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五章 金州
分兵乃是兵家之大忌,尤其在敌后,能不分兵就不要分兵,除非迫不得已。
杨振眼下面临的情况,就是这种迫不得已。
复州城拿下了,而且很顺利,可是接下来他再南下去夺取金州城和旅顺口的时候,就不得不派人留守复州了。
与此同时,旅顺口地形险要,易守难攻,所以也不能一味强攻,而是要想个办法智取。
而最好的智取之法,莫过于先派水师从海上炮击,佯攻,然后让驻守在旅顺口的满鞑子主动派人北上金州城求援。
这样一来,只要杨振能够顺利拿下金州城,那么旅顺口也就唾手可得了。
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以后,杨振在当天清晨就迅速做出了安排,一边安排了自己绝对信得过的李禄率领掷弹兵三个哨为主,坐镇守御复州城,另一边安排袁进为主,率船队主力以及炮队主力,乘船走海路,前去围攻旅顺口。
而他自己,则与许天宠及其部分人马一起,带着张臣、张国淦、李守忠三哨火枪手,一共一千余人,伪装成了复州城内驻守的满鞑子两白旗汉军人马,前去骗取金州城。
杨振原本是打算通过劝降沈志祥的方法,来拿下金州城的,但是现在有了沈志祥手下大将许天宠的归降,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
当天上午,各部人马分派妥当,在复州城中饱餐了一顿,然后补充一番食水,就开始分头行动了。
杨振收取了复州城中的所有战马,从中挑选了一千多匹,分给随行部众,匆匆组建了一支骑兵。
许天宠大致算了算时间,到了中午时分,即领着杨振一行人出了复州城的南门,往金州城去了。
金州城,是原大明金州卫的卫城?位于复州城以南一百五十里整个辽东半岛南段最为狭窄之处,正是辽东半岛南端的咽喉锁钥之地。
杨振一行人?沿着驿道打马往南,到了当日傍晚?终于抵达了金州城以北的一个重要前哨据点三十里堡。
由于之前多铎、多尔衮两人先后两次下令抽调辽南的兵马北上?导致三十里堡这个地方并没有驻守多少军队。
驻扎在这里的一队人马,当然认得沈志祥手下大将许天宠及其所部人马旗号,见许天宠满脸是血,一身疲惫地率军到来,连忙前来询问南下因由。
他们一听说复州湾里的海盗团伙?勾结了大批明军大举上岸,而且已经破了复州城?当下二话不说?弃了三十里堡?抢先赶往金州城方向报信去了。
这就是杨振招降许天宠的好处了。
驻守在金州城外负责哨探消息的人马,哪里会对许天宠这个沈志祥的左膀右臂?沈志祥的儿女亲家生出疑心呢?
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质疑许天宠所说的话啊。
再说了,许天宠及其随行的人马,穿着满鞑子正白旗汉军的衣甲?打着正白旗续顺公兵的旗号?一个个就像是刚从战场上下来那样?浑身血迹斑斑,神态疲惫不堪,叫他们如何辨别真假?
过了三十里堡之后,杨振一行就算是进入金州城的外围了。
杨振领着人马大胆往南挺进,一路上又小心留意观察,发现从三十里堡往南,沿途山头上墩台遍布,望哨林立,防范十分严密。
但是,这些墩台望哨里的人马,似乎已经知道了他们千余人马的到来,并不出来阻拦,他们所到之处,皆是一路放行。
就这样,杨振他们打着许天宠的旗号,跟着许天宠本人,顺利率部来到了金州城的北门外。
金州城的级别也是一座卫城,与复州城不同的是,金州城开有东南西北四个门,东西门都是便门,没有瓮城,唯有南北门外修有坚固雄伟的瓮城。
杨振跟着许天宠率部抵达城门口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金州城的城头上火把林立,人头攒动。
显然,“他们”丢失了复州城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金州城了。
“许天宠何在?!”
“末将在此!”
走在最前面的许天宠,听见城头的呼喊声,当即翻身下了马,就地跪在了城门外的地上,仰脸对着城头上的人说道:
“末将大意失荆州,丢了复州城,罪该万死,请续顺公降罪,末将听凭公爷发落!”
杨振一听许天宠这么说,立刻心领神会,得知沈志祥就在城头上,随即翻身下了马,在许天宠的身后跪了下来。
至于其他人,眼见杨振如此,也不能再那么大咧咧地骑在马上了,当下上千人呼呼啦啦地皆下了马,冲着城头,跪在了地上。
却说许天宠答复了城头上的问话之后,过了一会儿,先前在城头上呼喊许天宠何在的那个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什么罪不罪的,咱们今后再说。眼下你且说说看,你是如何丢了复州城的?破了你复州城的人马,又是何方神圣?他们如何能够,突然在你复州城外出现?
“而且你许天宠也是一员能征惯战的老将了,加以复州城城池之高固,你怎么连一天都不能守住?!若不是你今日亲自逃回见我,就是任谁说,我也不能相信!”
城头上那个发话的人,似乎已经看清了城下跪着回话的人物正是许天宠本人,所以从人群之中走了出来,对着垛口,一边往下俯瞰,一边中气十足地说了这么一番话。
杨振低着头,趴在地上,虽然看不见城头是什么形势,但听见这个声音,尤其对许天宠这么说话,当下也判断出说话这人必是续顺公沈志祥无疑了。
果然,杨振正想着,就听见跪在他前面向城头那人请罪的许天宠答道:“沈公爷且开城门,有一些话,不便当众分说,还是让末将入城当面向公爷禀报为好!”
“听你这话,难道你丢了复州城,还有什么隐情不成?又有什么不可当众分说的呢?你怕丢人,我沈志祥不怕丢人!不管有什么隐情,你且说来我听!起来说话!”
身处城头之上的沈志祥,听见许天宠这么说话,似乎有替他自己辩护的意思,心中很有一些不满,当众喝令他把话分说明白。
在沈志祥看来,你丢了复州城,将来主子爷们必然问罪,你许天宠虽然是我的部下,可是我沈志祥却不会替你背锅,不要想着把丢城失地的罪责往外推。
然而,沈志祥这么一说,却听见城门下跪着的许天宠抬起了那张满是血污的脸,对着城头上的沈志祥说道:
“既然续顺公这么说,那末将就如实说了!”
许天宠说完这话,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打拍打膝盖上的尘土,然后站直了身躯,对着城头说道:
“昨天夜里,破了我复州城的敌人,除了复州湾一带的海盗之外,还有一支与海盗同来的明军!
“这支明军,不是别人,却是上一次渡海偷袭辽南的松山总兵官杨振其部,人数约有五六千,火器重炮尤为犀利!”
“火器重炮尤为犀利?!杨振所部火器重炮再是犀利,你复州城城池高固,如何连一个晚上都抵挡不住?!这其中可有什么隐情?可是你部下玩忽职守所致?!”
沈志祥当然听说过杨振的名头,他和他的续顺公兵之所以咸鱼翻身,受到重用,能从铁岭抚顺一带移驻到金州城来打造水师督造战船,正是得益于杨振突袭辽南给黄台吉造成的冲击。
所以,他当然知道杨振的大名,也知道杨振所部火器犀利,毕竟杨振所部人马曾经可是利用犀利的火器,打破过熊岳城、盖州城的。
但是,杨振所部人马火器再犀利,你复州城也不至于连一个晚上都扛不住吧!
复州城破的消息传到金州城里,他部下人马人心惶惶,他得从许天宠这里得到一个说得通的解释,才能安抚军心,才能对上对下有个说法有个交代。
面对沈志祥坚持不懈的追问,许天宠早想好了说辞,当下便仰脸看着城头人群中的沈志祥说道:
“公爷既然要末将当众分说,那末将便直说了!复州城池高固,兵马虽然不多,但皆是跟随末将多年得能战之兵,之所以稀里糊涂地丢掉了城池,实在是因为,实在是因为,公爷嗣子,末将那女婿永忠公子之故啊!”
“啊?!此话从何说起?!”
许天宠这么一说,沈志祥脸色一变,又是担忧,又是疑惑,立刻进一步追问起来。
“昨日深夜,永忠公子突然率众从北方来,声称主子爷们已从辽西撤军,要求入城。当时守卫复州北门镇海门者,乃是末将义子许占魁,许占魁素来与永忠公子相善。他见永忠公子前来,不疑有他,便开了城门。
“结果,事后方知,永忠公子乃是为人所胁迫,不得已而为之。然而,末将得知此事之时,为时已晚,敌军已入城。当时又是下半夜,城中混乱至极,乱战了半夜,到天明,末将不得已,只能收拢了部下,弃城南来!”
“永忠我儿眼下何在?!永忠我儿何以会落在敌人手中?!”
城头上的沈志祥,听到许天宠这么说了以后,突然高声问起沈永忠的下落,对复州城如何丢失这个问题反而不再揪着不放了。
“开门!开门!快放他们进来!”
第四九六章 挟持
跪在地上的杨振,原本还在担心许天宠这么一说,容易引起沈志祥不好的联想,把自己们当成了前来骗城的敌人,所以并不想他继续多说下去。
但是,让杨振意外的是,许天宠的说辞,非但没有引起沈志祥的怀疑,反而赢得了沈志祥的信任。
沈志祥关注的焦点一下子转到了沈永忠的安危上面了,并且立刻就下了命令,叫人开门放许天宠等人进城。
续顺公沈志祥是金州城的老大,他说开门,谁敢不听?
再说率部跑到金州城下的许天宠,又是沈志祥手下的大将,是沈志祥嗣子的岳父,也就是沈志祥的儿女亲家,这样的身份,谁又敢不给开呢?
所以沈志祥一声令下,金州北门瓮城的守门官忙不迭地带了人下来开了门,迎接“兵败逃回”的许天宠进城。
许天宠眼见大门洞开,当即让部下牵马过来,翻身上了马,同时趁着翻身上马的机会回头看了杨振一眼,然后策马往前行去。
杨振、张臣、张国淦、李守忠等人见状,自然不敢有所耽搁,当下纷纷起了身,重新上马,一夹马腹,也往城门内冲去。
他们如此着急,自然引起了城头上的注意,只是城头上的金州守军,却当他们这些人是因为刚在复州吃了败仗,被人追得吓破了胆,所以才如此慌张。
除了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哄笑嘲笑一番之外,城头上倒也没有人生出什么太大疑心,以至于临时起意阻止他们。
当然了,最主要的是,续顺公沈志祥已经下了城头,到城门口去迎接许天宠去了。
许天宠所说的那些话,让续顺公沈志祥内心十分震惊。
要知道他的侄子兼嗣子沈永忠,可不是一般的大头兵,而是续顺公嗣子,是未来的续顺公,怎么会轻易落入到松山总兵官杨振的手里去呢?
若是连沈永忠都在战争之中落入了杨振的手里,那么那个被黄台吉派来名为辅佐自己实则监视自己的梅勒章京达尔汉呢?
这意味着?大清兵这次征讨辽西诸城的情况可不怎么妙啊!
“许将军?许将军,永忠现在何处?你在复州城中可曾亲眼见过他的面?”
许天宠一进金州内城,恰逢沈志祥从城头上带着从人下来?沈志祥见了他的面?顾不上说别的?倒先问起来沈永忠的下落来了。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策马紧跟在许天宠身后不远的杨振?才在灯火之下看清楚了沈志祥的样貌。
沈志祥与其侄子沈永忠倒有一些相似?不像是冲锋陷阵的赳赳武夫?倒像是豪门大户出身的富贵闲人。
至少与杨振先前所见东江镇出身的将领们相比较?沈志祥的身上很是多了几分温和儒雅之气。
但是这个身材不算如何高大的续顺公沈志祥,却自有其不同凡响之处。
此时的他,头戴黑狐皮暖帽,外披黑色貂皮大氅?内着长袍马褂,在一种顶盔披甲的武将簇拥下,大步流星地朝城门下的许天宠、杨振等人走来?看起来虎步龙行?颇有一种江湖大佬、久居高位的派头。
眼见沈志祥亲自迎上前来?许天宠进了城门连忙下马,一边答着话,一边快步上前与他见礼。
只听许天宠边往前走边说道:“公爷想知道永忠下落,想知道辽西松锦军前战况,想知道永忠何以落到松山总兵杨振的手里,末将向公爷你引荐一人?此事他最清楚,公爷见了,一问便知!”
许天宠说话的同时,人已经快步来到了沈志祥的面前,拍了怕马蹄袖,冲着沈志祥打千行礼。
沈志祥听他这么说,一时不疑有他,又惊又喜地说道:“既然如此,许将军,快快引见,快快引见!”
沈志祥一边说话,一边托着许天宠的胳膊,将他搀扶起来。
然而,就在这时候,突然变生肘腋,许天宠一站起来,就趁势握住了沈志祥的双臂,说了一声:
“好!末将为公爷引见!”
许天宠一句话说完,突然一使劲,将沈志祥拽到了自己这边,一只臂膀像是一道铁门栓一样锁住了沈志祥的脖颈,另一只手上却不知在何时多了一把短刀,顶在沈志祥的肋下。
“公爷多包涵,末将得罪了!”
就在电光火石般的瞬间,许天宠竟然见机行事,劫持了对他毫无防备的续顺公沈志祥。
这个突如其来的变化,刹那间惊呆了沈志祥,也惊呆了沈志祥身后跟着的一大帮侍从。
“许天宠你疯了!怎敢对公爷如此无礼?!”
沈志祥身后的侍从们一时措手不及,让人将自己的主子爷拿住,个个勃然大怒,人人拔刀在手,指着许天宠怒吼。
就连一时惊呆了的沈志祥,也很快回过了神,恼羞成怒的他又惊又怒,强忍着满腔的怒火,对身后的许天宠说道:
“许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我沈志祥始终以腹心待你,难道你竟要犯上作乱么?!再说复州城丢了就丢了,我沈志祥就是拼着这个鸟续顺公不做,也会保你,你又何必如此对我?!”
沈志祥说的这些话,很是能够笼络人心,若是许天宠仅仅是因为复州城丢失才铤而走险的话,那么他这样一说,估计许天宠也就放了他了。
可是,这一回,许天宠却并非为此而已,所以沈志祥这番话并没有什么作用。
众人惊乱之间,许天宠已经挟持着沈志祥,快速后退到了杨振等人进城的队伍之中了。
而且这个时候,杨振、张臣等人也已经反应过来了,数百人还没有来得及下马,就平端着上了刺刀的火枪,将紧跟着沈志祥前来的城中诸将和亲卫侍从围了起来。
这个场面,杨振、张臣等人并没有完全预料到这么快出现。
他们与许天宠的计划,乃是让许天宠领着他们进城,进了城以后,剩下的事情就由杨振与张臣他们见机行事了。
然而,杨振等人高估了许天宠对沈志祥的忠心,同时也低估了许天宠趁机建功立业的愿望。
但是这样的场面虽然有点出乎了杨振的意料之外,可结果却是他十分乐见的。
杨振呼喝着部下上前,刚刚将许天宠保护在自己的人群中,将紧随在他们身后涌上的金州城诸将侍从包围,就听见许天宠在人群中大喊:
“诸位,诸位,切勿动手,且听我许天宠一言!许某绝非意图谋害沈总兵,也绝非欲不利于沈总兵!”
许天宠突然喊出来的这句话,让原本一触即发的形势,甚至有可能鱼死网破的局面,戛然而止。
挡在许天宠前面的张臣等人勒马退到一边,让出了他面前的位置,双方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在内城门下对峙了起来。
随着杨振麾下进城的人越来越多,而当面金州城内得守军也快速闻讯赶来,城上城下里三层外三层,将对峙之处围了个水泄不通。
就在这个时候,许天宠又发话了,这次的话,却是对着沈志祥说道:“沈总兵,你问你那嗣子,我那贤婿永忠人在哪里?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永忠已经叛离满清,重新反正归明了!”
“啊?!你胡说!”
沈志祥显然还是没有太搞清楚状况,仍以为许天宠只是在为复州城丢失的事情谋求自救呢,以为许天宠想要把复州城丢失的责任推到沈永忠的头上,从而顺便拉自己下马呢。
原来东江镇下诸岛副将,皆各领部众,自成山头,你搞我我搞你,乃是家常便饭。
沈志祥率众投降的时候,带过来的部众与眷属也就三千人左右,其中光是这个许天宠就占了将近一半,隐隐然正是沈志祥手下最大的一股力量。
沈志祥虽然通过过继嗣子,然后与许天宠结成儿女亲家的方法,将他拉到了自己这一边,但他仍旧时时担心此人会取代自己。
也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当达尔汉奉命率部从征辽西以后,沈志祥就将许天宠及其所部人马派到了复州城去,而将家眷放在金州城中。
“沈总兵,去年我们跟你渡海归降满清,乃是因为石城岛上弹尽粮绝,无以为继,且满清强盛,东江大势已去,可是如今看来,却是不然。
“如今闻得满清已在辽西大败,多铎兵败被俘,豪格伤重不治,代善已然身死!更兼此时辽南空虚,我辈反正归明,以报当年沈帅之仇,正其时也!”
第四九七章 舅丈
沈志祥原本以为,许天宠跟自己突然翻脸,是因为自己的侄子兼嗣子沈永忠被俘投降以后,帮助明军拿下了复州城,但是听着听着,却发现有点不对——这个许天宠,怎么这么说话呢?
“你,许天宠,你在说些什么?!你从何处听来的这些传闻,大清兵怎么会败?!你与我说这些,又是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
沈志祥话音落下,就听见许天宠一阵哈哈大笑,这让他更加一头雾水,有点懵圈了。
这时,许天宠笑罢,接着说道:“松山官军与我们隔着辽海,沈总兵,你道他们如何能够渡海前来?我与你说这些,你可以不信,但我许天宠已经决定反正归明!”
说到这里,许天宠也不管沈志祥是什么反应,更不管对面云集的金州城内诸将是什么反应,挟持着沈志祥一转身,面对着杨振所在的方向,大声说道:
“我方才对你说,要向你引荐一人,这个人就是他,他就是大明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征东前将军松山总兵官杨振!”
“啊?!”
许天宠话音一落,当面云集的金州城诸将一片哗然,就连被他挟持着沈志祥也惊叫出声。
“杨振?!他,他在哪里?!”
到了这个时候,沈志祥似乎也意识到到底发生了何事,当下便惊恐万状地朝着许天宠面对的方向张望。
对他来说,若眼前状况,单纯只是许天宠畏罪反水造成的,那么这个事情就算不得什么大事了,他自信能够说服许天宠恢复“冷静”。
毕竟,许天宠及其众多家眷亲人,此时还在金州城中,完全在他部下的掌握之中。
可若是眼前这支人马乃是杨振所部明军乔装改扮而成,尤其是如果杨振已经率部进入了城中,那么金州城可就大势已去了。
就在沈志祥惊恐万状到处张望的时候,杨振手持火枪,突然翻身下马,朝他走去。
杨振的这个举动,马上吸引了沈志祥以及金州城兵将们的瞩目?这些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看去。
他们从未想过,这个一身正白旗汉军衣甲盔帽的寻常骑马汉子?竟然就是最近这段时间里在辽东声名大噪或者说威名赫赫的大明松山总兵杨振!
杨振在众人瞩目之中走过去,在距离沈志祥几步远的时候,将手中持着的上了刺刀的火枪,往旁边一递?递给紧随其后的麻克清,尔后突然躬身?冲着被挟持的沈志祥一礼?口中说道:
“舅丈当面?且受甥婿一礼!”
众人都在看着养着会如何处理沈志祥?尤其是被大批火枪指着的金州城诸将?然而令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传说中的松山总兵杨振?开口第一句,说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舅丈?即舅丈人,指的是妻子的舅舅。
甥婿?即外甥女婿,也就是外甥女的丈夫。
这两个称呼?是对应的,一个人是另一个人的舅丈人?那么另一个人自然是这个人的外甥女婿。
这些纷繁复杂的亲戚关系,若不是当初俞亮泰给他解说,杨振自己是搞不清楚的。
但是不管怎么说,只要沾点亲,带点故,到了这样的关键时刻,他都得加以充分利用。
“舅丈?甥婿?”
续顺公沈志祥听见杨振这个话,简直一头雾水,他下意识扭头往后,想去看许天宠,但是却动弹不得。
而其他金州城的将领们更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传说中的松山总兵官究竟在冲着谁边称舅丈边行礼。
然而杨振面前人虽多,可是除了沈志祥,以及沈志祥身后的许天宠两个以外,其他人皆没有任何可能会是杨振的舅丈。
众人再一想,许天宠也不可能,许天宠既然已经投靠了杨振了,那么他们早就见过面了,没必要在这个场合搞什么舅丈甥婿见面这一套。
那么剩下的还有谁?难道说,这个杨振竟然是续顺公的甥婿?!难不成,续顺公竟然是这个松山总兵杨振的舅丈?!
沈志祥麾下众将脑筋转了一会儿,终于把疑惑的目光锁定在了自己的老大身上了。
这个时候,许天宠见众人惊骇模样,遂笑着对沈志祥说道:“沈总兵,末将问你,仇震泰此人是不是你的姐夫?若是,那么眼前这个杨都督,就是你的外甥女婿,你就是他的妻舅,他的舅丈人!”
说到这里,许天宠胳膊一松,放了沈志祥,尔后收刀入鞘,后退一步,对着沈志祥躬身抱拳施礼,说道:
“末将方才得罪了!请沈总兵海涵!”
沈志祥一得自由,立刻就要抽刀在手,然而他还没有将腰间宝刀完全抽出,就已经有几杆带着刺刀的火枪从左右两侧怼在他的胸腹腰眼之上了。
只见他缓缓将刀塞回刀鞘,松手,轻轻举起,脸上尴尬地笑着,嘴里不停地说道:“无妨,无妨,事出有因,怪你不得!”
杨振见沈志祥到了这个地步,仍想着反抗,马上便对率部围了内城门口的张臣说道:“我的这个舅丈啊,似乎不相信我们的火器犀利,你们哪个放一枪,给他看看厉害!”
杨振话音刚落,张臣就在马上举起火枪,朝着城门口金州诸将旁边的一匹战马猛地扣动扳机。
但听得龙头铁咔哒一声细响,紧接着“砰”的一声轰鸣,十几步外那匹战马唏律律一声嘶鸣,扑通一下倒在了地上。
这个突发的情况,令沈志祥以下金州城内诸将皆大吃一惊。
东江镇出身的兵将们,虽然早就见惯了各种火器,但是,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见到过这种不用火绳,毫无征兆就能击发的火枪。
他们没有见到张臣点火的动作,但是张臣手中的火枪却响了,烟火强烈,而且直接击中了战马的头部,瞬间将之击毙,这个情况令他们所有人心中惊骇。
因为此时此刻,他们正处在杨振所部火枪手的射程之内了。
这也就意味着,杨振若是不想跟他们废话,完全可以将他们所有人当场射杀。
就在这个时候,金州诸将之中一个站在前面的年轻小将,突然上前一步站出来说道:“杨振,杨都督,你真是仇震泰仇副将的女婿?”
杨振闻言,转过身去,看见一个顶盔披甲年纪二十上下面白无须的小将,灯火下只看了一眼,就发现他与沈永忠颇有几分神似,当下对他说道:
“没错!只是岳丈他正值壮年,却郁郁而终,惜乎杨振与他未曾见过一面!”
杨振这么一说,对面那小将顿时激动起来,马上追问道:“那么敢问杨都督,杨都督所娶之人可是仇氏长女?”
“正是!”
“敢问其姓什名谁?”
那小将越说越激动,竟然当众直接向杨振问起了夫人的名讳。
杨振本来不当什么,正要如实回答,却突然听得身后一人怒斥道:“住嘴!你是什么东西?!敢询问我家都督夫人姓名?!信不信老子一枪打爆你那张小白脸?!”
“将军息怒!将军息怒!在下沈永明,如果没有差错的话,都督夫人,正是在下姑家表妹,与在下幼时相识。”
沈永明这么一说,杨振也知道他是谁了,当下转过头让张国淦闭嘴,然后又对沈永明说道:
“既如此,告诉你也无妨,内人姓仇名碧涵,正是仇氏长女,家岳母却是辽阳沈氏,乃前东江沈大帅侄女!至于永明老弟之名,杨某也多曾听内人谈起!不想今日在此遇见,幸会,幸会!”
杨振说到这里,冲着犹在激动不已的沈永明一拱手,便转了身,笑着沈志祥说道:“所以,算起来,沈总兵与我杨振,却也是亲近得紧呐,杨某尊称沈总兵你一声舅丈,沈总兵完全当得起啊!”
杨振说着说着,呵呵呵呵地笑了起来。
“不想多年不见,碧涵表妹已经嫁作人妇,杨都督,碧涵表妹真的在你面前说起过我?她却又说了我什么?”
杨振那边与沈志祥说着话,背后的沈永明却依旧有点执着地在打听仇碧涵得事情,甚至于问起了仇碧涵在杨振的面前说过他什么。
杨振还没来得及转头回答,却见有阵子未曾说话的沈志祥突然指着沈永明怒喝道:“闭嘴!这里岂是谈论这些事情的地方?!不成器的东西!”
沈志祥骂了沈永明一句,尔后看着杨振,说道:“事已至此,夫复何言!解甲归田,乃我心愿,请杨都督成全!”
此话说罢,沈志祥叹了口气,从腰间解下佩刀,朝杨振面前一递,垂首不再言语。
杨振见状,手按在他递过来的刀上,往回一推,肃容说道:“沈总兵正值壮年,岂能言退?舅丈率部反正,甥婿正要禀明朝廷,委任要职,予以重用呐!”
“唉,惜乎志祥与朝廷之嫌隙日久弥深,一时恐难得宽宥。若非如此,满鞑子与志祥所部乃世仇,志祥岂会上岸投效?!岂会与孔有德、耿仲明等丑类同殿为臣,唉——”
第四九八章 时机
“唉,惜乎志祥与朝廷之嫌隙日久弥深,一时恐难得宽宥。若非如此,满鞑子与志祥所部乃世仇,志祥岂会上岸投效?!岂会与孔有德、耿仲明等丑类同殿为臣,唉——”
沈志祥跺脚叹息着,说着,一时之间竟是满脸愧悔,同时说得他对面大批部将也低下了头。
杨振看见沈志祥及其部下如此模样,情知这些人眼下属于不得不降,但心中却有着重重顾虑,于是便又说道:
“正所谓此一时,彼一时,须知今时已然不同于往日了。若沈总兵率部反正归明,并携金州、旅顺来归,那么沈总兵所部,与朝廷昔日就是有再深的嫌隙,朝廷也定会宽宥。
“莫说沈总兵乃是杨某舅丈,杨某乃是沈总兵甥婿,就算杨某与沈总兵素无瓜葛,今日沈总兵听杨某一句话而反正,沈总兵与金州众兄弟的前程,就是杨某人的前程,自当同富贵,共患难!
“当今乱世,正英雄用武之时,若我辈同心同行,何愁未来大业不成!?况且满鞑子与你沈家,与我杨家,与东江众兄弟,与我辽东汉人,皆有着血海成仇,满鞑子那边一个续顺公,又岂能当得?!满鞑子沐猴而冠的所谓名爵,皆后世骂名也,岂能要得?!”
杨振这一番话,金州内城门下一片安静,众人显然都在等着沈志祥最后的决定。
当然,这个决定,其实已经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了,除了投降,他们别无选择。
杨振所部人马已经全部入城,近千杆火枪,还有许多颗手榴弹,已经如箭在弦。
只需要杨振一声号令,他们就能干净利索地将金州城内这些大小将校头头脑脑们一网打尽全部干掉。
“沈总兵,你道永忠却是如何落到杨都督手上的?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已知晓杨都督与你的甥舅情分,是以特意派了永忠,到松山城中劝降。既然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已经知道了你与杨都督的这层关联,这一回他们从辽西败回?岂能再放心任用我等?!”
许天宠见沈志祥在这个节骨眼上有点失魂落魄,有点犹豫不决,当即又给即将崩溃的心里加了一个包袱:
“永忠是你的嗣子,也是我的贤婿,他早已在松山城已经反正归明,叛了满清?认了仇震泰遗孀沈氏这个姑母?认了杨都督这个表妹夫,你我二人与我们麾下众将,如何还能在满鞑子这边讨得好来?
“再说眼下?复州城已入杨都督之手?金州城如今也不在话下,许某作为石城岛上的老兄弟,敢问沈总兵一句?沈总兵与金州诸弟兄还能有什么选择不成?大丈夫做事?岂能瞻前顾后当断不断?!”
众目睽睽之下?沈志祥闭幕不语,脸色变幻?过了片刻?一睁眼,对杨振说道:“杨都督方才说到旅顺口,可有详细谋划,可否告知于我?!”
杨振听了沈志祥这话,先是一愣,想了想,遂上前几步,靠近了他,将自己的谋划低声说了。
杨振一说完,沈志祥沉思片刻,随即后退了两步,冲着杨振一躬身,抱拳行礼说道:“沈某当初误入歧途,如今迷途知返,决心将功赎罪,反正归明,请杨都督代为收纳,禀报朝廷!”
沈志祥说完这个话,当即撩起了袍子,就要跪下,却被杨振一下子拉托住,不让他冲着自己跪拜。
但是不拜又不行,反正归明的仪式总要有。
于是杨振提议,由他领着沈志祥以及金州城诸将,一起面向大明京师方向跪拜叩首,一同宣誓效忠大明。
而宣誓效忠最重要的仪式,就算是由杨振亲手,为沈志祥以及沈志祥麾下诸将剪掉他们头顶上的那个金钱鼠尾小辫子。
效忠仪式结束,金州城的危机解除。
沈志祥及其麾下人马投降满清时间尚短,还没有来得及与满鞑子通婚联姻,也还没有跟着满鞑子攻打大明内地,沾上同胞的鲜血。
另外,他们的家眷也都跟在身边,此时都在金州城内,他们也没有什么可担忧的。
所以,沈志祥与诸将决心反正归明以后,他们部下的众士卒倒也坦然接受。
当日夜里,杨振又通过沈志祥下了命令,叫城外各墩堡士卒不许入城,城内沈部人马不得出去,硬生生将金州城已经反正归降的消息,瞒了下来,压了下来。
城外分散驻扎在各墩台望哨的人马,自是无从得知沈志祥已降杨振。
就是城内其他城门处的守军,也只知道自己的守门任务被新来的人马所接替,但却并不知道前去接替他们的人马已经完全不同了。
完全相同的一套盔帽衣甲下面,隐藏着却是完全不同的身份。
也因此,金州城的北门处在夜里发生了那么重大的变化,可是城内却仍有不少人被完全蒙在鼓里,并不清楚当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然了,为了以防万一,当天夜里,杨振并没有让沈志祥再回他的续顺公府去,而是亲自陪着他,以共叙甥舅情谊为名,把他留在了金州城的北门城楼内,寸步不能离。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傍晚时分,杨振在金州城中翘首期盼的消息终于来了。
当天傍晚,一小队镶蓝旗的满鞑子人马,在太阳落山前的最后一缕阳光里,抵达了金州城下。
与沈永明一起驻守在金州城南门瓮城上的张臣,知道杨振的全盘谋划,所以毫不犹豫地放了这队打着镶蓝旗旗号的满鞑子入了城,并叫沈永明领着,将他们带到了杨振所在的北城门下。
来人为首者,乃是觉罗辅国公屯齐身边一个沈志祥见过几面的满洲笔帖式。
而那个满洲笔帖式显然也认得沈志祥,他们在城楼上一照面,那人一句寒暄也没有,立刻对沈志祥说道:
“续顺公,旅顺口遭遇敌袭,总管旅顺军务辅国公有令,命续顺公速带金州与复州兵马增援旅顺口!”
“敌袭?哪来的敌袭?”
此时此刻,经过了一天一夜的思虑权衡,沈志祥已经接受了复州城、金州城被杨振轻易拿下的残酷现实。
虽然重归大明那边以后前途命运未卜,可是他却没有其他选择,眼下的他只能配合着杨振,先把旅顺口重地夺下,来作为自己将功赎罪的进身之阶。
当下他这么一明知故问,那个满洲笔帖式立刻说道:“敌人来自海上,今日清晨雾散之时,旅顺口以南海面突现一支船队,所携大小战船不下三百艘,且配有大批重炮,从今日巳时开始,大炮轰击不断,至未时黄金山即已经为敌所占。辅国公担心旅顺城有险,特命续顺公速率本部兵马南下增援!请续顺公集结兵马速速南下!”
“哼,我若南下,复州城、金州城谁来守御?!”
“辅国公有令,请续顺公妥善安排!”
“妥善安排?!说得轻巧!你先回禀辅国公,就说续顺公兵马未聚,粮草未齐,若要妥善安排,尚需一段时日,是以暂时不能南下,请辅国公谅解!”
“兵马未聚,请续顺公快快传令召集,粮草未齐,则不需齐,旅顺城内粮草如山,这一点续顺公完全不必考虑,只速带兵马南下即可!”
“这个,本人隶籍正白旗下,不争得睿亲王命令,不争得管旗大臣的同意,岂敢擅离职守?这一切,皆需时日。”
沈志祥欲擒故纵这么一说,那个会说辽东官话的满洲笔帖式,登时一脸怒容,咬着牙阴恻恻地对沈志祥说道:
“沈志祥,辅国公非他人也,乃是宗室觉罗,自有奉旨总管此地一切军务之权,辅国公调令一下,你若不去,即是军前抗命,可是死罪!”
那笔帖式说完了话,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来,将那书信递上,又说道:“这是奉旨镇守旅顺口辅国公调兵军令,续顺公若不接令,后果自负!”
沈志祥见状,接过书信,拆开一看,果然是一纸盖着奉旨镇守旅顺口辅国公大印的军令,内容正如这个笔帖式所言。
当下他收起书信,背着手来回踱步,并趁机去看杨振神色,见杨振点头,遂佯装思考了片刻,最后对那笔帖式说道:
“既然如此,沈某人自当从命,且待我连夜调集齐了兵马,安排好了防务,到得明日清晨,即率军南下!”
那镶蓝旗的满洲笔帖式,听见沈志祥如此说,想了想,便也不为已甚,不再说什么了。
沈志祥假意要留他在城中暂歇一晚,然而那笔帖式却不肯留下,而是要连夜赶回旅顺口,去向辅国公屯齐报告这个消息。
杨振一听之下,也担心此人留在城中夜长梦多,立刻示意沈志祥同意,并让人沿原路送他出城。
杨振原本想着,当夜就跟着此人出兵南下,但是又担心,金复两城兵马这么上赶着出兵增援旅顺口,难免让有心人起疑,所以只能耐心等待出兵的最佳时机。
第四九九章 旅顺
复州、金州既得,整个辽东半岛南段已经大半在手了,照理说杨振此行已经算是大获成功了。
但是杨振却十分清楚,就整个辽东半岛的态势来说,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拿下旅顺口,那么杨振眼下所取得的成果,就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城堡一样,很快就会伴随着满鞑子征讨辽西大军的归来而失去。
正所谓,编筐编篓,重在收口,收不好旅顺口这个口,他此行就将功败垂成。
又是漫长的一夜过去。
到了第二天的清晨,金州湾一带雾气弥漫,将整个金州城乃至整个辽东半岛南段山峦海岸,全都笼罩在奶白色的雾气里。
天亮后,杨振即令张臣、沈志祥、许天宠点起城中的所有兵马,连带城中沈志祥部下所有战兵及老弱男丁一起,凑出了三千来人,由许天宠率队打头领路,逶迤往南去了。
他们身后的金州城里,只留了杨振一方的李守忠及其所领的一队火枪手,陪着沈志祥的侄子沈永明坐镇守城。
好在这个时候金州湾、金州城一带并没有别的什么力量存在,杨振倒也并不担心,他们身后的空城即金州城被人突袭拿下。
从金州城到旅顺口,大约一百二十余里,期间地势起起伏伏,山岭连绵不绝,道路并不好走。
但是两地之间,却有一条古老的驿道相连,驿道两侧每隔上几十里,就有一处或者几处废弃的墩台望哨或者堡垒城寨。
这些墩台望哨或者堡垒城寨,都是当年大明朝花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财力所打造的辽东半岛沿海防御体系的一部分。
可惜的是,它们都在辽东地区历时多年的战争之中被毁弃了。
满鞑子占领辽东半岛之后,也没有物力财力对它们进行恢复,同时也没有充裕的兵力进行驻守,所以就那样荒废在了那里。
平原上,山岭上,山谷里,一概荒无人烟,驿道两侧所经过的官屯民屯田庄,也全都是断壁残垣,荒凉满目。
杨振跟着许天宠、沈志祥的人马一路往南去,一路构思着今后的辽东半岛守卫问题。
对他来说,夺取只是第一步,夺了占不住,又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要想占住这个地方,尤其是在这个地方站稳脚跟、长期生存,甚至于将此地打造成一块反攻辽东的战略基地,可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从短期来看,比如三五个月之内,他要经得起满鞑子的大举反攻。
从长期来看,比如三五年之内,他需要往这个地方进行大量移民。
短期之内,利用军中火器,利用金州以南三面环海的地形,守住辽东半岛南端,或者守住金州半岛地区,是有可能的。
在沈志祥投降了自己以后,满鞑子在短期内是打造不出一支水师船队的,而如果没有水师船队的帮助,单纯依靠马步军从陆地进攻,想要拿下金州以南地带,非常困难。
但是要想在这个地方长期立足,并将此地真正打造成为反攻辽东的战略基地,那就非得大举移民屯垦不可了。
当年黄龙在旅顺口的时候,之所以发展不起来,并且最终被消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始终把这里只是当成了一个军事堡垒。
所有的粮草弹药补给,都要从登州渡海运来,不仅导致这个地方无法驻扎大批人马,而且导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制于隔海相望的登莱巡抚登莱总兵,事事都比敌人慢了一拍甚至几拍。
与黄龙经营旅顺口的做法截然相反的是,在万历末天启初的时期,有一个叫沈有容的总兵官,却立足金州城、旅顺口等地开荒屯田,实现了粮草自给,从而让这个地方成为朝廷经营辽东朝鲜的战略要地。
两相对比之下,杨振就知道接下来应当怎么做了。
对他来说,要想经营好这个地方,占领了以后,就要尽快移民充实,开垦荒地,实行屯田。
没有大量的人口,就没有大量的兵员,同时也不会有大量的粮食出产,而不能足食足兵,就算占了这个地方也没有大用。
好在到了崇祯十二年冬天的时候,山海关内早已经大乱了,与辽东半岛南端一海之隔的山东、登莱、江淮等地饥荒连连,百姓流离失所,在这样的特殊时期,要想移民实边,或者说募民屯垦,并不困难。
杨振的军中,眼下又有许多出身于登莱、山东、河间等地的将佐,到时候把他们派回老家去招募移民,当能起到一呼百应应者云集的效果。
却说杨振一行人,当天上午从金州城出发,一路上走走歇歇,到了当天午后未时,终于抵达了旅顺口以北的三涧堡一带。
三涧堡距离旅顺口北城大约三十里地,属于大明朝时,这里曾是旅顺口以北驿道上的一个节点,到了现在,这里仍旧是驻扎在旅顺口的满鞑子在旅顺口以北的一个重要军事前哨。
到了三涧堡这个地方,旅顺口方向上的隆隆炮声就开始隐隐传来了。
杨振一行人一出现在三涧堡北面,三涧堡驻扎的满鞑子哨探马队就迎来上来,一听说是金州复州的续顺公兵马,再一看是续顺公沈志祥亲自率军前来增援旅顺口,不仅没有任何的阻拦,而且立刻后队变作前队,领着杨振一行往旅顺口方向急行去。
三十里地之内,他们经过了好几处满鞑子在旅顺口以北设置的兵站望哨,但是每到一处,皆是直接放行,颇有点大旱之望甘霖的样子。
就这样,他们一路上行经了无数关卡,最后在未时申时之交,穿过断壁残垣几成废墟一样的旅顺北城即明军当年的水师营所在地,抵达了眼下的旅顺城城下,即明旅顺南城城外。
旅顺南城不大,四四方方,方圆不过三四里的样子,但是其城池经过了满鞑子的重修增筑,显得高大巍峨。
它的西北是西官山,即后世所谓的白玉山,东南是黄金山,西南是老铁山,说是群山环抱,一点也不为过。
就在这种群山环抱的地形之中,它的正南面正是大名鼎鼎的旅顺,而西官山、老铁山和黄金山,像是两条臂膀一样,环抱着狭长的旅顺口水道之内的巨大港湾。
满鞑子在西官山上的炮台,可以直接轰击旅顺口水道以及水道以内的港湾,老铁山和黄金山的炮台,也可以直接轰击试图靠近旅顺口水道的外海。
这个地方,不管是从陆地上来说,还是从水路来说,都是一个易守难攻的地形地势。
杨振他们乔装成满鞑子正白汉军续顺公兵,跟着沈志祥、许天宠一路来到旅顺城下的时候,西官山的炮台正在瞄准了旅顺口水道方向不停地开炮。
而从黄金山方向传来的炮声,也隆隆作响,一阵紧似一阵。
杨振一路行来都在侧耳细听,他甚至听到了冲天炮打出的开花弹在旅顺南城一带落地之后发出的剧烈爆炸声音。
或许,这就是驻扎在旅顺城内的满鞑子宗室觉罗辅国公屯齐迫不及待地命令续顺公沈志祥派兵支援旅顺口的原因吧。
杨振一行来到旅顺北门城下,城头上早已有人等候,那为首的官将显然也已经知道了沈志祥亲自率军到来的消息。
那官将在城上一看北来人马的衣甲旗号,二话不说,就让人从内打开城门,同时还在城头上对着左右大声喊道:
“快去向辅国公主子爷报告喜讯,快去向辅国公主子爷报告喜讯,金州城的续顺公沈志祥率军来了!咱们的援兵到了!”
旅顺城一共南北两个城门,两个城门外皆有一个小小的方形瓮城,城头的命令传下去之后,北门很快打开,而内城中也很快传来了一阵不明就里的欢呼之声。
然而,回应他们的欢呼之声,却是旅顺城北门洞开之后,沈志祥、许天宠、杨振、张臣等人的一冲而入。
紧接着兵力较少的旅顺城北门及瓮城首当其冲被杨振等人率军占领,随后城中守军意识到犯了大错,惊慌失措之下拼命反扑,但是为时已晚。
面对杨振麾下装备了燧发火枪,装备了大量手榴弹的八百火枪兵以及沈志祥、许天宠两人有备而来的前东江军,那些在城中已经苦战守城守了两天的满鞑子,一时间竟然完全不是对手。
就在旅顺城北门落入杨振之手不久,满鞑子辅国公屯齐在惊慌失措之际,开了固守的南门,意图出城逃窜,但是刚刚出城不久,就被已经在黄金山、龙王庙等地登陆迂回的仇震海、胡长海、严省三他们撞了个正着。
而辅国公屯齐的出逃,也加剧了旅顺城的陷落,当天晚上,被围在西官山上的镶蓝旗汉军梅勒章京佟图赖,在走投无路,突围无望之下,选择了率部投降。
就这样,旅顺口这个战略要地,没有费太大的功夫,落入到了杨振的手中。
第五零零章 志向
到了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旅顺城被杨振、沈志祥、许天宠一行,以及上岸迂回到旅顺城东北的仇震海所部人马,里应外合,彻底占领。
屯齐和佟图赖两个八旗驻防高官,也在天亮时分被五花大绑着送到了旅顺城中。
旅顺城内近千满鞑子马甲步甲死伤过半,剩下的数百人全都成了俘虏。
梅勒章京佟图赖麾下的镶蓝旗汉军人马,同样如此。
驻守在黄金山的重兵牛录,即镶蓝旗下的一个汉军乌真超哈牛录,被全部歼灭。
驻守在西官山上和老铁山的几个牛录,先是被包围,最后在杨珅所部三十门冲天炮的抵近轰击之下,选择了缴械投降。
至此,已经失陷了六年之久的旅顺口再次为大明官军所有。
而杨振此次渡海前来辽南半岛的战略目的,在这么短短几天之内,就出人意料地全部达成了。
但是,正如杨振在前往旅顺的路上所思考的那样,占领辽东半岛南端,占领旅顺口,只是迈出了经营旅顺、反攻辽东的第一步,往后的路还长着呢。
至少满鞑子国内的有识之士,就决不会坐视旅顺口这样的战略要地被杨振所夺取,接下来等待杨振的,必是一场接着一场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他能在短短几天之内连着拿下了复州、金州和旅顺口,不是因为他的实力已经足以经营此地或者足以在此地立足,而是钻了满鞑子后方兵力严重空虚的空子。
同时,也是他抓住并利用了沈志祥所部人马新附满清、尚未死心塌地效忠满清这么一个特殊的机缘。
如果驻守复州城的人马不是沈志祥所部的大将许天宠,或者说驻守金州城负责打造水师战船并清剿当地海盗的主事之人,不是续顺公沈志祥,而是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那么杨振想要取得眼前的战果,都是不可能的。
天时,地利,人和,所有条件里面的任何一个发生变化,甚至任何一个环节如果有所不同,他这样的胜利,都是不可能取得的。
旅顺城内外的战事全部结束以后,当天中午,杨振在旅顺城内屯齐的辅国公衙署内摆下酒肉,席开数桌,召集众将议事宴饮。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诸将皆欢声笑语,庆祝着胜利,对杨振更是轮番敬酒,更兼恭贺如潮,唯有沈志祥默然无语,沉闷饮酒。
杨振见状,遂端起了酒碗,对着同坐一桌的沈志祥一举,然后说道:“舅丈可是有何心事,为何独自闷闷不乐?”
杨振说完这话,把酒干了,而同桌与邻桌的其他人,见杨振说了话,渐渐地都安静了下来,都拿眼来看杨振与沈志祥。
这个时候,就见沈志祥先是端起碗中酒,一仰脖子,把酒喝干,并以空碗对着众人展示了一下,然后放下碗,摸了摸剃得光光溜溜干干净净的脑袋,最后看着杨振说道:
“承蒙杨都督你称我一声舅丈,我沈志祥就得替杨都督你思虑未来。此地何地?都督你欲拿此地立足,胆识眼光的确不错,可称得上高人一筹,但是——
“你可知当年毛大帅、沈大帅他们,因何皆未将此地作为东江之本?为何皆宁愿僻居一隅之海岛而舍弃此地不入?”
“哦,敢问舅丈,这却是因何之故?”
杨振大体知道原因,不过是这个地方相对于满清而言,距离他们的腹地太近,而且满清的马步军十分强大,他们不需要什么水师,也能直抵城下。
所以据守在这里,没有了大海天险阻隔,相对比较危险。
杨振想着,却听沈志祥说道:“不明就里之人,皆以为毛大帅不据此地,乃是为了避免正面迎敌,好避敌之锋锐。有没有这个原因?当然有,但却并非其主要原因。”
“哦,那么以舅丈之见,其主要原因是什么?”
沈志祥的说法,终于引起了杨振的兴趣,他也很想知道,为什么毛文龙这样的人物,以及沈世魁等这些东江镇的后继者们,放着金州以南直到旅顺口这段战略要地不据守,而要僻居在几个鸟不生蛋的海岛上发展。
对杨振来说,如果搞不明白这一点,那么他对复州城、金州城以南直到旅顺口这个战略要带的经营,就是充满隐忧的。
杨振问完了话,就见沈志祥摸着光头眯缝着眼睛打量自己,良久,沈志祥才说道:“以当年之事论之,与其说是为了避满清之锋锐,不如说是为了避朝廷之掣肘啊!”
“啊?!”
“这——”
沈志祥一说完,一直静心细听的众将皆大惊失色,有的更是失色惊呼。
沈志祥对此则完全不以为意,而是站了起来,紧盯着杨振,对着杨振拱手抱拳说道:“敢问都督之志?”
沈志祥这么一说,在场的众将更是人人瞪大了眼睛看着杨振,等着杨振的回答。
显然,沈志祥问出了在场许多人的心声。
杨振很少当众流露过任何对朝廷的不满,尽管偶尔也提起过自己对未来的一些设想,但是眼下在场的多数人,都杨振将来到底想做什么并不敢确定。
然而杨振到底想要达成一个什么样的目标,是单纯地想做一个试图挽狂澜于既倒的大明忠臣,还是准备借鸡生蛋割据一方,然后成就一番大事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与在座每个人的前途命运,都息息相关。
如果是前者,他们的未来就很有限了,狡兔死,走狗烹,鸟兽尽,良弓藏,这样的事情在历史上数不胜数,他们可不想要这样的下场。
尤其是沈志祥、许天宠、仇震海这样投降过满清的人物,同时也包括胡长海等沦为海盗以后不得已又被招抚的人,他们与眼下的朝廷实际上已经格格不入了。
只是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之下,他们实在是没有别的路子可走了,才算是最终一个个汇聚到了杨振的麾下。
说白了,他们投效的是杨振,而不是远在京师的皇帝陛下,以及那个与他们已经没有多大关联的朝廷了。
也因此,沈志祥把这个话挑明了说出来,众人经过短暂的惊讶之后,很快就知道沈志祥想说的是什么了。
拿下了旅顺口以后,杨振与大明朝的登莱巡抚,还有登莱镇,就算是又连上了,与登莱巡抚和登莱镇的驻地登州,就只剩下一道窄窄的海峡了。
若是根据大明朝以前的旧例,旅顺口、金州等地,可都是登莱巡抚的辖地。
这里的水师也好,驻军也好,都要受到登莱巡抚和登莱总兵的节制指挥。
而现在的登莱镇总兵官陈洪范,却恰恰是那个搞得沈志祥及其所部人马在石城岛上无法立足,走投无路,最后不得以投降满潜的人物。
这个陈洪范,可是沈志祥及其所部人马的仇人,岂能再受他的节制?
而这也是沈志祥在杨振顺利拿下了旅顺口以后,反倒是愁眉不展的原因。
此时,沈志祥虽然没有明说这层利害,但是在场的这些人,多是在大明军中官场打混了多年的人物,一听就知道沈志祥究竟在担心什么。
对他们来说,沈志祥的担忧,也是他们的担忧,他们跟着杨振出生入死,所图的难道只是这些,想得到的难道只能是这个?
而杨振也不是傻子,他略想了想,也就知道其中的缘由了,当下他端起酒碗,敛容对众将说道:
“方今天下大乱,关外满鞑称帝,而朝廷不能制,关里群盗并起,而朝廷不能靖,乃使我华夏黎民久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人人希图安居乐业而不能得。
“我辈武人,遭逢此乱世,正该提三尺剑,奋力廓清中土,灭胡虏,安宇内,建万世不朽之伟业。
“诸将若问杨某之志,今日,杨某便套用横渠先生四句教,回答诸位,那就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华夏继正统,为万世开太平!”
杨振铿锵有力的话音一落地,旅顺城内满鞑辅国公屯齐衙署的二堂之上,顿时就变得鸦雀无声了。
众人目光炯炯,不知道是因为杨振的话,还是因为碗中的酒,个个神色兴奋,仿佛一下子看清了未来要走的路。
此时,沈志祥对着杨振躬身说道:“既如此,沈某更有何话说?愿助都督成就此鸿鹄之志!”
“愿助都督成就此鸿鹄之志!”
沈志祥一起头,仇震海、许天宠、胡长海、张臣、杨珅乃至袁进,纷纷离座而起,一齐冲着杨振这么说道。
杨振当着众人的面儿,没有说任何大逆不道的话,但是他的意思却已经清晰无比了,他绝不会只是安于做一个愚忠的任人摆布的臣子。
若只是安于做一个愚忠的臣子,那他不仅是对不起他的这些追随者了,而且也对不起让他有幸成为穿越客的老天爷。
第五零一章 放心
却说夺得了旅顺口要地之后,杨振所部人马,终于有了一个寒冬腊月也不结海冰的天然良港,从此可以驻泊属于征东先遣营的整个船队了。
有了这个不冻港,他也就不必再担心,到了十二月里和正月辽东湾海面封冻的时候,满鞑子会去毁了他的水师船队了。
与此同时,有了沈志祥的提醒之后,杨振也觉得有必要尽快赶回松山,然后借着去京师搞一次午门献俘的机会,将旅顺口与金、复二城的收复以及这些地方收复以后的军事管辖问题捋清楚。
他自己率军收复的地方,不仅不能落到别的人手上,而且也不能再恢复过去的那些隶属关系,再在自己的头上多一个登莱巡抚这样的紧箍咒了。
杨振在松山城的时候,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并没有对他形成多大的掣肘和制约,但是方一藻之所以这样,是有理由的。
一方面,杨振是辽东巡抚方一藻亲自带到辽东来的,两者之间的关系还算可以,方一藻并没有把他当外人。
另一方面,也是最根本的原因,是方一藻完全指挥不动祖大寿,杨振与方一藻两个人在辽西地面上,有一个共同的对手,即祖大寿以及辽东军。
否则的话,光是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就能把杨振压得死死的,让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干不成了。
然而这个相对比较和谐的关系,很快就将被打破。
在原本的历史上,金国凤战死在宁远城外北山岗以后,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就算是干到头了,没过多久就被免职调回京师去了。
相应的是,一直驻节于山海关内的蓟辽总督洪承畴,出关移驻到了宁远城。
如果这个情况,在这一世没能得到改变,那么杨振若继续驻扎在松山城里,就将直接面对比方一藻强势得多的洪承畴。
这是杨振非常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因为洪承畴可不是方一藻。
面对洪承畴的崇高威望,面对洪承畴的心机手腕与霸道做派,杨振在松山城里,根本没有多少施展腾挪的空间。
再想如同以前那样,一会儿西出边外,一会儿东渡辽海,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那么方一藻被罢免,洪承畴移驻宁远城这个局面,会像历史上那样继续出现吗?
如果金国凤不死,山海关外抚镇不和的事情没有暴露出来,那么加上杨振所取得的一系列胜利,方一藻有可能继续留任。
但是,金国凤却死了。
金国凤之死将会导致两个结果,其一,崇祯皇帝需要有人出来为金国凤之死负责。
真正该负责的,是宁远辽东军。
然而,朝廷对祖大寿及其辽东军投鼠忌器多年,不会因为金国凤之死,就整治辽东军将领。
所以,承担这个责任的,背这个黑锅的,就一定是辽东巡抚方一藻了。
其二,金国凤之死,也揭露了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那就是,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根本掌控不了,也根本驾驭不了祖大寿及其麾下的辽东军。
这样一来,不管从哪个方面来说,现在的辽东巡抚方一藻,都避免不了将被崇祯皇帝罢免的结局。
这也是杨振在松山保卫战侥幸获得了胜利,黄台吉的满鞑子大军突然撤退之后,仍然要率领数千疲惫之兵横渡辽海,来夺辽南半岛地带的重要原因。
如今,他们趁着辽南半岛后方满鞑子兵力极度空虚的时机,顺利拿下了复州、金州和旅顺口,固然是一个可喜可贺的重大胜利。
可是,如果他们夺得了此地以后,却要受到登莱巡抚的节制,受到登莱总兵的干扰,那么,眼下的这个胜利可就大为逊色了。
这个结局,同样是杨振非常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崇祯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上午,杨振在率军夺下旅顺口五天以后,仔细安排了辽南半岛三城的防务,便跟随袁进的船队,启程返回松山去了。
当初他们渡海前来的时候,带了三千多人马,到了长兴岛以后,人马增加到了四千以上。
等到他们拿下了复州、金州以后,杨振麾下各部人马累计已经超过了七千人。
不过到了启程返回的时候,在这些人马之中,最后跟着杨振一起返回松山的,除了袁进的船队之外,就只有张国淦带的一哨火枪兵而已。
张臣率领剩下的其他火枪兵六百人,被留了下来,奉命与许天宠、胡长海、俞亮泰、严省三等部人马,驻守金州城与金州湾一带。
在这个辽南半岛的守御形势之中,旅顺口的战略地位最为重要,但是要想守住旅顺口,就必须守住金州城。
所以,临行之际,杨振不得不留下张臣这个令他十分放心的将领,率军驻守这里。
相应的是,李禄及其所部三个哨的掷弹兵,也被留了下来,而且被留在了最危险的复州城中。
根据杨振的命令,李禄将与高成友、胡大宝等部人马驻防在复州城中,随时准备着应对从辽西撤回的满鞑子大军前来兴兵夺城。
对杨振来说,复州城是个鸡肋,是辽南半岛上可以被放弃的一座城池。
但是,如今杨振既然把它拿下了,那就不能够轻易放弃。
即使要放弃,也要让满鞑子在复州城下经过一番损兵折将,经历一番重大伤亡之后,自己这边才能放弃。
就此而言,李禄所率领的三个哨的掷弹兵,将是进行城池防御作战,或者进行野外防御作战,并给予满鞑子以较大杀伤的最佳选择。
除了金州城和复州城的刻意安排之外,杨振命令杨珅率领麾下炮队,将渡海运来的二十二门重型红衣大炮以及三十门冲天炮,全部运送上岸,布置在西官山、黄金山、老铁山以及旅顺城上。
与此同时,留下了仇震海所部水师船营以及沈志祥的人马,让他们与杨珅共同驻守在旅顺城及旅顺口一带。
杨振对沈志祥、许天宠以及他们部下新降的人马当然不是很放心,但是他没有别的选择。
他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将沈志祥或者许天宠的人马,从辽南全部带走。
沈志祥与许天宠原为一部,在满鞑子正白旗下,统称为续顺公兵,一共编成了十个不满编的牛录。
他们的总兵力,连带战兵与老弱妇孺,一共三千余人而已。
其中许天宠的部下人马,大概占了四个牛录,约为一千二百余人。
沈志祥自领的部下人马,大概占了六个牛录,约为一千八百余人。
这次满鞑子调集重兵征讨辽西,将他手下仅有的两个所谓重兵牛录,也就是使用枪炮火器的乌真超哈牛录,随军调到了前线作战。
所以,他的麾下人马也就只剩下了一千二百余人,当日从金州城出发来骗旅顺城的时候,拣选了堪用的家丁仆从老弱男子,又得了数百人,勉强凑起了两千左右。
攻打旅顺口虽然十分顺利,但毕竟城中还是有那么三个满鞑子镶蓝旗马兵步甲的,一番厮杀下来,损失最多的,恰恰是沈志祥带进城中的那些老弱,一夜下来,几乎死伤殆尽。
沈志祥麾下的人马数量,也再次降到了一千余人。
直到杨振将佟图赖麾下的镶蓝旗汉军降兵,以及旅顺城内满鞑私宅内的包衣阿哈们打散了以后分给沈志祥一部,他的人马才又凑起了五个哨,达到了一千五百余人。
这些人马的忠诚度,当然与杨振从松山城带出来的人马不能相比。
可是他在现价段却不能不用,也不得不用,因为除了这些人马以外,他在短时间内根本凑不出前来驻守复州、金州与旅顺口的队伍。
当然了,为了以防万一,杨振虽然没有带走沈志祥、许天宠以及他们的人马,但却带走了他们身边的几个人物。
一个是许天宠的长子许廷选,杨振让他加入了自己身边的侍从队。
侍从队就是以前的亲兵队,截止目前,只有郭小武、麻克清两人,许廷选被挑选进来之后就变成了三人。
另一个被带走的人物是沈志祥的嗣子沈永忠,杨振让沈永忠充当自己的侍从副官。
杨振这样的安排,起码名义上是要抬举许廷选和沈永忠,这一点,许天宠和沈志祥都无从反对。
至于杨振这么做,其实质上是怎么一回事情,彼此双方都是心知肚明。
许天宠、沈志祥两个人,也都是在东江军中沉浮厮混了许多年的人物了,对杨振这样的安排,早就见怪不怪了。
事实上,杨振这么做,反倒说明杨振看重他们,如此一来,倒是更让彼此放心。
就这样,崇祯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杨振安排了辽南半岛的防务,怀着极其忐忑不安的心情,乘坐着袁进的水师船队,带着自己新收的侍从,同时也带着从旅顺口新抓的一批俘虏,即满鞑子宗室觉罗辅国公屯齐、满鞑子镶蓝旗汉军梅勒章京佟图赖以及部分满鞑子马甲步甲,一路往西,渡海返回松山去了。
第五零二章 三喜
十月底的辽海之上,寒风凛冽,浪高水冷,到了夜里,气温已至零下。
又加上海水与陆地、白天与夜晚的温差变化,到了夜里海面之上常常大雾弥漫,又湿又冷。
一般的水师将领,在这样的天气下,只敢沿着海岸在近海航行。
但是袁进毕竟不同于一般的水师将领,他在辽海之上打混多年,对辽海上的形势,比如海况与航路熟悉无比。
即使在大雾天,也能够依照简陋的水师罗盘、航图,以及他多年积累的经验,准确无误地判断方向。
有了这样的水师主将,杨振自然放心得很,所以上了船以后诸事皆不过问,任凭袁进指挥返航事宜。
一行人,于崇祯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上午从旅顺口扬帆起航,一路向西向北航行,横渡辽海,在海上度过了两个日夜,到了十月二十八日中午时分,终于抵达了小凌河口一带海岸。
小凌河口南北两岸的芦苇荡,早被满鞑子施放的大火烧了个干干净净,所以,杨振、袁进他们返航的船队一出现在海岸附近的海面之上,就被驻守在小凌河口以南那个沙洲岛上的望海哨给发现了。
接下来的事情,那就顺利多了。
杨振船队返航的消息传到松山城里之后,以杨朝进为首的松山各部官将,张得贵、夏成德、吕品奇等人,纷纷赶到小凌河口附近迎接。
杨振看见海岸上前来迎接的众人,便在小凌河口下游的南岸下了船,与众人见面。
“都督此行辽南,一切,可还顺利否?怎地,只有这些船只回来?”
杨振当初从松山海岸止锚湾船营出发的时候,大小船只两百余艘,随行将校士卒三千多人。
可是此行回来的时候,所带大小船只几十艘而已,随行人员只数百人,而且个个疲惫不堪,肮脏邋遢,的确给人一种不好的联想。
所以众人一见面,杨朝进就连忙询问起来,而其他人也都是满脸关心与满脸凝重之色。
“顺利,一切顺利,简直不能更顺利了!哈哈哈哈!”
跟在一边的袁进,自然不等杨振出声,当下便把如何先取复州,再夺金州,最后拿下旅顺口的事情简要说了。
众人一听之下,原有的担心与揣度,刹那之间烟消云散,一个个惊呼慨叹,顿时兴高采烈起来。
杨朝进更是冲着杨振一鞠躬,然后高兴地说道:“那可真是太好了,真是喜上加喜,双喜临门!哦,不不不,真是喜上加喜再加喜,三喜临门啊!”
跟着杨朝进前来迎接杨振的众将,张得贵、夏成德、吕品奇等人,听了此话,也赶紧躬身抱拳,冲着杨振高兴地说道:
“确是三喜临门,三喜临门!卑职恭贺都督,恭喜都督!”
众人这么一说,倒让杨振有点懵了,马上反问道:“哦,三喜临门?!何来三喜?何谓三喜?”
杨振这么一问,前来迎接的众人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笑罢,杨朝进对杨振说道:“都督,这第一喜嘛,乃是前番辽西大捷之喜报已入京师,已入圣天子之耳,圣天子嘱王督公遣人到松山传达口谕,已经恩准了都督亲赴京师,到午门献俘之事!”
说到这里,杨朝进见杨振若有所思,停顿片刻,见杨振无话,便又接着说道:“咱家听闻,都督松山大捷以及在东官沟、卧牛沟连战连捷的喜报,传入京师大内之后,圣天子欣喜不已,大捷之喜报,已经传遍京师,乃至传遍九边了!
“圣天子与朝堂诸公,已有意在都督亲赴京师,午门献俘之后,于平台,亲自召见都督问策,并当面进行封赏!此即第一喜也!”
说完了这些话,杨朝进见杨振笑着点头,便又接着说道:“至于这个第二喜嘛,还是由张副将说给都督听吧!”
杨朝进笑着这么一说,夏成德、吕品奇等人,全都喜气洋洋地看着张得贵,等着张得贵向杨振报喜。
一头雾水的杨振,见众人如此,便也看着张得贵。
这个时候,就见张得贵挠了挠头,笑着对杨振说道:“都督,这个第二喜嘛,却是,却是,却是夫人有喜了!”
“真的?!”
杨振乍闻张得贵所说“夫人有喜”四个字,登时喜不自禁,连忙出声询问。
“这个喜讯,乃是夫人之母,都督岳母沈氏,亲口对卑职所言,岂能有假?!”
张得贵见杨振询问,连忙躬身回答道。
这个时候,杨朝进、夏成德和吕品奇等人,包括袁进在内,皆笑容满面地冲着杨振躬身说道:
“恭喜都督将有梦熊之喜,将有弄璋之庆!”
梦熊之喜与弄璋之庆,都是恭喜别人生儿子的意思。
这个话,对杨振来说,并不陌生,他倒是能够听得明白。
与此同时,他也十分清楚,在这个年代,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子嗣,对他来说,以及对他的这些追随者们来说,是多么重要。
年届而立,没有子嗣,在几百年后当然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无人在乎这一点。
可是在明末这个历史条件下,尤其是想要团结一批人共创大业的情况之下,杨振已经年届而立,却没有子嗣,这是一个不容小觑的问题。
最起码,对于一个正在形成并且日益壮大的新兴武人集团来说,这可是一个隐忧。
现在好了,问题解决了。
虽然并不一定真的是儿子,但是总算给了追随者们以希望。
即便第一个生下来并不是儿子,可是有了第一个,第二个还会远吗?
杨振当然也知道这其中的道理,当下也是大喜过望,高兴万分,就在小凌河南岸的河岸上换乘了马匹,兴高采烈风风火火地往松山城东门赶去。
至于第三喜,已经不需要多说,不需要去问了。
第三喜,正是杨振再次率部横渡辽海,接连拿下复州、金州与旅顺口的大喜之事了。
这个消息,要是传到了京师,传到了崇祯皇帝的耳朵里,那就更了不得了,其意义之重大,还更在俘获鞑子十王爷多铎与击退满鞑子大军之上。
自从辽东沦陷之后,二十几年间,只见过满鞑子东征西讨攻城略地,何曾见过大明朝的官军收复过关外一座城池?!
杨振此番作为,更是远远超过了当年毛文龙的镇江堡大捷。
杨振一行在杨朝进、张得贵、夏成德、吕品奇等人簇拥下,一到松山东门,就见城中将士已经在东门外夹道欢迎了。
驻守在吕洪山乳峰岗一带的祖克勇、徐昌永两个,也已经闻讯赶了过来,就等候在夹道欢迎的人群前面。
他们与杨振见了面,闻听杨振带出去的大军已经打下了复州、金州与旅顺口,一个个又惊又喜,恭贺不迭。
想当初,他们从宁远城内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杨振,充当所谓的大军先锋,北上解围松山的时候,何曾想到过会有今日?
如今眼见杨振前程如日中天,他们两个人真是感慨万千。
却说杨振在松山东门外见了前来迎接的松山守城将士,当众宣布了在辽南取得的大捷,松山城内随即欢呼震天。
有了先前的大捷,松山各路官军已经知道朝廷必有厚赏了,现在又有了收复旅顺口,收复金、复二城的泼天之功,松山官军各部的地位赏赐自然更是水涨船高了!
自从进了松山东门,杨振所过之处,皆是一片欢呼恭贺之声,而杨振在松山官军各部将士中的声望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顶点。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留守在松山城的各部将士,不管是夏成德的人马,还是吕品奇的人马,又或者是先遣营的主力走了以后赶鸭子上架成为了守城主力的先遣营各支预备队,在无形之中,成为了一个利益攸关休戚与共的整体。
而在这个荣辱与共的整体之中,杨振俨然已经成为了他们各部人马共同的毫无争议的最高统帅。
第五零三章 南下
杨振回到松山城的当天傍晚,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恰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只一夜之间,辽西大地一片洁白。
杨振夫妻见面,互诉别来情形,方才知道仇碧涵从九月以来即信水未至。
只是她不敢确定是否有孕,故而一直未说。
到了十月里,仇碧涵信水又未至,方才怀疑已有身孕。
只是这个时候辽西大战在即,杨振每日里整军备战,辛苦憔悴,她又不忍让他分心,就这样拖了下来。
等到杨振率军离开松山,渡海前往辽南去了以后,其母沈氏前来陪伴照料,沈氏闻讯之下,仇碧涵方才言及。
沈氏与妯娌皆是过来人,一问一下,心中了然。
为了巩固仇碧涵在总兵府的地位,沈氏及其妯娌自然不会瞒着这个消息。
于是,仇碧涵梦熊有孕的消息便不胫而走,很快就传开了。
张得贵身负留守松山城的重任,同时也一直盼望着杨振能尽快有后。
而且,他也知道这个事情对于杨振的追随者们的重要意义,所以也未加拦阻消息扩散。
也正因此,等杨振一行回到松山的时候,这个消息早已是全城尽知,唯有他这个当事人蒙在鼓里了。
当然了,弄明白了其中的原委之后,杨振只是十分高兴,回到松山总兵府以后,就围着仇碧涵嘘寒问暖寸步不离,摸着仇碧涵微微有些不同的腰腹部笑得合不拢嘴。
小别胜新婚的兴奋劲儿,也转变成了满眼满心无限的温柔爱怜。
当天晚上,仇碧涵打发了她的陪嫁丫鬟中的一个,伺候杨振就寝,也被杨振拒绝了。
仇碧涵虽然嗔怪了杨振几句,但对杨振的这个表现却是十分满意,直到与杨振小心翼翼地温存缱绻了一阵,方才在杨振的怀里安稳幸福地睡下。
回到松山城的第二天上午,松山监军内臣杨朝进领着那个到松山城传达皇帝中旨的太监前来见面。
这个太监,却也不是别人,而是杨振当初在宁远城里初见王德化时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太监卢志德。
这个卢志德当然也是王德化手底下心腹得用的太监,如今正是王德化这个东厂督主下面的一个大珰。
“司礼监秉笔东厂王督主座下卢志德,见过杨总镇,咱家恭喜杨总镇,贺喜杨总镇!杨总镇前功未赏,又立新功,而且是收复辽南大片失地之功,真不愧是关东之柱石,国家之栋梁!”
这个卢志德倒也客气,见了杨振即满脸堆笑快步趋前,一边朝着杨振打躬作揖,道出了自己的身份,一边满口的“杨总镇”,不住地恭贺着杨振。
“前番宁远方巡抚等奏报金国凤金总兵战殁宁远城外,圣天子闻之扼腕痛惜,数日长吁短叹,不胜哀伤!
“后闻杨总镇等取得松锦大捷,方才转悲为喜,有所振作。而今圣天子若是听说杨总镇从辽南带回的这个最新捷报,正不知该如何高兴如何开心呢!杨总镇立此新功,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自打进入十月以来,山海关外突然爆发的战事,便牵动着关内朝堂之上无数人的心,尤其是牵动着崇祯皇帝的心。
山海关外的一点点风吹草动,都能在京师朝堂之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先是,满鞑子两万大军绕过松锦防线,直入宁远城下的消息传入关内,传到京师朝堂之上以后,许多大臣便闻风而动,纷纷上折子弹劾祖大寿,弹劾杨振。
他们指斥祖大寿和杨振这两个驻守在松锦防线上的大将畏敌如虎、按兵不动,致使松锦防线形同虚设,徒耗粮饷,不起丝毫作用。
崇祯皇帝也随即跟着紧张焦虑,担心满鞑子再次破边而入肆虐京畿,数日内连续下旨督促蓟辽总督洪承畴整军备战,严守关门。
紧接着,金国凤奋勇出击却兵败身死的消息传进了关内,传到了朝堂之上,于是京师朝野再次大哗,一夕数惊,皆以为宁远城破城在即,辽西恐将不保,一时间惶惶不可终日。
再接着,满鞑子大军从宁远城下突然撤军的消息传到了关内,传到了朝堂之上,京师朝议再次为之一变。
那些个科道言官和内阁重臣们,虽然不像以前那样惊慌失措了,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敢相信,满鞑子的突然撤军是因为杨振等人在后边打了胜仗。
所以等到东官沟伏击战、卧牛沟伏击站连战连胜的消息,以及第二次松锦大捷的消息,传到京师以后,从上到下,无人敢信。
唯有从杨朝进这里得到了准确内幕的王德化,以及从方光琛那里得到详细报告的新任职方郎中张若麟,坚信这个消息的真实不虚。
与朝臣们的将信将疑不同的是,崇祯皇帝却是欣喜若狂,他并不在乎这个消息有多少虚头和水分,他只在乎这个消息本身。
但是,为了验证这个捷报的真伪,当他从王德化的手中收到杨朝进这个监军内臣的奏报之后,他立刻就同意了杨朝进转呈的杨振的意见,并立刻就下了中旨,叫杨振带着俘虏的满鞑子王爷等俘虏到京师献俘。
中旨,就是皇帝不经过内阁副署,不经过科道言官检讨,直接下达的旨意。
这样的旨意,因为没有内阁的副署,没有经过科道言官的公议,所以只能由内廷的太监或则直属皇帝的厂卫来传递,来下达。
这回前来传达崇祯皇帝中旨的,就是这个卢志德了。
卢志德按照崇祯皇帝的旨意,一路上一点不敢耽搁,快马加鞭心急如火地来到了松山城。
到了以后,不用别人多说,他立刻就明白了,前不久那场松锦大战的激烈程度。
松山城残破不堪的西墙,西墙内的巨大弹坑和工事,还有堆满了城头的满鞑子首级,包括关押在城内监军衙署牢内已经气息奄奄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无一不在向他说明这场大捷的货真价实。
有了这个判断,杨振在卢志德心目中的地位,可就不仅仅是一个松山总兵了。
杨振在这次大捷以后的地位,直接关系着王德化在崇祯皇帝面前的地位,而王德化在崇祯皇帝面前的地位之高低,又直接关系着卢志德的地位、前途和命运。
眼前的杨振,对于他们这些身在京师伴君如伴虎的太监们来说,那就是传说中奇货可居的“奇货”了。
当下,卢志德见了杨振,当面向杨振传达了崇祯皇帝的口谕,说了皇帝闻听松山捷报的欣喜之情,说了皇帝在京师翘首以盼的急切之情,然后便请杨振尽快收拾行装,择日押送俘虏,一同赶赴京师。
面对卢志德非同寻常的热情,杨振稍经思考便答应了下来,当即与他敲定了十一月初五这个黄道吉日启程。
不是杨振不想早点启程赴京师,而是他有太多的事情在临行之前要安排。
接下来的几天里,杨振先是嘱咐袁进与张得贵合作,趁着辽东湾还没有大面积封冻的机会,尽快动用觉华岛水师和先遣营水师剩下的大小船只,往金州城和旅顺口方向抢运一批枪炮、弹药、被装和粮草物资。
同时,杨振将松山制铁所、弹药厂的人员,也一分为二。
让张得贵领着潘文茂、王守堂等一批人马,跟随船队前往旅顺口去,让他们在旅顺口内择地再建一座制铁所和弹药厂,试着在金州旅顺等地直接生产枪炮弹药。
至于松山城内的弹药枪炮生产,当然不能因为一半人员渡海迁往金州半岛而停产。
杨振将王守堂的长子王煅提拔为了松山制铁所的新任提举,同时根据潘文茂的举荐,任命了一位叫做宋恩子的老把头,担任松山弹药厂的新提举,让他们主管松山制铁所和弹药厂的各项生产事宜。
除此之外,松山城的防务,暂时交给了监军内臣以及夏成德、吕品奇两位副将来负责,叫他们督促人马继续整修城池。
这样花费了数日,安排好一切之后,杨振便带着张臣带回来的三百火枪兵以及祖克勇麾下的五百骑兵,押解着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辅国公屯齐以及一众或满洲或汉军的固山额真、梅勒章京等等俘虏,于十一月初五日早上,跟随卢志德一行离了松山城,打马往南去了。
第五零四章 偏得
十一月的辽西,早已进入了真正的冬天,加上前数日的大雪降下,从松锦到山海关的辽西走廊一线,全都是冰天雪地。
旷野上,河流沼泽冻结了,滴水成冰,冷风如刀。
杨振一行近千人,押解着好几百挑选出来的满鞑子俘虏,在冰天雪地里行进,自有一番艰难。
好在之前他们西出边外,截击山右商队的时候,获得了大量的羊皮兽皮等毛皮料子,此时也被松山城里的被服厂,因陋就简地做成了各式各样的羊皮袄子和兽皮帽子。
这些羊皮袄子兽皮帽子,穿在身上,戴在头上,使得他们看起来不像是大明朝的官军,倒更像是关外的马贼绺子,可是为了保暖,却也顾不得其他了。
对于这次亲赴京师献俘,杨振原本有意乘坐海船,走海路前往的,比如从松山东南海岸的止锚湾出发,然后到山海关内的老龙头登陆,或者直接到天津卫的大沽口登陆。
走海路很方便,路上也能更加轻松一点。
但是,征东先遣营的水师主力留在了旅顺口、金州湾一带,并未与他一同归来,而剩下的船只,以及袁进的觉华岛水师,运力有限。
本就不是很多的船只和水师队伍,还要承担起从松山城一带往旅顺口方向转运枪炮、弹药、粮草、物资,以及大量匠人杂役的任务。
如此捉襟见肘之下,杨振也只能先可着更加重要的一头去安排了。
对杨振来说,前往京师,搞一场午门献俘固然重要,可是再重要也不能与金复两城和旅顺口的得失相提并论。
好在杨振到松山城以后,先后几次出击,攒下了不少家当,比如战马,比如大车,比如物料粮草,到了这个时候,统统派上了用场。
这一回,杨振一行三百火枪兵,外加五百重骑兵,人人皆有骏马可骑,他们沿着驿道往南行军,倒也并不算太难。
当然了,他们一行之中,不光是只有八百多人的松山官军,同行的还有那些个被抓了俘虏,并被杨振带着前往京师献俘的四百多活着的满鞑子,以及由十几辆骡马大车随行运送的带着金钱鼠尾的满鞑子首级。
而那四百多个被刻意留了活口的满鞑子俘虏,除了有数的几个高官显贵被安排在了几辆骡马大车上以外,其他的全是步行。
这些人,有的是之前在松山外围的战斗中俘虏的,有的是新从旅顺口带回来的,虽然活着,但大部分都带着伤病,在冰天雪地里,想快也快不起来。
就这样,他们早上从松山城出发,到了傍晚方才抵达塔山,并利用了祖克勇的关系,夜宿在塔山城中。
塔山总兵刘周智,原本对杨振这个新崛起的外人十分看不上,一直认为杨振不过是一个幸进之辈罢了。
比如他就一直认为,年初的时候杨振解围松山不过是走了狗屎运,正赶上了满鞑子的大军粮尽自退,让杨振捡了个大便宜。
至于后来的所谓渡海出击,袭扰满鞑子敌后那档子事情,刘周智根本不相信杨振对外宣称的那些战果,比如什么破了熊岳城,什么破了盖州城,他根本不信。
对他来说,那些所谓的破城之功,远在满鞑子大后方,没人验证,相当于是死无对证,自然随便杨振怎么说了。
甚至包括前不久满鞑子包围了松山城,才没几天又突然毫无预兆地撤了兵,刘周智都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不可能是因为杨振所部有多大能耐,打退了满鞑子的大军。
在他看来,要么是大清兵内部出了问题,要么就是杨振所部已经与满鞑子大军达成了媾和或者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毕竟,刘周智的老大,也就是祖大寿,可不就是这么干的吗?
但是这一次,当杨振跟着祖克勇,带着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辅国公屯齐等一众高官显贵,进入塔山城避寒过夜的时候,刘周智一下子傻眼了。
他无法相信,杨振在不动声色之中竟然取得了这样重大的战果。
可是,事实摆在眼前,又让他不能不信。
杨振进入塔山城的时候,刘周智对杨振,甚至对东厂督主座下大珰卢志德,都不冷不热,不假辞色。
能给他们开门,让他们入城内过夜,完全是看在祖克勇这个祖家人的面子上。
但是,等到第二天早上,杨振一行离开塔山的时候,刘周智对杨振的态度,可就完全不同了。
他再看杨振的眼光,已经开始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尊重甚至是敬畏在内了。
他跟着祖大寿在关外与清鞑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胜仗当然也打过,可是何尝有过这样的战果啊!
作为辽东军里面一个资深的老将,刘周智当然很清楚,要想取得这样的战果有多么的困难,又需要付出多么大的代价。
然而,对向来号称精锐,同时也自以为精锐无比的辽东军来说,这样难比登天的事情,人家杨振这个小年轻,这个新到松山不足一年的小年轻,竟然做到了!
杨振是怎么做到的,刘周智并不清楚,但他清楚的是,如果把他放在杨振的位置上,他根本做不到,他连想都不敢想这样的事情。
与此相应的是,他也看不出祖大寿麾下的辽东军中,还有哪个将领,能够取得杨振这样的战果。
甚至包括辽东军中那颗冉冉升起有点众望所归的新秀人物吴三桂,放到杨振面前一比,也立刻就黯然失色了许多。
当然了,杨振在塔山城里住宿了一晚,竟然赢得了塔山总兵刘周智的尊重和敬意,这是他的一个意外的偏得。
而这样的偏得,伴随着杨振在第二天的傍晚进入连山城,又再一次上演了。
驻守在连山城内的将领是祖大寿的弟弟之一副将祖大名。
有了祖克勇这层关系,祖大名当然也不能拒绝杨振一行入城过夜的请求。
而杨振一入城,祖大名一听说随行的满鞑子俘虏里面,竟然就有大名鼎鼎的满鞑子曾经的豫亲王、十王爷多铎,还有什么宗室觉罗出身的辅国公,什么固山额真,什么梅勒章京等等高官显贵一大堆,他整个人都傻了。
平常若是能在战场上俘虏一个这样的人物,就够他吹牛吹上几年的了,哪见过这样的场景啊!
唯一可惜的是,那个满鞑子十王爷多铎伤势沉重,气息奄奄,时而清醒,时而昏迷,眼瞅着时日不多,祖大乐除了看个新鲜,也没机会审讯问话,清醒地受他的羞辱了。
多铎被铅弹击中了多处,有的铅弹弹丸被郭小武取出来了,可是有的却仍在体内。
留在体内的铅弹,让多铎的伤口无法愈合,肌肉败坏,脓肿,直到溃烂,长时间高热不退,眼瞅着就要死了。
不过,那些受伤并不重的固山额真梅勒章京们,却经受了祖大乐的各种羞辱与盘问。
等到祖大乐从这些人的嘴里确认了他们的身份,确认了多铎的身份以后,他对杨振的态度,甚至对满清的态度,悄然发生了变化。
与刘周智所做的一模一样,等到次日杨振一行告别了连山城以后,祖大乐立刻让人带了自己的书信,驰往锦州去了。
他在写给他的兄长祖大寿的信件当中,不仅原原本本地报告了杨振一行的情况,而且也建议他的兄长重新考虑一下今后面对满清的态度。
从杨振能够守住松山城,并且能够连续击败满清八旗兵,甚至俘虏他们的旗主王爷这样的情形看,所谓的大明朝气数已尽,天命在所谓大清这样的说法,显然并不是事实。
如果是事实,那么如何解释杨振所取得的胜利,如何解释满鞑子镶白旗的旗主,满鞑子曾经的豫亲王、现在的豫郡王,如此重要的一个人物,竟然会沦为杨振的阶下囚?!
至少对祖大乐来说,杨振一行离去之后,他对祖大寿把宝押在满清那一边,开始有点生出疑虑了,开始有点不那么放心了。
十一月初七日傍晚,杨振一行踏着冰雪,抵达了宁远城下。
第五零五章 山海
到了宁远城,自然不需要再靠祖克勇的关系了。
宁远城里,除了隶属辽东镇的各营驻军之外,还有辽东巡抚衙门以及各种直属朝廷的或者属于地方的文官衙署,以东厂大珰卢志德的身份,以及以杨振这个总兵官的身份进城暂驻,当然是没有问题的。
杨振在松山城里,拜见了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辽东巡抚方一藻,并与已经坐稳了户部督饷郎中位置的袁枢等人全都见了面。
这几个人,与杨振差不多算是站在一起的辽东文官,对杨振新近取得的连番大捷,都是大喜过望。
尤其是对于远在满鞑子大后方的复州、金州和旅顺口的收复,众人乍闻此消息,更是一个个欣喜若狂,连呼杨振真乃福将也。
杨振也趁着这个机会,向朝廷督饷郎中袁枢请求调拨一批粮饷,由觉华岛水师运往旅顺口方向。
而袁枢,作为早年间登莱巡抚袁可立的儿子,其父袁可立巡抚登莱期间,他一直侍奉左右,自然知道旅顺口的战略地位有多么重要。
所以面对杨振的请求,他当场满口答应了下来,承诺尽快上书朝堂,为杨振在辽东半岛南端站稳脚跟,多方筹措粮草。
至于方一藻,虽然对杨振带来的消息感到欣喜若狂,但是他似乎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未来很可能已不在辽东。
所以,他对杨振所取得的战功感到欣喜之余,却始终有一股子郁郁寡欢的味道。
尤其是当众人从慨叹杨振新立之功勋,转而说起金国凤的战死之时,一时更是扼腕叹息不已。
杨振小心翼翼地探问金国凤出战之经过,兵备道邱民仰简单对杨振介绍了一个大概,最后长叹一声说道:
“早知如此,邱某拼死也要拦住他啊!怎奈城中诸将,营伍杂乱,号令不一,更兼军心叵测,我等只能徒唤奈何而已!”
邱民仰一说起金国凤的死便痛惜不已,而袁枢和张斗两人也是沉默不语,唯有叹气。
方一藻更是摇头苦笑着对杨振说道:“若辽左诸将,皆如汉卿你,金总兵断不至于如此下场!然则冰冻三尺,决非一日之寒,辽左诸将,暮气深重,只可惜了金总兵一腔热血!
“不过,金总兵这样战殁,倒也叫方某认清了一点,方某这个辽东巡抚道行尚浅,道行尚浅啊!看来,非得洪经略、洪督师亲自率师移驻宁远,大力整顿一番不可了!”
方一藻这么一说,相当于是承认自己对于祖大寿以及祖大寿麾下的辽东军,彻底无能为力,彻底心灰意冷了。
对此,杨振除了温言宽慰之外,也没有其他可说的。
杨振本人倒是希望方一藻继续留任,同时希望洪承畴不要出关,干脆就在山海关里一直待着得了。
因为相比之下,洪承畴显然是一个更加难缠的角色。
洪承畴自己带来了一批在关内剿匪战场上打磨出来的战将,有自己的班底,所以就比较霸道,不可能像方一藻那样倚重杨振,或者优容杨振的各种出格行为。
洪承畴要是来了山海关外,整顿辽西诸城驻军守将,那么首当其中的恐怕就是他杨振了。
毕竟祖大寿及其辽东军树大根深,在山海关外诸城经营已久,洪承畴就是想动,也不敢轻易去动。
可是杨振就不同了,拿他“杀鸡骇猴”或者“杀一儆百”,最是合适不过。
当然了,杨振相信洪承畴不会把他怎么样,他能有今天,里面有崇祯皇帝拿他制衡祖大寿的因素在,洪承畴不会看不明白这一点。
但是问题却在于,洪承畴移驻宁远以后,杨振可就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我行我素,为所欲为了。
再者说了,如果洪承畴移驻到了宁远城,那么接下来的历史是不是还是要按照原来的趋势发展下去呢?
这可是杨振最不希望看到的局面。
但是杨振对此无能为力,以他现在的地位,或许会在一些细枝末节的问题上影响到崇祯皇帝的个别决策,但是尚不足以左右京师朝堂上的走向。
却说杨振途径宁远城的第二天上午,领着张臣、祖克勇等人,来到了宁远城外北山岗金国凤殉难的地方,祭奠了一番之后,方才掉头继续南下。
从宁远城往南八十里左右,正是广宁前屯卫中后所,即后世称作绥中的地方。
中后所的守将吴良弼,也是祖大寿麾下的心腹将领,与祖克勇自是相识。
所以,离开宁远的当天晚上,杨振一行便又夜宿在了中后所的所城之中。
到了次日,又是日出时分上路,途径前屯卫卫城而不入,日暮时分,终于进入了山海关。
杨振原本想在山海关里拜见一下大名鼎鼎的蓟辽总督洪承畴的,结果当天傍晚入了关以后,他方才晓得,洪承畴这个蓟辽总督并不总在山海关内。
前不久,杨振、祖大寿等人在松锦地区取得大捷,围攻松锦宁远等地的满鞑子撤围而去的准确消息传入京师朝堂之后,崇祯皇帝便把蓟辽总督洪承畴紧急召回了京师议事。
杨振一行抵达之前数日,洪承畴刚刚离开。
杨振一行抵达的时候,洪承畴尚未归来。
而此时留守在山海关里的头号人物,却是嫉恨杨振入骨的蓟辽总监军大太监高起潜。
高起潜对杨振成见已深,很难再改变。
面对杨振这一支不听自己调遣的力量,在山海关外军中迅速崛起这个形势,高起潜一直在谋划对策。
只是杨振自到关外以后,尤其是入驻松山城以后,无往而不胜,从无败绩,让他根本找不到合适的下手机会。
这一回,杨振来到山海关,是奉旨到京师献俘的,高起潜挡是挡不住的,他也不敢挡。
可是杨振到了山海关以后,他却也不召见,干脆不闻不问。
高起潜以为,他这么做,对杨振是一种羞辱。
可是对杨振来说,这个高起潜不见他,反倒更好。
况且时至今日,杨振已经犯不上再去讨好那种注定不可能讨好的人了。
当然了,杨振的大名如今早已经传遍蓟辽一带了,高起潜虽然仍看不上他,可是被洪承畴带来蓟镇并暂时留在山海关里的几个大将,却完全不一样。
杨振一行人一入山海关,这几个大将,就齐齐来到关门内迎接杨振了。
其中就有后来参与了崇祯十四年松锦大战的山海关总兵马科,以及其他几个洪承畴麾下大将曹变蛟、王廷臣、刘肇基等人。
这些人,都是跟着洪承畴在西北和中原的剿匪战场上成长起来的大将,被洪承畴带到蓟辽军前之后,皆被委以重任。
年龄较大资历更老的马科,被蓟辽总督洪承畴表奏为山海关总兵,曹变蛟被洪承畴表奏为了蓟镇东协总兵,因其领军驻玉田,所以俗称玉田总兵。
至于王廷臣和刘肇基,在原本的历史上,跟着洪承畴一出关,就被安排到了前屯卫总兵和宁远总兵的位置上。
只是目前,洪承畴也没有移驻宁远城,而他们也还没有得到他们历史上该有的位置。
但是杨振这个穿越客却很清楚,这几个人在接下来的辽西防线上,尤其是在后来的松锦大战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而且,在这些人物当中,除了山海关总兵马科之外,剩下的几位不管曹变蛟,还是王廷臣,又或者是刘肇基以及刘肇基手下的一堆将领,他们都是杨振十分敬重的明末历史人物。
此时,杨振与他们在山海关相见,就像是粉丝见到了自己心仪的明星一般,言行举止里的主动、热情、敬仰、尊重,想掩盖都掩盖不住。
而这些人,自打亲眼目睹了满鞑子十王爷被装在囚车里运送入城的盛况以后,便直接把杨振迎到了山海关总兵府中。
正所谓,英雄重英雄,豪杰重豪杰。
虽然这些人当中,除了刘肇基去过松山城与杨振有过数面之缘以外,其他人都是与杨振初次会面,但是相见之下,十分投缘。
说起杨振旧有与新立之功勋,自是人人赞叹,人人称羡,包括曹变蛟这等猛将,也对杨振在满鞑子身上建立的功勋钦佩不已。
毕竟剿匪之功再大,也大不过平虏之功。
流贼的战斗力是啥样,满鞑子的战斗力又是啥样,他们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将们自然心知肚明。
他们麾下将士能在追剿流贼的战场上所向披靡,可是如今到了蓟辽军前,面对满鞑子的时候,还能不能打胜仗,他们自己心里毫无把握。
而这,也是洪承畴一直犹豫不决,在山海关内逡巡不前的根本原因。
如今杨振到了山海关,这些对出兵关外一直心怀忐忑的大将们,便围着杨振一直问东问西,同时也从杨振所部取得胜利之中获得了莫大的信心。
尤其是杨振从辽南半岛归来带到山海关里的消息,更是他们的眼界和思路为之一开。
许多曾经想到未想到想过未想过的各种战略战术,也便如同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了。
王廷臣、刘肇基一个接一个地拉着杨振,询问松山官军各部如何渡海收复金州、复州以及旅顺口的经过。
而杨振也不隐瞒,一边与众人喝酒,一边叫张臣向众人介绍避实击虚收复辽南半岛的过程,听得这几个能征惯战的大将不住地啧啧称叹。
当天夜里,杨振与马科、王廷臣、曹变蛟、刘肇基等人宴饮至半夜,尽欢而散,皆大醉方归。
次日上午巳时,杨振方才酒醒,草草饭罢,即告别了山海关里的诸将,出城往西,一路朝京师而去。
第五零六章 心结
崇祯十二年十一月十三日傍晚,走走停停一路往西的杨振一行车马,终于抵达了京师以东的通州城。
这是这一世里杨振第一次到京师方向来,原本想象中的关内繁华,根本不存在。
虽然比起关外来讲,这里终究还是好上一点,城中的街市上,城外的庄屯里,还是有一些人气的,可是与杨振后世行经这一带时所遗留的印象相比,那就绝对不同日而语了。
杨振一行从山海关出来之后,一路经过了永平府城,经过了蓟州州城,所过之处,皆是一副城池残破,人烟稀少,百业凋敝的样子。
当然了,要说百里无鸡鸣,那可能有点夸张,但是要说白骨露于野,生民百遗一,那就相当真实了。
天子脚下,残破如此,崇祯末年大明朝国力之疲敝,由此亦可见一斑。
却说杨振一行人马到了通州城以后,方才感受到京畿之地的人气。
但是他们所见到的人气,并非曾经南来北往、东来西去的商旅商货,而是一群群一队队拖家带口逃荒逃难的流民。
这些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的流民,云集在通州城外,有的沿着大路两旁,有的沿着运河两岸,搭起了窝棚,躲避严寒。
在运河封冻以前,他们还可以在运河沿岸的码头上出苦力,挣一口饭吃。
但是现在,运河上结了冰,冻得实实在在,南来北往的商船绝迹了,这些人也就失去了饭碗,只能靠乞讨为生。
杨振一行车马刚一来到城外,便立刻招来大批流民乞丐前来围着乞食,但是很快就被祖克勇及其麾下的骑兵们呼喝着策马驱离。
这样的情景,落在杨振的眼中,看得他一阵阵心酸不已。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其他地方,又该是何等悲惨模样啊?”
杨振叹着气,骑着马,进了通州城,而与他同行的部将张臣,听了这话,先是跟着叹了口气,随后却意味深长地对杨振说道:
“都督能有此心,可见都督宅心仁厚非一般人可比!异日,能救我关内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者,非都督莫属也!”
杨振闻言,扭头看他,却见张臣兀自继续说道:“自古坐江山,在于能安民,当道者不能安民,则自有能安民者取而代之!此情此景,岂非天意乎?”
张臣说完这个话,看着杨振,似乎在等着杨振的反应,但杨振只是叹了口气,就转过头去,继续打马前行,并没有接他的话头。
杨振一路行来,所见所闻令他感慨万千,可是此时此地却不是议论这个事情的时机。
类似张臣这样的追随者在试探他观察他,而杨振自己又何尝不是在观察着他的部将们?
如果众意皆如此,而时机又成熟,他当然不会客气。
可是一想到崇祯皇帝,杨振却始终有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心绪。
这个人,既可敬,又可悲,既可怜,又可恨,让杨振不知道该如何评价如何面对。
说他昏庸无道吧,他分明又能大胆使用人才,不拘一格地使用人才。
说他英明睿智吧,他却分明又什么事情都没干成,让整个大明朝一再陷入危急动荡。
说他刚愎自用吧,他分明又十分重视朝臣的意见,什么事情都要诉诸公议,诉诸公论。
说他优柔寡断吧,他却分明又十分冲动,很多事情说干就干,很多大臣说杀就杀,搞得文武大臣人人自危。
说他横征暴敛吧,他分明又十分节俭,吃穿用度一再俭省,吃不敢吃,喝不敢喝,连龙袍上都打了补丁,甚至皇后都要带着宫女纺纱织布。
说他爱惜百姓吧,他却搞得百姓流离失所,民生凋敝,饿殍遍地,流民四起。
你说他德行有亏吧,这一点又跟他丝毫不沾边,相反,他品行端正,德行高洁,绝对是道德模范级别的人物。
尤其最后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那一死,古来人君有多少,又有几个能在国破山河在的关头守住天子的尊严,持守这样的气节?
这样的一个人物,身上纵有百般错处,杨振对他,也仍然充满了敬意。
入了山海关以后,杨振一路行来,所见所闻,令他不能不承认,眼前的大明朝已经病入膏肓,已经烂透了。
比如那些皇亲国戚、各地宗室藩王以及大部分士大夫官宦阶层,这个包袱太沉重了,猪队友太多了。
莫说崇祯皇帝解决不了这些问题,到了现在,就是换了老朱家任何一个子孙,恐怕都解决不了了。
而要想振衰起敝,革故鼎新,最终改变族运、国运,非得另起炉灶不可。
只不过,这另起炉灶却也急不得,至少得在崇祯十七年天下彻底大乱之际,方才师出有名,方才站得住脚。
到那时,压在头顶上的崇祯皇帝一没有了,杨振心里的这个心结,也就解了,这个迈不过去的坎儿,也就可以迈过去了。
杨振一行人到了通州城以后,自有卢志德这个东厂大珰去协调各方事务,而驻在通州城中的户部官员、地方官员,也闻讯赶来劳军,并且兴致勃勃地围观着议论着那些个头顶着猪尾巴狼狈不堪的满鞑子俘虏们。
一个个指指点点地猜测着哪个是满鞑子的所谓十王爷,就像在京师郊外的骡马市上指手画脚地议论着那些插标待售的骡马猪羊一样。
更有那运进通州城里的一车车带着冰霜的满鞑子首级,让通州城内的官员士绅、行商坐贾、军民百姓们看得心惊胆战,又兴奋不已。
当天晚上,杨振一行人马抵达通州候命的消息,就送到了京师,送进了紫禁城中。
第二天一大早,天未大亮,从京师前来传旨的太监,就赶到了通州城内的驿馆之中,向杨振传达了皇帝令他立刻押解俘虏入京师觐见的旨意。
前来传旨的太监,还给杨振带来了崇祯皇帝御赐的齐肩圆领大红色花衣蟒袍一件,白玉带一条,乌纱帽一顶,皂靴一双。
有了皇帝御赐的花衣玉带靴帽,那意思就是很明显了,就是要随时召见他的意思了。
杨振领了旨意,领了御赐衣物,在驿馆内简单沐浴更衣一番,把御赐的东西换上,就带着一行人马,跟着传旨的太监,意气风发地往京师广渠门进发了。
杨振原本以为要从京师朝阳门直入京师内城,但是没想到崇祯皇帝却另有一番安排。
因为随同那传旨的太监一起前来的,还有一队多达几十人的吹鼓手,锣鼓唢呐,样样俱全。
崇祯皇帝有意要让杨振带着俘虏的满鞑子王爷高官们,还有杨振他们斩获的那好几千颗满鞑子首级,从京师外城最繁华的街市行经一遍,然后按照古老的传统,从宣武门进入内城,向京师百姓好好夸耀一下当今朝廷在辽东的赫赫武功。
对杨振来说,既然来到了天子脚下,他当然要配合皇帝的安排,好好当一回骑马游街夸耀武功的道具了。
当日卯时刚过,一行人马即从通州西门出发,直到了巳时,方才锣鼓喧天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地抵达广渠门外。
广渠门城墙高大巍峨,是京师外城东侧的唯一大门,虽然是外城的东门,但是广渠门城楼、箭楼和瓮城一应俱全。
杨振一行抵达广渠门外的时候,早有一帮子人礼部、兵部和锦衣卫的官员在广渠门外等候着了。
陪同了杨振一路的卢志德,自然对京师地界无比熟悉,见了迎候的人群,便充当了向导替杨振一一介绍。
礼部官员为首的,乃是一个叫吴旌的郎中,杨振没听说过,更没有见过。
至于兵部的,则是杨振在松山时就已经认识的新晋兵部职方郎中张若麟了。
当然了,让杨振惊喜的是,已经许久未见面的方光琛,也夹杂在这支广渠门迎候他的队伍里面,就跟在张若麟的身后。
方光琛见了杨振,不住地冲他点头微笑示意。
当初,松山之围一解,方光琛就离开松山赶赴宁远报捷去了,等他到了宁远以后,又被其父方一藻紧急指派到了京师,来找兵部尚书陈新甲报信。
一边,当然是报告新的松锦大捷的消息,而另一边,却也是张罗了重礼到京师活动,想要打通关节,为其父方一藻脱罪,甚至是替其父方一藻罢官回京预备后路。
这一队迎候的人马,与杨振等人见了面,稍作寒暄问候,便领着杨振一行车马进了广渠门,然后沿着京师外城最繁华的街市往西,奔宣武门方向而去。
第五零七章 世爵
广渠门内,一入城中,就是街市,街道两侧,大小商铺林立,大街小巷,人车来往,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杨振一行车马入城,一时间锣鼓喧天、彩旗招展,吸引了无数商民百姓行人的瞩目。
城中百姓细看一下,却见杨振一行后面,竟跟着数百个光着脑壳只留了金钱鼠尾的满鞑子,广渠门的街市之上顿时就炸开了。
再听说这是松山总兵官杨振,在最近的松锦之战中抓获的俘虏,斩获的战果,广渠门的街市之上就更加沸腾了。
对着杨振一行的欢呼上,与对着满鞑子俘虏们的咒骂声交织在一起。
多年以前,满鞑子破边而入围攻京师的时候,就驻扎在广渠门外,对这一带的百姓那是没少祸祸。
到了此时,有些人便想起当年的仇恨,咒骂之余,更是随手捡了砖头石块,朝着被一根根绳索拴了脖子像牲口一样被押解入城的满鞑子拼命投掷。
这些在冰天雪地之中走了十几天路的满鞑子俘虏们,从松山走到京师,一条命丢掉了大半条,早就半死不活的了,自然无力反抗。
还有气力的,便闪躲着,挣扎着往前走。
那些没气力的,便把当场活活砸死,然后被跟在后边的押解人马切下首级,丢在大车之上拉走。
本就气息奄奄瘦到不成人样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挨了几砖头之后,一时悠悠醒转,见得眼前情形,一双失神的眼睛从眼角流下几滴泪,很快便又昏死了过去。
至于杨振从旅顺口一路带到京师的满鞑子宗室觉罗辅国公屯齐,则咬着牙关闭着眼,强忍着落在头上身上的砖头瓦块,一声不吭。
剩下的什么图尔格、伊尔登、佟图赖、金维城、吴守进等人满鞑子二鞑子,自从离了松山城以后,就已经心知此行必死,可是又没有自行了断的决心与机会,到了眼下,也只能惊恐万状地等死而已。
“杨都督,本官近来听闻,你在打退了清鞑以后,再次横渡辽海,乘清鞑后方空虚,破了复州、金州,说得沈志祥反正来降,一举破了旅顺口,可是确实无误?”
杨振跟着张若麟等人迎候的官员入城之后,城中官民百姓关注的焦点,很快便集中在了他带进城中的满鞑子俘虏与首级上面。
至于杨振一行走在前面的,沿着广渠门内大街走了一段之后,便再无多少人关心他们是谁了。
那个兵部职方郎中张若麟瞅准了机会,拉着杨振的马缰绳渐渐与礼部和锦衣卫的其他人拉开了一段距离,然后低声地询问起了杨振。
“张大人见谅,此事杨某尚未来得及遣人往京师报捷,是以未能来得及将此实情禀报张大人。不过,张大人倒是消息灵通得很呐!”
杨振见张若麟问起这个事情,先是向他解释了一下没有详细报告的原因,尔后接着回答道:
“此事乃杨振亲力亲为,自然是千真万确,真实无误。况且现在已从松山分兵驻守,朝廷可随时派人渡海前去查勘,张大人对此不必有任何疑虑!”
说到这里,杨振见张若麟不住点头,想起下一步尚有许多事情请托此人帮忙,便又对他说道:
“这一次,杨某奉旨前来京师献俘,本想先找一个机会前去拜大人,拜见陈本兵的,奉上一些辽东特产,并当面聆听教诲,无奈今日一大早天子旨意便到通州,杨某实在分身乏术,找不到拜见的机会!请张大人见谅,并请张大人转告陈本兵,请他老人家多多包涵!”
这是杨振的心里话,此时说出来,自有一番语出至诚的神色态度。
杨振知道京师朝堂水深,此来京师,在觐见皇帝之前,也想先跟张若麟这样的人,甚至是陈新甲这样的人,先见上一面,先通通气。
毕竟他来京师的机会不多,这次来有几件事情是必须扮成的,要是办不成的话,他回了关外也不好交代。
比如,他想大举移驻金州半岛,开辟敌后战场或者说针对满鞑子的第二战场的问题。
这样的事情,在目前的情况下,需要得到崇祯皇帝的点头认可,否则的话就不好办了。
当然了,崇祯皇帝不认可,他也可以偷偷摸摸地干,只是那样的话,他可就失去了大义名分,想要充分利用大明朝堂上的各种资源可就难了。
再比如,对于沈志祥、许天宠这些人的安排问题。
类似沈志祥这样的当过满鞑子续顺公的人物,最起码也得给他争取一个正经总兵官的官位头衔吧。
这些虚名之类的东西,杨振本人当然不在乎,他更在乎的是手中的实力。
可是,有时候虚名却又很重要,很多人出生入死,到最后就是为了一个虚名。
如果杨振连一个虚名都给沈志祥这样的人物弄不来,那么今后他还拿什么来招揽新的人马,笼络部属人心呢?!
这个问题,杨振自是不能不认真考虑和对待。
而他想要在这次京师之行结束的时候达成自己的愿望,就离不开陈新甲、张若麟甚至是王德化这样的人物。
此次前来京师,杨振早就考虑好了,也给陈新甲、张若麟、王德化以及其他一些朝中大佬准备了重礼。
这一次,杨振率部渡海出击,乘虚而入,破了复州城、金州城以及旅顺口,当然是大有收获的。
金州城是沈志祥续顺公兵的地盘,杨振没有下手,但是复州城内的众多满鞑子宅邸公库寺庙衙署,以及旅顺城内的满鞑私宅公库衙署官仓,杨振自然没有放过。
再加上前两次出击所得,眼下的他,并不缺乏金银、珠宝、绫罗、绸缎、貂裘、文玩之类的东西。
若是能把这些东西用在京师朝堂,换取自己需要的东西,杨振绝对不会有丝毫的吝啬。
“杨都督呐,你这是说的哪里话来?陈本兵那里,包括本官这里,都是都督你在京师朝堂之上完全可以放心的友朋,切莫一家人再说两家话!”
张若麟对杨振客客气气的样子,心中很是高兴,但在面上却作色佯怒,直怪杨振与他生分外道。
“辽南之事,属实就好,属实就好啊!若如此,这一回,陈本兵与本官,就为你好好争一个世袭罔替的世爵!”
“世爵?!”
杨振一听之下,惊得连忙反问,但是他立刻就从张若麟这里得到了十分肯定的回答。
“没错,不是世职,而是世爵!”
张若麟见杨振的惊讶之情真实不虚,立刻面露得意之色,接着对杨振说道:“自当年东江毛帅以下,辽东将帅不知凡几,可又有哪一个,有汉卿你这样的功劳?!”
说到这里,张若麟更是神情兴奋地对着杨振夸奖道:“汉卿你一战而擒敌宗王,再战而收复旅顺、金、复三城三百里之地,如此不世之功,若不重赏,如何激励他人奋进?!朝廷名爵,岂非正为汉卿这般功勋之士而设?!”
张若麟这番话说得杨振一时间目瞪口呆,张口结舌,搞不清楚张若麟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只是杨振却也知道,不管张若麟在想什么,围着自己在打什么主意,至少这个事情本身不是坏事。
当然,杨振所不知道的是,与他有求于陈新甲,有求于张若麟一样的是,陈新甲、张若麟同样有求于他。
如今天下大乱之际,武官在朝堂上没有奥援肯定不行,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可是文官在军中若是没有奥援,没有既听话又能打的领兵武将支持,那也随时有可能人头落地。
尤其是所谓的兵部尚书,搁在崇祯以前,甚至是崇祯早年的时候,那还是还有威望很有地位的,兵部尚书号令一下,军中自有无数将领听令而行。
可是到了崇祯末年,兵部尚书走马灯似地换了一个又一个,如果没有自己能够掌握的将领和军队,兵部尚书的号令就是一纸空文,谁也号令不动。
就算兵部尚书职方郎中有满肚子的文韬武略,可要是军中无人执行,没有能带兵、能打仗,还能指挥得动的将领,那也是白搭。
与此同时,手里有兵的武将们打了败仗,崇祯皇帝没有办法处置,又要拿兵部尚书或者兵部督战的文官们开刀,更让这些人有种伴君如伴虎的感觉。
原本历史上的陈新甲,说白了就是这么死的,而崇祯皇帝杀他,也的确如同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容易。
对陈新甲、张若麟这样的人来说,要想在兵部尚书或则职方郎中的任上做出成就,或者说仅仅是完成崇祯皇帝交办的任务,那就非得在军中笼络住一些能征善战能打胜仗的将领不可。
而杨振,自然是他们心目中的不二人选。
杨振想要请托他们帮忙,而他们正要用力笼络杨振,双方自是一拍即合。
第五零八章 坦言
杨振抵达京师之前,从宁远、山海关发往京师的消息早就赶在杨振一行人的前面送进宫里了。
杨振在取得十月松锦保卫战胜利之后,再次渡海东征深入敌后,并且一举破了复州、金州和旅顺口的消息,也已经在崇祯皇帝的面前,还有崇祯皇帝眼下最器重的人中间传开了。
而杨振这一番功劳,自是非同寻常,从崇祯元年以来,虽然大明朝的武将立下大功的有不少,可是从来没有大到这个程度的。
杨振不仅俘虏了满鞑子的宗室王爷以及一众高官显贵,而且还收复了复州、金州和旅顺口这几座已经失去了多年的城池。
从旅顺到复州,足有三百里土地了。
大明朝上上下下,从皇帝到大臣,虽然对于世爵看得极重,轻易不肯封赏,但面对杨振这样的功劳,再不封赏可就说不过去了。
且不说会不会寒了其他各镇将领的效命上进之心,就单说杨振这边,不重重封赏,首先就寒了杨振的心。
当然了,这并不是杨振自己的看法,杨振对给不给世爵并没有放在心上。
对于这些虚名,他看得很开,并不在乎。
相比之下,他更在乎的乃是,崇祯皇帝是不是能够完全放权给他,最好不要让蓟辽总督洪承畴过多干预他,同时也要让登莱巡抚徐人龙过多地干预他。
只要崇祯皇帝能够给他全权,也就是给他在辽东半岛南段以完全的自主权,那他宁肯不要任何虚名。
杨振在礼部官员的引领下,跟着张若麟从广渠门进城,一路西行到菜市口,再从菜市口转而往北,进入宣武门内大街,最后转而往东,在午时前后抵达承天门外。
在这一路上,职方郎中张若麟与杨振说着朝廷兵部的各种打算,而杨振也抓住一切机会,向张若麟灌输自己的想法。
杨振要通过张若麟之口,事实上当然也是借助兵部尚书陈新甲之口,把自己的想法和要求提出来,并且传递到崇祯皇帝那里去。
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处了。
有些事情,作为大明臣子的杨振,若是当面向崇祯皇帝提出来了,那是不恰当,不合适的。
比如说让新收复的复州、金州和旅顺口等地,摆脱登莱巡抚的节制,甚至摆脱蓟辽总督的节制,然后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直接听命于崇祯皇帝,或者直接隶属兵部指挥的军事防区,这样的事情,若是杨振提出来,那肯定是不合适的。
崇祯皇帝一旦不同意,杨振在辽东半岛南端的布局,就将立刻陷入困局。
因为他一旦自己当面向崇祯皇帝提出来了,那他与蓟辽总督洪承畴,或者登莱巡抚徐人龙的关系,可就无法挽回了。
但是,这个事情若是由张若麟,或者陈新甲这样的人物提出来,却又显得十分顺利成章。
就算崇祯皇帝最后不同意,洪承畴和徐人龙两个肯定不能因此而怪罪杨振,至少在明面上他们不能因此而归罪杨振。
这样一来,即使此事不成,杨振与未来的上官洪承畴和徐人龙之间,也不至于没有了转圜的余地。
这一路上,杨振换着法儿地向兵部职方司郎中张若麟兜售自己的想法,并且反复地向他灌输起减少朝廷兵部与杨振本人之间指挥层级的好处。
“张大人熟知兵法谋略,加上身在庙堂之上,一向站得高看得远,不会不知辽南之地正位于东虏腹心之下,如今虽然被我拿下,可战局瞬息万变,若前线有警讯,我部先渡海赴登莱,或者渡海赴宁远,然后从宁远或者登莱,再呈报警讯至京师,一来一回,正不知耽误了多少功夫!”
杨振在张若麟的面前,倒也并不遮遮掩掩,而是十分坦诚。
事实上,他所说的每一桩,都是实实在在的问题,这些问题不解决,上上下下之间的各种相互制约造成的内耗就太严重了。
在国泰民安的时候,文武之间上下左右的制约制衡,当然是十分必要的,可是到了战争年代,再这么制约制衡下去,什么事情也不用干了。
杨振说完了这些话,便去看张若麟,他见张若麟若有所思地不住点头,看起来对他的话十分认可,方才又接着说道:
“最紧要的是,辽南军情转手宁远之后,或者转手登莱之后,就算送达了京师,还要经过通政司,经过司礼监,甚至是圣上之手,再转发到陈本兵、张大人的手中,尔后由兵部诸公商讨对策,最后再呈送入宫请旨。大人你想,经过了这么几个来回下来,等到朝廷有了旨意,辽南形势恐怕早已经事过境迁了啊!”
说到这里,杨振见张若麟勒马止步,面色凝重,于是又加了一把劲儿:“当年东江,何以败亡?张大人身为职方郎中,乃是圣上与陈本兵身边倚重的智囊,岂能不知?既知,又岂能不知会圣上?”
“这个,先前本官对此,倒是不觉得什么,但是经汉卿你这么一说,方才晓得此事竟然紧要至此。辽南收复之后,东虏必不会坐视不理,从此关宁松锦或可稍稍轻松,而金复旅顺,则顿成东虏腹心之患。”
张若麟喜好谈论军事,虽然多是纸上谈兵,可是也并非完完全全的草包,至少在兵法谋略上面,还有一定的理论造诣,要不然的话,怎么可能成为陈新甲背后的谋主,怎么可能忽悠得了多疑的崇祯皇帝呢。
当下,张若麟听了杨振的话,先是点着头承认杨振在辽南的形势并不乐观,很可能会取代辽西松锦关宁防线,成为东虏接下来必欲除之而后快的目标,尔后又接着说道:
“即使你不说此事,本官也正要提醒你好生警惕防范。而你方才所说,也确有道理,今后辽南之地,军情警讯必不会少,若是这么来来回回,恐怕的确是要耗费不少宝贵的时间啊!只是,若依你之见,该当如何是好?”
张若麟虽然已经认识到杨振说的有道理,可是一时间他也想不出好的解决办法。
对他来说,边镇领军之将,归属地方督抚节制,这是大明朝的惯例,历来就是如此,除此之外,还能怎样呢?
“张大人,若是以我之见,莫若以辽海辽南等地以及前东江旧地直属圣上,也就是由兵部直管,辽南若有警讯,可直报京师,直呈兵部,如此以来,圣上旨意朝发夕至,兵部号令如臂使指,岂不更好?!”
“直属圣上?如今天下事不正是由圣上统摄着么?辽南由兵部直管?现在天下兵马,各边镇边军,不早就皆是由兵部管着么?”
张若麟听了杨振所说的话,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只勒马驻足,转身看着几乎与他策马并行的杨振,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笑容反问着。
杨振见他如此,却也不多解释,而是跟着呵呵一笑,随即反问张若麟道:“是么?既然如此,那又何必叫杨阁部亲赴荆襄督战剿贼?”
杨振所说的杨阁部,指的正是上一任的兵部尚书杨嗣昌。
如果朝廷兵部能够如臂使指一样指挥得动天下兵马,那也就不需要杨嗣昌亲自跑到湖广,跑到襄阳,去坐镇督战去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这其中的缘由,但是身为兵部职方郎中的张若麟又岂会不知?
方才他已经尽知杨振的意思,之所以那么说,不过是不愿意完全彻底扯下朝廷和兵部对天下各镇兵马甚至对那些手握兵马的地方督抚无能为力的遮羞布罢了。
却说杨振说完了这话,眼见承天门已经在望,当即一夹马腹,哒哒上前,很快跟上了礼部在前引导的官员仪仗队伍。
而此时的承天门外,已经云集了许多身着吉服的朝廷官员。
还有大批红衣红袍的锦衣卫大汉将军们,手持各式各样的旗牌仪仗,气象森严地林立在承天门上下以及承天门前的道路两侧。
第五零九章 午门
“欸呀呀,汉卿啊汉卿,贤侄何来之迟啊!眼下日已过午,可不能让万岁爷与百官久等了!”
杨振跟着礼部官员刚到承天门外金水桥头,就看见等候的人群里面,一个身着大红蟒袍头戴梁冠的贵人,越众而出,隔着一段距离,满面笑容地冲着自己说话,状极亲热。
远远地听见对方这么说,杨振以为是礼部大官,当即翻身下马,连忙趋前拜见。
结果到了跟前,再细看之下却发现,这个身穿大红蟒袍,头戴五梁冠越众而出、冲着自己笑着说话的贵人,不是别个,正是司礼监秉笔提督东厂大太监王德化。
王德化这一身隆重的装束扮相,完全不似一个太监了,倒像是一个朝廷大臣,而且是六部堂官乃至内阁辅臣这样的大臣。
杨振认出了一团和气、满脸堆笑的王德化之后,方才发现,面白无须的王德化手里拿着的,并不是其他人手里那样的笏板,而是一支拂尘。
直到此时,他才敢大方上前见礼答话。
“原来是世伯在上,小侄杨振拜见世伯!”
见了王德化,杨振自不敢托大,隔着几步远,就在金水桥头单膝跪地,朝着王德化行礼。
众目睽睽之下,杨振这么做,等于是给足了王德化面子,同时也显得与王德化关系非同一般,摆明了自己是王德化的人。
杨振这么做,固然令在场的许多文武官员们一顿鄙视,冷哼声不绝于耳,但却令王德化的心中甚是满意。
“欸,汉卿自家人,更是朝廷功臣,何必如此多礼,何必如此多礼,快快起来,快快起来,随我前去午门叩见天子!”
王德化哈哈大笑着,一把将单膝跪地见礼的杨振拉了起来,然后拉着他的衣袖,转身上桥,往承天门里边走去。
承天门就是后世的天安门。
到了这里,自然是武官下马,文官下轿,若没有皇帝的特旨,谁也不能骑马乘轿从这里通过。
杨振早下了马,此时跟着亲自迎到了承天门外的王德化往里走。
而他身后跟着的其他人,包括先前迎接他的礼部、兵部官员们,皆下了马,小心翼翼地在后边跟着。
一路跟着杨振来到承天门外的张臣、祖克勇等一行松山官军,自然没有例外,当即交卸了马匹兵器,徒手步行押解着高热不退半死不活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以及其他一众满鞑子高官与俘虏,踏上了承天门外的金水桥。
至于从松山城一路运来京师的那一车车带着关外冰霜的满鞑子首级,则就地停放在了承天门外大明门与承天门的大阅场上。
承天门前的外金水河上,一共有五孔石桥,中间的那一孔最大的石桥,除了皇帝、皇后可以通行之外,其他人都是不能走的。
杨振一行人虽然说是献俘午门来了,可是该守的规矩还是得守,该避开的地方还是要避开的。
当下他便叫张臣、祖克勇等人跟着自己,皆由王德化、卢志德领着,面向承天门走了左侧第二孔石桥,一路往里行进。
走过了承天门下长长的城门洞,迎面就是巍峨壮观的端门城楼。
而从承天门内,直到端门外的道路之上,锦衣卫的大汉将军们早已手持金瓜斧钺林立左右了,一个个昂首挺胸,仪态不凡。
王德化领着杨振,当先进了承天门,从门洞里一出来,就见他拿右手中的拂尘一挥,刹那之间,从承天门到端门中间的道路两侧鼓乐齐鸣起来。
杨振前世当然到过故宫,但是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更别说在这里,一下子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了,所以一时之间也不由得豪气顿生、热血沸腾。
进了端门下的城门洞,走出去,就是更加巍峨壮观的午门楼以及更加开阔浩大气势恢宏的午门广场了。
王德化、卢志德以及礼部郎中吴旌、兵部郎中张若麟,领着杨振一行人刚一出现在端门内,午门城楼上下顿时开始鸣金鼓、奏铙歌,再次奏响了铿锵有力的鼓乐。
王德化先是领了杨振等人一行,来到午门下候着,随后便将杨振一行交托给了太监卢志德和礼部郎中吴旌、兵部郎中张若麟,而他自己则领了从人,进了午门,前去请驾去了。
杨振虽然是此次献俘午门的始作俑者,可是到了午门下,就没他什么事情了,成了一个典型的工具人,只有听任摆布的份儿。
而他到了此处,什么规矩也不懂,为了避免行差踏错,却也乐得听从卢志德、吴旌和张若麟等人的安排。
按照午门献俘的惯例,杨振指挥着张臣、祖克勇等人,拿了礼部官员们提前预备好的红布,像给牲口套嚼子一样,在押解前来的一众俘虏嘴上用力系了,然后将他们一排排一个个摁跪在午门下面。
到了这个时候,被一路押解到大明京师紫禁城午门前的满鞑子高官显贵和众俘虏们,也意识到他们的命运,将在这里被决定。
他们要么得到大明皇帝的特赦,从而免于一死,要么被登上午门楼的大明皇帝赐死,从而退出午门处斩。
所以他们强打起了精神,一个个惊恐万状,张惶四顾。
包括那个时而昏迷时而清醒的多铎,此时此刻也回光发照一般地清醒了过来,在被祖克勇摁倒在俘虏队伍的最前面之后,一次次倔强地挺直了身躯,抬头仰脸往午门城楼之上张望。
一贯桀骜不驯的多铎,曾经无数次幻想过,有朝一日要打进这个大明朝的京师,占领这一座赫赫有名的紫禁城。
他曾一次次听人说起过这个紫禁城,知道眼前这座大明皇帝所居住的宫城,象征着天下地上唯我独尊的权势,拥有着无数的稀世珍宝,无数的财富,无数的美人。
权势,财富,美人,都是他想要的,都是他贪恋爱恋,割舍不掉的。
但是,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打下大明朝的京师,占领眼前这个气势宏大的禁城,乃是一个无上的荣耀。
然而如今,他来了,但却是以一个俘虏的身份、阶下囚的身份来的,这让他再一次陷入到了哀莫大于心死的情绪之中。
早在松山城期间,以及从松山城前来大明京师的路上,多铎无数次想到了自己的死亡,同时无数次想要自行了结。
日渐严重的伤势,让他受尽了折磨,同时也早已让他气息奄奄动弹不得,而松山城中视他为奇货可居的东厂番子,更不会给他任何自杀的机会。
就这样,多铎苟延残喘至今。
至于图尔格、伊尔登、金维城、吴守进等人以及在旅顺口附近被俘虏的屯齐、佟图赖等人,虽然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下场,但是心中仍不免抱着一丝丝侥幸,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此时此刻,他们前所未有地期待着大明朝的崇祯皇帝,真的能把皇恩浩荡用在他们的身上。
而在他们这些人的身后,从松山城一路带来的那些满鞑俘虏,大多数已经形容枯槁一条命丢了大半条了,但还是有少数人呀呀切齿,宁死不屈。
对于这些人,为了让他们顺利徒步到京师,在路上的时候,杨振有意约束部下,不准对这些俘虏大打出手随意虐待,可是到了现在,再也没有客气的必要了。
当下,杨振便命人将那些不肯就范的俘虏们,一个个直接打折了双腿,摁倒在地上老实趴伏着,再用红布勒紧了嘴巴,免得他们大喊大叫或者出声咒骂。
这边的事情刚处理完,就听见午门楼上又一阵鼓乐齐鸣,崇祯皇帝的御驾到了。
就在这一阵鼓乐大作之中,一顶明黄色的黄龙华盖出现在午门楼上。
崇祯皇帝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在一众朝臣勋贵内臣近侍的簇拥下,登上了午门城楼。
“圣上驾到,百官跪迎!”
午门城楼上一个公鸭嗓子喊出这句话,上上下下的官员们便呼呼啦啦地跪了下来,一时口中皆颂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杨振在午门城下,跟着百官行礼如仪,礼毕之后,他偷偷抬头,看了看城楼上华盖下的方向,想要看看崇祯皇帝的模样。
可惜的是,午门高大,两边距离太远,他根本看不清楚。
好在大礼参拜崇祯皇帝的事情,很快就结束了,杨振正张望着,就听见城门楼上又有一个大臣大声说道:
“启奏圣上,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征东前将军、镇守松山等处总兵官杨振,入十月以来,抵御东虏入寇,取得松锦大捷,并渡海收复辽南复州、金州、旅顺口等处,复地三百里,今奉旨至午门,特向圣上报捷奏凯。
“此行,杨振奉旨自辽东运送东虏首级五千余至京师,现在承天门外示众,并押解所获东虏奴酋亲弟伪王多铎,伪宗室辅国公屯齐,伪固山额真图尔格,伪梅勒章京伊尔登、金维城、吴守进、佟图赖等贼奴将校生口四百六十一人,献俘阙下。依例,合赴市曹行刑,请圣上降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