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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新命记全文阅读

作者:哼哈大王     大明新命记txt下载     大明新命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一零章 皇帝

    午门献俘这样的国礼,听起来好像很宏大很复杂,但实际上,只是准备工作复杂,到了真正举行献俘礼的时候,反倒并没有那么复杂了。

    事实上,越是宏大的礼仪活动,需要皇帝本人做的事情就越少,而且一切都是事先安排好的。

    到了这个场合,皇帝也好,典礼大臣也好,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事,那都是越少越好,越简单越好。

    因为越是宏大的礼仪活动,越是容不得出半点错误,容不得有半点闪失,所以也就不可能搞得太复杂。

    比如类似午门献俘这样的事情,就是这样。

    往常到了这个时候,典礼官说完了献俘事由的来龙去脉和大体情况之后,皇帝只需说拿去,或者依例赦免,就可以了。

    而且不管是拿去,还是赦免,都是事先早就定好的事情,不可能到了现场才寻思,或者才商量。

    所以说,摆得阵仗虽然很大,但是整场活动,实际上就是按照既定的安排走一个过场而已,是做给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看的。

    当然了,这样的事情也是注定会被记载在史籍史册上面的,会成为时任皇帝名垂青史的一个光辉业绩。

    崇祯皇帝前几年已经搞过一次午门献俘了,不过那一次是孙传庭抓住了流贼首领闯王高迎祥,然后送到了京师,搞了一次献俘礼。

    当时,崇祯皇帝与他的爷爷万历皇帝在抗倭援朝之战胜利后的献俘仪式上所说的话一样,只有两个字,即“拿去”。

    拿去,就意味着拿去杀了,也就是推出午门斩首。

    那次献俘礼上,高迎祥被喝令拿去,送到了宣武门外当众凌迟处死。

    这一次会有什么不同吗?

    杨振跪在午门下等待着,侧耳聆听着,但却并没有听到崇祯皇帝说什么话,只是听见跪在他一旁的张若麟小声说道:

    “杨都督,此次献俘礼的典礼大臣,正是陈本兵。待会儿礼毕,若是天子不即召见,就请杨都督先听礼官安排。一等这边事毕,陈本兵自会寻你,陈本兵有话,要与都督面谈。”

    杨振闻听此言,侧脸去看,就见兵部郎中张若麟目视前方,纹丝不动。

    若非他轻声说出的话里提到了自己,杨振甚至都怀疑方才这个张若麟是在喃喃自语了。

    杨振正疑惑间,就看见午门楼上的銮驾动了,随后,午门楼上又传来几声“摆驾午门下”的呼喊,再然后杨振就又看见午门楼上的銮驾往内下去了。

    出了这个异乎寻常的情况,午门楼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阵躁动不安,不少云集在午门下观礼,等着聆听皇帝旨意的官员们,一时间也开始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借着这个机会,杨振小声对张若麟说道:“张大人,献俘礼上,万岁如此,却是为何?”

    张若麟闻言,先是一脸茫然,继而若有所思,最后,摇头苦笑着说道:“杨都督你有所不知啊!圣上当日在宫中闻听辽东捷报,尤其是闻听都督你率部收复了旅顺口,曾当着内臣的面,仰天长啸,手舞足蹈,简直是欣喜若狂!

    “眼下你真真切切地带了数千东虏首级,俘了东虏奴酋亲弟,带了活生生的东虏王爷固山,献俘午门下,想来圣上心中激荡,必是在午门上坐不住了,要到跟前当面看一看这个东虏王爷,还有这些个东虏满奴!”

    说到这里,张若麟回头看着杨振,再次回到最初的话题上面,说道:“方才我与都督所说,陈本兵希望与你面谈事,切切不可忘了!”

    杨振听了张若麟所说的前言颇觉有理,又听了他的后语,随即点了点头,算是一个答复。

    陈新甲找他,想跟他谈些什么他无从得知,但是从张若麟的话里面,杨振却得到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讯息。

    那就是,崇祯皇帝对于杨振取得的这一次大捷,尤其是对他收复旅顺口等地非常满意。

    有了这个讯息之后,杨振突然觉得封爵这样的事情,距离自己似乎真的很近很近了,或许这一次真的能从这趟京师之行中收获巨大。

    他在一路上盘算来盘算去的开价,或许可以提高一点了。

    就在杨振琢磨着怎么向兵部尚书陈新甲,甚至是直接向崇祯皇帝开价的同一时间,崇祯皇帝在一众大臣内宦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地出现了午门下面的门洞里面,并一路朝着杨振等人所在的方向走来。

    杨振与午门下的百官,本来就跪在地上,眼见皇帝领着众大臣逐渐来到跟前,便在午门下礼官的呼喊下,再次朝着皇帝行了叩拜大礼。

    此时此刻,杨振自是不能表现得异于常人,只能老老实实地学着身边张若麟的样子,叩首下去之后,便埋头于地。

    就这样,过了片刻,杨振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最后,脚步声就停在了自己的旁边,竟然站定了。

    杨振正要抬头,就听见一个有点嘶哑低沉却又隐隐然十分兴奋的声音响起,却是站在自己身前的那人说话了:

    “杨卿,杨卿,你就是杨振杨汉卿?”

    听见此言,杨振立刻就明白了,领着众大臣来到自己跟前站定说话的这个人,正是从午门楼上走下来的崇祯皇帝。

    一念及此,杨振赶忙叩首在地,朗声答道:“臣,杨振,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振话音一落,尚未抬头,就听见站在自己前面的那人,用略带几分唏嘘几分兴奋几分急促的语调说道:

    “好,好,好!朕早欲与卿一见,早欲与卿畅聊东事,奈何朕一年到头国事缠身,而卿也是戎马倥偬、军务繁忙,以至于我君臣竟缘悭一面,今日午门见卿,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此时,穿戴了一身大礼冠冕吉服的崇祯皇帝,眼见跪在地上呼喊万岁的人物,正是那个一再给他带来捷报,带来喜讯的杨振,一时之间喜形于色,一边说着话,一边弯了腰,搀扶住杨振,尔后对他说道:

    “杨卿平身,杨卿平身,杨卿快快平身!”

    杨振听见崇祯皇帝这么说,又见他已经来到自己的眼前,并且已经伸手搀扶住了自己的臂膀,当下连忙谢了恩,顺势从冰冷的地面上站了起来。

    同时他也趁机抬头,快速地打量了一眼近在咫尺的崇祯皇帝。

    崇祯皇帝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身材不高也不低,但却显得十分单薄,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上透出几分英气,但是瘦削的脸颊上面容苍白憔悴,却又分明带着几分病态。

    此时他洋溢着笑意的眼角,鱼尾纹清晰可见,而端端正正戴着的通天冠下面,更露出两鬓斑白。

    杨振只匆匆一瞥,就把自己后世形成的对崇祯皇帝的复杂印象,与眼前这个真真切切的活生生的崇祯皇帝对上了号。

    一时间,杨振竟有些百感交集了,心中更不由感叹,眼前这一位,果然是一个苦命皇帝。

    单论年纪的话,崇祯皇帝生于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到崇祯十二年十一月十四日,满打满算也不到三十岁。

    可是,眼前这个年纪不到三十岁的皇帝,却俨然一副劳心过度心血耗尽的早衰模样。

    杨振的心里面正暗自感慨着,就听见崇祯皇帝开口说道:“走,汉卿给朕指认一下,哪一个是那东虏的所谓十王爷多铎,哪一个是那东虏的所谓辅国公屯齐!”

    崇祯皇帝略带兴奋地说完了这些话,拉着杨振的衣袖,叫杨振与他通行,越过观礼的文武百官,径直朝后面不远处空地上跪着的那一排排满鞑子俘虏走去。

    那一片满鞑子俘虏,此时跪在地上,被林立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们围着,已经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杨振也不认为他们还有什么威胁,于是立刻变被动为主动,快走了两步,亲自给崇祯皇帝开路。

    午门楼下百官所处靠前,一众俘虏所处在后,中间是林立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但是前后相距并不远。

    很快,杨振就领着崇祯皇帝一行,越过层层锦衣卫的防护,来到了多铎的跟前。

    在从松山城被押来京师的路上,多铎就已经是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了。

    等到抵达通州城的时候,不知道是由于长途颠簸的原因,还是长期缺医少药的原因,多铎更是气息奄奄,长久昏迷不醒,眼看着就要断气。

    直到进了京师,才被入城过程中京师百姓的砸骂,再次醒转过来。

    尔后,多铎就剩下一口气,强撑着,十分难得地在清醒状态下被带到了午门下。

    此时,多铎跪在地上已经许久了,双膝已经丧失了知觉,回光返照一般清醒过来的神智,也在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中旬京师的严寒天气中渐渐消散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领着崇祯皇帝一行人,来到了他的面前。

    跪在地上动弹不得的多铎情知有异,艰难地抬起头,仰脸看着来人,仍然做出一副桀骜不驯的冷漠样子。

    “你就是多铎?建州奴酋奴儿哈赤的十五子,现在的奴酋黄台吉的弟弟?”

    崇祯皇帝来到多铎跟前,带着几分好奇,几分鄙夷,俯视了多铎片刻,突然张口这么问道。

第五一一章 拿去

    崇祯皇帝话音刚落,多铎的眼睛突然睁大了一点,死死地瞪视着崇祯皇帝,眼神里透着一股凶狠,嗓子里呜噜呜噜地说着什么。

    杨振看了一眼崇祯皇帝,见崇祯皇帝冲自己点了点头,当下心知其意,便上前按住多铎的脑袋,用力扯断了多铎嘴里紧勒着的布条。

    杨振的做法简单粗暴,拽得多铎满嘴是血,不停咳嗽,不过倒让多铎整个人的精气神振奋了一点。

    趁着多铎呼哧带喘的功夫,崇祯皇帝再一次冲着他大声地询问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这个时候,就见多铎攒足了力气抬头回答道:“没错,我就是大清国多罗豫郡王满洲镶白旗旗主多铎!我听说,古之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你们明国号称礼仪之邦,何故这般辱我?!”

    多铎瞪着眼睛,目眦欲裂,虽然用尽来全力说话,但嗓音嘶哑低沉,音调并不高亢,反倒平添了几分悲凉。

    这几句话说完,多铎已是气喘吁吁,位于左侧肋下的那处迟迟愈合不了的伤口,再次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

    这个给他带来了无尽折磨的弹伤,早已让他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而且,曾经长时间身居高位的他,当然懂得献俘的一些规矩,知道自己今日到了这里,绝对是凶多吉少,所以就干脆光棍一点,争取死得有点尊严。

    “哈哈哈哈——”

    崇祯皇帝听清了多铎所说的话,顿时一阵仰天大笑,一时间神采飞扬,快意至极。

    与此同时,崇祯皇帝对多铎所说的什么礼仪之邦之类的话毫不在意,笑了一阵,突然收起了笑容,阴恻恻地看着多铎,咬着后槽牙说道:

    “很好,很好,你是多铎便好!”

    崇祯皇帝的这个反应,让紧跟在他身边的杨振,一时有点瞠目结舌,这个方才让杨振感觉如沐春风的大明皇帝,只在刹那之间就又让他感到一阵脊背发冷。

    崇祯皇帝多疑而善变,果然并非虚传啊!

    却说崇祯皇帝说完了这个话,不再理会多铎,而是再次问道:“哪个是建奴伪宗室辅国公屯齐?”

    这时,跪在多铎身后不远处的屯齐,立刻磕头如捣蒜一般地,伏在地上应了,嘴里同样勒着红布条,呜噜呜噜地说不清楚出话。

    但是看那个样子,包括崇祯皇帝在内的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屯齐并没多铎那样的骨气,那样子分明是在请求赦免。

    崇祯皇帝见那个屯齐是这个模样,当下微微一笑,转脸冲着杨振一点头,示意杨振把屯齐嘴里的布条解下。

    杨振会意,立刻上前,像对待多铎那样如法照做。

    果不其然,杨振刚将屯齐嘴里的布条扯下,就听见这个年轻的满鞑子宗室辅国公俯首在地上,叫着求饶道:

    “大明皇帝陛下明鉴啊!奴才爱新觉罗屯齐,虽有大清国的辅国公爵位,但是奴才却并非奴儿哈赤之子孙。而且奴才祖父舒尔哈齐,更是被奴儿哈赤幽禁至死的啊!奴才——”

    这个屯齐在旅顺城外被俘的时候,并没有受什么伤。

    同时,他在被俘之后,也从没寻过什么死,方方面面都比较配合。

    所以,从旅顺口到松山城,再从松山城到京师,这一路上,也没有受到过什么刑讯,身体状况比之多铎来说,可就好多了。

    也因此,此时此刻他对崇祯皇帝说起话来,中气尚足,说得也比较响亮,而且字正腔圆,说得也比较清楚。

    他先说了自己与奴儿哈赤的关系,意图撇清一点罪责,然后话头一转,又带着一点哭腔叩首伏地说道:

    “奴才愿意归降大明,归降大明皇帝陛下,请大明皇帝陛下宽宏大量,降恩于奴才,赦免奴才罪过!”

    屯齐这话一出,被绑着跪在屯齐身后的金维城、佟图赖、吴守进等一众八旗汉军梅勒章京们纷纷磕头如捣蒜般地学着屯齐的样子叩首求饶。

    只是他们的嘴里同样被勒着布带,只能发出呜噜呜噜地声响。

    至于他说的是什么,杨振与崇祯皇帝一行人不用听人通译,也能猜出来个七七八八了。

    事实上,这个屯齐说的倒是不错,他自己的确不是奴儿哈赤的子孙,而是奴儿哈赤的弟弟舒尔哈齐的孙子。

    而舒尔哈齐,也的确是因为谋反之罪,最后死在了奴儿哈赤的手上。

    大明朝这边原本对东虏内部的情况所知不多,因为打了那么多年的仗,都是败多胜少,就算是胜仗,也很少俘虏东虏鞑子上层人物或者其他高官。

    但是毕竟打了那么多年的仗了,朝廷上那些号称知兵的人物,将所知的情况多年累积下来,对辽东的敌情总算还是有一点了解。

    等到杨朝进坐镇松山,成为监军之后,杨振便开始有意识地通过杨朝进,向东厂,向崇祯皇帝灌输了不少满清上层的情况。

    相应地,通过方光琛,向方一藻、张若麟以及陈新甲,传递了不少有关满鞑的敌情。

    到了此时,这些东西自然发生一点作用,屯齐这么一说,众人倒是心中恍然,没有再追着问其中来龙去脉。

    与此同时,方才被崇祯皇帝亲自询问确认了身份的多铎,艰难地扭过头来,恶狠狠地冲着身后不远的屯齐,呜哩呜喇地说了一通女真话。

    看见眼前这个场面,崇祯皇帝一点也不生气,反倒再一次开心的哈哈大笑起来。

    眼前这样的场面,是他期盼了多年的,自从意外登上皇帝之后,他就盼着能有这一天。

    做皇帝的日子越久,对于这一天的期盼就越迫切。

    只是做皇帝的日子越久,他就越清醒,知道这个希望越来越渺茫了。

    也因此,当这一天突然到来的时候,崇祯皇帝心里的兴奋激动,就更是难以言表。

    这也是为什么一向循规蹈矩的他,会从午门楼上下来,以大明皇帝之尊,亲自来到满鞑子俘虏面前问话的重要原因。

    对他来说,如此光宗耀祖称心快意而且注定了会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的事情,他怎么能不亲临现场呢!

    “尔祖尔宗,建州贱种,我大明驱逐蒙元出辽东,方教尔辈得以翻身做人。自洪武永乐起来,尔辈受我大明恩养二百余年,但却狼子野心,全无心肝,不仅不思报效,反倒兴兵作乱,更贪心不足,蚍蜉撼树,意图反噬我大明。朕虽宽宏大量,却又岂能加恩于尔等身上?!”

    崇祯皇帝说完了这番话,回头去看跟在后边人群里的锦衣卫指挥使,就要下旨,将眼前这些俘虏拿去正法。

    但是,就在崇祯皇帝再次张口说话之前,方才喝骂屯齐的多铎,突然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笑声喑哑凄厉如夜枭。

    多铎的笑声,打断了崇祯皇帝正在兴头上的话,使得崇祯皇帝一时极为不悦,立刻沉了脸,转身盯着他,冷冷说道: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尔等夷狄禽兽,沐猴而冠之辈,安敢称制立国,进犯中夏?!有此大逆,即死罪而无可赦!”

    崇祯皇帝所说的话,完全没有镇住多铎。

    相反,多铎听了崇祯皇帝的话,不仅丝毫没有惧色,反倒是气焰更加嚣张,仰着脸轻蔑地看着崇祯皇帝,说道:

    “呵呵呵呵,本王今日既被绑缚于此,是是非非,自是由得你说。然而终不过是一死罢了,我多铎岂会怕你?!”

    “大胆!”

    “掌嘴!”

    多铎当着崇祯皇帝的面儿这么说话,当然是一种极为狂悖无礼的举动,因此他的话音一落,跟在崇祯皇帝身后的众大臣顿时呼喝起来,更有人喝令侍卫皇帝左右的锦衣卫,上前掌嘴,制止多铎再说话。

    但是,众大臣的呼喝,很快就被崇祯皇帝挥手制止了。

    而趁着这个当口,对众人的反应已然浑不在意的多铎,接着呵呵呵呵地笑了一阵,然后对着面色阴沉浑如水的崇祯皇帝,又说道:

    “可笑的是,你这皇帝,也只剩下满口的大话而已,完全不明了天下的大势,睁眼看看你的天下吧,今日你杀我,却不知他日谁杀你?!”

    多铎说完了这话,似乎了却了一桩心愿一样,竟然大笑了起来,声音嘶哑低沉,十分刺耳。

    而被气得浑身发抖的崇祯皇帝,再也忍不住胸中满溢的怒气了,当即勃然大怒,用手指着多铎,大叫道:

    “夷狄胡虏,狂悖至此!拿去,拿去,凌迟处死!尽皆凌迟处死!尽皆凌迟处死!”

第五一二章 平台

    崇祯皇帝突然暴跳如雷大肆发作的脾气,把杨振以及在场文武百官都吓了一跳,等到他与其他百官回过神来,就看见跟在皇帝身边的一个矮胖中年太监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冲着护卫外围的锦衣卫说道:

    “圣上已有旨意,将这些夷狄胡虏,尽皆拿去,即刻押赴宣武门外,当众凌迟处死!锦衣卫,还不接旨?!”

    这个矮胖中年太监身材不高,声音却非常洪亮,言行举止当众自有一股不凡的气势。

    他的话刚说完,就有一个身材高大、相貌威武,同样一身大红蟒袍的中年官员,从人群中越众而出,快步来到崇祯皇帝面前,撩袍跪地,叩首说道:

    “臣,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领旨!”

    原来此人就是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杨振听他这么说,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而那个骆养性在崇祯皇帝面前跪下领旨之后,立刻就又站了起来,转头冲着午门下林立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们吼道:

    “圣上已有旨意,将这些夷狄胡虏,尽皆拿去,即刻押赴宣武门外,当众凌迟处死!”

    骆养性中气十足,声若洪钟,他这么一说,整个午门上下的锦衣卫便立刻行动了起来。

    午门下的锦衣卫人员一拥而上,往跪在地上的众俘虏头上套一备好的布袋,恰好两人押着一个,往前面端门方向去了。

    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当然是首当其中的一个,连着被锦衣卫掌嘴十几下,然后被拖着走了,而他的嘴里,犹自不干不净地大骂着,走一路,骂一路。

    只是多铎被锦衣卫掌嘴之后,他的嗓音更见嘶哑,同时可能觉得用汉话骂得不过瘾,所以换成了叽里咕噜的女真话。

    崇祯皇帝与文武百官也不知他在骂些什么,也没人再理会他。

    而与此同时,午门上林立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们则一起高声呼喊着:“押赴宣武门外,当众凌迟处死!押赴宣武门外,当众凌迟处死!”

    一时间,这个呐喊之声传遍午门上下,一路直传到端门与承天门外。

    就在这一阵高似一阵的呐喊声中,崇祯皇帝的御驾,便在方才那个中年矮胖太监的指挥之下,一路返回午门内去了。

    先前跟着崇祯皇帝从午门楼上下来的伴驾大臣们,也呼呼啦啦地转身跟着进了午门。

    包括一直陪在杨振左右的兵部职方郎中张若麟,也没了踪影,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皇帝身边的大臣们进了午门。

    倒是那个礼部郎中吴旌,仍然留在午门外,与杨振一行人一起在原地等待接下来的安排。

    当然了,原本等候在午门外的文武百官们也没有走,众人皆翘首期待着这场献俘大礼的正式结束。

    不过,崇祯皇帝的好心情,貌似被多铎所说的那些话给破坏掉了,皇帝的御驾并没有再次出现在午门楼上。

    只有先前在午门楼上主持献俘仪式的典礼大臣仍旧行礼如仪,直到最后一个满鞑子俘虏被带离了午门下的空地,那礼臣又洋洋洒洒地宣读了一通文文绉绉的诏书,方才最后宣告大礼完成,百官可退。

    诏书里面,除了历数一遍东虏的罪过之外,并没有太多其他的东西,尤其是朝廷对杨振所部大功的赏赐,更是只字未提。

    杨振站在午门外的空地上面,顶着刺骨的寒风,侧耳细听到了最后,心中一阵黯然。

    原本仪式感满满的午门献俘礼,被崇祯皇帝兴之所至突如其来的对多铎的问话,给搞得有一些虎头蛇尾。

    乘兴而来的崇祯皇帝,竟被多铎的几句话气得乱了方寸,大怒而归,这让杨振的心中一时有些忐忑,有些惶惑。

    他与崇祯皇帝只是极其短暂地接触了那么一阵子,却已经充分地领教到了这位皇帝的喜怒无常。

    他当然知道,事情不会就这么结束。

    但是崇祯皇帝的表现,却又让他对接下来的事情不敢再报过高的期待了。

    却说午门楼上主持典礼的大臣宣告礼毕之后,午门上下的文武百官纷纷散去,礼部郎中吴旌见杨振左右张望,遂来到杨振的跟前,对他说道:

    “杨都督且耐心等候,过不了多久,圣上必然会有旨意出来。”

    杨振一听这话,知道自己的神态落到了这个礼部郎中的眼里,立刻调整深吸了一口气,调整心态,调整表情,躬身对吴旌说道:

    “有劳吴郎中在此陪候,杨某感激不尽!”

    “不敢当,不敢当,此乃吴某分内之事!”

    两个人这么寒暄下来,也渐渐拉近了关系,吴旌向杨振询问辽东之事,杨振坦然告知。

    而杨振也趁机向这个礼部郎中吴旌探问朝中大臣职司,吴旌也是有一说一。

    两人站在午门外,正说着话,突然就看见午门一队人小跑着行来,并且一出了午门,就冲着杨振等人所在,叫道:

    “杨都督,杨都督,万岁爷口谕,宣都督平台入对!都督其他从人,即随礼部郎中吴旌,送建奴首级入太庙献祭!”

    杨振闻声,细看来人,却见为首的那一个,正是王德化座下大珰太监卢志德。

    转眼间,卢志德来到了他的面前,将同样的话,再次重复了一遍。

    杨振当即领了旨意,然后回身对着祖克勇、张臣等人点了点头,便辞了吴旌,跟着卢志德往午门内去了。

    原来,崇祯皇帝被多铎那几句话气得暴跳如雷,败了兴致,扭头回了大内,等到行至乾清门外,方才醒转过来,知道还有一堆事情要办。

    若是别的事情也就罢了,可是召见杨振这样的事情,他却不能拖延下去。

    杨振以一部人马之力,几乎规复辽南,应当说开创了新局,也让一路走低的复辽事业迎来一线曙光。

    这个局面,完全出乎崇祯皇帝的意料之外,从而也让他对此欣喜若狂。

    而杨振给他带来的多铎等东虏高官显贵,又相当于是为他挽回了之前东虏入寇、掳杀藩王时所丢失的颜面,这一点更让他感到高兴异常。

    至于方才多铎言语里对他的冒犯,一想到这个曾经令自己听见名字就心惊肉跳的人物,此时已被锦衣卫押赴刑场凌迟,那点不悦与不适也就烟消云散了。

    于是,崇祯皇帝就在乾清门外,指着曾经召见过袁崇焕的那处高高的云台,对跟在左右的大太监之一王德化说,他要在那里召见杨振。

    这就是所谓的平台召对了。

    在明朝末年,能够被皇帝平台召对,对广大官员们来说,也算得上是一项荣誉。

    明朝礼制森严,外朝与内廷之间是有着严格的区分的,而这个云台,就处在外朝与内廷的连接之处。

    它位于建极殿之后,乾清门之前,即建极殿之北与乾清门之南。

    永乐皇帝营造紫禁城的时候,为了隔绝内廷与外朝,在乾清门之前还有一道门,叫作云台门。

    这个云台门,以及作为其基础的云台,在李自成攻入京师,占领紫禁城的时候,被破坏了。

    等到满鞑子入主京师,入主紫禁城之后,这个云台门也没有被恢复,后来更从紫禁城的建筑布局之中消失了。

    但它在明朝的时候,其位置却相当重要。

    明朝皇帝在这里召见大臣寓意也十分丰富。

    一方面,这样显得皇帝比较亲切随意,不像在殿阁之中那样,那么拘谨规矩,那么按部就班,那么公事公办。

    另一方面,这样也显得皇帝没把被召见的大臣当外人,而是把他当做自己的心腹股肱。

    相比之下,在外朝各种殿阁之中召见大臣议事,有点像是在会议室或者办公室找部属谈话;而平台召对的感觉,就像是把下属叫到自己家里,或者约到某个公园或者茶座聊天一样。

    当然了,皇帝召见,不管是在什么地方,都不可能是真正的私下聊天。

    杨振跟着卢志德一行人穿过午门,来不及欣赏巍峨壮观的皇极殿,就紧接着一路往前急行。

    先是穿过皇极门东侧的弘政门,然后一路行经皇极殿东侧的中左门,最后穿过建极殿东侧的后左门,尔后就看见左侧高于地面一人多高的汉白玉台阶之上,华盖张立,人头辐辏。

    杨振心知,平台到了。

    果然,卢志德一行人领着杨振刚从后左门里进来,就听见不远处有太监扯着公鸭嗓子叫道:

    “启奏圣上,左军都督府右都督,镇守松山等处总兵官杨振,带到!”

    这是值守在平台下面的太监,再想平台上华盖处的崇祯皇帝报告。

    杨振顺着这个报告的声音往平台上的华盖处看去,隐约间听见上面有人说道:“宣!”

    杨振还在判断说这话的声音是不是皇帝本人的,就又听见从平台上,到平台下,一个接一个太监叫道:

    “奉旨,宣杨振平台觐见!”

    这个时候,走在前面的卢志德回头看见杨振还在往平台上面张望,当即一拉杨振的衣袖,急急说道:

    “杨都督,还不快跟我到平台上叩见圣上!”

    杨振闻言,心神一震,当即躬身迈步,紧跟在卢志德的身后,先往前,再左转,随后拾阶而上,然后在看见崇祯皇帝的一刹那,跟着跪在了地上。

    “臣,杨振,奉旨觐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近前说话!”

    崇祯皇帝坐在一张榻上,塔前黄铜盆里燃着一大盆子火红的木炭,他见杨振到来,显得十分随意,一边趋前烤着火,一边对杨振这么说道。

    “平台不比他处,召卿来此说话,就是要卿不必拘泥那么多俗礼!来,来,来,给杨卿赐座,汉卿,你可近前说话!”

第五一三章 将相

    崇祯皇帝话音一落,很快就有小太监搬了小凳摆在距离皇帝右手边不远的地方。

    而崇祯皇帝又再次向杨振招手,叫他起来,过去落座。

    杨振见状,知道不能拒绝,便谢了恩典,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走到前边,然后半拉屁股挨着凳子坐下了。

    崇祯皇帝见杨振小心翼翼甚至可以说乖巧听话的样子,心中似是极为满意,之前被多铎败坏的心情,也明显好转了,兴致明显不错。

    此时,他见杨振上前坐下,便扭头笑着对伺候在身边的一个太监说道:“王大伴,去给朕,还有洪卿、陈卿、杨卿,准备一些茶果点心来!朕的午膳就不进了,朕要与众卿家在这里说说话!”

    杨振刚刚屁股落在锦凳上,听见崇祯皇帝这么说,闻声连忙侧脸去看,就见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太监正躬身领旨。

    原来那个在午门下敢于代帝传旨的中年矮胖太监,竟然就是崇祯皇帝身边的王大伴——大太监王承恩。

    对于王承恩,杨振这个穿越客当然是知道的,并且是钦佩的。

    尤其是,杨振一想到崇祯十七年京师沦陷,那么多皇亲国戚文官武将背叛崇祯,投降大顺,而眼前这个太监,却一副铮铮铁骨,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与崇祯同死煤山,他的心里就对这个太监,不由得充满了敬意。

    杨振看着王承恩的背影,脑海中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副崇祯皇帝与王承恩一起在煤山自缢的画面——一棵歪脖子老槐树上吊着他两人的尸体随风飘荡。

    杨振赶紧摇了摇头,将这个画面抛撒,而此时,那个王承恩似乎也感受到了来自背后的目光,趁着领旨起身后转的机会,看了杨振一眼。

    杨振见王承恩回头看向自己,连忙冲他微微颔首示意。

    而王承恩的眼神,也从一转头时的冷厉,立刻转化成了微微的笑意,并趁着趋步向前的机会,朝着杨振点了点头。

    杨振没有与王承恩搭话的机会,若有,他一定会当面向这位忠义耀千古的太监表示自己的敬意。

    就在杨振心思电转的时候,坐在前面屏风下面座塌之上的崇祯皇帝,再次张口说道:“王德化、骆养性,嗯,还有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麟,你们几个留下,其他内外臣工,都散了吧!”

    崇祯皇帝这么一说,原本在平台上下安静肃立的其他朝堂大臣与内廷大珰们,接连一番谢恩之后,便各自退下,各回署衙去了。

    很快,建极殿后门外的云台之上,就只留下了崇祯皇帝点名留下备问的那几个人。

    而方才前去布置茶果点心的王承恩,也适时地指挥着一队内宦,在皇帝和留下的众人面前各自摆了小桌,摆上了茶果点心。

    这场面,不像是君臣问对,倒像是逢年过节时君臣同乐的茶话会了。

    只是此时,日已过午,天气清冷,无论崇祯皇帝如何营造气氛,这个场面终究显得十分肃杀。

    “汉卿——”

    “臣在。”

    “你可见过朕的洪爱卿?”

    “这个,臣从松山来,途径山海关,本欲拜见,却未能一见。当时洪督师已奉旨入朝,不在山海关。是以,臣尚未有幸得见。”

    崇祯皇帝见该走的走了,该留的人也都在了,于是便开始与众人说话,但他一上来,却是询问杨振有没有与洪承畴见过面。

    面对崇祯皇帝的问话,杨振自是有一说一,与此同时,对于答对皇帝问话时的礼节,他本来所知也不多,当下也毫不扭捏拘礼,直接有问有答,崇祯皇帝问什么,他就直截了当据实答复。

    他的这个反应,倒也应了武夫该有的直爽,一时之间倒令崇祯皇帝甚是满意。

    “既然如此,朕的洪爱卿就在眼前,你先见了再说!哦,对了,朕闻你昨日傍晚才到通州,今日清晨即入京师,然后直来午门献俘,想必,朕的兵部尚书陈爱卿,你也没有见过吧?”

    杨振听了这话,连忙从锦凳上站起,转身去看坐在崇祯皇帝左手下的两个大臣。

    那两个大臣听了皇帝的话,也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刻站了起来,面带微笑,看着杨振,全都是头戴梁冠,身披蟒袍,一时让杨振有些傻眼。

    杨振正心思急转地判断着谁是谁,就看见一边闪出来一个人来,定睛一看,却是一直未曾出声的王德化。

    “来,来,来,杨总镇你初次入宫面圣,难免御前慌乱,你且随我来,我带你拜见洪督师、陈本兵!”

    从一边突然闪出来的王德化,笑呵呵地上前,拉了杨振的衣袖,先是牵着他来到当面下首那大臣面前,然后又说道:

    “洪督师久在军中,习惯了军礼,而你原在洪督师该管之列,即行军礼可也!”

    杨振闻言,扭头去看崇祯皇帝,见崇祯皇帝笑着点头,方才抬眼去看始终一言不发的洪承畴。

    这个洪承畴虽然是文人进士出身,但是他南人北相,生得长身伟貌,烨烨有威。

    杨振一看之下,倒也符合自己对洪承畴样貌的猜想,当下撩了袍,单膝跪地,冲着长身站立微笑不语的洪承畴躬身抱拳俯首说道:

    “卑职杨振,见过督师大人!”

    洪承畴当然早就听说过杨振之名了,自从率部督师山海关之后,就隔三差五地听人说起杨振到辽东以后的事迹。

    同时他也知道,这个杨振,乃是方一藻带去关外的战将,而方一藻又是陈新甲那条线上的人物。

    所以,他对杨振的态度有一点点复杂,既希望能将这样能战的战将收入麾下,让他为己所用,同时又知道这样的事情轻易不能做,做了容易得罪朝中一些大佬。

    也因此,他到山海关之后,对于松山总兵杨振,还有驻节锦州的辽东总兵祖大寿,采取了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态度,那就是,有事,就公事公办,没事,就不闻不问。

    再说,洪承畴麾下战将如云,也不缺杨振这样的,所以对于杨振这个名义上的属下,既没有刻意排挤过,也从未主动示过好。

    但是,此时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先是,杨振凭借自己的力量,在松山击退满鞑子数万大军,已经让他刮目相看。

    接着,杨振又深得兵法精髓,乘船东渡辽海,乘虚而入敌后,一举收复复州、金州、旅顺三城,更是让他啧啧称奇。

    而且,有了这连番的胜利之后,杨振在崇祯皇帝心目中的地位,也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封爵就在眼前,这样的人,自己将来出关督师宁远,想不用都不行了。

    而要用他的话,现在就不能太疏远了他。

    洪承畴想到这里,连忙弯下身子,笑着扶住杨振,说道:“杨总镇请起,杨总镇快快请起,圣上面前,你我皆是臣子,彼此之间不必多礼!不必多礼!”

    洪承畴所说,与此时杨振所想,在这一点上,却是基本一致。

    礼节之事,可大可小,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杨振此时若想害他,那就对他大礼参拜,而他若敢坦然受之,那么在一旁看着的崇祯皇帝,心中必然不悦。

    毕竟,崇祯皇帝才是真正的老大,而这个真正的老大就在那里坐着观察呢。

    洪承畴自统兵作战以来,朝中与地方上的官吏弹劾他的声音就从来没有断过,说他专擅跋扈、刚愎自用,说他滥杀无辜、霸道蛮横等等。

    至于杨振的风评差不多大同小异,有说其智勇双全,义武奋扬,敢为天下先的,也有说他不敬上官,傲慢专横,骄兵悍将,肆意妄为的。

    而崇祯皇帝此时正要看一看洪承畴如何对待他麾下该管之将,而这个杨振又会如何对待洪承畴这个蓟辽督师。

    人说伴君如伴虎,正是这个意思,皇帝对你的观感与恩遇,转瞬之间就有可能天差地别。

    杨振原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王德化突然站出来的提点,却让他顿时有所醒悟。

    他醒悟到的不光是在两个不认识的大臣之中,准确认出谁是洪承畴,谁是陈新甲,以及在他们的面前该行什么样的礼,同时醒悟到的,还有其中暗藏着的凶险。

    对他来说,最难得的是崇祯皇帝的信任,而从目前看来,崇祯皇帝对他的信任并没有衰减的迹象。

    他可不能因为在御前应对失措,而损害了或者丢失了崇祯皇帝对他的信任。

    也因此,杨振听见洪承畴这么一说,当下一点头就站了起来,然后躬身抱拳,垂首不语。

    这个时候,王德化再次一拉他的衣袖,转向另外一个笑呵呵地看着杨振的大臣,笑着说道:

    “来来来,杨总镇,快来见过陈本兵,陈本兵管着兵部,想来行个军中之礼,本兵大人当不会怪罪失礼!”

    “岂敢,岂敢,杨总镇不必多礼!”

    此时的陈新甲已经从张若麟的嘴里了解到了杨振的想法,对杨振的观感更好了,当下见了面,言辞温润,亲切无比。

    可是杨振知道不能废了礼,历来武将被视为跋扈的罪证,就在于他们轻视文官,在文官面前不注意细节之礼。

    此时的杨振可不想给人以这样的印象,虽然他对历史上陈新甲这类的人没什么敬意,可是当面却不能有一丝一毫无礼的表现。

    两个人谦让之下,杨振仍然单膝跪在了地上,抱拳垂首,说道:“卑职杨振,见过尚书大人!”

    “欸呀呀,杨总镇请起,请起,杨总镇乃圣上于山海关外钦点拔擢之虎将,圣上在此,某岂敢生守,杨总镇快快请起!”

    陈新甲刚将杨振搀扶起来,众人就听见崇祯皇帝在一边哈哈一笑,说道:“好一出将相和啊!卿等皆朕之股肱,你们能得如此,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在场几人听了崇祯皇帝这个话,立刻又一起恭贺了一番崇祯皇帝的圣德,尔后便在崇祯皇帝的要求下各回各位,坐了下来。

    这时,崇祯皇帝便又说道:“不瞒卿等,这些年来,辽事毫无起色,朕心实已索然,但自汉卿出宁远,赴松山以来,辽东局面竟为之一新,让朕又生出无限希望!今日于云台召见卿等,正为一解辽事之忧!”

第五一四章 问策

    在场的都是人尖子,没有一个是白给的,他们一看皇帝的阵势,就知道今日平台召对,必定与今后的辽东大局有关。

    从皇帝召见的人,以及在座陪着召见的人,就能看出这一点了。

    比如说洪承畴,这是奉旨坐镇山海关的蓟辽总督,随时准备出关督师蓟辽的。

    再比如陈新甲,这是兵部尚书,是眼下朝堂上辅助崇祯皇帝进行军事决策的主要大臣。

    再比如被留下的大太监王德化和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麟,这两个人都是去过辽东,与杨振有过交集的人物。

    留下他们陪同召见,更说明崇祯皇帝此时关心的问题所在。

    却说被留下的众人听见崇祯皇帝这么说,全都安静了下来,个个屏住呼吸,侧耳细听,等待崇祯皇帝的下文。

    果然,崇祯皇帝略一沉吟便说道:“汉卿,你先说说看,以你之见,东虏尚需几年可平,辽事何时方能大定?”

    杨振闻听崇祯皇帝的这个问话,着实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崇祯皇帝仍然还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就在十多年前,崇祯皇帝曾在这同一个地方,问过袁崇焕类似的问题。

    当时袁崇焕为了获得崇祯皇帝的信任,也为了获得指挥关外各路兵马的全权,大着胆子告诉崇祯皇帝,说他五年可平辽。

    然而,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辽东的后金国变成了大清国,女真鞑子变成了满鞑子,不仅没有被消灭,被削弱,甚至越发壮大起来了。

    而袁崇焕本人,也早在他用大言忽悠崇祯皇帝两年以后被下狱治罪,凌迟处死。

    杨振本以为,过了这么多年,经过了这么多的事情之后,崇祯皇帝应该对辽事有个清醒的认识了,应该务实一点了,不至于再那么天真,再问出这样的问题。

    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崇祯皇帝不仅这么问了,而且首先就是拿这个问题来当面问他。

    这让他一时有点挠头,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

    但是崇祯皇帝问完了话以后,就表情沉重盯着他,叫他根本无法回避。

    “这个,这个,臣只是一介粗鲁武夫,这等事关全局的大事,臣——尚未好好斟酌计算过,实在不好说出一个期限来。但是——”

    杨振知道回避不了,所以干脆揣着明白装糊涂,只说自己是粗鲁武夫,没考虑好这个问题。

    与此同时他又担心崇祯皇帝对他这样回答太不满意,所以最后又给自己留了一个气口,想看看崇祯皇帝的态度再说。

    如果崇祯皇帝表情淡定,那就说明崇祯皇帝也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经过这么多事情以后已经多多少少有了一些心机,也变得务实了。

    如果崇祯皇帝勃然作色,或者非常不满,那么杨振就要借着这个“但是”,再说出一些崇祯皇帝爱听的话来。

    所以,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抬头快速地打量了一下皇帝的神态,却见崇祯皇帝面无表情地正看着自己。

    杨振连忙眼神向下,避开崇祯皇帝的目光,接着说道:“但是,既然圣上垂询,臣这里有一言,想对圣上说,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来,没什么当讲不当讲的!朕对汉卿寄望甚深,今日汉卿有任何话,都可对朕直言!”

    崇祯皇帝见杨振这么说,马上就催促他有话直说。

    杨振见崇祯皇帝并没什么不高兴的意思,当下便说道:“臣知道,圣上素怀中兴大明之志向,宵衣旰食,励精图治,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收复失地,平息叛乱,四海安定,天下太平。圣上求治之心,天下谁人不知——”

    “难道,朕不应当这样吗?难道说,朕想错了吗?”

    杨振刚说出自己想说的前半段,就被崇祯皇帝出言给打断了。

    “非是圣上不当如此,圣上乃尧舜之君,尧舜之君正该有此志向!然则,治大国如烹小鲜,又有故人云,欲速则不达。今日局面之形成,正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圣上欲在三五年内求得天下大治,非难为臣下,乃是难为自己也!”

    “你是说朕求治心切?”

    “这个,臣不敢。臣以为,辽东局面若要彻底扭转,恐怕尚需从长计议。臣虽在辽东屡战告捷,但臣心里最清楚,臣之屡战屡胜,皆是避实击虚,攻敌不备所得。关门之外,敌强我弱之态势,眼下并未改变。”

    杨振这番话说完,平台之上陪着皇帝召对的几个大臣皆捋须点头不已。

    尤其是洪承畴,一边点头,一边目光炯炯地看着杨振。

    洪承畴原本还真把杨振当成了一个单纯的边镇将领,认为他充其量不过是一个精通兵法谋略兼且艺高人胆大的将门世家子罢了。

    但是此时一看,他却赫然发觉,这个杨振绝不是一般的边镇将领,除了精通武略,怕是还有满腹文韬,除了是一个大大的将才之外,竟然还是一个帅才。

    洪承畴正琢磨着,要不要出声替杨振分说两句,在崇祯皇帝的面前给他帮帮腔,就在他准备开口之际,突听得崇祯皇帝长叹一声说道:

    “汉卿你这番话,倒是与洪爱卿日前对朕所言相差无几。今番辽东有此大捷,朕正想着调集各镇大军,东西夹击,一鼓作气,彻底剿平东虏,却不料你们都是这般想法!”

    崇祯皇帝说完这个话,又是一声长叹,神情之中,更是突然透出无尽的疲惫与失落。

    崇祯皇帝这个话,成功地打消了洪承畴插话替杨振圆场的想法。

    而崇祯皇帝的这个话,也让杨振的心里一阵后怕。

    这要是不来京师一趟,不来面见皇帝一回,跟他说清楚辽东的局面,照他这么决策,后果还真是不堪设想。

    一念及此,杨振当即离座,跪在地上,冲着崇祯皇帝说道:“征东平辽,剿灭东虏,乃微臣平生志愿!若能三年两载平灭丑虏,微臣岂敢多言?!

    “然而辽东大局如此,正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此时只合积小胜为大胜,以空间换时间。陛下,须知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按理说,杨振在皇帝面前说他小不忍则乱大谋,搁在别的皇帝身上,那定然要勃然大怒,治他个不敬之罪。

    然而,崇祯皇帝却不同,听了杨振这话,没有生气,只是脸色阴郁,过了片刻,从座塌上起身,上前将杨振搀扶起来,按坐在赐给的锦凳上,然后自己在平台上踱步徘徊。

    又过了一会儿,方才又叹了口气,说道:“汉卿说的有一定道理,朕也不是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辽东的局面,自萨尔浒一战之后,的确是沉疴痼疾,有些积重难返了。可是——”

    崇祯皇帝踱步徘徊了一阵,又来到杨振的面前,皱着眉,苦着脸说道:“可是,辽饷已征二十年,辽事犹未平定。如今又加征剿饷,而匪患亦不靖,眼下朝廷财力不济,朝中大臣又议征练饷。然则天下百姓,皆朕赤子,朕怎忍看百姓年年加征赋税,使吾民食不能果腹,衣不能蔽体,流离失所,无以为生?每思及此,朕心实痛,朕心实痛啊!”

    崇祯皇帝这番话说的是语带哽咽,动情至极,几乎潸然泪下。

    而他这话一说出来,在场的众人,不管是洪承畴、陈新甲、张若麟,有如家臣的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还有众多内臣大珰,一时间呼呼啦啦地全都跪了一地。

    这些人跪下之后,不约而同地齐声说道:“臣有罪,臣有罪!”

    杨振原本刚被崇祯皇帝从地上扶起来,见了这个场面,也跟着跪在了地上,只是听着这些人叩首于地,口称有罪的架势,心里却更不是滋味。

    他们一个个都很熟练,显然不是一次这样做了。

    崇祯皇帝高高在上,很多问题根本没有办法自己解决,然而这些内外臣子们显然也拿不出任何办法,只会跪在地上口称有罪。

    这个场面,让杨振心中都一时憋闷起来了。

    与此同时,他也有点闹明白为什么两年后崇祯皇帝听了陈新甲他们这些人的策略,非要调集重兵,与满清在松锦之地进行决战了。

    辽饷征了了二十多年,不仅辽东没有平定,而且搞得关内天下大乱,民不聊生。

    为了剿灭匪患,崇祯皇帝又不得不在辽饷之外,加征剿饷,原来想的是只征收一年,但是一年结束,匪患没有消除,反而更严重了。

    而朝廷大臣们给崇祯皇帝的对策是,继续加征另外一项赋税,叫做练饷,目的是训练更多的军队去剿灭叛乱。

    面对朝廷财政枯竭,拿不出银子的崇祯皇帝只得采取这个意见。

    然而这个法子一出来,无异于是抱薪救火,结果当然是适得其反,不仅没有扑灭关内的流寇,反而让流寇的势力越发不可收拾,最后攻陷京师。

    来自后世的杨振,有时候也很迷惑,搞不清楚崇祯皇帝到底是怎么想的,明明是饮鸩止渴的法子,为什么他非要这么做。

    现在,他有点明白了。

    归根结底,都是因为没钱。

    升斗小民没钱会饿死,九五之尊没钱同样只能上吊去了。

    历史上,崇祯皇帝可能也深刻意识到了三饷的危险,所以才急于平了辽东,赶紧停了辽饷,然后与民休息。

    可惜的是,他这么做,同样是适得其反。

    他孤注一掷急于求成的结果是,他不仅没有一战平定辽东,反而全军覆没,从此丢了天下。

第五一五章 攻守

    对于崇祯皇帝深陷其中的困局,杨振虽然是旁观者清,可是他也并没有太好的解决之道。

    可以说,到了崇祯十二年以后,任何人身处崇祯皇帝的位置上,他所面对的都将是一个死局。

    除非,这个人能够壮士断腕,干脆放弃辽东,甚至于更进一步,干脆一口气把朝廷前往江南,还都金陵,然后用江南的财力重整旗鼓,十年或者二十年后再率师北伐,收回北方。

    唯有如此,眼下这个财政近乎于崩溃的大明朝,或许才能有救。

    可是,眼前的崇祯皇帝,会采纳这个策略吗?会答应这么办吗?

    历史已经证明,他不会采纳,也不可答应。

    不光是他不会采纳,不会答应,满朝文武大臣,京师官民百姓,以及九边将帅士卒,谁也不可能答应。

    如今,谁要是敢在皇帝面前提出这个方略,且先不说崇祯皇帝会拿他怎样了,光是满朝文武大臣,京师官民百姓,九边将帅士卒,一人一口唾沫,都能把他淹死。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崇祯皇帝的本心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反而是天下官绅士民百姓之心了。

    不到万不得已之时,劝崇祯皇帝南迁的话,谁也不敢提。

    包括杨振在内,同样如此。

    再说了,劝崇祯皇帝南迁,他杨振能够得到什么呢?

    崇祯皇帝真要南迁的话,他杨振面临的局面,只会比现在更加艰难。

    所以,于公,他不能提这个茬儿,于私,他也不能提这个茬儿。

    也因此,当众人跪在地上口称有罪的时候,他只能默默无言,自己心里憋闷而已。

    “唉,辽东一日不平,辽饷便一日不能断,辽饷一日不断,百姓便一日不得休息,百姓不得休息,流寇便要蔓延,然后,不募兵便不能平寇,而不增赋却又无以饷兵,如此一来,何年何月是个头啊?”

    崇祯皇帝一个人站着,既像是说给跪着的众人听,又像是自己在喃喃自语。

    之前在午门下意气风发的脸上,此时满是灰心丧气,疑惑迷茫。

    崇祯皇帝当然不懂得什么经济规律,但是凭他当了十多年皇帝的经验教训,他凭直觉,就已经觉得眼前这个循环是一个解不开的死结。

    而他把这个死结的开头,安在了辽饷上面。

    他的这个想法对不对可以讨论,但是若说他昏庸糊涂,完全不懂得大明朝眼前的困局是什么,那却实实在在是冤枉他了。

    可是看到问题出在哪里容易,要解决却是难上加难。

    再加上崇祯皇帝又是一个死要面子活受罪的臭脾气,让这个问题更加难以解决。

    对于这个问题,杨振当然是知道的,洪承畴、陈新甲这样的人物,能不知道吗?

    他们当然都知道。

    若非如此,洪承畴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拒绝兵出山海关了。

    他之所以不想现在辽西挑起战端,后来也不想督率大军在辽东与满清决战,就是因为他知道这是在冒险,一旦失败,就全盘皆输了,仅剩的本钱也将赔个底掉。

    陈新甲其实同样也认识到战事与财政的关系。

    只不过他的解决之法与洪承畴的不同,他认为辽东的战事越是迁延日久,朝廷的财政就越是支撑不住,到最后甚至于可能不战自溃,所以他希望能够速战速决。

    这也是他后来建议崇祯皇帝不断地催促洪承畴北上决战的重要原因。

    若以现在的眼光来看,洪承畴老成持重求稳为上的打法,显然是高明一点。

    但是崇祯皇帝以及陈新甲他们的想法,难道就没有道理可言吗?

    世上事,从来都不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那么简单,他们身在庙堂之上,自有他们的考虑。

    所以,杨振即使以后世的眼光看崇祯,也没有丝毫的鄙夷或者非议,除了对他最后能够以死殉国充满敬意之外,剩下更多的则是同情。

    杨振见洪承畴、陈新甲、骆养性、张若麟等人跪在地上不吱声,任凭崇祯皇帝一个人自言自语,他的心里实在是看不下去了,酝酿再三,张口说道:

    “陛下!古人说,攘外必先安内,臣思之,用在今日,正乃匡救时局之良策。我大明内有流寇四处作乱,外有东虏虎视眈眈。然则流寇在内而弱,东虏在外而强。若是关内关外两面作战,我大明虽地大物博,却也难于兼顾得了,一旦国力耗竭,则事不可为矣!”

    崇祯皇帝正唉声叹气不已,听见杨振这么说,顿时精神一振,连忙问道:“攘外必先安内?汉卿可有良策,快与朕说说,怎么个安内攘外之法?”

    杨振见崇祯皇帝原来的满脸忧色,一下变成了满脸关切,当下也不再遮遮掩掩了,干脆将自己对国事的大略想法和盘托出了。

    “若以臣之见,今日之计,切切不可再头疼而医头,脚痛而医脚了。往日,寇急则调边兵以征寇,虏急则又调剿寇之兵以攻虏。如此,将士疲敝不堪,而寇与虏又内外呼应,皆不能根除,以至于酿成今日之患。”

    杨振说到这里,看见崇祯皇帝对自己所说的含有批评他的话并无多大反应,于是接着说道:“以臣之见,从今往后,莫若先内而后外,先弱而后强,取外守内攻之策!”

    崇祯皇帝听见杨振这么说,一时若有所思,仿佛愣在当场,过了片刻,方才又看着杨振问道:

    “外守内攻?何谓外守内攻?”

    杨振见问,立刻说道:“外,则屯兵以城守,不求急功于一时;内,则集兵以攻寇,剿抚并用,斩草除根。如此外守而内攻,不出数年,关内可定,关内安定之后,圣上再以关内剿平流寇之强军,集结出关,即可一举荡平东虏!”

    杨振这番话里,当然也带有忽悠的成分,他的目的就是把崇祯皇帝的目光,转移到关内的剿匪战场上去,不要总想着现在就能一举荡平东虏。

    杨振这么做,并不是他想挟寇自重,也不是他想埋头发展什么的,他只是单纯地想要避免明清松锦大决战在他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发生。

    事实上,如果从他个人利益角度考虑,肯定是崇祯皇帝把关外抗虏摆在优先位置,才对他最有利。

    而且他现在正打算向辽南半岛转移,辽西这边打就打吧,打起来,他在辽南才更有利可图。

    可是现在的杨振,毕竟是一个来自后世的穿越客,他并不是明末关里关外的军阀,所以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他肯定还是要以大局为重的。

    而他现在所说的这一切,说白了,实际上是冒着自己利益受损的风险,完全站在大局角度上凭良心所说的话。

    可是这个话,落在他人的耳朵里面效果如何,可就不是杨振自己所能左右的了。

    他的那番话说完,就见崇祯皇帝目不转睛、默默不语地盯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儿。

    包括跪在一边的洪承畴、陈新甲、张若麟,甚至是王德化,都把目光聚焦到了杨振的身上。

    他们似乎都在琢磨着判断着杨振所说的这番话,到底是出于公心,还是出于私心。

    “陛下,杨都督方才所言,攘外必先安内之策,与今日形势,颇有一契合之处。臣尝读宋史,宋宰相赵普当年曾对宋太祖言道,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杨都督所言方略,出处即在此,臣思之,确是治国安邦之大道!”

    眼见崇祯皇帝沉吟不语,跪在地面上的洪承畴突然发话,替杨振所献的方略补充了一个说明。

    对洪承畴来说,不管杨振所讲的是出于公心还是私心,至少在道理上讲,与他的态度是比较贴近的。

    虽然守备辽东,不主动生事,仍旧要消耗大量完全由朝廷承担的粮饷军械,可是比起集结重兵,到关外与东虏满鞑子决战来说,可就省钱多了,而且所面临的风险也低多了。

    “的确,汉卿方才所言,颇有一番道理。可是朕想问你们的是,前宋中国安则安矣,而群夷可曾制服?”

    崇祯皇帝沉吟不语许久,到最后却是这么一句。

    这句话问得洪承畴哑口无言,一时嗫嚅不能语,也让杨振不知道该如何答对了。

    但是,眼见着自己所说的话即将付诸东流,杨振还是赶在崇祯皇帝没对自己的攘外必先安内彻底否决之前,忙又说道:

    “陛下,臣之所言外守而内攻,非谓关外大军尸位素餐、徒耗粮饷者也。外守,乃是以守为主,以战为辅,若单以关外战局而言,而是东攻而西守。”

    “哦,何谓东攻而西守?!”

    崇祯皇帝今日召见杨振,本意就是为了商议辽东战局,眼前这个杨振方才对他所言的那些话,他凭直觉就认为杨振这是想把他的注意力从辽东转移走。

    如果杨振是这样的人,那他跟祖大寿之类的只敢固守城池,畏惧东虏而不敢战的辽东将领又有何区别呢?

    所以,当杨振提到攘外必先安内的时候,他想来想去,觉得杨振这是出于私心,分明是祖大寿那些人搞过的把戏。

    可是杨振这回来京师,可是给他带来了数千满鞑子首级,带了前所未有的捷报,以及一场注定载入史册的午门献俘礼啊!

    因此,他虽然心中有所不满,可是又不好立刻当众表现出来。

    毕竟这个杨振,他还是要重用的,而且除了杨振,眼下山海关外,他还能重用谁呢?

    也正因此,此时他听见杨振话里有话,似乎回心转意了,于是立刻便踩住了这个“台阶”,马上追问杨振所谓的“东攻西守”是什么意思。

第五一六章 本兵

    “这个,臣所谓东攻西守者,乃是单就关外战局而言。关外地理,古以辽河为界,辽河以西为辽西,辽河以东为辽东。今我朝虽暂失辽河两岸,亦可以以辽海为界,以辽海西岸为西,即今关、宁、松、锦之地也,而以辽海东岸即辽东半岛为东,即金、复、盖、海之地也。”

    见东攻西守之说,重新引起了崇祯皇帝的兴趣,杨振赶忙先把自己所想的关外方略陈述出来,他先是明确了关外的东西之分,然后说道:

    “辽西之地即关宁松锦一带,乃东虏叩关、进犯大明的必经之地,此地若有失,则天子脚下,京畿之地,亦不得安宁。是以此地不守不行,但也仅此而已,守住即可,守住即是胜利,故当以守为主。

    “至于辽海以东,我大明昔日金、复、盖、海四卫之地,孤悬海外,得失无关乎京师与关内大局,且其三面环海,一面对敌,此处则正该以攻为主,袭扰东虏后方,牵制满鞑力量,使其不能频繁派遣大军西进。”

    说到这里的时候,杨振再抬头再看,就见崇祯皇帝的脸色已然好转,甚至于开始频频点头了。

    看见崇祯皇帝这个表现,杨振紧接着赶紧加了一把火,接着说道:“近数年来,东虏频繁入寇辽西,关宁松锦数次大战,关内京畿尝一夕数惊,臣常思之,到底是何原因?”

    杨振先是提出了一个问题,然后不等崇祯皇帝反应过来,立刻就又自己回答道:“之所以如此,皆因东虏西进无后顾之忧也!”

    杨振说完了这个话,大着胆子抬头看着崇祯皇帝,直到看见皇帝点了点头,方才接着说道:

    “如今,臣率部渡海,进兵敌后,托圣上洪福,眼下已恢复旅顺、金州、复州之地。此数地,虽然只是孤悬海外之辽东一隅,但在臣的手中,却能让此数地,从此成为满清心腹之患,必定让它再也无暇西进!

    “如此一来,陛下很快便可放心抽调关宁之军,赶赴关里剿匪而无东顾之忧了!而此东攻西守之策,既可单独行之,亦可与方才微臣所言之外守内攻之策配合实行。今圣上垂询问策,此即微臣所思之策,皆微臣肺腑之言,望圣上察纳!”

    说完这些话,杨振叩头于地,不再多言。

    崇祯皇帝听到这里,心情也是大为好转,杨振所献之策,虽然不全合他的心意,尤其对于缓解当前的财政困局,没有什么实质帮助,但是听到杨振愿意立足旅顺、金州等处,进攻东虏腹地,又让他看到了杨振的锐意进取之心,令他感到欣慰不少。

    当下,他见杨振叩首于地不起,便上前弯下腰,又将他搀扶了起来,然后看看在场的众人,淡淡说道:

    “起来吧!冰冻三尺,自非一日之寒,朕再求治心切,也不能寄望于一朝一夕,大局就能有所改观。都起来吧!”

    看见众人起来,并且小心翼翼地重新落座,崇祯皇帝便又接着说道:“关内事务,千头万绪,今日且不议它了。今日就单说说辽东之事吧!”

    说完这个话,崇祯皇帝扫视在场众人一圈,最后把目光落在了蓟辽总督洪承畴的身上,对他说道:

    “洪爱卿,杨卿方才说到,要率部移驻辽海东岸,旅顺、金州、复州等地,然后袭扰东虏腹心,牵制东虏兵力,令其不能无后顾之忧安心西进,洪爱卿身为蓟辽总督,以为如何?”

    洪承畴方才被皇帝怼得哑口无言,此时正想要扭转皇帝对他的印象,并且他早就察言观色看见崇祯皇帝对杨振方才所谓关外东攻西守之策颇为认可,所以此时他毫不犹豫,当即说道:

    “臣以为此策可行,臣十分赞同!东虏之所以敢屡屡犯边,除却其已征服蒙古,打通塞北道路之外,概因其无后顾之忧也!

    “查东虏历次犯边之事可知,自东江镇败没之后,朝鲜转事东虏,东虏始得以全力谋我大明。

    “此番杨总镇率部东渡,若能在东虏后方长久立足,则关、宁、松、锦辽西之地,即有望转危为安!

    “从此以后,若得辽海东西两岸,遥相呼应,相互配合,则东虏进犯蓟辽关门之事,或许可以杜绝矣!”

    崇祯皇帝见蓟辽总督洪承畴也认可杨振的方略,便点了点头,随即转向另一位重臣,兵部尚书陈新甲。

    “陈爱卿,你呢?”

    陈新甲原来受到方一藻的影响,刻意栽培杨振,本意是想在辽东将领中间提拔一个听话的人,时不时地搞出点动静,让自己在皇帝面前说得上话。

    他并没有想过,这个杨振真能如何如何,更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这个杨振竟然会走到这一步,被皇帝亲自召到平台问对。

    但是,这个结果,对他来说,却是一个意外之喜。

    这个人,算是他提拔起来的,所取得的成就战绩,当然就有他的一份功劳。

    而这个杨振,在陈新甲的眼中,又显然属于那种十分懂事、十分识相的武将。

    张若麟已经对陈新甲说了,杨振这次进京不是空手来的,除了那些俘虏,那些满鞑子首级之外,还带了不少从满鞑子贵人宅邸里缴获的好东西。

    陈新甲听说了这一点之后,对杨振当然就更为满意了。

    此时他听见崇祯皇帝问他的意见,当即站起来躬身说道:“启奏陛下,杨总镇方才所言方略,有攻有守,攻守兼备,臣皆无异议,请陛下决之。”

    “嗯?”

    对陈新甲这个模棱两可、没有态度的态度,崇祯皇帝有点不太满意。

    崇祯皇帝已经发现,这个新任的兵部尚书没有什么主见,也没有什么担当,只知道一味迎合自己。

    虽然这样的一个兵部尚书,比之先前那些总是怼自己的大臣听话一些,能让自己多少感到舒服一点,可是这种没有担当的兵部尚书,却又常常让自己无可奈何。

    崇祯皇帝嗯了一声,不说话,仍旧看着陈新甲。

    陈新甲显然也从崇祯皇帝的反应之中察觉了皇帝对自己这个表态的不满意,所以略一考虑,便又接着说道:

    “启奏陛下,杨总镇方才所献辽东攻守之策,虽甚周全得当,可一旦实行起来,却并不容易。东西南北各方,若是号令不能一,就是方略再好,怕也难奏奇效!”

    “陈爱卿这是何意?!”

    崇祯皇帝见陈新甲先是同意了杨振的方略,同意了杨振移驻旅顺、金复等地的建言,现在却又这么说,好似又并不完全同意,一时有些不解。

    对崇祯皇帝来说,杨振的说法,听起来好像是不错的,但是辽海以东是个什么所在,他完全没有印象。

    只知道当年东江镇的毛文龙,在东虏的敌后作战,虽然发挥了不小的牵制作用,可是终究跋扈难制,不免最终败亡。

    杨振此去,会不会重蹈当年东江镇的覆辙,会不会重走毛文龙以及后继者的的道路,崇祯皇帝的心里,其实没底。

    所以他一时也下不定决心,此刻听见陈新甲这么说,自然要再好好问一问。

    “这个——”

    陈新甲已经从张若麟那里知道了杨振的想法,此时要想办法当着杨振的面,把那些想法说给崇祯皇帝。

    但是之前洪承畴话里话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是不管杨振继续驻守辽西松山等地,还是渡海移驻到辽海以东,他的兵马仍然该归蓟辽总督衙门节制指挥。

    在杨振透过张若麟提出可以直接归皇帝指挥,也就是直接由他这个兵部尚书指挥之前,他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这是大明朝一直以来就遵循的惯例,他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改变它。

    可是,杨振透过张若麟向他提出的设想,却又太过诱人了。

    如果杨振上面没有辽东巡抚衙门,也没有蓟辽总督衙门,而是直接听从兵部指挥,那么杨振所取得的功劳,可不就是他陈新甲的功劳了吗?

    之前杨振在辽西的那些战功,被方一藻分润去了不少,这一点让陈新甲十分眼红。

    如果没有杨振在辽东屡立战功,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早就完蛋了。

    直到现在崇祯皇帝仍在犹豫要不要撤掉方一藻,完全就是因为杨振所立的新功,替方一藻抵消了不少的罪责。

    方一藻是陈新甲的好朋友,方一藻知不知兵,别人不知道,陈新甲岂会不知真相?

    而方一藻如今竟然暴得知兵大名,原因在哪里,陈新甲同样一清二楚。

    现如今,杨振占了旅顺、金州和复州,不住兵肯定是不行的,最佳人选当然还是收复了此地的杨振。

    既然杨振率部移驻旅顺、金州等地即将成为事实,那么杨振这个屡立战功的福将,今后岂不是白白地便宜了登莱巡抚徐人龙?

    包括眼前这个蓟辽总督洪承畴,皇帝对其如此器重,再让他捡走了杨振这个屡立战功的副将,或许一年半载之后他洪某人就要取代自己成为兵部尚书了!

    这怎么可以!

    陈新甲扭头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稳如泰山的洪承畴,迅速下定了决心,对崇祯皇帝沉声说道:

    “陛下,杨总镇乃陛下于山海关外钦点拔擢之虎将,杨总镇及其所部兵马乃是陛下钦命征东平辽先遣之军,如何使用关乎东攻西守方略之成败,岂能不慎之又慎?此天降将帅之才,助陛下征东平辽,若不能人尽其才,人尽其用,则谬矣!”

第五一七章 遵旨

    陈新甲这么一说,原本面无表情、稳如泰山的洪承畴,突然抬眼看着陈新甲,说道:“杨总镇所部兵马如何使用?敢问本兵大人,此话乃是何意?”

    洪承畴先是反问了陈新甲这么一句话,然后站起来冲着崇祯皇帝躬身施礼,而后又坐了下来,看着陈新甲,等他下文。

    包括杨振,听了这话,也赶紧离座跪在了地上。

    毕竟这个事情涉及到了他,而在场的大佬们他一个也不能得罪。

    等到洪承畴一说完,杨振立刻叩首说道:“陛下奖励拔擢微臣于行伍之中,微臣能略有微功,全仗圣上洪福庇佑,皆本兵大人点拨教诲之功,本兵大人所言,臣实在愧不敢当!”

    陈新甲一说到如何使用杨振这个话题,杨振立刻就知道,他先前对张若麟所说的那些话起作用了。

    此时此刻,他也顾不得洪承畴怎么想了,总之,一股脑儿把自己在辽东所立的功劳,往崇祯皇帝和陈新甲身上推。

    一来,这么做,更显得他自己完全没有居功自傲的想法。

    二来,这么做,也能给接下来陈新甲要说的话打个铺垫。

    果然,杨振这话一说出来,陈新甲、洪承畴二人同时把目光转到了他的身上。

    而杨振则只是低着头,并不去看他们。

    到了这个时候,崇祯皇帝也意识到了陈新甲、洪承畴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实际上他们争论的,不过是杨振所部人马移驻辽南之后的隶属问题罢了。

    但是,崇祯皇帝本能地觉得,陈新甲说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错。

    现在看来,当初安排在松山城内,原本是要给祖大寿的辽东军掺沙子用的杨振,的的确确是一支利剑。

    这样一把利剑,放在善用之人的手里,就能屡战屡胜,不断给自己带来捷报。

    可若是放在了不善用的人手里,则有可能从此蹉跎沉沦,或者渐渐失管失控。

    而失管失控的危险,还比从此蹉跎沉沦更让崇祯皇帝难以接受。

    崇祯皇帝想到这里,沉吟片刻,便对洪承畴说道:“洪爱卿稍安勿躁,朕看陈卿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且听他说下去,看他有何法子?”

    洪承畴闻言,脸色凝重,垂首不语。

    崇祯皇帝一句话安抚了洪承畴,尔后又对陈新甲说道:“陈爱卿,那么以你之见,朕又该如何安排使用杨总镇及其所部人马,才算是人尽其才,人尽其用呢?”

    陈新甲等的就是这句话。

    因此崇祯皇帝这么一问,他便立刻答道:“启奏陛下,杨总镇所部兵马,饷额不多,但却甚是精锐,不仅敢战,而且能战,这等兵马,何不收归陛下直接指挥?!”

    陈新甲此话一出,不管是崇祯皇帝,还是洪承畴等人,一时间全都目瞪口呆。

    包括杨振也抬起头来,看着陈新甲,脸上显出一副惊讶模样。

    当然了,杨振这个惊讶模样,自是故意做出来给崇祯皇帝看的。

    而他趁着抬头去看陈新甲的时候,也正好看见站在陈新甲身后,身处在平台外围的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麟,朝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至于杨振这个惊讶模样,当然没有白做,一向多疑的崇祯皇帝听到陈新甲的说法以后,先是目瞪口呆,紧接着就转头去看杨振。

    他见杨振同样是满脸惊讶的样子,心中方才放下心来,深呼吸了一下,随后转头对陈新甲说道:

    “大司马如此说,倒也新奇,只是我大明,可曾有过此等先例?”

    陈新甲听见崇祯皇帝这么一说,他的心里就有数了,知道崇祯皇帝对他的这个提议,非常感兴趣。

    因为,大司马是对兵部尚书的一种尊称,敬称。

    崇祯皇帝很少称呼他的兵部尚书为大司马。

    而每次这么称呼,都是一种心照不宣的褒奖。

    陈新甲知道自己的话说到了崇祯皇帝的心坎上,当下喜上眉梢,朗声答道:“此正是永乐以来国朝戎政之成例也!永乐时京师三大营之设立,即有抽调天下兵马之精锐者为班军之旧制。

    “永乐以来,京营戎政,虽然历经更迭,然而选调天下精锐兵马,由天子统率,得专征伐,此制却从未罢废!眼下京营积弱,多年未经补充,缓急之间,恐不敷使用。而杨总镇所部兵马则大不同!”

    “哼,有何不同?天下兵马,皆陛下之兵马,隶属九边诸镇也好,隶属各地督抚也罢,归根结底,哪个不是陛下之兵马?!”

    陈新甲的话音刚落,就被突然站起来的洪承畴给打断了。

    “再者,杨总镇所部兵马远在辽东,今后跟要移驻旅顺金复等城,北攻东虏腹地,如何能够照班军例,宿卫京师?!

    洪承畴一激动面色即通红,原本肤色就有点暗,此时则成了猪肝色,显然对陈新甲的说法非常不满。

    “臣请陛下三思而后行!本兵大人所谓将杨总镇所部转隶京营,归属陛下直领,不过是要将杨总镇所部兵马,调归他兵部指挥罢了,其中贪功揽权之私心,昭然若揭,请陛下明鉴!”

    洪承畴说完这番话,冲着崇祯皇帝一躬到地。

    “洪爱卿稍安勿躁,稍安勿躁,且听大司马再细言之!”

    如今的崇祯皇帝,可不是初即位时的小孩子了,他也不是傻子,早知道洪承畴所说的天下兵马皆陛下之兵马这样的大话,纯粹是哄人的大话而已。

    祖大寿的辽东军,是自己的兵马么?

    说来说去,只是名义上如此罢了。

    对此,崇祯皇帝的心里岂能没一点数?

    所以,他一说话,就明摆着是在拉偏架。

    而陈新甲一听,自是心知肚明。

    陈新甲先见洪承畴突然站出来反对,而且话里话外对自己提出的这个建言,完全是一副非常鄙夷的样子,他的心中也是大怒。

    陈新甲没有督抚经历,虽然喜谈兵事,但却没有领过兵,所以他一步登天之后,时刻都在提防着洪承畴这样的人物被崇祯皇帝调到朝中。

    一旦如此,他这个兵部尚书的位置必然不保。

    所以,自从洪承畴被崇祯皇帝从剿匪战场上调到京畿,安排到蓟辽总督的任上之后,陈新甲与洪承畴之间就一直有些不对付。

    只是以往两个人的争斗,基本上发生在台面之下,属于暗斗,明面上彼此之间还是一副精诚团结,相忍为国的样子。

    但是今天,洪承畴有点忍不住了,有点要撕破脸了。

    陈新甲一看洪承畴如此这般拆台,自然也不再跟他客气,而且他已经知道皇帝站在自己这边,当下也没了顾忌,立刻反驳洪承畴道:

    “谁说转隶京营,就一定要宿卫京师,京营奉旨,征讨不服,岂无先例?洪大人何故混淆视听?!

    “且杨总镇率部移镇旅顺、金、复以后,若按过去惯例,要受登莱巡抚徐人龙节制,徐人龙之上,即是洪大人你这个蓟辽总督。那么敢问洪督师,是你堪比圣上英明,还是徐人龙堪比圣上英明?!为何非要经由汝等之手才行?!”

    “你——”

    陈新甲最后的接连问话,真是字字诛心,既让洪承畴差一点暴跳如雷当场发作,同时又让他根本说不出话来。

    一直躬身站着的洪承畴,尽管气得满脸通红,气得对陈新甲怒目而视,可是却一时无法反驳,只得撩袍跪地,对着崇祯皇帝说道:

    “陛下!非是臣心存私念,徒惹意气之争,更非臣贪功揽权,自以为比陛下高明,实是旅顺金州等地,孤悬海外,位处敌后,而陛下却远在京师,两地隔着山海,缓急之间,如何如臂使指?陛下不可不虑啊!”

    “这个嘛——”

    崇祯皇帝听见洪承畴这么一说,想想也颇有道理,沉吟着不能决断,遂又去看陈新甲。

    陈新甲立刻也跪在了地上,抬头看着崇祯皇帝说道:“陛下,洪大人此言谬矣!即令旅顺之兵,不由陛下直领,仍归蓟辽总督帐下,从旅顺到关门,难道就没有山海相隔?

    “若洪大人年后督师出关,坐镇宁远城,那么不管是转隶登莱巡抚,还是仍归督师帐下,前后路程,岂不更是遥远?”

    陈新甲这番话说的却是大实话,包括洪承畴自己在内,一时也哑口无言。

    自金国凤守宁远,战死城外的事情出了以后,朝中一直就有问罪方一藻并请洪承畴尽快率军出关的声音。

    若非杨振突然传来了捷报,方一藻恐怕早已经被崇祯皇帝罢免掉了。

    一旦方一藻被免,洪承畴出关坐镇宁远的事情,就是难以避免的了。

    这样一来,远在旅顺、金州、复州的杨振所部兵马,不管是归登莱管,还是归宁远管,都显得太远了一点。

    反倒真不如直接归了兵部直接调遣来得近便一些。

    崇祯皇帝当然也知道,陈新甲这么做含有私心,说是由自己直领,可是朝中大事千头万绪,自己哪能事无巨细去直接指挥杨振打仗,到最后,杨振所部的兵权,还不是落到了兵部的手上。

    但是,陈新甲的这点私心,崇祯皇帝却是可以接受的。

    因为落到兵部尚书的手上,可比落到地方督抚的手上强多了。

    至少,这个兵部尚书若是不合自己的心意,自己随时可以撤换。

    崇祯皇帝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冲陈新甲点了点头,渐渐下定了决心。

    这个时候,已经把握到皇帝心意的陈新甲,立刻补充说道:“陛下,山海关现成的兵部分司衙门,陛下若是担心旅顺距离京师遥远,担心对杨振所部兵马不能如臂使指,不如增加山海关兵部分司事权,然后选一妥当之人,出任分司郎中,如此则可以无忧矣!”

    陈新甲话音刚落,崇祯皇帝即抚掌大喜道:“好!大司马此言正合朕意,就这么办!杨爱卿,你以为如何?”

    杨振一听,哪敢有二话,当即叩首答道:“臣,遵旨!”

    “洪爱卿?”

    “臣遵旨。”

    崇祯皇帝已经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洪承畴岂敢再去争辩,当下只得与杨振一样,叩首遵旨而已。

第五一八章 仗义

    只是洪承畴的口称遵旨与杨振的口称遵旨,表面上虽然一样,内地里却大为不同了。

    杨振看起来好似懵懵懂懂,一副无可无不可,好似不明所以的样子,但是实际上心里却乐开了花。

    这件事经崇祯皇帝的金口玉言敲定了以后,杨振来京师献俘的最主要目标,就算是达成了。

    不过,他也知道此事在皇帝面前,他不能流露出丝毫高兴的样子。

    否则的话,以崇祯皇帝的多疑与善变,这个刚刚作出的决定,很可能转眼之间就又收回去了。

    所以他的脸上无喜也无悲,仿佛是才闹明白怎么回事,正在权衡其中的利弊。

    但是洪承畴就不同了,口称遵旨之后,心中叹息,尔后扭头看了看跪在一边面无表情的杨振。

    他虽然没有多说一句话,但那眼神,却是意味深长,看得杨振一阵胆战心惊。

    却说洪承畴与杨振两个人皆口称遵旨之后,崇祯皇帝心情大好,当下哈哈一笑,上前将跪在地上的诸人一一搀扶起来,然后说道:

    “卿等不必拘礼,且坐下说话,坐下说话!”

    等到这几个人坐下,崇祯皇帝接着说道:“诸位爱卿,今日定了杨爱卿所部兵马移防转隶的事情,倒叫朕豁然开朗,心中也已有了定见,不如借此机会,把朝中久拖不决的辽东大事一并定了!”

    陈新甲、洪承畴、杨振听见崇祯皇帝这么说,立刻凝神静气,侧耳细听。

    就听见崇祯皇帝说道:“洪爱卿,今番京师之事完毕以后,卿即返回山海关去,整顿兵马,安排妥当,年底之前,就从山海关移驻到宁远城去吧。关、宁、松、锦之军,悉皆由卿节制,要确保辽左万无一失!”

    “这个,臣,遵旨!”

    洪承畴听见崇祯皇帝的决定,言语神情略有犹豫,但是很快,就领了皇帝旨意。

    有关他出不出关的事情,已经在朝堂上争论很久了。

    崇祯十一年冬的时候,洪承畴原本好端端地在陕西、河南等地追剿流寇,眼看着就要将流寇赶尽杀绝了,却不料东虏破边而入,时任蓟辽总督吴阿衡被俘不屈而死,宣大总督卢象升不幸战殁,京师危急。

    就是这个时候,崇祯皇帝一道圣旨,将洪承畴等部人马招到京师勤王,结果白白浪费了一次将流寇赶尽杀绝的好机会。

    崇祯十二年正月,洪承畴率领麾下人马赶到京师附近,并临危受命,出任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蓟、辽军务。

    然而此时,东虏已经开始撤军北返,洪承畴及其所率兵马,除了尾随目送东虏大军北返之外,未尝一战。

    此后,洪承畴及其所部兵马就被留在了京畿之地,为了防备东虏军队去而复返、再来侵袭,洪承畴以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头衔出镇山海关,实任蓟辽总督,从此离开了关内剿匪战场。

    自那以后,要不要他出关北上,移镇宁远的争论,就在朝堂上此起彼伏,而崇祯皇帝一边忧虑关外,一边忧虑关内,迟迟下不定决心。

    到了今天,崇祯皇帝考虑到杨振要率部移防旅顺金州等地,山海关外没有人来制衡祖大寿可不成,所以立刻就下定了这个决心。

    洪承畴原本还想说些什么,可是很快就明白了,让他移驻宁远城,应当是崇祯皇帝对杨振渡海移防辽南半岛做出的一个反应。

    除非他能推翻崇祯皇帝此前刚刚做出的让杨振移防辽南并转隶京营的决定,不然的话,他说什么都是白说。

    所以,他只是想了一想,很快就放弃了挣扎,接受了崇祯皇帝的安排。

    崇祯皇帝见洪承畴没有了意见,心中也很高兴,当下继续说道:“洪爱卿移镇宁远城以后,辽东巡抚这个位子,就由爱卿一并兼任了!”

    “这个——,陛下,若如此,现任辽东巡抚方大人——”

    崇祯皇帝一说叫洪承畴把辽东巡抚一并兼任了,陈新甲、洪承畴、杨振三个人同时抬头去看崇祯皇帝,杨振与洪承畴皆没有说话,唯有陈新甲忍不住替自己的盟友问了一句话。

    崇祯皇帝显然也知道陈新甲会有此一问,毕竟朝中对于方一藻是否应当罢免的争论,也已经持续好久了,因此略一思考,便又说道:

    “至于方一藻么,哼,金国凤战殁宁远城外,方一藻身为辽东巡抚,岂能没有责任?经此一事,其才其能,不足以约束宁远驻军,不足以节制辽东镇人马已明矣!既如此,留他辽东何用?!”

    崇祯皇帝对金国凤当初率三千兵马守住松山城的事迹,是极为欣赏的,所以十月里听到金国凤父子战死宁远城外的军报以后十分痛惜。

    金士俊赴宁远,收拾了其父金国凤、其弟金士杰残留的遗骸,扶灵返回宣府的路上,途径京师的时候,崇祯皇帝还亲自召见了金士俊,赐世袭锦衣卫千户。

    同时,崇祯皇帝还追赠金国凤为特进荣禄大夫、左都督,赐给了一笔丧葬银子,并下旨让宣府地方官员为金国凤在宣府建祠致祭。

    崇祯皇帝这么看重金国凤,那么就必须得有人为金国凤之死承担责任,祖大寿的辽东军他不敢动,可是负责节制调度宁远诸军的辽东巡抚方一藻,却没有什么不敢动的。

    所以,到最后,只能是方一藻来顶这个缸,承担这个责任。

    “可是陛下,方一藻巡抚辽东,驻节宁远,也算多有功劳啊!杨振前次出击辽南,凯旋而归,此次渡海东进,收复旅顺等地,方一藻皆参与谋划定策,以此功抵其过,方显陛下仁德啊!”

    陈新甲见崇祯皇帝对方一藻是这么个看法,当即离座,跪在地上为之求情。

    当然了,陈新甲为方一藻求情,除了两个人之前关系不错,是朝中盟友之外,自然还有其他原因。

    自从金国凤死了以后,方一藻就预感到自己可能要倒霉,所以早早地派了自己的儿子方光琛到京师,来找陈新甲帮忙求情。

    方光琛去求见陈新甲,当然不是空手去的,除了杨振调拨给他的大笔财物以外,方光琛父子到辽东以来所收受的各种礼物,所积攒的财富,几乎一股脑儿地转手送给了陈新甲。

    要不然,陈新甲哪会这么替他说话,替他求情啊。

    然而,陈新甲的跪地求情,并没有什么用,崇祯皇帝看着陈新甲的表演,面无表情,完全无动于衷。

    直到陈新甲说完话叩首不起,崇祯皇帝方才转而看着杨振说道:“汉卿,你如实说,方一藻可曾参与你渡海东进收复旅顺的谋划定策?”

    崇祯皇帝这么一问,陈新甲伏在地上,扭头去看杨振。

    这时却见杨振突然离座,冲着皇帝躬身说道:“圣上垂询,臣岂敢不如实回答。方巡抚有长子方光琛者,乃微臣礼聘之幕僚,为臣坚守松山城,乃至渡海东进收复旅顺等地出谋划策,出力良多。

    “此外,臣渡海东进之前,尝以此谋划请示方巡抚,方巡抚勉励曰可,并与朝廷督饷郎中商议调用觉华岛水师转运士卒粮械,虽未亲至军前,但运筹帷幄之功,实不可没!”

    杨振说完这些话,见崇祯皇帝将信将疑地看着自己,似乎仍旧无动于衷,当下心想干脆好人做到底,于是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继续对崇祯皇帝说道:

    “金总兵国士无双,其战殁宁远城外,方巡抚难辞其咎,但此中情由,值得检讨深思之处甚多,请陛下明鉴!”

    杨振说完这些话,叩首于地,不再多言。

    对杨振来说,自己也算是尽力,对得起方一藻和方光琛父子了。

    如果崇祯皇帝像历史上发生的那样,非要收拾方一藻,那他杨振也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其他的就无能为力了。

    然而让杨振意外的是,他刚替方一藻求完情,就听见崇祯皇帝说道:“很好,很好!杨爱卿,你果真是有一个重情重义的磊落之人!朕没有看错你!没有看错你啊!”

    崇祯皇帝说出来的这个话,让杨振暗自松了一口气。

    崇祯皇帝主动询问杨振有关方一藻的问题时,杨振的心中就在怀疑,这是不是崇祯皇帝又在试探和考察自己呢。

    如今看来,果然如此。

    实际上,方一藻当然没有什么运筹帷幄的谋划定策之功,杨振实在决意出兵之后,才叫方光琛赶赴宁远去的,充其量算是向方一藻知会一声而已。

    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不能这么说,作为武将来说,如何对待自己的上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不管是崇祯皇帝,还是朝中其他大臣,对这一点非常看重。

    如果这个时候,杨振对方一藻落井下石,或者袖手旁观,那他的风评可就毁了。

    要知道,可是方一藻当初走了门路,把下在狱中的杨振捞出来,带去宁远上任的。

    无论如何,方一藻对他有这一份恩情在,等到方一藻要落难的时候,杨振在皇帝的面前就绝对不能落井下石或者袖手旁观,而必须仗义相助。

    而事实证明,他这么做是对的。

    他这么一说,一跪,一求情,不光是崇祯皇帝觉得他重情重义,就连陈新甲、王德化等人也觉得杨振知恩图报,可以好好结交了,今后可以放心在皇帝面前力推。

    却说崇祯皇帝在众人面前感叹了几句杨振的重情重义之后,思虑片刻,又说道:“既如此,朕就再考虑考虑如何用他,但是这个辽东巡抚,方一藻却是不能再做了!”

第五一九章 平辽

    崇祯十二年十一月中旬的大明京师,紫禁城内,崇祯皇帝与众人议事,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未时。

    建极殿后门外的云台之上,已经偏西的日头依旧明亮,但是这个明亮的日头洒下的阳光,却没有了中午时分的热度,空气冷冽,呵气成霜。

    崇祯皇帝与在场的众人议定了几件大事之后,心情大好,抬头看看已经偏西的太阳,说道:

    “今日召见卿等,实有二事,这其一嘛,正是问策,如今问策已毕,朕心中大定。所议诸事,兵部要尽快草拟条陈具奏!”

    兵部尚书陈新甲听见皇帝这话,立刻口称遵旨,领了旨意。

    尔后,崇祯皇帝点了下头,接着说道:“这是其一,至于其二嘛,就是要封赏此番破虏有功之臣!杨振,上前听封!”

    杨振听见崇祯皇帝这么说,按下心中激动,连忙起身上前,在隔着崇祯皇帝几步远的地方重又跪下了。

    这时,就听见崇祯皇帝说道:“自辽事败坏以来,朝廷对平灭东虏不可谓不重视,劳师耗饷不知凡几,而所任文官武将,于辽事有功者亦不少。

    “但是,有如汉卿这般集守城、擒将、复地、俘敌之大功于一身者,实前所未有也!朕一向赏罚分明,杨爱卿有此大功,焉能不赏?”

    “此皆圣上洪福——”

    “眼下非常时也,汉卿不必过谦!”

    听见崇祯皇帝这么褒奖自己,杨振本想谦虚两句,但是刚开个头,就被崇祯皇帝笑着拒绝了。

    于是,他只得打住,继续听崇祯皇帝往下说。

    “朕思之已久,汉卿此功,非厚封重赏,则不足以激励后进,非颁赐世爵,则不足以谓之厚封重赏。是以,朕决意,封卿为平辽伯世爵!”

    “平辽伯?!”

    崇祯皇帝说出来的这个爵号,让杨振心里一惊。

    杨振知道崇祯皇帝要封自己世爵的时候,心中还是很高兴的。

    不管崇祯十七年以后,他会选择什么样的道路,但至少崇祯皇帝活着的时候封的官爵,杨振还是很愿意接受的。

    但是此时乍闻崇祯皇帝要封自己平辽伯,却让他一时有点迟疑,不敢立刻领受了。

    倒不是他觉得自己配不上封伯。

    事实上,大明朝的侯伯很快就要大甩卖了,而以杨振如今立下的功劳,完全配得上封个伯了。

    只是“平辽”这个称号,让他现在有点不敢接受。

    他若坦然接受了,却叫祖大寿怎么看,怎么想呢?

    同样的道理,他若径直接受了,却叫此刻坐在跟前的洪承畴怎么看,怎么想呢?

    崇祯皇帝宣布要封杨振为平辽伯,原以为一张口说出来,杨振就会立刻感激涕零,叩首谢恩呢。

    然而他一说出来之后却发现,杨振满脸惊疑,愣在当场,并没有感激涕零的意思,也没有立刻叩首谢恩。

    杨振的这个表现,让崇祯皇帝脸色一沉,心中略有不快,看着杨振说道:“怎么?杨爱卿可是觉得,此爵尚不足以彰显你的功劳么?”

    “不,不,不,臣绝无此意,臣绝无此意!臣之所谓功劳,皆仰圣上洪福所立,能受封世爵,光耀祖宗,已令微臣受宠若惊,感激不尽了,岂敢有其他非分之想!”

    崇祯皇帝的询问,让杨振立刻惊醒了过来,当即坚决否认自己有嫌弃封伯太低的意思。

    果然,他这么一说,崇祯皇帝的脸色方才变得好看了一点,而且随后轻咳一声,对杨振温言问道:

    “既然如此,杨爱卿何不领旨?”

    “是啊,杨总镇你还有可迟疑的,还不赶紧领旨谢恩?!”

    “汉卿你可是高兴糊涂了,还不快领旨谢恩?!”

    崇祯皇帝话音刚落,一边上的兵部尚书陈新甲,还有司礼监秉笔兼提督东厂太监王德化也立刻出言提醒杨振。

    而且王德化一边冲着杨振说话,一边还对杨振使劲使眼色。

    那意思也很明确,就是叫杨振赶紧领旨谢恩就完事了。

    杨振眼下当然还不知道,他之所以能得崇祯皇帝松口封他一个世爵,有很大的原因就是陈新甲和王德化两个人在发挥作用。

    没有他们两个人一内一外、一唱一和,替杨振争取世爵的话,以崇祯皇帝对皇明世爵的看重,一个世袭的伯爵是轻易不会封赏出去的。

    崇祯皇帝当皇帝十七年,中间战争不断,期间立下重大军功的文官武将,不可谓少,可是他封出去了几个世爵?

    除了即位后封自己的岳父,即皇后之父周奎为嘉定伯,封自己的舅舅为新乐侯之外,他几乎没有封过谁世爵。

    直到崇祯十七年初,大明江山风雨飘摇,眼看着大厦将倾,他才开始大方起来,一口气封出去了好几个伯爵。

    吴三桂、刘泽清、黄得功、唐通、左良玉这几个人,就是在这个危急关头得封的伯爵。

    比如吴三桂那个大名鼎鼎的平西伯,就是这个时候封出去的一个。

    但是,事情到了这个时候,崇祯皇帝再用封爵来笼络手握兵权的那些大将们,显然为时已晚了。

    这几个受封伯爵的大将之中,唯有受封定西伯的唐通率部赶赴京师勤王。

    然而唐通率军到了居庸关之后,发现其他受封伯爵的大将们都没来,知道大势已去,干脆一转头,投降了李自成。

    这个时候,崇祯皇帝所一贯珍而重之,不肯颁赐的大明爵位,就已经没有多少吸引力了。

    等到崇祯皇帝死了以后,从弘光帝时期,到隆武帝时期,再到永历帝时期,大明朝的公侯伯爵位,更是贬值贬得厉害,但凡手里多少有点兵的大将,就能轻易而举地受封伯爵、侯爵、公爵,乃至王爵。

    可是到了那时候,再是大把的爵位撒出去,却也换不来多少忠心效力了。

    有一句话,叫做可怜之人必有其可恨之处,反过来说,可恨之人也必有其可怜之处。

    这句话用到崇祯皇帝的身上,应当说,并不算冤枉了他。

    这一回,崇祯皇帝下决心要封一个非皇亲国戚出身的世爵,肯定是经历了一番艰难的国过程。

    杨振虽然还没有来得及与王德化、陈新甲二人见面详谈,但此时见他们一副着急的模样,心中也能猜到,他们在这个过程中一定付出了不小的努力,至少是浪费了不少的口水。

    当下,他见崇祯皇帝、王德化、陈新甲都有点急了,立刻叩首说道:“陛下,臣虽略有微功,却不敢当平辽之名!

    “陛下若以平辽之爵号赐臣,臣恐——激励后进不成,反倒伤了其他人的进取之心!若如此,则适得其反,于平辽大局不利!”

    “哦,你是说祖大寿?”

    “臣不敢。只是臣虽出身辽东,但近年来效力多在宣大,年初之时,臣奉命跟随方巡抚到辽东,至今尚未足一年,臣得陛下信重,稍有微功,却不敢当平辽之名!”

    杨振说的其他人,当然主要指的是祖大寿,可是崇祯皇帝就这么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挑明了说出来,杨振却又不能直接承认。

    杨振原本就有心动摇祖大寿的降清之心,并且一直在为此努力。

    有了这一次的松锦大捷之后,尤其是东渡辽海收复了旅顺、金州等地之后,杨振对此更有信心了。

    如果能够拉住祖大寿,让他不要轻易投降满清,那么关外的大局,无论如何也不会坏到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

    也因此,杨振目前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就是崇祯皇帝借着封赏自己的机会去刺激祖大寿。

    对杨振来说,为了大局考虑,他宁肯自己不要这个虚名,也希望崇祯皇帝能够笼络住祖大寿,不要让祖大寿继续离心离德。

    现在,若是他接受了平辽伯的看起来非常威风的爵号,那对辽东大帅祖大寿来说,无异于是崇祯皇帝甩给他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祖大寿镇守辽东十多年了,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明面上他始终是以灭虏平辽为其旗号,为其平生夙愿的。

    这个时候,杨振虽然初来乍到,可毕竟立了大功了,崇祯皇帝封他世爵,于情于理,说得过去。

    对此,祖大寿及其麾下的将领们,即便羡慕嫉妒,即便是不满意,可是他们还算能够接受。

    可若是封杨振的世爵,是平辽伯,那可就不一样了,等于是在已经暗地里燃烧着的柴火堆上浇了一桶油。

    崇祯皇帝这么做,用来离间或者制衡祖大寿和杨振的关系,那肯定是效果一流。

    但是,今后若再想让祖大寿与杨振两家联手平辽,那可就不好办了。

    尤其是对祖大寿及其麾下本来就首鼠两端的将领们来说,那借口简直都是现成的了

    ——既然朝廷把平辽的爵号都杨振了,那就让杨振自己去平辽吧!

    祖大寿及其麾下会不会如此,杨振不敢确定,但是他要尽量避免出现这种意气之争的可能。

    因为类似这样的事例,在历史上屡见不鲜,杨振可不希望为了一个虚名,把正好转的辽东大局,给搞复杂化了。

    杨振的话里没提祖大寿的名字,但是他这么一说,崇祯皇帝也知道他的意思,当下皱着眉头,沉思不语。

    这个时候,意外失掉了杨振这把利剑的洪承畴突然站起来,躬身对崇祯皇帝说道:“陛下,杨总镇所言,不无道理!而且以臣之见,这次松锦大捷,杨总镇率军伏击多铎,守御松山,东渡辽海,收复旅顺,功高盖世,自不待言。可是,坐镇锦州城的祖大寿所部,最后出城一击,夺占东虏大营,斩获颇多,功劳亦不可没!”

    说到这里,洪承畴抬头看了一眼崇祯皇帝,见皇帝若有所思,便接着说道:“陛下,旅顺、金、复,新得之地,若东虏大军南下强攻,谁能出兵救之?唯有西线关宁松锦之军可以救之,杨总镇所献东攻西守之策,若是没有西线,可就是独木难支了!”

第五二零章 金海

    洪承畴所说的话,已经很明白了,就是告诉崇祯皇帝考虑一下祖大寿的态度,不要再刻意拔高杨振的地位了。

    杨振提出的东攻西守策略再好,若是没有祖大寿守锦州,没有祖家军手辽西,到最后仍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

    但是崇祯皇帝对祖大寿成见颇深,眼下给杨振这个平辽伯,未尝没有羞辱一下祖大寿的想法在内。

    所以,他听了洪承畴的话以后,明知其说的有道理,但却咬着牙不松口,皱眉思考,不置一词。

    “陛下,此番松锦大捷,祖大寿所部兵马斩获颇丰,臣奉旨入京师之前,就曾一再接到锦州捷报。朝廷岂能不有所表彰,有所犒赏?祖大寿所部之功,固然没有杨总镇所部功劳大,但若过于厚此薄彼,却未免有失偏颇!”

    洪承畴见崇祯皇帝始终不说话,想了又想,再一次硬着头皮出声,替祖大寿及其祖家军争取犒赏。

    如果杨振所部兵马还在他的指挥序列当中,他肯定不会当着杨振的面儿这么说。

    但是杨振所部兵马刚刚被陈新甲调拨到京营名下,归兵部直领了。

    而杨振一走,祖大寿及其所部兵马,立刻就成了他洪承畴这个蓟辽总督能够倚重的最重要的关外力量了。

    他这个蓟辽总督,现在虽然拥有一批自己的部将和兵马,但是到了山海关外,到了宁远以后,他毕竟是一个初来乍到的新人,许多事情都要仰仗祖大寿去做。

    如果能有提前示好或者结好祖大寿的机会,洪承畴自然不会放过。而眼前,就是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

    与此同时,崇祯皇帝封给杨振的这个世爵,要说他洪承畴不眼红,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在陕西、河南等地的剿匪战场上,与各路流寇打生打死多少年了,立功无数,为什么就不能得封一个世爵?

    尤其是平辽伯这样的爵位,对他这个蓟辽督师来说,更是有着难以言表的吸引力。

    崇祯皇帝把他安排到蓟辽督师的位置上是什么目的,不就是要他督师平辽吗?

    可是他现在还没有出关,这个平辽的爵号,就封给了杨振了,那他出关干什么?

    所以,从他本心来讲,他也不希望看见杨振得到这个封号。

    可是他毕竟是进士出身,宦海沉浮许多年,心里有了不满,有了意见,也不会直说,只会拐弯抹角地拿祖大寿说事儿。

    等他讲完了祖大寿的功劳地位之后,见崇祯皇帝仍旧阴着脸沉默不语,当下干脆挑明了说道:

    “陛下,祖大寿率领数万大军镇守辽东十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况且此时,正是用人之际,对这等边镇大帅,更要褒奖勉励,切不可轻易寒了他们的心啊!”

    洪承畴这么一说,崇祯皇帝脸色一变,左思右想,终究还是不敢真的寒了祖大寿的心,最后长叹了一口气,说道:

    “也好,也好。那以洪爱卿之见,朕当如何褒奖祖大寿所部之功呢?”

    洪承畴见崇祯皇帝态度松动,反问自己该如何褒奖祖大寿所部的功劳,当下心想,既然要结好祖大寿这样的人,那干脆就送他一份厚礼。

    于是,洪承畴心一横,冲着崇祯皇帝躬身说道:“以臣之见,莫若也封爵!”

    “这,这,这——”

    站在一旁的陈新甲,原本见杨振不肯接受平辽这个爵号,尔后又见洪承畴出来应援,一时之间也闹不清自己是该反对还是附和。

    没想到,弄到最后,洪承畴竟然图穷匕见,要给祖大寿求世爵,人还没到辽东呢,就想要结好祖大寿,这让陈新甲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所以他下意识地就要张口反驳,可是一张口,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要知道,现在的大明朝堂简直是四处跑风漏气,毫无秘密可言。

    哪怕是平台召对这样小范围内的君臣奏对,也做不到保密,谁说了什么话,很快就会传得满城风雨。

    陈新甲此时若是敢反对给祖大寿世爵,消息一旦传出去,那就把祖大寿给彻底得罪透了。

    若是搁在几十年前,兵部尚书自然不会害怕一个边镇将帅,但是时至今日,却完全不同了。

    万一有一天,崇祯皇帝要是让他陈新甲督师蓟辽,或者祖大寿奉调入关平寇,那他陈新甲的小命,可就说没就没了。

    所以,他一张口,“这”“这”“这”半天,却没能完整地说出一句话,最后只是盯着洪承畴,气呼呼地闭上了嘴巴。

    “陈爱卿,你可是有话要说?”

    崇祯皇帝在这个时候,巴不得有个人赶紧站出来反对呢,他见陈新甲站出来反对,心里正高兴,等了半天却没等到陈新甲把反对的话说出来,因此就又给了一次机会。

    但是陈新甲也有不是傻子,见崇祯皇帝这么问他,吭哧瘪肚了半天,最后却说道:“洪督师说的没错,祖大寿久镇辽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此番既有功,若欲其再接再厉,莫若也封爵!”

    崇祯皇帝见陈新甲这么说,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又无处发作,哼了一声,扭头对杨振说道:

    “杨振,你说呢?!”

    杨振一听,心里一阵不爽。

    崇祯皇帝的意思他很清楚,就是不想封祖大寿,又不想自己明着说,需要有人给他一个台阶下。

    可是,现如今山海关外的局面,正需要自己刚刚开辟的东线,与祖大寿据守的西线完美配合,才算真正稳妥,此时自己岂能张口反对为祖大寿封爵?

    这几个人,洪承畴是想结好祖大寿,所以为他说话,陈新甲是害怕得罪祖大寿,故而不敢反对,而自己却是不能得罪祖大寿啊,这叫自己怎么开口反对呢。

    “陛下,洪督师和本兵大人,说得对。若陛下封其世爵,想来祖大帅坐镇锦州,必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杨振想了片刻,发现自己最后只能这么说。

    虽然有违本心,可是他不得不这么说。

    对很多人来说,是非对错可能比较重要,但是对现在的杨振来说,是非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利弊得失。

    他要尽可能拉住或者说稳住祖大寿,并且要尽可能利用各种机会打消祖大寿的降清之心。

    一个区区世爵而已,若能发挥一点作用,那就值得一试。

    “也好,既然这样,那就,一并封给世爵吧!”

    崇祯皇帝听了杨振所说的话以后,沉默不语许久,先是郁郁不乐地说了这么一句,然后停顿了一会儿,最后又说道:

    “洪爱卿,你是蓟辽总督,你先说说吧,该给杨卿和祖大寿一个什么爵号方好?”

    洪承畴其实也不是非要替祖大寿讨要什么世爵。

    他之所以那么说,一来是不想崇祯皇帝把杨振抬的太高,让他这个蓟辽督师将来不好指挥,二来也是借着这个机会替自己抱屈。

    所以,事情弄到这一步,连他自己都有点感到意外,有点感到意兴阑珊了。

    但是事已至此,他也没有别的法子了,眼下听见崇祯皇帝又问他,当即便说道:“杨总镇既然拒受平辽这样的美号,那么就将这样的美号留待将来,未来谁能平辽,陛下升殿赐之。”

    “嗯,也好。”

    “平辽若不用,那么平东、安东、靖虏、平虏这样的爵号,干脆也一概不用,就用出身地望或者镇守地名来封吧!”

    洪承畴接着这么一说,崇祯皇帝看了看他,嗯了一声,然后问陈新甲道:“陈卿,你怎么说?”

    陈新甲方才从崇祯皇帝的眼神里看出了皇帝对自己的失望,此时正有些惶惶不安,见皇帝又问自己,生怕自己说错了话,当即斟酌答道:

    “臣无异议,请陛下定夺!”

    崇祯皇帝见陈新甲这个样子,暗叹一口气,继而沉声说道:“既然如此,杨卿,你即将镇守旅顺、金州、复州等地,朕寄望你更进一步,早日收复金复盖海四卫之地,这样,朕就封你为金海伯,世爵,赐金书铁券。”

    杨振听见崇祯皇帝这么说,此时再不敢迟疑,当即叩首说道:“臣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振没有想到,他拒绝了“平辽伯”这个有点树大招风的封号之后,竟然连平虏、安东也不能用了。

    但是,金海伯就金海伯吧,不好听,也不难听,刚好辽南金州、复州、盖州、海州四卫之地,头尾各取一个字,听起来倒也明白。

    杨振正想着这个名号的利弊,就听见崇祯皇帝接着说道:“金海伯移驻旅顺之后,朕意在九边之外,另设金海镇于旅顺口,即以金海伯杨振为金海镇总兵官,加左军都督府左都督,佩征东将军印,为朕北攻东虏腹心,卿等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臣等无异议!”

    陈新甲、洪承畴两人已经自知此前惹得皇帝不甚满意,此时听见皇帝这么说,当即附和,不敢再说什么反对意见。

    而崇祯皇帝对这个决定显然也是深思熟虑有一阵子了,见一个蓟辽督师,一个兵部尚书没有异议,当即说道:

    “既如此,那就这么定了!”

    “臣领旨谢恩!”

    崇祯皇帝最后做出的这个决定,稍稍有点出乎杨振的意料,但却是出乎意料的好,所以他立刻就又叩首在地,领旨谢恩了。

    与此同时,也算把这件事情敲定了。

第五二一章 锦义

    崇祯皇帝封杨振为金海伯,而杨振当即奉旨谢恩,算是了却了午门献俘礼后的一件大事,他的心情稍稍好了一点。

    但是一想到又要封祖大寿一个爵位,他的心情就又马上变得低沉了。

    然而事到如今,经过洪承畴的提议,有了陈新甲、杨振的附议,崇祯皇帝就是心里不爽也不能当众否决。

    本来他就担心祖大寿及其辽东军与朝廷离心离德,随时都有可能整个投降满清,让大明朝失去关外辽西之地。

    若是此时否决了给祖大寿封爵的提议,祖大寿岂不是更要离心离德了吗?

    崇祯皇帝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沉着脸说道:“至于祖大寿,率部镇守辽东十几年,的确是劳苦功高,此番松锦大战,也不可谓无功,既然如此,今日朕便一并封给世爵吧!”

    “陛下圣明!”

    在场众人几乎都知道皇帝心意,听见皇帝这么说,皆默默无语,唯有洪承畴依然揣着明白装糊涂,躬身称颂皇帝圣明。

    崇祯皇帝见状,看了看洪承畴,沉吟不语。

    崇祯皇帝知道洪承畴之所以如此,并不全是私心作祟,而是为了拉拢祖大寿及其兵马,为他将来出关坐镇宁远做准备。

    所以,崇祯皇帝沉思了片刻,对洪承畴说道:“洪爱卿,以你之见,该封祖大寿一个什么爵号?”

    洪承畴自从有了这提议之后,心中就在琢磨这个问题,此时见崇祯皇帝果然问题,当即躬身答道:

    “祖总镇出身宁远卫,久镇锦州城,封给世爵,莫若以宁锦为号!”

    “宁锦?宁锦?”

    崇祯皇帝听了洪承畴的话以后,在嘴里念叨几下,回头对杨振说道:“汉卿,你以为如何?”

    “这个,宁锦,虽说说宁远与锦州各取一字,然观之却不如宁辽二字,显得圣上对其寄望更加深远!”

    杨振见崇祯皇帝拿着个敏感话题问题自己,只好勉为其难回答道。

    崇祯皇帝封给自自己的所谓金海伯,包含了盖州、海州这两个完全不在自己手上的地方。

    崇祯皇帝是什么意思,杨振的心里也能猜到,不过是开个空头支票,希望能够激励自己时刻不忘将盖州和海州也拿回来。

    现在崇祯皇帝在宁锦二字上迟疑徘徊,恐怕也跟这一点有关,毕竟宁锦二地都在大明手上,若以此号封给祖大寿,那更坐实了辽西之地是祖家之地的说法了。

    以崇祯皇帝在小事颇精明,在大事却糊涂的一贯作风,是不会答应的。

    既然如此,那自己就照着崇祯皇帝的思路,给他一个选择,同时一旦消息传到祖大寿的耳朵里,自己这么说也绝不会得罪祖大寿。

    毕竟,宁辽,可比宁锦大气多了。

    然而,杨振还是低估了崇祯皇帝对祖大寿的成见,也低估了崇祯皇帝的小心眼儿。

    他刚提出自己的建议,就听见崇祯皇帝说道:“这样吧,还是按照洪爱卿所提的,以地名为号,封祖大寿为锦义伯!朕不敢寄望太多,只希望祖大寿为朕守住大凌河一线!”

    说到这里,崇祯皇帝转而对洪承畴说道:“洪爱卿,朕的心意你可明了?朕望你率部出关,坐镇宁远之后,务必整饬兵马,守好辽西一线,绝不能再让东虏从辽西蓟北入边,否则朕唯你是问!”

    崇祯皇帝把话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是声色俱厉了。

    这个洪承畴想要笼络祖大寿,违背自己的心意,硬要给祖大寿请封一个世爵,如今自己给了,若他还是不能掌控祖大寿及其所部兵马,如同方一藻那样,再让辽西有所失,那就别怪自己不客气了。

    到时候,新账旧账一起算。

    对于崇祯皇帝的这个心思,洪承畴并没有完全看破,但是他多多少少也知道,今天担着得罪崇祯皇帝的风险给祖大寿请了世爵,将来一旦辽西有失,那处置可就要从重从严了。

    但是他也无可奈何,只能立刻跪在地上,对着崇祯皇帝说道:“臣明白,臣定不负陛下所托!”

    “好了,今日时辰不早了,外面也渐冷了,卿等若无他事,今日就议到这里,散了吧!”

    崇祯皇帝今日平台召对,本心是要问杨振一些平辽之策,但是最后议定的事情之中,有许多却违逆了他的本心。

    若是他任性而为,那自然称心快意,可是如今大明朝风雨飘摇危机四伏,崇祯皇帝根本不可能事事称心快意。

    这让他非常郁闷,非常疲惫,眼见着太阳偏西,茶水冷了又热,热了又冷,炭盆也换了好几次,于是就要结束召对,遣散众人。

    崇祯皇帝说完了话,起身就要离开,却听见杨振突然说道:“陛下,臣,尚有事要奏!”

    已经站起身来的崇祯皇帝,见是杨振有事要奏,立刻又守住了脚步,询问他道:“卿有何事要奏?”

    “启奏陛下,本次臣率部征东先遣营主力东渡辽海,夺取复州、金州与旅顺口等地,有一人功劳甚大。臣想为此人请封!”

    杨振眼见崇祯皇帝要走,而他尚有话要说,不得已只能叫住皇帝,声称有事要奏,而他所奏请的事情,正与在金州城内反正归明的沈志祥有关。

    结果他这么一说,崇祯皇帝虽然留步细听,没有径直离开,但是见他要学洪承畴,给人请封,心中颇不乐,就站在那里,看着杨振。

    杨振见状,连忙接着说道:“陛下,若非其人能幡然悔悟,率部反正,举城来降,臣还能不能一举收复金州、旅顺,能不能俘得东虏伪辅国公屯齐,属实难说!是故,臣特为此人请封!”

    说到这里,杨振一咬牙,干脆叩首说道:“臣亦深知,皇明世爵一贯贵重,凡爵非社稷军功不得封,封号非圣上特旨不得与。但此人反正归明,意义重大,臣宁愿此次不封,而以世爵赠此人!”

    “杨振你放肆!圣上金口玉言,口出成宪,岂能你说不封便不封,你说赠人便赠人?!还不快收回你的妄言,向陛下请罪!”

    杨振话音刚落,正要上前伺候皇帝离开的大太监王德化,便张口呵斥起了杨振。

    但是话里话外,完全是一副长辈训斥晚辈的意思,其中包含的意味,杨振自是领会得到。

    可是杨振既然把话说了,便不会再收回去。

    他对沈志祥那帮人有过许诺,虽然没有明说要给他们请封世爵,但是意思却是那个意思。

    如果他此时提都不提,那回去以后,怎么交代?

    如果他此时提了,但是崇祯皇帝否决了,那只能说是大明朝的损失。

    杨振会感到遗憾,但他不会多么不满。

    因为崇祯皇帝若否决,若拒绝,那就等于是完全将沈志祥及其所部各支人马,推给了自己。

    从此以后,自己就算是完全继承了旧东江镇的遗产或者衣钵了。

    不过,杨振还是希望崇祯皇帝能够接受自己的请求,毕竟一旦沈志祥封爵,那么今后自己再用沈志祥为例子,去挖黄台吉的墙脚就有了先例可循,就好办一点了。

    “请封?请封?好吧,你且说说看,你要为之请封的,却是何人?”

    崇祯皇帝面对杨振的跪地请求,有点无可奈何,他见杨振受到了王德化的呵斥,但却并没有出声收回那番话,于是只好叹着气向他问道。

    “陛下,此人即东虏伪续顺公沈志祥,此人,原为大明东江镇总兵官征虏前将军沈世魁侄子兼麾下大将,当年皮岛沦陷,总兵沈世魁被俘不屈而死,其侄沈志祥收拢东江各部逃散人马,聚众于石城,坚守作战!”

    杨振见崇祯皇帝终于接了他的话头,当下连忙把沈志祥的情况作了简要介绍,先说了好的一面,尔后斟酌着说道:

    “这个,这个,后来沈志祥得了沈世魁总兵印,为号令群岛部众,乃自称总兵,从此犯了王法,与朝廷失去联系。去年春荒,岛上大饥,人相食,乃为部众裹挟弃岛,降了东虏!”

    说到这里,杨振抬头见崇祯皇帝目视远方,脸色阴沉,但却并没有打断自己的意思,于是赶紧又说道:

    “但是,沈志祥素怀为其叔父宗族复仇之心,臣率部东渡辽海,兵围金州,其在城中率部反正,举城来归,后我部人马围旅顺,沈志祥伪城东虏援兵,入城为内应,一举拿下旅顺口!无此人,臣即有东攻西守之策,环顾辽海,也无可落子处!”

    “原来如此,若如你所说,此人倒是功不可没。然而,此人先前既无总兵之位,此时封一总兵足矣!”

    崇祯皇帝听了杨振的这些话以后,脸色好多了,但是他的想法,仍然不是封爵,而是封一总兵即可。

    杨振闻言,立刻又说道:“陛下,臣亦知,沈志祥之功在我大明,的确不足以封爵,但是沈志祥此人在东虏那边,却是受封续顺公世爵,如今其率部反正归明,若不封爵,乃是堵塞了他人今后弃暗投明之路啊!臣请陛下三思!”

第五二二章 请求

    杨振很不愿意拿黄台吉这个奴酋与崇祯皇帝相比,但是有时候他又难免想到两个人在各个方面的迥异。

    类似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这样的人物,当时在大明朝这边也就是一个副将而已,到了黄台吉那边,却立刻受到了黄台吉的极端重视。

    等到黄台吉一称帝,立刻给这几个人封了王爵。

    包括沈志祥这个领着一堆残兵败将的副将,投降满清的时候,已经到了崇祯十一年了,就这,还能获封一个续顺公的世爵。

    想想看,如此一来,这几个人岂能不为黄台吉,不为满清肝脑涂地死而后已?

    反观崇祯皇帝这边,到了崇祯十七年了,才想起了厚封武将为侯伯,其中,为了吴三桂快快领兵救驾,封了吴三桂一个平西伯。

    可是多尔衮那头呢,转眼就给了吴三桂一个平西王。

    面对这个情况,历史上的吴三桂能经得起诱惑吗,能不投降满清吗?

    却说杨振言辞恳切地又说了一通,却见崇祯皇帝仍旧面沉如水不为所动,心想干脆把话说得更直白点,当下便叩首说道:

    “千金市骨啊,陛下!东虏全族,人丁不过十数万罢了,何以数十年不能平灭,且东取朝鲜,西取蒙古,愈发势大难制?

    “皆奴酋阴险,以高官厚禄,重赏世爵为手段,诱人去投,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之辈无不如此。

    “此数人者,在我大明,原不过一副将而已,东虏奴酋竟以伪郡王、公爵封之,因何如此?不过千金市骨而已!

    “这些年来,东虏入寇朝鲜,入寇蒙古,入寇我大明腹地,文武降者如过江之鲫,臣思之,皆此千金市骨之效也!”

    杨振想说的东西很多,可是在崇祯皇帝当面,又有其他大臣在场,他实在不能说得更多更直白了。

    他的这个话说完,崇祯皇帝眯着眼睛盯着他,看了半天,最后说道:“今日就这样吧,朕累了。卿等也累了一天,且各自回去,此事改日再议!”

    说完这个话,崇祯皇帝一甩袖子,绕过仍然跪在地上的杨振,径直而去。

    伺候在云台上的大批内官,连忙举着华盖,捧着各种御用的东西,跟上皇帝,一路朝乾清门而去。

    杨振见状,无奈之下,只能从地上起来,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呆立在当场。

    倒是那个矮矮胖胖的大太监王承恩,路过杨振面前的时候,对他说道:“许是今日圣上真累了,金海伯且听礼官安排,回去等候。过不上几天,圣上必定会再次召见,届时金海伯再说此事不迟!”

    看来,这个王承恩倒是明白人,知道封赏沈志祥的事是正经事。

    王承恩说完话,快步走了,乾清宫内的太监们先行散了。

    紧接着,锦衣卫指挥使骆养性,也过来与杨振打了个照面,随后领着大内锦衣卫的人手离开了。

    没过多少功夫,先前人头攒动的云台上,便差不多走了个干干净净。

    除了杨振,就只剩下洪承畴、陈新甲、王德化、张若麟四个,仍旧对着乾清门的方向躬身肃立着。

    当然了,这些人也不是有意在陪杨振,而是恭送崇祯皇帝御驾回宫的礼节罢了。

    “金海伯今日有些话实在不当说,这个沈志祥我也听说过,终究不过一个降将罢了,封一总兵已是了不得了,何故非要为他请封世爵?!”

    王德化见皇帝的身影已经进了乾清宫门,虽转身对杨振这么说道,言语中带着一股子恨铁不成钢的味道。

    “是啊,东虏那边对待降将动辄封王、封公是不假,可是他们不过是夷狄禽兽罢了,沐猴而冠,岂能作数?!今日陛下连封两个世爵,已是前所未有,怕是难以再封那沈志祥了!你一味请封,徒惹圣上不快而已!”

    陈新甲这个兵部尚书,在杨振的面前,也是摆出了一副恩主的样子,一番话说得既有一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又带着语重心长的意思。

    最后,反倒是与杨振初见面就有点要分道扬镳的洪承畴,替杨振说了一句公道话:“金海伯的心思与苦衷,洪某人倒是能体会得。金海伯今后渡海到辽南驻防,正有倚重沈志祥处,千金市骨,也是不得不为之啊!”

    洪承畴借着对杨振说出的这个话,同时也算是向陈新甲、王德化剖白了一下自己方才的心迹。

    他知道方才他为祖大寿请封世爵的事情,已经开罪了陈新甲和王德化,此时不得不这么说,以便缓和彼此的关系。

    而他说完了这个话以后,随即又冲着陈新甲、王德化两人一拱手,然后转向杨振,又一拱手,说道:

    “今日确是累了,洪某人先行一步。洪某人与金海伯今后打交道之处尚有不少,咱们找机会再好好商议平辽大事!告辞,告辞!”

    就从这次平台召对的过程中,洪承畴已经看出陈新甲、王德化、杨振三个人,关系不一般,说他们这几个是一伙的的,可能有点过了,但是与自己却不是一条线上的。

    因此,洪承畴说完了告辞的话,当下果真转身便走了。

    王德化、陈新甲、张若麟对此无动于衷,而杨振却连忙躬身相送。

    洪承畴说的没错,杨振虽然暂时摆脱了徐人龙这个登莱巡抚以及洪承畴这个蓟辽督师的节制管辖,但是今后若想在辽东半岛南端有所作为,却肯定离不开洪承畴的支持。

    所以,对于这个人,杨振还是轻易不能得罪的。

    等到洪承畴下了云台,自有云台下候着的内宦礼官领着,转身消失在了建极殿的后左门外。

    最后剩下这三个人,目前勉强算是同一条线上的了。

    陈新甲与王德化一个是进士出身的文官,一个是当年信王府里出来的内官太监,原本交集不多,相互间并不怎么走动,甚至可以说并不怎么对付。

    但是现在,因为崇祯皇帝的关系,同时也因为一起扶持杨振对抗祖大寿的原因,他们彼此之间,凭空多了不少合作,暂时算是站在了同一个阵营里。

    而杨振到了松山之后屡立战功,也给了他们在朝廷上共同利用杨振的战功,巩固各自地位的机会。

    陈新甲靠着杨振的捷报频传,暂时坐稳了兵部尚书的位置。

    而王德化也因为能够通过杨朝进对杨振施加影响,他在崇祯皇帝的面临前地位,也更见提升。

    当下,洪承畴一走,杨振连忙与陈新甲、王德化、张若麟重新见了礼,然后一起下了云台,往外走。

    这个过程当中,陈新甲、王德化以及张若麟少不了又对杨振进行了一番教诲,一番指点,告诉他在御前应当如何说话,在京师里面应当注意些什么。

    杨振对此,当然只有听着受着、点头哈腰的份儿了。

    杨振的俯首帖耳当然不会没有收获。

    等到陈新甲、王德化与杨振告别的时候,全都当场答应了杨振的请求,答应帮着向皇帝再进言,争取达成杨振的目的。

    在杨振的各种请求之中,为沈志祥请封爵位的问题,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除了这个问题之外,比如扩编征东先遣营为征东平辽先遣军的饷额问题。

    原来的征东先遣营,以一个五千饷额的营的编制驻守松山,虽然人马略少,但是说得过去,毕竟松山城池不大。

    人家金国凤三千多人马就能守住松山,给你五千饷额怎么了,你能嫌少?

    所以,还是松山总兵的时候,杨振根本不能提饷额的问题,不能提扩军的问题。

    但是现在不同了,崇祯皇帝金口玉言,已经决定了在九边之外,参照九边规格,另设一个金海镇。

    而这个金海镇如今辖下的范围,现在就有了旅顺城、金州城、复州城这几个地方,需要分兵驻守。

    同时,辽东半岛西侧沿海中的长兴诸岛,东侧沿海中的前东江诸岛,杨振都要一步步拓展占领,或屯田,或驻兵,没有足够的人马如何守御,何谈进攻?

    这样一来,扩军的问题,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提上日程了。

    那么,要扩军,首先就得有钱粮,那就得按人给饷,对上而言,就是增加饷额。

    杨振虽然不敢指望着财政已经接近崩溃的崇祯皇帝能给自己多少粮饷,可是该提的他仍然需要提出来。

    崇祯皇帝答不答应,或者说能答应给多少是一回事儿,而你提不提这个问题以及你提出的要求是多少,则是另外一回事儿。

    杨振很清楚,这个粮饷的问题他提了也多半是白提,可是不提肯定不行。

    此外,再比如,在金海镇下另外增设各路总兵职务,以封赏有功将领的问题,他也得早早提出来。

    他手下那些有功的将领,副将就有好几个了,这些人得有一步步逐渐上升的空间,没有这个空间,有些人他就不好笼络了。

    而且大战开始之前,为了鼓励麾下将领跟着他出战,他也曾许诺过,现在收了复州、金州、旅顺,怎么也得提拔几个人去当独当一面的总兵吧。

第五二三章 比如

    杨振想为部将争取的所谓总兵职务,可以是一城一地的团练总兵,可以是边镇之下某个协的总兵,还可以是边镇下面某个营头的总兵。

    这样的总兵职务,并非九边各镇那种配有将军印的总兵大帅职务。

    类似前东江镇、现辽东镇这样的一镇总兵官,都有自己标配的将军印绶与称号。

    比如前东江镇总兵大帅,一开始佩的是征虏前将军,进一步立功之后,则佩征虏将军印。

    而辽东镇总兵大帅,比如现在的祖大寿,佩的是征辽前锋将军,同样,有大功之后,也会往上一步,佩征辽将军印。

    此外,蓟镇总兵官佩平辽将军印。

    当然了,后来蓟镇名存实亡,山海镇地位日重,这个平辽将军印由镇守山海关的总兵佩带。

    至于宣府镇的总兵官,则挂镇朔将军印。

    一路往西去,大同镇、延绥镇等等,基本上各有相应的将军称号。

    这样佩将军印的总兵职务,就是平常所谓的边镇大帅,是比较少的,一共也没有多少个。

    杨振想为麾下副将们争取的所谓总兵职务,当然不可能是这类镇守一方的挂印总兵,而是次一级的总兵职务。

    总兵官这样的职务,明朝初年乃至是万历以前,那都是非常稀有、非常贵重的,一般都是由公、侯、伯、都督们出任的。

    而且多数都是临时设置的,战争结束以后,是要取消的。

    但是到了明朝中后期,总兵官的职务,逐渐开始成为一种常设的职务,再往后,就开始泛滥了。

    至少,总兵职务泛滥的这种情况,在崇祯末年的时候,是大范围存在的。

    无将军印、无将军号的总兵,在崇祯后期已经多如牛毛了。

    比如蓟镇,屁大点地方,除了蓟镇总兵官以外,还有蓟镇东协总兵,蓟镇西协总兵,蓟镇中协总兵,等等。

    此外山海镇、辽东镇,皆是如此。

    所以,从这个角度看,杨振的这个请求或者说想法,其实并不过分。

    而且除了这些请求之外,杨振借着这个机会,请陈新甲、王德化等人帮忙进言的还有其他一些问题,比如招募流民的问题,比如屯田自给的问题。

    这些问题,都需要崇祯皇帝的首肯。

    因为辽东半岛本地已经没有多少人口了,杨振想要招募流民,只能从河北、登莱、山东等待招募。

    这些地方可不在他现在的地盘上,没有崇祯皇帝的旨意,他想从上述几个地方招募流民,过海到旅顺、金州以及辽东半岛东西两侧的海岛上开荒屯垦,就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问题。

    眼下既然人在京师,杨振当然希望,一次把这些麻烦问题全都解决了。

    杨振已经请托了陈新甲和王德化,希望他们居中进言,而他们也都满口答应,接下来,就看崇祯皇帝怎么想了。

    却说一行人到了皇极门外,陈新甲、王德化又对杨振嘱托了一番分别离去,只留下张若麟陪着杨振出了午门。

    祖克勇、张臣一干人等,仍旧候在午门外听命,看杨振出来,连忙过来相见。

    他们在杨振军中,虽然也是数得着的大将,可是到了京师地面上,到了皇城根下,他们几乎等于啥也不是了,没有资格陪着杨振进宫面圣。

    杨振进去之后,没什么消息传出来,他们也只能在午门外的冷风里干等着硬挺着。

    如今杨振出来了,他们一脸关切,连忙来见。

    杨振与他们会合以后,只说移驻旅顺、金州和复州的事情已经定了,并且朝廷让征东先遣营从此转隶京营,归天子直领,由兵部调遣。

    祖克勇、张臣等人,对这个事情包含的重大意义一时把握不到,但是直觉告诉他们,从此归天子直领,当是一件好事。

    至少从今往后,粮饷问题应该不成问题了吧。

    跟着祖克勇、张臣一同在午门外等候的那些军中将士,一时皆满脸喜色。

    至于其他的,杨振没有多说。

    崇祯皇帝虽然金口玉言说了要封杨振为金海伯的事情,但毕竟没有见到圣旨诏书,杨振也不便多说。

    杨振在午门外会合了祖克勇、张臣等人以后,跟着礼部郎中吴旌、兵部郎中张若麟一路出宫,根据事先的安排,准备到宣武门内的一处京营驻地暂时安置。

    但是行至端门下,崇祯皇帝又派了一个乾清宫的内官追上杨振一行,传谕礼部安置杨振到东华门外的光禄寺住宿候旨,说圣上随时可能再次召见杨振。

    于是,已经到了端门下的杨振,跟祖克勇、张臣交代了一番,便跟着礼部郎中吴旌折返回东华门,从东华门出宫,往光禄寺安置去了。

    祖克勇、张臣等杨振军中将士,则继续由兵部郎中张若麟亲自领着,到宣武门内的那处京营驻地驻扎。

    杨振本想等到出了皇城以后,先到京营驻地安顿下来,然后带着运送礼物的大车,再去单独拜见陈新甲、王德化等人一番的,现在也只好把这事委托给张臣去经办了。

    好在此时的京师之中,还有一个精通此道的方光琛在。

    当天夜里,杨振由礼部郎中吴旌陪着,在紫禁城东华门外不远处的光禄寺里一个供大臣歇息的小院内下榻。

    而张臣则由方光琛陪着,换了便装,押着从松山运进京师的一车车重礼,连夜奔走于京师几家权贵宅邸之间。

    杨振不方便去做的事情,只好由他们去做了,杨振不方便去说的话,也只好由他们去说了。

    至于祖克勇,杨振给他交代的任务,则是严格管束这一次带进京师的军中将士,在京营驻地好好休整,就地歇息,不得外出。

    第二天上午,杨振在东华门外光禄寺的住处老老实实地等了半日,但却毫无消息。

    一直等到过了午时,方有一个中年太监领着几个小内侍,急匆匆地从东华门出来,一路直奔光禄寺,找到杨振,向他传达了崇祯皇帝在乾清宫召见他的旨意。

    这个前来传达崇祯皇帝召见口谕的太监,自称是提督兵仗局办事太监褚宪章。

    杨振一听这个名字,脑海中便隐约记起一个人来。

    这个人就叫褚宪章,乃是崇祯十七年春奉命守京师的太监之一。

    与当时许多大臣、内官纷纷投降不同的是,褚宪章在城破之后没有选择投降,而是持刀率众,猛冲贼阵,最后力战而死。

    一个太监,能做到这一点,那真是非常不容易了。

    如果崇祯皇帝能够早几年重用这样的人,而不是重用曹化淳、高起潜、王德化、王之心这种,或许就不会在崇祯十七年不得已上吊而死了。

    杨振得知这个被崇祯皇帝派来传达口谕的太监,竟然就是褚宪章,一时间对他自是恭敬有加。

    而这个不明就里的褚宪章,见最近捷报频传、名声大噪的新封金海伯征东将军杨振,对自己恭恭敬敬,颇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从此也记住了杨振。

    就这样,午门献俘的第二天未时前后,杨振跟着褚宪章一行,走东华门,再次回到了紫禁城中。

    而且这一趟,不仅再次行经建极殿后、乾清门前的平台所在,而且更进一步,越过了平台所在,直入乾清门,进了乾清宫。

    乾清宫大殿重檐庑顶,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座落在一层厚厚的汉白玉石台基之上,显得高大巍峨,金碧辉煌。

    自从建成以来,就是明朝皇帝的居住之所。

    杨振跟着褚宪章来到乾清宫大殿外面的时候,崇祯皇帝仍在大殿中召见重臣议事。

    褚宪章让杨振在外等候,而他则径直进殿奏报,不大一会功夫,就听见乾清宫门口值守的内官依次叫道:

    “奉旨,宣杨振觐见!”

    杨振听见这个动静,赶紧整理了一番衣冠,快步拾阶而上,来到大殿门前,然后跪下,冲内叩首禀道:

    “臣,杨振,奉旨觐见!”

    这个时候,就听见大殿中崇祯皇帝的声音传来:“好了,今日朕与卿等且议到这里,卿等散了吧。——杨爱卿,进殿说话!”

    先前一句声音不大,显然是对已在殿中的大臣们所说的。

    到后来声音大了一点,则是专门针对殿门口跪着的杨振所说。

    崇祯皇帝的话音一落,杨振便即起身,此时正当殿中几个重臣出来。

    照面之下,杨振连忙闪到了一旁,垂首等待那几个重臣离开。

    走在前面的几个人物,皆满身朱紫,俨然一副朝廷重臣模样,只是杨振一个也不认识。

    而这几个朝廷重臣显然也没怎么把来自辽东的杨振放在眼里,一走一过,并不理会杨振。

    走在后面的几个人物里面,却有两个,杨振认得,一个是洪承畴,另一个是陈新甲。

    洪承畴行经杨振面前的时候,见杨振躬身让道,当即止步,冲着杨振也抱拳颔首为礼,然后方才离去。

    等到陈新甲行经杨振面前的时候,来到杨振面前,止步不前。

    杨振抬头,却见陈新甲仍旧只是目视前方,并不看他。

    杨振心中正暗自生疑,却又见陈新甲好似有意又似无意地点了点头,然后便抬步离开了。

第五二四章 襄平

    等到乾清宫大殿中的朝廷重臣出来了以后,杨振方才转身迈步,跨过高高的门槛,进入到大殿正中。

    迎面正是设在乾清宫明间正中的皇帝宝座,而皇帝宝座的上方则挂着一张横匾,上书“敬天法祖”四个鎏金大字。

    杨振前世当然去故宫游览过,不过那时乾清宫里的这个匾额却换成了“正大光明”。

    此时他看见“敬天法祖”四字,便又跪下说道:“臣,杨振,觐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汉卿平身,起来说话!”

    崇祯皇帝见杨振进来行礼,一边说着话,一边从金碧辉煌的宝座上站起,走了下来。

    等到杨振从地上站起来的时候,崇祯皇帝已经来到了他的跟前了。

    这个时候,杨振又听见崇祯皇帝对殿中剩下的一众太监内侍们说道:“王大伴留下,褚宪章守在殿门外,其他人等,全都退下!”

    崇祯皇帝这么一说,大殿中原来值守的各个角落的大小内侍呼呼啦啦地全都退了出去。

    很快,一个偌大的大殿之中,除了崇祯皇帝和杨振,以及远远地站在一边低头候着的王承恩,便再无一人了。

    杨振见状,知道崇祯皇帝必是有一些不愿意传出去或者不愿意被其他人知道的话,要跟自己说。

    “汉卿这趟到京师,给大司马备了什么礼物?”

    杨振正心思电转,想着自己该当趁此机会对皇帝说些什么的时候,崇祯皇帝开口说话了,而且一开口就把杨振吓了一跳。

    “这个,这个,臣,知罪,臣未能免俗,请圣上处罚!”

    崇祯皇帝的问话虽然是面带笑意说出来的,可是杨振却不能不承认,也不能不赶紧跪下请罪。

    杨振惊慌失措跪地请罪的这个表现,倒是让崇祯皇帝的心中颇为满意。

    当然了,如果杨振此时矢口否认,那肯定就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起来吧。当日,兵部郎中张若麟从辽东回来,曾对朕赞你杨汉卿乃辽左奇男子也。如今看来,你杨汉卿,终究还是一个不能免俗的常人啊!”

    崇祯皇帝上来先是给了杨振一个下马威,然后紧接着又主动给了杨振一个台阶下,一时间尽显其帝王之术。

    而杨振也很配合,听见崇祯皇帝这么说,只一个劲儿认错请罪。

    崇祯皇帝当然不可能因为这种事情而降罪于杨振,见他如此诚惶诚恐,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当下弯腰将他搀起,继而说道:

    “礼尚往来嘛,也算人之常情。好在你总算肯听朕的话,从昨日到现在,安心在光禄寺里候命,未尝到处干谒那些所谓的权贵豪门!这一点,汉卿你做得很好!”

    杨振一听这话,方才知道,从昨日平台召对结束,到现在再次进宫觐见,这期间,崇祯皇帝原来一直都在观察自己。

    好在他昨日确实累了,到了光禄寺以后饱食一顿,即到下榻处倒头便睡,一觉睡到了今日天亮。

    到了今日上午,又在等待崇祯皇帝随时可能到来的召见,所以也没有外出。

    这个情况落在崇祯皇帝的耳朵中,当成就成为了杨振非常听话的一个佐证。

    “你托陈新甲、王德化他们,替你进言的那些事情,又不是私事,为何不自己到朕面前来说呢?但凡秉持一个公心言事,朕又岂会区别对待?”

    “这个,臣——”

    杨振听到崇祯皇帝把他送礼请托陈新甲、王德化帮忙进言的事情了解得一清二楚,当下心里面真有点慌张了,唯恐多疑善变的崇祯皇帝把先前同意了辽东攻守大略给否决了,所以一时嗫嚅,不知该如何措辞。

    这时,崇祯皇帝见杨振又一副躬身欲跪的样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汉卿不必担心,汉卿所请诸事,朕都同意了,已命内阁、兵部、吏部与督府速作安排!”

    原本正万分紧张此事的杨振,突然闻听崇祯皇帝这么说,心中顿时大喜过望,当即跪在地上,冲着崇祯皇帝发自内心地拜道:

    “陛下圣明!臣谢陛下隆恩!臣归辽东之后,定当肝脑涂地,报效吾皇万岁!”

    “呵呵,若朕不答应你的那些请求,汉卿你便不肝脑涂地以思报效于朕了吗?”

    “啊?这,臣岂敢——”

    “哈哈哈哈——”

    崇祯皇帝见杨振慌张的样子,顿时哈哈大笑起了,笑了一阵,又对杨振说道:“朕知你无此意,汉卿不必紧张。不过呢,你也不必急着谢恩。”

    说到这里,崇祯皇帝脸上的笑容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扭头看着大殿门外的天地,叹了口气,然后说道:

    “朕同意你扩军,原来的一营可以扩编为一军,毕竟是孤悬敌后的一镇,好歹也有三城之地,原有的五千饷额的确不足。

    “朕这里,可以为再给你增加饷额五千,其他的就要靠你自己,尤其是粮草,主要还是靠你自筹。”

    崇祯皇帝说完这番话,见杨振抬头看他,连忙转过脸去,似乎自己也知道当皇帝的不该说这话,所以不跟杨振照面。

    而且转过身去的崇祯皇帝,也不等杨振接话,紧接着就又说道:“募民从登州渡海,去金州等地屯田的事情,朕也同意。如今关内多有流民,即京畿、山东、登莱之地,也多有耳闻,卿愿募多少就募多少,朕会给你旨意,也会给山东、登莱抚臣旨意。”

    崇祯皇帝说完这些话,似乎想起关内民不聊生的惨况,一时默默无言,只顾叹气不已。

    而他所说的有关粮草自筹的这些话,其实并未出乎杨振的意料之外,杨振知道现在的崇祯皇帝根本拿不出来银子。

    当下,他叩首谢恩之后,想了想,对崇祯皇帝说道:“陛下,臣知朝廷眼下用兵之处甚多,亦知天下民生多艰,实不忍言粮草军械调拨转运之事,但臣孤悬海外,诸事艰难,恳求陛下给臣在辽南敌后便宜行事之权。”

    说完这些话,杨振叩首不起。

    “可,朕允了!卿能体谅朝廷苦衷,体谅朕之苦衷,朕岂能不体谅卿等?朕给你准备了一道手谕,可以让你在辽南敌后拥有便宜行事之权!”

    杨振本想着崇祯皇帝会考虑一阵子,但是没想到他刚提出来,崇祯皇帝二话没说,立刻就应允了。

    杨振正待领旨谢恩,就又听见崇祯皇帝说道:“另外一点,朕想过了,松山的事情,你还要是兼着。即令你部人马大举东渡,到金州、旅顺、复州驻扎,也不能尽数撤走,还要留下一支人马协防松锦。有你兼着,朕才放得下心啊!”

    “这——,臣遵旨!”

    崇祯皇帝突然说出的这个想法,让杨振有点意外,同时又有点感动。

    让他意外的是,他本想逐步脱离辽西,全面经营金州、旅顺等地,这个打算通过他提出的所谓东攻西守战略,已经得到了崇祯皇帝的首肯,没想到,仅仅过了一天,崇祯皇帝对这个方略就有点动摇了。

    当然了,归根结底,可能还是崇祯皇帝对祖大寿那帮人还有他们的辽东军不放心,想要在辽西安排一直兵马制衡。

    让杨振感动的是,崇祯皇帝看来对他的信任不仅没有动摇,而且更进一步了,甚至可以说,是把大明朝在辽海两岸的最后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

    也因此,杨振听见崇祯皇帝的话,虽然有些意外,但最后还是叩首遵旨了。

    他这边答应下来以后,崇祯皇帝接着说道:“还有一事,就是昨日你为沈志祥此人请封世爵的事情。当时朕没有答应,今日朕便一并应了。”

    “臣谢陛下天恩!”

    “你且不必急着谢朕。世爵好赏,世禄难给。朕岂能不如奴酋?朕岂能不知重封厚赏足以集聚人心?只是朝廷艰难,已有皇亲勋臣之世禄且不能足额,尔况新增者乎?”

    崇祯皇帝说到这里,摇头苦涩一笑,接下来盯着杨振说道:“朕听闻沈志祥乃是你继室娘舅?”

    杨振见崇祯皇帝这么问,突地一愣,随即点了点头,答道:“臣继室仇氏之母沈氏,乃沈志祥之堂妹。算起来,沈志祥可说是臣之舅丈。此番劝其反正,沈志祥敢信臣之言,也与此有关。”

    “嗯,很好。那就叫他归你帐下,听你任用吧。”

    “臣领旨谢恩!”

    “嗯,可是有一事,朕却要先与汉卿你说定。汝等世爵所享岁禄暂需要减半发给,且减半发给沈志祥之岁禄,暂且也由你自筹,尔后以朝廷名义发给其人。”

    “啊?这个——”

    听了崇祯皇帝的话,杨振有点目瞪口呆了。

    他知道朝廷财政艰难,但却没有想到已经艰难到这个程度了。

    “若是汉卿你同意,那朕今日便允了你为沈志祥所请的世爵,若汉卿你有困难,沈志祥举城来归之功,就且记下,待他日平辽,一并论功封赏。卿以为如何?”

    杨振听到这里,更加傻眼了,崇祯皇帝这是要给自己打白条啊!

    一念及此,杨振立刻回答道:“陛下有命,臣自无异议!”

    “那便好,既如此,你这个舅丈,以东虏伪续顺公来归,朕便给他一个世爵。朕与大司马等人商议过了,沈志祥乃出身辽阳,辽阳古称襄平,就封给他一个襄平伯吧!待你们收复了辽阳,今后即可从辽阳食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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