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三五章 贵重
然而豪格并没有来。
豪格没有前来的真正原因,却也不是杨振所说的那样,是他比多铎高明。
而是他在率军围歼金国凤所部的过程中,同样遭受了重创。
金国凤带领的一百多亲兵家丁虽然陷入重围,最后全数战死,可是在战斗的过程中,他们大量地使用了杨振给他们提供的飞将军手榴弹。
第一次在近战之中遭遇大批手榴弹攻击的镶黄旗各部,虽然赢得了最后的胜利,可是却产生了大量的伤亡。
战死的人数,至少是金国凤所部的两倍以上,而负伤的人马,就更多了,甚至豪格旗下最为悍勇善战的巴牙喇纛章京鳌拜,都负伤落马,差点死在飞将军的弹片之下。
这个结果,让豪格以及他旗下的满洲固山额真叶克书皆心有余悸,不敢在夜里敌情不明的情况下再轻举妄动。
而且他们也想不到,多铎亲自率领的镶白旗巴牙喇、图尔格率领的镶白旗阿礼哈超哈以及石廷柱率领的拥有重炮的镶白旗汉军乌真超哈竟然会全军覆没。
即使从东官沟突围出来的那批镶白旗阿礼哈超哈,向他们报告了多铎在东官沟遇伏的消息,他们也仍不相信多铎能全军覆没。
总而言之,当日夜里也好,次日凌晨也罢,豪格及其镶黄旗大军,一直驻扎在宁远城外的北山岗上按兵不动。
当然了,如果杨振他们知道豪格没来,是因为这个,如果他知道豪格在宁远城下的情况是这么个情况,那么他恐怕就不会这么着急地撤退了。
反正他在卧牛沟截获了石廷柱携带的大炮和粮草辎重,豪格他们的镶黄旗人马再厉害,也无法在宁远城下坚持多久。
少则十天,多则半个月以后,他们必然北返,到了那时候,杨振最初的设想或许就能实现了。
但是,杨振对此却并不知情,因为从宁远转递出来的塘报,并没有说到满鞑子那边有什么损失。
豪格没来,杨振心底还有一些庆幸,也乐得趁此机会,先保住目前已经取得的巨大战果。
“那倒是,这个劳什子肃亲王豪格也是傻人有傻福,他若赶来,也必定要如他这个叔王一般,落入到都督你的手里。”
袁进听了杨振对豪格的评价,立刻迎合着这么说道。
至于宁远城送出来的塘报以及宁远城外发生的事情,两个人谁也没有主动去提起,对救不救宁远,袁进更是没有任何意见。
现在的袁进,对于杨振每每能够出奇制胜的本事,早已经彻底心服口服了,在不知不觉间,开始一切皆以杨振马首是瞻了。
这一回,郭小武带着杨振的口信一到觉华岛上,袁进二话不说,立刻点起了百余艘大小运输和战巡船只,载了水师营,扬帆出海,奔向连山河的入海口来了。
他知道,跟着杨振打仗,不仅是有汤喝,而且有肉吃,先前杨振所打的几次胜仗,袁进出力不大,但却得利不少,叫他尝足了甜头。
这一次,杨振派了郭小武前去相招,自然是一招就来。
在围堵东官沟南出口的战斗中,虽然他损失了一批新募的人手,但是此战所获的战果却是前所未有的巨大。
这一回,他们可不是斩获了一个固山贝子那么简单,而是俘获了满鞑子的一个王爷,而且是赫赫有名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
这样的事情何曾有过?
袁进在军中浮浮沉沉许多年,只听说满鞑子攻城略地,斩将夺旗,杀了大明朝好几个藩王,然而何曾听满鞑子有哪个王爷被大明朝的军队所斩获!
闻所未闻,从未有过。
而他袁进这次却跟着杨振恰逢其会,这是何等的荣耀!
自从昨夜到现在,袁进一想起这个,就乐得合不拢嘴巴,有了此功傍身,今后自己的官路仕途还有何愁哉?
想到这里,眉开眼笑的袁进,便对杨振说道:“都督,满鞑子那个鸟肃亲王不来,是他运气。眼下咱们这里已有了他的一个叔王,和硕豫亲王多铎,岂不比他贵重?”
若论真正的贵重程度,当然是多铎更贵重。
这个人在满清入关并一举入主中原的的历史上,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现在拿住了他,等于是砍掉了多尔衮的左膀右臂。
失去了多铎的助力,莫说将来多尔衮入关之后能不能快速征服中原和江南了,就连多尔衮能不能在黄台吉死后主宰满清的政局,都不好说了。
所以,干掉多铎的意义,比干掉豪格的意义大多了。
但是,在京师文武的心目中,多铎却未必比豪格贵重,毕竟豪格是现在的奴酋黄台吉长子,而且是唯一成年的长子。
在大明朝的京师文臣眼中,当然是清鞑奴酋的长子豪格比他的叔王要贵重一些了。
听见袁进提起多铎,杨振随口问道:“满鞑子的这个豫王爷,现在在哪里呢?”
先前在松山城外,与祖大寿与一起私见石华善的时候,从祖大寿与石华善的对话里,杨振已经判断出这个历史上的和硕豫亲王多铎,很可能已经因为自己突袭辽南的影响,而被黄台吉降为多罗郡王巨爵了。
但他还没有见到清醒的多铎,也还没有来得及仔细审问图尔格和伊尔登这些重要的俘虏,所以暂时还不敢肯定。
本来这样的事情,就是报错了,想来崇祯皇帝为了烘托这次大捷的含金量,也一定会睁只眼闭只眼,不予计较的。
但是杨振却不想硬占这个便宜。
所以,他并不像袁进那样,还按照以往知道的有关满鞑子的那点情况,直接称呼多铎为和硕豫亲王。
事实上,满鞑子那边对于什么亲王,郡王的爵位称号,都是直接从汉话里面音译过去的,写法虽然不同,但是发音却是大同小异。
所以,这个事情,杨振就是想瞒,也瞒不住。
与其到时候真相大白,被朝中文臣攻击成欺君之罪,倒不是模糊处理,直接将多铎的身份头衔定为:
老奴酋奴儿哈赤嫡十五子,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之弟,满洲八旗之一镶白旗旗主,满鞑子十王爷。
杨振相信,有了这些头衔,足以彰显出这个多铎身份的贵重,以及俘获他意义之重大了。
袁进倒是没从杨振的话里面听出这么多东西来,听见杨振问他,当即笑着说道:“我怕郭小武忙乱,再弄丢了这个奇货,早早地就把他关在这艘船的船舱里了。”
“哦,那倒是劳你费心了。这个多铎,现在情况如何,醒了没有?”
“醒了,醒了,昨天半夜就醒了。只是他大腿处中了一弹,后背上也有几处铁弹片,入肉不浅,失血不少,要是不能尽快救治,恐怕迟早还是得死了。”
袁进见杨振动问,立刻问一答十地,将他把多铎带到船上关押以后的情况一口气和盘托出:
“其实死了也就死了,咱们只恨他们不早死。只不过他眼下落入了咱们的手里,这可是一个奇货可居的大人物啊!
“活着的,可比死了的贵重,可比死了的值钱。所以,都督,咱们得让他先活着,怎么也得活到咱们报完了功再说。”
说到这里,袁进见杨振点头,立刻又接着说道:“都督,咱们擒了满鞑子这个王爷,这可是有辽事以来,朝野之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功劳。若以兄弟之见,莫若请旨献俘,也就是都督带着咱们请旨进京师,直接向皇帝陛下献俘!”
杨振看了看袁进,见他一脸期待,一脸神往,遂点了点,对他说道:“你的想法,倒是与我不谋而合。不过,此事还需从长计议,一切等我回了松山再说。”
说到这里,杨振停顿了一下,目视袁进,接着对他说道:“走吧,头前带路,咱们去看看着满鞑子的十王爷!”
袁进的这艘座船,是觉华岛水师各类战船里面为数不多的一艘四百料战座船,甲板上一层,甲板与底舱之间又一层。
所以,算上底舱,算上甲板之上的一层,这种四百料战座船上下共有三层。
但是其平常使用的,或者说水师官将在船上居住使用的,就只有中舱了。
底舱里面,往往是船行海上的时候,装载粮械重物或者压舱石的地方。
多铎被带到这艘还算气派的四百料战座船上之后,就被关押在底舱里面。
杨振领着麻克清,跟着袁进,沿着木头梯子,下到中舱里面,先来到自己下榻的床铺一旁,解下了身上披挂的甲胄,然后一身轻松地跟着下了底舱。
底舱里面光线昏暗,而且散发着一股子呛人口鼻的霉烂气味。
杨振一下去,就看见了郭小武,而郭小武的旁边,就是那个被捆了手脚,堵了嘴巴,侧躺在船板上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了。
多铎衣甲未卸,只是头上的箭盔早不知道哪里去了,露出了头顶上的那根金钱鼠尾,丑陋至极。
而郭小武,果然是按照杨振所说的那样,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第四三六章 怎样
听见脚步声,郭小武立刻站了起来,看见来人正是杨振,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说道:“都督果然是吉人自有天相,卑职恭贺都督连战连捷,凯旋归来!”
“你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油嘴滑舌了?”
看见郭小武如此尽职尽责,杨振心中也很高兴,趁着他躬身见礼的机会,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自己对他的肯定。
“怎么样了,这个满鞑子的十王爷?”
“昨天半夜醒了一回,那之后,到现在,时而昏迷,时而苏醒。一醒就要寻死,一直拿头撞墙,好在这里都是木头,也撞不死他。”
得到了杨振的肯定,郭小武原本有些萎靡困倦的精神顿时为之一振,连忙向杨振介绍了多铎的情况:
“为了防他自尽,卑职照都督说的,捆了他的手脚,堵了他的嘴巴,卸了他身上所有尖硬锐利之物。
“不过,他身前身后皆有金创,背上弹片入肉不深,卑职已经取出。至于大腿上的弹丸,则深入骨里,卑职身上却没有金创药,不敢轻动。”
郭小武显然觉察到了杨振对这个鞑子王爷的高度重视,知道让这个鞑子王爷活着,一定比让他死了更有用,所以也不等杨振的吩咐,便帮他简单处理的背部上的伤口。
至于从前方近距离打入他大腿骨里的铅弹,他可就无能为力了。
杨振冲他点点头,一边说着“无妨”“无妨”,一边走近了多铎侧躺的地方,上去就朝着他背部渗血的地方踹了一脚。
多铎一辈子心高气傲,从来是宁死不愿受辱。
然而这一次,等他从大爆炸造成的昏迷中渐渐醒转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绑到现在这个地方了,知道受辱不可避免,直让他心如死灰,一心只求速死,而郭小武的防范,却又叫他一时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杨振他们下到这艘四百料座船底舱之中的时候,其实他已经醒了,只是他不愿睁眼,不愿面对现实。
但是杨振突然一脚,却叫多铎吃痛不已,不由得抽搐着嗯哼嗯哼地痛出了声,并随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把他扶起来,让他坐着说话。”
杨振发了话,郭小武、麻克清立刻上前,搀扶着有点动弹不得的多铎,让他背靠舱壁斜着坐了起来。
“把他腿上的绳子也解了吧。”
进入底舱之中时间久了,杨振已经适应了下面的昏暗,他看见多铎左侧大腿迎面大片暗红色的血污,知道他已经无法站立行走,也不担心他能怎样。
郭小武听见这话,立刻从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弯腰俯身,把绑在多铎两个脚脖子上的绳索割断了。
原本斜靠着舱壁坐着的多铎,这个时候艰难地直起了身,表情痛苦地费力盘腿坐了。
这么坐了以后,他的面色神情都渐渐缓过来了一点。
这个时候,杨振上前,隔着两步,蹲下来,伸手将他嘴里堵塞的破布拽了出来,然后对他说道:“你就是多铎?”
杨振问完话,看着多铎,但见他刚刚因为疼痛而紧闭的眼睛,再一次缓缓睁开,然而只是冷冷地看着杨振,并不说话。
良久,正当杨振的耐心将尽,以为他听不懂,或者是不会汉话,正待叫麻克清翻译,却见多铎不答反问,开口缓缓说道:
“你,就是杨振?”
多铎声音不大,有些沙哑,但是说出来的,却是杨振完全听得懂的辽东官话。
看来满鞑子上层多数都会说一些辽东汉话,乃是一个实情。
当然,满鞑子上层人物里面大多也会说一些蒙古话,这也是一个实情。
这倒不是说满鞑子上层人物都有什么了不得的语言天赋,事实上,这只能说明,他们是从小就生活在汉人、蒙人与女真人交错杂居的环境之中。
这也就是说,辽东并不是女真人的地盘,很久很久以前,这里就是汉人的地盘了。
早在满清崛起几百年前,辽东的汉人人口,就已经是本地的主导人口了。
“没错,我就是杨振!在辽南沿海,破了熊岳城,破了盖州城,杀了固山贝子博洛的杨振,就是我!在卧牛沟伏击石廷柱,并在东官沟伏击你的,还是我!”
多铎听了杨振这番话,眼睛里渐渐有了怒气,然而只是过了片刻,他眼里的怒气就又消散不见了,到最后,只是淡淡问道:
“石廷柱呢?”
“死了!”
杨振一说石廷柱死了,多铎多少有了点惊讶,不过转眼之间,他就又恢复了平静,只喃喃自语般地说道:
“死了?死了最好,他罪该万死。”
说完这话,多铎停顿片刻,突然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要拿我怎样?”
杨振原本以为多铎脾气暴虐,被俘之后恐怕很难直接对话,即便可以对话,恐怕也要过上一段日子才行。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多铎的反应完全不是如此,其坦率或者直率的程度,远超过了杨振的预料,一时让他还有点不太适应。
“拿你怎样,我还没有想好。毕竟,我还从来没有俘虏过你这样的人物!”
多铎听见杨振此话,那张因为失血过多而显得异常惨白的脸上,流露出一股极其轻蔑的笑容,冷冷说道:
“终究不过是一死而已。如果你我主客易位,我便决不会多问你一句,胜败生死,皆是天意,我拿住你,便一刀杀了,何须恁多算计。”
杨振突然发现,多铎这是在诱导自己杀他,于是便反问道:“如果我不杀你呢?”
听了这话,多铎一愣,原本因为轻蔑而显露的神采立刻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了,整个人迅速颓唐了下来。
“经此一败,义无再辱,从今而后,只欠一死。即令你不杀我,多铎也已不是多铎,现在的多铎,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多铎的声音低沉而沙哑,说出来的话,像是绕口令,落在在场诸人的耳朵里,便叫他们十分费解。
“都督,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这厮在说些什么呢?”
郭小武、麻克清,全都听得一头雾水,就连觉华岛水师副将袁进,也听得莫名其妙,禁不住开口询问杨振。
杨振当然是听明白了,多铎这是在以他自己的方式向自己认怂,意思是,自己可以杀了他,他不在乎生死,但是自己不能羞辱于他。
多铎十三岁封贝勒,从那时起即成为来了八旗的一个旗主,迄今为止已经十二三年了。
在这十二三年里,他东征西讨南征北战,所向披靡,近乎无敌,他的人生已经走到了一定的高度。
所以,他说的这些话,也就有一定的高度,并不是谁都能听懂的。
杨振虽然听懂了这个话,只是他却不想跟袁进等人解释,当下便苦笑着摇了摇头,示意自己也莫名其妙。
这个时候,多铎却又看着杨振,问出了另外一个让他意外的问题:“你信佛法吗?”
“我不信。你信吗?”
对于这样的多铎,杨振虽然感到意外,但他还是好整以暇,饶有兴趣地继续跟他对话。
“我当然信。”多铎这么回答道。
“哦?”杨振继续配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假住须臾,诳惑凡人。你我皆如此,世人皆如此,一切人世繁华,尽是虚妄假象。生未必是善,死亦未必是恶。是以杀人即渡人,杀灭众生,即超度众生。”
多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了,既像是在与杨振对谈,又像是他一个人在喃喃自语。
眼见多铎对于生死的看法是这个样子,杨振也就再没有什么可跟他说的了。
他看着多铎,沉默了片刻,对多铎说道:“你所说的佛法,我根本不信。但是,只要你不寻死,我便可以对你以礼相待。既然你把生死都看破了,那些胜败荣辱,又何必耿耿于怀,挂记于心呢?”
听了这话,多铎微微愣了一下,随即似有所悟地说道:“没错。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多铎自言自语地叨咕着,刹那间浑然忘我,只是一遍接着一遍地重复着这些话,仿佛念咒一般,仿佛不停地重复这些话能够止住或者减缓他身体的疼痛一样。
杨振见他这个样子,知道从他的嘴里恐怕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而自己又不能当即杀了他,便扭头离开了。
满鞑子上层人物信佛,尤其是藏传的黄教。
杨振原本以为,他们这么做只是为了拉拢蒙古诸部落,却没想到其中竟然真有痴迷者。
一贯心高气傲的多铎经此一败,受到了重大的打击,转而从佛经里寻找慰藉,对杨振来说,倒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满鞑子这个十王爷多铎当然罪孽滔天,但是杨振却不会亲自杀他,至少不会在这个船舱里动私刑处理了他。
既然落到杨振的手里,那么他的结局就注定了是死。
问题只是在于叫他怎么死,而这个问题将由崇祯皇帝决定。
而在崇祯皇帝决定之前,多铎却不能死,至少要有一口气在。
这就是杨振对多铎的唯一希望了。
只要他不是自己非要寻死,在送他抵达京师之前,杨振对他还是可以拿出以礼相待的胸怀来的。
第四三七章 不急
回程的路,就放松多了。
尽管海上有风,海浪起伏,行船十分颠簸,但是杨振麾下各部士卒疲惫已极,自能做到安然入眠,一觉香甜。
当日傍晚,暮霭沉沉,杨振一行带着由一百七十多条大小船只组成的庞大船队,乘着夕阳的一点余晖,浩浩荡荡地抵达了小凌河口以南海域。
小凌河口以南的水手营沙洲,以及再南一点的止锚湾船营,皆有几处现成的码头,船只停靠,人员上岸,一切甚是便利。
根据杨振的命令,俞亮泰、严省三带领所部船只人手,径直回到自己的驻地水手营沙洲东侧码头停靠上岸,而仇震海、袁进则在止锚湾船营驻泊登陆。
出征的船只回港,留守的人马早兴高采烈地迎上了码头,再闻得松山官军大胜而归,松山外海的几处水师营地,顿时成了欢庆的海洋。
杨振下了船,便领着袁进、张臣、李禄等人,跟着仇震海,来到了仇震海在止锚湾半岛船营里的简陋官署中暂驻。
这个所谓的官署,其实就是一个靠山面海的,主要由石块搭建的相对独立的院落罢了。
院墙是用各种石块搭建的,院子里的几间正房,几间厢房,墙也是石头砌成的,只在各个承重的地方有几根圆木立柱,而房顶上,则是由厚厚的一层芦苇杆子压茬铺成。
当然了,芦苇杆子下面的椽子上,还钉了一层木板,所以,房子外观虽然粗糙简陋,但是屋里面倒也干净整洁。
屋里也没有别的什么奢华的陈设,就是一个铺着木板的一溜通铺大炕,大炕上摆着几张木头炕桌,上面放着一个茶壶几个茶碗。
仇震海领着杨振、袁进等人进了屋里,立刻叫人生了火,原本有阴冷的屋里很快就热乎起来了。
“接下来咱们应该怎么办,诸位都说说。咱们是想办法回到松山城里为好呢,还是暂时留在城外以待时机为上,我想先听听你们的意见。”
杨振在仇震海的官署里暂时安顿下来之后,很快就派人把火枪手、掷弹兵、炮兵、船队的几个主要将领们,召集到了一起议事。
对于接下来怎么办,他要统一一下思想。
此时,袁进、李禄、张臣、仇震海、俞亮泰、杨珅、严省三等人,与杨振一样,正围着一张摆满了食物与茶水的炕桌,盘腿坐在烧得热乎乎的大炕上。
众人听见杨振这么问,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杨振接下来是什么打算,所以也不好开口发言。
冷场了片刻,仇震海轻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当先打破了沉默。
他说道:“都督,我们这一回不仅干掉了石廷柱父子,而且俘虏了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还有镶白旗的满洲固山额真图尔格、前固山额真伊尔登,这个消息一旦传回满鞑子那边,满鞑子定然不会善罢甘休。以卑职之见,接下来,松山城恐怕即将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大战!”
仇震海这么一说,在场的众将全都抬头看着他,有的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有的眉头紧皱若有所思。
东官沟伏击战、卧牛沟伏击战胜利的喜悦,他们还没有享受多久,大战的阴云就又重新笼罩到了他们的头顶上了。
“那么,以你之见,我是该带队回到松山城里坐镇指挥,还是继续留在城外以待时机?”
有了在东官沟与卧牛沟发起的连环伏击战之后,杨振与满鞑子之间刻意营造出来的那点暧昧,自然就荡然不存了。
杨振同样十分笃定,接下来,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一定会将新仇旧恨一起算,再派大军兴兵报复。
现在的问题是,自己是应该继续带着主力人马游走在战场的边缘甚至是辽西战局的局外,还是回到松山城中,依托松山城的城防工事与满鞑子正面硬刚殊死一搏呢?
对于这个问题,杨振一时有点拿不定主意。
因为一旦回到松山城里,恐怕他就丧失了这场大战的主动权,就没有机会再率队出城,游走在这场大战的边缘并主动作为了。
其中的利弊得失,一时他有点算不清楚。
却说杨振紧接着这么一问,仇震海突然有点犹豫了,他的本意当然是让杨振尽快回到松山城里,可是既然松山城即将迎来大战,那么危险,自己再建议杨振回去主持大局,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
仇震海正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时候就听见袁进突然肃容说道:“卑职自从追随都督以来,不论大小战,都督几每战必胜。卑职细数其中因由,发现都督每战之胜,皆以智胜,而非以力胜,皆凭海路之便利,神出而鬼没,然后以有心算无心,避实击虚、攻其不备而取胜。都督以为然否?”
袁进可能是与袁枢接触多了,一正经起来,说话都变得文绉绉了。
但是杨振得承认,他说的很有道理,事实的确如此。
所以袁进说完这番话,杨振略想了想,冲他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说法。
而在座的其他将领也都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大家都知道,这就是迄今为止杨振带领各部人马从胜利走向胜利的诀窍。
然而,杨振与众将虽皆认可袁进的说法,却并不知道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于是一个个都看着他,等他说出下文。
袁进见众人如此这般,倒也没让大家多等,随后即接着说道:“此番,都督若是率军回到松山城中,满鞑子大军到时候将城一围,那可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局面了。那就是舍己之长,而曝露己短,智者所不取也!”
“你的意思是,建议我继续留在松山城外牵制敌人?”
杨振听了袁进所说的话,见在场诸将中的张臣、李禄、俞亮泰皆点头赞同,于是便把话挑明了,直接开口问他。
然而,这时却听见袁进沉吟着答道:“卑职的意思是,都督莫不如干的大一点,咱们在这里休整几日,等满鞑子十王爷多铎中伏被擒全军覆没的消息,传回满鞑子的盛京城以后,等他们调兵遣将,集结大军西来,咱们就故技重施,趁机渡海往东,去攻满鞑子后方。
“到了那个时候,咱们再去打盖州也好,直接去打复州也罢,有了从卧牛沟带回来的这一批重炮,不管打哪里,必能一战而下。”
袁进这么一说,仇震海、俞亮泰、严省三这些水师将领立刻眼中一亮,仿佛看到了更大的胜利在前方招手一般,皆不由自主地点头称是。
俞亮泰一边点头,一边说道:“正该如此,正该如此。复州湾、金州湾一带,有胡长海叔侄、高成友等人在兔儿岛、长兴岛接应,咱们若能乘此满鞑子镶白旗元气大伤之际,打下金州,攻取辽南,则辽海两岸之局面必能为之一新。而且这样做,也正合都督先前的取胜之道啊!”
打金州,夺辽南,以此为基业经略辽海两岸,是俞亮泰希望劝说杨振采取的长期抗虏策略。
之前,他已经向杨振进言过了,只是当时他也知道时机并不成熟。
可是眼下,杨振在东官沟和卧牛沟的伏击战中,不仅重创了满鞑子的镶白旗,就连镶白旗的旗主,满鞑子十王爷多铎,都成了自己们的阶下囚。
而且,俞海潮在九月底的时候,第二次从长兴岛回来,已经带回了胡长海、高成友等人归附投效杨振的确切消息。
同时,他们也进一步确定了,那个率军坐镇金州打造水师的人物,正是已经隶籍满鞑子正白旗的续顺公沈志祥,以及满鞑子伪帝黄台吉的心腹人物之一正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达尔汉。
如果说之前时机不成熟,还需要他们继续耐心等待的话,那么眼下,再去辽南,一举拿下金州或者复州,并以此为根基盘踞不去开创一片新天地的时机,显然已经成熟了。
俞亮泰说完了话,满怀期待地看着杨振,希望杨振能下定决心。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同样让袁进有些意外的是,尽管他们两个的说法,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认同,可是杨振却沉吟不语,显然是还有别的考虑。
“你们说的没错。天予弗取,必受其咎,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打金州,我们一定会去的。但却不是眼前,不是现在。”
此时,杨振的决心已经下定了,但却并不是直接渡海去打金州或者复州,然后攻略辽东半岛的南端。
东官沟、卧牛沟伏击作战消耗的弹药需要补给,战场上损失的人手需要补充,在这些事情没有做好之前,还不能轻易渡海去金州、复州。
因为再去辽南,可就不是单纯的打了就走的游击战了,一旦破了金州或者复州之后,他要实质占据该地,然后将战火从辽西引到辽东,为此他必须做足准备,或者说有了更大的把握才可以采取行动。
想到这里,杨振最后说道:“我意已决,今夜咱们就兵分两路,陆上为一路,海上为一路。
“陆上,张臣、李禄、杨珅各部,跟我走密道,今夜就回松山城里去。我们先以松山城城防工事为依托,予敌以大量杀伤,尔后敌退我进,再走海路直趋辽南。
“海上,袁副将配合仇震海守住止锚湾,严省三配合俞亮泰守住水手营。总而言之,我们须先保松山官军后路不失,松锦粮道不断,尔后再图进取,再谋反击。”
第四三八章 先后
杨振并不是不想去打金州,而是要有个先后,所以他说到这里,见袁进、俞亮泰两人看着自己似有话说,便又对他们解释了一句:
“满鞑子人口不多,人丁不旺,给他们制造大量的伤亡,才是我们的当务之急。否则,不能杀其人,而先夺其地,我们派出大军驻守,反倒摊薄了我们自己的兵力。左右也就一两个月的事情,不要着急。”
说完了这些话,杨振停顿了片刻,见众人若有所思,如有所悟,袁进和俞亮泰两个,也不说什么了,便又最后说道:
“再说了,如果我杨振不在松山城中,如果我不把多铎带到松山城中,那么满鞑子还会调集重兵,并且不惜伤亡,猛攻松山城吗?
“而若满鞑子并不抽调重兵前来辽西攻我,辽南金复盖海之地又哪里来的兵力空虚,而我们又何来可乘之机呢?”
杨振把自己渐渐清晰的想法和盘托出,众将听了皆默默不言
过了一会儿,袁进慨叹着说道:“如此一来,都督倒是自己将自己置身于险地之中了!”
除此之外,袁进也没有别的什么可说的了。
他们想到的,杨振想到了,而杨振想到的,他们却没有完全想到。
统一了思想之后,接下来,杨振迅速向众将分派了任务。
先给严省三安排了任务,叫他率队乘着正在快速上升的潮水,从小凌河的河口处逆流而上,深入内陆一些,制造一点动静,以便将娘娘宫附近的满鞑子或者二鞑子的哨骑吸引到北边去。
尔后叫李禄带一队掷弹兵充当前队,让俞亮泰派出一批小船,将他们送到小凌河河口以南海岸上的芦苇荡里预备。
只待北边一有了动静,就沿着当初从松山城出来的道路,先回松山,接管东门,随时准备接应杨振所率的后队。
再然后,就是袁进和仇震海了,杨振叫他们安排船只,准备着将当初从松山城里出来的其他各哨火枪兵、掷弹兵、炮兵,全数送到当初离岸登船的地方去。
至于这一次在卧牛沟截获的火炮弹药粮械等辎重物资,最后也由杨振拍板决定,一概留在了外面。
一来,这些东西过于沉重,离开了船只和水路,在陆上运输起来十分麻烦。
二来,松山城外沿海的水手营和止锚湾两处地方,也需要有重炮防御。
先前从这两处带走的三十门冲天炮,眼下固然是要回归原位,重新布防在水手营和止锚湾的炮位上。
可是松山制铁所铸造的冲天炮再好,它的射程却十分有限,说到底不过是一种近战利器罢了。
用它来守卫水手营沙洲还好说一点,毕竟水手营沙洲与陆地之间有水面隔绝,又有一望无际的芦苇荡作为掩护,满鞑子的骑兵不可能冲到上面去。
但是,对驻守在止锚湾半岛船营里的人马可就不好说了,他们毕竟与陆地直接相连,虽然挖掘了深壕,可壕沟与海面毕竟不同。
在杨振看来,最好还是给他们配备一些远程重炮,让满鞑子的大批骑兵不敢轻易靠近为好。
当然了,杨振也交代了仇震海、俞亮泰、严省三,叫他们挑选一些保养状况较好的二百料、一百料战船,将从战场上带回来的红夷大炮和冲天炮安装到船上去,试着搞出一批炮船出来。
杨振现在的先遣营水师船队里面,四百料战座船他一艘也没有,但是二百料的大船,一百料的平地沙船,以及更小一点的哨船、蜈蚣船却有很多。
普通的哨船、蜈蚣船之类的小船,最多可以安装一门冲天炮或者佛郎机,但是二百料的大船,却足以安装一门甚至几门数千斤重的红夷大炮了。
要知道,红夷大炮的前身,原本就是装在船上使用的舰炮。
就算二百料的大船之上只能安装了一门重型的红夷大炮,那也可以把它当做一个移动的炮台来使用了。
这样的做法当然不是没有人考虑过,仇震海、俞亮泰,包括袁进,当然都希望能够这么做。
只是因为红夷大炮比较贵重,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稀缺之物,不可能大批量地装备到水师的战船上去。
对于水师战船来说,他们能够得到的,最多也就是小型炮而已,比如射速较快的佛郎机炮,比如碗口铳罢了。
现在,杨振没有把用于攻克坚城的红夷大炮带回松山城,而是把这些弥足珍贵的红夷大炮悉数交给了他们使用,直叫仇震海、俞亮泰心生感激,更令袁进羡慕不已。
当天夜里,亥时左右,早已出发北上,沿着小凌河主航道深入陆地的严省三,利用船载的冲天炮,朝着锦州城以东、小凌河北岸的满鞑子大营方向,打响了一炮。
听见北方炮声响起,已经乘船进入芦苇荡边缘等待着的李禄,带着已经脱去了满鞑子镶白旗衣甲并换上了黑色披风的一队先遣营掷弹手,当先上了岸,朝着松山城出发了。
上一次出城,他们带着大量的弹药行进,万人敌,飞将军,虽然不是很重,但在狭窄而黑暗且泥泞的密道里通行,十分的不便。
这一回回城,他们携带的弹药基本耗尽,相对沉重一点的万人敌更是一颗不剩了,平均下来,一个人只剩一颗两颗飞将军,他们一身轻松,再加上轻车熟路,行动变得十分迅速。
李禄出发半个时辰以后,杨振领着后续的大队人员,带着他们在东官沟、卧牛沟伏击战中俘虏的那几个重要俘虏,悄悄上岸出发了。
夜暗沉沉,冷风如刀,杨振一行时而低头躬身,艰难跋涉在地沟密道之中,时而猫着腰快速穿行于地面的芦苇高草之间。
满鞑子镶白旗固山额真图尔格、前固山额真伊尔登,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金维城,甲喇章京佟国荫,一个个被刀尖抵身,并被堵了嘴巴,捆了双手,夹在队伍当中,跌跌撞撞地跟着前行。
那个在船上一直高热不退,下了船只剩下半条命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时而昏迷,时而清晰,被郭小武、麻克清两人用担架抬着,通过了海岸与松山城之间的旷野地带,顺利抵达了松山城东门外的棱堡之下。
不管是受了轻伤的图尔格、伊尔登,还是毫发无伤的金维城、佟国荫,他们直到这个时候,才恍然醒悟过来,终于搞清了杨振这伙人究竟是如何离开松山城,并突然出现在连山西北部山区之中的。
包括那个半死不活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也在行进的途中醒转了一会儿,睁开过眼睛观察了一下他所身处其中的密道。
然而到了这个时候,当然是一切都晚了。
他们一方面震惊于杨振在松山城外构筑的工事之繁复精密,一方面又无比懊悔自己当初行经松山城外时的粗心大意。
与此同时,他们更是一个个地在心里面痛骂了两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马光晖兄弟一路,松山城就在他们兄弟的眼皮子底下,可是他们对杨振率军出城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
而且,从东边的海岸,直到松山城的东门外,曲曲折折,将近十里地的距离,他们竟然没有遇到留守松锦的己方人马一路哨骑。
就是他们想在途中大喊大叫或者舍命制造一些噪音,提醒自己那一方的人马,也完全没有机会。
因为在这一路上,他们在地面上行进的机会虽然并不少,可是却没有见到任何一支己方哨骑的影子。
当夜,子时前后,杨振领着后队,终于抵达了松山城东门外他们几天前出发的地方,而李禄也早已带着主持留守事务的监军内臣杨朝进与守城诸副将在此等候一阵子了。
短短数日,众人再见面,竟是分外高兴。
众人迎住了杨振,激动地上前见了礼,随即簇拥着他入了东门,一路兴高采烈地往总兵府方向行去。
杨振在东官沟、卧牛沟伏击多铎、石廷柱并取得大捷的消息,已经被李禄散播出去了。
留守在松山城里的人物,不管是建军内臣杨朝进,还是副将张得贵、夏成德、吕品奇全都喜出望外。
尤其是被抬进松山城里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还有那几个被绑了带回松山城里的主要俘虏,什么图尔格、伊尔登,金维城、佟国荫,更让他们大开眼界。
他们什么时候见过这样的情形啊!
在他们的记忆里面,自从辽事败坏以来,大明朝这边的官军官将对阵满鞑子的军队,能够力保城池不失,或者说在野战中能够偶有小胜,就已经是了不得的战绩了。
但是说到生俘满鞑子牛录章京以上将领的胜利,那就少之又少了,甚至可以说是屈指可数了。
至于说像杨振这次做到的这样,一举俘虏若干个满鞑子的固山额真、梅勒章京、甲喇章京,甚至生俘到满鞑子一个赫赫有名的王爷,那却是从未有过的事情。
他们甚至连想都没敢想过,杨振此次出城游击能取得这样的战果和斩获!
但是,事实就摆在他们面前。
半死不活的满鞑子十王爷多铎,以及活生生的满鞑子将领图尔格、伊尔登、金维城、佟国荫,皆被杨振带进了城中,带到了他们的眼前,由不得他们不信。
第四三九章 围城
杨振出城之时,本来预计要在松山城外游击一段日子的,然而他自己也没有料到,一共在外才三五天的时间,就又返回城中了。
而他返回城中的最大原因,却是他出乎意料地逮到了多铎。
杨振相信,他的手里有了这个至关重要的俘虏,满鞑子此次进攻辽西围点打援的战略设想,就很可能发生重大的变化。
而且只要他带着多铎返回松山城的消息传出去,辽西的战局一定会立刻发生重大的变化。
宁远之围,就不用说了,肯定会不解而解。
满鞑子想要吸引山海关内的明军出关来援的战略企图,也就注定破灭了。
当然,这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这次云集松锦之间的满鞑子接下来一定会强攻松山城。
对松山城内的许多人来说,这是坏事。
但对杨振来说,这却不是坏事。
满鞑子围城,当然是坏事,毕竟没有哪座城池的存粮经得起满鞑子长年累月的围困。
若是黄台吉像崇祯四年围困大凌河城一样,长达数月围而不攻,硬生生地等待城中粮草耗尽,那的确十分可怕。
但是这一次,杨振相信,黄台吉未必有当年那样的耐心,就算是黄台吉自己仍有那样的耐心,豫王爷多铎的两个同母的亲哥哥,也就是阿济格与多尔衮,决不会有那样的耐心。
多尔衮三兄弟,乃是一母所生,在老奴奴儿哈赤挂掉以后,他们的生母被迫殉葬,他们三兄弟不得不在险恶的环境里面抱团求生,他们之间的感情,绝非黄台吉对待他们的那种塑料兄弟情可比。
而这,对杨振来说,就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了。
以现在松山城的城防之坚固,以现在松山城内官军所装备的各种火器之数质量情况,杨振并不怕满鞑子集结重兵前来强攻,相反,他倒是怕他们不来强攻。
黄台吉来不来,他也不在乎,只要多尔衮、阿济格肯来就行。
在满鞑子伪帝黄台吉与满鞑子的睿亲王多尔衮之间,杨振更担心的其实是多尔衮,最想削弱,最想打击的敌人,也是这个多尔衮。
毕竟,现在的满鞑子伪帝黄台吉再过三四年就挂了,并不是最后率军入关统一天下的那个人。
而多尔衮却不同。
没有多尔衮兄弟,满清或许仍能捡漏入关,甚至入主京师,但是要想真正入主中原,统一天下,那是不可能的。
也因此,在杨振个人的眼中,多尔衮和多铎两个人的重要程度,甚至远远超过了满鞑子伪帝黄台吉。
现在,多铎已经落到了自己的手中,再也不可能发挥他在松锦大战以及满清入关过程中的巨大作用了。
而多铎镶白旗下的满蒙主力牛录,经过了之前的东官沟伏击战以后,也基本上被打残打废了。
对杨振来说,接下来他的重点关照对象,或者说重点打击对象,就是多尔衮和他的满洲正白旗了。
而他之所以下定了决心要回松山城,就是想要将计就计,充分利用一下这次俘虏到多铎的机会,以松山城为依托扬长避短,狠狠打击一下多尔衮及其正白旗的力量。
当然了,杨朝进、夏成德、吕品奇等守城将士,甚至包括城外其他各部将士,对杨振的决定则是另外一种看法了。
在他们的心目中,杨振能在松山城危急存亡之秋毅然率部回到城中,相当于用实打实的行动表明了杨振与他们站在一起并肩战斗的决心,以及与城池共存亡的意志。
当天夜里,杨振在总兵府前院协理营务处的大堂之中,向迎接他入城的监军内臣杨朝进以及几个副将,介绍了他率部在连山城西北东官沟、卧牛沟围点打援,伏击满鞑子镶白旗满蒙牛录与汉军牛录得手的情况。
同时,杨振也再次向他们进行了战斗动员,表达了自己接下来要凭借松山城防工事,给敌以大量杀伤的作战思路。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他们才完全意识到,杨振在东官沟取得的胜利,对松山城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但是不管怎么说,杨振在城外取得了胜利,并回到了松山城,仍然给留守诸将增添了无比的信心。
对现如今的松山各路守城官军来说,有了杨振,他们就仿佛有了主心骨,就有了与任何强敌一战的勇气和底气。
杨振回到松山城的次日上午,消息在城中传开,松山城内各部将士的士气随即噌噌噌噌地猛涨了起来。
之前因为杨振在关键时刻率军出城而去造成的松山士气下降的不利局面,至此也得到迅速的扭转。
——既然杨振率部在野战之中取得了大捷,俘虏了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那么自己跟着杨振凭借坚城固守,根本没有守不住的道理。
当然,杨振带回来松山城的也并非全是好消息,前松山副总兵、现宁远团练总兵金国凤在宁远城外战死的消息,令张得贵、夏成德、吕品奇等人惊愕唏嘘不已。
而听闻了这个消息的金士俊,更是在亲眼看了杨振等人带回城里的宁远塘报之后愕然良久,最后冲着宁远城的方向跪地嚎啕大哭不已。
杨振也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安慰金士俊,只能领着众将,面向宁远方向默默肃立,表示哀悼之情。
同时,当金士俊止住了哭声以后,杨振又领着松山城的几个副将当面立誓,要杀光满鞑子镶黄旗的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为前松山副总兵金国凤复仇。
夏成德、吕品奇两人以及他们两人的人马,都是金国凤守松山时的部下,对金国凤的脾气比较了解。
金国凤之死虽在他们意料之外,但细想一想,却又在情理之中。然而,宁远城内一万多守军,在城头上眼睁睁地看着宁远主将金国凤率部出击陷入重围,见死而不救,却叫他们两个背脊发凉,心生无限恐惧。
强大的敌人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却是希望你死的所谓友军。
夏成德、吕品奇很快就联想到了自己,联想到了有朝一日自己若是处在金国凤的境地里谁会赶来救自己。
他们两个不约而同地得出了一个结论,会来救自己的人或者说敢来救自己的人,既不会是锦州城的祖大寿,也不会是杏山城的祖泽远。
真要到了那个时候,那个有胆魄、有意愿而且有能力率军救出自己的人物,恐怕就只有他们现在的这个主帅杨振一人而已了。
却说杨振回到松山城的次日上午,就将满鞑子十王爷多铎等一干镶白旗满洲高官和镶白旗汉军二鞑子将领,移交给监军内臣杨朝进及其主理的督理军法处看押监管去了。
杨朝进手底下有一批来自锦衣卫和东厂的人马,或许能从这些俘虏的身上,特别是金维城、佟国荫的身上搞到更多的情报也说不定呢。
多铎就不用想了,杨振在返回松山的船上想从他身上了解一些满鞑子那边的情况,但毫无所获。
至于图尔格、伊尔登两个更是一心寻死,根本不肯开口,就连张臣威胁对他们用刑也没有丝毫用处。
相比而言,金维城、佟国荫这么两个汉奸二鞑子就配合得多了,杨振从他们两个人的嘴里,了解了不少情况。
从这两个人的嘴里,杨振已经知道,率军留守满鞑子小凌河北大营的主帅,乃是满鞑子两黄旗的固山额真马光远。
而他带来的两黄旗汉军主力人马,则是由隶属镶黄旗的二十个汉军牛录六千人构成。
除此之外,一同留守在小凌河北大营的满鞑子人马,尚有隶属镶白旗汉军的十二个牛录人马。
这十二个未被石廷柱带去宁远的镶白旗汉军牛录,则由镶白旗汉军诸牛录当中的满鞑子梅勒章京英俄尔岱统领,并由石廷柱的哥哥甲喇章京石天柱,以及金维城的老汉奸父亲甲喇章京金玉和分领。
整个留守小凌河北大营的满鞑子汉军兵马,共计三十二个牛录,九千六百多人,算上各级章京身边的随从厮卒,全部人马更是超过了一万之数。
这一万多人马的大小事务,统由两黄旗固山额真马光远与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英俄尔岱两个人商议决断。
杨振率军返回松山城的次日中午,豪格从宁远城下派回来打探消息的一队人马从松山城外经过,一路回到了满鞑子设在小凌河北的大营。
接到了豪格派人带回来的骇人消息,留守松锦大营的马光远、英俄尔岱皆大吃一惊,对可能发生在连山城西北东官沟、卧牛沟的事情,根本无法相信。
然而和硕肃亲王豪格叫人送回来的消息,即豫郡王多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形,却又让他们不得不相信真的出了大事情。
当日中午,马光远、英俄尔岱与豪格派回来的人马两相印证一下,很快就把愤怒的目光锁定了松山官军的身上。
就在当日午后,马光远和英俄尔岱两个人迅速做出了自己的反应。
他们一方面派了镶黄旗汉军的三千人马疾驰南下,前去接应满鞑子肃亲王豪格撤回小凌河北岸大营。
另一方面则亲自率领剩下的镶黄旗汉军以及全部镶白旗汉军人马,共计七千余人,倾巢而出,包围了松山城。
第四四零章 引火
当然了,马光远、英俄尔岱等人率军团团包围松山城,目前只是一种姿态。
松山城的城防工事在那里摆着呢,他们也不傻,自不会径直发动进攻。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主要是因为豪格叫人送来的消息,实在是太过于骇人听闻了,他们不能不立刻有所行动。
一旦南边传来的消息确实为真,那么他们这些率军留守后路,负责牵制松锦明军的镶黄旗、镶白旗汉军高官显贵们,可就脱不了干系了。
尽管石廷柱父子南下前曾经跟他们说过,根本不必担心锦州城和松山城会出兵参战,信誓旦旦地叫他们尽管放心,守好粮草、守好大营即可,所以真追究起来,也该由石廷柱父子顶着。
可现在的问题是,石廷柱所部已在卧牛沟中了埋伏,所带的炮车辎重被劫,卧牛沟里遍地无头尸体,备不住里面就有石廷柱父子两个人的。
对他们来说,主子爷们真要追究起“失职”的责任来,他们现在真的是有口莫辩,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当天下午,原本驻扎在锦州城东、小凌河北大营里的满鞑子大军一动,松锦前线的形势顿时为之风云变色。
锦州城的压力骤减,锦州城的守军将士终于松了一口气,但是松山城内的紧张氛围,却立刻就升了起来。
满鞑子大军此次初到松锦之时,除了在锦州城东、小凌河北立了一处驻兵屯粮的大营之外,就只在小凌河以南的娘娘宫和乳峰岗下各自派驻了一批人马。
虽然他们派了大批哨骑南下,在松锦杏山之间日日夜夜不停巡逻监视,但却并没有在松山城下扎营驻军。
当日未时前后,松山北门、西门、南门、东门守将皆陆续派人到总兵府报信,报告各自防区当面皆有大批满鞑子布阵扎营。
杨振闻讯,带着总兵府一干人等,从北门上城,绕道东门、南门走了一圈,最终去了西门。
走了一圈下来,杨振发现,这些满鞑子汉军基本延续了年初黄台吉亲率大军围攻松山城时的方略,仍然以地势相对开阔的松山城西门和南门为主攻的方向。
其中,镶黄旗汉军主力,布阵扎营在夏成德所部防守的西门当面。
而被石廷柱留在松锦一带的剩余镶白旗汉军人马,则布阵扎营于吕品奇所部防守的南门当面。
至于地势颇不利于攻城一方的北门和东门外,虽有大批满鞑子骑兵集结扎营,封锁了出路,但是却没有在城外设置炮阵,显然并非满鞑子接下来攻击的重点。
杨振来到松山西门瓮城上的时候,西风正凛冽,吹动城头旗帜,刷刷作响。城头上云集了大量守城的将士,三步一哨、五步一岗,枪炮林立、气氛紧张。
早已等候在西门瓮城上的夏成德迎住了杨振,对他说道:“都督,多铎中伏被擒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开了,满鞑子进攻松山近在眼前。”
杨振见夏成德满脸忧色,先是冲他点了点头,随即问道:“若是消息已经传出,你预料满鞑子大概会在何时攻城?”
对于满鞑子攻城,杨振并不担心,就算他们仍有不少重炮,一时半会儿也打不塌松山城的城墙。
有了突出城外的瓮城,以及遍布城外纵横交错的壕沟,满鞑子想要攻破松山城,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想要凭借重炮击毁城墙,他们首先得击毁突出城外的棱堡式瓮城。
想要在炮击过后,派出步兵接近城池,他们首先得占领或者填充城外的壕沟。
击毁棱堡式瓮城的机会当然是存在的,但他们必须集结大量的重炮,必将耗费大量的数倍于击毁一般城墙所需的弹药。
因为棱堡式瓮城朝外对敌的一面,是一个楔形的尖角,不存在正面的弹着点,或者说受弹面很小。
即使楔形棱堡的两侧被满鞑子的重炮弹丸击中,侧面受创的程度也不会太大,起码要远远低于正面硬抗可能遭受的损失。
而从棱堡两侧弹开的弹丸,即使在弹跳开后,弹着点最终打在棱堡背后的城墙上,它所产生的冲击力也将大为降低。
原因在于,从棱堡两侧斜面弹开的弹丸,即使打在棱堡后面的城墙上,它的运行轨迹受到弹跳的影响,也不会是正面撞击城墙。
另外,松山西门和南门棱堡瓮城外面包裹的多一层夯土,也将会卸掉满鞑子重型红衣大炮弹丸的大部分冲击之力。
至于满鞑子在炮击之后大举攻城,那正是杨振求之不得的事情。
对他来说,城下纵横交错的壕沟是一条随时可以利用,同时也随时可以放弃的防线。
满鞑子即便占领了城外的壕沟,也没有用。
有了可以曲射的冲天炮之后,先遣营的炮队不仅可以从城内将可以炸裂的开花弹打到城外接近城墙的地方,而且还可以把开花弹,直接打进城外的壕沟里。
冲天炮射程虽然不远,但它特有高抛弹道的曲射能力,却是红夷大炮、大将军炮、佛郎机炮全都没有的一个优势。
与此同时,配上威力倍增的万人敌和飞将军,以及大量的火枪手、掷弹手,松山城虽小,却绝对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如果满鞑子只是围而不攻,只是坐等着城中粮食耗尽而自乱,那么杨振多多少少还会有一些担心。
毕竟松山城小,里面并没有太多的存粮,若是被敌人重兵围困三五个月,城中粮草肯定会面临短缺的压力,到时候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杨振也难以预料。
但若是满鞑子依仗着自己拥有重炮且兵强马壮,对松山城采取强攻硬取的打法,那反而正中杨振的下怀。
杨振正想着,就听见夏成德在沉吟了片刻以后说道:“先前曾有大批满鞑子骑兵绕城南下,若以卑职之推算,他们九成九乃是接应满鞑子肃亲王豪格去了。一旦豪格率军返回鞑子松锦大营,攻城很快就会开始。如无意外,很可能就是明日上午。”
杨振听夏成德说完这些话,就去看随行的松山监军杨朝进、总兵府谘议方光琛以及协理营务处总办副将张得贵,而他们每个人都是面色凝重,点头不语,显然十分认可夏成德的判断。
“实话跟诸位说吧,我并不担心满鞑子前来攻城,反倒担心他们只是屯兵城下,却迟迟不来攻城。”
杨振笑呵呵地说出来的这个话,令在场众人一时有些惊讶,然而更令他们惊讶的却还在后面。
只见杨振站在城头上朝西张望了片刻,突然回头,对松山监军内臣杨朝进笑着说道:“杨公公,还要劳烦你手下的弟兄一趟,去把上午交给督理军法处监押的那个镶白旗汉军甲喇章京佟国荫提来,砍下他的双手,就从这个西门,放他活着出城。”
“都督是说,放他出城?!”
杨朝进以为自己听错了,愣了一下,随即看着杨振,惊讶地反问了一句。
“没错,就是放他出城!”
听见杨朝进有疑问,杨振随后斩钉截铁地补充了一句。
一时之间,一旁的夏成德、张得贵,也都是满脸惊讶,不知道杨振怎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
唯有已经猜到了杨振意图的方光琛手里拿着折扇轻摇,微笑不语。
杨振的各种作为,每每出人意料,但是细想一想,每一步里面都包含了许多算计。
包括这次离城游击,没带方光琛前去,事后方光琛也想到了其中可能的原因。
但是方光琛并没有因此感到多少不快,反倒是对杨振的思虑之深欣赏不已。
这一次,杨振带着满鞑子十王爷多铎等几个主要的俘虏回到松山城中,行事已然有些反常,叫他心生疑窦,今日再听杨振这么一说,方光琛心下恍然,已经知道杨振想要做什么了。
“以在下之见,都督怕是在担心豪格身边有明白人,担心满鞑子攻我松山之意志不够坚决。如今放了一个佟国荫出去,满鞑子想不来都不成了!”
方光琛这么一说,众人随即明白过来了。
——敢情杨振这是在担心满鞑子进攻松山不够猛烈,这是在往火上浇油啊!
想到这一点,张得贵已经若有所悟了,而杨朝进,则由原来满脸的惊讶疑惑,变成了满脸的愕然不解。
这些年来,他所见过听过的明军官将,向来只有拈轻怕重,避重就轻的,向来只有畏敌如虎,千方百计避战畏战的,哪里见过杨振这种不仅不畏战,而且还怕满鞑子进攻不够猛烈的?
杨朝进正愕然不知该如何答对,就听见一边的夏成德同样满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杨振,有点结巴地说道:
“这,这,这,都督,你这么做,岂不是明摆着要引火烧身么?!”
“敌人来攻,若是我们守不住,那自是引火烧身,智者所不为。可若是我们有把握守得住,那就不是我们引火烧身,而是满鞑子飞蛾扑火了!”
杨振看了看方光琛,知他已经猜到自己的意图,当下也不隐瞒,接着对杨朝进、夏成德他们说道:
“松山城工事完备,城防坚固,眼下又难得粮草不缺,弹药充足,满鞑子不来则已,来了,就定叫他们在松山城下碰个头破血流,吃不了兜着走!”
第四四一章 当真
杨振的话并没有完全打消杨朝进和夏成德的疑虑。
要说松山城的城防,比之年初金国凤守松山的时候,的确是更加巩固了,不仅东门、西门、南门增修了棱堡瓮城,就是城内的守军也多了不少,同时又有了大批原来不曾有的火器助战,可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觉得杨振这么做有点孟浪了。
万一满鞑子真以倾国之兵前来,那可就弄巧成拙了。
但是,杨振既然已经这么说了,而且他心气正高,杨朝进和夏成德两个也不好再多说什么了,说多了反倒在杨振的面前显得自己畏敌避战。
当下,杨朝进转身吩咐了自己的从人,叫他们按照杨振的命令执行,前去押解佟国荫去了。
而夏成德也传令西门城上的炮手们点燃了火把,鸟枪手们点燃了火绳,弓弩手们登上了城头,然后下令守在瓮城内的部将,把在瓮城一侧紧闭的偏门吱吱嘎嘎地打了开来。
松山城西门城头的变化,立刻引起了松山城西几里外正在布阵扎营的满鞑子镶黄旗汉军的注意。
很快就有一队披甲的哨骑,朝着松山城西门瓮城外迂回疾驰而来,沿着纵横交错的壕沟不断试探着靠近。
松山城上的气氛,也立刻跟着紧张了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城内传来一阵哒哒哒哒的马蹄声,那些奉命前去拘提俘虏的东厂番子策马回到了西门内。
杨振领着众人,从西门瓮城城头朝外的一侧,随即转身来到了朝内的一侧。
很快,那队番子下了马,押着捆了双手、蒙了双眼的镶白旗汉军甲喇章京佟国荫,来到了瓮城里面。
他们到了瓮城里,仰脸看着城上杨振等人,显然在等待着杨振或者杨朝进的最后命令。
杨振见状,就在城头之上,略微附身向下,对着被押解在瓮城里的佟国荫说道:“佟国荫,杨某放你出城可好?”
那佟国荫被蒙上了眼睛,被人一路策马拖拽着带到了这里,原以为这一下此命休矣,到地方以后正要开口求饶,却不料有人突然对自己说竟要放了自己。
这个突如其来的绝处逢生的喜悦,令他顿时欣喜若狂,可是他转念一想,却又觉得哪里不对,这个松山总兵杨振连石廷柱、石华善都杀了,难道还能放过自己?
“当,当真,杨,杨总兵,你当真要放了我?!”
佟国荫看起来只有二十几岁的样子,他能当上镶白旗汉军的甲喇章京,恐怕与他出身于佟养真家族有着直接的关系。
这种纯粹纨绔子弟出身的汉军甲喇章京,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宁死不屈的硬骨头。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这个佟国荫眼下的状况,总的来说还算不错。
虽然这两天里他没吃什么东西,只是喝了点水,但是身体上并没有什么重伤,也没有遭受图尔格、伊尔登所遭受的那种严刑拷打。
亲眼目睹了那些严刑拷打之后,面对张臣、张国淦的审问,这个佟国荫十分配合,问什么答什么,竹筒倒豆子一般地把他所知道的那些东西全都说了出来。
那个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金维城的表现,与佟国荫差不了多少,杨振将两个人分开审讯之后,将审问所得相互印证了一下,倒叫杨振这边掌握了不少具体情况。
所以,这两个颇识时务的镶白旗汉军将领落到了杨振的手里以后,反倒没怎么挨打,就是到了杨朝进手低下,也没怎么受刑。
只是这个佟国荫却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杨振叫人把带到这里来,竟会对他说出这样一番话。
乍闻杨振所言,他是又惊又喜,同时又害怕是自己听错了杨振的话,一瞬间心思百转千转,嘶哑着嗓子嗫喏着,吞吞吐吐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想要确认一下。
“当然。你替杨某人回去带个话,告诉你们的肃亲王豪格,你们的豫王爷多铎,就在松山城里,就在杨某人手中。若是他想要回去,可以,叫他拿马光远马光晖兄弟、石国柱石天柱兄弟的脑袋来换取!”
“啊?!”
“怎么,你不愿意?”
“不,不,不,不,佟某愿意,佟某愿意!”
虽然杨振说出来的那些话,叫佟国荫的心里诧异惊慌极了,但是他很快就想通了,只要自己活着回去,其他的哪管得了那么多,当下便本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想法一口答应了。
“那就好。你留下点东西,就可以走了。”
“留下点东西?!杨总兵要我留下点什么?!”
佟国荫听了杨振说的话莫名其妙,心中陡然生出一股不祥的预感,直觉告诉他这个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于是连忙惊声询问。
然而,等待他的,却是杨振的一阵哈哈大笑。
就在这个时候,正惊慌不知所措的佟国荫,突然被身边押解他的人摁倒在了地上,捆着的双手被人使劲往前拉。
到得此时,佟国荫已经认识到了突然而至的危险,趴在地上拼命挣扎着,想要收回被拉出去的双手,怎奈为时已晚。
慌乱中只听得“锵啷”一声,紧接着就是“咔嚓”一下,拼命挣扎着的佟国荫突然感到了一阵轻松,他居然收回了双臂!
然而,佟国荫收回双臂的欢喜刚从心底泛起,一阵前所未有的锥心刺骨的疼痛,就紧跟着袭来。
双臂前端突然袭来的剧痛,让他差一点痛到昏厥过去,痛到一时丧失了神智,只剩下在地上打着滚儿声嘶力竭地惨叫和哀嚎。
杨振站在城头上,亲眼目睹了佟国荫的双手被杨朝进手下的番子齐腕斩断,亲眼看见佟国荫被斩断的两个小臂鲜血喷溅涌出,刹那间便浸红了瓮城内的一片地面。
看着佟国荫在瓮城内的地面上打着滚惨叫哀嚎,杨振先是叹了口气,随即扭头对夏成德说道:
“叫人把他扔到瓮城外面去吧!同时传令城上的弟兄,且放他活着离开,不许半道射死了他。”
事已至此,夏成德自然没有二话。
杨振的命令很快就被传达了下去,很快,被斩断了双手的佟国荫,被人一把扯下了蒙眼的黑布,拖着扔到了瓮城的那处偏门之外。
紧接着,那被打开了的瓮城偏门,就又伴着吱吱嘎嘎哐哐当当的响声,被从内里紧紧关上了。
二鞑子汉奸佟国荫求生的念头倒也顽强,被扔出城外之后,他先是躺在地上哀嚎喘息了一阵,不久,便挣扎着站了起来,咬着后槽牙,忍着钻心剧痛,跌跌撞撞地朝西边去了。
杨振站在松山西门瓮城的城头上,直到亲眼看见这个佟国荫被打马过来探看的满鞑子哨骑带走,方才转身离了城头。
对于佟国荫这种人,杨振倒并没有什么怜悯之心,这种人死有余辜,只是亲眼目睹了这种血淋淋的用刑场面,他的心里难免有些不适。
对于这种人,杨振其实更愿意一刀把他们杀了,死了就死了,一了百了,或者干脆送到京师去,任由崇祯皇帝处置,自己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回,他需要挑一个有点分量的俘虏放出城去,好叫他把多铎等人活着落在自己手中的消息散布出去。
想来想去,他挑中了这个出身佟氏家族的纨绔子弟佟国荫,一者,他有一定的分量,二者,这样的纨绔子弟就算放了也没什么关系。
再者说了,杨振带回城中的那几个主要俘虏,个顶个都是大鱼,哪个他也不能放了。
多铎、图尔格、伊尔登就不用说了,就连金维城也是一个梅勒章京,与甲喇章京佟国荫相比,也算是不可多得的大鱼了,放了岂不可惜?
相应的是,杨振却也不能就这么白白放了他,留下他的一双手,已经算是十分仁慈了。
当日下午,临离开西门瓮城之前,杨振再次交代夏成德,务必注意鞑子动向,好生守卫西城。
同时,他也当着夏成德的面儿,下令将金士俊及其所部掷弹兵从东门调到西门协防,并叮嘱张得贵再给西城提供一批飞将军手榴弹备用。
第四四二章 胡说
杨振这种主动引火烧身并且使劲往自己身上浇油的做法,很快就收到了他所预期的效果。
当天傍晚,满鞑子和硕肃亲王豪格,率领此前屯兵宁远城下的镶黄旗满蒙牛录与镶白旗满蒙残兵,以及南下接应他的镶黄旗汉军三千骑,累计七千一百多人,浩浩荡荡地开到了松山城外。
“奴才恭迎和硕肃亲王爷,奴才该死,奴才罪该万死!”
豪格一来到松山城西数里外镶黄旗汉军新立的大营,两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镶黄旗汉军梅勒章京之一马光晖,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英俄尔岱,以及镶白汉军甲喇章京章石天柱、金玉和等一众人等,就在营门口呼拉拉地跪了一地,一边跪迎磕头,一边人人皆称罪该万死。
这些人已经从失去了双手的佟国荫的嘴里,得知了多铎和石廷柱等人的下落,也知道了卧牛沟伏击战以及东官沟伏击战的来龙去脉。
两白旗固山额真石廷柱带走的镶白旗汉军十二个牛录,在卧牛沟全军覆没,石廷柱父子兵败身死,尸首分离,令他们惊恐莫名,简直不能相信。
可是佟国荫亲身经历了一切,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再是耸人听闻,他们也不能不信。
相应的是,豫王爷多铎以及镶白旗的满洲固山额真图尔格在东官沟兵败被俘,现在就在松山城里的这个消息,又让他们多多少少生出了一些希望。
尤其是镶白旗汉军梅勒章京英俄尔岱以及一种甲喇章京,乍闻这个消息之初,当时就叫嚣着要打破松山城,救出他们的豫王爷多铎。
可惜的是,镶白旗汉军的重炮,都被石廷柱带走了,然后被杨振俘获了。
所以,英俄尔岱他们叫得虽欢,可是马光远兄弟的镶黄旗汉军乌真超哈牛录不与他们配合,他们也不敢真去攻城。
就这样,松山城外的这些满鞑子汉军将领们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心怀忐忑、坐立不安地等待着豪格的到来。
他们这些人都知道肃亲王豪格脾气暴躁,平常一不小心都有可能成为他发作的对象,而这一回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豪格究竟会怎样发作他们,他们没有一个人心里有底。
所以豪格一到,这些人全都战战兢兢地迎到了大营门口,跪地请罪来了。
但是此时的豪格,却仍不确定多铎的下落,也仍不确定到底是哪一路明军打了多铎和石廷柱的埋伏。
而这一点,也正是他在多铎中伏遇袭当夜,没有派出大军北上继续救援石廷柱,包括救援多铎的原因之一。
豪格始终不相信,比他还小了好几岁的他的十五叔多铎,会在一次小小的伏击战中战死或者被俘。
事实上,他宁愿相信多铎有可能战死,也不愿意相信多铎有可能会被明军俘虏。
虽然他与多铎关系不睦,但是他很清楚,他的这个十五叔,绝对是一个心高气傲、宁折不弯的主儿。
在豪格看来,一个连他汗阿玛黄台吉都敢顶撞的主儿,怎么可能会束手就擒成为明军的俘虏呢?
直到东官沟伏击战发生的次日上午,由于始终没再等到多铎的消息,豪格终于派了一支人马,前往东官沟一探究竟。
探查的结果传回宁远城下,自是让他大吃了一惊,遍地的镶白旗满蒙骑兵尸首,似乎已经说明多铎所部可能真的是凶多吉少了。
可是哨探人马在人去一空的战场上遍寻不见多铎的影踪,也找不到图尔格、伊尔登的影踪,却又让他心里依旧无比坚信,多铎所领镶白旗人马尽管伤亡惨重,但多铎一定是在图尔格、伊尔登等人的护卫下,突围出去了。
即便前去哨探的镶黄旗人马,同时给他带回了卧牛沟战场上的惨状,他也仍旧不信,他的十五叔多铎,真会在那种鸟不拉屎的犄角旮旯地方兵败身死或者兵败被俘。
接下来,豪格又在宁远城下等了一夜,并且再次派出了数股哨骑,到处搜寻多铎等人的踪迹。
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
到了这个时候,豪格也开始觉得,他不能再在宁远城下继续等待下去了。
一者,没有了多铎的镶白旗人马,光是镶黄旗的满蒙牛录,他的人马数量不足以围死宁远城。
二者,石廷柱率领的镶白旗汉军人马,以及由他们押解前往宁远城下的大批重炮与粮草在卧牛沟遭遇伏击,人马死伤惨重,大炮与粮草不翼而飞。
没有了这些东西,豪格在宁远城下坚持下去也没有意义。
再者,镶白旗兵败,多铎不知所踪,也让豪格的心里暗自生出了几分担心,如果辽西地面上隐藏着一支能够足以击败多铎的明军人马,那么自己的处境岂不是也很危险?
就这样,一贯胆大包天的肃亲王豪格,在本旗固山额真叶克书、巴牙喇纛章京鳌拜等人的建议之下,派人返回小凌河北大营,联络了马光远派兵接应,然后从宁远城下快速撤兵北返了。
在撤军北返的路上,豪格、叶克书等人,召见了率军前来接应的镶黄旗汉军另一梅勒章京张大猷,了解到了这几日间松山城一带的一些异常情况,很快便把目光锁定在了松山总兵杨振的身上。
所以,豪格他们撤军返回松锦之后,并不向北过河,继续返回小凌河北岸的大营,而是径直来到了松山城西的新营地。
却说豪格在镶黄旗巴牙喇营的前呼后拥之下,一出现在大营入口,就看见留守松锦后路的两黄旗固山额真马光远领着一堆人跪地请罪,他环顾左右,略想了想,张口说道:
“若是豫王爷始终下落不明,始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莫说你们这些奴才皆有罪,就是本王,恐怕也难逃皇上的责罚!你们这些奴才,的确罪该万死!”
说到这里,豪格又想起这一次出征前黄台吉对他寄予的厚望,再看看眼前跪在地上请罪的一堆奴才,心里一股无名火快速升腾,当下举起手中的马鞭,就要发落眼前的众人。
然而,就在他要发作还未发作的当口,马光远突然挺身再叩首,说道:“肃亲王爷,奴才等人这里已有了豫王爷的下落!”
“什么?!他人呢?!豫王爷他人在哪里?!”
原本怒气冲冲正要择人发作的豪格,突然听见马光远所说的话,登时喜出望外,眼睛冒光,盯着马光远等人连声追问。
眼见肃亲王豪格反应如此强烈,马光远的心里面就更是忐忑万分了,多铎被俘的事情他实在张不开嘴说,当下先是环顾左右了一番,最后嗫喏着说道:
“王爷恕罪,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王爷跟着奴才等人先进了大营,让佟国荫为王爷细说!”
看见马光远吞吞吐吐不爽利的样子,豪格两眼一瞪,心火更旺,一边举起了刚刚放下的马鞭子就要上前抽他,一边嘴里嚷嚷道:
“既然你们这些奴才已经知道,当着本王的面儿又有何说不得?!佟国荫又是什么东西,豫王爷下落,何故要由他来对本王细说?!”
“肃王爷且先息怒,肃王爷且先息怒!”
随行在肃亲王豪格身旁的镶黄旗固山额真叶克书连忙上前,拉住了作势要打马光远的豪格,出声劝阻了他。
豪格鲁莽,做事不知轻重,可是受命辅佐豪格的叶克书却知道,眼前这个马光远在黄台吉心里的地位可不低,可不能抬手就打。
豪格被叶克书拉住,但是仍旧十分暴躁,兀自冲着马光远吼道:“说!豫王爷到底是生是死?!现在何处?!”
马光远见状,也不敢再顾忌什么了,当下便说道:“回禀王爷,豫王爷还活着,就在这个松山城中!”
“啊?!”
马光远的这个话,落到豪格等人的耳朵里,直让豪格他们全部当场愣住了。
豪格身旁的叶克书愣了片刻,最先反应过来,盯着马光远的眼睛,满脸惊骇地说道:“你是说,你是说——”
叶克书重复了两边,终究还是没有说出豫王爷多铎兵败被俘这几个字。
因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过于骇人听闻了,他从天命年间追随奴儿哈赤的时代算起,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
八旗制度定型以来,从女真八旗,到满洲八旗,八旗的旗主虽然屡经更替,其中有获罪被免的,有圈禁至死的,也有征战在外,死于途中的,但是迄今为止,却还从来没有一个旗主是被人生擒当了俘虏的。
马光远虽然没有说出多铎兵败被俘的字眼,但是话里话外透露出来的,却正是这个意思。
“你胡说!豫王爷怎么可能在松山城中?!”
叶克书的话提醒了豪格,此时的他显然也意识到了什么,但是他兀自不肯相信,或者说不愿相信,当下他挣脱了叶克书的拉扯,挥舞着马鞭,朝着跪伏在他面前的马光远、马光晖、英俄尔岱、金玉和、石天柱等人,劈头盖脸地抽了过去。
他一边鞭打着跪在地上的众人,一边暴跳如雷地怒斥着他们:“胡说!胡说!你们这些奴才胡说什么!”
第四四三章 奴才
豪格拿鞭子抽打马光远、英俄尔岱等人,而这些人不躲不避,不言不语,跪在地上,生生受着。
看见这个情况,那几个跟随豪格从宁远城下一路撤回松锦的镶黄旗高官们,比如什么叶克书,拜音图,鳌拜等人,也从方才的震惊失语之中稍稍恢复了一些心神。
镶黄旗满洲固山额真叶克书,此时此刻显然已经相信了马光远的话,面色沉重地不住喃喃自语:
“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啊?”
而同样受命辅佐豪格,一路随行在侧的满鞑子镶黄旗管旗大臣拜音图,那张干瘦的苦瓜脸上满是忧虑,把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转身远眺着几里外巍峨屹立的松山城,嘴里不停地嘀咕着:
“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随行在后的镶黄旗巴牙喇纛章京鳌拜,脖子上吊着一只胳膊,脸上也带着伤,表情十分复杂地远望着暮霭中的松山城,凝重不语。
这个鳌拜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精擅弓马骑射,更兼力大无穷,能身披三重重甲,依然行动如常。
故而每逢战阵,他皆披三重重甲冲锋在前,不避刀枪箭矢,所向披靡。
久而久之,他便有了满洲第一巴图鲁的称号,混上了镶黄旗巴牙喇纛章京的高位。
这一次,就是他,带着镶黄旗的巴牙喇营,围住了宁远团练总兵金国凤,并最终将金国凤及其次子金士杰,还有一众亲兵家丁,尽数给杀死在了宁远城外的北山岗上。
若是搁在以往,这样的事情,他早就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
因为从来没有哪支明军人马,能够扛得住他麾下那些巴牙喇的全力进攻。
那些巴牙喇中的每一个,都是从各个牛录里面百里挑一选出来的劲卒,个顶个都是身经百战的精锐。
他曾不止一次只率数百巴牙喇,冲破明军的大阵,冲上明军的城头,冲散明军成千上万的人马。
但是三天前宁远城下的那一仗,却让鳌拜直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鳌拜虽然率部最后杀死了宁死不降的金国凤,可是金国凤所领的百余人,却也给他的巴牙喇营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这是他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一种情况。
以往都是他手下的巴牙喇们以一当十,甚至是以一当百,可是这一次却掉了个个儿。
金国凤及其手下一共一百余人,却给他鳌拜指挥的巴牙喇营,还有叶克书指挥的阿礼哈超哈营,总计造成了六七百人的伤亡。
包括鳌拜自己,如若不是他早习惯了身披三重重甲上阵,那么那天傍晚的北山岗上,他可就不仅仅是伤了一条胳膊而已了,很可能连命都要丢在那里了。
虽然他最后仍旧取得了战斗的胜利,可是这个胜利的取得,却让他付出了比以往高昂得多的代价。
这两天来,他一直都在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哪里与过去有所不同,结果,还真叫他想到了一些东西。
他很清楚,他手下的那些巴牙喇并没有变,依然悍不畏死,叶克书指挥的阿礼哈超哈也没太大变化,跟过去一样勇往直前。
他细细想来,最后发现,唯一变化的,却是这股明军,而且变化最大的,乃是他们投掷出来的火器。
那些投掷出来的大小火器威力惊人,打退了他们的一次又一次进攻,给他们带来了巨大的伤亡。
也是直到那些火器耗尽,他们才最终冲上北山岗,才把那股困兽犹斗的明军给干掉。
后来,他从那些逃回宁远城下的镶白旗人马嘴里得知,在东官沟伏击豫王爷的明军,使用了类似的火器,而且数量更多。
从那时开始,他就暗暗地告诫自己,今后遇上了使用这种火器的明军队伍,一定要小心谨慎。
可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么快,他就遇上了这支明军队伍。
这支拥有强大火器力量的明军队伍,就在眼前的松山城里。
鳌拜远望着暮霭里灯火渐亮的松山城头,右手轻轻摸着吊在脖子上的左小臂,一想到那块从左小臂上取出来的黑黢黢的带血的碎铁片,他脸上的横肉就止不住地抽搐。
——在东官沟击败了豫王爷率领的两千多镶白旗巴牙喇和阿礼哈超哈,并生俘了豫王爷的这支明军队伍,会是一只什么样的人马呢?他们是会像金国凤所部那样顽强呢,还是会比金国凤所部更加顽强?
得知豫王爷多铎兵败被俘,而且就在眼前这个松山城里,鳌拜立刻就认识到,一场类似三日前宁远城外北山岗那样的硬仗,已经不可避免了。
然而令他心生忧虑的是,眼前这个松山城可比宁远城外的北山岗难打多了,城高壕深工事坚固且不说,最起码这个城里的明军人数,可比最后被包围在宁远城外北山岗的金国凤所部多太多了。
可是不打能行吗?
鳌拜的直觉告诉他,不打是不可能的了。
在眼前这种特殊情况之下,自己们哪怕是采取围点打援的方略,对松山城围而不攻,恐怕都是一种罪过了。
到时候,黄台吉或许有可能体谅他们、原谅他们,可是睿亲王多尔衮、武英郡王阿济格会体谅他们、原谅他们吗?
天色终于黑了下来,大营中火把相继点亮,豪格的暴脾气发作了一番之后,整个人终于安静了下来。
他这个人脾气暴躁,行事鲁莽,但却并非完全没有头脑,否则的话,黄台吉又岂能让他率领镶黄旗万余人马与多铎一起出征?
马光远跪在地上向他报告的情况,固然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固然让他暴跳如雷,但是一番发作之后,他却不得不接受眼前这个难堪的现实。
当天晚上,满鞑子和硕肃亲王豪格,带着镶黄旗上下一杆高官显贵,在松山城外的镶黄旗大营里面,召见了被杨振放出城去的镶白旗汉军甲喇额真佟国荫。
这一下子,他们从佟国荫的嘴里,不仅得知到了豫王爷多铎的下落,而且也得知了图尔格、伊尔登以及石廷柱父子等人的下落,同时也大体上了解了卧牛沟伏击战、东官沟伏击战的基本情况。
到了这时,豪格等人自然再无疑问了。
“杨振,又是这个杨振!”
豪格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地说出了杨振的名字,在灯光映衬之下,那张大脸盘上的两只小眼睛闪耀着恶狠狠的光芒。
“传本王的号令,明日一早大军攻城,破了松山城,救出豫王爷,其他生口,给我杀个干干净净,鸡犬不留!”
“王爷且慢!王爷,切不可怒而兴兵啊!若如此,恐怕正落入杨振的算计!”
两黄旗固山额真马光远,不久前刚被暴怒的豪格一顿好抽,此时正鼻青脸肿着,满头满脸都是鞭痕,他听见豪格下令明日攻城,心里大惊,连忙把自己的考虑说了出来。
“主子爷,兵法有云,主不可怒而兴师,将不可愠而致战。杨振放了佟国荫出城,让他把豫王爷的下落告知我等,正为激怒主子爷,让我等挥师强攻松山城啊!
“奴才这几日一直屯兵松山城外,多曾派了许多路哨骑,仔细打探这一带情形。这个松山城,今时不同往日,不仅城高壕深,工事齐备,而且兵员充足,火器犀利。
“此番更主动告知我等豫王爷下落,引我大军强攻松山坚城,恐怕是杨振有意为之,我大军强攻松山,恐怕正落入杨振算计,主子爷不可不慎呐!”
杨振自己放佟国荫出来,虽然砍了他的双手,可却没有割了他的舌头,目的很明显,就是要让佟国荫把多铎的下落等情况带给豪格等人。
那么这个意图,就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了,稍有心机之人,稍经盘算一下,就知道这其中必有蹊跷。
这个马光远曾是大明朝蓟镇边外建昌营参将出身,妥妥的大明朝将门世家一脉,杨振这点雕虫小技自然瞒不过他。
这一回,他虽然遭受了豪格的鞭打,但他却仍然死心塌地帮着豪格,回避杨振可能在松山城布设下的陷阱。
然而,他的这一番好心好意,却注定要被当做驴肝肺了。
豪格听了他的话,不仅不领情,而且勃然大怒,赫然站起,一脚将他这个两黄旗固山额真踹翻在地,怒斥他道:
“兵法,兵法,狗屁的兵法。本王叫你统率三十二个牛录汉军,留守松锦之间,牵制此地明军,你究竟做了什么?!松山城内的明军,就在你的眼皮子底下进进出出,难道你瞎了不成?!
“你这该死的奴才,本王还没有问罪于你,你倒先教起本王打仗来了。马光远、英俄尔岱,明日一早,就由你们当先攻城!如若攻城不力,小心你们脖子上的脑袋!”
豪格怒气冲冲地说完了这些话,正要挥手把所有人赶出自己的大帐去,就在这时,突听到一直跪在地上的佟国荫说道:
“主子爷,奴才这里还有话,要跟主子爷禀报。”
心情无比烦躁的豪格,转眼盯着佟国荫,冲他说道:“你有话就快说,有屁就快放,啰嗦个什么!”
第四四四章 离间
佟国荫的双臂齐腕而断,经过处理包扎,已经止住了血,虽然他面色惨白,锥心刺骨的疼痛依旧,但是总算缓了过来,并没有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掉。
此时他听见豪格下令攻城,同时又见马光远阻挠攻城,突然就想起了杨振叫他带回的那番话。
只是他见马光远马光晖兄弟都在场,石廷柱的二哥石天柱也在场,便不敢轻易开口说出来。
当下他犹豫着,看了看跪在一边的马光远马光晖,又看了看跪在另一边的石天柱,最后说道:
“奴才这些话,只能对主子爷单独说,恳请主子爷屏退其他人等!”
然而,豪格却并没有那个耐心,听了佟国荫的这番话,不仅没有照做,而且还立刻就勃然作色,对着他呵斥道:
“谁也不许走,你就在这里说,本王倒要看看,你这个奴才从松山城里还带了什么话回来!”
此时豪格的大帐之中,满鞑子镶黄旗的一众显贵也在,比如拜音图、叶克书,还有鳌拜。
他们这些人在豪格面前的地位稍微高了那么一点,可以站着说话,而像马光远以下的那些人,就只能跪着了。
但是尽管他们在豪格面前有一点地位,可是面对盛怒之下的豪格,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比如鳌拜,他就认为马光远说的有一定道理,可是却思虑再三,没有张嘴附和。
因为此时张嘴附和,是有后果的。
担心逆了豪格的心意,只是其中的一个方面。
另一个方面却是,他们此时张嘴附和的话,一旦传到了和硕睿亲王多尔衮和武英郡王阿济格的耳朵里,那就更是得罪了心狠手辣的多尔衮了。
正因为这样,拜音图、叶克书,也都不说话,干脆把这件事情完全推给了肃亲王豪格自己做主。
佟国荫见豪格如此说,虽觉不妥,但也只得硬着头皮说道:“那个松山总兵杨振,并非是无缘无故放了奴才回来。就是今天下午,那杨振见咱们大军围城,便叫人提了奴才,叫奴才带话给主子爷——”
说到这里,佟国荫又抬头看了一眼豪格,见豪格正盯着自己,立刻就又低了头,吞吞吐吐地说道:
“那杨振说,只需主子爷,拿几个人去换,就能换了,换了豫王爷回来!”
“拿人去换?!拿谁去换?!”
佟国荫的话一出口,大帐中的众人皆是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杨振会让佟国荫带这样的话回来。
就连心情本来很差,对佟国荫故弄玄虚非常不满的豪格,此刻也生出了几分兴趣,盯着佟国荫,立刻就追问了一句。
“这个——”
“快说!”
佟国荫刚刚犹豫了一下,就被肃亲王豪格呵斥着催促了,当下便也顾不得是不是会得罪就在现场的马光远、马光晖和石天柱了,立即叩头说道:
“那杨振说,那杨振说,主子爷若想赎回豫王爷,可以拿,可以拿马光远、马光晖兄弟和石国柱、石天柱兄弟去换!”
“什么?”
“啊?”
佟国荫的话立刻在大帐之中引起了一片骚动,不光是豪格感到意外,感到不可思议,在场的其他几个镶黄旗的满洲高官显贵,也都大吃一惊。
至于马光远、马光晖兄弟,以及在场的石天柱,全都傻了眼,不知道与松山城里素未谋面的杨振到底结了什么仇什么怨,他居然这么坑自己。
但是,这几个才入了旗不久的满鞑子汉军将领,在震惊之余,也立刻认识到了杨振这一招的阴狠之处,当下紧接着就大声说道:
“肃王爷,主子爷,你可千万不要中了杨振的挑拨离间之计啊!杨振放佟国荫回来,绝对没安一点好心!奴才自从投效我皇上以来,对我大清可是忠心耿耿,从无半点二心啊!”
马光远、马光晖、石天柱这几个被点了名的人物,有些惊慌失措地叩首大喊,声音里带着哭腔,唯恐豪格救豫王爷多铎心切病急乱投医,把自己真给拿出去交换。
其中与石廷柱长得有几分相似,但却显得富态许多的石天柱,更是砰砰砰砰地叩地有声,连着磕了一串头,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半哭着说道:
“奴才兄弟三个,先世即出身满洲,自从当年在广宁城里改旗易帜,投效先汗以来,此心耿耿,矢忠不二,故而南朝君臣将帅皆恨我兄弟入骨,必欲除我兄弟而后快。主子爷不要中计!”
说到这里,石天柱突然挺直了上身,转头指着跪在他不远处的佟国荫,满脸怒容地斥责道:
“我兄弟廷柱,堪为正白镶白两旗汉军固山额真,我侄子华善堪为和硕额附,如今皆死在了卧牛沟中。而这个佟国荫,当日苟且偷生,已是罪过,此刻又为敌所用,乱我军心,真罪该万死,请主子爷为我等做主啊!”
豪格眼珠子乱转,从佟国荫的身上,转到马光远马光晖兄弟的身上,再从马氏兄弟的身上,转到石廷柱的二哥石天柱身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色变幻来去,但却没有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一直没有说话的镶黄旗巴牙喇营纛章京鳌拜,突然往前一步,站了出来,对着豪格躬身说道:
“王爷,这必是杨振的离间之计无疑了。佟国荫为敌所用,乱我军心,请王爷即刻杀之,以儆效尤!”
“来人呐!”
豪格也并不傻,此时的他也已经权衡清楚了利弊,他虽然看不上这些入了旗的所谓汉军领领,可是他却很清楚,他的汗阿玛黄台吉对这些人可是非常重视。
再说了,这些人里面的马光远、马光晖兄弟,可是他镶黄旗汉军里的固山额真、梅勒章京,哪能轻易处置。
他的十五叔,豫王爷多铎,虽然身份地位比这些人贵重百倍千倍,可是若要拿这些人去换,他也得三思而后行。
当下,豪格听了鳌拜的话,立刻就坡下驴,下令守在大帐外的巴牙喇进来。
很快,一队巴牙喇闻令进到了大帐之中。
豪格指着满脸惊慌张口欲辩的佟国荫,对那队巴牙喇说道:“把他拖出去砍了。”
“主子爷饶命,主子爷饶命啊!”
佟国荫也知道自己说的话风险很大,所以他一直忍到了豪格率军到来以后,自己面见了豪格的时候才说。
但是他却没有想到,豪格非要他有话当面说,他不得已只能当面说了,可是说了之后,豪格却又要治他一个惑乱军心的罪名。
佟国荫的心里直骂娘,可是他敢喊出来的却只能是求饶的话。
“王爷且慢!且听奴才一言!”
叶克书冷眼旁观了许久,此时却不得不出面说话了。
佟国荫可不是一般的汉军甲喇章京,他是佟家人,是后来号称佟佳氏的子弟。
虽然时至满鞑子崇德四年,佟养真、佟养性两兄弟已经死了,但他们遗留下来的佟佳氏的地位,在满清高层之中,可比马氏兄弟、石氏兄弟还要高一些呢。
马光远兄弟和石天柱固然不能轻动,可是佟国荫这个看起来地位不高的甲喇章京却也同样不能不请旨意,就这么直接给杀了。
叶克书叫停了豪格的举动,接着对他说道:“王爷,这个佟国荫苟且偷生在前,扰乱军心在后,的确罪该万死,杀之固不足惜。
“可是他毕竟是镶白旗汉军一个甲喇章京,其祖父辈佟养真、佟丰年皆有功于先汗,莫不如将之打入囚车,遣人押回盛京,由我皇上明正典刑为上。”
豪格一听,眼珠子一转,当即点头说道:“既然如此,那就暂留他性命,今夜即打入囚车,押回盛京,由我汗阿玛处断吧。”
说完了这些话,豪格扭头看了看一直没有说话的拜音图,对他说道:“你是本旗佐管大臣,这个事情就交给你了。既然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左右本王也要派人回盛京,去向汗阿玛请示大军行止,莫不如就由你一并办了吧。”
在场的众人之中,除了豪格之外,拜音图的地位最为特殊。
他是奴儿哈赤一个同父异母弟弟的儿子,也是满清宗室的一员,算是红带子。
这样的宗室远亲,反倒更得黄台吉的信任,也因此更得豪格的信任与尊重。
眼下松锦军前这么个复杂的局面,的确需要有一个老成持重又得黄台吉信任的人,赶回去解释一番。
豪格有了这个决断之后,其他人也都无话可说。
马光远马光晖兄弟心里有些不满,可也不敢有丝毫的流露。
而且他们也都知道,只要把事情捅到了黄台吉那里去,以他们对黄台吉的了解,还有黄台吉对他们的信重,他们是不可能被拿出去用来交换多铎的。
然而豪格当时的那片刻犹豫,却又叫他们的心里极不舒服,自己在大清国混到了如今这这样的高位却依然朝不保夕,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
至于佟国荫,在听了豪格的处断之后,忙不迭地叩头赶紧谢恩了。
佟国荫也自知有罪,镶白旗的主子爷们被俘了,石廷柱父子死了,而他却成了俘虏,还被活着放出了松山城,他自己岂能没罪?
但是他也很有信心,只要他自己活着回到了盛京城,那么以佟家在满鞑子上层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应当能够救下他的一条小命。
只有豪格手底下的第一猛将鳌拜,听了叶克书和稀泥的建议,听了豪格看起来大公无私但实际上不敢当担的处断之后,心中暗自叹息。
当天夜里,松山城外的满鞑子大营里一直忙个不停。
拜音图奉命,带着一队人马押着佟国荫连夜北上,过了小凌河,一路往东北去了。
马光远马光晖兄弟抱着将功赎罪的打算,集中了松锦军前的所有重炮,紧锣密鼓做着第二天猛攻松山城的准备。
英俄尔岱则留下了镶白旗汉军金玉和率部继续驻扎在松山南门瓮城之外,而他自己则与石天柱带着镶白旗汉军其他牛录,移营到了松山城里数里外豪格他们驻扎的大营外围,预备着第二天与镶黄旗汉军一同,猛攻松山城西门。
第四四五章 煎熬
第二天清晨,太阳出来,雾气消散,豪格一声令下,满鞑子大军列着队出了大营,往东涌向松山城西郊的旷野上集结。
豫王爷多铎兵败被俘之后,和硕肃亲王豪格自然成了松锦一带所有满鞑子军队毫无争议的统帅。
豪格下了决心要强攻松山城,其他人谁也不敢劝谏,谁也不敢阻拦。
而此时,云集在松山城外的各种满蒙牛录和汉军牛录也不算少,林林总总,达到了四十六个之多,合计下来,人马总数仍旧超过了一万三千八百人。
刨除布置在北门、东门和南门外驻扎的三个甲喇十五个牛录,此刻集结在松山城西的满鞑子各种牛录,达到了三十一个,共计九千三百余人。
豪格将这九千三百多人,集结在松山城西,并把他们分成了三个梯队。
第一梯队,是马光远、马光晖兄弟指挥的镶黄旗汉军。
第二梯队,是英俄尔岱、石天柱指挥的镶白旗汉军。
第三梯队,则是豪格手下的镶黄旗满洲固山额真叶克书指挥的镶黄旗满蒙牛录。
除此之外,豪格又在鳌拜的协助之下,率亲自领数百镶黄旗的巴牙喇兵,跟在所有的梯队背后,充当此战的督战队。
豪格的想法是,让马光远、马光晖兄弟率领的镶黄旗汉军乌真超哈牛录,靠前设置重炮阵地,集中所有重炮,炮击松山城西墙。
等到重炮轰击见效之后,再让英俄尔岱、石天柱率领的镶白旗汉军猛冲一阵,消耗城头守军的各种力量。
最后,到了决定胜负的关键时刻,再由他手下的满洲固山额真叶克书,率领镶黄旗下的满蒙牛录冲上去一锤定音,从而锁定最终的胜局。
松山城有四门,豪格他们选择西门作为主攻的地点,当然是有原因的。
首先一个,就在年初的时候,满鞑子重兵围攻松山城,先是主攻南门,打了个把月,打不下来,就改为主攻西门,当时对西门西墙的炮击和破坏十分严重。
如果不是满鞑子大军的粮草出了问题,如果他们持续猛攻下去,或许再过一段时间,就能把松山城的西墙击毁。
对于当时的这个情况,豪格、叶克书、马光远这样的上层人物,当然都是清楚的。
尽管眼下松山城已经修葺一新,而且在西门外增筑了一座模样怪异的瓮城,但是他们仍旧认准了之前损毁严重的西门,希望借助重型红衣大炮的威力,将之前损毁严重的西门一举击垮,或者在西墙上打开一个缺口。
另外一个,则是由于豪格现在手里的重炮数量不足,只能集中在一起,在他们以为地势相对开阔,城墙又相对薄弱的西门和西墙上使劲儿了。
这一次,多铎与豪格叔侄俩率军出征辽西之初,他们携带的重炮其实是够用了的。
六月里,乌真超哈一分为八的时候,属于黄台吉父子的两黄旗和属于多尔衮兄弟的两白旗,是分得各类火炮火器最多的四个旗。
光是重型红夷大炮,他们就各自分得了四十门,占了整个满清所有重炮数量的大头。
这一次,跟随多铎出征的两白旗汉军固山额真石廷柱,携带了两白旗汉军所分得的四十门天佑助威大将军重炮里面的三十门。
之所以没有全数带来,实在是因为僧多粥少,有点捉襟见肘。
毕竟,发生了杨振率军突袭辽南的事情之后,满鞑子占领下的广大辽南沿海地区,便不能不认真布防了。
比如辽河口一带。
为了防止杨振再次率军从此进入辽南腹地,两白旗汉军便奉命在辽河口修筑了炮台,将本就不多的重炮分出了一批,布置在辽河口的炮台上了。
两白旗汉军一共拥有四十门重型红衣大炮,这一次石廷柱带出来了三十门出兵辽西,不可谓不多了。
而跟随豪格出征的两黄旗汉军固山额真马光远,则携带了两黄旗汉军掌管的四十门重炮里面的半数,也就是二十门天佑助威大将军。
这也很不错了。
毕竟两黄旗的汉军重炮牛录主要是跟随满鞑子伪帝黄台吉行动,而他们的防地,主要就是盛京城。
黄台吉能让马光远带出来二十门重型红衣大炮,已经足见对这次出兵辽西的重视了。
这样算下来,多铎与豪格他们出兵之初,带来辽西的重型红衣大炮就有五十门之多。
如果他们不是那么贪心,不是总想着围点打援钓大鱼,那么仅凭这些重炮,就足够他们破灭一城的了。
但是他们并没有那么做。
现如今,他们带到辽西的五十门重炮,已经在卧牛沟里丢掉了三十门,就剩下镶黄旗汉军掌管的这么二十门了。
却说到了卯辰之交,各个梯队即在松山城外部署完毕,马光远、马光晖兄弟随即下令镶黄旗汉军所有乌真超哈牛录点火开炮,开始炮击松山城。
镶黄旗汉军带来松锦前线的二十门重型红衣大炮,一字排开,冲着松山城的西墙一齐开火,一时间硝烟弥漫,炮声隆隆,声势极为骇人。
十几斤重的实心铁弹,刹那间飞驰而至,打在松山城的西墙上,发出咚咚咚咚的撞击之声,被击中的砖石瓦块瞬时化为齑粉,四下飞溅。
有几门红衣大炮没有调整好射角,它们射出的弹丸直接越过城头落入城中。
有的击中房顶,直接洞穿房顶,有的打中墙面,则直接洞穿墙面。
中者无不粉碎,威力十分惊人。
守卫在松山城西门上的夏成德所部将士,一边高声惊叫着“敌袭”“敌袭”,一边快速躲藏在城垛子后面。
同样身处城头的夏成德,早在年初的时候,就见识过类似的场面,经历过类似的重炮轰击,所以并不怎么慌张。
现在的松山城西墙是他亲自带着人花费了小半年的时间重修起来的,能不能经得起这样的炮击,或者说在这样的重炮轰击之下能够坚持多久,他的心里还是有数的。
所以当满鞑子的重炮轰击一开始,夏成德除了暗叫自己倒霉,感叹自己守卫的西城又成了满鞑子攻击的重点之外,其他的倒也应对得当。
他一边叫人向总兵府报告满鞑子的主攻方向,向杨振请示何时可以开炮还击,一边猫着腰隐身在城墙后面,喝令城上士卒就地俯身,分散隐蔽,耐心等待满鞑子炮击停止以后必然到来的步兵攻城。
松山西门瓮城的棱堡式炮台上面,部署有一门重型红夷大炮,但是对于这门重型红夷大炮的使用,杨振却有明确的命令。
关于这个问题,杨振的心虚也很复杂,作为松山总兵,他当然不希望满鞑子的重炮轰击,对松山城的破坏过大。
可是如果满鞑子的重炮轰击无效,或者说根本损伤不了松山城的城墙,那么满鞑子派出后续的攻城人马接近城墙吗?
如果他们不接近城墙,那么把满鞑子放近了打的目的岂不是要落空了吗?
一旦如此,杨振希望凭借坚城,对满鞑子军队予以大量杀伤的计划,就将无法实施了。
而一旦满鞑子挟仇带恨对松山城发起的攻坚战,变成了长年累月的围困战,那就麻烦了。
而且时间越长,对身在城中的杨振所部官军就越是不利。
那样的话,辽西的这个局面,岂不是又变成了满鞑子围点打援的形势了吗?
只不过到那时候,松山城里的自己就变成了被围的点,变成了满鞑子钓鱼的饵。
杨振打生打死辛辛苦苦这么久,可不是为了让辽西的局面,在一夜之间,又回到年初松山被围的那个形势之下。
所以,对于这一次的松山城保卫战,杨振对夏成德和吕品奇皆有叮嘱交代,不管满鞑子主攻方向是西城,还是南城,都要先尽可能地忍耐,宁肯城防工事承受一些损失,也要把满鞑子放近了再打。
只要不是面临真正的危险,西门瓮城和南门瓮城上的红夷大炮,皆轻易不要动用。
这其中的节奏把控,杨振也说不好,只能在战事的进展之中临机决断了。
而这一点,也正是他没有把城外那些缴获的红衣大炮运回城中部署的另外一个原因。
满鞑子重炮对松山城西门及其附近城墙的猛烈轰击,从早上开始之后,便再也没有停歇过。
好不容易修葺一新的松山城西外墙,在满鞑子重炮轰击之下,很快就再一次变成了千疮百孔,满目疮痍的样子。
包括突出在西门外面的棱堡瓮城,也被满鞑子重炮打出的硕大弹丸打得坑坑洼洼,许多地方都露出了原本被外层夯土包裹着的条石墙体。
城墙外侧凹凸形的短墙,垛子,更是别破坏殆尽,以至于夏成德不得不将城上守卫的士卒,大批量地撤下城墙。
与此同时,松山西门外离城稍远的几条与城墙平行的壕沟,也被满鞑子派出的大批步卒陆续填平了好几段。
在此期间,夏成德一而再再而三地派人到总兵府请示,是否可以动用瓮城炮台上的那门红夷大炮,以便迫使满鞑子的重炮阵地后撤,但都被杨振否决。
时间一个时辰一个时辰过去,松山城中的气氛越来越紧张不安,这种一味被动挨打,能还手而不还手的情况,让所有人都牢骚满腹。
而身在总兵府里的杨振,表面上虽淡定自若,但是他的内心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坐卧不安,备受煎熬。
第四四六章 垮塌
就这样,直到当日午时三刻前后,咬牙枯坐在松山总兵府协理营务处大堂上的杨振,突听得城西方向上传来一阵轰隆隆、哗啦啦的巨响,惊得他立刻从座椅上跳了起来。
“你们听到了吗?你们听到了吗?是不是西门处传来的响动?!”
整个上午,从早上开始,西城外炮声隆隆,几乎没有停歇,期间夏成德接连几次派人请令还击。
就连杨振调到西门瓮城上协防的金士俊,也先后两次派人到总兵府请令,想要沿着瓮城外的堑壕,前去袭击满鞑子的炮阵,并且立了军令状,不成功则成仁。
但是他们的想法,都被杨振一次次否决。
对于他们的想法,杨振能够理解。
夏成德是舍不得他领着部下辛苦修建起来的西城再被满鞑子的重炮给摧毁,而金士俊则是满门心思要为他的父亲报仇,为他的弟弟报仇。
豪格率军从宁远城下快速撤军北返以后,宁远城里的方一藻、袁进等人,也再次派出了几路信使向外传递消息。
金国凤、金士杰父子在宁远城外北山岗战死的消息进一步得到了确认。
而当时包围并杀死他们父子二人以及他们所部家丁亲兵的围城人马,正是满鞑子和硕肃亲王豪格率领的镶黄旗军队。
金士俊得知了这一点之后,同时又得知眼下在松山城外指挥攻城的敌军正是豪格的镶黄旗人马,他哪里还能稳得住情绪。
面对杀父杀弟、不共戴天的仇人,别说现在金士俊的手底下拥有一支可战之兵了,就是手下只有当初被他带着留在松山城了的那一小队人马,他也要出城一战。
面对金士俊、夏成德的请战要求,杨振只能故作镇定地一次次告诉他们再等等,但是他的内心却又很清楚,这个事情不能压抑太久,一旦压抑太久,反倒伤了人心。
所以,他虽然沉着脸拧着眉在总兵府里端坐着,可是一颗心早飞到了城西,一双耳朵始终在仔细留意着城西方向的动静。
这一回,他一听到隆隆炮声里夹杂的那种类似房倒屋塌的声响,便立刻跳了起来,急忙向那几个在大堂上陪坐的众人求证。
而在场陪坐的诸人,如监军内臣杨朝进、总兵府谘议方光琛以及协理营务处总办副将张得贵,几乎在同一时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满脸皆是惊疑之色。
监军内臣杨朝进更是紧张到有点结巴地说道:“这,这是什么声响?!莫不是西门处,出事了?!”
杨朝进这么一说,方光琛、张得贵两个更是骇人变色。
就在这个时候,同样在场的张臣突然站了起来,对着杨振说道:“都督,你再听,满鞑子的重炮似是停了!”
听了张臣此言,杨振连忙挥手制止住其他想要说话的众人,侧耳细听,果然再听不见城外的炮声了,一时间整个总兵府显得安静极了。
再联想到方才西门处传来的那种墙倒屋塌的巨响,杨振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于是立刻大声说道:
“快,快,快,快传我的命令!叫夏成德、金士俊所部立刻全员上城防守,叫征东先遣营所有正兵火枪手,所有正兵掷弹手,还有杨珅的冲天炮队,马上赶赴西门瓮城,准备迎敌作战!”
郭小武、张臣听见杨振终于做出了决断,立刻转身而出,分头前往传令去了。
而杨振说出在心中压抑已久的命令之后,紧接着大踏步走出了总兵官府前院大堂,从侍立在门口的麻克清手中接过火枪,披挂了他在战时的全套装备,领着总兵府里的众人,快速往西门方向奔去。
等到杨振沿着城墙跟,快要接近松山城西门的时候,城头上的呼号之声与城墙外的喊杀之声,就已经清晰可闻了。
当他抱着火枪,来到西城门内,就看见郭小武与金士俊两个领着大队掷弹兵,一手持着火把,一手持着飞将军,沿着城门内两侧的台阶,往城头上冲。
郭小武眼尖,杨振领着总兵府里的众人一出现,他立刻就看见了,人潮汹涌之中,对着杨振大声喊道:
“都督,都督,满鞑子冲城来了,满鞑子冲城来了!来的却是我们的手下败将,满鞑子镶白旗汉军!都督放心,俺们定叫它有来无回!”
郭小武的高声呼喊,立刻赢得了西门内数百掷弹兵的呼应,正在奋力登城的人群,几乎同时大声喊道:
“都督放心,俺们定叫它有来无回!”
自打俘虏了满鞑子镶白旗与镶白旗汉军的一众章京之后,松山官军各部对于满鞑子各旗人马的旗色、服色,已经搞得很清楚明白了。
什么正黄、镶黄,什么正白、镶白,什么满蒙牛录,什么汉军牛录,全都脱去了过去看起来变幻莫测神秘兮兮的外衣。
东官沟卧牛沟伏击战的大获全胜,使得征东营的各部官军对自己手里的火器,充满了无比的信心。
不管是跟随出战的人马,还是没有跟随出战的人马,说起满鞑子来,已经没有了从前的畏惧之心。
尤其是对满鞑子的镶白旗人马,更是一百个看不起,充满了各种鄙视,直把他们看作满鞑子里最弱的一支。
对松山城内的各部官军来说,连满鞑子镶白旗的什么鸟旗主,满鞑子的十王爷多铎,都成了他们的俘虏,成了松山城的阶下囚了,那他们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一时间,郭小武这么一喊,那些挡在杨振等人前面道路上的金士俊所部掷弹手们,纷纷欢呼着,给自己的统帅让开了一条道路,使得杨振一行,得以沿着西门内侧的台阶,迅速登上了城头。
杨振一上城,就见夏成德满头大汗满脸慌张地迎了上来,隔着几步,就单膝跪地,冲他抱拳说道:
“都督,都督,西门右侧外墙,西门右侧今年新补的那段外墙,没成想,竟然扛不住炮击,崩塌了!卑职,卑职——”
“不必说了,快快指挥你的人马,守住那一段城墙,只要你们守住了,你部即有功无过!”
一上了城头,杨振就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了,也立刻就明白他在总兵府听到的房倒屋塌的声响,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了。
事实上,根本不需要夏成德多说,杨振一上城头,就已经看见西门瓮城右侧,有一段两丈多长的外墙坍塌了,露出了那段城墙里面的夯土。
那段外墙,在年初满鞑子重炮轰击松山城的时候损坏严重,那段城墙外立面包裹着的砖石外墙,前前后后被击毁了好几次。
然而每一次,都是满鞑子在白天用重炮把它击毁,到了夜里,金国凤、夏成德他们再调集人力,将它重修一新。
但是,他们在旧墙体外面新修的外墙,尽管垒砌了无数的砖石,填充了无数的灰浆,却与老城墙里的夯土始终并非一体。
经过了七月初暴雨如注的浸透,这段墙体的外表看起来虽然完好如初,但是它的内里面却已经产生了许多缝隙和空鼓。
这一回,在满鞑子镶黄旗汉军二十门红衣大炮的轮番轰击之下,终于又一次经受不住重击,最终垮塌了。
好在松山城的城墙,并非只是一堵墙而已,相反,能够四匹马并行其上的墙体,可以说相当宽阔。
城墙外立面包裹的砖石外墙垮塌,并不意味着整段城墙垮塌。
只是外墙垮塌所潜藏的危险,对于守城的一方来说,已经算是仅次于整段城墙垮塌的危险了。
一者,垮塌的砖石,堆积在城墙下,等于是给攻城的敌人提供了天然的登城道路。
二者,外立面垮塌之后,这一段城墙上便无法部署更多守军去拦阻一涌而上的敌人。
此刻,杨振没有听完夏成德所说的话,就已经知道他想说什么了。
可是眼看着城下正在蜂拥而来的满鞑子镶白汉军,以及镶白旗汉军身后不远处紧跟着冲来的满鞑子镶黄旗兵马,杨振哪有心思追究夏成德筑城不坚的罪责啊。
当下不等他说完,便连忙打断了他,叫他赶紧前去指挥人马守城。
有了杨振的这个话,本来哭丧着脸的夏成德,顿时大喜,站起来冲着杨振一抱拳,转身冲着城上聚集起来的麾下人群高声喊道:
“弟兄们,人在城池在,我们誓与城池共存亡!守住了城头,有功无过!弟兄们,跟我杀鞑子了!”
夏成德一边喊着话,一边越过麾下人群,手持弓箭,朝着外墙垮塌处的那段城头冲去。
此时此刻,那段城墙下面正有一队满鞑子镶白旗汉军人马,沿着外墙垮塌形成的土石堆,手持刀盾,奋力往上攀登。
与此同时,金士俊、郭小武也已经领着早先被调来协防西门瓮城的大批掷弹兵,冲上了瓮城城头,一个个点燃了手中的飞将军,甩开膀子,朝城下正汹涌而来的满鞑子掷去。
再看城里,张臣、李禄、杨珅各自率领着奉命增援而来的征东先遣营主力,向着松山西门快速行进。
而西门瓮城上部署的唯一一门重型红夷大炮,也在这个时候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
从松山城上打出去的第一颗硕大的实心弹丸,飞过城西的郊野,落到了满鞑子镶黄旗汉军的重炮阵地后面。
第四四七章 死地
这个年代,根本搞不了步炮协同,而且满鞑子镶黄旗下的汉军乌真超哈牛录,也并没有什么步炮协同的认识。
在他们的眼里,使用重炮轰击松山城的城墙,固然是他们的任务,但是等他们把城墙击毁了以后,剩下的就是别人的任务了。
所以当英俄尔岱、石天柱指挥着镶白旗汉军,冲向松山城那段垮塌了的外墙的时候,他们丝毫也没有继续开炮,与镶白旗汉军进行步炮协同攻城的自觉。
当然了,就是他们有这样的自觉,那些红衣大炮轮番打了一个上午,也自扛不住了,它们需要降温,需要冷却,然后进行彻底的清膛。
最主要的是,当松山西门瓮城棱堡炮台上的那门红夷大炮开火了以后,马光远马光晖兄弟指挥的满鞑子镶黄旗汉军乌真超哈牛录,就不得不停火转移他们的阵地了。
松山西门的棱堡瓮城,突出西门之外百余步,棱堡顶上的炮台更高达三丈有余,上面部署的红夷大炮不仅位置突前,而且居高临下,它的射程完全覆盖了满鞑子的重炮阵地。
当它打出的第一颗实心弹丸,呼啸着越过满鞑子的重炮阵地之后,马光远、马光晖兄弟不得不立刻请令,转移他们的重炮阵地。
这样一来,饶是马光远、马光晖兄弟及其麾下乌真超哈牛录精通火炮射击,他们也无法与冲城的满鞑子步兵搞什么配合了。
杨振躲在西门城头右侧一个未被击毁的垛口旁边,看着那些从城西郊野上冲过壕沟的满鞑子,看着他们或持弓箭,或持刀盾,沿着那个由崩塌的外墙堆积而成的“坡道”奋力向上攀爬,前仆后继拼命冲城,他开心极了。
这正是他想要的一个结果。
什么叫飞蛾扑火?这就叫飞蛾扑火。飞蛾就是再多,火也丝毫不怕。
西门瓮城突出城外百余步,而那段外立面崩塌了的城墙,就在瓮城北面数十步开外。
满鞑子主攻的那个所谓“缺口”地带,完全处在城头火枪手、掷弹兵甚至是弓箭手的射程覆盖之下。
正面坚守城头的夏成德所部士卒火力稍弱,却恰恰给了冲城的满鞑子步兵们无比的信心和勇气,让他们一直觉得自己们再努努力就一定能够冲上城头。
但是,他们不知道的是,这里即将成为屠戮他们的陷阱,他们的死地。
张臣、李禄、杨珅已经各领所部增援而来,张臣带着三个哨的正兵火枪手,李禄带着三个哨的正兵掷弹手,已经登上了城头。
杨珅所率的增援西门的炮队,也将大批冲天炮部署在了西墙内与瓮城内两处地方,只等着城上的杨振给他开火开炮的命令了。
而杨振正躲在瓮城垛口的后面,专拣城下人多的地方打着冷枪,并且趁着麻克清帮他装填火枪的空档,点燃一颗手榴弹,瞅准了投掷到城下人潮拥挤的地方,然后看着它轰然炸开,把城下的满鞑子炸翻一片。
“都督,都督,快看,夏副将那里,有一队镶白旗的满鞑子就要冲上城头了!”
上了城头之后即紧跟在杨振左右的郭小武,一直奉命紧盯着那段外墙崩塌的城头。
杨振跟他说了,满鞑子登上城头的那一刻,便是张臣、李禄、杨珅他们增援各部一起开火的最好时机。
他们这些杨振手下的部将们,眼看着城下越来越多的满鞑子,早就等得不耐烦了,总在担心杨振这么玩火,一不小心真让满鞑子攻入了松山城里,真要如此,那可就闹了笑话了。
郭小武自然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他一看见有一队镶白旗的满鞑子即将冲上城头,立刻出声提醒杨振。
杨振闻言急忙去看,就见十几个镶白旗的满鞑子,已经沿着外墙崩塌形成的那个土石堆冲到了城头上,正手持刀盾,与夏成德部的士卒杀到了一起。
就在这个时候,杨振又听见城下的满鞑子发出了一声海浪涌潮般的欢呼,原来城下的满鞑子们也看见了他们先登的勇士。
按照他们以往在关里攻城形成的印象,只要有先头队伍攻上了明军的城头,明军的士气就会瞬间崩溃,士卒就会逃亡,而这个城池,也就算是拿下来了。
他们以为这次也是这样,所以当有一批镶白旗的满鞑子奋勇搏杀登上了城头的时候,城下的满鞑子们便欢呼着如同潮水般涌来。
“好,如此正好,老子想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郭小武,传我的命令,全员反击,开火,开火!”
杨振有些兴奋地说完了这番话,随即从怀里取出一个铁哨子,猛吹了起来。
“?——”“?——”
“?——”“?——”
铁哨子的哨音尖利刺耳,但却具有极强的穿透力,只一瞬间,便传遍了整个城头。
正在欢呼着喊叫着冲城的满鞑子,自然不知道突然响起的哨音意味着什么,但是所有等待命令的征东先遣营人马,却都知道这就是攻击的号令。
一时之间,张臣所部的火枪手,李禄所部的掷弹兵,以及西墙内和瓮城里的杨珅所部冲天炮手们,几乎同时开火。
三个哨的正兵火枪手,以三段击的战***番开火,一拨接着一拨的铅弹,伴着砰砰砰砰爆豆一样的密集响声,打入正云集在城下的满鞑子队伍之中。
李禄带来的三个哨正兵掷弹手,也立刻加入了金士俊所部掷弹手的行列,纷纷点燃了手中的飞将军,只是一个瞬间,就将一千余颗冒着白烟的飞将军,准确地投掷到了正在蜂拥冲城的人堆里。
与此同时,杨珅部署在西墙内和瓮城里的冲天炮,也朝天喷出了炮口的烟火,将一颗颗威力惊人的开花弹发射出去。
冲天炮的炮弹,从满鞑子完全看不见的阵地上发射出去,然后高高地越过城头,从天而降,落在城外,落在攻城的满鞑子队伍当中,随即发出惊天动地的爆炸。
杨振下令反击开始之后的第一轮火枪、手榴弹和冲天炮齐射,就将松山西城原本看起来有点岌岌可危的形势给逆转了过来。
注意到这一点的杨振自是满心欢喜,兴高采烈地呼喊命令着众部下,继续往城下倾斜着弹雨。
但是,同样注意到了这一点的豪格,却顿时有点傻了眼,眼前的场面让他瞠目结舌。
就在不久之前,当他看见松山城的那段城墙,经过了二十门红衣大炮一个上午的轮番炮击之后,果然如同预料的那样轰然垮塌,他以为拿下松山城只是一个早晚的问题了。
尤其是刚才,当他看见英俄尔岱和石天柱指挥的镶白旗汉军先头人马已经登上了松山城头,以为这次大局已定,已然下令叶克书统率镶黄旗满蒙牛录一拥而上了。
但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个松山城,或者说这个松山总兵杨振,居然安排的还有后手,而且这个后手如此有力。
那一颗颗从天而降的硕大弹丸,或者在落地的时候突然炸开,或者在落地之前突然炸开,一炸就是一大片,既他百思不得其解,又让他暗自心生恐惧。
松山官军使用的鸟铳火枪震天雷,他都见识过了,尤其是震天雷,在宁远城外北山岗的时候,也曾给豪格手下的巴牙喇营造成了不小的伤亡。
可是那些鸟枪火铳也好,那些威力不小的震天雷也好,与眼前这种落地炸开的来源不明的炮弹比起来,却又逊色多了。
豪格在松山城西两三里外一个土丘上,手里拿着千里镜,认真地观察着松山城下激烈攻防战场,松山城上突然爆发出来的反击力量,远远超过他的料想。
眼看着一批批接近了城头的自军人马,又被硬生生打下城去,眼看着云集城下,正蜂拥而上的自军人马,被天上掉落或者城上投掷的爆炸弹,炸得人仰马翻,豪格的心里不由自主地反复权衡着:
“这该如何是好呢?这该如何是好呢?是应该继续猛攻,还是应该传令撤退呢?”
眼看着一批批冲城而上,登上城头又被打下来的自军人马,豪格一时之间,竟有点犹豫不决了。
第四四八章 妄想
对眼下的豪格来说,若是下令撤退吧,眼看着自军已经打破了外墙,并且登上城头了,下令撤退实在有点不甘心。
然而若是不撤吧,松山城上的火器威力实在有些令人匪夷所思,再打下去,怕是要死伤惨重了。
单是镶白旗的汉军牛录死伤惨重,那也就罢了,可是自己镶黄旗的嫡系满蒙牛录已经冲到了城下,要是伤亡多了,实在无法向盛京城里的汗阿玛交代。
豪格左右看了看,没有看见自己可以商量的人选,只得自己权衡着利弊得失,又举起了千里镜继续观察。
镶黄旗的佐管大臣拜音图,已经叫豪格打发回盛京城报告情况去了。
镶白旗的英俄尔岱,以及镶黄旗的叶克书和鳌拜,也已经先后率部冲城去了,此时唯有两黄旗固山额真马光远陪在左右,
马光远当然是个人精,看见眼前的战况有点反转,又看见豪格左右环顾,面有忧色,立刻上前对着豪格躬身说道:
“王爷,奴才之前虽然未与杨振交过手,但从当初他解围松山,后来突袭辽南,前不久又伏击豫王爷这些打法来看,这个人打仗,喜欢剑走偏锋,恐怕不可小觑。
“奴才从早上即开始炮击,整整一个上午,松山城内毫无反应,任由我们轮番轰击,如今思来,颇有点不合常理。杨振既然有恃无恐,那么他必然是已经有所安排,并不惧怕我们攻上城头,甚至是攻入城中。”
说到这里,马光远甩了甩马蹄袖,随即扑通一下跪在了豪格的面前,说道:“王爷若担心有诈,莫不如,莫不如下令撤军回来,接下来大军打不打松山,怎么打松山,咱们再从长计议。”
马光远原本就反对这么强攻松山城,现在一看这个形势,恐怕实情正如自己所料,松山城下果然就是一个陷阱。
所以他见豪格心里也有了疑虑,立刻见缝插针地向豪格进谏,希望豪格及时收兵,然后从长计议。
在他看来,松山城外还有几个外围的据点,可以先打那些外围的据点,看看能不能把城中的人马引诱出来。
明将出身的马光远将心比心地以为,一旦没有了坚城可以依托,城中的明军仅凭火器,绝不是大清兵的对手。
然而,他说的这些话,落在豪格的耳朵里,却叫豪格十分不喜。
“撤军,撤军,撤军,若是一遇坚城就撤军,我大清养你们这些汉军重兵有何用?!你马光远麾下有重炮,足有二十门之多,松山城头又有几门?”
豪格满脸怒色,抬手指着松山西门外的棱堡瓮城,接着斥道:“松山城上够得着你们的只有一门重炮而已,却吓得你们连番请令要求后撤,你马光远问问自己,我大清养你们这些汉军重兵究有何用?!哼!”
豪格一番话骂得马光远面红耳赤,跪在地上连连叩头,不敢再建议撤军收兵。
就在马光远跪在地上磕头不已的这个当口上,豪格举着手里的千里镜,却看到了一个新的情况。
一路冲向松山城的镶黄旗人马,在松山城守军的反击之下,正纷纷跳入了城外的壕沟之中隐身躲避,等到城上落下的“震天雷”炸开以后,这些人马又从壕沟里一跃而出,继续攻城。
豪格看见这个状况,一个念头陡然升起,心里暗自叫道:“着啊,我怎么才想到这一点呢!”
对于马光远方才的劝谏之言,豪格原本就没有听进心里去,此时有了新念头,更把撤军收兵的想法,直接丢到了九霄云外,大盘子脸上那双小眼睛突然目光炯炯,盯着跪在地上的马光远说道:
“开炮,开炮,快去继续开炮,限你们在半个时辰之内,把那一段城墙,给本王彻底摧毁!快去!”
“啊?!”
马光远听了豪格恶狠狠的话语,先是大吃一惊,继而又对豪格说道:“王爷,咱们的人马,可正在攻城,须知弹丸无眼,此时开炮,恐怕伤了咱们自己人啊!”
然而豪格对于自己心中突然萌生出来的“步炮协同”的想法十分的满意,看见最新一拨攻上城头的镶白旗汉军,又被城头的明军击退,眼睛一瞪,恶狠狠地对马光远说道:
“弹丸无眼,你们也无眼吗?!给本王瞄准了城头打,把城上的明军打下城去!”
“王爷——”
“马光远,你是要阵前抗命吗?!”
满鞑子军法残酷,马光远哪里敢当面违抗豪格的命令呢。
他见豪格决心已定,当即叩首领命,起身离去。
豪格叫马光远所领的镶黄旗汉军,重新布置炮阵,再次猛轰松山城的同时,也并没有蛮干到完全什么都不顾的程度,当下又派了身边侍从的一队巴牙喇,奔向松山城下传令。
豪格要叫他们利用松山明军在城外开挖的那些壕沟,暂时隐身躲避,等到马光远他们开炮压制了城头的明军之后,他们再跳出来趁势拿下城头。
这些想法好不好?
想法本身当然是好的,步炮协同嘛。
然而可惜的是,这个年代的红衣大炮,根本没有多少精准度可言,并不是说你想打哪里,就能打哪里的。
它的弹着点每一次都不一样,具体打到哪里,一凭经验,二看运气。
而且炮兵与步兵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又没有现代的通信工具可以使用,想要实现真正的步炮协同,无异于痴心妄想。
可是豪格已经说到了那个份儿上了,马光远、马光晖兄弟哪里还敢再说半句不行?
他们兄弟俩回到了重炮阵中,立刻传达了豪格的命令,既然上峰有令,且在前方冲城的人马,又不是自己,镶黄旗汉军乌真超哈牛录的炮手们也没人敢管闲事,去管那么多。
很快,松山城外满鞑子的重炮阵地,在停歇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再次轰隆隆地打响了。
然而有了之前的后撤,马光远麾下的重炮已经够不到松山城的西墙了,打出的弹丸,落点,没有一颗直接打在城墙之上,更没有一颗能够打到松山城头之上。
城外突然响起的隆隆炮声,吓了杨振一跳,也把城头上云集的松山官军各部将士,吓了一跳。
但是,当他们发现满鞑子重炮的射程,根本够不到松山城墙,根本打不到松山城头,反倒把城下的满鞑子打死了好几个,城上的士气比先前更加高涨,一阵阵欢呼的声浪直传到豪格的耳朵里面。
“混账,你们这些混账东西,快把重炮往前推进,去打城墙,去打城墙!”
豪格对于自己之前灵机一动的想法,原本还是颇为满意的,但是一轮炮击过后,效果跟预期相差实在甚远,马光远麾下的重炮没有一门打到城头,甚至没有一门打到城墙。
这个结果,叫豪格顿时恼羞成怒,于是便骑着马,从重炮阵地后方奔来,拿着马鞭子劈头盖脸地抽打着炮手们。
炮阵后撤以来的第一轮炮击,原本就是试射和找位,豪格这么一来,马光远马光晖兄弟以及他们手下的众多炮手们,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按照他的命令,将炮阵往前推进。
满鞑子炮阵的调整需要时间,而已经云集在松山城下的满鞑子,又奉了豪格的命令,在城下等着攻城,不能撤退。
离着城池远一些的满鞑子还好说,躲在纵横交错的壕沟里面,还算相对安全。
可是那些已经冲到城根下的满鞑子,处境变得更惨,即便是跳进壕沟里面躲着,也仍然难逃被杀的命运。
城头上的火枪、手榴弹,以及不断从天而降的开花弹,几乎能够覆盖整个战场。
那些躲在壕沟里的满鞑子,即使躲得过火枪的铅弹,躲得过天上掉下来的开花弹,也躲不过城上投下来的手榴弹。
李禄手下的许多老掷弹兵,投掷手榴弹的准头,比一般火枪手打出的枪弹,比一般炮手打出的炮弹准多了。
却说马光远麾下的重炮队伍,在豪格的亲自指挥下,顶着松山城头那门红夷大炮的威胁,又向着松山城前移了数十步,当即装填了弹药,再次轰鸣起来。
这一次果然好了许多,二十门红衣大炮一字排开,打出去的弹丸多数打在了城墙根上,有几颗还打在了那段外墙倒塌,裸露在外的墙体夯土之上。
十几斤重的弹丸打在夯土墙体上面,一颗弹丸就是一个大炕,打得土石飞溅,城下没死的满鞑子见状立时一片欢呼。
豪格拿着千里镜看见了这个情况,心情稍稍好转了一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行,但是想到仍然没有一个弹丸打上城头,根本无法压制城头明军的反击,他的心情便又糟糕了起来,气冲冲地他下了马,站在一门红衣重炮的附近,呵斥着那些炮手:
“多加一些火药,多加一些火药,你们这些饭桶废物,再打不到城头上面,本王要了你们的狗命!”
豪格之所以如此气急败坏,是因为身在前方的叶克书和鳌拜一再派人回来请令,建议他要么将镶黄旗汉军一鼓作气全部压上,继续猛攻那个有了缺口的城头,要么就干脆下令收兵,将城下的镶白旗汉军和镶黄旗兵马先撤回来休整,然后从长计议。
与此同时,豪格在千里镜里看得也很清楚,他多在后方耽搁一会儿,前方就会多死一批人手。
在豪格的打骂呵斥之下,马光远麾下的许多炮手们不由自主地往他们掌管的红衣大炮里使劲装填火药。
看见身边的一门大炮装填完毕,心急如焚的豪格,劈手夺过了一个镶黄旗汉军乌真超哈牛录章京手里的火把,亲自上前点燃了插在炮膛药室引火孔里的引火索。
引火索冒着浓烟,噌噌噌地燃烧着,将火花导入红夷大炮的药室之中。
豪格见状后退了两步,丢掉手里的火把,学着其他炮手们的样子,双手捂着耳朵,张着嘴,等待着火炮发射,渴望着这一颗弹丸,能够如愿打在城头上,将云集在城头上的明军赶下城去。
然而,他却注定要看不见这一刻了。
说时迟那时快,豪格刚刚退开去,就看见眼前一道烟火闪过,一声炸雷般的轰鸣响起,刹那间一股炙热的气浪,就像一堵看不见的墙,将他狠狠撞起,并向后抛到了空中。
第四四九章 揣度
崇祯十二年十月初七日松山城外的战事,伴随着满鞑子镶黄旗汉军重炮阵地里近乎同时发生的几起炸膛事故,以这样出人意料方式,快速地结束了。
满鞑子的攻城队伍如同潮水般涌来,最后又毫无预兆地如同潮水般退去。
如果不是他们留下了满地的伤兵和尸体,留下了松山城西墙倾颓的废墟,你甚至会在恍惚之间怀疑,他们是不是真的来过。
不明就里的杨振,担心这是满鞑子使出的以退为进的奸计,并没有敢于派出大批人马出城追击。
与此同时,他也乐得趁此机会,让各部撤下伤兵,补充预备队,同时补充弹药,抓紧休整,以便应对满鞑子可能发起的第二次攻势。
但是到了傍晚时分,驻扎在松山北门、东门、南门附近的满鞑子军队一声不响,全数撤离了他们原本驻扎的营地,这就让杨振感觉到有些古怪了。
杨振一边让已经集结在西门内的各部预备兵出城收取战果,一边派了火枪兵千总李守忠率队,从北门出城打探情况。
到了当天晚上,李守忠兴高采烈地回到了松山城中,与他一同进城来的,还有跟随祖克勇、徐昌永驻守在乳峰岗一带的把总官孟和。
李守忠带着孟和来到总兵府,向杨振报告说:“都督,满鞑子撤了,撤过小凌河了。城西几里外的鞑子大营,虽然营帐草料等物仍在,但其实已经空无一人。
“鞑子大营东边几处营垒,只剩下了五门炸了膛的红夷大炮,此外啥也不剩了。就连娘娘宫那里的满鞑子,也撤了一个干干净净。都督,咱们赢了!”
杨朝进、方光琛、张得贵,以及吕品奇、张臣、李禄诸人,此时皆在总兵府里,与杨振商议军情,等候消息。
他们听了李守忠的报告,个个大喜过望,纷纷向杨振道贺,祝贺杨振率领松山各路官军取得了这一次松山保卫战的大捷。
他们的祝贺,当然是有道理的。
且不说之前杨振率部在东官沟、卧牛沟伏击战中取得的胜利,取得的斩获了,就单说满鞑子强攻松山这一日在城外留下的尸体,就已经可以往宁远、往山海关报一次大捷了。
城中各部预备队的人马,在傍晚时分奉命出城打扫战场,将那已死的,以及那负伤未死不能行动的,全部砍了脑袋,扒了衣甲,收了兵器。
属于满鞑子镶黄旗、镶白旗的衣甲、旗牌、兵器之类的东西,已经全数运进了城中,就堆积在松山西门之内,一时难以清点计数。
不过,光是在城下砍了堆起来的满鞑子、二鞑子首级,就多达两千一百九十六个,已经是山海关外诸城多年来未曾有过的大战果了。
“咱家本来已经写好了给杨都督报功请赏,以及给诸位报功请赏的折子,这一下,看来还得给杨都督,给诸位,再加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了!咱家先给杨都督,也给诸位有功之人道贺了,哈哈哈哈!”
如果说在座的诸人之中开战之前谁最担心,此时此刻谁最高兴,那一定非监军内臣杨朝进莫属了。
杨振的各种功勋,各种战绩,先前对他来说,都只是听说,但是这一次,却是他亲眼所见。
传闻里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满鞑子大军,在杨振面前,在杨振统率的松山城各路官军面前,仿佛并没有那么可怕。
同时,依托关外这些坚城,拦阻并消耗满鞑子有生力量的打法,似乎也仍有可取之处。
杨朝进心里高兴,满脸笑容地说完了话,就开始想着,应当如何向崇祯皇帝呈报杨振这一次的战功,如何才能让崇祯皇帝进一步重用杨振这个国之干城。
这个时候,杨振见众人皆是一副欢天喜地如释重负的样子,随即对众人说道:“庆祝的事情,道贺的事情,且先不忙着做。我们需要先搞清楚,满鞑子为什么突然退兵,才好正确应对,须知满鞑子即便今日退了兵,明日也也有可能卷土重来。”
杨振一句话,就把现场欢庆胜利的气氛压了下来,见众人都在看着自己,杨振转头去问孟和,对他说道:
“孟把总,你此来松山城,可是带了祖副将、徐参将的口信?乳峰岗情况如何,山中军心士气是否安稳,粮草弹药是否匮乏?”
“卑职谢谢都督关心,乳峰岗上军心稳固,士气可用,粮草弹药也并不匮乏。卑职此来并无祖副将、徐参将口信,昨日满鞑子大军南下,今日又炮击松山,祖副将、徐参将放心不下,便叫卑职下山打探消息。”
这个部落出身的把总孟和,仍是一副丑恶的面貌,但是先前他身上的那股子桀骜不驯的气息仿佛淡化了不少,在杨振的面前显得驯服了许多。
孟和先是报告了他今日的来由,紧接着就又说道:“卑职清早下了山,摸到满鞑子城西大营附近,正赶上满鞑子大军出营,便在满鞑子大营附近找个地方藏匿。
“那之后,满鞑子哨骑遍布松山四周,主力攻城甚急,卑职在藏匿之地不敢乱动,便一直等到了满鞑子大军突然撤军离去,方才敢出来活动,却正巧遇上了李千总,于是便跟着进了城。”
孟和说到了这里,话题一转,对杨振说道:“对了,都督,前日李麻派人绕道上了乳峰岗,俺们已经知道都督在东官沟、卧牛沟大胜的消息。
“都督卧牛沟一战干掉了石廷柱,东官沟一战更是生擒了满鞑子十王爷多铎,令俺们钦佩得五体投地。
“乳峰岗上祖副将,徐参将,安守备,于千总,还有卑职等,皆恨不能追随左右,参与其中。卑职在此恭喜都督,贺喜都督,立此旷世奇功!”
孟和一边说着,一边打躬作揖,对着端坐在总兵府前院大堂椅子上的杨振行了一礼。
孟和祝贺的话,杨振并不在意,倒是他先前说的曾在满鞑子大营附近隐匿的情况,引起了杨振的兴趣。
当下,杨振笑着冲他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他的祝贺,然后对他说道:“方才你说,你在满鞑子城西大营附近隐匿了一日,直到他们大军撤离方才出来,那么我问你,你可知道他们因何突然撤离?”
“这个,难道满鞑子撤兵北去,不是因为都督率军击退了他们的进攻吗?!”
孟和听了杨振的询问,一张丑脸上满是惊疑之色,不过转眼之间,却又喃喃自语似地说道:
“都督这么一问,倒叫卑职突然想起一个事来。满鞑子重炮突然被炸的时候,哦对,不是被炸,而是炸膛。满鞑子重炮接连炸膛的时候,卑职就在不处的一个土沟下面藏匿,曾听得满鞑子阵中惊呼连连,继而有人嚎啕大哭。
“再后来,攻城的满鞑子人马撤回,行经那里,卑职又听见有不少人嚎啕大哭。只是风声,炮声,人马嘈杂,卑职倒是未能听清楚他们哭个什么。除此而外,倒也未曾遇见其他奇怪之事。”
孟和这番话说出来以后,大堂之上的所有人皆面面相觑,都是一脸不可思议的神色。
“都督,根据孟把总所说,满鞑子这次突然撤军,会不会是因为满鞑子的那个什么肃亲王豪格,在城外碰巧出了什么大事?炸膛把他炸了?”
松山南门副将吕品奇突然插了这么一句嘴,把大堂上所有人心中最大胆的推断一下子挑明了。
然而,他说完了这个话以后,自己都笑了,紧接着说道:“可是,世上真会有这么巧的事情吗?要知道,这个豪格可是满鞑子奴酋黄台吉的长子啊,怎么可能会去重炮阵中亲自点火开炮?要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天佑咱们杨都督,天佑咱们松山城了!哈哈哈哈!”
其他人听了吕品奇这个话,全都跟着笑了,唯有杨振在满脸凝重地思考着这个可能。
杨振的这个神色,立刻就被张得贵捕捉到了,张得贵笑着说道:“都督,你不会真觉得有这个可能吧?!满鞑子撤军,难道是因为那肃亲王把自己给炸了?难道是满鞑子那肃亲王豪格自己出手,救了咱们松山城?”
张得贵说到这里,先自己忍不住笑了,而堂上众人也再次跟着笑了起来。
“老张,你这话可说错了。满鞑子撤军,若真是因为豪格出了意外,那也不是他意外救了咱们松山城,而是他意外救了攻城的满鞑子兵。”
杨振虽然觉得豪格出事的几率并不大,但是他却认为并非完全没有可能。
豪格和多铎这种史上出了名的脾气暴躁、行事乖张的人物,皆不能用常理揣度。
而且,孟和所说如果属实的话,那么满鞑子军中又有谁,能够让正在攻城的满鞑子突然撤军,并且让军中将领当众嚎啕大哭呢?
与此同时,杨振最希望看到的其实是,这支满鞑子在松山城下跟自己死磕到底,因为唯有如此,他才能依托松山城防最大限度地杀伤满鞑子的有生力量。
杨振的话,让本来嘻嘻哈哈,气氛轻松欢快的总兵府大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这个时候,杨振环顾了一圈陪同议事的众将,然后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满鞑子这次撤军,真是因为豪格出了事情,那么这几日间,我们松山城当能无事。
“各部要抓住这个时机,该补充兵员的补充兵员,该补充弹药的补充弹药,守城所用滚木礌石,城中人马所需粮草,该补的也要尽快补足了。
“要知道,我们已经生擒了多铎回来,如果豪格也出了意外,那么满鞑子更不会与我们善罢甘休,所以我们就更要做好持久苦战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