不明就里,碍于祖克勇出身祖家的身份,仍然跟他若即若离。
又想到昨日下午杨国柱将祖克勇区别对待,只安排自己与张臣二人住宿在总兵府中,而让祖克勇领着兵马留宿临时安置的营中,的确是有所疏忽了。
与此同时,昨日下午自己只是带着张臣,跟自己叔父遣开别人谈了小半天,落在别人的眼中,的确容易让人生出没把祖克勇当成自己人的误会。
想到这些,杨振连忙哈哈一笑,上前托住祖克勇的臂膀,说道:“兄弟心意,振早已明了。杨振能得兄弟效命,乃三生有幸。兄弟请起,兄弟请起!”
说完话,杨振将祖克勇从地上扶起。
这个时候,杨国柱也看明白了,知道自家大侄子能把祖克勇这样的祖家旁系拉到自己一边,这份心机手腕可比自己厉害多了。
杨国柱心中高兴,当下哈哈大笑着来到祖克勇的跟前,祖克勇又要见礼,却见杨国柱拍着祖克勇的肩膀,笑着说道:
“都是自己人,克勇贤侄不要多礼,不要多礼!”
说完这话,杨国柱扭头对杨伦以及站在门口的缴立柱说道:“杨伦,柱子,你们叫后院安排一桌家宴,中午,本帅要为他们饯行!”
缴立柱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杨伦并不清楚,可是面对自己义父大帅的命令,他哪敢丝毫迟疑,当即扭头出了门,领着缴立柱安排家宴去了。
第五三五章 兵匪
杨伦他们一走,杨国柱的书房之中除了他本人,就只剩下了杨振、张臣、祖克勇三个了。
“振儿啊,你打算何时启程出发,前往张家口去?”
“叔父大人都叫人给侄儿安排家宴预备饯行了,侄儿还敢在宣府多留么?当然是饯行之后,就启程出发了。哈哈哈哈……”
杨振借着杨国柱的问话,随口就把自己准备离开宣府前往张家口办事的时间,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方式,告诉给了自己的叔父,并且紧接着就哈哈大笑起来。
“张家口山右商会那八大家,振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杨国柱眼见杨振果然今天就要前往张家口去,此刻在场几人除了自己以外,剩下的都是即将跟着杨振前往张家口并从那里离开的人,所以也就不再忌讳,立刻直言问他。
杨国柱这么一问不打紧,原来并不知情的祖克勇一听见山右商会八大家,脑海里面电光火石般闪过了一个念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真正闹明白了杨振到底为什么非要冒着塞外部落围追堵截的风险,冒着塞外大漠风雪苦寒的风险,走张家口这条道路了。
他去看张臣,见张臣也是一脸惊讶的神色,心中顿时安定了许多。
当然了,张臣惊讶,是因为他没料到这个事情杨国柱也知道了,而且当众说了出来,显然是参与其中,也分一杯羹的意思啊!
与此同时,他很清楚,杨振并没有跟他和祖克勇商量过如何收拾那八大家豪商的事情,如果今天午后就走,是不是太过仓促了。
张臣、祖克勇两个各有各自的心事,他们正想着,就听杨振呵呵一笑,说道:“侄儿还能怎么办呢?旅顺金州,孤悬敌后,没有百姓,田地荒芜,不管是何人,若想在彼处长久立足,纵使他有三头六臂,解决不了钱粮军需的问题,也终究难免败亡的下场。
“且如今天下板荡,朝廷财力不济,今后只会日益艰难,若将来一切用兵所需,皆仰赖朝廷供应,凡事等待朝廷调拨,那恐怕什么也成就不了,万事皆休了!”
杨振说完这些话,书房中的众人皆是默默点头,注视着杨振,等他最后的说法。
他们都知道杨振说的没有错,莫说即将深入敌后,开赴辽东半岛南端的杨振所部兵马了,就是杨国柱自己的宣镇兵马,若是事事仰赖朝廷,那么恐怕也终究难免败亡的命运。
杨振看了一圈,见几个人皆点头不语,等于是认可了自己的说法,当即接着说道:“所以,侄儿也只能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
他这么一说,杨国柱也好,张臣、祖克勇也好,当即全都知道,杨振这是决定率部到张家口直接下手抢夺了。
祖克勇与张臣对视了一眼,没有说话,而杨国柱则又说道:“若此事传将出去,该当如何是好?”
杨国柱这么一问,杨振、张臣、祖克勇心中随即明了,杨国柱并不是不让做,也不是不想做,而是担心做了以后如何善后的问题。
张家口毕竟在宣镇的防区之内,因此杨国柱的担心也并不完全是多余的。
但是对于杨国柱的担心,杨振早就想好了善后之法。
“叔父大人尽管放心,或许今日午后,最晚今日傍晚,刘巡抚就会收到张家口堡城的塘报。至于塘报的内容,侄儿现在就能告诉您,是一些口外的马贼,山里的土匪,劫掠张家口四周百姓商旅,可能要打张家口堡的主意!”
“哦?——老夫明白了。”
杨国柱听了杨振所说的话,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后面露笑容,捋着胡须,点了点头,尔后想了想又说道:
“然后,刘巡抚就会叫老夫尽快出兵,再然后振儿你本来就要去张家口,所以干脆替老夫出兵,事了以后,一切推到塞外马贼或者山里土匪的身上。呵呵,妙哉此计!”
杨振还没把自己的想法全说出来,杨国柱自己倒是脑补出来了一大堆。
但是杨国柱所说的,却也跟杨振的打算差不了多少。
“刘巡抚会不会叫叔父大人出兵,那是他的事情,不论如何,今日午后,申时以前,侄儿就要前往张家口去了。而今夜张家口堡山右商会八大家,必遭马贼洗劫!”
说到这里,杨振想了想,又接着说道:“呵呵,倘若午后或者傍晚,刘巡抚那里收到了塘报,要叔父大人派人出兵清剿,叔父可让杨伦兄弟稍后,带一部兵马往张家口走一趟,一来应付差事,二来顺便发点横财!”
杨国柱一听,杨振说的这个虽然与他的大同小异,但却更加合理,当下抚掌大笑,直呼妙计。
张家口堡城内虽然主要是以山右商会八大家的房产货栈店铺商行为主,除此之外就是驻屯的兵马,但是堡城里毕竟还有不少其他商民百姓。
若是官军直接动手抢劫,那也实在说不过去,除非阖城人口全没了,要不然这个事情就难免传将出去。
但是,一旦有了扮成马贼团伙的杨振一行人马进去,那就说得通了。
到那时候,城中有马贼有土匪,也有驻守堡城城的官军,大家乱成一片,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其他百姓就只知道是驻守堡城的官军废物,让马贼打破了堡城,抢了那八大家了。
这样一来,到时候波及的面小一点,只取八大家,不涉及其他商民,遇到的反抗也能小一些,将来善后也就容易得多了。
而且,杨振这么设计,等于是在杨捷本部兵马之外,又把杨伦带了进去,进一步顾及到了杨国柱的利益,当下自然是皆大欢喜了。
而祖克勇、张臣至此,也把杨振的设想从头到尾都弄清楚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下,也没了迟疑和异议。
几个人接下来又在杨国柱的书房里谈笑风生地说了会儿话,就到杨国柱总兵府的后院吃了一顿家宴。
吃罢了饯行的家宴,几个人迅速分头行动。
杨国柱单独叫了杨伦去做安排,而杨振则指示祖克勇、张臣回到城中驻兵的营地做好下午申时出发的准备。
他们这些人从松山城出发的时候,为了抵御酷寒,一个个全都是羊皮帽子羊皮大袄的装扮,本来看起来就有点不像大明官军,而更像是塞外马贼。
而且,他们一行从松山城一路冰天雪地地赶到到京师,然后又从京师一路冒着严寒赶到宣府,出了有马代步,装备齐全之外,人人胡子拉碴,腌臜不堪,要是脱下了官服甲胄,那简直就跟土匪一个模样。
尤其祖克勇所部骑兵当中,本身就有许多人是土匪马贼出身,如今只是暂时做回了自己的老本行而已。
这些人自己不说来历,怕是谁也难以分清他们到底是兵还是匪。
与此相应的是,为了给自己一行人出走边外准备足够的干粮,杨振还叫张臣把自己军中制作杂合面炒面粉的方法,教给了杨伦。
并请杨国柱动员宣府城中的驻军,叫他们赶制尽可能大量的杂合面炒面粉,并在随后由杨伦率部去张家口一带剿匪的时候带去。
就这样,一个忙碌的午后开始了。
其他人各自做着准备,而杨振则在叔父杨国柱的陪同下,带着一车早就备好的重礼,去了已故宁远总兵追赠左都督、特进荣禄大夫金国凤在宣府城内的府邸。
杨振昨日中午抵达宣府城以后,早一步扶灵返回宣府的金士俊没有前来迎接,让他觉得有些讶异,当天下午就让人去打听金士俊运送其父其弟灵柩返回宣府的情况。
当天晚上,杨国柱在镇朔楼摆宴席给杨振一行接风洗尘,杨振也特意跟杨国柱说,请他把金士俊也一并请来赴宴。
然而,杨振还是有些低估了金国凤及其次子的阵亡对宣府金家的打击,同时他也并不了解金家跟现在的巡抚刘永祚的一些嫌隙。
结果,杨国柱虽然派人去请了,但是金士俊以守孝在身不能宴饮为由,没有前来与会。
第五三六章 插曲
后来杨振才知道,原来是金士俊的母亲张氏请求宣镇巡抚刘永祚上书朝廷,给金国凤加一个宫保的封号,也就是太子太保的封号,但却没有达成,最后只得了一个特进荣禄大夫。
张氏不敢埋怨京师朝堂上的那些大臣,更不敢抱怨皇帝,但却把不满归咎到了刘永祚的身上。
再加上朝廷赐葬并令宣府建祠致祭等事情,依然停留在口惠而实不至的,一直没有得到有效的执行,所以张氏对宣府官员的怨气就更大了。
而这些事情,到最后,都要一一着落在刘永祚的头上,可是刘永祚哪里有钱呢?
所以,这个事情就进展缓慢,到现在为止,崇祯皇帝叫宣府有司为金国凤父子建祠致祭的事情,也不见个响动。
因此,杨振来了宣府城,金士俊自己当然不是不想去迎接,等杨振住进总兵府以后,他也不是不想去拜见,而是其母张氏有怨气,不让他前去。
如今的金士俊,父亲和弟弟刚刚战殁,家中的老母亲是他最为珍视的人了,事母至孝的他哪敢不听母亲的话。
至于金士俊自己,对刘永祚也好,对宣府其他图官员也罢,并没有多大的怨气。
他也知道如今的现状,朝廷虽然给了旨意,但要最后落到实处,正不知道需要经过多少道难关呢。
朝廷口惠而实不至,宣府巡抚刘永祚也没法的确不好办。
若是挪用别的银子给自己父亲修墓地建祠堂,一旦让人弹劾上去,那是掉脑袋的罪名。
因此,这件事情拖拖拉拉,进展不利,倒也不全是刘永祚的责任。
但是不管如何吧,自己父亲与弟弟战死辽东,母亲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一肚子悲愤怨气无处排解,金士俊也只能顺着母亲的意思来了。
与此同时,金士俊知道杨振昨日刚刚抵达宣府城,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第二天就要离开,所以也就没有急着去拜见。
让他没有料到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去拜见杨振,而杨振与杨国柱两人,却联袂到他家来拜访他了。
金国凤出身宣府前卫,为将后清廉如水,常与部下士卒同甘共苦,因此为将多年,却没有积蓄。
金家虽有宣府前卫的世职在身,可是现在,天下卫所早已崩坏,宣府前卫也是如此。
金国凤父子平日征战在外,他们的家眷在宣府城里,却靠着招佃出租,甚至典当祖业,变卖田产为生。
金家在城外乡里田亩不少,可是宣府地近边墙,这几年兵荒马乱,原有的佃户逃散,土地荒芜,一众女眷,老的老,小的小,也打理不了这些事情,所以日子过得紧紧巴巴。
要不然,金国凤的遗孀张氏,也不会因为朝廷的赐葬建祠等问题,对宣府巡抚心生怨言了。
却说这天下午,杨振在叔父杨国柱的陪同下,带了一车重礼,来到金家门前。
金士俊闻讯,连忙搀着其母张氏迎了出来。
才一个多月不见,金士俊仿佛变了个人一般。
此时他身披重孝,神情沮丧,胡子拉碴,满脸沧桑,只一个多月的时间,却老了十岁都不止。
而一见了杨振,金士俊当即跪地掩面痛哭。
这个场面,直让杨振唏嘘不已。
杨振与杨国柱两人好一阵劝慰,才让金士俊止住了哭泣。
杨振拉着金士俊对他说明了来意,先是告诉他自己为他表了战功,朝廷将有封赏。
同时也告诉他,自己带了先遣营兄弟给他的万余两银子前来,叫他好好为其父其弟修墓建祠。
当然,杨振也告诉他,此次拜祭过后,他要离开宣府城,前往张家口出边去了,嘱咐金士俊处理好其父其弟的丧葬事宜以后,能够再回辽东找他。
然而金士俊面目呆滞,默默无言,只是听着杨振的嘱咐,领着他们到设在家里的灵堂里祭拜了一番。
杨振见他魂不守舍,心思已不在军中事务上面,只能叹着气,留下了重礼,与他拥抱告别。
杨振从松山带到京师办事的银子,剩下来的万余两,一分不剩,全部留给了金士俊。
既然他已经决定要对张家口的那些个通虏奸商们下手了,那么现在手中的这些银子,对他来说,也就不算什么了。
杨振从金家略显衰败的笼罩着悲悲戚戚气氛的院子里出来以后,收拾下心情,在杨国柱的陪同下,亲自去了一趟宣府巡抚衙署。
一方面,算是对宣府巡抚刘永祚的一次拜见或者回访,另一方面,他又以前往张家口探望弟弟杨捷为名,当面向他辞了行。
刘永祚身为宣府巡抚,按理说,他应当主要管军,但他到了宣府以后,军务并不怎么插手,而是把大部分的精力花在了赈济灾民和募民屯垦等民事上面,认为剿匪莫如安民,民安而匪患自除。
他的这个想法与做法,自然与杨国柱一拍即合,当然也赢得了杨国柱的尊重。
原本历史上,他们两个人在宣府镇就共事多年,合作默契。
杨国柱从崇祯九年就是宣府总兵,一直干到崇祯十四年战死辽东,整整五年。
而刘永祚也是从崇祯九年出任宣府巡抚,一直干到崇祯十三年冬,整整四年多。
类似这样的情况,在明末政治动荡,人事变化异常频繁的崇祯年间,是很不寻常的。
他们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原因当然是多方面的,但是与他们之间的默契,却有着直接的关系。
当然了,这一世,由于杨振这个蝴蝶翅膀的扇动,宣镇总兵杨国柱与巡抚刘永祚之间的默契,变得更深了。
最典型的一个例子,莫过于他们前不久联手驱逐宣镇监视太监曹本正的事情了。
杨振此来宣府之前,最大的一个忌讳,就是宣镇的监视太监,也俗称监军内臣。
这些人在宫中地位极低,往往是某个当红大太监名下的义子义孙,受到推荐以后,到了边镇任职,权力却又极大。
因其在宫中地位极低,要人恩主推荐才能外任,所以他们外任以后,就需要搞到大把银子回馈恩主。
因此,这种人到了边镇任监军以后,最容易成为那些通虏奸商的保护伞。
宣府边口的走私贸易屡禁不绝,在杨振看来,与此有着相当深厚的关系。
但是,这回到了宣府以后,杨振很快就放下心了。
宣府镇的监视太监曹本正,因与总兵杨国柱、巡抚刘永祚皆不能和睦相处,前一阵子刚被崇祯皇帝下旨罢免,勒令回朝了,而此时新的监军太监还没有到任。
这样一来,就免掉了杨振许多麻烦。
对于崇祯皇帝任用宦官监军各地,杨振并非完全不能理解。
从崇祯皇帝的角度来说,既然朝中的文官们不听话,不可信,总是跟自己对着干,没有可用之人,他也只好去任用宦官了。
在他看来,至少宦官比较听话,也更加忠心可靠一点。
但是崇祯皇帝的心里,自然也很清楚,这些人听话是听话,忠心是忠心,可是他们并没有几个真有能力的。
一旦他发现他派出去的监军内臣或者监视边镇的中官太监们,与当地的督、抚、总镇公开对着干,他也会立即采取措施,撤回这些太监们。
当然了,在崇祯年间的历史上,督抚与监视中官不相能的时候,也并不乏直接罢免督抚的例子。
可是在崇祯年间的历史上,却鲜少有因为边镇总兵大帅与监视太监不相能,而罢免总兵大帅的时候。
在这样的情况下,崇祯皇帝多半会撤换监视太监,然后隔一段日子,再派去一个。
目前宣镇的情况,正是如此。
杨国柱向宣府特别是张家口那几家豪商巨贾频繁募捐,与早就被那几家豪商巨贾喂饱了的宣镇监视太监曹本正起了冲突。
然后就是你奏我一本,我奏你一本,开始相互告状。
而宣府巡抚刘永祚早就与曹本正不和,于是也加入到了杨国柱这边,弹劾曹本正收受奸商贿赂,私准奸商出口。
这个事情捅到朝堂上以后,内阁大臣本能地站在了镇臣、抚臣一边,曹本正被罢免,黯然离开。
杨振从杨国柱那里了解了这其中的道道,很快就想到,曹本正的倒台离去,可能也正是张家口山右商会那些个奸商准备跑路的原因之一。
却说杨国柱、杨振带着从人,刚刚在巡抚衙署门口告别了刘永祚往回走,就在通往巡抚衙署的街上,遇到了来自张家口的快马急递。
杨国柱叫人拦下来一问,却是张家口堡城附近的巡检司遣人送往巡抚衙署的塘报,说张家口一带昨夜遭遇马贼侵袭,今日堡城也一度受到围攻,巡检司出了塘报送呈宣府巡抚。
杨国柱打发那送呈急递塘报的小队离开,与杨振相视而笑,随即打马迅速离开。
回到宣镇总兵府,时辰已接近未申之交,而其他人也都已准备妥当。
于是,杨振便与自己的叔父杨国柱匆匆告别,带着所部人马大车,带着宣府镇准备的干粮,出了镇朔门向北,一路奔张家口方向去了。
第五三七章 愁云
张家口堡,修建于大明宣德年间,自从修成开始,即号称塞垣第一冲要,是大明京师防备北虏的一个重要军事隘口。
当然,伴随着大明朝与北虏之间不断的开边互市,这个曾经的军事隘口,逐渐演变成了一个重要的沿边贸易门户。
从明朝中后期开始,一直到后来的几百年间,其军事上的作用时有时无,可是其在南北商贸上的作用却无时不有。
当然,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的张家口堡,迎来了其商贸开拓史愁云惨淡的一天。
昨天后半夜里,堡城北边的烟墩台上,突然点起了烽火,搞得堡城里边的商民百姓提心吊胆了半宿。
每年秋冬季节,塞外的胡虏一旦扛不住风雪酷寒的肆虐,就要破边而入,大肆抢掠。
张家口堡的堡城虽然高大坚固,地势险要,可是却有过许多次被北虏打破,并被抢掠一空的时候。
即便是大明朝边防齐备、国力相当强盛的嘉靖、万历年间,这样的情况也没能避免,总是隔些年就要上演一回。
现如今朝廷的边备,已经废弛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如若不是宣府上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偷偷摸摸地与北虏继续互市,那么以现有的边备情况,张家口堡恐怕早就被北虏或者东虏打破多少回了。
所以,昨夜的烽火一举,登时让堡城里的商民百姓人心惶惶。
好在一夜无事,到了二十一日早上,宣府镇北路分守参将杨捷关闭了堡城大小门,并在堡城南门承恩门、东门永镇门以及小北门内张贴了布告。
布告上说,查知有大股塞外马贼入边劫掠,可能来攻堡城,叫城内所有商民百姓关门闭市,各自居家,不准外出,以免奸细混入。
堡城内宣镇北路分守参将杨捷发布的这道布告,让大部分商民百姓放了心。
对他们来说,不是塞北胡虏大举来犯就好,只是一些饿疯了的马贼而已,哪能打破城墙高固内有两千宣镇兵马的张家口堡啊。
但是,对堡城中的山右商会八大家中的范家来说,他们的老家主范永斗却从中品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当日午后,堡城东门里,俗称范家街的巷子深处,一座坐北朝南重门叠户南北三进东西各有跨院的九连环大院之中,位居正中的院落正堂上,正有一些人在聚众议论着分守参将杨捷的布告。
堂上一张罗汉床,上面盘腿坐着一个须发有点花白脑袋有些前秃的干瘦老头,那老头手里拿着一杆旱烟杆子,眯着眼一口一口地抽着。
罗汉床的前面,分左右摆着一张张太师椅,椅子与椅子中间摆着小几,几上摆着精美的金镶玉茶具。
堂中,人前还点着几个烧得很旺的铜盆火炉,虽然是大冬天,但却一室皆春,一点也不会让人觉得冷。
“杨捷这个娃娃,懂个什么,又不是北虏犯边,只是百十个饿疯了的蟊贼拦路抢劫,也能吓得叫全城关门闭市,不得外出?哼,白给他们那些银子,只是喂了狗了!”
坐在罗汉床左手第二把椅子上的一个富态中年人端着茶碗,抿了一口,先是有些恨恨地说了这么一番话,然后对盘腿坐在罗汉床上的那个锦衣老者说道:
“斗爷,咱们到底走不走了,这事要是不急,咱就再等上一等,左右也闹不了几天,要是还按原来的打算走,俺们王家自然是唯您马首是瞻,都收拾好了,抬脚就能走!
“但是,那得您老人家出面,或者让三拔兄出面,去找那个娃娃说一说,咱们驼号先不动,车行也不动,先让家里女眷老小回老家!王家捐银助饷少,说话没分量。但是您的话,想必他这个愣头青不敢不听!”
这个富态中年人说完,又拿起那盏金贵无比的金镶玉茶具喝了一口,捧在手里,仔细端详,似乎说完了这话,他来这里的目的就算达成了一般。
“余庆贤侄!”
那富态中年人正端详着茶盏,就听见那个一直吧嗒吧嗒抽旱烟的锦衣老者开口唤他,连忙放下了那精美的茶盏,恭敬说道:
“斗爷您吩咐!”
原来,这个富态中年人,正是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里面的大王家王登奎的长子王余庆。
而那个盘腿坐在罗汉床上不说话一直吸食旱烟的锦衣老者,正是范家的老家主范永斗。
“听你那意思,你们王家都盘点拾掇好了?!”
“是啊,拾掇好了,不光喃们王家收拾好了,黄家,田家,翟家,也都收拾了,其他几家也差不多了。喃们留守的掌柜伙计都安排上了,眼前就差斗爷您一个走字儿了!”
王余庆见问,颇为洋洋自得地回答道。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话刚说完,就见被他称呼为斗爷的范永斗,突然挺直了身子,怒目圆睁,盯着他斥道:
“糊涂!你们几家糊涂啊!你们这是要坏了老夫的大事啊!诶呀——”
范永斗说到这里,扬起手中拿着旱烟杆子猛地摔在了地上。
羊脂白玉做成的烟锅嘴子,摔在青石板地面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顿时碎成了几块。
烟草在明末的时候,还属于达官贵人家的稀罕物,并不是所有人都抽得起的。
范永斗学会吸食旱烟,还是他往辽东与东虏贸易的时候,跟着东虏的达官贵人们学来的。
那烟丝有价无市,贵重无比。
一贯既对自己奢华又对他人抠门的范永斗,竟然把爱不释手的白玉烟袋锅子都摔了,可见他真是怒了。
他这一怒,堂中人皆是战战兢兢,不敢发一言,而王登奎家的长子王余庆见状,更是脸色煞白,连忙从座上站了起来。
王余庆带商队走了一趟边外,结果被塞外的“马贼们”拿住,若不是范家动用了大清国的关系,他现在恐怕还在那个可怕的矿场里挖矿呢。
所以,自从他被范家的长孙托关系走门子赎回来以后,就对范家充满了敬畏,今后的大富贵,就在范家身上。
眼前,范永斗这个范家的老家主对自己发火了,传出去,自己在张家口的地位,也要跟着掉价。
王余庆虽然不知道是范永斗为什么发怒,但是此时的他战战兢兢,一时汗如雨下。
然而,这并不算完,范永斗摔了心爱的烟袋锅子以后,仍不解气,指着王余庆,同时也指着堂上在座的其他人,斥道:
“你们——老夫原本是顾念你们几家,与我范家既是乡党,且又同气连枝多年,不忍心看你们被人一再勒索,才想着给商会同仁们谋一个出路,可是你们,欸,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范永斗突如其来的发火,让在场不少人都莫名其妙,可是谁也不敢开口反驳,只敢小声劝说着:
“老爷子息怒!”
“斗爷息怒!”
这个时候,坐在范永斗右手第一张椅子上的锦衣华服中年人,端了盏茶上前,奉给范永斗,说道:
“爹,现在生气也晚了。咱们几家还是商量商量怎么办吧。再说了,就是那个杨振到了宣府城,就是他要来张家口,最多也是要钱罢了。
“现在他那叔父宣府,又是募民,又是募兵的,朝廷不给粮饷,他还指着咱们给他捐银助饷呢,他这个当侄子的,能把他叔父的衣食父母怎么样?
“再者说了,毓馨跟他杨振打过交道,已经亲自见过他本人了,那杨振在大清国贵人面前还不是一样低三下四,他要是实在狮子大开口,就叫毓馨再去见见他,咱们手里也有他的把柄。”
第五三八章 老朽
这个中年人,却是范永斗的儿子范三拔,在范永斗的时候,也只剩他敢上前劝一劝了。
而且在他看来,他爹范永斗只是由于听说那个杨振到京师献俘,然后要到宣府探亲,并且要从张家口出边的消息,就下决心尽快把产业搬离张家口,也实在是有点过于儿戏了。
范家在张家口经营了好些年了,堡城内外到处都是范家的产业,哪能说走就走啊!
被商会拿银子喂饱了的宣镇监视太监曹本正,干不过宣府刘永祚和总兵杨国柱两个,那也没关系啊。
走了一个曹本正,燕京金銮殿里的那个崇祯帝,肯定还会再派一个监视内臣来宣府。
到时候,再用银子把他拿下,不就又天下太平了吗?
至于他爹范永斗最担心的杨振其人,在范三拔看来,是人就有缺点,是人就想要银子。
实在不行,就给他银子,反正将来行走关外,备不住还要用到这个人呢。
再者说了,他杨振跟自己家一样,都在私通大清,这是自己的长子范毓馨亲眼所见,这不是妥妥的自己人吗?
他杨振要敢对自己家不利,自己朝里有人,直接向崇祯帝告他通虏,告他私通大清。
照着燕京金銮殿里那位的手法,到时候,管叫这个杨振吃不了兜着走,什么丢官罢职那都是小事,就是叫他人头落地,也并不是没有可能。
范三拔说完了话,正想着继续劝说父亲,却不料他话音落地没多一会儿,就听见他爹冲他叫骂道:
“你这逆子,上回你吃了这个杨振多大的亏,你没长记性?!”
范三拔闻言一惊一抬头,就见一个茶盏飞来,幸亏他躲得快,那个金镶玉的茶盏擦着的鼻子尖飞了过去,直落在房门下的石墩上,啪嚓一声,摔得粉碎。
“现在曹公公倒了,刘永祚又和杨国柱穿一条裤子,这杨振是杨国柱的亲侄子,他来张家口能有啥好事?!”
范永斗显然被自己的儿子气得不轻,摔了一个金镶玉的茶盏以后,接着骂道:“你不想着如何自保,竟还想着要挟他?!你失心疯了?!
“难道你不知道,这个杨振已经杀了石华善,杀了石廷柱了?连大清国的十王爷,豫王爷多铎,他都拿住送了京师,给活剐了,他还有可能去归附大清吗?都到现在了,你还想着让毓馨跟他结交,你是不要命了你!”
范永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一时间连咳带喘,气喘吁吁。
屋里坐着的,一时也都坐不住了,纷纷站起,而范三拔方才提到的长子范毓馨,也赶忙上前,一只脚站地上,一条腿归榻上,给范永斗捶背。
过了一会儿,好歹顺过来了,范三拔也赶紧跪在地上向他爹认错。
这个时候,屋里站起来的几个人当众一个年级与范永斗差不都的佝偻老者,咳嗽了几声,清了清嗓子,然后对范永斗说道:
“范老爷子,老朽听明白你的意思了。咱们盘点货仓,安排留守,是有点不慎重,你是怕咱们打草惊蛇了,怕有心人留置咱们不准走。
“但是以老朽看,不想让咱们走,想从咱们身上多刮点银子,这倒是有的,但要说谁敢跟咱们来硬的,来横的,怕也不至于。
“大明朝现在虽然兵荒马乱的,可咱们就在京师左近,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翟堂在张家口做买卖做了一辈子,除了北虏东虏,还没见过大明朝的堂堂官军敢入城明抢的?!”
这个翟堂当然也不是一般角色,方才他从范永斗父子的对话里面,已经有点听清楚了,范家想把产业转移出去,并不全是因为宣镇监视太监曹本正倒台,宣镇兵马勒索不止。
至少还有部分原因,甚至是主要原因,却是范家与那个杨振的私人过节。
既然如此,翟堂心里就有了底了。
当下他说完了话,看见范永斗瞪着他想要说什么,他也不想听了,冲范永斗摆了摆手,又说道:
“范老爷子要教训子孙,您老接着教训。至于商会搬迁大事,且等贼匪闹过这阵子再说吧。恕老朽不奉陪了!”
翟堂这个老头一番话,差点把已经气急败坏的范永斗给气昏过去。
但是翟堂属于在张家口经营买**较早的人物,虽然没有范家家大业大,可家底也不容小觑,最起码在八大家里地位,是与范永斗一辈的人物,所以他也不敢像骂自己儿子,骂王家儿子那样开骂或者斥责。
范永斗指着翟堂,一时说不出话来。
而那个翟堂也不理会,先是冲他躬身作揖,然后在自己儿子搀扶下转身向外走去。
剩余的其他人见状,也纷纷提出告辞。
这些人本来是做好了搬迁准备的那几家,派来询问启程安排的。
这些人最早商定的良辰吉日,就在明天,他们预备让各家的老少妇孺先走,经万全,过怀安,往大同去。
可是突然发生的这个变故,叫他们举棋不定了,明天还走不走,怎么走,他们来范家拿个主意。
可是范老爷子听闻即日起城门紧闭,不准进出,一时方寸大乱,不仅说了一堆有的没的,还当着他们的面儿教训自己儿子。
而且,范老爷子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消息,又好像是他们范家跟宣府总镇杨家有什么私人过节。
这些人一看,既然这样,那就算了,左右是范家首先放出的打算西迁的消息,现在道路不靖,一时不能搬迁,那也该是你范家着急的事情。
他们虽然对宣镇兵马没完没了的募捐越来越无法忍受,可他们确信,那些人只是要钱,不会要他们的命。
就这样,范家大院里前来商量事情的其他几家东主少东主,很快就呼呼啦啦地走了精光。
原本宾客盈门的堂上,就剩下了范永斗、范三拔和范毓馨他们祖孙三代,留在原地,炭火烧得仍旺,但却给人一种冷冷清清之感。
祖孙三人又商量了一阵子,最后决定,由范三拔领着与杨捷有点交往的长孙范毓馨,乘着马车,拉了一车重礼,去小北门拜见分守参将府的杨捷。
他们请求杨捷给他们一道手令,可以让他们明日一早,仍按原定黄道吉日出城。
杨捷已经得到了消息,知道自己的嫡亲兄长杨振,正在率部赶来张家口的路上,而今夜必至。
所以,杨捷当场十分爽快地答应了范三拔和范毓馨的请求,并且十分高兴地收下了他们送来两万两银子的重礼,只叫他们明日一早,再派人来取单独给他们范家使用的西去万全的通行令牌。
范三拔、范毓馨父子得了杨捷的承诺,心中笃定,所谓的马贼侵袭,定是这个毛都没长全的狗屁参将编出来的把戏。
而且一定是那几家收拾行装,走漏了风声,让这个娃娃参将知道了他们启程的黄道吉日,所以才会算着日子折腾他们。
而这个娃娃参将搞来搞去,搞东搞西,也不过是为了再趁机勒索一笔钱财罢了。
范三拔、范毓馨父子俩有了这个判断,遂放下心来,回到家里,便如实向范永斗禀报了。
他们这么一说,连一贯老奸巨猾的范永斗也有点把握不准了。
好在他们积攒了多年的金银细软之物,早已经暗地里清点装箱完毕了,就只等明日早上装车出城。
至于房舍、田产、货仓、铺面以及货仓里的铁器、硝磺、粮储、布匹之类的东西,就像翟堂说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难道还能有官军明抢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可以以后慢慢售卖,慢慢转移嘛。
就这样,紧张了一整天的范家大院,以为自己有惊无险之后,当天傍晚预备好了明日上午的行程,便安排次日一早要随车护卫的家丁仆从们早早歇息了。
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夜幕降临时分,就在各家开始掌灯的时候,杨振领着扮成了马贼的大队人马,悄然抵达了张家口堡的承恩门外不远处。
第五三九章 劫匪
从宣府城北上,到张家口堡南门承恩门外,并不是很远,不过七八十里地而已。
而且,两地之间又有一条维持得还算完备的驿道相连通,虽多山道,但是并不难行。
杨振一行,更是人人皆有战马,随行的几十辆马车,也大都是空车,全队人马算得上是轻车简从,轻装上阵了。
他们下午将近申时的时候从宣府城出发北上,到了日落西山,天将黑透的时候,终于抵达了张家口堡城南门外一个名叫三里店的地方。
三里店,是驿道旁边山坳里有一个废弃的屯子,只剩一片断壁残垣,早已杳无人烟。
只有驿道旁的一块残缺不全的石碑上,刻着三里店的字样。
杨振率部到了这里,一边让张臣带着缴立柱前去联络堡城承恩门上的杨捷所部,一边下令所有人下马到屯子里休整待命。
并且叫祖克勇他们安排人大大方方地在屯子里生火取暖,肆无忌惮地埋锅做饭,给所有人提供热食。
接下来的这个夜晚,他们要奋战一宿,到了天亮以后,又要马上撤离,所以吃不饱肯定不行,没有热食也不行。
到了当晚戌时前后,缴立柱策马赶回,报说张臣领着杨捷,随后赶来相见。
果然,没过多久,从张家口堡城南门出来一支人马,打着火把,快速接近。
杨振策马去迎,正是张臣领着一队人马来了。
杨捷本人虽然过继给了叔父杨国柱,但他与杨振毕竟是一母同胞亲兄弟,两个人当然不会陌生。
然而如今的杨振,却不是过去的那个杨振了,现在这个杨振却没有见过杨捷的面儿。
但是这一点并不妨碍他从张臣带来的人群里,一眼认出杨捷来。
因为还在来时的路上,他就拐弯抹角地从缴立柱的嘴里,打听过现在的杨捷该是什么模样。
虽然他是开着玩笑问的,但是从缴立柱的嘴里,他还是掌握了不少有用的情况。
对于这个弟弟的存在,现在的杨振心态委实有点复杂,有时候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
但是他也清楚,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在乱世里能有个亲弟弟帮衬,终究算是一件好事。
与杨振的犹豫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弟弟杨捷隔着十几步的距离,看见了杨振,立刻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从,满脸欢喜地跑了过来。
杨振见状,也笑着翻身下马,迎了上去。
杨捷比杨振小八岁,此时才过二十二,身材高瘦,略显文弱,长着一张眉清目秀的娃娃脸,望之不像武将,倒像是小秀才从军。
而这一点,也正是他被张家口堡里的那些奸商老油条们称呼为娃娃参将的原因。
好在杨捷出来独当一面的时候,杨国柱给他安排了一些老部下帮衬,同时他又有镇朔将军宣镇总兵杨国柱嗣子的身份,所以来了张家口半年,倒也没出什么大的乱子。
当下,兄弟见面,彼此拥抱见礼,各自的随从,也是欢欢喜喜。
杨捷先是恭贺兄长受封为金海伯征东将军左都督,然后便满脸兴奋迫不及待地问道:“兄长何时入城,咱们何时动手?”
面对杨捷的询问,杨振没有直面回答他,而是先问他:“你先说说你都做了哪些准备?”
“兄长叫大贵转告我的,我全都照做了。宵禁安排了,出口也安排了。山右商会八大家的宅院,货仓,驼号,铺面,我都分别叫标记好了。同时也安排了人手带路。兄长的队伍入了城,只管跟着向导就好。”
杨捷听见兄长的问话,立刻就知道兄长的意思,当下先说了自己的安排,随后又接着补充道:
“另外,大贵、柱子他们,在城里也有一帮弟兄,他们早踩好了盘子,摸好了门子,耽误不了事。而且八大家里有几家,已经自己备好了车马,包括范家。事毕之后,兄长可以直接带领车马出东门奔边外!”
杨捷看起来十分年轻,面貌的确像个娃娃。
可是他一张口说话,说起自己的布置,却俨然头头是道,一下子让杨振对他有点刮目相看了。
年轻不要紧,哪怕身为武将却武艺一般,也不要紧,只要有头脑,做事条理清晰,就是一个好帮手。
杨振听了杨捷所说的话,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连说“不错”“不错”,然后想了想,敛容对他说道:
“遇上这样的事情,可谓是千载难逢,今后你在张家口也要招兵买马,没有钱粮也不成,包括宣镇各部,都要壮大自己,我不能全拿,你说吧,城中八大家你要几家?”
杨国柱和杨捷他们今后在宣镇也得发展,本来靠着向豪商巨贾募捐钱粮,细水长流,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是现在,杨振却要来杀鸡取卵了。
因此,这个事情肯定不能做的太绝,做得太绝,自己不仅吃不下,也会给未来留隐患。
所以,他让杨捷选择。
杨捷是杨国柱的嗣子,他做了选择,想来自己叔父杨国柱就是有意见,也没话可说。
“这个,兄长要开镇旅顺口,所需钱粮无数,就是全取了,怕也仍有不足。弟弟帮不上大忙也就罢了,这回哪能从中分润?!我料大帅在此,也是这般说法!”
杨捷拒绝了。
但是杨振不能让他拒绝,因此紧接着说道:“不行,别跟我来虚的,说,要几家?”
杨捷见杨振这么说,当即笑了笑,说道:“既然兄长执意如此的话,那,也好,宣镇就取田、梁两家,兄长自取范、王、靳、黄等六家,等杨伦来了,就让他捡些剩饭,也够他吃的了!”
“这样吧,宣镇也要养兵,就取三家,除了田、梁两家以外,还有靳家,都归宣镇。至于其他五家,我们取了!我们只此一夜时间,一定会有遗漏,等到杨伦来了,叫他再过一遍,也管够了!”
杨振这么一说,杨捷也不推辞,当场笑着答应了下来。
杨振随即集合起麾下那八百多个已经去了官军袍服甲胄,头戴着毛皮帽子,身穿着羊皮大袄的弟兄,骑在马上对众人说道:
“今晚我带你们到这里来,你们都知道要干什么!这些奸商,通虏资敌,为富不仁,贪小利忘大义,送利刃与仇寇。
“满鞑子杀我们手足弟兄,所用之刀剑弓弩,枪炮弹药,皆是这些奸商所输送!他们富贵,我们受穷,他们活着,我们送命,不除他们,天理难容!”
杨振这话说完,目视杨捷、张臣、祖克勇等人,后者会意,立刻跟着振臂高喊道:“不除他们,天理难容!不除他们,天理难容!”
他们这么一喊,此时云集三里店杨振所部八百多人,还有杨捷从堡城里带出来的穿着羊皮袄的卫队百余人,一起举起手中武器,高喊这个口号。
喊打喊杀的口号声,划破三里店的深沉夜幕,回荡在这片半封闭的山坳当中,士气一时高涨无比。
但是杨振的话,并没有说完,等大队人马平静下来,他接着大声说道:“但是,行动之前,我要申明几条军法!尔等听好了!
“第一,一切行动听指挥,绝不允许擅自离队!
“第二,一切缴获要归公,绝不允许中饱私囊!
“第三,只取通虏奸商八大家,其余商民百姓不许劫掠!
“第四,八家男丁杀之可也,但是不可滥杀妇孺,不许祸害女子!”
说完这些,面对鸦雀无声的部众,杨振再次沉声说道:“须知盗亦有道,有敢违我四条号令者,不论你是谁,入我眼,入我耳,一律就地正法!”
杨振宣布完了四条军纪,一时间队伍里鸦雀无声,过了片刻,张臣、祖克勇、杨捷方才反应过来,忙身先士卒高声答道:
“谨遵号令!”
随即,三里店这处驿道旁的山坳中再次响起了“谨遵号令”的应答。
一支队伍,没有军纪是万万不行的。
一旦没有军纪,他们就成了真正的马贼土匪,这是杨振不希望见到的。
杨振这次的行为,乃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可不希望他所信任的部将,所仰赖的部众,因此变成真正的劫夺民财嗜血弑杀的怪物。
杨振宣布完了军纪,当场分派了杨捷和杨大贵他们带来的带路之人,将他们安插到自己的队伍之首。
很快,一切准备就绪,杨振随即大喝一声“出发”,近千人的队伍开动起来,人欢马叫地朝着远处的张家口堡南门承恩门冲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