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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哼哈大王     大明新命记txt下载     大明新命记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五零章 重围

    当天晚上,满鞑子撤兵到小凌河以北大营的消息,同样传到了小凌河口以南沿海的水手营和止锚湾船营。

    现如今,杨振一身可是关系着他们所有人的前程未来,松山城被满鞑子大军围攻那么久,更被重炮轰击了那么久,结果如何,他们哪能做到无动于衷?

    打从早上满鞑子的炮击开始,袁进、仇震海、俞亮泰、严省三就陆续派出了不少哨探,前往松山城的外围打探消息。

    一听说满鞑子突然撤兵北走,袁进、仇震海等人立刻派了心腹近人登陆上岸,赶到松山城询问情况。

    而杨振,也借着满鞑子从松山城下撤军的机会,让俞亮泰、仇震海两人,尽快把水手营沙洲和止锚湾半岛上的存粮运送一部分入城。

    松山城里现有的存粮并不少,足以支撑全城人马用上一段不短的时间了,但是满鞑子突然撤兵,反倒是让杨振更加担心,担心接下来松山城可能会面对更加猛烈的进攻。

    一旦战事真的旷日持久地持续下去,比如像年初的那次围攻一样,一下子打上几个月,甚至围个小半年,那可就麻烦了。

    所以,松山城里的存粮永远是多多益善,无论现在有多富余,他都不会嫌多。

    当然,往松山城里运来多少粮食,并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杨振要通过运粮入城的行动,来安定松山城里的军心。

    当天晚上,除了安排仇震海、俞亮泰运粮之外,杨振又派了杨占鳌率队出北门,往北过了小沙河,前往小凌河沿岸巡哨,并让李禄派出了一队掷弹兵,再次入驻娘娘宫。

    要想在平原旷野之上守住娘娘宫,那是不可能的。

    但是在这里安排了人手,至少能够起到一个预警的作用,也能让仇震海他们从南边往松山城里运粮安全一点。

    与此相应的是,他也让孟和连夜返回了乳峰岗,让他带回去了一系列命令,其中一个就是命令祖克勇,在第二天派人到松山城外来,把满鞑子遗留在城西大营的营帐、草料运到吕洪山里,以防接下来满鞑子长期围攻乳峰岗。

    至于松山城的各部,杨振当然也没让他们闲着,凡是白天上城作战了的哨队人马,到了夜里自然万事不必管,一律回营休息。

    而白天没有直接参战的南门守军和征东营各哨预备队,则被动员集结了起来,赶赴夏成德所部守御的西城,或者抢修崩塌了的外墙,或者挖坑掩埋尸体,或者清理城外的沟壕。

    松山城的西门瓮城上,灯火彻夜通明,被动员起来的各支人马,撸起袖子,干了整整一宿。

    到了第二天清早,松山西墙外的战场被清理一空,那段被击毁的西墙外立面,城头上被摧毁的城垛,也重新用砖石垒砌了起来。

    新砌的外墙与城垛,当然很容易再次被击毁,但是外墙有了包砖和城垛,总比没有要好得多,也能让军心士气维持不坠。

    当然了,西门西城是夏成德率军在守,杨振完全可以让他自己负责抢修,毕竟,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乃是辽东军中的惯例旧规。

    但是杨振却没有这么做,而是动员了松山城内各部的预备队,全力抢修西城的工事,杨振这个举措,再一次让夏成德及其所部将士感慨不已。

    同时也让夏成德及其所部将士,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杨振所说的同甘苦、共命运,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并不是那种口惠而实不至的说说而已。

    也正因为如此,松山城内各部官军经过数日以来的备战、鏖战,尽管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但是全城官军的士气不降反升。

    经此一战,征东营各部人马与松山城内旧辽军各部之间,原来存在的或隐蔽或公开的嫌隙与提防,在不知不觉中,就烟消云散了。

    满鞑子撤兵离去的第二天上午,即崇祯十二年十月初八日上午,松锦一带风和日丽,天高云淡,祖克勇、徐昌永奉命率部抵达松山城的西郊,与杨振匆匆见了一面,然后拆解了满鞑子仓促撤离时留下的大营,运走了满鞑子来不及运走的一批粮草。

    杨振叫祖克勇、徐昌永想办法,尽快去一趟锦州城,去与祖大寿取得联络,除了通报松山这边的情况之外,杨振也希望与祖大寿商议一下联手作战、共同对敌的事情。

    松锦前线诸城,比如锦州、松山、杏山、塔山四地,全部人马加在一起的话,总兵力已经超过了四万,彼此若是能通力合作,松锦前线的局面将会为之一变。

    杨振也很希望,自己在东官沟、卧牛沟以及松山城所取得的胜利,能够激起祖大寿所部与满鞑子军队奋力一战的勇气。

    祖大寿两面下注,坐看风云的心思,杨振是能够理解的。

    毕竟过去十几年来,满清崛起的势头太快,也太盛,而大明朝这边打的败仗太多,也太惨,是个明眼人,都能看出双方气运的此消彼长来。

    但是现在,有了自己这个搅局者,至少辽西的形势已经有了一些变化。

    杨振希望祖大寿以及他的那些部将们,能从自己取得的几场胜利之中看到,满鞑子并不是不可战胜,并不是没有弱点,尤其是,华夏的气运并没有被女真胡虏所逆转。

    有了之前在小红螺山与祖大寿对谈的铺垫,又有了最近这段时间的连胜,想来祖大寿当能认真考虑考虑了。

    到了当日中午,仇震海、俞亮泰两部人马如期而至,押解大批粮草,大张旗鼓地从松山南门入了城。

    杨振领着张得贵,到南城门内与仇震海、俞亮泰见了一面,交接了粮草,又嘱咐了一些事情,便打发他们回去了。

    虽然满鞑子的哨骑没有再来松山城附近滋扰,但是杨振却隐隐觉得,这个事情远远没有结束,甚至可以说,这个事情才刚刚开始。

    原本历史上,到了崇祯十二年冬天的时候,黄台吉就开始积极筹备松锦大战了,企图将大明朝北方九边的最后精锐,引到关外来,然后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扫除南下征服大明的障碍。

    所以,从崇祯十二年冬天开始,满清那边所采取的各种动作,几乎全都是为了达成这个目的。

    包括历史上崇祯十二年十月,黄台吉派出多铎和豪格两个率军两万多人进犯辽西,也是这个目的,只是没有起到预想的效果。

    一个原因,是崇祯十二年大明朝那边内忧外患异常严重,朝廷办事的效率也极低,根本就调集不起来九边大军赶赴关外。

    另外一个原因则是,蓟辽总督洪承畴看破了满鞑子伪帝黄台吉的意图,对京师朝堂软磨硬顶,就是不出关。

    这么一来二去的,时间就耽搁了下来。

    最终,豪格和多铎只是在宁远城下围歼了出战的金国凤父子,然后粮尽而退,并没有达到调动关内明主力军出关的真正意图。

    但是黄台吉并没有因此而死心,为了解决大军到辽西作战的粮草补给供应问题,崇祯十三年春,黄台吉即派出大批人马到义州屯垦,并且重修义州城屯粮。

    到了崇祯十四年,义州城筑好,满鞑子在前线的粮草供应问题解决,便又派出大军,开始长期围困锦州城。

    而这时,两年过去了,正巧大明朝关内的各种问题有所缓解,而洪承畴这个蓟辽总督久而无功,也受到朝堂的弹劾。

    就这样,在各种巧合之下,崇祯皇帝冒冒失失地下了决心,也要毕其功于一役,尽快解决辽东的问题,终于落入了黄台吉苦心经营已久的圈套之中。

    这一世,黄台吉为了谋划松锦决战,所走出的第一步棋,同样“失败”了,而且照比历史上的无奈撤军来说,这一次,他们失败得更惨。

    但是,杨振却很清楚,这只是黄台吉走出的第一步棋,即使败了,黄台吉也绝不会就此死心,他后边的连环招数还多得是。

    也因此,杨振胜的越多,胜的越大,他的心里就担心。

    因为越是这样,杨振和松山城的人马,就越会快速地成为满鞑子重点防范的对手,成为满鞑子重点围歼的目标。

    正所谓,出头的椽子先烂,若是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倾尽全力围攻松山城,那么杨振还真有点担心扛不住。

    而他最最担心的则是,自己千方百计、想方设法都要避免的松锦决战,千万不要因此而提前到来。

    杨振的担心,当然不是多余的。

    就在满鞑子突然撤兵返回小凌河北岸大营的第三天中午时分,即仇震海他们送粮入城的第二天中午时分,满鞑子和硕睿亲王多尔衮、武英郡王阿济格统率正白旗下满蒙汉牛录六十四个,共计两万余人,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小凌河畔。

    当日午后,多尔衮的正白旗大军,便在小凌河上搭起了数不清的浮桥,旁若无人地过了河,沿着女儿河的东岸快速南下,绕开吕洪山,重新从西面和南面包围了松山城。

第四五一章 棘手

    “该死,该死,你们这些混账奴才,你们这群废物点心,你们打的是什么仗,你们就是这么报效你们主子爷的吗?!”

    满鞑子和硕睿亲王多尔衮本人,并没有跟着他带来的大军南下松山城西,而是驻留在了锦州城以东、小凌河以北的大营里面。

    类似这样的咆哮声,在小凌河以北的这个满鞑子大营里面,已经持续一段时间了。

    从中午时分抵达这个营地开始,直到过了未时,整整两个时辰,满鞑子和硕睿亲王多尔衮一改从前高冷、睿智、寡言、沉稳的样子,对着松锦前线的镶黄旗、镶白旗高官们暴跳如雷破口大骂。

    多尔衮是在十月初七日的夜里,得知自己的弟弟多铎在东官沟兵败被俘这个消息的。

    当时的他,又惊,又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所看到的那一封从盛京城转来的紧急军报。

    满洲镶黄旗、镶白旗以及旗下众多汉军一起出兵,累计两万多人,外加五十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怎么可能会兵败呢?

    自己的弟弟多铎,是一个什么脾气,多尔衮这个做哥哥的,当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多铎的确喜欢冒险,的确喜欢事事靠前指挥,甚至的确有一些轻率自负、胆大妄为,但是,以满洲镶白旗旗下先汗遗留的十个满蒙牛录的战力,难得还不足以保护他的周全吗?!

    他们到底是遇上了什么样的对手,遇上了什么样的埋伏,才会把几乎是稳赢的仗给打成了这个样子啊!

    在挟仇带恨率军前来的路上,素以聪明睿智而著称的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对此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让他更加没有料到的是,当他率军抵达松锦军前,到了小凌河以北的清军大营以后,他得到第一个消息,就让他更是火冒三丈。

    本来他的同母弟多铎兵败被俘,就已经够让他感到震惊,够让他感到意外的了,但是等他到了松锦军前一看,形势发展变化之快,更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满洲镶黄旗固山额真叶克书、两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两人,不是在小凌河以南督军围攻松山,而是已经吃了败仗,退缩到了小凌河以北的大营坚守待援。

    自打多尔衮十几岁披甲从征以来,何曾见到过这样的情况?

    尤其是当他在大营里见到肃亲王豪格昏迷不醒气息奄奄的时候,他更是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多尔衮自从得知多铎兵败被俘之后,心里面就一直窝着一股子怒火,到了这个时候,瞬间就歇斯底里地发作了出来。

    那些有资格陪他到豪格的大帐里探视豪格情况的镶黄旗、镶白旗将高官们,立刻就倒了大霉,当下便被怒气冲冲的多尔衮、阿济格两兄弟好一通鞭打。

    盛怒之下的多尔衮是见人就打,包括原本并不归他管领的镶黄旗高官显贵们,比如镶黄旗满洲固山额真叶克书、巴牙喇纛章京鳌拜,两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等人,也挨了揍。

    其中最倒霉的,当然是马光远马光晖兄弟,他们头上脸上脖子上被豪格鞭打的旧伤刚刚结痂,现在又被多尔衮劈头盖脸一顿鞭打,旧伤之上增加了更多血淋淋的新伤。

    至于怒气冲冲的阿济格,倒是没敢对镶黄旗的高官显贵们动手,而是专拣那些镶白旗汉军将领们出手,直把跪在地上请罪的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英俄尔岱、甲喇章京石天柱、甲喇章京金玉和三个打得满脸是血。

    然而,面对睿亲王多尔衮和武英郡王阿济格的鞭打怒骂,这些所谓的镶黄旗高官和镶白旗汉军高官们,只能受着。

    因为在满清国里,尤其是在满洲八旗旗下,真正称得上主子爷的,也只有奴儿哈赤的那些子孙们。

    而他们这些所谓的八旗高官显贵,不管是女真各部出身,还是蒙古各部出身,或者是新旧汉军出身,在奴儿哈赤的子孙们面前,都是奴才。

    莫说眼前松锦军前的形势,的确叫他们抬不起头来了,就算是毫无理由,如果睿亲王多尔衮或者武英郡王阿济格要打骂他们,他们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委屈不委屈,多尔衮、阿济格这样的人物才不会去理会呢。

    事实上,多铎在东官沟兵败被俘,要说谁有责任的话,除了豫郡王多铎自己有责任之外,恐怕就是肃亲王豪格了。

    至于说肃亲王豪格自己在红衣大炮炸膛事故里身负重伤,又能怪得了谁呢?

    当时,豪格气急败坏地亲临重炮阵地,亲自指挥镶黄旗汉军重炮轰击松山城的城头,才挨过打不久的马光远、马光晖兄弟,敢上去阻挠吗?

    可是这两个人身份贵重,现在一个被俘了,另一个又重伤昏迷,虽然眼下还没咽气,但是看样子八成恐怕是活不了多久了。

    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们这些当奴才的,哪个敢推卸责任?

    这个时候,他们自己就是再委屈,也只能是打落了牙齿和血吞,硬生生受着了。

    好在睿亲王多尔衮经过了一番歇斯底里的发作之后,最终还是恢复了他一贯的冷静,并没有怒而兴兵,派军直接强攻松山城,而是派了正白旗满洲固山额真阿山等人,率领旗下主力阿礼哈超哈,过了小凌河,先围了松山城。

    他从辽阳率军出发的时候,只知道自己的弟弟在兵败被俘,人被关押到了松山城中,而肃亲王豪格正率领大军兵临松山城下。

    等他到了松锦军前却发现,形势又发生了重大变化,肃亲王豪格指挥攻城失利,不仅麾下大军伤亡惨重,而且豪格本人身负重伤,昏迷不醒,整支军队群龙无首,士气低落。

    而且,多尔衮率军抵达小凌河北岸大营之前,镶黄旗满洲固山额真叶克书就已经派了人马紧急赶赴盛京,去向黄台吉报告最新军情去了。

    至于黄台吉得到最新的前线军情之后会有什么反应,或者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多尔衮不敢确定。

    所以,在黄台吉的最新旨意抵达之前,多尔衮决心先围了松山城再说,最终如何打,还是要先看看黄台吉的旨意再说。

    对多尔衮来说,多铎、图尔格、伊尔登这些人,毕竟被关在了这个松山城里,让他多少有点投鼠忌器。

    图尔格、伊尔登、金维城这些人的死活,多尔衮当然毫不在乎,可是那个与他感情最笃的亲弟弟多铎的死活,他却不能不放在心上。

    一旦把这个多铎的死活放在心上,怎么攻打松山城就成了一个有点棘手的问题了。

    当日下午,就在多尔衮一边暴跳如雷地大骂着叶克书、马光远、英俄尔岱等人,一边心急如焚地等待着黄台吉最新旨意的同时,松山城里的杨振也没有闲着。

    听说满鞑子正白旗大军进抵松山城附近扎营围城的消息之后,杨振立刻召集起城中各部将领,再一次登上了松山西门城头,一边观望兵势,一边商议对策。

    此时夕阳西下,余晖未尽,但见松山城西,原来豪格率军扎营的郊野之上,人如潮水马如龙,旗帜林立,连营成片,声势比前几日豪格率军围城的时候更加浩大。

    “没想到,没想到,满鞑子竟然来得这么快,看这个势头,接下来又是一场大战,一场恶战啊!”

    打退了满鞑子的上一次进攻之后,松山城内的各部将领皆暗自松了一口气。

    一来松山城防坚固,经受住了上一次的考验,二来满鞑子刚在城下受挫,怎么也得过一阵子再来进攻吧。

    然而,仅仅只是一天半后,满鞑子的另一支大军,就又兵临城下了。

    杨朝进、张得贵、吕品奇、张臣、李禄,还有方光琛,跟着杨振来到西门瓮城之上,看着城西数里外的郊野之上白衣白甲的满鞑子大军云集,个个脸色凝重,忧心忡忡。

    跟在杨振一边的总兵府谘议方光琛轻叹着说出的这句话,立刻引得在场众人纷纷跟着点头。

    跟在杨振另一边的监军内臣杨朝进,听了方光琛这话,一边点着头,一边满脸忧色地对着杨振说道:

    “咱家看满鞑子来势汹汹,较之前数日,更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个,都督心中,可有应对之法,可有固守致胜之策?”

    说到这里,杨朝进可能是担心杨振对自己有所误会,于是立刻指着不远处新修补过的城墙,补充说道:

    “毕竟松山西城的这处外墙,已经垮塌过一次了,一旦满鞑子再用重炮轰击,新修的这处,恐怕仍旧扛不了多久啊!

    “咱家看满鞑子这次兵势不小,若是都督需要援兵,咱家身为监军,自是全力支持,可以派人到宁远请援,甚至到山海关去向洪督师求援!

    “同时,咱们可以顺便,将满鞑子那个十王爷多铎,还有那些个固山额真、梅勒章京等人物,押送离城,先保住先前的战果!都督,以为如何?”

第四五二章 陷阱

    杨振手里拿着一杆千里镜,面向城西郊野,已观望了一阵,别人更多的是在担心,而他实际上更多的则是庆幸。

    让他感到庆幸的是,正白旗的这支大军来晚了一步,若是他们赶在了豪格决心攻城之前抵达松山城下,那么现在的松山城恐怕就是另外一个局面了。

    若是满鞑子大军就是不惜死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攻下松山城,那么杨振还真有可能弄巧成拙。

    此时此刻,他听见杨朝进所说的这番话,当即放下了手里的千里镜,转身看着众人,苦笑着说道:

    “援军?哪里来的援军?不要去想援军的事情。杨公公,你要真是从山海关里搬来了援军,那可不一定是好事情。”

    杨振这个话,说得众人一头雾水,但是他也并没有进一步解释,而是接着说道:“当然了,杨公公说的倒也没错。诸位,咱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也就是说,要做好满鞑子攻入城中的打算!”

    “啊?!都督,你的意思是说,满鞑子真有可能破了咱们松山城?!”

    杨振的话让身边众人大吃一惊,他的话音刚落,就引来了众人的议论纷纷。

    而杨振身边众人的惊讶与议论,也很快便引来了瓮城上值守士卒的张望。

    注意到这一点之后,众人的议论声音渐渐小了下来,最后渐渐平息,全都忧心忡忡、目不转睛地看着杨振,等着杨振说出他的真正打算。

    杨振环顾四周一圈,先看了看城外,又看了看城内,也没让众人等多久,便说道:“锦州城,杏山城,近在咫尺,我们都指望不上他们,也不能指望他们,难道还能指望宁远,指望山海关,指望京师朝堂不成?不要指望别的人了,现在能指望的,只有我们自己。”

    说到这里,杨振面向夏成德,看他眉头紧锁,先对他说道:“城外新来的满鞑子正白旗阵势虽大,我却并没有看到他们的重炮阵地设在哪里。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来得甚急,要么没带重炮,要么重炮尚在路上,至少一时半会儿,他们还不能发起攻城。

    “但是,夏副将你们守的西城,的确是松山城防的弱点所在,杨公公刚才说的没错,满鞑子一旦重炮轰击,很可能会从这里打开缺口。”

    杨振指着那段新修补的外墙说完这个话,紧接着大步流星地走向了那段城头,其他人连忙跟了过去。

    那段新修补的外墙,此时尚未干透,墙体的颜色,都与其他地方的城墙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里是最薄弱的地方所在。

    对此,夏成德自然心知肚明,可是除了暗叹自己倒霉,他也没有别的话说,只能苦笑着跟随众人,再次汇聚到杨振的身边。

    杨振在那段修补过的城墙上站定,用脚使劲跺了跺城头上砖石地面,然后沉思一会儿,指着城外面纵横交错的壕沟,说道:

    “张臣、李禄,你们两个也要分出一批人手协防西城,而且要把一批精锐的火枪手和掷弹兵,部署在城外的这些壕沟里,到时候,咱们层层抵抗,节节后撤,先在城外干掉他们一批人马再说。”

    张臣和李禄听了,连忙点头领了命令。

    紧接着,杨振又从城头靠外的一侧,走到靠内的一侧,指着西墙内的一大片房屋,对夏成德说道:

    “趁着满鞑子尚未攻城,你们要尽快把这片房屋拆了,就用那些拆来的材料,在正对着这段城墙的地方,围出一个月城来。”

    夏成德听了这话,先是瞪大了眼睛,满脸不可思议的样子,但是很快,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杨振见状,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当下便蹲在地上,找了一块碎石,先在地面上画了一条横线,然后在横线一侧画了个半圆,然后继续说道:

    “这个月城,也不需要修得真像一个内瓮城那样,咱们时间紧急,也没有那个必要,只要能把满鞑子攻入城内的人马拦在这里面就行,到时候,这里就是他们的又一处死地。”

    说到这里,杨振站起来,又对李禄说道:“另外,李禄,你要安排人手,在这个新起的月城之中,埋设一些万人敌,一旦满鞑子从这里突入城中,先炸他一个人仰马翻再说。”

    在杨振看来,只要预先有所准备,即便是满鞑子的人马一时冲进了松山城中,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真进来了,再给它打出去就是了。

    真要准备充分的话,满鞑子的人马冲进城里,反倒是一个好事,到时候关门打狗,冲进来多少,就干掉它多少。

    杨振的这个意思一明说,跟随的众人一下子就不担心了。

    回头再去看西城那段与其他墙体颜色不一的外墙,他们的心情,也不再那么焦虑了。

    “都督这心思,这眼光,这胆识,还有这一身因地制宜、化危为机的本事,真是没得说,实在叫光琛心服口服!”

    时至今日,杨振在方光琛心目中的形象,早已经不知不觉地全部改变了,再不是当初那个跟着他们父子二人前来关外上任时的悍将形象了。

    对于其他人来说,同样也是如此,不知不觉之间,杨振已经成为了松山城各部官军将士的主心骨。

    不单是张得贵、张臣这些身边的老人儿,不再质疑他的各种决定了,就连曾经一度与杨振有些格格不入的夏成德、吕品奇,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唯杨振马首是瞻了。

    时至今日,杨振说什么就是什么,即便是如此大胆冒险的安排,也没有人敢站出来说个不字了。

    现场安排完了一应守卫协防事务之后,杨振眼见暮色苍茫,天色将晚,知道满鞑子今日不可能大举攻城,便回了总兵府。

    只留下了张臣、李禄、杨珅与夏成德等人在现场,继续商议部署松山城西墙外的壕沟防御,以及西墙内的月城陷阱。

    至于杨朝进提出的,先将满鞑子十王爷多铎等重要俘虏送出城外的问题,杨振没有当众回应。

    其中原因,倒也不是他舍不得把这些功劳分润给其他人,而是他实在不能放心让这些人脱离了他的掌控。

    眼下除了他自己,除了松山城里属于他自己的这些人马,他还不能轻易相信任何人。

    像多铎这样重要的人物,一旦经了宁远城、山海关等地官将的手,会出个什么篓子,那可就说不准了。

    但是这些话,他又不便于公开说,只能避而不谈了。

    好在杨朝进也不是那种一根筋的愣头青,他见杨振对这个问题避而不谈,也就知其意了。

    却说当日夜里,松山城西门内灯火通明,松山官军各部的预备队将士们,又经历了一个不眠之夜。

    那块地方原本是松山西门守军夏成德部的一处营房,前几天满鞑子第一次攻城的时候,用重炮轰击了半日,许多处房倒屋塌,本来也不能住了。

    这一回,杨振那么一说,干脆全部拆除,拆下来的砖石木料,一点也不浪费,原地起了一个月城。

    说是月城,其实就是用砖石泥土垒砌而成的一个一人多高,上面立着一圈木栅栏的土围子或者街垒罢了。

    堆砌这个土围子或者街垒的目的,也很简单,就是要在满鞑子突入城中的时候,把他们挡在里面。

    起码也要迟滞他们的攻势,总之不能让他们一口气完全冲进城里,散了开去。

    只要这个土围子能够起到迟滞满鞑子攻势的作用,那么剩下的,就要看张臣、李禄、杨珅他们各部预备队的表现了。

    当天夜里,松山城内各部编列的预备哨以及未编入预备哨的各部杂役人员,再次发挥了他们的作用。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原本对杨振要求编列预备哨和杂役人员有看法的各部将领,彻底认识到了建立预备队的至关重要。

    各部正兵分批轮换着在城头上守卫各部的防区,当值的肯定不能撤下来构筑工事,就是轮换下来不当值的人马,也不能在当值以后再去挥汗如雨地构筑工事了。

    毕竟,这些正兵第二天还要担负起守城作战主力的任务,夜里干了构筑工事的活计,白天还怎么登城作战?

    崇祯十二年十月初九的夜,就这样安然度过了。

    除了满鞑子正白旗夜里派出的巡哨,因为过于接近松山城西郊,从而引发了李守忠所部火枪手的开枪射击之外,其他各方皆无事发生。

第四五三章 弹药

    翌日清晨,天气清冷,松山城内外,皆笼罩在一层薄雾里面。

    杨振起了床,径直又去了一趟西城。

    此时,西墙内杨振下令突击修造的所谓月城,经过了各部预备队人马一夜的辛劳,已经立起来了。

    由砖石泥土砌筑的半人多高的土围子,还有土围子上面的栅栏与土围子内圈的拒马,看起来有点粗糙,但却相当牢固。

    除非它被满鞑子的重炮炮子直接击中,否则的话,光靠满鞑子冲进城来的人马冲撞,一时半会儿它们是冲撞不出去的。

    杨振来的时候,李禄正带着人在月城里面刨坑,一一布设那些威力强大的铸铁万人敌。

    万人敌威力大,一颗与另一颗之间,不仅不能间距太近,而且最好是分别埋放在挖出来的浅坑里面。

    如果坑挖深了,必定会影响到万人敌铸铁碎片的溅射,那就会浪费万人敌的威力。

    可是完全没有坑又不行,没有坑的话,附近的万人敌爆炸之后,四下溅射的铁片铅弹就会冲击到附近其他的万人敌。

    类似这样的问题,哪个不注意都不行。

    当然了,对于如何布雷这样的问题,现如今已经不需要杨振再去亲力亲为,或者再去耳提面命地去对谁说教了。

    李禄、潘喜,甚至包括现在已加入掷弹兵序列的金士俊、安庆后这些人,差不多都是一点就通。

    特别是,如何才能最大限度发挥万人敌以及飞将军的爆炸威力,他们有时候比杨振更能举一反三。

    比如这一次,杨振只说叫他们在月城里面布设一些万人敌,但却并没有向他们说明如何布设,然而布雷的结果却让杨振赞叹不已。

    分布在整个月城里的几十颗铸铁万人敌,就像是一个长在藤上的瓜一样,由来自不同方向的几根拇指粗细的药捻子,全部串联在了一起。

    纵横交错的药捻子铺在地上,就像一张渔网一样,连接着安放在地面浅坑里的一个个沉甸甸的铸铁万人敌。

    这样一来,这些万人敌,既可以从不同的方向上被引爆,又可以保证它们在大致相同或者接近的时间点上被引爆,它们的杀伤力自然成倍增加。

    至于城外,靠近城墙附近的地表上面,布设了一批需要明火即时点燃即时爆炸的万人敌,距离城墙稍远的壕沟里,则布设了一批采用了开花弹延时引信的万人敌。

    其中,即时点燃即时爆炸的万人敌,布置城下一箭之地以内,到时候由城头上的守军通过射出的火箭引爆。

    而那些采用了延时引信的万人敌,则预备由紧急情况下通过壕沟撤回城中的城外先遣营人马,路过它们的时候将它们点燃,然后阻断追击而来的敌人。

    杨振登上城头,里里外外再看了一遍,心里边顿时就有了底气,如今的松山城,基本上可以说是万事俱备,只等着满鞑子再次来攻了。

    尤其是西墙内新建的月城,大体上呈一个口小腹深的形状,就像是一个口朝西平放的布袋,就等着满鞑子破城而入,然后落到这个布袋阵中。

    对此,杨振的心中甚至还有满鞑子攻城隐隐地有了一些期待。

    一时之间,他甚至不再担忧满鞑子重炮太多,怕从这里破了城,而是转而担忧满鞑子重炮不足,改强攻为围困了。

    然而,他越是担忧什么,就越是来什么。

    到了当日辰时已过,松山城外依然静悄悄的,那些在城外扎营的满鞑子,丝毫没有人马集结,预备大举攻城的迹象。

    杨振站在西城城头往外看,只看见大地上薄雾弥漫,满鞑子正白旗扎营的方向上寂静无声,甚至没有一点人欢马叫、大军围城的样子。

    “还真是奇了怪了,昨天满鞑子正白旗气势汹汹而来,摆出了一副要跟咱们拼命的架势,怎么到了今天,却没有动静了呢?”

    跟着杨振前来西城查看战备的协理营务处总办副将张得贵,见城外毫无动静,便忍不住向杨振发问。

    “莫不是先前那批满鞑子被咱们炸得太惨了,吓得这批满鞑子不敢再来强攻,换了打法了?要是满鞑子换了打法,光围不攻,咱们接下来的吃喝用度可得精打细算了!”

    满鞑子那边没动静,当然不会是因为前两天被炸怕了。

    在杨振看来,很可能是因为满鞑子的重炮没有运到,或者是豪格出了事情,他们正在向黄台吉请示行止。

    但是不管是什么原因,杨振坚信,正白旗的大军来了,就绝对不会轻易撤走。

    因为多尔衮的同母弟、满鞑子的十王爷、镶白旗旗主多铎,还在自己的手中,还在松山城里。

    对于张得贵的疑问,杨振没有回答,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但是,跟在杨振旁边陪同视察的夏成德,见杨振不说话,却马上接住这个话头,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道:

    “我说老张,你们协理营务处已经够精打细算的了,不光调拨飞将军的时候你们是按个算,支取粮米的时候,你们也是论斤称了,你要再精打细算下去,弟兄们想吃顿饱饭恐怕都难了!”

    “那也比你吃不上强多了,吃不饱没得大问题,多少还是有口吃的。可这满鞑子要真是四下围住不走,那接下来,就要看到底谁的存粮多了。”

    现在的张得贵,相当于是松山城内各种粮草军需弹药物资等方面事务的大总管,虽然不用指挥作战,不用上阵杀敌,但是他的地位作用,却至关重要。

    面对夏成德的接话,张得贵也并不客气,当即反驳他说道:“咱们现在是光出不进,日子一长,莫说吃饱饭了,能有一口吃的,就不错了。咱们不精打细算一点,能行吗?”

    夏成德见张得贵这么说,忙点着头,赔着笑,连声答对道:“好,好,好,老张你说得对,你说的都对。咱们是城要守,仗要打,日子更要过下去,而且还要过得长长久久。

    “你们协理营务处承上启下,居中支应,怎奈咱们是僧多粥少,狼多肉少,这么多人的吃喝用度要管,你们也是为难,也是为难啊!”

    满鞑子今天没来攻城,夏成德的心里多少轻松了一点,脸上也多了笑容,见张得贵对他不客气,他也不怎么在意,反而趁着杨振就在眼前,先是不着痕迹地抱怨了一回,紧接着就又对杨振说道:

    “都督,西城的情况你也看了,咱们兵少力薄,险些没能守住,若不是都督调集各部支援,咱们险些出了大事。兵少力薄的情况一时也无法改变,只能请都督继续派人协防了。

    “不过,除此而外,我观张臣张游击部下所用火枪甚是犀利,李禄李参将部下所用飞将军威力惊人,还有杨珅杨守备指挥的冲天炮,打出的开花弹,更是令人赞叹。若是,若是能给卑职调拨一些使用,卑职感激不尽。”

    杨振看着夏成德,见他说来说去说到了军需弹药的问题上,心下恍然,原来是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对杨振来说,给夏成德所部调拨一些飞将军当然没有问题,可是那些燧发火枪,还有冲天炮,他却有些舍不得,让他一时有点沉默了。

    事实上,也并完全不是舍不得的问题,夏成德所部虽然没有列入先遣营的序列,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也是他的麾下,给谁不是给呢。

    此前他之所以一直不提这个话头,现在又之所以有点犹豫,其实是与杨振现在采取的战略战术有关系。

    这个年代的前装滑膛枪,并没有什么准头可言,就是鲁密铳的准头稍好了一点,可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

    在这种情况下,对火枪的最好使用方式,就是大批量的集中使用,利用火枪的数量和规模,利用它们射出来的弹丸的密度,来弥补它们在枪支质量与射击精度上的欠缺。

    在这个年代,你用一杆火枪瞄着一个地方打,至少有百分之五十的概率是打不中的。

    但若是用了上百杆乃至上千杆火枪,瞄着一个地方打,那么打中的概率,就能上升无数倍了。

    可以曲射的冲天炮的用法,大体也是如此,无法追求精度的情况下,就只能追求它们攻击覆盖的密度了。

    听了夏成德的话,杨振一时不言不语,心里想着怎么回应夏成德。

    杨振沉吟不语的这个样子,显然也让夏成德看出了点门道。

    很快,杨振就听见夏成德又说道:“都督,卑职也知道,张游击部下所用火枪,乃是由鲁密铳改装而成。鲁密铳数量稀少,都督得来不易,卑职不敢奢望。

    “包括冲天炮也是,现在满鞑子围城,咱们的铁料断了来源,制铁所和弹药厂眼下又全力制造弹药,停了铸炮事务,卑职也不敢强求。

    “但是,李禄李参将部下所用之飞将军,卑职看其轻便易学好上手,用途十分广泛,可守可攻,最是便利。恳请都督下令调拨一批,发给卑职守城使用。”

第四五四章 大考

    夏成德和他的部下,并不属于征东先遣营的编制序列。

    虽然在队伍编成上,他们参照了先遣营的做法,与先遣营实现了基本的统一,但是在装备方面,却仍沿袭从前,一仍其旧。

    眼下除了那两门只能打远程的重型红夷大炮之外,他们的其他近战装备都比较老旧,要么是火绳枪、三眼铳之类的老旧火器,要么就是钩叉长矛、刀盾弓弩之类的冷兵器。

    之前,夏成德所部并不曾与杨振的先遣营所部并肩作战过,对于征东先遣营各部装备的先进火器,他所知不多,也没有真正意识到两者的巨大差距。

    虽然他的儿子夏舒,到协理营务处任职以后,了解了许多先前并不了解的情况,也向他报告了松山制铁所、弹药厂的各种新式火器,但他并是很在意。

    各种花里胡哨、标新立异的火器,他先前见得多了,什么神火飞鸦,什么火龙出水,他都见过,这些听起来神乎其神的火器,到了动真格的时候,未必就有什么威力。

    但是,经过了最近的这一场大仗以后,夏成德赫然发现,杨振先遣营的那些哨队,比如张臣、李禄、杨珅等部所用的火器,威力比他原来想象中的可要大得多了。

    张臣所部的火枪手,不管是准头,还是射程,哪怕是装填的速度,都比他手下的那些鸟枪手们厉害多了。

    还有李禄他们手中大批量装备的那些号称飞将军的手榴弹,也不同于他原来所见过的所谓霹雳炮。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恍然大悟过来,杨振之所以能够取得那么些匪夷所思的胜利,其中的诀窍,竟然就在这些令人称奇的火器上面。

    “既然你这样说,那就没有任何问题。咱们都是自己人,你守住了西城,就是我守住了松山。”

    杨振见夏成德也算知情知趣,没有硬要鲁密铳或者冲天炮,当下也就不再犹豫,而是转头对着面色已经不悦的张得贵说道:

    “老张啊,夏副将既然看得上你们搞出来的飞将军,那可是你们的荣幸,回头点检一下弹药厂的库存,调拨一批支援西城。

    “包括吕副将他们守卫的南门城头,若是满鞑子攻打那里,也要预先调拨一批过去备用。”

    从七月以来,杨振就一直在督促弹药生产,而且除了城内的制铁所和弹药厂之外,在松山城外相继开辟了黑石岗、红螺山两处生产基地。

    目前,那两处基地尚不能自行铸炮,不能自行造枪,但是进行熬硝、制药以及铸造装填万人敌、飞将军之类的事情,却是没有任何问题。

    这几个月的产量也颇不小,并且早在满鞑子十月围城之前,就把生产出来的弹药物资,通过水陆两路运进松山城中存放了。

    所以,松山城内的弹药储存,短期看,问题不大,足以供应征东先遣营再打上一场两场大战了。

    但是问题就在于,张得贵并不知道满鞑子围攻松山这场战争到底要打到什么时候,他也无法预测这一点。

    如果满鞑子不惜死伤,非要破了松山不可,非要灭了松山各路官军,或者说非要灭了征东先遣营不可,那可就不好说了。

    到时候,有多少弹药,都不够使用的。

    所以对于他这个松山城的大管家来说,能省自然是要省,省一点是一点,谁知道这场战事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

    然而,杨振既然答应了夏成德,答应给西门守军,以及南门守军提供飞将军,他自然不能顶着不给。

    当下,杨振说话,他便沉着脸应了。

    杨振见张得贵这个样子,苦笑着对他说道:“弹药问题至关重要,关系着我们松山城的生死存亡,的确是不能不慎重。但是解决问题,不能光靠节流,关键是要开源。

    “这样吧,从今天开始,其他的事情,你先暂时放放,只一心盯住了弹药生产。告诉王守堂和潘文茂,要再加把劲,把他们下面的匠人、杂役和把头,分作三班轮换,即可以昼夜不息。

    “至于以前交办他们铸新炮的事情,造铳管的事情,且都放一放吧。眼下当务之急,是务必保证城中弹药供应。一旦供应不上,是个什么结果,你也与他们说说。”

    张得贵听了这话,连忙答应了。

    杨振叮嘱完弹药生产的问题,又在城上看了一圈,沿着城头,从西门到南门,再从南门到东门,每到一处,皆查看工事,召见将领,嘘寒问暖,慰问士卒。

    直到当日中午时分,山海间雾气散尽,杨振才回到北门,并从北门那里派了一队哨骑出城,方才最后下了城头,回了总兵府。

    杨振原以为,多尔衮率军抵达松锦军前之后,这么快包围松山城,一定会迫不及待地攻城。

    即使他不来攻城,也应该会派人前来与自己接触一下吧。

    派人跟自己接触,一方面可以确认佟国荫所说的是真是假,另一方面也可以确认多铎现在是死是活。

    然而,让杨振大感意外的是,他的这两个设想,全都落空了。

    直到当天傍晚,天光再次暗淡,直到最后夜幕降临,城中燃起灯火,严阵以待的松山城守军,也没有等来城外满鞑子的炮击或者攻城。

    对于松山城上严阵以待的官军将士来说,满鞑子没来攻城,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总是好事一桩。

    可是对于杨振来说,凡事一旦出乎了他的意料之外,一旦让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会令他感到忐忑不安。

    当然了,让杨振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都是有原因的。

    一个是多尔衮来得匆忙,没有带来重炮,而松锦军前的重炮,根本不够摧毁松山城的。

    第二个是,叶克书他们将豪格重伤昏迷的事情报给了黄台吉,正在等待黄台吉的最新旨意。

    一旦黄台吉要自己亲临松山军前,那么多尔衮的地位就立刻下降了,为了避嫌起见,他还是要等一等黄台吉的反应,再做决定。

    多铎兵败被俘的消息传到盛京之后,黄台吉虽然惊怒交加,大发雷霆,可是,结果也只是紧急传谕,让身在辽阳坐镇的多尔衮点齐了正白旗兵马,前来松锦军前应对处置。

    至于黄台吉预备做些什么,或者说他为了救回多铎打算做些什么,多尔衮无从揣测,而且也不抱什么期望。

    从黄台吉当年对付二贝勒阿敏、对付三贝勒莽古尔泰的先例来看,黄台吉对他的那些同父异母的兄弟们来说,并没有什么深情厚爱可言。

    尤其是对实力雄厚的多尔衮三兄弟,黄台吉的心思,恐怕更多的是猜疑,是忌惮,是提防,而不太可能是什么深情厚爱。

    黄台吉虽然表面上惊怒交加,可是最后却只是叫多尔衮、阿济格两兄弟自己率军前来处置,就已经说明了这一点。

    显然,黄台吉内心深处,只把这件事情当成了多尔衮三兄弟的事情,而不是当成了整个大清国的事情。

    要不然的话,他当时就应该点齐了举国的兵马,亲自率军前来了。

    当然了,令多尔衮感到意外,同时又感到不确定的是,豪格身负重伤昏迷不醒的事情一出,形势可能就变了。

    原本可能没打算现在就来松锦军前的黄台吉,很有可能在盛京城里就坐不住了,很可能因此就来了。

    这就是多尔衮虽然已经率领大军到了松锦军前,却又对松山城围了不攻的原因。

    那么,黄台吉有没有可能亲临松山军前呢?

    身在松山城内的杨振当然不知道,对此他甚至毫无所知,可是身在城外的多尔衮,也同样并不确定。

    所以,当杨振在城内忐忑不安的时候,其实多尔衮在小凌河北大营里,同样是心急如焚。

    然而,黑夜再长,终将黎明,一切问题,都有答案。

    杨振疑惑不解忐忑不安的事情,到了十月初十日的中午,终于水落石出,有了合理的解释。

    而同样焦虑焦躁的多尔衮,也终于等来了确定的答案。

    崇祯十二年十月初十日中午,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亲率满洲正黄旗正蓝旗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大军在前,礼亲王代善率正红旗各甲喇牛录押送粮草辎重车炮在后,浩浩荡荡地开到了小凌河北岸。

    黄台吉统率大军一到小凌河北岸,就被潜伏在小凌河下游的松山城哨骑侦知了,当天午后,消息就传进了松山城中。

    杨振一听说这个消息,立刻传令撤回了先前撒出去的所有人马。

    包括李禄之前派出去驻扎在娘娘宫的小队人马,也再一次撤了回来。

    而且就在当日午后,杨振又一次在松山总兵府前院大堂上,召集了城中各部守备以上将领会议。

    在会议上,他一方面在向众将通报了松锦周边的最新军情变化,另一方面则亲自做了一个松山保卫战的战前动员。

    杨振心里很清楚,他率部入主松山城以来所面临的最大考验,已经到来了。

    真正的大战,或者说大考,已经到来。

    如果他扛住了,那么他在这个时代就算是真正站住脚了。

    如果他这次没能扛住,那么他之前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将一战付诸东流。

第四五五章 伪帝

    杨振在松山城里召集部下众将会议的时候,小凌河北岸满鞑子大营里面也在会议,而且是满鞑子大清国的御前会议。

    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头戴红狐皮暖帽,身披着一件纯黑色的貂皮大氅,盘腿坐在一张华丽的铺着兽皮的罗汉床上,一张黑红黑红的大脸耷拉着,神色疲惫而肃穆,冷冷地打量着在大帐中跪着的人群。

    良久,黄台吉先自叹了口气,对着地上跪着的人群说道:“都起来吧。你们一个个都口称有罪,口称该死,叫朕处罚。可是叫朕如何处罚?难不成,真把你们一个个全都砍了?!”

    黄台吉的嗓音,有些低沉,有些嘶哑,甚至有些含混不清,话里话外皆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奈。

    黄台吉当初打的如意算盘是,等到多铎和豪格率领的前军,引来了明国救援辽西的大军出关之后,才是他从盛京出动的时机。

    然而,松山军前一再传来的惊天噩耗,却让黄台吉在盛京城里实在是坐不住了。

    多铎兵败被俘,已经让他十分震惊了,没想到紧接着就又传来了豪格被炸膛的天佑助威大将军炸成了重伤的消息。

    尤其是叶克书叫人紧急报送盛京的军情,让黄台吉看了以后,内心之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了一股不祥之感。

    豪格是他的长子,尽管这个长子粗鲁少文,并不能完全令他满意,可是这个长子,却是他唯一一个年长的儿子。

    如今豪格身负重伤昏迷不醒,黄台吉关心则乱,自是无法再继续安坐在盛京城的皇宫大内了。

    而且他也知道,他这一次设下的大圈套,已经失败了,而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快把它补救回来。

    然而,他又十分担心别人根本无法完全领会他的意图,而且无法胜任这个任务,于是一番思来想去之后,他还是决定亲自出马了。

    黄台吉率领大军来到锦州以东、小凌河以北的清军连营以后,先去看了肃亲王豪格的情况。

    他见豪格仍有气息脉搏,只是昏迷不醒,心下稍慰,随后便将豪格交给了他从盛京带来的喇嘛医师、萨满巫医和汉人郎中照顾调理,然后召集了军前的王公大臣们会议,听取前线的军情报告。

    镶黄旗固山额真叶克书、镶黄旗巴牙喇纛章京,两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英俄尔岱等人,见了黄台吉之后,立刻跪地不起,连称自己有罪,请求黄台吉降罪处罚他们。

    他们这种一上来就认罪请罚、听凭发落的做法,却叫自恃雄才大略的黄台吉由衷地感到一阵阵的疲惫无力。

    这些人,都是他黄台吉自己精挑细选来了出来,放到现在这个位置上的,他要是想处罚这些人,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可是如何处罚他们呢,他难道还真能把这些先前器重无比的人一个个全杀了,或者全部撤换了?

    特别是处罚了他们之后呢,接下来的仗还打不打了?

    而且,他要真准备严厉处罚这些人的话,他就不会再率军前来松锦了,彼时只需一道旨意,下令撤军即可。

    把他们叫回盛京城里,想怎么处置都可以。

    而这些人显然也窥破了此时黄台吉的心思,一个个请罪认罚、听凭发落的动作娴熟无比,仿佛经过演练一般。

    这个情况落在黄台吉的眼里,直叫他既无奈,又无力,同时想起豪格的样子,就又气不打一处来。

    “若说治你们的罪,你们当然皆有罪。尤其是镶黄旗、镶白旗下的奴才,你们随行侍奉的主子爷呢,今又何在?”

    早在盛京城里的时候,黄台吉听闻前线消息,几番勃然大怒,已经发作过了,但是看着眼前跪了一地的请罪的奴才们,还是忍住不怒火中烧。

    “豫郡王兵败被俘,肃亲王伤重昏迷,而你们,却一个个好端端地,跪在朕的面前,向朕请罪。你们,你们——咳咳咳咳——”

    黄台吉说着说着,一时竟有些气结,突然爆出一阵剧烈的咳嗽,黑红的一张大脸胀成了猪肝色,直到咳出了一口浓痰,方才缓过气来。

    “皇上息怒,眼下事已至此,就是把这些奴才们全杀了,也于事无补。为今之计,还是尽快议一议,接下来该当如何收拾这个局面吧。”

    被黄台吉强拖来前线的礼亲王代善,见黄台吉气成了那样,连忙居中调和。

    他先是劝了黄台吉一句,紧接着,就又回头呵斥那些跪在地上的各旗官将,骂道:“你们这些奴才,的确是太不得力,好好的一场仗,瞧瞧让你们给打成了一个什么样子?!豫郡王被俘,肃亲王重伤,我大清自打立国以来,何尝出过这样的事情?!

    “今日本王且替你们求一次情,你们的一切罪责,咱们都记在账簿上,接下来,若能戴罪立功,则一切好说。若是再出差错,或者侍奉不力,却休怪主子爷不念过去情分,到时候数罪并罚,该撤免即撤免,该打杀即打杀!”

    代善说完这个话,宽阔敞亮的大帐中鸦雀无声。

    黄台吉在身边侍卫的伺候下,喝了一碗药汤子,稍稍平复了下来,只冷眼看着,并不说话。

    眼前这些人,他无法处置,但是显然他心中仍旧余怒未消。

    “皇上,臣弟看礼亲王所言,乃是正理。这些奴才们的确罪该万死,但是如何处罚,还是留到将来回了盛京再议。”

    睿亲王多尔衮听见代善所说的话,知他表面说得严厉,实际上却是在替地上跪着的那些人开脱,当下便也不含糊,先是对代善的话表示赞同,紧接着又说道:

    “今时今日的当务之急,乃是尽快收拾眼前局面。臣弟多铎现在松山城里,肃亲王豪格又已经昏迷多日,咱们在此耽搁多一日,他们便多一日之危险。至于这些奴才,且叫他们将功赎罪可也。”

    黄台吉听了这话,先看了看代善,又看了看多尔衮,沉默了片刻,遂说道:“豫郡王多铎,与你一母同胞不假,可他也是朕的弟弟,也是礼亲王的弟弟。豫郡王被俘,失落于敌手,朕与礼亲王的心情,与你睿亲王,还有武英郡王的心情,是一样的。”

    黄台吉面无表情地说完了这些话,停顿片刻,然后指着多尔衮说道:“墨尔根亲王的称号不是白叫的,既然你先来了两日,那你先说说看,今时今日,朕与尔等,该当如何收拾这个局面?”

    多尔衮的睿亲王封号里的睿字,来自蒙语或者满语里面的“墨尔根”。

    早年多尔衮征讨蒙古部落取得大捷,黄台吉曾经赠予他墨尔根代青的称号,意即聪明智慧的统帅。

    在蒙语或者满语里面,“墨尔根”,大体上就是聪明智慧有头脑的意思。

    满鞑子伪帝黄台吉改元崇德称帝的时候,便将多尔衮的墨尔根代青封号,改为了墨尔根亲王,对应译成了汉语以后,就是睿亲王。

    “取松山,无非三法。一曰强攻,一曰智取,一曰围困迫降。强攻自必不说,先用重炮轰城,等他城墙倒塌,大军涌入,城池自然可得。”

    这几日里,多尔衮果然思考了取松山的方法,现下他见黄台吉询问,便将自己的想法侃侃而谈,一一摆出。

    “所谓智取,则是先打其城外据点,或者去打乳峰岗,或者打他沿海船营,又或者干脆攻打锦州城,总之攻其必救,诱其出兵离城。或者佯做无备状,诱其出城劫营。而我军则半路埋伏,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至于围困迫降,则如当年我皇上取大凌河城之法,一来围城打援,二来等他粮尽,一旦松山粮尽,城中自有降者。”

    多尔衮一番话,把取松山的各种常规办法,全都一一说到了,但是最后却并没有表达出他自己的倾向。

    其实他说的这些所谓的取松山之法,黄台吉本人怎会不知道呢,就是大帐里的其他人,也都心知肚明。

    却说黄台吉听了多尔衮的这番话,皱着眉头阴着脸,摸着大下巴上的胡茬子,沉默不语。

    就在这个时候,坐在睿亲王多尔衮下手的武英郡王阿济格,突然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满脸不快地说道:

    “打一个松山城,哪里要这么多说道?!将我大军重炮一百位摆作一排,轮番轰之,凭它是哪个城池,怎么当得起三四日的狠攻?

    “今我大军云集,还搞什么智取?还有什么围困迫降,那得打到何年何月去?多铎现被拘在松山城中,多押一日,便多受一日之苦,便多遭一日之罪。我皇上也是多铎兄长,围城旷日持久,多铎岂能受得等得?”

    这两日来,武英郡王阿济格与睿亲王多尔衮,就这个问题已经争辩过几回了。

    阿济格一直坚持强攻,从率军抵达之日,就请令过了小凌河,从西、从南,两面围了松山城,并一再要求强攻。

    如果不是多尔衮坚决不同意,恐怕松山城下早就又开打了。

    此时多尔衮见他还是执意强攻,脸色也是难看,冲他说道:“将炮一百位摆成一排,说来轻巧,但哪里来的一百位重炮?!”

    说到这里,多尔衮站了起来,又对黄台吉说道:“我皇上当知,两白旗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一行败没,所携三十门重炮,一战尽失于葛砬子山下卧牛沟中。如今两白旗汉军所有天佑助威大将军,在册仅剩十门。

    “臣弟当日来得匆促,未便携行一起,只命正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达尔汉收集其余,随后出发。到得今日,达尔汉、沈永忠方随我皇上抵达军前。臣弟来此两日,未便攻城,实皆为此。”

第四五六章 招降

    对于攻克坚城,满鞑子早先除了围困、招降以及利用内应之外,一直并无其他更好的办法。

    直到孔有德、耿仲明这些人渡海投降了满鞑子,让他们有了铸造大炮的工艺以后,满鞑子的军队才有了攻克坚城的能力。

    但是从此之后,他们对于重型火炮的依赖,也就一发不可收拾了,只要攻城,就必用重炮,渐渐形成了大炮先轰,步兵再冲这样的攻城作战之法。

    这一次,多尔衮率军前来松锦,行事匆忙,没有随军携带什么重炮。

    他原以为前线重炮数量不少,够用了,但是到了之后却发现,不仅石廷柱带来的三十门属于两白旗汉军的重炮全丢了,就连马光远他们所领的镶黄旗汉军二十门重炮,也一次搞炸膛了六门。

    除了肃亲王豪格被大炮炸膛炸成了重伤之外,镶黄旗汉军乌真超哈牛录里面的许多精锐炮手更是伤亡惨重。

    相应的是,松锦军前满鞑子大军所拥有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也从原本就已经所剩不多的二十门,一下子锐减到了十四门。

    之前豪格拥有二十门重炮的时候,都没能轰塌松山城,现在只剩下了十四门,怎么打?

    所以,多尔衮权衡了一番之后,决定等一等再说。

    一来是等两白旗汉军所剩的重炮从后方运来,即由正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达尔汉与甲喇章京沈永忠随后启运的十门重炮。

    二来也是等一等黄台吉亲率的大军以及他们携运的重炮。眼下,这些重炮已经果然随着黄台吉的大军,全部运抵了松锦前线。

    除了正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达尔汉带来的十门之外,黄台吉似乎也下了狠心,将满清国后方能带来的的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几乎全数带了过来,一共又凑起了四十门。

    如此一来,目前满鞑子在松锦前线的重炮数量,累计达到了五十四门,已经远远超过了锦州、松山、杏山诸城的红夷大炮数量,甚而至于远远超过了整个山海关外诸城的红夷大炮数量。

    若单论红衣大炮之数量,论攻城火力之强大,至此,满鞑子军队已经远在辽西诸城明军之上了。

    但是攻城与守城毕竟不同,守城者居高临下,哪怕只有区区几门重炮,也能发挥出巨大的作用。

    而攻城者重炮数量若不足够,则仍需要旷日持久的炮击。

    至于什么时候摧毁敌人的城池,则取决于你距离敌人的城池能有多近,取决于敌人城池的坚固程度。

    要知道,就在本年年初的时候,黄台吉亲率大军围攻松山城,当时用了四十门重炮一起轰击松山城,可是打了那么多天,都没有将松山城拿下啊!

    所以,听了阿济格与多尔衮的话,又想起这些事,黄台吉的心里也不仅有点犹豫,沉吟了一会儿,遂开口说道:

    “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其次伐兵,又其次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若是如同肃亲王先前那般,将帅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乃攻之灾也。”

    说到这里,黄台吉轻叹一口气,然后说道:“朕之心意已决,先大军四面围困,断其进出之路,再用重炮猛击数日,尔后派人招降——”

    “招降?!似杨振这等,皇上怎么还要招降?!”

    武英郡王阿济格一听见黄台吉这个话头,听见他到最后说出要招降杨振的话,立刻就炸毛了。

    “我大清兵数万人,重炮数十门,兴师动众,前来松山,就只为招降他一个杨振?若是招降了他,死在他手上的将士难道白死了不成?!”

    大帐中的其他人,对黄台吉的策略,也都感到有些惊讶。

    毕竟杨振与一般明军将领不同,此人任职宁远、松山以来,时间不长,但却为祸大清最烈,光是大清宗室固山贝子就已经杀了两个了。

    眼下更是搞得豫郡王多铎兵败被俘,害得肃亲王豪格被炸膛的大炮弄成了重伤,尤其是镶白旗的兵丁,损失惨重,已经被打残了。

    这个杨振对大清已经这样了,按理说,已经算是不共戴天势不两立了,怎么还要去招降呢?

    但是他们转念一想,却又直觉得黄台吉的为人真是肚量如海一般。

    如果黄台吉对于松山总兵杨振都容得下,那么还有什么人什么事是他不能相容的呢?

    就在这个时候,黄台吉黑着脸,冲阿济格说道:“你个莽夫,懂得什么?自古以来,善用兵者,屈人之兵而非战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若能拿下松山,救回多铎,救回图尔格与伊尔登等人,又有什么做法不能试呢?”

    说到这里,黄台吉脱口而出道:“实话说与你们知道,朕先前已令石廷柱父子,与杨振接洽,亲赐御笔附片招降其人。而其人有如祖大寿,虽不肯轻易归附,却已有归附之意。

    “此番朕率大军围城,再明旨招抚于他,即令其尚未力竭,不肯就抚,然而其部下,其城中,必有肯降者。

    “若得如此,则省却了一场血战,我大清既能救回多铎,又能收其松山兵马于旗下,何乐而不为呢?”

    “这个,这个,怎么可能,哪里有如此事理?”

    武英郡王阿济格的脑筋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儿,犹自在喃喃自语,或者在嘀嘀咕咕地说些什么。

    不过,这时一个看似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先前被黄台吉骂了个狗血喷头的镶黄旗、镶白旗高官显贵们,突然跪在地上齐刷刷地叩首说道:

    “皇上英明!”

    礼亲王代善与睿亲王多尔衮两个,坐在自己的马扎凳上,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没有说话。

    只有武英郡王阿济格目瞪口呆地张了张嘴,最后气呼呼地冷哼了一声,坐回到自己的马扎凳上去了。

    这个时候,黄台吉坐在罗汉床上,环顾了大帐里的众人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一个角落里一个中年汉子身上。

    “祖泽润,你是我大清国兵部参政,你可愿意充当朕的使者,到松山城里,去走上一遭啊?”

    “这个,这个,皇上有旨,奴才自是不敢推辞,但是,奴才不敢隐瞒,奴才与南朝松山总兵杨振,并不认识。”

    被黄台吉目光所定的那个汉子,完全是一副满人显贵的打扮,但是此人却恰是祖大寿名义上的长子祖泽润。

    这个人自从当年在大凌河城投降了黄台吉以后,先是被扣作了人质,但是后来就老老实实地做起了汉奸,如今正是满鞑子那边的兵部右参政。

    满鞑子参照大明朝的六部,也设立了吏、户、礼、兵、刑、工六部。

    但与大明朝的各部尚书、侍郎职务不一样,此时满鞑子的六部各设有一个承政,两个参政,参政分为左右。

    祖泽润是兵部右参政,名义上算是满鞑子兵部的三把手,实际上当然什么权力也没有,就是一个象征,一个摆设而已。

    每当黄台吉这边,有了需要与祖大寿,或者祖大寿的部将们联系的事情,就会派他出面充当信使。

    这个祖泽润,虽然不是祖大寿的亲儿子,是祖大寿在没有儿子以前担心无后,从族中过继的嗣子,但是名分已定,宗法上他就是祖家的长子。

    所以,祖大寿麾下辽西诸城官军官将,都要给他几分面子,即使他已经投降了满清,可是在辽西地面上,他的这个名头仍然好使。

    最起码,在他充当满鞑子的信使,出入辽西各城的时候,没有任何生命危险。

    以往,黄台吉用他出马,与辽西诸城官将联络,自然是无往而不利,而现在又到了这样的时候。

    然而,杨振这个人物却与辽西诸城内的任何一个守将都不同,他不是祖大寿经营已久的辽东军系统内部的人物。

    祖泽润投降满鞑子已经七八年了,当年他在锦州当副将的时候,杨振还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角色呢,两个人没有什么交集。

    现如今,他当然已经听说过杨振的大名了,但是他们相互之间并不认识,所以此时的他不敢确定,一旦他进了松山城,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

    祖泽润存了这个心思,说话的过程就有些吞吞吐吐,不那么爽快了。

    黄台吉听了祖泽润的这个不是推脱的推脱之语,脸色一沉,眼光不善,阴恻恻地盯着祖泽润,冷哼了一声,说道:

    “那么,祖泽润,你是不敢去咯?”

    祖泽润一听黄台吉这个话,立刻越过侍立的各色人等,从大帐角落里走了出来,甩了甩马蹄袖,跪在一边,叩头说道:

    “非是奴才不敢,奴才死了事小,误了皇上大事,则百死难赎。”

    祖泽润说到这里,又叩了一次头,然后抬起身说道:“奴才听说,八月里,杨振与仇氏女结了亲,仇氏女乃先副将仇震泰之长女,其母沈氏出身辽阳沈家,乃是续顺公沈志祥之从妹。皇上若与说降杨振,由续顺公方面出面,当更好说话,也更有把握。”

第四五七章 荒唐

    “哦,竟然还有此事?!”

    黄台吉听了祖泽润这话,得知杨振居然与自己这边的汉军将领还有这层联系,当下心中一动,招降杨振之心越发坚定。

    石廷柱之死,对黄台吉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他不仅失去了一个忠诚于他的旧汉军系统的猛将,而且也失去了他与祖大寿、杨振之间的招抚桥梁。

    当年祖大寿在大凌河城粮尽力竭,决定归降的时候,指名道姓,点了当年在广宁的同僚石廷柱前来洽谈。

    那之后,石廷柱就一直扮演着祖大寿与黄台吉之间沟通的桥梁,很多事情,都是黄台吉通过石廷柱,来与祖大寿达成默契的。

    再后来,黄台吉有心想要招降杨振,走的还是石廷柱、祖大寿这条线。

    现在,石廷柱死了,这条线也就断了。

    对黄台吉来说,这是一个重大损失,令他痛心的程度,不亚于那三十门重炮的损失。

    但是对于是不是要继续招降杨振,他的内心深处未尝没做犹豫过。

    当时,黄台吉从石廷柱那里得知,杨振已有归附的意向,还是很高兴的。

    多一个能战的奴才,可比多一个能战的敌人要好多了。

    要是招降了杨振,他黄台吉什么也不会损失。

    至多到时候他的大清国里,再多出一个三顺王或者续顺公一样的王公而已。

    可是一旦如此,他却可以一举消除山海关外突然冒出来的这个不确定因素。

    这其中的得失利弊,孰优孰劣,黄台吉还是算得很清楚的。

    与此同时,正是因为石廷柱向黄台吉报告,松山总兵杨振已经有了归降满清的基本意向,黄台吉才会放心大胆地派出了豪格和多铎的组合。

    但是,结果却造成了眼下这个局面。

    现在,对黄台吉来说,情况已经很清楚了,不是别的什么人,相反,正是那个经由石廷柱、祖大寿与他接洽投降的杨振,从松山城里悄悄出兵,走海路南下,打了多铎的埋伏。

    这个消息传来,黄台吉在惊讶意外之余,那颗通过招降杨振从而消除辽西隐患的心,瞬间就淡了。

    尤其是当豪格攻城期间被炸膛的大炮炸成了重伤的消息传来,平时轻易不太表露情绪的黄台吉,不仅大为光火、暴跳如雷,对他一贯信任的前线大将重臣破口大骂,而且对杨振也十分记恨。

    这一次前来,他让各旗兵马带足了重炮,就是想要一举破了松山城,彻底抹去这个祸患。

    但是到了前线之后,他渐渐恢复了理智,又开始进行各种算计,于是顺手招降一下,再次成为了一个选项。

    尽管他知道希望很小,但他还是愿意试试。

    对黄台吉来说,现在兵临城下,能够招降杨振,那便最好,就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若是招降不了,那就开打,左右也不过一天两天的功夫罢了。

    然而,此时,他突然听见祖泽润说的这番话,心中却又生出了许多希望。

    “睿亲王,你可曾听闻此事?”

    续顺公沈志祥及其家族和部众,全数编入了满洲正白旗汉军,这一点,黄台吉很清楚,所以听了祖泽润的话以后,很快就询问起睿亲王多尔衮了。

    多尔衮先是看了看跪在地上的祖泽润,然后回头对黄台吉说道:“并不曾听闻。续顺公沈志祥及其所部,是在今年六月,皇上定八旗汉军之制的时候,方才划入臣弟旗下。

    “而其时,天助兵仇氏部众,已经叛离田庄台,为杨振所裹挟离去。是以臣弟并不知其两家姻亲。”

    说到这里,多尔衮又回头看了看祖泽润,轻蔑地笑了笑,说道:“你祖泽润自打投效我大清以来,因有何功而窃据高位?不过是因为你父祖大寿驻守着锦州城罢了。须知我大清从来不养闲人,皇上叫你做事,你便做事,何故推三阻四畏首畏尾?

    “眼下你把此事推给沈志祥,而沈志祥却不在这里,难道叫皇上再派人千里迢迢去金州传了沈志祥来?!简直荒唐!”

    一般人对多尔衮是比较忌惮或者畏惧的,但是祖泽润却并不怎么畏惧。

    一来,的确如同多尔衮所说,只要祖大寿还没有剃发结辫改旗易帜,彻底投靠到满清这边来,那么祖泽润与其他投降到了满清这边的祖家人,地位就比较超然,只要不过分,至少不会丢命。

    二来,祖泽润隶属于正黄旗汉军旗籍,正牌主子是黄台吉,所以并不归多尔衮这个正白旗的旗主管辖。

    再者,祖泽润这种世家出身的子弟,政治嗅觉十分敏锐,早看出黄台吉一系与多尔衮一系的问题来了,知道他们并非铁板一块。

    多尔衮兄弟对自己有意见他根本不怕,而且越是有意见,他们老祖家将来在黄台吉一系里的地位就越稳固,也就越安全。

    当然了,这是他现在的想法。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想法,祖泽润面对多尔衮的呵斥,完全不在意,而是叩首说道:“睿亲王爷训斥得对。不过,奴才所言,皆是出于公心,并非贪生怕死。

    “另外,续顺公沈志祥虽然远在金州城内督造战船,可是续顺公沈志祥的嗣子沈永忠,却随同正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达尔汉,押运重炮,来了军前。

    “而这个沈永忠,却与松山总兵杨振的新婚夫人,是姑舅亲,表兄妹。仇震泰的遗孀沈氏,正是正白旗汉军甲喇章京沈永忠的姑姑。”

    祖泽润这么一番话说出来,说得在场的满清显贵们目瞪口呆。

    让他们目瞪口呆的,不仅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正白旗汉军甲喇章京沈永忠与杨振沾亲带故错综复杂的关系,更让他们惊讶的是,祖泽润这个平时人畜无害不显山不露水的兵部右参政,居然对这种事情这么熟悉。

    “祖泽润,你这个兵部右参政,当得倒是称职得很呐!既然如此,那就把这个沈永忠叫来听命吧!”

    就在大帐中的高官显贵们对祖泽润啧啧称叹的当口上,黄台吉立刻做出了决定,叫人去传沈永忠。

    过了一阵子,有人在大帐外向黄台吉报告沈永忠带到了,黄台吉立刻命他进来。

    很快,一个长得高大魁梧、年约二十多岁的矫健汉子,掀开大帐的棉帘子,走进了大帐中。

    见到满大帐的满洲王公权贵,这汉子先是愣了一下,尔后快走了两步,在人群边上摔了摔马蹄袖,迅速跪了下来,口中说道:

    “奴才正白旗汉军甲喇章京沈永忠,叩见大清皇上万岁爷,叩见睿亲王主子爷。”

    他一边说着,一边先朝黄台吉盘腿坐着的罗汉床方向磕了头,然后又就地转向,朝着黄台吉手第一位的睿亲王多尔衮磕了头。

    原来此人正是沈永忠。

    对沈永忠来说,黄台吉那是大清国的皇上万岁爷,他当然得跪拜磕头,可是端坐在黄台吉下首的那个睿亲王多尔衮,他也得罪不起,也得跪拜。

    因为那人是他的主子,或者说是整个正白旗汉军的主子,对他们同样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对此,他很有一些不解。

    类似沈永忠这样的人,早习惯了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说法,可是他们弃岛上岸以后,到了满清那边,规矩却并非完全如此。

    除了大清国的皇上黄台吉这个最大的主子以外,他们还多了一个正白旗旗主多尔衮这样的主子。

    其中最让沈永忠他们这一帮子人提心吊胆甚至有点无所适从的是,这个大清国的皇上与他们的正牌主子爷睿亲王多尔衮竟然颇为不睦。

    他们当初上岸,想要投降效忠的可是大清国的皇上黄台吉,结果却莫名其妙地变成了汉军旗人,而且是正白旗的汉军旗籍。

    别的旧汉军队伍,早习惯了满清的各种规矩,包括三顺王的队伍,也都已经满清的各种陋俗。

    可是刚刚跟着嗣父沈志祥上岸投降才一年多的沈永忠,却总是觉得自己格格不入,总是担心自己行差踏错,从而给自己,也给自己的家族招来杀身之祸,因此行事格外小心谨慎。

    “沈永忠,你可听说过杨振其人?”

    沈永忠正想着眼前这些个贵人因何传唤自己进来,就听见坐在罗汉床上的大清皇上黄台吉说话了。

    “这个,奴才也是这次随军前来松锦的路上方才听人说起,方知此人乃是南朝松山城的总兵官。”

    沈永忠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能小心谨慎地这么回答了。

    “那你可知道,这个南朝松山总兵官,现如今却是你的姑表妹夫?”

    “啥?!姑表妹夫?!”

    沈永忠被黄台吉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问话给吓了一跳,一时瞪大了双眼,既不知黄台吉所云,又有点害怕与这个杨振真沾上什么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给自己惹来麻烦。

    所以,他一听黄台吉的话,先是惊诧莫名,紧接着就矢口否认:“皇上,主子爷,奴才与那杨振从无联系,毫无瓜葛,更不是什么姑表亲,也没有什么姑表妹夫!”

    “哈哈哈哈——”

    看见沈永忠既不知情,同时又矢口否认,黄台吉也是难得地从方才的愤怒气闷之中摆脱出来,哈哈大笑起来。

    “那朕问你,仇震泰可是你的姑父?仇震泰的遗孀沈氏,可是你的姑姑?仇震泰的长女仇氏,可是你的姑表妹?”

第四五八章 急了

    沈永忠乍闻黄台吉提起了仇震泰这个名字,他立刻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他们老沈家在东江镇能够立住脚,并最终成为东江诸岛之主,靠的不是他们老沈家人的战功,事实上,他们靠的是沈家女子的美貌。

    这一点,对他来说,一直是一个耻辱。

    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他对叔祖父沈世魁当年利用沈家女子的美貌来笼络东江镇各路将领的做法,既无法忘却,更无法释怀。

    所以,他当然知道黄台吉话里所说的那些事情。

    只是仇震泰当年被尚可喜裹挟投降了满清之后,他们沈家与仇氏早就断了往来,断了联系。

    等到沈世魁战死,沈志祥最后也坚持不下去,选择率部上岸投降的时候,仇震泰已经死在了海州城。

    而沈氏孤儿寡母,与仇氏部众一起,跟着仇震海去了田庄台,从此之后,沈仇两家更是没有任何联系。

    但是,黄台吉一提仇震泰,沈永忠还是立刻就想起了他有这么一个姑父,而这个姑父也的确有一个长女,即他的姑表妹。

    这个姑表妹比他小了好几岁,但是他们小时候,彼此两家来往不少,倒也见过不少面儿。

    “皇上这么一说,奴才倒是想起来了,仇震泰其人,的确是奴才的——姑父,只是两家早已反目,久不往来,并不知道有什么姑表妹夫。”

    沈永忠不知道黄台吉提起这个事情,到底是什么意思,所以仍不敢松口承认,只一味往外推。

    “仇震泰有个弟弟叫仇震海,你可知道?”

    “这个,奴才知道。”

    “仇震海裹挟田庄台仇氏部众,叛离辽河口,归了松山总兵杨振,这个你可知道?”

    “这个,这个,奴才——”

    “八月里,沈氏与仇震泰的长女,也就是你的姑表妹,由仇震海做主,与松山总兵官结亲,这个你可知道?”

    黄台吉连珠炮似的发问,问得沈永忠直冒冷汗。

    之前的数问之中,有的他知道,但却不敢说知道,可是对于最后一个问题,他却底气十足地回答道:

    “这个事情,奴才真不知道。奴才与奴才父亲大人,在七八月里,即奉旨到金州打造战船,督练水军,清剿复州湾金州湾一带海盗,此外其他事情,皆一概不知。”

    说到这里,沈永忠仍旧担心自己这个许多年不见的姑姑会给自己的家族惹麻烦,于是一边叩首,一边继续说道:

    “皇上,主子爷,奴才父子去年归顺以来,离岛上岸之初,即自沉战船,对我皇上,对我大清,可谓是忠心耿耿,而且与逆贼仇震海,更是毫无瓜葛。

    “仇震海与仇氏部众吃里扒外,背主投敌,从他投敌时起,沈家即与他恩断义绝,势不两立,异日战场见了,绝不留情,请皇上万岁爷明察,请睿亲王主子爷明鉴。”

    见沈永忠这个样子,黄台吉也懒得多说什么了,当下便扭头对多尔衮说道:“朕看他口舌甚是便利,这样,就派他去了。”

    多尔衮见状自是无可无不可,一个小小的汉军甲喇章京,尚不放在他的心上,而且他与松山总兵杨振的新婚妻子真是姑表亲的话,那他的小命也是有保证的。

    多尔衮正要点头答应,却又瞥见了正在大帐角落里站着的那个祖泽润,想起方才他对自己的顶撞,念头一转,却又说道:

    “皇上,这个沈永忠与杨振的新婚妻子一家,就算是姑表亲,可是他们多年未见,却不一定认得出来,一旦无法确认,未见得沈氏就能起多大作用。而且臣弟看他口舌虽然甚是便利,脑筋却甚是迟钝,没得误了大事。”

    黄台吉一听多尔衮这话,面露不快,但是一想之下,却发现此话也不无道理,于是便又问道:

    “那么,睿亲王,依你看,该当如何是好?”

    此时多尔衮早有预备,听见黄台吉征求他的意见,立刻手指远处站着的祖泽润说道:“莫若叫祖参政同去。祖参政虽不认得杨振,但却必然定认得城中其他将领。想来以祖大寿在南朝军中赫赫威名,杨振即便不从,也不敢把祖参政如何。”

    多尔衮一边说着话,一边冷冷地看着祖泽润。

    那祖泽润见多尔衮这么说,心中顿时无比后悔自己刚才不小心冒犯了他,当下连忙上前跪地,说道:

    “皇上,皇上,请皇上明察,奴才不是不愿去,实是不能去,奴才实有不得已之苦衷啊!”

    此时的祖泽润,也顾不得方才的深沉稳重了,眼见黄台吉就要接受多尔衮的建议,立刻跪在地上,朝着黄台吉叫了起来。

    祖泽润的确有他自己的苦衷,他极其不希望出现在松山城里。

    若是让他去锦州城、杏山城、塔山城、连山城,那自是没有问题,城里守将都是自己人,不怕出什么篓子。

    然而松山城却不是如此,杨振与祖家的辽东军并不是一伙的同路人,这一点已经很清楚了。

    与此同时,若是松山城里完全没有认识他的人,那倒也罢了,事成不成,他都不必担心自己的身份闹得广为人知。

    可是他很清楚,松山城内的副将夏成德、吕品奇都认识他祖泽润,而且也都知道他当年在大凌河城被俘的事情。

    后来,祖大寿逃回锦州,这些人却被扣为人质,没能回来。

    但是对外的说法却是,他们战死了。

    虽然这个说法许多人不信,包括朝廷上很多大臣都不信,甚至崇祯皇帝都不信,但是有了这个说法,总算是有个理由,让祖大寿继续统军坐镇锦州城。

    而一旦这个事情被挑明了,被公开了,比如说祖大寿宗法名义上的长子祖泽润,活生生地出现在了松山城里,而且还是替满鞑子前来劝降的,那事情就不好办了。

    而且,不管结果如何,肯定都对祖氏家族是最不利的。

    要是杨振从了,那么一切好说,这个消息还可以继续捂下去。

    可若是杨振不从,那就麻烦了。

    最让他不安的是,黄台吉要是按多尔衮的建议这么做了,那基本上就等同于是迫使祖大寿提前亮明自己的态度。

    那就意味着,双方过去一直心照不宣的模糊状态、暧昧状态,将被打破。

    所以,意识到了这一点的祖泽润,立刻就急了。

    但是他急了也没用。

    黄台吉听了多尔衮的建议,再看祖泽润如此,眯着眼睛,沉吟了一会儿,最后说道:“睿亲王说的甚是有理。祖泽润,你陪着沈永忠走一趟吧。”

    “皇上,奴才有话说——”

    “祖参政,你敢抗旨不遵吗?”

    祖泽润可能是觉得黄台吉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利害,当下还要说话,但却被一直没有怎么发话的礼亲王代善,给突然发话打断了。

    他看了看满脸不善的礼亲王代善,又看了看那个面带冷笑的睿亲王多尔衮,还有那个面无表情眯着眼睛正在看着他的黄台吉,最后不得已说道:

    “奴才不敢,奴才遵旨。”

    黄台吉对祖大寿以及对祖家人的优容,早就让其他的满清上层权贵看不惯了。

    对他们来说,一个奴才而已,何必如此惯着,一会儿投降,一会儿不降,而且始终处在待价而沽的位置上,始终徘徊在降与不降的两端,总想着脚踩两只船,哪有这样的好事?

    不管是多尔衮,还是代善,都不想再等下去了,他们都希望让祖大寿尽快亮明态度,发挥作用。

    今天借机让祖泽润去劝降,就是这样一个迫使祖大寿做出最后选择的好机会。

    他们这些人的心思,祖泽润当然早就知道了,但是今天让他意外的,却是黄台吉的态度。

    黄台吉最终决定让他与沈永忠一起去,显然表明黄台吉对祖大寿首鼠两端的行为,也已经无法容忍下去了。

    想到这一点,祖泽润便有些心惊胆战了。

    却说黄台吉这边计议已定,当天下午就迅速调整了各路人马的部署。

    睿亲王多尔衮、武英郡王阿济格两人率领正白旗人马和镶白旗的残兵败将合营一处,奉命往松山城的南门外移兵驻扎,负责攻打南门,同时阻断南方海岸援军。

    礼亲王代善率领其麾下正红旗,过了小凌河,从东路南下,指挥大军抵达松山东门以东与海岸之间的旷野立营布阵,负责攻打东门,并阻断松山城与东方海岸的联系。

    相应的是,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则亲率正黄旗大军与镶黄旗人马,则过了小凌河,南下到了松山城西郊的现成大营驻扎。

    同时,留下了正蓝旗固山额真何洛会率领正蓝旗的主力,守卫小凌河以北的清军大营,看护粮草辎重,并阻断松山北门与锦州城的联系。

    当天傍晚,满鞑子四路大军调整到位,松山城东西南北四个方向上,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杨振原来撒去处的巡哨暗哨纷纷撤回城中,各种围城消息传来,松山城里再次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到了第二天清晨,杨振一大早就被城外传来的隆隆炮声所惊醒。

    满鞑子从卯时开始,即出营结阵,开始用重炮轰击松山城。

    这一次,除了北门以外,松山城的西门外,南门外,东门外,皆有满鞑子布置的重炮阵地。

    而且,马光远马光晖兄弟,显然也从上一次炮击松山城的失利之中,吸取了足够的经验教训,已经知道了那些突出城门外的棱堡的用处。

    所以这一次,城外满鞑子重炮轰击的目标,不再是松山的城墙,城头,或者城中了,而是一上来,就瞄准了突出城外的那些棱堡瓮城猛轰。

第四五九章 使者

    到了当日中午,西门突前的棱堡外围夯土外墙被彻底击毁,大面积坍塌,露出了里面的砖石墙体。

    没了外包夯土的保护,十几斤重的炮子,直接打在砖石上面,轰然作响,碎屑横飞。

    好在瓮城当面,乃是棱堡的楔形墙体,满鞑子打出的大量炮子,只有极少数能够正中棱堡当面。

    而其中多数炮子都是打了在棱堡的斜面上,击中的瞬间即被卸掉了力量,擦着斜面弹飞开去。

    但是到了当日下午,南门外棱堡瓮城的外围夯土外墙也轰然倒塌,城外满鞑子见重炮轰击有了成效,一时欢呼震天。

    至于东门外那两个完全没有夯土外墙包裹的单体棱堡,在满鞑子持续不停的炮击下,受到的损坏更严重。

    到了当日下午申时前后,东门外左侧的那座棱堡接连被重炮击中了数次,棱堡顶上的炮台一时崩塌,几门大将军炮翻落城外。

    这个意外的发生,不仅不让东门守军损失了几门大将军炮,而且倒塌的棱堡炮台与翻落而下的大将军炮,还将部署在东门外近墙壕沟里的预备掷弹兵砸死砸伤了一批。

    这些消息,一个接着一个地传到了总兵府里,直叫坐镇总兵府大堂的杨振、杨朝进、方光琛等人坐立不安,紧张万分。

    然而面对满鞑子的重炮轰击,杨振他们并没有太好的应对之法,只能一边传令叫各瓮城上的守军下城躲避,一边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焦急地等着太阳落山,等待着夜幕降临。

    这个年代的常规战事,很少在夜间发生,即令白天发生的战事,基本上一到夜里,便是双方自动休战的时候。

    像杨振这种,专门挑选黄昏时分或者黎明前夕发起进攻的人,在这个年代,实在是少之又少。

    而且这样的打法,只适合小股人马采用。

    因为人马一多,到了夜里旗号难辨,大军一动,莫说攻城歼敌了,自己先就乱套了。

    当然了,对于守城一方来说,夜暗之下可做的事情就多了。

    比如,可以趁机修补白天被破坏的城墙、炮台、城垛。

    再比如,可以利用夜暗派出精锐小股队伍出城,去偷袭敌营,毁其攻城炮械辎重。

    崇祯十二年十月十一日下午,杨振忍受着松山城西门、南门、东门外隆隆的炮声,忍受着总兵府外面时不时传来墙倒屋塌的声响,他的内心深处前所未有地期盼着松山城的夜幕能够早一点降临。

    然而人生无常天有常,辽西初冬黄昏的到来,并不会因为杨振内心的期盼而提前一分一秒。

    当然,也不会因为黄台吉想要通过持续的炮击,给松山城里的守城官军施加更大的压力,而推迟一分一秒。

    到了当日申酉之交的时刻,松山城西门外的炮击最先停下,随后没过多久,南门外,东门外的炮击,也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

    城外炮声停歇,杨振急忙赶往东门查勘,见东门外左侧的棱堡,只是顶部炮台受不住重击而坍塌,棱堡本身虽然千疮百孔却依然屹立,心下多少安定了一些。

    重新调整了东门的部属之后,杨振又匆忙赶往南门查勘战损情况,几乎与此同时,祖泽润与沈永忠两个人,举着一面三角白旗,出现在松山城西郊最前端的壕沟前面。

    此时,松山城外,暮色苍茫,满鞑子重炮轰击刚刚告一段落,守城的松山将士就又登上了城头,正紧张地观望着城外的动静。

    所以,祖泽润,沈永忠他们刚一出现,就被松山城上的守卫士卒们发现了。

    等他们到了第一道壕沟附近,还未来得及喊话,就被守在壕沟附近的李守忠直接带人给扑倒拿住了。

    问清了祖泽润、沈永忠的清使身份与来意,李守忠知道事体重大,当即就在阵前将他们绑了,蒙了眼睛,堵了嘴巴,迅速带到了松山城下。

    李守忠还算警醒,没有杨振的许可,不敢擅自带人径直进城。

    好在他刚沿着壕沟来到城下,正巧碰上杨振从南门方向一路巡视到了西门瓮城城头。

    看见杨振旗牌,李守忠赶紧入城报告。

    “都督,卑职在西郊壕沟边上抓了两个前来窥探的满鞑子奸细,请都督允准,带入城中仔细审问。”

    李守忠的上官是张臣,这样的事情应当先向张臣报告,但是张臣正陪在杨振的左右,李守忠无法单独向张臣禀明实情。

    与此同时,杨振的身边又有许多其他人等,而李守忠又直觉这样的事情应当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毕竟两军交战的时候,接待敌方来使,其中的是非对错,可就说不清楚了。

    所以,一直在张臣的麾下当着全军前哨的李守忠,干脆直接向杨振报告,并且说的比较含混。

    此时,杨振已经看了东城、南城的战损,正心情沉重,一时听了李守忠的报告,也不以为意,随口对他说道:

    “不必了,两个满鞑子奸细而已,怕能知道不了多少重大军情。你们就在城外审讯,能问出多少情况就算多少,然后就地宰了,砍下头颅,记作你们的战功即可。”

    接下来,杨振并不停留细问,而是在夏成德等人的陪同下,在西城的瓮城与墙头上实地查勘隐患。

    除了西门瓮城外包的夯土墙倒塌之外,其他方面没有出现大的危机,包括原来崩塌过的那段西外墙,目前安然无恙。

    满鞑子两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显然从前一次的炮击之中学到了东西,把他们炮击的重点,放倒了突出城外的瓮城炮台上了。

    而这一点做法,同样被南门、东门外的重炮阵地所采用。

    如此一来,松山城的几面城墙承受的炮击压力就小了许多,满鞑子一天的炮击下来,连西墙那段新修补的外墙都扛到了现在。

    杨振在西城巡视了一圈,下令夏成德所部以及协防西城的人马,趁着满鞑子停止炮击的当口,抓紧修补城墙,并且叫他们做好最坏的打算,提前预留后手。

    他叫杨珅增援西城的冲天炮阵地,尽快从瓮城里面转移到松山西门之内。

    虽然杨振没有明说这么做的原因,但是跟随的众将都知道,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瓮城被满鞑子重炮摧毁的时候,将冲天炮炮阵丢在瓮城里。

    显然,杨振的心里已经有了瓮城可能被毁的准备。

    跟随左右的杨朝进、方光琛、夏成德、张臣、杨珅等人听了这个命令,心情一个比一个晨钟,除了杨珅领命之外,其他人皆默然无语。

    杨振看了一圈,对西城防御做出了各种布置调整之后,就要往北继续巡视,而一直跟在外围的李守忠,眼见不说不行了,便硬着头皮再一次越众而出,拦在了杨振的面前,对杨振躬身说道:

    “都督,都督,卑职看那两个满鞑子奸细,非是一般鞑子巡哨。卑职听不懂满鞑子鸟语,请都督允准,卑职将他们送去总兵府,由都督亲自审问。”

    李守忠说完了这话,跟着杨振的那些人全都拿异样的眼光看他,看得他抬不起头来。

    “你小子,今儿是怎么了,怎地如此不晓事!”

    李守忠是张臣的部下,见他如此固执,张臣站出来训斥了他一句。

    然而,张臣训斥李守忠的话落在杨振的耳朵里,却叫杨振突然心里一动,这个李守忠办事向来干脆利落,从来没有这样过。

    李守忠这个异常的样子,一定是话里有话,而且是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说的话。

    一念及此,杨振随即说道:“既然如此,那就先送去总兵府关押,叫麻克清陪着,审讯清楚了再杀也不迟。”

    “卑职遵命。”

    李守忠见杨振松了口,连忙退开,等杨振领着众人往北巡城走后,赶紧下了城头,带了那两人进城,会同了等候在西门内的麻克清,往总兵府去了。

    就这样,夜幕降临时分,黄台吉派出的两个劝降使者,被当做抓获待审的奸细,进入了松山城中。

第四六零章 身份

    没过多久,松山城内灯火初上,杨振巡视完了北门防御,随即告别了监军内臣杨朝进等人,回到了总兵府。

    杨振一回来,麻克清、李守忠立刻瞅准机会,向杨振做了报告。

    “祖泽润?!可是祖大帅那个嗣长子祖泽润?”

    “正是。”

    “你们如何确定他就是祖大帅嗣长子祖泽润本人?”

    “这个,都督,这个是他自己说的,卑职也不信。但是另一个自称沈永忠的,却给他作证,说他就是祖泽润。”

    “糊涂,他们自己岂能彼此作证。——对了,那个沈永忠又是什么来路?”

    对祖泽润这个名字,杨振当然并不陌生,知道他是祖大寿的嗣长子,并且知道他早在当年的大凌河之役中,就跟着祖大寿投降了黄台吉。

    只不过祖大寿因为种种原因跑了回来,而祖泽润以及祖大寿另外一个儿子祖泽洪,却被留下做了人质,后来更当上了满清那边的高官。

    所以,李守忠一提起祖泽润的名字,杨振立刻就知道他说的是谁,虽然这个祖泽润他从没见过,但他知道这个人的身份并不难确认。

    然而,对于沈永忠这个名字,他却十分陌生,脑筋急转了几圈,却发现脑海里面没有关于这个名字的任何印象。

    “都督,这个沈永忠还说,他是您的亲戚来着。”

    “胡说八道,若是我的亲戚,我自己岂能一无所知?”

    “不是,都督,不是您这边的亲戚,而是夫人那边的亲戚,他说他是夫人的表兄,夫人的娘家是他的姑姑家,他的姑姑,就是都督您的丈母娘。”

    “你说的这些都是什么跟什么啊?等等,李守忠,你说他姓沈?!可是续顺公沈志祥的沈?!”

    杨振听李守忠夫人长夫人短地一通说,一时之间并没有意识到他说的是谁。

    等到他反应过来,意识到李守忠口中的夫人,说的正是自己的夫人仇碧涵的时候,他的脑海之中立刻就电光火石一般地跳出了沈志祥的名字。

    早前俞亮泰劝他趁机渡海前往金州,以姻亲关系拉拢策反沈志祥的时候,曾经给他解说过沈志祥与仇震泰的关系。

    当时,他把俞亮泰的建议当成了天方夜谭,当成了一件完全不可能的事情,但是自己与仇碧涵的婚姻,竟能把自己与沈志祥这个人物联系起来,却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眼下,他就从李守忠的话里,想到了那个续顺公沈志祥,若是沈永忠与他有关,那就说得通了。

    这个时候,就见李守忠摸着脑袋,皱眉说道:“卑职听那个自称是祖泽润的作证说,这个沈永忠,正是沈志祥的侄子和嗣子。至于这个沈志祥是不是都督所说的续顺公——”

    杨振听到这里,心中已是恍然,已知这个沈永忠的身份来路了。

    这世上或许有多个沈志祥,但是断不会叫自己在这里遇上另外一个。

    能从李守忠嘴里说出来的这个沈志祥,一定是满鞑子的续顺公沈志祥无疑了。

    所以,他也没有多少耐心,再听李守忠接着解释下去了,立刻就打断了他,抚掌大笑着说道:

    “好,好,好,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有了这个沈永忠,咱们接下里的事情就好办一点了。真是天助我也,哈哈哈哈——”

    杨振的这个表现,令得李守忠、麻克清两个人一头雾水,不知道杨振连声说好是什么意思,不由得面面相觑。

    ——难不成满鞑子前来招降是件好事?

    ——难不成眼前的这位都督大人还有投降满鞑子的想法?

    正当他们二人胡思乱想各怀心思的时候,杨振收住了笑声,沉吟片刻,对他们说道:“快去,派人把张臣和方谘议,还有夏副将、吕副将,一起叫到总兵府来议事!记住了,其他话一概不要多说,只叫他们前来总兵府就是!”

    祖泽润、沈永忠两个人入城劝降的事情,终究是瞒不住人的。

    就算瞒住了城内的有心人,满鞑子伪帝黄台吉接下来只需射到城中一封书信,就能让这个事情曝光,并引发军心混乱。

    那么,既然瞒不住,杨振也就干脆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把夏成德、吕品奇也叫来介入其中。

    叫他们介入其中,起码有两个好处,一方面好叫他们亲自辨认一下祖泽润的身份,另一方面,也能为自己洗脱不必要的嫌疑。

    杨振自己当然没有投降满清的打算,可要是因为处置不当,被麾下一些将士误认为有了投降的意思,那可就麻烦大了。

    所以,对于这个事情,完全不公开处置,肯定是不行的,但是公开的范围太大了,搞得满城风雨,那也是不行的。

    一旦搞得人尽皆知,那么祖泽润的身份就绝对掩盖不住,这么一来,自己可就被动了。

    沈永忠也就罢了,没什么人认识他,是杀了他,还是扣下他,影响都不大,怎么处置都可以。

    但是祖泽润可就不同了,他的身份太敏感,杀是不能杀的,留也不方便留,哪怕是让他在松山城内公开露面,都有可能引起轩然大波。

    松山官军与辽西其他诸城驻军之间的嫌隙,现在已经很深了,若是因为突然冒出来劝降的这个祖泽润,导致自己内部的阵营先乱了起来,那就更麻烦了。

    祖大寿本来是脚踩两只船,拥兵自重,两边下注,可一旦祖泽润不但没死,而且投降了满鞑子,不但在满鞑子那边做着高官,而且还到松山城说降的事情传开,摆在他面前的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了。

    一个是开城投降,彻底归降满鞑子伪帝黄台吉。

    另一个就是请罪离职,交出大明辽东镇总兵官的职权。

    祖大寿会做出哪个选择,或者说祖家军的各路将领军头会让祖大寿做出哪种选择?

    答案是明摆着的,只有第一种可能。

    因为祖大寿自己也很清楚,以他现在的处境,真要交出了兵权,离开了他所统率的祖家军,他就绝对没有好下场。

    却说杨振传了命令以后,张臣和方光琛很快就到了。

    他们两个知道杨振找他们来,必定有事,但是杨振沉默不语,他们也不便询问。

    又过了一会儿,夏成德、吕品奇先后到来。

    见传召的几个人到齐,杨振开口说道:“今晚叫你们前来,乃是叫你们陪我一起见两个人。”

    说到这里,杨振从座椅上站起,冲着侍立在门口的李守忠、麻克清说道:“走吧,你们头前带路,咱们去见见来客!”

    “来客?!难道是傍晚时分李守忠抓获的那两个所谓奸细?”

    杨振的话,叫到场的众人顿时疑窦丛生,忙跟在杨振的身后往总兵府前院行去。

    很快,杨振为首的这一行人,就来到了松山总兵府前院西跨院一角的地牢外面。

    自从杨振入住松山城以来,这个总兵府的地牢从来没有启用过,而地牢上面的这个西跨院,更被充作了杨振亲兵队和总兵府门房哨队的营房所在。

    杨振成婚以后,他的亲兵头目郭小武、麻克清,以及另外两个府中的杂役,就搬到了这里居住。

    现如今,被李守忠以满鞑子巡哨名义送到总兵府审讯的祖泽润和沈永忠就关押在这里。

    到了这里,张臣、方光琛、夏成德、吕品奇他们的心里,一下子就更加笃定了,杨振所谓的来客,一定与那两个从城外带进来的人有关。

    地牢的入口,就在一间职房的里面,而郭小武正在那间职房的门口举着火把等待。

    杨振一行到来,郭小武见了礼,举着火把在前面领路,带领众人沿着职房当中的台阶下到了地牢之中。

    原本昏暗的地牢,随着杨振等人的到来,顿时变得通火通明起来,地牢中仅有的那两个被反绑了双手的囚犯,立刻进入了杨振的视野之中。

    他们的装束大同小异,头上顶着金钱鼠尾,身上穿着满蒙袍褂,只一个年纪稍大,约莫四十岁上下,另一个显得年轻许多,大概二十出头。

    这两个人,见地牢上面突然下来了这许多人,登时从木栅栏后面的地上站了起来,故作镇定地打量着杨振等人。

    “祖——,祖副将!你是祖泽润祖副将?!”

    杨振没来得及开口问话,跟在他一边的夏成德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搞到了一支火把,举着打量起了那两人,并随后发出了惊叫。

    “什么?!夏副将你说什么?!”

    夏成德一上来就认出了祖泽润,只是他的这声惊叫,立刻让其他几个人大惊失色,方光琛更是跟着叫了起来。

    只是方光琛并不认得祖泽润,他听了夏成德的惊叫之后,一边出声询问,一边去看杨振的脸色,想要从中看出一个蛛丝马迹来。

    而杨振却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众人的反应,听着他们的惊叫询问,根本并不搭话,也没有任何反应。

    这个时候,同样吃了一惊的吕品奇,也接过了一根火把,隔着地牢里的木栅栏,举到祖泽润、沈永忠两人的脸旁仔细打量了一番,最后把目光锁定在了那个年纪较大的人物身上。

    “果然是你祖副将啊!没想到,当年军中的谣传竟然是真的,祖副将,你果然没有死在大凌河!”

    八年过去了,除了现如今剃发结辫,装束有所不同以外,祖泽润的眉眼、颧骨、脸型、面相,以及体貌、神态,并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

    只在片刻之间,吕品奇就认出了当年祖大帅麾下风头无二的锦州副将祖泽润,继夏成德之后,第二个叫出了他的身份。

第四六一章 说降

    然而,吕品奇认出了祖泽润的身份之后,却并不像夏成德那样若有所思地愣在了当场,而是呵呵一笑,紧接着说道:

    “不过嘛,看祖副将你现在的这个打扮,看你现在这个鬼样子,显而易见,你已经投降了满鞑子,做了令人不齿的汉奸!呵呵,我呸!”

    吕品奇与杨振的接触已经很多了,心里十分笃定,杨振不会投降满鞑子,所以他说完了这些话以后,就当着杨振的面儿,朝着祖泽润呸了一声,以示自己的立场。

    到了这个时候,先前惊讶不已的方光琛,以及同样有些惊讶的张臣,皆暗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住了心中的各种疑问,静等着眼前事态的发展,等着杨振最后的处断。

    面对满鞑子的招降,杨振到底会怎么做,张臣的心里其实还是有数的,但是方光琛却不一样,他的心里没有底。

    “呵呵,夏成德夏兄弟,吕品奇吕兄弟,久违了!没想到时隔多年,你们二位竟然还记得我祖泽润祖某人,真是——难得!”

    祖泽润面对夏成德、吕品奇这两个当年的军中同僚,心里其实直叫苦,他本不想来,不得已来了以后,也只想面见杨振,并不想曝光在众人面前。

    但是眼下事已至此,他也无法可想,只能面带着略显尴尬的微笑,大大方方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随即对着站在众人中间的杨振说道:

    “想来这位就是,松山城杨总兵了吧。古人云,两军交战,不辱来使,何况你松山城破灭在即,危在旦夕,难道,这就是杨总兵你的待客之道么?”

    那个祖泽润身材高大壮硕,站在那里,几乎与杨振一般高了,此时说完了话,便目视杨振,撇嘴扭头,示意杨振给他们松绑。

    若单论长相仪表,祖泽润与祖大寿家族出身的其他将领比起来,也颇为不俗,算得上是仪表堂堂了。

    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再加上他头上的金钱鼠尾与身上墨绿色的满蒙袍褂,却叫杨振心中生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厌恶。

    “郭小武,给他们松绑!”

    郭小武闻令,锵啷一声抽出一把刀来,先打开地牢里的木栅栏,放了他们出来,尔后一一割断了他们手上紧绑的绳索。

    “祖泽润,你既然背弃你们宁远祖家的列祖列宗,剃发易服,投降满鞑,甘心做了汉奸,就在那边老实做个奴才就好,今日却又何故来此?难道你不怕我杨振杀你,不怕我为国锄奸,为祖大帅,为老祖家清理门户吗?”

    祖泽润听见杨振那么说,顿时面露尴尬之色,眼神闪躲,低头苦笑,不敢与杨振对视。

    毕竟他老祖家可是正经的汉人,而且是可以追溯到永乐年间甚至洪武年间的将门世家,完全没有办法像石廷柱、佟养真之类的,能给自己找一个女真祖先。

    但是,他既然已经做了汉奸,自然对此已经不在意了,所以转眼之间,他就又恢复如常,答对如流了:

    “杨总兵说话,何必如此刻薄?想当年大凌河之役,其惨烈情状,其前因后果,杨总兵岂会不晓得?须知当时,大势已去,绝非人力可以挽救。祖某也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若得自由,谁愿如此?”

    “呵呵,既然这样,如今你既来了我松山城,不如且留下,等我打退了满鞑子以后,就将你送去锦州城,与你父——祖大帅父子团聚如何?!”

    杨振对于该当如何对待这个祖泽润,心中尚无定见,见他似乎有为自己辩解的意思,当即补了一句。

    然而,对于杨振的这个说法,祖泽润却显然已想过了对策,当下略一躬身,回答道:“祖某谢过杨总兵之美意,祖某家事,不敢有劳杨总兵费心!”

    说完这些话,祖泽润站直了身子,接着说道:“而且这一次,你松山城能不能像上次一样,扛得住大清兵的猛攻,属实难说。祖某奉劝杨总兵,还是多替自己想一想,多替你麾下的兄弟们想一想。”

    说到这里,祖泽润似乎恢复了原有的气势,当下便对着杨振等人侃侃而谈起来:

    “松山城外无强大之援军,内无半年之存粮。我观眼下松山形势,一如当年大凌河。而松山城池之规模,军民饷械之数量,尚不如当年之大凌河城,如此这般,杨总兵你能坚持多久?

    “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昧先几者非明哲。若是杨总兵要待力竭而降,则届时城中军民伤亡必重,不仅开罪大清更深,而且徒耗自身实力罢了。

    “况且重炮轰击之下,世上岂有不破之城?三五日后,一旦城破,全城尽遭屠戮,届时悔之晚矣。松山城中多故人,祖某不忍见此,奉劝杨总兵三思!”

    “呵呵,这么说来,满鞑子伪帝黄台吉,派你们两个前来见我,却是劝降来了?”

    听完祖泽润所说的这番话,杨振笑了笑,丝毫不以为意,并且满是嘲讽地问了一句。

    “如今城外大清兵十数万,火炮就有数百门,且仍有数不清的乌真超哈牛录,正从辽河以东源源不断赶来。说句不好听的话,杨总兵,你以为你还有胜算吗?”

    “大清兵十数万?火炮有数百门?还有数不清的乌真超哈牛录?祖泽润,你当我杨振是三岁小儿吗?!”

    杨振冷哼一声,不再搭理祖泽润,随后便将目光从祖泽润的脸上移到沈永忠的脸上。

    杨振见过仇碧涵的母亲沈氏几面,此时去看这个沈永忠,倒也看出了几分形神相似来。

    常言道,外甥随舅,侄子随姑,民间老话是经验的总结,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沈永忠见杨振打量自己,当下躬身说道:“杨总兵,在下沈永忠,出身辽阳沈氏,续顺公沈志祥乃是在下亲叔父,亦是在下嗣父,故东江镇总兵官沈公乃是在下叔祖父。

    “近日听闻,杨总兵与前东江仇氏女礼聘成婚,然仇氏乃沈氏女婿,若无差错,令岳乃在下姑父,令岳母乃在下姑母,尊夫人乃在下表妹。在下与总兵虽然素未谋面,但却算是一家人。”

    沈永忠施施然说出这番话来,地牢里站着的众人,除了杨振、祖泽润两个以外,全都是一愣。

    有的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有的则眯缝着眼睛,紧盯着杨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杨振只是看了看沈永忠,又看了看在场的众人,仍旧只是看着,并不说话。

    这个时候,不明就里的方光琛有点忍不住了,对着杨振问道:“都督,此人所说到底是真是假?这,这,怎会如此巧合?!令岳母,真是满鞑子续顺公沈志祥之妹?!”

    如果说现在在场的众人里面,有谁是最不希望杨振投降的,那么这个人一定非方光琛莫属了。

    对他来说,在场的众人皆可降得满清,唯有他却降不得。

    且不说他能不能过得了心里那道坎,就单从利害关系来论,他要是跟着降了,他父亲方一藻这个辽东巡抚就必然要倒大霉。

    若是杨振降了,崇祯皇帝绝不敢去杀杨振的叔父宣府镇总兵官杨国柱。

    但若是他方光琛跟着降了,崇祯皇帝却一定会杀了辽东巡抚方一藻,甚至是灭了方一藻满门。

    所以,一搞明白杨振带他们来见的究竟是什么人之后,方光琛的心里面就开始有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了。

    杨振看见方光琛脸色变幻不定,神情紧张不安,当下冲他淡淡一笑,对他说道:“据我所知,家岳母并非沈志祥亲妹。老沈家上一辈,兄弟姐妹众多,仇氏与沈氏同出东江镇一脉,彼此沾亲带故,原也寻常。淡定,莫慌。”

    方光琛见杨振这么说,脸色多少好转了一点,一双眼睛从杨振的身上转到沈永忠的身上,然后又转到在场其他人的身上,时刻注意着众人的神情。

    这时,杨振则转而看着沈永忠,似笑非笑地对他说道:“你说的这些,我承认,这门亲戚,我认了。我也可以安排你去见见你的姑母,见见你的表弟,表妹,让你们叙叙旧,认认亲。可是永忠老弟,难道你跟着祖泽润祖副将来这里,就只为了认亲?”

    沈永忠听见杨振这个话,知道自己的小命有了保证,面部神情立刻松弛了下来,随即伸手入怀,摸索了一会儿,竟摸索出一封书信来。

    沈永忠双手举着书信,躬身上前,将那封书信,恭恭敬敬地举到了杨振的面前,同时对杨振说道:

    “大清国崇德皇上万岁爷谕旨,杨总兵若能举城来降,不惟所部人马仍归统领,且必以大清国王公世爵相赠。永忠这里有大清国皇上万岁爷写给杨总兵的亲笔书信一封,请总兵过目。”

    沈永忠本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把这封书信拿出来的,他虽然头一次干这样的事情,可也知道,这样的事情应当避讳一下,在场的人那么多,并不是合适的时机。

    但是眼见杨振开口问了,除了这么做之外,他又实在没有别的可以答对的办法,于是便将贴身藏好的书信,摸出来献上了。

    同时,他也把准备好在私底下见面时该说的话,说了出来,听得祖泽润在一边朝他直使眼色。

    “呵呵,封我王公世爵?我听说,孔有德封了恭顺王,耿仲明封了怀顺王,尚可喜封了智顺王,而你叔父沈志祥封了续顺公。”

    杨振听了沈永忠所说的话,仍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沈永忠,既浑不在意,又意有所指地说道:

    “恭顺,怀顺,智顺,续顺,好一个美称,呵呵。我倒很有兴趣知道,你们这个大清的皇上,打算许我一个什么样的王公世爵呢?是一个什么顺王,还是一个什么顺公呢?”

第四六二章 试探

    沈永忠虽然有点愣头愣脑,有点反应迟钝,可也听出了杨振话里话外的那股子讥讽味道了,当下嗫喏着说道:

    “这个,这个,永忠倒是不知。不过,杨总兵所说的智顺王爷尚可喜,因为此前总兵率军渡海突袭辽南一事,已经获罪降爵了,如今乃是智顺公。”

    对黄台吉册封沈志祥为续顺公一事,沈永忠心里也并不满意,一来“续顺”一词绝非美称,二来是封的续顺公,而不是续顺王。

    凭什么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个副将出身的明将率部归附,就可以封王,并有独立的番号,而他的叔父沈志祥以东江总兵官阶率部归附,却只得了一个续顺公?

    沈志祥没有子嗣,已过继了侄子沈永忠为嗣子,如无意外,将来这个续顺公的爵位,会传到沈永忠的头上。

    此时此刻想到这些东西,沈永忠的心里犹自有些不服,不知道是出于抬高自己叔父的目的,还是贬低尚可喜的目的,他把尚可喜智顺王降为了智顺公的事情也说了。

    “是吗?那倒是我杨振杨某人,对不住尚可喜这个老东西了,害得他被降了爵,哈哈哈哈——”

    沈永忠或无意或有意的凑趣,让杨振听了非常高兴,登时哈哈大笑起来。

    笑了一阵,杨振从沈永忠递过来的信封里,抽出了一张信纸,就着麻克清在身边打起的火把,看了片刻。

    这个时候,他脸上的笑容开始由浓到淡,渐渐消失不见了。

    看到最后,一张脸已变得阴沉如水。

    “若能察天意,顺时势,速来归命,则前罪立赦,既往不咎,不特松山军民免于死亡,尔等之丰功伟绩,何可限量乎?”

    黄台吉写给杨振的劝降书信上面,总共没几句话,除了提到之前叫石廷柱招降杨振的那档子事情之外,就只有这么一句实质内容了。

    书信前面那些“叙旧”的话,杨振自然不能当众读出,那些事情杨振不想让人知道。

    至于后边这几句话,那就无所谓了,所以看到了最后,杨振便忍不住读出了声,同时冷冷说道:

    “要我察天意,顺时势?何谓天意,何谓时势?难道天意、时势这些东西,都是他黄台吉说了算的吗?!”

    杨振一边说着话,一边顺手就将那张信纸凑近了火把,点燃了扔到地上,转眼间,就化成了灰烬。

    祖泽润目睹这一切,心中莫名有些慌张,连忙说道:“杨总兵,豪杰遇明主而事,良禽择佳木而栖。自打建州崛起以来,先挫朱明,再吞朝鲜,又并蒙古,屡战屡胜,从无败绩。

    “而建州亦由一隅之地而立国,并由大金而大清,若非神明庇佑,若无上天眷顾,其势断不能如此。

    “反观朱明又如何?明亡清兴,盛衰有道,以清代明,大势已成。此即天意,此即时势,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总兵可不要错判了大势,耽误了前程啊!”

    祖泽润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中气十足,甚至可说“语重心长”,显然,他对自己所说的这些东西是深信不疑的。

    而这数十年来,大明朝的表现也的确给了许多人一种江河日下、日薄西山的感觉。

    即令杨振这个穿越客也不得不承认,祖泽润说的话里包含有一定道理。

    但是恰恰因为他是穿越客,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容忍自己无所作为地屈从于这样的现实。

    那根金钱鼠尾,就像一根扎在心头的刺,叫他无论如何也容忍不下去。

    “祖泽润,你可曾拿着这番话,去说服你的嗣父祖大帅投降满清?我很想知道,祖大帅面对你这套说辞,他又是如何答复于你的?”

    祖泽润说完自己这套劝降之辞,目光炯炯地看杨振,希望杨振能够被他打动,但是杨振随后反问他的两个问题,却叫他脸色一变,尴尬不已。

    张口结舌了一会儿,祖泽润的气势也为之一丧,到最后,他先是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说道:

    “我是我,我父是我父。父可言子,子不言父。况且眼下被围的,是你松山城。如今祖某人已经把话带到,杨总兵何去何从,请早下决定。”

    祖泽润说完了这个话,冲着杨振略一躬身,转回到地牢内木栅栏后面的囚室之中,靠墙坐了,不再言语。

    沈永忠见祖泽润如此,显得有些慌张,先是看了看杨振,尔后看了看祖泽润,最终跟着祖泽润,也回到了囚室里。

    杨振见状,交代郭小武给他们供应食水,好生看管,然后领着一同前来的那些人,离开了地牢,到总兵府二堂议事去了。

    “你们怎么看?咱们怎么办?都来说说吧。”

    对杨振来说,投降是不可能投降的,到死都不可能投降的,所以祖泽润也好,沈永忠也好,不管他们说什么,都对杨振不起作用。

    但是祖泽润和沈永忠替黄台吉前来劝降,却给了杨振一个机会,叫他可以借机检验一下松山城内几个主要将领的立场态度。

    比如说夏成德和吕品奇,如果他们能够经受住了这一次的考验,那么从今往后,他们就算是真的自己人了。

    一旦他们经受不住这次考验,这一回就是他们的死期。

    他们两个一人守西门,一人守南门,都是松山城的命门所在,他们要是动摇了,生出了投降之心,那就绝对不能留下。

    杨振现在手下已经不缺人马,除掉一个两个怀有二心的部将,他一点也不心疼了。

    当下,他问完了话,即似笑非笑地看着被他叫道总兵府参与此事的人物,等着他们的表态与回答。

    在座诸人之中,最担心杨振动摇的,乃是方光琛,所以他一听杨振问话,便要站出来讲话。

    但是他刚要站起的时候,却感觉到自己的袖子被坐在身边的张臣拽了一下。

    原本打算站起来讲话的他,心有所悟,轻咳了一声,顺势改变了动作,没有站起来,只是侧了侧身,伸手从旁边的小几上取了一盏茶,揭开盖子,吹了吹浮在水上的茶叶,然后小口喝着品着。

    “满鞑子劝降使者入城,消息一旦传开,则我军心必然动乱。都督不如痛下决心,将其二人明正典刑,枭首示众,以示守城到底之决心。”

    杨振发问以后,张臣不说话,原本要说话的方光琛被张臣暗地里拉了拉袖子,也改变了主意。

    到最后,杨振的目光不住地从夏成德的身上,转移到吕品奇的身上,再从吕品奇的身上转移到夏成德的身上,那样子,分明就是想听听他们两个的发言。

    可是,夏成德就是满脸忧思,咬着牙不说话,弄到最后,吕品奇实在扛不住这个压力,便站了起来,当先发言。

    而且他一张嘴,就是要将祖泽润、沈永忠枭首示众,置于死地。

    “都督不必担心祖大帅怪罪咱们,说到底,他也实在怪不着咱们。按祖大帅自己当年的说法,这个祖泽润早就是一个死人了。我们若以有人假冒祖泽润入城劝降为名杀之,祖大帅该当感谢我们才是。”

    吕品奇的这个说法一出来,倒叫杨振眼前一亮,他没想到,这个吕品奇居然还有这样的头脑,当下赞道:

    “实不相瞒,我正进退两难,咱们松山城何去何从,且先不说,只这个祖泽润,却可以照此办理。如此一来,也免得祖大帅牵扯其中。”

    “使不得!”

    杨振话音刚落,就见夏成德腾地站了起来,满脸焦虑地说道:“都督,使不得,这个祖泽润万万杀不得!”

    杨振见夏成德站了出来,当下也不再坚持己见,而是端起了茶碗,喝了口茶水,然后看着他问道:

    “哦,为何杀不得?”

    夏成德见问,不虑其他,径直说道:“这个祖泽润是真是假,都督清楚,满鞑子伪帝清楚,祖大帅同样清楚。而且满鞑子伪帝和祖大帅必然也知道咱们清楚。

    “杀了这个祖泽润不要紧,如今他就在总兵府地牢之中,杀他易如反掌。可是杀了他,就等于是断了咱们唯一的援军,同时也断了咱们的——退路啊。”

    “呵呵,退路?夏副将,你想要什么退路?”

    杨振听到夏成德话里提到退路两个字,脸上笑容渐渐消失,声音也冷了下来,一双眼盯着夏成德,就等他说出劝降的话来。

    此时除了杨振,在场的方光琛、张臣、吕品奇,也都意识到了气氛的变化,目不转睛地看着夏成德。

    这个时候,就见夏成德突然离了座椅,来到杨振面前几步处,撩袍跪地,沉声说道:“都督,松山阖城军民之前途命数,如今皆系于都督之一身,都督所思所为,岂能不慎之又慎?”

    杨振见夏成德顾左右而言他,当下便把话说得更加直白,直接对他说道:“满鞑子大军围城之际遣人劝降,该战该降,本都督拿捏不好,举棋不定,你是松山副将之首,我只问你,你是什么意见?”

    “卑职唯都督马首是瞻,都督要战,卑职即战到一兵一卒,也决不言降。”

    “那,本都督若要降呢?”

    “卑职惟都督马首是瞻!”

第四六三章 放留

    夏成德最后这句话,令堂上在座之人皆是一时侧目,各有所思。

    片刻之后,众人再次把目光聚焦到了杨振身上,等候杨振的反应。

    “老夏啊老夏,你说你这个人啊,真是经不起玩笑,跪着干嘛,快快起来吧。”

    听完夏成德的回答,杨振只琢磨了片刻,便知道了他的意思。

    他的意思就是,是战是降,你杨振说了算,你要战,我跟着你战到底,你要降,我也不反对,我也跟着你一起降。

    总而言之,不问什么是非,也不管什么对错,就是听你的,看你的,跟你走。

    面对夏成德这个态度,杨振还能说什么呢,对此,他已经不能要求更多,不能更满意了。

    当下,杨振便笑着起身上前,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夏成德拉起,让他坐回到他的位置上去。

    杨振的脸色变幻之快,直让那几个人瞠目结舌。

    但是他们眼见夏成德如此说,竟然也得到了杨振的认可,那几个看破了杨振心思的人,却又不淡定了。

    杨振抗虏之心十分坚决,这是他们早看穿了的。

    但是杨振誓死效忠大明之意,眼下却又很值得商榷了,效忠归效忠,但却不是那种一条道走到黑的愚忠。

    事实上,杨振试探众人的过程,又何尝不是众人试探杨振的过程呢?

    经此一番相互的试探,方光琛、张臣、吕品奇再看杨振,眼光却又不同了。

    杨振与夏成德的对话,反倒让他们更加明白了杨振内心深处的立场。而这个立场,却也正合他们几个人无法言说的心意。

    说到底,他们心中,原也没有多少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愚忠可言。

    心中芥蒂消除,不再相互提防,众人便以杨振为中心,迅速形成了一个利益团体。

    至此,方光琛、吕品奇、夏成德三人,才算是被杨振真正接受为自己人了。

    接下来,松山城到底何去何从,便很快就有了定论。

    当天晚上稍晚一点,杨朝进、张得贵、李禄被前后脚请到了总兵府里,杨振向他们三个公开了黄台吉派人招降的事情,并向他们说了使者的身份。

    三人听了,皆目瞪口呆,大惊失色。

    张得贵和李禄二人还好一些,他们主要是吃惊于前来劝降的使者的身份。

    对于杨振打算扣留沈永忠,同时放还祖泽润的决定,他们没有任何不同的意见。

    他们两个都是杨振最信赖的基本班底,之前没请他们过来,恰恰是因为杨振对他们完全放心。

    但是杨朝进却不同了,作为监军内臣的他,对这种事情自然最是敏感。

    早在傍晚的时候,李守忠在西门城头对杨振说的那些话,就已经引起了杨朝进的疑虑。

    等他晚上被请到总兵府,听了杨振告知的事情之后,更是对杨振会不会投降的事情充满了高度的警惕。

    虽然杨振一再向他保证绝不会投降,但杨朝进还是坚决反对放还祖泽润。

    在他看来,有了祖泽润这个活生生的证据在手,上书皇帝,扳倒祖大寿,就指日可待了。

    与此同时,一旦放了祖泽润,不光错失了扳倒祖大寿的机会,而且还有可能让祖泽润传递传去什么消息。

    比如说,杨振完全有可能瞒着他,通过这个祖泽润,与满鞑子伪帝黄台吉进行联络讨价还价。

    而要切断这个联络的渠道,杨朝进能够找到的代价最小的方法,就是将祖泽润也扣押在松山城里。

    杨朝进还执意去了一趟松山总兵府前院西跨院里的地牢,亲自去验证了祖泽润的身份。

    等到回来以后,他对众人说道:“你们担心开罪祖大寿祖家军,彻底断了松山城的唯一援军,所以反对处死祖泽润,这一点,咱家能够理解。

    “你们反对公开祖泽润的身份,反对将他们送交朝廷明正典刑,反对公开满鞑子伪帝派他前来劝降的事情,你们担心松山城中军心动荡,咱家也能够理解。

    “但是,像扣押沈永忠一样扣押祖泽润,并不杀他,而是留他一命,只是不让他离开松山城,不让他返回满鞑子大营而已,你们竟然也反对,非要放走他不可。这一点,咱家却不能理解。”

    说到这里,杨朝进略作停顿,尔后黑着脸对杨振说道:“杨都督,汉卿贤弟,咱家自从结识贤弟当日,即为贤弟你的智谋勇略所折服,并与你约法三章,不干涉松山战守指挥事宜。但是今时今日,松山是战是降,咱家却非要弄个明白不可。如果你要降,你先杀了我杨朝进再说!”

    杨振见杨朝进如此,一时有点哭笑不得,上前冲他躬身作揖,苦笑着说道:“兄长何故多疑?小弟若有降心,又怎会有今夜之会?放还祖泽润,无他,乃是不得不放还而已!”

    杨振说完这些话,见杨朝进仍阴着脸不松口,一时也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

    这个时候,却见方光琛突然起身上前,来到杨振身边,对着杨朝进躬身作揖说道:“杨公公多虑了,都督是何等人,杨公公岂能不知,怎会降那满鞑?再说都督若有此心,光琛岂能安坐于此?”

    方光琛此言一出,杨朝进的脸色略微好看了一点。

    方光琛在松山城里是什么角色,杨朝进是很清楚的。

    如果说他杨朝进是皇帝的眼线,或者说是王德化的眼线的话,那么这个方光琛就是辽东巡抚方一藻的眼线,甚至可以说是兵部尚书陈新甲的眼线。

    他们两个虽然是两条线上的人,但是来到松山城里的目的却是一致的,那就是监视杨振。

    也因此,当杨朝进来到松山城出任监军内臣之后,与方光琛的关系,就一直不错。

    在杨朝进看来,在这个松山城里,除了他自己之外,恐怕唯有方光琛最不希望杨振投降满鞑子了。

    所以,此时此刻,对于方光琛的话,他还是能够听得进去的。

    “不得已?有何不得已?”

    杨朝进的神情虽然不再那么激愤了,但是他的疑问仍然没有消除,眼睛在方光琛和杨振身上转了许久,最终仍旧忍不住问道。

    这时就见方光琛直起了身,迈着方步走了几步,然后回身对杨朝进说道:“这个祖泽润实在是一个烫手山芋。杀固然不能杀,可是留却更不能留。

    “杀了祖泽润,祖大寿乃至宁远祖氏上下必然衔恨我等,松山有难,必不会来救。这是断了松山城唯一的外援。

    “然则留他如何?若留他,反倒不如干脆一刀杀他。杀了他,祖氏至多衔恨都督,衔恨我等,可留下他,既不杀,也不放,却很可能迫使祖氏——易帜出降!”

    “啊?!这,这——”

    方光琛的这些话声调不高,甚至有些轻飘飘的,但是落在杨朝进的耳朵里,却如同惊雷一样,直接把他惊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但是此时,方光琛却不管他信与不信了,继续按照自己的思路,越发自信地说道:“若是光琛所料不差,满鞑子伪帝黄台吉此次特意派了祖泽润前来说降,恐怕说降都督犹在其次,而迫使松山官军与祖大帅反目,顺势离间祖大帅与朝廷关系,迫降祖大帅,乃是其真正用心所在!”

    方光琛信誓旦旦地说出的这番话,不仅令杨朝进似有所悟,一时目瞪口呆,同时也把杨振吓了一跳。

    愣了片刻之后,杨振反应过来,连忙接过了方光琛的话头,对杨朝进说道:“方谘议所言,正是我等担忧之处!一旦满鞑子伪帝用心在此,我等扣留祖泽远,反倒落入了他的算计之中。

    “祖大帅一身,关系辽西数城安危顺逆,一旦误会了我等用意,与朝廷生了嫌隙,到时候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反倒便宜了满鞑子!兄长奉旨,监军松山,此事岂可不虑?”

    杨振一番话说完,平常与杨朝进走得较近的张得贵,也连忙上前来说和,向杨朝进打包票,说杨振绝不会投降满鞑,绝不会做任何不利于朝廷之事。

    随后,夏成德、吕品奇等人也纷纷上前,指天立誓,誓与城池共存亡。

    总兵府二堂内闹闹哄哄大半晌,最后渐渐安静了下来。

    经此一事,杨朝进知道杨振不仅心意已决,而且松山众将皆唯杨振马首是瞻,他不想放回祖泽润也不行了。

    再说,方光琛的那番话,的确令他心生不安,若真被方光琛说中,那可真危险了。

    深思熟虑了一会儿,杨朝进突然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冲着杨振躬身作揖,施了一礼,然后说道:

    “咱家虑不及此,胡思乱想,险些误了大事,险些酿成大错。为兄信得过贤弟,贤弟世受国恩,且三百年,岂会辜负朝廷?今后松山城战守大计,还是一切听从贤弟安排。”

    说到这里,杨朝进叹了口气,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只是——,只是可惜了这次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当年大凌河之役背后的秘辛,本可以一举揭开,但现在,却只能眼睁睁地任它继续掩盖下去了。”

    说完这些话,杨朝进起身冲着杨振一拱手,转身离开了总兵府议事的二堂,径直离去了。

第四六四章 墙脚

    当天夜里,杨振回到内院,与仇碧涵提起了沈永忠入城事,说了沈永忠的身份来历,并问她可曾认识。

    灯下,仇碧涵皱眉回忆了一会儿,说道:“当年离岛后,舅家事,母亲便甚少提及。父亲在时,也是讳莫如深。奴家所知不多。

    “不过,尚在岛上时,奴家虽然年幼,却与舅家眷属相善,每逢年节,常随母亲过岛团聚。当时舅家诸表兄,年长者皆已从军效力,奴家并不相熟。唯年龄相仿者之中,有一个表兄名叫永明的,还算熟悉。”

    “沈永忠,沈永明,这名字起得好啊,连起来看,倒像是要永远忠于大明的意思。这个续顺公沈志祥的心思,倒是耐人寻味。”

    杨振听了仇碧涵说的话,得知沈志祥子侄辈里面,还有一个叫沈永明的,立刻就把他们的名字联系到了一起。

    到得此时,俞亮泰、俞海潮叔侄二人对他所说的话,也再次浮现在他的脑海之中,策反沈志祥的事情,仿佛不再那么遥不可及,不再像是天方夜谭了。

    “夫君可是有什么打算?奴家也希望能为夫君分忧。”

    仇碧涵自幼生长在东江军中,日常耳濡目染的,皆是战争杀伐之事,其眼界之开阔,性格之坚强,自非一般书香门第出身或者一般大家闺秀出身的女子可比。

    只要杨振自己不在她面前提及这场战事,她也从来不主动问起,就像是发生在城外的战争不存在,或者与她无关一样。

    但是,这些当然都是假象。

    战争固然是男人们的事情,可是当这场战争一方的统帅是她自己的夫君,是她自己的男人的时候,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对于眼前的战事,仇碧涵当然很关心,也很担心,只是尽量不表现出来了罢了。

    此时,她见杨振在自己的面前提起了外面的事情,并且还是与自己的娘家有关联的事情,便也不再避讳什么了。

    “我要留下这个沈永忠,以备将来之用。这两天你若得空,可以让必勇陪着你,到前院地牢里见一见他。”

    “夫君,可是想要招降于他?”

    “没错。我的确想招降他。但是此时不易,也不必急于一时。你和必勇去见他的时候,也不必跟他多说什么,只认一下姑表亲即可,叙叙旧,谈谈过往,隔三差五的,送些吃食、棉衣就好。”

    “夫君可是想通过奴家这个表兄,更进一步,策反奴家的舅氏,鞑子的续顺公沈志祥?若是如此,莫不如叫奴家请了娘亲前来,一同与他见见。”

    “那最好了,若能搬得动丈母娘的大驾,我想这个事情就差不了多少了。”

    说到这里,杨振想了想,又说道:“地牢里面囚室不少,你们去见他的时候,可以以岳母的名义,让郭小武给沈永忠找一间干净点的囚室单独关押。

    “而且,还要让同在地牢的那个祖泽润知道,过两日我要放了祖泽润回去,想来,他一定会把地牢中的所见所闻报告给满鞑子伪帝黄台吉。”

    仇碧涵听了杨振这么说,先是微微一愣,有些愕然,但是很快她就想通了其中关节,连忙点头答应了。

    正所谓,物必先腐而后虫生,人必先疑而后谗入。

    要想成功策反沈志祥,光靠杨振这边通过沈氏发动亲情攻势是不可能的。

    再说了,过去的那些大家族里面,叔伯兄弟堂兄妹之间的感情,又能有多深呢?

    往往是用得上的时候,是兄妹,是亲戚,用不上的时候,那就跟路人一个样。

    尤其是对于沈志祥这样的人来说,恐怕就更是如此了。

    沈志祥的父兄皆死于与满鞑的战斗,其叔父沈世魁更是死于满鞑子的虐杀,按理说,他与满鞑子应该是不共戴天了,但是这一点却并不妨碍他最后投降了满清,甘当满清的爪牙。

    由此看来,亲情对他来说,又能值几个钱呢?

    所以,杨振也不敢寄希望于单纯用这种不太靠谱的亲情,就能成功地策反他,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

    对他来说,要想成功策反沈志祥,需要两面用力,双管齐下。

    首先一个,当然还是亲情,得先跟他联系上,然后通过这种联系达到另一个方面。

    而另一个方面,就是让满鞑子伪帝黄台吉怀疑他,对他起疑心,猜疑他,提防他,甚至打压他。

    一旦黄台吉或者沈志祥所属的正白旗旗主多尔衮对他有了疑心,开始打压他,或者说一旦沈志祥认识到自己在满鞑子那里有危险,受排挤,那么他就会寻找别的出路。

    到了那个时候,通过杨振这个渠道回归大明朝,就很有可能会成为沈志祥别无选择之下的一个选项。

    这样一来的话,杨振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杨振并不需要沈志祥一定屈居于自己之下,他想做的只是不断地去挖满鞑子的墙脚,并最终将它挖塌。

    而杨振之所以把挖满鞑子墙脚的目标,锁定在了这个续顺公沈志祥的身上,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在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和沈志祥四个人当中,目前唯有沈志祥一个人存在这种被策反的可能。

    其他三个人,则基本不存在这样的可能。

    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个人,可是被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封了王的,要想把他们拉过了,基本没有可能了。

    特别是其中的孔有德、耿仲明,他们是当年登莱之乱的罪魁祸首,在大明朝这边早就已经没有退路了。

    与他们相比,沈志祥可就完全不同了。

    首先一个,沈志祥所部人马,是在崇祯十一年春的时候,在石城岛上没粮没饷,实在是过不下去了,然后才上岸投降的。

    从那时算起,到崇祯十二年冬,他们投降满鞑子的时间,满打满算才一年半多一点,其部人马上上下下,尚未习惯满鞑子那边的生活。

    另外一个,沈志祥与孔有德、耿仲明不同,他与大明朝堂之间并没有什么真正解不开的死结。

    沈志祥与大明朝廷方面的冲突,只不过是由于沈志祥想当总兵,而大明朝廷这边不允许而已。

    沈志祥与大明朝廷之间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恨,相反,倒是与满鞑子那边有着数不尽的血海深仇。

    只要杨振能够说服崇祯皇帝,给沈志祥开出一个合适的条件,那么沈志祥与大明朝这边的冲突,就能立刻消散于无形了。

    却说祖泽润、沈永忠二人入城说降的第二天上午,松山城外的几处满鞑子连营,全都静悄悄的,没有再对松山城进行炮击。

    到了当天中午,吕洪山方向、小凌河口方向以及止锚湾船营方向,相继传来了隆隆的炮声。

    满鞑子大军虽然停止了对松山城的炮击,但却将前一天轰击松山城的那些重炮转移到了别处使用,兵分三路,开始了拔除松山外围明军据点的战斗。

    满鞑子此举,虽然早在杨振等人的意料之中,但是,当事情真的朝着这个方向变化的时候,杨振与城中诸将却忧心忡忡。

    满鞑子的这个做法说明,他们真的是下了决心,要在松山城外长期作战了。

    吕洪山上的乳峰岗也就罢了,反正锦州城的方向也不可能有援军前来,丢了也就丢了,至多是人力兵马的损失。

    可是小凌河口南边的水手营沙洲,以及更南边的止锚湾船营,一旦丢了,那就真危险了。

    在杨振的一再重视与强调之下,松山城各路官军的将领们,如今都认识到了松山东部和南部海岸的极端重要。

    他们也都不再寄希望于杏山、塔山方向的官军能够保障松山城的粮道了,而是把希望寄托在了由仇震海、俞亮泰和严省三坚守的松山海岸上。

    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粮道与后路。

    一旦那里被满鞑子攻占了,那么松山城的沦陷就将是迟早的事情了。

    所以当中午时分,松山城的东南方向,紧跟着松山西北方向,传来了一阵紧似一阵的隆隆炮声之后,杨振与松山城内诸将一个个如坐针毡,忐忑不安。

    但是出于对野战陷入重围的担心,杨振还是否决了张臣、李禄等人提出的出城作战的建议,继续率领松山各路官军的主力,留在松山城里观望形势发展。

    同样是当天中午,仇碧涵与弟弟仇必勇,陪着他们的母亲沈氏,去了松山总兵府前院西跨院的地牢,探看了沈永忠。

    庆幸的是,虽然沈氏与娘家人已经多年未曾往来了,而且对于沈永忠这个侄子也没有太深的印象,可是当沈氏出现在沈永忠面前的时候,沈永忠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姑母。

    沈永忠认出了自己的姑母沈氏以后,剩下的就好办了。

    仇碧涵、仇必勇虽然早已不是当年模样,但是音容笑貌毕竟还有当年的影子,当下只略作介绍,便一一相认了。

    说起当年海上的往事,说起沈氏族人的命运,沈氏与沈永忠姑侄俩一会儿欢笑,一会儿沉默,一会儿叹息,一会儿落泪,姑侄俩多年未见的疏离隔阂,很快就消散不见了。

    到最后,听着城外隐约传来的隆隆炮声,沈永忠当着祖泽润的面儿,不失时机地劝说自己的姑母沈氏,去说服松山总兵杨振开城投降。

    沈氏先是顾左右而言他,尔后叫来了负责看守地牢的郭小武,叫他给沈永忠换了一间囚室,备了铺盖,备了酒肉,最后领着沈永忠移到了新的囚室之中,再次畅谈良久,方才离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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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明末危局,能否逆转?且看平行时空,大明旧邦新命。大明新命记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明新命记,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明新命记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