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一六章 乔装
杨振的身上,带有一幅当时李麻和孟和等人相互商量印证之后烙画在一块牛皮上的粗略地图。
所以,他知道老官台此地距离土城子已经不远了,正像老炮头刘万忠所说的那样,只有几十里路而已。
这些曾经活跃在辽西努鲁尔虎山一带的塞外马贼们,当然并不精通什么制图之术,但是他们行走辽西、东蒙地区多年,胜在对这一带的山川河流、古城旧址、部落分布、势力范围熟悉无比。
他们凭着记忆刻画出来的地形图,虽然线条十分粗疏,有些比例失调,与几百年后绘制的地图根本没法相提并论,但是该有的东西却都罗列其上了。
尤其是对于杨振此行的目的地,老花河与阴金河的交汇处一带,李麻和孟和等人在绘制的时候更是下足了功夫。
比如什么红山子、红庙子、土城子、老官台子、四道湾子、四方城子,一一烙印刻画其上,并着人标上了地名。
有了这一张地图,又有了此刻已经确认了位置的老官台,杨振对自己所处的方位,对自己一行人即将面临的局面了然于胸,心里也有底气多了。
他很清楚,如今自己既然已经到了老官台,而且这个老官台又距离目的地土城子不远了,那么接下来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尽快探明敌情。
他需要尽快找到张家口商队的行踪,尽快确定这一支大商队目前在哪里,何时能够抵达土城子过河往东。
如果做不到这一点的话,他也需要尽快派人绕道往西,前去红庙子一带,再试着寻找一下杨珅的队伍,尽快与杨珅的队伍取得联络。
他相信,打入张家口山右商队的马壮等人,一定会有办法向杨珅传递消息,所以找到了杨珅,就相当于找到了商队。
一行人在老官台休整的这一个上午,杨振麾下各部人马,该巡哨的巡哨,该休整的休整,整个营地内外静悄悄的,除了风声、蝉鸣以及偶尔的马叫,再没有其他的声响。
杨振虽然身体疲惫,可是他精神却很亢奋,一直思前想后地琢磨着即将面对的各种可能,直到烈日再次当空,中午时分来临,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兵法上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土城子眼看快到了,我们却没有那支大商队的任何消息,敌情不明,这样下去可不行!”
杨振派人把祖克勇、张臣、李禄、徐昌永、刘万忠等将领叫来,对他们说道:“从张家口来的商队,要从土城子过河往东,前往敖汉部贸易,一定不会是在晚上,相反,他们要过河,一定是在白天!若是我们只能在夜里派人前去巡哨,那么一旦错过了,可就后悔莫及了!”
众人听见杨振说到这里,都是不由自主地点头,不管是来自松山官军队伍的将领,还是来自塞北边外的马贼头领,都知道杨振这么说的缘由。
首先一个,从张家口来边外贸易的商队,都是奸商里的人精,边外马贼出没,他们都是知道的,即便他们没有料到会有来自松山的官军打他们的主意,他们的行动也会小心谨慎。
每一次的商队驻留与起行,就像军队行进作战一样,不光会有大批护卫的人马,还会有派出来打前站的人马。
再一个,从张家口来边外贸易的商队,对草原部落贵人们来说,给他们带来了他们紧缺或者急需的物资,是草原部落贵人眼里的贵客。
不光是商队前来的时候,草原部落多半会出一支人马迎接带路,而且离开的时候,有的部落还会派出人马护卫送行,直到下一个部落接手。
杨振他们一行的目标是商队以及商队携带的大批物资,他们可不想惊动了喀喇沁部或者敖汉部的蒙古骑兵。
一旦来自张家口的商队,在他们出击之前过了河,并且进入到了敖汉部骑兵的护卫范围之内,那么他们就只能远远地看着,另外寻找伏击拦截的机会了。
也因此,他们此行能否在土城子一带取得成功,关键就在于能否把握住截击张家口商队的最佳时机了。
众人的心里都清楚这一点,所以听了杨振的这番话以后,皆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静静等待他的下文。
“我想过了,我们在白天行动,虽然有暴露行踪的风险,但是一直在这里等着,却也不是办法!今日午后,我要亲自带队,往土城子一带走一趟看看!如果那里有适合隐蔽设伏的地方,我们今天晚上就移营过去!”
杨振没叫众人多等,当下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不过,等他话音一落,祖克勇却突然越众而出,对着杨振躬身说道:“尽快前往土城子一带巡哨,的确是眼下当务之急,不过总兵大人亲自带队,未免过于犯险!还是让末将带队去吧!”
“杨老弟,祖副将,不过是一个哨探的活计,哪能劳动你们的大驾呢!这个事情,就交给我老徐吧!再说了,祖副将你手下那些重骑兵虽然精锐无比,可是到了大草原上,却赶不上我麾下的轻刀快马来去如风啊!”
徐昌永打着哈哈,也从一众将领中站了出来,不仅否定了杨振亲自哨探的提议,而且也否定了祖克勇带队的提议。
徐昌永这么说完了以后,刘万忠、草上飞也跟着表态,认为自己的人马最适合在大白天里人不知鬼不觉地沿着老花河往下游哨探。
唯有张臣、李禄、青山好三个站在一边看着不说话。
张臣、李禄不说话,是因为他们知道,杨振既然这么说了,并且没有征求其他人的意见,那就一定是有了最后的决断,他们不能站出来反对。
至于青山好,则是无可无不可,除非杨振点名让他去,否则的话,谁愿意去谁去,他才不在乎。
众人的表现,自然都看在杨振的眼里,此时的他也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当下摆了摆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对他们说道:
“诸位,这次巡哨,由我带队,你们不必争抢了。白天往北巡哨,虽有风险,但是我有我的安排!”
说到这里,杨振冲着李禄说道:“李游击,去把随军带来的那些个满鞑子镶白旗旗帜衣甲找出来!”
听了杨振的命令,李禄二话不说当即领命而去,而在场的其他将领头目则是一愣,尤其是徐昌永、刘万忠、草上飞,更是满脸惊愕。
就连对杨振的安排表现得有些漠然无动于衷的青山好,此刻也突然抬起了头,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个总是出人意料的官军总兵。
只有祖克勇和张臣在短暂的一愣之后,脸上立刻就浮现了一丝笑意,知道杨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想法真是无时不在。
这时候,已经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的徐昌永,突然笑着说道:“啊呀呀,原来兄弟你是早有安排了!那敢情好啊,咱们扮成了镶白旗的满鞑子骑兵,那在草原上,还不是横着走了么,哈哈哈哈!”
杨振看见徐昌永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知他误会,当即笑着对他说道:“可惜啊,咱们征东营先前在熊岳城里,在盖州城里,缴获的镶白旗满鞑子全副旗牌衣甲并不太多,而且交给了兵部钦差一批,随同满鞑首级一起,运到京师请赏去了!所以,这一次,咱们随军只带了三百余副,只够假扮一个满鞑子镶白旗一个牛录!”
杨振说到这里,眼看着徐昌永又要说话,连忙冲他摆了摆手说道:“徐老兄麾下皆是轻骑,扮成满鞑子镶白旗披甲重骑,容易露出马脚!所以,这一次你的任务,就是领着其他诸位弟兄,留守老官台!”
说完这些话,杨振也有不等徐昌永有所反应,紧接着就对祖克勇说道:“这一回,倒要劳烦祖兄弟你跟我走一趟了!”
祖克勇听了杨振这话,看着杨振重重点了点头,算是领了命令。
这个时候,李禄已经领着一队人马把那批满鞑子镶白旗衣甲搬运了过来,正好赶过来交差。
杨振等李禄过来以后,接着对众人说道:“除了祖克勇所部重骑以外,张臣所领的火枪队左翼这一回也要跟我去。至于李禄你麾下的掷弹兵队,张国淦的火枪队右翼,还有邓恩麾下的小炮队,与其他各支人马一起,留守老官台!”
张臣、李禄、邓恩,都是杨振麾下最亲近的心腹,此刻听了他安排,自是立刻躬身领命。
老炮头刘万忠、草上飞胡图格,包括前马贼头子李麻,本来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看见杨振如此这般快刀斩乱麻地把事情安排好了,他们也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倒是徐昌永此刻又说道:“杨老弟,别嫌老徐我多嘴,你要北上土城子哨探,还是要带上几个向导!李麻,胡图格,都是好手,不若叫他们挑几个人陪你们一同前往,遇事也多个商量!”
对徐昌永的这个建议,杨振没有拒绝,北上哨探的人虽然不宜过多,但也不缺这么几个向导。
第三一七章 好处
当日午后,太阳仍烈,杨振把北上巡哨与留守老官台的人马分配妥当之后,快速吃了一顿简单的午饭,然后出发北上了。
除了张臣率领的火枪队左翼四十名燧发鲁密铳火枪手,还有祖克勇麾下带来的全部重骑之外,李麻和胡图格两个人各自带了几个亲信加入了进来,一共凑足了一百二十人。
李麻换上了满鞑子镶白旗的全副衣甲,跟在杨振身边,与众人一样,若是不摘下头上沉重的箭盔,谁也看不出异样来。
而胡图格则一仍其旧,因为他的发式和着装,本就是一副东蒙部落牧人的样子,此时刚好就扮作了满鞑贵人的部落向导。
至于唯一会说满鞑子话的麻克清,不得不又扮成了满鞑子上官的样子,以防万一在草原上遇到了敖汉部的牧民或者游骑,需要有人站出来用满鞑子话答对。
这回随军带来的三百多副满鞑子镶白旗衣甲,全都派上用场了,只是并非所有换装了鞑子衣甲的人马都跟着北上了。
虽然有满鞑子的衣甲作掩护,但是外出巡哨最好的结果,仍然是不要惊动任何人。
所以,人马不是越多越好,而是越是精干越好。
与此同时,为了防备隐匿在老官台的大队人马军需辎重被游牧的部落牧民意外撞破,杨振也叫留守的李禄、张国淦、邓恩所部人马,全都换上了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仍守着老官台东面的入口。
青山好、老炮头的人马,以及留在老官台统归徐昌永指挥的李麻部下、草上飞胡图格部下,要么本就不是官军,要么虽是官军,但却根本没有一点大明官军的样子。
这么一堆看来十分杂乱的人马队伍,即使草原上的部落牧民或者骑兵撞破了,一时半会儿也难以校准他们的身份。
若是再有了李禄他们这支假扮的满鞑子镶白旗人马,几支队伍混在一起,乍一看,还以为是满鞑子镶白旗带着几支仆从军前来草原上公干呢,足以令任何不明底细的人一头雾水分不清真假了。
这就是杨振想要达到的一个效果。
却说杨振一行人装扮成了镶白旗的满鞑子骑兵,离开了老官台所在的高地,沿着蜿蜒流淌的老花河,快马往北行进,一路上小心翼翼,倒也十分顺利。
除了在几处途径高地上遇到过一些荒废的夯土遗迹之外,什么也没有撞见。
一行人往北快速行进了约莫半个时辰以后,抵达了又一个生满高草灌木的高地附近。
这个高地,距离河岸不远,孤零零地屹立在一马平川的老花河东岸旷野上面,远远看上去,倒像是草原上一个突兀的小山丘。
就在这时,一直策马紧跟在杨振一边的李麻说道:“总兵大人!青堆子到了!青堆子往北不远,就是阴金河流入老花河的地方,那里河对岸就是卑职所说的土城子了!”
杨振听了这话,心中兴奋,没有作答,当先打马朝着那个突兀屹立在河岸不远的青堆子奔行了过去。
来到近前,他才发现,这个所谓的青堆子不大,甚至连个小山包都算不上,充其量就是一个生满了高草灌木的大土堆而已。
究其实质,很可能只是老花河东岸废弃依旧的一个烽火台废墟罢了。
青堆子高则高矣,比老花河东岸河湾里茂盛的芦苇丛高出不少去,可是太小了,与老官台子没法相比,根本无法驻兵。
一行人转眼间就到了青堆子脚下,杨振叫祖克勇领着其他人马在高地下方等候,他自己则在李麻、胡图格的引领下,带了张臣等数人,手脚并用攀爬而上,希望能登高望远,好好观察一下附近的地形。
杨振跟在李麻、胡图格的身后不远处,刚刚手脚并用来到青堆子顶上,抬头就看见前面踮着脚尖扒着树丛往北张望的大个子李麻,哗啦一下突然蹲了下来,同时冲着胡图格低声喝道:
“兄弟,有人马,快蹲下!”
那个草上飞胡图格倒也警醒,闻言之后,二话不说立刻蹲在了树丛之下。
杨振见状,心中顿时惊疑不定,但是李麻的话他听得真切,情况不明也怕打草惊蛇,没敢再往上行,而是立刻原地蹲了下来。
这个时候,李麻听见后方响动,回过头来,看见杨振上来,立刻蹲着挪到杨振跟前,对杨振低声说道:
“总兵大人!前边不远处一个河滩上,有一队人马从西往东来,正在过河,约莫二十几个!咱们怎么办?!”
“二十几个?”
杨振听见这话,知道突然出现的这支敌友不明的人马才二十几个,原本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暗自松了一口气之后,对李麻说道:
“可能看得清楚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满鞑,是汉人,还是蒙古人?!他们是牧人,是商旅,还是马贼游骑?!”
杨振问完了话,顿时一阵后悔,若是自己当初把袁进水师配备的单筒千里镜弄来一支就好了,用千里镜一看,那就什么都清楚了,也就不需要在这里瞎猜了。
对于杨振提出的问题,李麻一时回答不上来,方才仓促之间他也未及细看,此时只好又转过身去,蹲着挪到了原来的地方,扒开了树丛往青堆子以北远方观望。
杨振见状,也小心翼翼地猫着腰跟了过去,就着李麻、胡图格扒开的树丛看向远方。
但见远方的旷野之上有一条河流,从西北流向东南,几乎以直角的方式注入老花河,两河交汇处形成了一片比老花河上游宽阔许多的水面。
杨振心知,这就是阴金河注入老花河的地方了,想来阴金河以南、老花河以西的那块夹角地带,就是土城子的所在了吧。
杨振的目光顺着两河交汇处往南看,也就是往老花河的上游,距离青堆子更近的地方看去,果然看见一行人骑着马,正在老花河的一处浅滩上,前前后后试探着过河。
十几个人骑马在前,已经下了河道中间的浅滩,正往东边的河岸上试探着前行,另有十几骑在后边,仍然驻足河道中间长草的浅滩上观望,似乎正在等待着前方十几骑试探的结果。
至于老花河东岸的沼泽芦苇丛里有没有已经渡过何来的先头人马,那就不得而知了。
那里的芦苇丛生得甚是茂盛,此时随风起伏,根本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
“他们不是女真人,女真人来草原向来衣甲齐备,这些人却没有甲胄,而且女真人来草原,喀喇沁也好,敖汉部也好,必定派出大批人马逢迎!他们人数这么少,不会是女真人!
杨振正琢磨着那队人马的身份,蹲在一边的草上飞胡图格说话了,而且语气坚定,毫不犹豫:
“他们也不是游牧的牧民!此地老花河的东岸,正是敖汉部最好的牧地,喀喇沁部的牧民可不敢从这里过河放牧!再说,他们也没有羊群!”
草上飞胡图格突然说出的这番话,听得杨振和李麻直点头。
此时,跟在杨振身后不远的张臣、麻克清等人也早来到了青堆子的顶上,方才李麻与杨振的对话,以及现在胡图格说的这番话,他们也都听在了耳朵里。
胡图格话音刚落,张臣就接过话头说道:“管他们是什么人呢!拢共才二十几个,就算是真的满鞑子,又能怎地?
“我们现在摸将过去,以有心算无心,等他们全部过了河,将他们一举拿下,他们是什么人,一问便知!”
“张臣这话,倒是没错,此时不管遇上什么人,宁杀错,莫放过,若是商队打前站的先头人马,我们放过了,就要酿成大患!”
眼见着远方河道中间浅滩上原本驻足观望的十几骑,已经相继策马跳入了水中,正往老花河东岸行进,杨振也知道不能再耽搁了,所以立刻就认可了张臣简单粗暴的建议,对身边的众人说了这些话以后,当即领着这几个人,小心翼翼地从青堆子上头退了下来。
与祖克勇会合之后,杨振又把上面观察到的情况以及自己的决定对祖克勇一说,然后一行人当即上了马,沿着河岸绕开青堆子,朝着一里多地外的那处浅滩东岸直扑了过去。
正所谓“一力降十会”,在自己这一方的力量占据绝对优势的时候,根本不需要再搞什么阴谋诡计了。
当杨振、祖克勇率领着一百二十人,快马加鞭地冲到那队人马过河之处的时候,那队人马已经全部过了河道,刚刚穿过芦苇丛里的沼泽地,正湿淋淋地拥挤在河岸边。
杨振一行人疾驰奔行毫不掩饰的马蹄声,显然已经惊动了他们,可是当杨振他们最后出现在这些人面前的时候,这些人却并没有慌乱逃窜。
杨振原以为,自己这些人气势汹汹而来,对方一定会立刻逃窜,他已经持弓在手,做好了追击围歼对方的准备,却没料到对方见了自己这些人马,仍旧停留在原地不动。
面对这个状况,杨振本来还有一些不解,可是当他看见一身满鞑子镶白旗全副衣甲的祖克勇和张臣率部冲上前去,把对方团团围住的时候,顿时恍然大悟过来。
原来自军换上了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
第三一八章 大鱼
当然了,让杨振感到更加惊讶,更加意外,同时也是更加满意的是,当他领着同样落在后面的麻克清以及护卫在自己左右的李麻、胡图格等人,从人群中越众而出,策马来到那队人马面前的时候,其中为首的一个华服青年,立刻翻身下马,朝他屈膝行了一礼。
这个情况也让祖克勇、张臣等人一时有点愣怔,各自挥手制止了麾下将士的动作,一边观察着对方的情况,一边等候着杨振的命令。
杨振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假扮满鞑子的策略发挥了作用。
且说那个下马行礼的青年男子,看上去约莫二十来岁年纪,无帽无甲,头戴黑色网巾,身穿一件石青色缎面圆领窄袖戎衣,瘦瘦高高,面白无须的样子,在一群大老粗的包围下,竟然显出了几分文质彬彬来。
只是这样一个身着大明士绅华服的青年,其下马行出的礼节,却是一个地地道道的满鞑礼节。
先放哇哈,尔后屈左膝,跪右腿,左手抚膝,右手垂地,身体向前俯首行礼。
哇哈,是女真语箭袖的意思,因其形似马蹄,所以后世常称之为马蹄袖。
马蹄袖平时是翻上去的,屈膝行礼的时候放哇哈,就是放下马蹄袖的意思。
可是,眼前这个青年男子,一身华服,根本没有马蹄袖这样的物件,但却做出了放哇哈的动作,而且全套动作,一气呵成,流畅无比,可见平时必定是练习了无数次。
杨振见状,很快反应过来,这是满鞑的打千礼,心中顿时一股怒火升腾,当时就想翻身下马,将他踹翻在地。
然而他也知道,此时不是平时,对方的身份尚不确定,还不是自己随心所欲处置他们的时候,因此强忍住突然生出的怒气,只冷冷地看着对方。
对方二十余人已经处在祖克勇、张臣所领人马的包围之中,那队人见那个华服青年下了马打千行礼,连忙也都跟着下马,照葫芦画瓢,单膝跪地垂首行礼。
不管是生得五大三粗的汉人仆从,还是秃顶辫发的蒙古护卫,在一身满鞑子镶白旗衣甲的杨振等人面前,全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屈膝跪在马前,表现得服服帖帖。
杨振回头看了看紧跟在自己身后一侧的麻克清,示意他做好上前应对的准备。
就在这时,杨振听见跪在地上的那个华服青年突然叽里咕噜地说出一番话来。
那华服青年男子的一身装束和发式,一看就知道是一个汉人,可是此刻说出来的话,杨振却一句也听不懂。
不过,这段时间以来,他带着人马行走在边外草原上,随着队伍不断壮大,队伍里面的东蒙游骑也越发多了,听见蒙语的机会自然也跟着多了。
虽然这段时间里,他没有学会几句,但是仔细一听,却听得出来对方说的是不是蒙古语。
而此时,落在他的耳朵里的,正是东蒙古一带流行的蒙古语。
想到自己一行人此时一身满鞑子镶白旗的装束,他很快也就明白过来了。
这个年头,塞外通行的是蒙古语,而不是汉话,与此同时,女真鞑子与东蒙古诸部落通婚已久,许多满鞑子不懂汉话,却懂得蒙古语。
相应的是,对于行走在塞外的商队东主们或者掌柜们来说,懂女真话的不多,可是懂蒙古话的那就多了。
对他们来说,懂点蒙古话,这可是他们行走边外谈生意做买卖的吃饭手艺。
然而这样一来,可就麻烦了一点。
杨振既不懂蒙古话,也不懂女真话,唯一懂女真话的麻克清又不懂蒙古话,因此,那个华服青年一顿叽里咕噜的蒙古话,直说得他们两个人面面相觑。
还好,就在杨振、麻克清有点懵圈,不知道对方在说些什么的时候,跟在杨振、麻克清身边的胡图格和李麻两人却听明白了,互相一使眼色,突然打马靠拢过来。
胡图格直接打马窜到了杨振与那个华服青年的中间,策马围着那个华服青年不停地打转。
李麻则靠拢到了杨振的身边,刻意压低了声音,在杨振的耳朵边上,充满了兴奋地小声说道:
“总兵大人,此人竟说,他们就是从张家口前往大清国贸易的商队主事!眼下是从喀喇沁出来,过河前往敖汉部王爷府通报行程!此人还说,他们有什么大清国颁给的通行令牌!”
杨振早就觉得这行人的出现,很可能与张家口商队有关,但是没有想到,这里意外撞见的这个华服青年,竟然就是张家口商队主事一级的人物。
而且从这些人轻装简从的情况看,很可能正是给整个商队打前站的人马。如果真是如此,那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杨振听见李麻说的话,心念电转,立刻叫过来麻克清,低声对他和李麻说了一番话。
紧接着,麻克清纵马上前,先是用女真话喝令胡图格不得无礼,然后又大声用女真话冲着那个被胡图格惊吓得脸色煞白的华服青年叽哩哇啦地一通训话喝问。
而那个自称是张家口商队主事之一的华服青年,面对麻克清的训话喝问,则明显表现出了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不过,从麻克清嘴里连绵不绝冒出来的女真话,却让他在似懂非懂之余显得更加恭敬恭顺。
本来一直只是单膝跪地的他,此刻听了麻克清的一通喝问,干脆顺势改成了一个双膝跪下,叩首于地的模样了。
当然了,杨振叫麻克清喝问的内容,并不是为了单纯吓唬这个自称商队主事之一的华服青年,他的意思有两个:
一个是,让麻克清这个自己队伍里唯一会说女真话的人,给这帮人来一阵女真话,从而进一步表明一下自己一行人的满鞑子镶白旗身份,免得对方因为自己貌似听不懂他的蒙古语而生出疑心。
另一个,则是让麻克清用女真话喝问对方的具体姓名身份,以及张家口商队现在的位置行程,并叫他出示什么大清国给他们颁发的通行令牌。
但是,杨振有点高估这个给张家口商队打前站的华服青年了,这个人听了麻克清的女真话喝问,显然似懂非懂,并没有明白麻克清的意思。
对于双方沟通上“人为制造”的障碍,杨振也是没有丝毫办法,他不可能在假扮满鞑子镶白旗旗兵的同时,又用一口流利的大明北方官话跟这个人直接对谈。
这个年代,宣大地区那些敢于行走边外贸易经商的人,哪有什么好哄骗的善茬子啊!
这些人一个个都是人尖子,若论坑蒙拐骗,他们都是祖师爷一级的人物,最善于察言观色,最善于见风使舵。
可以说,杨振他们一行人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引起对方的怀疑,一旦对方怀疑他们的身份,接下来就麻烦了,弄不好可就翻车了。
所以,杨振不得不一再提醒自己小心谨慎,做戏要做足,要做全套。
好在杨振身边有会说女真话的麻克清,还有会说东蒙古诸部落蒙语的李麻等人。
麻克清说的女真话,李麻自然也听不太明白,但是刚才杨振低声吩咐的一切,他在跟前也都听见了。
此时,他见那个华服青年听了麻克清的话,只顾叩首在地上,同时似乎惊慌失措,左顾右盼,显然并不知道麻克清说了些什么。
当下,李麻策马上前,冲着那个华服青年,呜哩呜喇地又说了一大通蒙古话。
这一回,那华服青年显然听懂了,从地上直起了身,叽里咕噜地答复了李麻的问话,最后还从自己的怀里面取了一块腰牌模样的东西出来,双手高举着呈上。
在这整个过程之中,杨振一直紧紧地盯着那个华服青年仔细地观察,急切地想要了解对方的具体身份以及张家口商队现在的位置,尤其是什么时候、从哪里过河往敖汉部去。
那个华服青年倒是没让杨振失望,说话时的神色偶有迟疑,但总的来说,十分痛快,并且说出来了很多话。
可惜的是,那个华服青年说的是比较古怪的蒙语,十句话里倒有九句半,杨振完全听不懂。
当然了,即使对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纯正蒙语,杨振也依然听不懂对方说的是什么。
可是,在对方说话的当口,话语中闪现过的几个字,却叫一直认真观察,侧耳细听的杨振捕捉到了。
那三个字,仿佛是一个名字,而且还是一个无法用蒙语说出的名字。
“范永斗?!范毓栋?!”
杨振把那几个字音,在心里反复地揣摩几遍,对比了山右商会介休范氏在明末清初的一个个历史人物,再看此人年龄,突然一道灵光闪过,他仿佛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这个人模人样的华服青年男子,看年龄年纪不过才二十刚出头罢了,绝不可能是人老成精、老奸巨猾的范永斗,难道说,他就是范——毓——栋不成?!
想到这里,杨振心中一阵大喜,他知道以范永斗现在的身价地位,自是不可能再冒险出关了,但若是一次巡哨就逮到了他的侄孙,那也算是抓到一条大鱼了。
第三一九章 孙子
这个范毓栋,虽然不是范永斗的亲孙子,但却是他范永斗的侄孙子,是范永斗的哥哥范永魁的亲孙子。
若是范毓栋在这个商队之中,而且还只是一个打前站的,那么这个商队所携带的财货的规模及其重要程度,也就可想而知了。
“商队在红庙子,说是今天日落前就能抵达这里,要在土城子宿营,并且打算明天晌午之前,等敖汉部的接应人马到来以后,就从这里过河往东,前往穆克河西岸的榆树林子!”
李麻与那个华服青年的蒙语对话还没有完全结束,早前回到杨振身边的胡图格,就已经用不太熟练的汉话把其中的关键内容,低声翻译给了杨振。
此刻说到了商队的所在,胡图格那张黑黢黢的面孔上,瞬间浮现出一股邪魅的笑容,两眼放着光,仿佛是饥肠辘辘的草原独狼闻到了血腥的气息,看到了肥硕的猎物一样。
倒是杨振最关心的范毓栋的身份,胡图格并没有提到,他也根本不关心这次逮到的这个人是什么角色。
杨振听了胡图格所说的话,心中也是安慰,心上一直悬着的那块石头,总算是落了下来。
不管眼前这个华服青年到底是谁,至少眼下已经知道了商队的位置,以及这支商队接下来的大致行程。
杨振一边想着这些东西,一边准备再通过胡图格之口,进一步询问那个华服青年的姓名身份,正要开口之际,却看见李麻已经打马回转过来,手里面还举着那个华服青年刚刚呈上来的一个小长方形的牌子。
一看就是一块腰牌。
杨振从李麻的手里接过那块小儿巴掌大小的青铜腰牌,打眼一看,就见当面顶头横排阳文铸着腰牌两个汉字,正中竖排阳文铸着内务府颁赐五个略小的汉字,再往下则是竖排着铸造的几行曲里拐弯的蝌蚪文。
那蝌蚪文,不是别的什么文字,而正是满清仿照蒙古文而造出来的所谓女真文字。
杨振看了这个腰牌的正面,看不出有什么出奇之处,于是翻了过来,再定睛一看,心中顿时大喜。
只见这块腰牌背面,除了几行鬼画符一般的女真文字之外,却赫然阴文刻印着三个细小绵密的汉字范毓栋。
果然是他们范家子弟亲至,而且果然就是方才自己猜出来的范毓栋!
杨振看到这里,脸上终于绽放出灿烂的笑容,笑着看向了那个仍然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的华服青年。
那青年趴在地上,偶尔抬眼看见杨振拿着腰牌正在冲他笑,之前紧张的情绪一扫而空,也连忙点头示意,脸上堆笑。
这个华服青年,正是范永斗的侄孙,范永魁的亲孙子范毓栋。
认真说起来,若是论年龄,他范毓栋其实算得上是介休范氏家族里面的长孙了。
然而可惜的是,山右介休范家虽然数代经商为业,但是真正把范家的家业发扬光大的人物是范永斗,如今范家真正做主的人物是范永斗,而不是他所出的这一房。
甚至就连他的祖父范永魁自己,都只是范永斗打造的范家商业版图里多少占了一点股的一个大掌柜而已。
所以他虽然贵为范永魁的孙子,范永斗的侄孙,却并没有养尊处优的本钱,不得不冒着风险亲自行走塞外,给他自己,也给他自己早早守寡的母亲挣一份家业。
这是他的第一次挑大梁出门远行,也是他第一次前往大清国趟路子。
不过,之前从张家口到多伦,从多伦到喀喇沁,从喀喇沁的王爷府到阴金河畔的红庙子,在他打前站安排之下,整个商队一路顺利,这也让他对此行充满了信心,放松了警惕。
他以为红庙子到土城子没有多远,从土城子过了老花河,再往东到穆克河畔的敖汉部王爷府也没有多远,一旦联络上了敖汉部的贵人,一旦敖汉部如同多伦和喀喇沁那样派出了护卫接应的骑兵,那么此行就算基本成功了。
所以,此次前往敖汉部王爷府打前站,他就没有多带护卫的人马,只是带了贴身的十几个家丁随从,还有十几个充当向导的喀喇沁骑兵。
让他多少有些意外的是,他们一行人刚从土城子过了老花河,就在老花河的东岸意外地撞上了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大清国骑兵。
只是意外归意外,面对传说中十分凶残的清国八旗兵,他可不敢有一点怀疑,或者挑衅之心。
所以,当他意外看到突如其来的这支大清骑兵,朝他们疾驰而来的时候,他根本生不出一点策马奔逃的心思,他也没有那样的胆量。
最后,只能老老实实地站立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地,等着杨振带领的这一行假大清兵把他们团团围住。
范毓栋还没有到过大清国的境内,但是他们范家商行以及以范家商行为大东主的张家口山右商会里面,却有不少人到过大清国。
尤其是他们范家的几个长辈,范永斗,范永魁,范三拔,都曾到过大清国,受到过大清国当今国主的召见与赏赐。
这在他范毓栋看来,自然是范家难得的殊荣,而他自己也梦想成为当今范家孙辈里面第一个前往大清国,受到大清国国主召见的人。
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渊源,有了这样的心思,范毓栋在自己长辈们的谆谆教诲之下,对大清国的衣冠制度也有所了解。
这一回,他一看来者穿戴的白底镶了红边的衣甲装束,就知道这次遭遇的这一支大清兵,乃是满洲镶白旗的人马。
那么,镶白旗的旗主老爷是谁呢?
这也难不倒范毓栋。
范毓栋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但却早就听说过镶白旗旗主大清国十王爷的暴虐威名。
所以见了镶白旗骑兵,他更是丝毫也不敢轻举妄动,唯恐动辄得咎,被一贯暴虐无常而且目无王法的镶白旗主子爷们寻个由头拿刀砍了。
当然了,他万万不会料到,眼前的这支队伍,并不是满洲镶白旗的大兵,但是对他而言,尤其是对他后面的那支商队而言,眼前的这支队伍却比满洲镶白旗的大兵们危险百倍。
而他,也注定到达不了大清国了。
弄清了对方的身份之后,杨振这个假扮的满洲镶白旗贵人,一不会说满语,而不会说蒙语,却是没法直接跟这个范毓栋对话。
只得让李麻和胡图格带着自己的人,先取了对方一行人的马匹,缴了对方的械,把他们带到另一边等候。
而他自己则招来祖克勇和张臣等人,商量接下来的行动。
既然机缘巧合地撞上并且截获到了张家口商队到敖汉部打前站的主事之人范毓栋,那么他可不能放过这一个大好的机会。
且说祖克勇、张臣两人打马来到杨振跟前,杨振二话不说,直接把范毓栋的那块腰牌递给了他们,让他们依次看了,然后沉声说道:
“这个范毓栋,可不是一般人,他能随身带着什么鸟大清内务府颁赐的腰牌,必定是张家口山右巨商范氏的亲族子弟无疑!”
现在的杨振,还不能轻易暴露出他对张家口山右奸商群体的了解,否则的话,他根本说不清楚自己对这些人的了解从何而来,反倒麻烦了,因此只得先瞒着。
不过有了那块腰牌以后,他这么一说倒也合情合理。
杨振说完了自己的这个判断以后,见祖克勇、张臣皆是点头认可了自己的说法,于是接着低声说道:
“既然是这样,我们干脆假扮满鞑子到底,而且一不做二不休,径直过河往西,直入他们商队之中,骗得他们带队的东主,或者领队的大柜,脱离了大队来此!
“正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一旦干掉了他们的东主或者领队的大柜,商队的人马就算再多,他们也是群龙无首,必定陷入大乱,那时候就是我们开抢的最佳时机!”
祖克勇和张臣两个人听了杨振的这一番话,相互对视一眼,再次尽皆点头。
两个人略显凝重的脸上目光炯炯,显然在内心之中对于杨振这个有点冒险的安排,充满了按捺不住的兴奋与期待。
这一趟西出边外好多天了,现在是时候了,此行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很可能就在接下来的这个行动上了。
第三二零章 设计
“大人,这些行走边外的奸商们,一个个都是老奸巨猾,我等如何骗得他们脱离了大队人马,只身前来此处就擒?”
同样跟在一边的麻克清,听完杨振的提议,见祖克勇、张臣似乎不假思索地就同意,当下不无担心地赶紧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是冒充满鞑子镶白旗贵人的主要人选,很可能这个事情到最后就要着落到他的头上,若是事先说好了,到时候可能就要出岔子。
“咱们这些人马,划拉划拉勉强够得上满鞑子的一个牛录了。到时就命令他们领队的东主或掌柜,过来拜见咱们的牛录章京大人!”
张臣见麻克清动问,立刻小声说了自己的意见,与此同时,还对杨振又说道:“这事儿就交给卑职吧!我带麻六走一趟!大人带其他弟兄,就在此地等候即可!
“而且我看这些通虏奸商,奸猾倒是奸猾,可是一个个畏惧满鞑子如虎!满鞑子牛录章京叫他前来拜见,我料他绝不敢托大不来!”
听见张臣的这番话说完,杨振本想立刻拍板决定,却见祖克勇在一边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似乎有话要说,于是话到嘴边转而去问祖克勇:
“怎么样,祖兄弟?你可有什么更好的主意?”
祖克勇见问,在马上挺直了身躯,看了看远处的范毓栋及其从人,又回头看了看已经偏西的太阳,最后说道:
“请恕我直言,张守备不懂鞑子话,也不懂蒙古话,所领的部下又都是火器,此去疑点甚多,一个不小心,就可能前功尽弃!
“总兵大人若是信得过末将,这次就叫末将带着麻兄弟去!末将多少懂得一些蒙古话,到时候或许就能派得上用场!”
祖克勇说完了这些话,看了看杨振的反应,见杨振一时并无说话的意思,于是又接着说道:
“而且此行若要万无一失,恐怕最重要的一步,还是要着落在这个范毓栋的身上。要么叫他跟末将同去,要么叫他派了贴身随从,带了信物同去!如此,则不怕对方不上钩!”
杨振听了祖克勇的这些话,心中不由自主地赞叹,那些曾在明末历史上留下了姓名,留下了事迹的人物,果然不是没有原因的。
杨振顺着祖克勇的话头,转脸看了张臣带来的火枪队左翼,个个骑着高头大马,头上顶着鞑子镶白旗的箭盔,身上披着镶白旗的衣甲,此刻骑马肃立在大太阳下面,一个个热得汗流浃背,油光满脸。
总的来看,这支队伍整整齐齐,乍一看,就是满鞑子镶白旗的人马,不留神的人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差别来。
可是细看之下,却能发现,张臣所部人马装备的却不是长矛、腰刀和弓箭,他们一边挎着干粮袋,一边挎着弹药囊,手里握着的,更是加装了刺刀的鲁密铳。
再看战马之上,马鞍子前面挂着手榴弹,马鞍子后面捆着一个铺盖卷,这些细节没人注意的话,当然不会有问题,可是一旦有人起了疑心,问题就大了。
再去看了看祖克勇的部下,杨振的心中顿时就做出了决定,因为他这个已经多次见过镶白旗骑兵的人,也看不出祖克勇的这些部下重骑兵,与他之前见过的有什么区别。
而且,祖克勇说的话,他也不能不好好斟酌,早前在黑松岭上宿营的时候,他刚刚与祖克勇解开了不被信任的心结,此刻若是再不让他去,那就又要横生嫌隙了。
“好!那就有劳祖兄弟你了!”
杨振略一思考,就马上答应了祖克勇的请求,先是冲他点头说了这句话,紧接着就又说道:
“不过,这个范毓栋,却不能让他就这么回去了!一会儿,咱们要这样做——张臣你带着火枪队左翼的人马,就说要护送范毓栋到敖汉部的王爷府,去见咱们大清国镶白旗旗主豫亲王爷!”
说到这里,杨振看见张臣、祖克勇等人瞪大了眼睛,满脸惊讶神色,当下呵呵一笑,继续说道:
“既然要骗他们前来拜见大清国的上官,那就得把这个假话编得再大一些,编得再圆一些!你们想想看,一个满鞑子镶白旗的牛录章京,为什么会出现在草原上,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老花河一带巡哨?!
“有一个最好的理由,那就是大清国的镶白旗旗主——十王爷来了嘛!至于十王爷为什么会来这里,我相信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没人敢问!”
几个人见杨振笑呵呵地这么说,顿时恍然大悟过来,很快心领神会地笑着点头答应下来。
杨振见状,接着说道:“但是张臣,你可记住了,你们先往东,跑上它几里路,就把范毓栋他们全部拿下,凡是敢于反抗不从的,一律就地杀了!”
张臣已经知道了杨振的意图,此刻听了这话,连忙肃容答应了。
接着,杨振又对祖克勇说道:“至于祖兄弟你,带着所部人马,叫麻六、李麻陪着你,从这里过河往西去,也不必隐藏什么行踪了,沿着阴金河直往红庙子方向去!
“叫范毓栋给你一些信物也好,最好再带一些范毓栋的贴身随从同去,就叫正从红庙子东来的商队东主们,或者什么其他主事之人,随你们先行过河!
“要叫他们在日落之前,必得赶到敖汉部王爷府,拜见大清国镶白旗的主子爷和硕豫亲王爷!告诉他们,晚一刻,就人头落地!”
杨振的想法已经基本成熟,所以一口气说了这么多,毫不停歇地把自己的想法一一交代给了祖克勇、张臣和麻克清等人。
最后,见祖克勇、张臣一个接着一个地点头应诺,杨振担心麻克清到时候与祖克勇配合不好,就冲他再次说道:
“麻六,我说的这些,你可记一一清楚了?”
“大人放心!小的都记清楚了!”
上一次杨振带着麻克清假扮成满鞑子的固山贝子博洛瞒山过海招摇撞骗,之所以能够成功,其实还是多亏了有一个随行的仇震海会说一些女真话,紧急时刻也能帮着打个圆场。
可是这一回却不同了,麻克清会说女真话不假,可是却不会说蒙古话,身边的祖克勇、李麻等人会说蒙古话,却又不会女真话,一旦配合不好,可就要露出马脚了。
而且,现在看,这个范毓栋的身边这些人,没人懂得女真话,但是备不住他们后边的大商队里,就有能听能说女真话的人呐!
要不然的话,他们这么大一个商队,又岂敢连个通译都没有就往女真鞑子那边去?!
杨振这边安排好了一切之后,就又叫人把范毓栋单独请了过来,麻克清照着方才杨振的安排,捡那些能说给范毓栋知道的东西一一用女真话叽里咕噜地说了。
尔后,再由了解杨振全部安排的祖克勇出面,用蒙古话将麻克清说的东西又重复了一遍。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杨振方才第一次知道,这个祖克勇不仅会说蒙古话,而且说得还相当流利呢。
他对祖克勇的认识,由此自是更加深入了一层。
却说范毓栋听了祖克勇再次用蒙古话转达的意思,当即又惊又喜地,喜不自胜地拜谢了麻克清和杨振这些“大清国满大人”的安排。
一心追求上进的范毓栋,意外得知能在几十里外的敖汉部王爷府一带,就能得以拜见赫赫有名的大清国十王爷,他的心里简直是乐开了花。
方才杨振与祖克勇、张臣等人聚议的时候,范毓栋隔着老远看着,原本对自己意外遭遇到的这支大清国镶白旗人马有了一些困惑,但到此时那点困惑转眼之间就烟消云散了。
不仅不觉得这个事情有什么蹊跷,甚至一个劲儿地在心里为一件事情后悔不迭,那就是没有随身带来足够多足够贵重的礼物,作为拜见大清国十王爷的见面礼。
至于祖克勇用蒙古话转达的其他安排,范毓栋全都满心欢喜地应诺了下来,很快叫来了自己的几个贴身随从。
并且当着杨振、祖克勇等人的面儿,从怀里取出一枚贴身存放的小印,交给了其中一个人,然后又是一顿吩咐嘱托,叫他们领着大清国的满大人主子爷们快去送信后方,务必早早过河,到敖汉部的王爷府拜见豫亲王爷。
范毓栋的这个做法,自是叫杨振等人满意无比。
范毓栋这边刚刚处理完毕,杨振为了避免夜长梦多,发生意外,随即示意张臣率队“出发”。
对杨振的意图早已心领神会的张臣,很快就带着火枪队左翼人马四十人,前前后后“护送着”早已经被缴了械的范毓栋一行人,当先往东出发,直奔敖汉部的王爷府榆树林子方向去了。
第三二一章 真假
先前陪着范毓栋一起过来的胡图格、李麻,先是听了祖克勇说的话,两个人的心里都是惊讶极了。
好在这两个人不是一般人,都是在塞外草原上打生打死闯荡多年的老江湖了,一听祖克勇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就明白这其中必有蹊跷。
所以,他们两个人也不多嘴,心里的惊讶疑惑丝毫也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学着其他人的样子,面无表情地听着,看着。
众人站立在老花河东岸的河岸,目送张臣领着人马护送范毓栋一行远去,直到消失在远方的小丘背后。
这时,麻克清按照先前杨振的嘱咐,再次用女真话叽里咕噜地冲着那几个被范毓栋留下带路送信的范家仆从家丁说了一阵子话。
意思是让他们头前带路,开始往西启程出发,前去寻找他们整个商队的真正管事主事之人。
当然,这些范家的仆从家丁,自然是听不懂麻克清冲他们呵斥出来的女真话,所以很快就一个个地求助似地看着祖克勇、李麻和胡图格这几个会说蒙古话的人。
李麻、胡图格尚不清楚状况,自己也搞不懂麻克清的意思,所以不敢擅自张口。
而祖克勇一见麻克清说话,就知道他要说什么了,等他话音一落,全部说完,就对那几个范家仆从家丁用蒙古话把先前定下的要求说了。
那几个范家的仆从家丁,个顶个都是从多年行走边外的家丁伙计队伍里面挑选出来的,女真话虽然不会,但是蒙古话却没有多少障碍。
当下听明白了“满大人”的意思,一个个小鸡啄米似地忙不迭点头答应了,尔后各自找回了自己的马匹,翻身上马,领着麻克清、祖克勇一行,小心翼翼地找到了之前他们过河上岸的地方,开始缓缓渡河往西。
也是直到范毓栋留下领路的那几个范家仆从家丁领着麻克清祖克勇等人离开,胡图格和李麻两个才满脸疑惑地张口说道:
“总兵大人,难不成女真鞑子的十王爷,真的来了边外敖汉部的王爷府?!”
“总兵大人,祖将军带这点人马陪着麻兄弟往西,要是被识破了可就坏事了!”
第一个问题是胡图格问出来的。
显然胡图格的脑筋,还没有不习惯杨振这种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打法。
而第二句话,则是李麻说出来的。
杨振一听就知道,这个李麻已经猜出了自己的整个计划,或者至少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
听了这么两个人的话,杨振先是笑而不答,骑在马上望着已经给穿过了河岸附近的芦苇荡的祖克勇一行人,直到看着他们行进到老花河清清浅浅的河床之上,方才收回了目光,笑看着李麻和胡图格两人,对他们说道: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兵者诡道,兵不厌诈!对待我们的敌人,又有什么手段不能使用呢?满鞑子的十王爷现在在不在敖汉部的王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他们商队的管事主事之人相信满鞑子的十王爷现在就在敖汉部!
“因为,唯有他们相信了,他们才会带着重礼,迫不及待地到这里过河,然后赶过去拜见满鞑子的十王爷!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够以少胜多,各个击破,打蛇打在七寸上!”
草上飞胡图格听了这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中的道理是怎样的,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已经知道杨振有了更加高明的计划,当下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不过,已经猜到杨振安排的李麻却接着问道:“可是,满鞑子的十王爷这样的大人物又怎么会无缘无故出现在草原上,出现在敖汉部呢?!要知道宣大到边外贸易的商队里面,可不乏精明的人啊!”
“不怕他们够精明,就怕他们不精明!十王爷前来巡边,奉旨查勘老义州和三座塔能否驻军屯垦,顺便到边外看看,落脚在敖汉部王爷府,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对于李麻的担忧,杨振早就想过了,他不怕商队的管事主事之人精明似鬼奸诈如狐,更不怕他们对满鞑子有所了解。
事实上,若是他们了解的越多,他们这一次就越是容易中计上当。
因为在原本的历史上,到了明年差不多这个时候,黄台吉就会派出两白旗的人马,到已经被毁的义州城来,不仅重建了城池,而且就地征发满、蒙、汉人开荒屯垦。
而满鞑子明年重修义州并征发百姓屯垦的目的,就是要为即将到来的松锦大战做准备。
而且,对于重修并驻屯义州城的议论,在满鞑子那边早就已经不是秘密了,所以,越是了解当下的满鞑子大清国内情,他们这个时候就越是容易中计上当。
当然了,这其中的内情,杨振自己虽然很清楚很笃定,但却不便与李麻、胡图格两个人多说。
杨振说完了话,李麻自己想了想,似乎若有所悟,当下也不再多问,事情既然定了,祖克勇也带着人马走了,那就没啥好说的了,准备好应对接下来的风暴即可。
杨振见两人不再有疑问,当下也就不再多说什么,抬头看了看天色,再看了看身边的人马——此时他的身边,只剩下了李麻、胡图格两个以及不远处他们各自所带的那些人,然后略一斟酌,即对二人说道: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今天日落之前,我们此行的大事即能敲定!最多拖延到今天夜里,我们此行就要收网撤离了!
“李麻兄弟,你现在就带人回去老官台,把我们这里的安排,告诉李禄李游击、徐昌永徐参将,并且告诉他们兵分两路,一路以李禄为首,带着火枪队其他人马以及小炮队和掷弹兵队,速来此地与我会合!
“对了,还有胡图格兄弟的人马,也都叫李禄带来这里,今天往上他们随老花河东岸这一路行动!”
“至于另一路,以徐昌永为首,叫他带着本部人马,以及老炮头刘万忠所部人马、青山好所部人马,令到之后,就在老花河上游过河,过了河以后,主力沿河往北行进,到土城子西南,择地隐蔽休整!
“至于你,你要跟随徐参将他们那一路行动,务必记住了,叫他们切不可急躁冒进以至于打草惊蛇,也不能离敌太远,以至于有太多敌人逃脱。
“尤其是要记住,敌人可能分两批到来,在敌人的大队人马,也就是载重的车队、驼队到来之前,千万不可轻举妄动,一定要等听到了土城子这边枪炮齐鸣,才能够突起发作!”
杨振这番话说得李麻一阵热血上涌,把这么重要的神情交给他去传达,足以说明了杨振对他已经是充分信任了。
李麻压住心中的激动,当即翻身下马,冲着杨振,一抱拳,一躬身,并沉声说道:“卑职遵命!卑职记下了!请大人放心,卑职等必不令大人失望!”
杨振见状,也下了马,上前两步,来到李麻跟前,用力拍了拍李麻的肩膀,算是向他表明,自己知道他的心意。
李麻接了命令,自然不能停留,当即转身又上了马,招呼了几个手下,迅速打马往老官台方向奔回传令去了。
胡图格见杨振的身边转眼之间就剩下了自己和自己的几个部下了,于是也干脆下得马来,来到杨振跟前陪着。
杨振在刚才口述命令的时候,已经对他和他的人马做出了安排,对于这个安排,他也比较满意,跟在主将的身边,总归要比跟着别人好一点。
而且他听了杨振的安排,知道李禄率领松山官军里的“火器营”布防老花河此处东岸以后,能够随时派出去追击敌人的轻骑兵队伍,就只有他这么一支,他的地位反而突出了。
所以他也觉得,杨振的这个安排,是把当做自己人来看了,这让他的心里也踏实了。
这段时间以来,草上飞胡图格带着部下跟随杨振一行行动,杨振的各种做派,他都看在眼里。
杨振是大明朝卫所指挥使世家出身,眼下更是贵为朝廷一方总兵官,但却能够视士卒如手足,不仅十分尊重松山官军各部将校士卒,而且也十分尊重他们这些只是临时合作,尚未明确最后去向的塞外马贼队伍。
大家吃的一样,喝的一样,行军宿营住的也一样,完全没有传说中大明世家子弟身上的那种瞎讲究的酸腐气,也完全没有传说中朝廷官军一方总兵那种高高在上的的官架子。
如果说将来终究免不了要投靠官军,或者投靠别的什么人,以便保证自己和自己手底下的兄弟继续活下去,那么眼前的这个人岂不就是最好的一个选择?
胡图格牵着马匹,跟着杨振来到此处老花河东岸的一个高地上,一边静静地观看着祖克勇一行人过河往西远去,一边默默地在心里面琢磨着自己的下一步。
这几天他与李麻行止都在一起,从李麻的嘴里听说了许多在松山城里广为流传的有关杨振的各种传奇。
再加上他自己这段时间与杨振的接触与观察,此刻的他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此行过后,他要带着自己已经不多的人马,跟着杨振往松山城去。
胡图格这边刚刚暗自做出了决定,就突然听到,他们所在高地的东南方向上,隐约有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
第三二二章 刑讯
来的这支人马又能是谁呢?李麻刚刚离去传令不久,李禄李游击不可能这么快就接到命令,并且带着人赶过来。
胡图格快速转过身,往东南方向眺望,但是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坡正好挡住了他远眺的目光,他侧耳细听,并很就笃定有一支人马正在快速朝着自己所在的方向奔驰而来。
胡图格正要招呼手下人上马,却听见原本正在眺望西方的杨振,突然对他笑着说道:“不要慌张!如果我所料不错的话,那是张臣他们回来了!”
河边风吹芦苇荡,声响虽大,但是却已经遮挡不住东南方传来的马蹄声了,杨振瞥见胡图格的反应,略一想,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果然,杨振话音刚落,方才挡住了胡图格视线的远处小山坡上,就涌现出了一支马队。
六月的草原上,未时与申时的阳光仍旧强烈,那支冲过山坡快速赶来的马队,在强烈的眼光下,闪耀着白色的光。
胡图格听了杨振的话,再看见那支白晃晃一片的马队,顿时也反过味儿了,方才紧绷的神情,立刻放松了下来,有点尴尬地咧着嘴笑了:
“果然是张守备他们回来了!”
张臣他们来得很快,仿佛转瞬之间,就从远处那个起伏不大的小山坡上,疾驰到了杨振等人所站立的河岸高地下面。
“大人!怎么样了?咱们这场戏做得可还顺利?!”
张臣一边翻身下马,一边满脸喜色的询问道。
其实,他们在冲上远处那个起伏不大的山坡上时,就看到了这边的情况,祖克勇的人马既然已经走了,那就说明,他们这场戏做成了。
所以,他也不等杨振说话,就又笑着继续说道:“卑职等带着姓范的一行,往东走了七八里地,还没有来得及往南绕,就有几个弟兄忍不住说了话!
“卑职一想,既然是这样,那就别再慎着了,干脆动手得了!跟姓范的一起那几个喀喇沁骑兵,还有几个商队的护卫,当场就被咱们杀了!卑职怕那个姓范的还有什么用处,就留了他一条狗命!”
张臣下了马,一边笑着,一边说着,到最后又回头喝令身后的队伍,就像老鹰捉小鸡一样,把那个范毓栋拎了出来,扔在了杨振所站立的那块高地下面。
此时此刻,那个范毓栋早已经被捆绑得严严实实,先前文质彬彬的样子早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却是一副被人围殴暴揍过的样子。
头发散乱,鼻青脸肿,衣服也破了,躺在地上蜷缩成了一团,哼哼唧唧地呻吟着,而他的嘴巴里,显然也被塞上了从他身上撕下来的一块锦缎。
杨振见状,心下高兴,一边笑着对张臣等人连道辛苦,一边快步从高地上走了下来,来到那个范毓栋的跟前,照着他的面部猛踹了一脚,成功地把他从半昏迷的状态之中踢醒了过来。
范毓栋艰难地睁开了肿胀的眼睛,一边哼哼唧唧地呻吟着,一边寻寻觅觅地打量着身边的情况。
杨振见他睁了眼,醒转过来了,随即蹲下,把他嘴里的那一团带着血污的锦缎,一把扯了出来。
一直堵着嘴巴的东西掉落以后,范毓栋长吸了几口气,终于有点缓过来了,再定睛一看,见当初做主的那个人物,就在自己的面前,立刻挣扎着说道:
“你们,你们究竟是什么人?你们,你们不是大清国的兵,不是十王爷的兵,你们究竟是什么人?我与你们无冤无仇,我们范家与你们我怨无仇,你们,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范毓栋满头雾水,根本闹不清楚原本你好我好大家好的这些人怎么就毫无预兆地突然翻了脸,而且对自己,对自己的从人,下的都是死手。
“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们若是想要银子,想要财货,想要我们给的买路钱,我都可以做主给你们,我是张家口山右商会大东主范家的子弟!
“你们要银子,我范家有的是,你们要多少,为了赎我,范家都会愿意出的,但是求求你们,不要杀我!”
范毓栋见先前做主的那个人,听了自己的询问,根本无动于衷,只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这让他更进一步地感觉到了眼前这伙人对他的恶意,而且此时的他已经十分笃定,这拨人根本不是什么满洲镶白旗的大清兵。
因为,这些人全都在说汉话,而且说的还都是辽东官话。
当然,他在还算清醒的时候也想明白了,这拨人也不会是大清国的什么汉军旗兵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们一定会当场把自己杀了灭口的。
如果他们是天佑兵,天助兵,或者什么乌镇超哈营的汉军,那么他们劫了范家的这趟东西,又怎么向大清国交代?
所以,张臣这些人既然没有在杀别人的时候一刀把他杀了,却让他产生了一丝幻觉,让他觉得这些人多半就是草原上所在多有的那些马贼。
这些人假扮成了大清兵,目的是劫财,只要自己及时亮出来真实的身份,说出了与范家的关系,这些劫财的马贼一定会把自己当作奇货可居的肉票,而不会杀掉自己。
“我是张家口山右商会范永魁的长孙,商会大东主范永斗的侄孙!我们范家有的是钱,有的你们需要的东西!只要我一封手书,你们就能得到,千万不要杀我!”
范毓栋见眼前人仍旧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而且明显对自己所说的赎金之类东西无动于衷,心下终于再次恐慌起来。
杨振看到这个范毓栋这么一副怕死的样子,略想了想,突然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对他说道:
“杀不杀你,那要看你的表现了!——我来问你,这回你们整个商队里领头做主的人物是谁?”
范毓栋见杨振突然问了这么一句,一时有点愣怔,眼前这个人关心的,根本不是他的赎金问题,而且说的还是一口流利汉话。
直到此时,他方才想起,这伙人的目的是他们整个商队,而不光是他这个打前站的。
他躺在地上,扭头看了看周边的那些人,充其量不过才四五十个人而已,就算是加上原来骗走了自己贴身信物和心腹家仆的那支人马,多说不过二百人罢了。
——就凭他们,也敢贪图整个商队属于八大家的财货,也敢去打整个商队的主意?!难道说,他们是在打着绑了整个商队主事人勒索更高价钱的主意?!
范毓栋不言不语,闭着眼睛在那里想来想去。
可惜的是,杨振没有耐心跟他玩什么心眼。
对杨振来说,范毓栋要是配合一点,有一说一,实话实说,那就让他死个痛快,落个全尸,如果他到现在还存了什么侥幸心理,那就杀了得了,自己也不差他那点赎金。
所以,杨振见他听了问话,反倒闭上眼睛不说话了,当下朝着侍立一边、有点无所事事的胡图格说道:
“胡兄弟,使点手段,帮他想一想,回忆回忆!”
胡图格听见这话,顿时咧嘴一笑,弯腰从自己的靴子里抽出一把短刀来,取下刀鞘,塞回靴子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前摁住了范毓栋被绑在后腰上的手,把那把短刀,狠狠地朝着范毓栋的一个大拇指上削去。
范毓栋感觉到了异常,立刻拼命挣扎,然而此时此刻,他一个被打断了肋骨的纨绔子弟哪里挣得脱胡图格的蛮力。
胡图格一手掰着范毓栋的原本大拇指,一手拿着日常吃肉割肉用的锋利短刃,只一瞬间就削了下来。
十指连心,断指最是疼痛难忍。
范毓栋哀嚎着,挣扎着,鲜血顺着拇指往外涌,一滴一滴接连不断地掉落在地面草丛里。
胡图格顺利完成了任务,拿着那根刚从范毓栋手上切割下来血赤糊拉的断指,咧嘴笑着,递给了杨振。
杨振接过了,再次蹲了下来,蹲在范毓栋疼得咬牙切齿五官扭曲的面前,把那根断指递过去,微笑着对他说道:
“我再问你一遍,这回你们整个商队里领头做主的人物是谁?你要不说,就只会有一个结果,那就是死!若是你撒谎,很快我就能知道,到时候你仍然是个死,而且我保证,你会后悔对我撒谎!”
“我说,我说,我说,不要杀我!这次坐镇主持整个商队的人是我从叔父,是我从叔父范三拔!我祖父和叔祖父年事已高,跑不得塞外了,现在范家凡事都是我从叔父在接手了!”
范毓栋疼痛难忍,涕泪横流,已经顾不上再去思考什么利害关系了,当下忍痛一五一十地说了开来。
“我父亲亡得早,祖父又跟着叔祖父东奔西跑,少有在家,所以我从小就是由从叔父范三拔带大,打小视如己出!你们要我从叔父拿东西赎我,要什么都行,他一定赎我!”
第三二三章 上钩
只是削掉了他的一个大拇指,范毓栋的情绪,就已经彻底崩溃了。
接下来,杨振问什么,他就答什么,就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再也没有了丝毫的迟滞与游移。
这支大商队由张家口的山右商会牵头,除了张家口的山右八大家参与之外,还有其他一些商户追随。
但是主其事的却只有两个人物,主要分了两大伙,一个是范家新的主事人范三拔,主持着预备往大清国贸易的一大伙。
另一个,则是王家新的主事人王登奎的大儿子王余庆,这个王余庆主持着从土城子分道北上翁牛特、巴林、乌珠穆沁方向去的另一伙。
而且明天一早,这一支从张家口出来一路走到这里的大商队,就要从这一带一分为二,一路过阴金河往北,一路过老花河往东去了。
了解了这些情况,杨振一阵庆幸,暗自感谢满天神佛的保佑,让他恰好及时赶到,没有错失这一次千载难逢的良机。
范毓栋本就虚弱,又说了许多话,断掉的大拇指也没有人帮他止血,没有人帮他包扎,锥心的疼痛和持续失血的恐惧,最后让他再次昏死了过去。
杨振既然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自是没有了留他的意义,当下先是命令张臣带着人马,到远处他们曾策马越过的山坡处预设一道阵地,尔后,则冲着依旧持刀侍立一边的胡图格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胡图格自是会意,当即蹲了下去,左手抓住疼昏过去的范毓栋的头发,右手持刀使劲在他颏下脖子上猛地一抹。
范毓栋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就抽搐着死掉了。
剩下的事情,也不需要杨振吩咐,胡图格很自然地就去做了。
他仔仔细细地把范毓栋的头颅割下,拎着,让鲜血淋漓干净了,然后从尸体上撕扯下范毓栋的外袍,又仔仔细细地把那个头颅包裹了,挂在自己的马鞍上。
马贼出身的胡图格,既然已经知道了范毓栋乃是张家口巨商富贾范家的亲族子弟,自是不能白白浪费了范毓栋的那一颗大好头颅。
对于处死这样的人,两世为人的杨振毫无心理负担。
对他来说,若是这类通虏资敌的汉奸落到了自己的手上,自己却饶他们不死,那么自己怎么对得起那些在满清入侵华夏过程中惨死的数以百万计的冤魂?
不过,杨振倒也没有让这个范毓栋的尸身就此曝尸荒野,而是叫胡图格领着他的手下,就地挖了一个土坑,将之埋了进去。
做完了这一切,杨振方才带着胡图格及其手下,赶去远处的山坡上,和张臣所部人马会合。
当他们赶到的时候,张臣正带着几十个手下,挥汗如雨地沿着那道小山坡分段挖掘战壕。
凡野外作战,皆挖掘战壕,已经成了如今征东先遣营火枪队的一项惯例,不需要等待杨振亲自命令,到了预定的作战地域,人人都知道要尽快挖掘战壕。
这一次,就是这样。
不过,与往常做法不同的是,杨振到了现场之后,看了地形地势,很快就终止了张臣所领火枪队左翼人马的土木作业。
原因是,这一道起伏虽然不大,但却正对着渡河处,并且沿着老花河的流向绵延了长长一段距离的山坡,可能是一段年代久远的古城墙的废墟,地形地势可以直接利用。
真要到了需要火枪队开枪射击阻敌的时候,比如说,敌人发现先中了埋伏,想要抢渡老花河,并且试图冲击过来的时候,大家伙采取蹲姿,或者卧姿就可以了,没有必要在如此干燥的土丘上深挖堑壕。
再者说了,如今申时已过,太阳已然偏西了,如果祖克勇等人一行一切顺利的话,那么要不了多久,第一批赶来送死的商队头头脑脑,还有他们的护卫队就会抵达这里了,自己这边的人马,也需要好好养精蓄锐一番。
杨振叫停了张臣所部挖掘战壕的事情,结果当然是皆大欢喜,火枪队左翼上下几十号人马,立刻各自找了灌木丛生的相对阴凉的地方休整去了。
杨振、张臣、胡图格三个在一处树荫下坐了,一边吃着干粮喝着水,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商议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
三个人还没商议出什么结果来,就看见李禄一马当先带着之前留守老官台的火枪队右翼张国淦部、邓恩小炮队、掷弹兵队,以及草上飞胡图格留在老官台的青峦岭马贼队伍,总计二百多人,浩浩荡荡抵达了现场。
张臣早安排了火枪队左翼的人手在附近放哨,李禄带着人马一到杨振等人先前所在的渡河处,很快就被引领到了这个山坡上。
“大人!李麻回老官台说了这里的情况,大家伙高兴坏了,都说这是吉人自有天相,是老天爷在帮助大人呐!”
李禄汗流浃背、风尘仆仆地赶到了杨振所在的山坡处,一下了马,见到了杨振,就兴高采烈地报告着老官台的情况:
“李麻也已经传达了大人你的命令,卑职出发的时候,徐参将也已经带了他本部人马以及刘万忠、青山好两部人马过河去了!
“想必现在已经在老花河西岸隐蔽待敌了!哈哈哈哈,仔细想一想,这一回还真是天助大人,天助咱们啊!”
李禄与杨振等人见了面,随后张国淦、邓恩、潘喜,还有胡图格的手下——一个叫阿杜亲的秃发黑脸汉子,一一过来见了礼。
虽则只有两个时辰不见,可是形势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众人期盼已久或者说备战已久的行动,马上就要开始了,人人都有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神色。
如果说之前在一路上,众人因为没有能够等到杨珅及其所部人马,而感到了一丝丝的失望,从而对此行能够成功有了那么一丝丝的不确定的话,那么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不光是来那一支自张家口的商队真的带着大批的财货实打实地出现了,而且自己们还占尽了先机。
虽说对方的力量可能强大了一点,并不是那么好一口全部吞下,可是如今的形势,就像是猎人已经布好了陷阱,专等猎物往里钻一样,即便猎物是一个狼群,那也要干了这一票了。
杨振叫李禄等人,学着张臣他们的样子,把携带过来的弹药、军械、战马、驮马,全都安置在了这条山坡防线的后方洼地里,人休整,马蓄力,备好枪弹炮械,准备着即将到了的战斗。
等到所有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之前的烈日已经渐渐变成了夕阳,算一算时辰,差不多要到酉时了,可是老花河的西边却一直没有动静。
为了避免被人瞭望发现,杨振提前带领众将或蹲或坐地隐蔽在山坡上的矮树下灌木丛里了,但是隐蔽得久了,预料中的敌人却没来,众人之前轻松自在高谈阔论的气氛,逐渐变得沉默压抑起来了。
祖克勇他们会不会因为被人识破而已经坏了事呢?
徐昌永他们会不会因为沉不住气而打草惊蛇了呢?
各种各样的可能,都在杨振的脑海之中不停地浮起来沉下去,然后再浮起来,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让他越来越烦躁不安。
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身边的众人似乎也都感受到了杨振心情以及他神态的变化,慢慢地全都变得沉默了。
就在杨振忍不住就要张嘴,准备下令派人过河去看看的时候,之前安置了人马以后又来到坡上守在胡图格身后的那个秃发汉子阿杜亲,突然站了起来,往西眺望了一下,然后兴奋地叫道:
“有人来了!河对岸,有马队来!”
杨振骤然听见这话,一下子蹦了起来,顺着阿杜亲眺望的方向看去,但见红彤彤的夕阳光下,果然有一队隐约可见的人马,正从西往东沿着闪耀金光的阴金河在快速往东推进。
杨振压抑住激动的心,一动不动地往西眺望着,硬等着那队人马逐渐由远而近,逐渐清晰可辨。
看来,他所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因为快速接近老花河渡何处的这支人马之中,最当先的正是一身镶白旗闪亮衣甲的祖克勇所部!
满鞑子的衣甲,实在是太醒目了,尤其是什么正白旗、镶白旗,主色调都是白色,大白天里,隔着老远就能辨认出来。
当然了,如果杨振这一回带的有袁进觉华岛水师船队配备的千里镜,那么他就省事多了,也不需要再等得五内俱焚,需要一个草原马贼凭借多年练就的“地听”功夫来判断敌踪了。
一想到这一点,他就后悔莫及。
不过,现在的他已经没工夫后悔这个事情了,因为方才还在很远的地方甚至肉眼都看不真切的那支河西队伍,仿佛只是在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由远而近,最后驻足在老花河的西河岸上了,正在打量着,试探着,寻找之前的渡何处。
经过几次不紧不慢的试探之后,他们仿佛找到了之前的渡河点,开始纷纷策马跳入了河中,奋力打着马匹,往老花河的东岸行进过来。
看到了这个似曾相识的一幕,杨振悬着的那一颗心,终于踏实了下来,大鱼上钩了。
不管这一回来的是谁,只要他跟着祖克勇过了河,他就是过了河的卒子,再也没有回头路走了。
第三二四章 得手
早前,杨振就跟祖克勇、麻克清他们交代好了,叫他们领着忽悠来的商队头头脑脑们,过了河径直往东,先跑个几里路以后再说。
能继续忽悠的话,就接着忽悠,忽悠不下去了,那就翻脸动手。
总之有一个原则,就是不能过了河就立刻动手,万一其中有人携带了火器号炮窜天猴什么的告警之物,砰砰乓乓地一顿放,那么十有七八就要打草惊蛇了。
到时候,这些过了河的商队头头脑脑们,固然是跑不了了,但是惊动了他们后面的商队车马驼队,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现在的杨振更想要的东西,是各种物资,而不是赎金或者银子。
且说杨振领着众人躲在远处的小山坡上丛生的矮树和灌木下,紧张地望着老花河那边正在策马过河的那群人。
让杨振暗自松了一口气的是,祖克勇带领那批人策马上岸以后,并没有丝毫的停留,甚至连暂停下来重整一下队伍的动作都没有。
他们一骑接着一骑上了岸,然后就是一骑接着一骑转而往北进发。
“哎哎哎——,不对啊,祖副将怎么带着他们往北去了?!难道他们不该是往咱们这个埋伏圈里来吗?!”
杨振等人躲在小山坡上,方才芦苇荡里的情况他们看不清楚,但是等到那些人上了岸之后,可就愈发看得真切了。
猫在杨振附近的张国淦,见祖克勇等假扮的满鞑子镶白旗大兵从河里穿过芦苇荡上了岸以后,没有直接冲着自己等人隐藏地的山坡方向来,而是转而往北,心里疑惑,立刻就开口问上了。
别的人在威望日重的杨振面前越来越小心谨慎,可是这个张国淦却不同,依然是过去那种混不吝的老样子。
“大人都不急,你急什么,祖副将他们身后还有那个商队呢,或许就在几里外,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你还不懂?!”
这回不需要杨振开口,早有想明白了其中关节的人物开口数落张国淦了。
当然了,在杨振的麾下众将之中,敢于这么数落张国淦,而且张国淦不敢公开还口反驳的人可不多,也就他的叔父张得贵以及在杨振军中资格够老、地位又比较特殊的李禄了。
这一回,张国淦的叔父张得贵不在,当然是李禄开口教训他了。
听见两个人的对话,杨振扭头看了他们一眼,两个人很快都闭嘴了。
作为自己最铁杆的几个追随者之一,张国淦还是对祖克勇怀有疑心,但是杨振明白,祖克勇这是准备绕开自己的埋伏地带,免得撞破自己的行藏。
因为一旦撞破了自己这些人的行藏,双方可能就要提前翻脸,或者提前动手了。
提前动手倒也没什么,只要够快,不搞出太大的动静,赶在惊动他们后面的大队人马之前,解决掉这些先期过河的人,也完全可以。
但是凡事就怕万一,提前动手并不是万全之策。
张国淦与李禄的对话以及随后张国淦的小声嘀咕,分散了杨振的注意力,等到他再回头去看河岸情形的时候,那些过河的人群已经尽数上了岸,跟着祖克勇率领的假鞑子队伍,一路往北去了。
“一百一十一人!大人,卑职数了数,去掉祖副将率领的咱们自己人以外,这一回过河来的商队人马,一共是一百一十一人!
“别看他们黑压压一大片,卑职看清了,其实他们也是一人双马或更多,其他马背上都是驮着重物!估计是准备巴结满鞑子十王爷的财货!”
杨振正费劲巴拉地估算着对方的人马数量,却突然听见另一边的张臣已经不动声色地完成了计数,并给出了一个清晰的数字,当下他冲着张臣满意地点了点头,尔后说道:
“一百一十一人也不少了,我看,还是由你带着火枪队左右翼的人马,一起去帮祖克勇他们一个忙,确保万无一失!”
张臣连忙答应下来,招呼了张国淦,就要起身离开,这时,杨振又对他们说道:“记住了,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要动用火器!
“还有,一旦动手了,就要速战速决,但是也不要一味滥杀,对于商队的东主或者掌柜管事之类的人物,投降的不杀,能留活口的话,尽量要留活口!”
范毓栋虽然死了,但是范毓栋说的一些话却启发了杨振,若是这些商行商队的东主、少东主、掌柜管事们的命,能换取一些赎金,那也未尝不可。
这些事情自己的官方身份自是做不了,但是老炮头、青山好或者草上飞胡图格他们,却是正好做得,而且这么做也正是他们的老本行兼拿手好戏啊!
杨振吩咐完毕,张臣点头答应了,然后招呼上张国淦,迅速下了小山坡,到了小山坡后面的开阔地带,两个人点齐火枪队左右翼的人马,当即传令人人荷枪实弹,随后上马呼啸而去。
自从他们离开之后,杨振就一边时不时地站起来眺望老花河的西岸,一边留心细听东北方向的动静,唯恐他们赶巧就在商队的大批车马驼队抵达的时候被迫动手,而且动用火枪。
一旦叮叮咣咣枪声大作,让商队的人马听见了老花河东岸的火枪声响,那可就不太好了。
然而,事情就是这么巧,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杨振刚看到被派出去利用自己的地听本事探听周边地面震动的阿杜亲从山坡下正前方的一块洼地里跳起来,一边拼命挥手一边往回跑,他同时就又听见东北方向砰砰砰砰地响起了一阵沉闷而且密集的火枪声响。
不过,让杨振感到欣慰的是,等阿杜亲跑回来报告了他趴在地上听到的大队车马响动之后,又过了一阵子,阴金河以南和老花河以西的地面上,才快速出现了一支充当开路前哨的马队。
又过了一会儿,这支开路前哨的马队后面,才有渐渐地出现了黑压压一片而且一直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
再过了一会儿,老花河西岸刮过来的风中开始隐隐传来了人欢马叫车轮滚滚的声音,等待已久的张家口商队终于在老花河西岸的地平线上了。
杨振想了想,之前悬着的心渐渐放下了,看来老花河西岸商队的开路前哨人马,并没有听见老花河东岸数里之外的火枪声响。
方才双方之间的距离,怎么也有十几里远了,中间不仅隔着一条老花河,而且对方又是沿着阴金河往东走,此时草原上的风向又是从西往东刮。
杨振他们所在的位置,大概居于双方之间更加靠近祖克勇和张臣他们行动的地方,他自己侧耳细听听见的枪声都有点沉闷,有点飘忽,估计对方车马驼队人声鼎沸,应当是听不到的。
杨振见对方的大队车马已经到来,立刻传令在小山坡上隐蔽待敌已久的自家人马做好战斗的准备,然后继续密切关注着对岸的动静。
眼看着老花河西岸的商队前哨开路马队已经接近了河口地带,而祖克勇、张臣他们却仍旧没有消息,杨振的心情再次揪了起来。
虽然来到这个时空之后,两世为人的他已经经历了许多生死关头大风大浪的考验,可是每每到了如同眼前这样的重要时刻,他仍然忍不住患得患失甚至是提心吊胆。
毕竟,眼前的这次行动能否成功,甚至说能够取得全功,然后全身而退,对他而言,对他统带的松山官军的未来而言,实在是太过重要了。
看着西边的大队车马越来越接近阴金河注入老花河的河口地带,杨振不由自主地又屏住了呼吸。
就在这个时候,自从听见东北方向传来的枪声之后一直留神身后的李禄,突然凑近了杨振身边,略带兴奋地说道:
“大人!祖副将他们回来了!该是得手了!”
杨振急忙转身,扒开一丛灌木,果然看见山坡东方的原野上一大队人马快速奔来,那身白色的衣甲在夕阳光下依然醒目。
隔着一道上坡,又隔着一条老花河,对面又正人欢马叫喧闹异常,杨振也不担心他们听见什么,当即一猫腰窜了出去,往山坡东面下方的那片洼地行去。
李禄留了潘喜继续留守在山坡上值守,随后跟着杨振急行。
胡图格有样学样,也留了阿杜亲留守在山坡上,继续观察老花河西边的动静,而他自己也猫着腰在后面跟着下行。
杨振等人来到洼地下面,负责在下面看管弹药辎重马匹的邓恩连忙上前接住,跟着往东去迎祖克勇、张臣等人一行。
杨振带着人刚走出山坡环绕的那片洼地,来到东面的开阔原野上,祖克勇、张臣等人带着队伍就呼啸而来了。
第三二五章 出现
大队人马到了不远处,渐渐放缓了速度,祖克勇、张臣二人策马越众而出,来到杨振跟前几步开外,翻身下了马。
“大人!末将此行,幸不辱命,张家口山右商会大东主范家主事之人范三拔,王家主事之人王余庆,黄家此次主事之人黄云发,翟家此次主事之人翟庄繁,田家此次主事之人田立昌,跟随末将过河,如今全数拿下在此!”
祖克勇下了马,径直来到杨振跟前,先是抱拳,躬身,随即语带兴奋声音铿锵地这么说着话。
一向表现沉稳,不苟言笑的祖克勇,此时竟然也是满脸掩饰不住的喜色了。
这是他跟随杨振以来,头一遭杨振叫他单独率队,自行做主,去做一件几乎是事关全局的一件大事。
而他幸不辱命,做成了,这让他莫名地有了一种成就感,觉得在杨振面前证明了自己。
“很好!非常好!祖兄弟此行之功,对我们至关重要!至关重要啊!”
杨振听了祖克勇说的那番话,心中大喜过望,当下快速往前两步,用双手托住了祖克勇的胳膊,将他扶起,然后满脸笑容地继续对他说道:
“祖兄弟不仅是一员勇将,而且还是十足十的一员智将啊!这么短短的时间之内,能把张家口商队的东主与主事之人摸清楚,带过来,实在是叫人不能不赞叹!”
如果不是先前对范毓栋进行了一番严刑拷问,问出了一些东西,那么即便是杨振已经两世为人,前世就对明末张家口的汉奸商人群体的所作所为有所了解,他也不可能很快搞清楚这个商队的成分。
所以,此刻他心中真正惊讶的,倒不是祖克勇成功地骗取了这些人的信任,并把他们带过了河,全数拿下。
相反,他心底真正惊讶的是,祖克勇何以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在这么仓促的情况之下,甚至在过河之前只能说蒙古话的情况之下,将跟他过河往东的这些商队头头脑脑的人物之姓名身份,全数搞清楚记下来。
这才是让他真正感到又惊又喜并且喜出望外的地方。
然而,让杨振更加没想到的是,他的这番赞叹夸奖之语刚刚说完,就看见祖克勇哈哈哈一笑,突然扭头指着身后的大队人马说道:
“总兵大人谬赞末将了!这一回可不全是末将之功!总兵大人你看看那人是谁?归根到底,还是大人你当初的运筹帷幄之功啊!”
杨振初听祖克勇这么说,以为是他谦虚,所说的是谦辞,可是听到最后觉得好像哪里不对,于是顺着他的指向一看,却看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骑着马,从大队之中策马而出。
此人原本也骑着马走在前面几排,只是他没有穿戴满鞑子镶白旗的衣甲,混在人群之中,倒叫杨振没有顾得上仔细注意到他。
此时这个人脱离大队,策马越众而出,又有了祖克勇的话,杨振便定睛细看了一下。
一看不打紧,杨振赫然发现,此人竟然就是马壮!
只是一身衣装,不是过去习惯了看见的官军衣甲,倒是一身皮甲短打的趟子手镖师装扮。
然而,此人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的样貌却是丝毫也没有改变,细看之下,杨振立刻就认出了他。
“马壮啊马壮,你小子总算是出现了!”
杨振当着众人的面,用手遥点着马壮,笑呵呵地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而且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
现在的杨振丝毫也不避讳提及马壮的名字了,即便是被那几个留下了活口的汉奸商人听到了,他也并不在意。
因为这些人既然落在了杨振的手里,他就不会再给他们活着返回张家口或者逃回张家口的机会,他已经当他们是死人,当他们不存在了。
且说那个马壮见自家总兵官杨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当即翻身下了马,快步来到杨振的跟前,单膝跪地,笑着抱拳说道:
“大人!是卑职等人低估了这帮子奸商的小心,杨大人也低估了这帮子奸商的周密,小的先前实在是找不到出来通风报信的机会!
“就是这一回,也是卑职花了好大的价钱,买通了同乡的镖头管事,才混上了这趟护送的差遣呢!要不然,也还是出不来啊!”
杨振听到这个马壮见了面不说别的,先诉上了苦,果然还是老兵油子本色,于是笑骂着对他说道:
“你小子啊,留下一些蛛丝马迹还不会,还非得亲自出来通风报信,枉你在我麾下混了那么久,这一点本事都没学到么?”
杨振随时埋怨,但是笑呵呵地看着马壮,并且伸出手将他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根本没有怪罪的意思。
那马壮本是滚刀肉一样的人物,见自家总兵官这个样子,当下也就顺势起来,笑嘻嘻地低声说道:
“那哪能呢!卑职等跟着商队到了口外,一路上可没少给杨珅杨守备留标记,如果卑职所料不差的话,杨守备带着新募的人马,应该一直就在商队的后面远远地坠着呢!”
杨振猛然听了这话,登时喜上眉梢,立刻追问马壮:“你是说,杨珅他们现在可能就在红庙子以西?!”
马壮见杨振追问,他的神色也终于严肃了下来,一改先前嬉皮笑脸的模样,看着杨振先是重重地点了点头,然后说道:
“卑职方才听说杨珅守备没有沿着老花河行进,也没有派人前往三座塔,那么除非他走丢了,或者被人截杀了,否则的话,现在必定也在红庙子一带!”
说完了这些,马壮可能觉得自己有点太笃定了,当即又恢复了笑嘻嘻的样子,咧嘴笑着补充着说道:
“这是卑职自己的揣摩,算是一点点不成熟的浅见,要是说错了,大人可不要怪罪卑职啊,卑职毕竟是个粗人!呵呵!”
“你小子啊!”
杨振听了马壮随后补充的话,见他又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由得一边笑骂着,一边作势踢了他一脚。
当然,踢是不可能真踢的,见马壮嬉皮笑脸地轻轻躲过,杨振也不为已甚,摆摆手叫他先到一边歇着。
杨振大体了解了情况,他自己是相信马壮的判断没错的,首先马壮在军中这么多年,历经多次大战甚至是溃散而没有横死沙场,足以说明这个人的战场嗅觉是十分敏锐的。
其次,杨振也相信杨珅不会那么轻易地早草原上迷路了,走丢了,或者被草原上的其他部落骑兵给围歼了。
草原如此辽阔,想要围歼一支队伍,尤其是围歼一支拥有相当部分战马的队伍,是很难的。
除非像自己这样,未雨绸缪,事前做出周密而细致的部署安排,将伏击地点设在了这样一个近乎两河夹道、三面临水,难于逃散的河流交汇地带。
草原上像这样的地形并不常见,所以草原上的小规模战争,更常见的往往是那种短兵相接的遭遇战。
这样的遭遇战,不可能说一千多人一下子被人家全部围住干掉了,然后一个都逃不脱,这样的情况几乎不可能出现。
即便是杨珅所部被人侦知了行踪,不明就里地进入了别人设下的埋伏圈,那么在相对开阔的草原地带,以杨珅以往的表现来看,任何一支队伍想要一个不落全歼他的人马,恐怕也得以十倍的兵力包围他,才能做得到。
那么,从他们行经的地带来看,距离口外最近的多伦部,并没有这样的实力。
喀喇沁部倒是拥有这样的实力,但可惜的是,如果喀喇沁这么做了,那么范三拔他们带着商队往北来的行程,就一定会受到影响,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进度。
所以,有了马壮的这个判断和提醒之后,杨振基本上可以断定,杨珅一行人马,必定就在这支商队的后方不远之处。
同样,做出了这个判断之后,杨振只是匆匆地看了看祖克勇、张臣他们让人押解过来的范三拔等人,还有范三拔等人预备给大清国十王爷多铎的大批金器银器绫罗绸缎等各样礼物,就命令人马返回到了那处山坡下己方驻兵隐匿的洼地里。
第三二六章 收网
杨振并没有能够见到一个清醒的商队大东主范三拔。
范三拔此前刚从马上坠下,摔断了腿,又被不了解情况的张国淦所部火枪队士卒冲上去用枪托狠狠揍了一顿,目前仍处在半昏迷的状态之下。
与此同时,祖克勇一一点出的其他几个张家口汉奸商人群体中的重要人物,虽然没有范三拔那么倒霉,没有直接摔断了大腿,但是也都被打落马下,挨了揍,一个个披头散发,鼻青脸肿,被绑了手脚,被堵了嘴,在马背上驮着行动。
面对这些士绅打扮、人模狗样的汉奸商人,杨振也没有多少兴趣跟他们瞎扯淡,等他回到了自己临时驻兵隐匿的上坡下,直接叫邓恩将他们带到一边看管。
同时,又叫邓恩等人仔细搜检了范三拔的身上,果然找出了先前范毓栋提及的那块通行令牌。
这块令牌并不复杂,规格比先前范毓栋的那一块腰牌要大上一些,也厚重一些,一样的青铜质地,入手沉甸甸的,个别镂空的部分,还带有青铜特有的锈迹。
但是,这块令牌上面铸造的字样却要精美精致得多了,一面阳文铸造着大清内务府几个工整汉字,另一面则是阳文铸造一个大大的令字。
相应的是,令牌的两面四周,密密麻麻们地铸造了许多行略小一点的女真文字或者蒙古文字,想来应当是对这块通行令牌的女真文或者蒙古文解释吧。
这令牌,是鞑子伪帝黄台吉下令颁赐给范家的,好叫范家的商队,能够持此令牌通行满蒙两地,自是被范家视作传家之宝。
同是,这也是范家能够在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之中独占鳌头并且稳坐第一把交椅的重要原因。
其他各家要出塞贸易,除非闯出自己的名堂,有了自己的门路,否则的话,就只能想办法跟着范家一起出塞了。
这块令牌上的文字,除了那些汉字杨振认得之外,其他的那些密密麻麻、大同小异的文字,他也分不清到底是蒙古文字还是女真文字。
且说杨振看过之后,就把这块搜检出来的重要令牌随手交给了马壮,并且对他说道:“收网的时辰到了!你即刻带着这块鸟令牌,再过河,回到商队那边!
“叫商队现在的临时管事之人,不得在土城子一带扎营,而是要趁着夕阳未落,径直过河!告诉他们,就说这是范三拔范大东主的指令。当然了,也要告诉他们,这也是大清国十王爷的恩典!”
说到这里,杨振转身看见胡图格也跟在身边,于是也对他说道:“胡兄弟,你带着你麾下弟兄,跟着马壮走一趟!这一回你们的身份,却是敖汉部派出来接应商队的先头人马!一会儿你们就从这个坡上过去,回头也要把他们领到这里来!”
胡图格听了这话,先是一愣,但是很快就反应了过来,随即咧嘴一笑,连说好嘞好嘞,紧接着转身安排召集自己的人马去了。
“大人可是想半渡而击?”
马壮之前接过了杨振递给他的令牌,先是翻过来覆过去看了一会儿,此刻等胡图格都接了命令开始行动了,他才犹犹豫豫地接着说道:
“范家自己的车马驼队见了这块令牌,当是没有什么异议,况且他们原本就是要过河往敖汉部去,现在过河或者明早过河,不过是迟早而已!
“可是,那些预备北上翁牛特、巴林等地的许多车马驼队,却未必会认这块令牌啊!非要叫他们一起过河往敖汉部去,也实在不合常理!搞不好就要露馅儿了!”
杨振一听马壮说的这个话,一想也觉得有理,于是就又对他说道:“那就叫以范家为首的商队,那些原本就要过河前往敖汉部的车马驼队,尽数过河!其他的,且叫他们不必急着扎营,先就地待命即可!
“你就说,王家少东主正在向大清国十王爷请令!到底是一同过河,还是就地立营,然后明日北上翁牛特,一切要等王家少东主派人传话!”
杨振打定的主意很简单,那就是能骗得了一时就骗他们一时,总之不能叫他们顺顺利利地依托土城子一带的残垣断壁把过夜的营地给立起来。
徐昌永他们毕竟没有炮,没有太强的攻坚能力,一旦留在老花河西岸的北上商队安营扎寨完成,他们就说不准打到什么时候,甚至说不准能不能顺利拿下来了。
却说马壮听了杨振的嘱咐,连忙抱拳领了命令,随后又从先前的俘获之中,找来了一面写着范字的商队旗子,很快就高打着那面三角旗子,策马在前,引领胡图格所部人马,呼喝着冲过了山坡,朝着老花河的渡河处急奔而去。
夕阳照在老花河上,水面泛着闪闪的金光,老花河西河土城子一带的高地上,越来越多的车马驼队陆续抵达。
土城子也是一片旧城址遗留的废墟,这个地方的北边不远处是阴金河,东面不远处是阴金河注入老花河的河口地带,东南面不远处则是老花河。
阴金河与老花河两河汇流的地方,水面相对比较宽阔,两岸沼泽水塘遍布,不易于大队人马过河,但对于安营扎寨在土城子的商队来说,却很合适。
所以,从喀喇沁北上或者东去的商队,会在这里选择扎营过夜休整,等到准备过河的时候,都会从交汇口的上游一点过河。
北上的,会选择从阴金河的河口上游河段过河北上,往东的,则会选择从老花河的河口上游河段过河往东。
单说老花河,这一段老花河的河道,因为下游不远处阴金河的注入,使得上游的流速减缓,泥沙沉积,水面变浅,河道也分作了几股,河中有许多大大小小的沙洲。
有几块较大的沙洲上面,除了生长芦苇,甚至还生长了一丛丛的矮树和灌木。
早先一步到达土城子一带的那一批车马驼队,已经开始趁着太阳未落,忙着安营扎寨了。
他们安营扎寨的办法也很简单,就是将运载货物的那些骡马大车,在高地上围成一个大圈,将商队的人马货物和驼队,围在这么一圈大车的中间,号曰车城。
这样的车城,在开阔的草原上既可以比较有效地抵御狼群的攻击,也可以比较有效地抵挡草原上那些神出鬼没、飘忽如风的马贼队伍的抢劫。
同时,也可以预防商队的驮马、骆驼,或者交易所得的马群、牛群、羊群,在黑夜里突然受惊走失。
对于杨振来说,他当然不希望看见,这一支庞大的商队到了土城子就快速地扎起他们的车城。
事实上,这样规模的商队,要想顺利扎起一座车城来,也并不是简单的事情,并没有那么快速。
起码在马壮打着范家的商队认旗,领着胡图格所部人马策马过河,抵达对岸的时候,先期抵达土城子一带的车马驼队和商队护卫们才刚刚开始动手扎营。
几个商队管事的掌柜朝奉,正在大呼小叫地呼喝着指挥着车夫、驼工,围起了临河不远的一面。
马壮领着一队人马过河,自然很快就引起了土城子一带商队营地护卫的注意,不过他手里打起的范家认旗,又很快就打消了商队营地护卫们的警惕。
一个留守的范家掌柜领着一小队范家的家丁护卫,很快就在马壮、胡图格一行上岸的地方接住了他们。
杨振与他们相隔遥远,自然无法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而只能在夕阳光下看见一个大概情况。
杨振远远地看见,一队从土城子营地出来的一队人马,先是拦住了马壮等人,然后从马壮的手里接过了一个什么东西,又过了一会儿,那队人马就领着马壮和胡图格的队伍,奔回了商队车马云集的土城子营地。
又过了一会儿,土城子营地上开始骚动起来,许多的车夫、马夫奔向自己的骡马,解了绳索牵着,从土城子营地出来,走向那些已经卸了骡马沿着河一字排开的载货大车。
同时在他们的身后,远远地,有许多驼工,也开始重新把货物加装到骆驼的身上,尔后呼喊着,抽打着,让那些跪在地上负重的骆驼重新站立了起来。
看到这里,杨振的心情终于再次轻松了起来。
——看来截止目前,土城子这片商团营地里面,至少有一半的车马驼队,已经听信并且接受了马壮和胡图格他们假传的命令,开始动起来了。
第三二七章 干吧
当然,这些在塞外行走多年的商队,仍然秉承着自己的惯常做法,并没有因为马壮和胡图格他们传达的命令,就坏了自己的规矩。
在大批前往敖汉部去的车队、驼队,云集在河岸上,开始过河之前,早有大量的商队护卫人马,背着枪,挎着刀,扬着鞭,骑着马,扑腾扑腾地跃入到了老花河的河道之中。
一方面,他们要打头阵试探一下河水的深浅,试探河床的坚实与否;另一方面,他们要到对岸去开路设防,防着芦苇荡里或者对面的岸上隐藏着拦路抢劫的马贼。
这样的事情,都是他们做熟了的,虽然东主不在,但也不需要什么站出来吩咐,各人该做什么,很快就有条不紊地去做了。
马壮就是范家商队雇来的趟子手镖师护卫队的一员,而且这段时间以来,凭着的一身本事,同时凭着他的刻意结交,早就与护卫队里的大小头目混熟了。
这一回,他带着范大东主用以号令整个商队人马的令牌回来报信,倒叫那些自从出了关门就一直小心谨慎的护卫队大小头目们,终于大意了一回。
是寻常人都会这么想的,既然大清国的十王爷就在几十里外的敖汉部王爷府落脚,既然老花河的东岸已经遍布了大清兵,那么他们这些冒着在大明杀头的风险也要跑到关外跟大清贸易的商队,岂不是可以从此高枕无忧了吗?
所以,往常商队护卫们过河上岸以后必须撒出去巡哨数里的做法,这一回打了折扣。
那个商队里执掌一众家丁仆从护卫人手的范家掌柜,在前呼后拥地上了岸以后,看见马壮领着那些“从敖汉部来的”接应人马,已经自告奋勇,一马当先地前去占领了远处的小山坡高地,当即就放下心来,只叫手下的一种家丁仆从守住了河岸处,就叫人挥动了商队的号旗,指挥了对岸的车马驼队开始过河。
一时间,老花河西岸人欢马叫,车轮滚滚,纷纷择路涌入浅可见底的河床之上。
蓟北和塞外草原上,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下过雨了,草原上的许多小河,小湖泊,都已经断流了,干涸了,消失了。
在崇祯十二年北方异常干旱的气候之下,就像老花河这样属于东蒙古草原上比较大的河流,也已经快要到了干涸断流的地步了。
也正因为这样,即便并没有搭设浮桥之类的东西,商队里的车、马、驼队直接过河,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所以没过多少时间,大批驮着重物的骆驼队,就抢先过了河,通过了芦苇荡,然后上了岸。
唯有商队里载货的骡马大车或者牛拉的大车,在过河的时候稍微费点劲儿,它们高大的车轮,动不动就陷到了河床上的泥沙里动弹不得,大批骡马大车、牛车拥挤在河道里,行进显得颇为缓慢。
“大人!还要再等下去吗?再等下去,眼瞅着可就天黑了!”
看着老花河两岸的情况,已经赶回来复命的马壮忍不住对杨振建议道:“先把已经上岸的那些范家家丁和雇来的商队护卫们干掉再说!干掉了他们,大事就成了!
“至于其他的那些车夫、马夫和驼工,他们人头虽多,但是此时除了马鞭子以外,他们什么也没有,根本不用考虑!
“至于那些掌柜、朝奉,没有了范家的东主在场,他们什么也不是,根本号令不了整个商队,也可以不用管它!”
马壮说完了话以后,其他那些早就摩拳擦掌已经等得不耐烦的各路将领,全都围在杨振的身边,目光炯炯地盯着他,等待着他最后的号令。
即使没有马壮的建议,杨振的心里也已经有了决定,西边的太阳就要落山了,的确该行动了。
“好!那就开始干他娘的吧!马壮说的没错,现在正是半渡而击的时候,河里拥挤的那些车夫,还有上了岸的那些马夫驼工,先不去管它!
“各部先盯住那些带枪带刀带着弓箭的家丁护卫,全力一击!先将他们击溃,消灭,然后再说其他!”
杨振说到这里,转眼看了众将一眼,紧接着说道:“邓恩所部留守这里,若有驼队逃此处,或者将他们击散,或者将他们俘虏!其他各部立即上马,以李禄所部为先锋,跟我发起进攻!”
众将听了杨振的命令,一起抱拳应诺。
火枪队早装填了弹药,并且装上了冲锋的刺刀。
掷弹兵们也早已经燃起了火绳,一手持着数根捆扎在一起的火绳,一手取了一枚铁壳子的长柄手榴弹即“飞将军”在手。
至于胡图格所部的人马,则人人取了弓箭在手翘首以待,随时准备着听候杨振出击的号令。
“出发!干他娘的!”
杨振上了马,随即暴喝一声,然后平端了火枪在手,从小山坡的东面洼地里,打马冲上小山坡,朝着对面老花河东岸正在拥挤混乱上岸的人群冲了过去。
很快,老花河东岸的草原上就出现了一副十分诡异的场景,一支约莫数百人的身披满鞑子镶白旗衣甲的人马,从山坡远处的小山丘上一冲而下,朝着正在过河的商队冲去,而正在过河的商队仍然一切照常。
已经上岸的车夫、马夫和驼工们,只顾守着自己负责看管的牲口、大车以及大车上的货物,忙着整理刚刚过了河的车马驼队,对远处快马过来的满鞑子毫不关心。
而那些率先过河的掌柜、朝奉、驼头们,则在岸上拿着手中的号旗跳脚大骂着莽撞的驼工,指挥调度着陷在泥淖里行动迟缓的车队,混乱中根本无暇顾忌身后的
只有云集在外围的范家家丁仆从和商队护卫们,惊讶莫名地看着突然出现并且正在快速接近的大清兵,一时搞不清楚状况。
自从商队的大东主范三拔被大清国的十王爷“请去”见面以后,他们这些范家的家丁也好,商队雇来的护卫队也好,都接受了三令五申似的告诫,在与大清兵打交道的时候,不能得罪,不得无礼。
此时此刻,这些告诫起了作用,面对突然而来的大清国十王爷的镶白旗兵马,他们中有火枪的人不敢枪口对外,有弓箭的人不敢张弓搭箭,只能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等着对方接近。
“范家商队的伙计们,弟兄们,不要慌,不要乱,大清国十王爷,派了镶白旗的满洲大兵,前来迎接我们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打马冲在前头的马壮,仍在忽悠着对方。
原本有些警惕的范家家丁和商队护卫,听见了他们熟悉的马壮的呼喊,顿时松了一口气,暗自收起了家伙事,脸上堆起了笑容。
更有机灵一点的,回头让人通报了带队的掌柜和通事,赶紧前来迎接大清国十王爷派来帮忙的白甲兵。
然而,匆匆忙忙赶过来,并朝着他们想象中的大清兵小跑着迎上去的几个掌柜、朝奉和通事,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就被急冲而来毫不停留的马队踩死在了马蹄子下面。
这个场面,吓坏了河岸上云集的大批马夫、车夫、驼工,他们惊叫着后退,但却退无可退。
那些范家豢养的家丁仆从和雇来的商队护卫们见状同样大惊失色,可是又不知道这是意外,还是故意,人人呆立当场,不知所措。
一些人手中的火枪端起又放下,一些人手中的弓箭举起又放下。
就在他们犹豫不决不知所措之间,距离这些人只剩下几十步远的李禄,轻勒战马,随即点燃了手里的手榴弹,投了出去。
一瞬间,呲呲冒烟的手榴弹飞出一条完美的弧线,落入了那些手持武器的范家家丁和商队护卫群当中。
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李禄率先投出的手榴弹在范家家丁仆从拥挤的人群中炸响,就像风吹麦浪一样,硝烟之中骤然传出一片惨叫,刹那间倒下了一片。
“震天雷!这是震天雷!大清国的白甲兵怎么会用震天雷——”
商队雇来的护卫之中,有一些有见识的,一看对面“大清国白甲兵”扔出的这个东西能炸开伤人,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叫喊着告诉自己的同伴这个东西的来历。
然而,这叫喊的声音很快就戛然而止了。
李禄的第一颗手榴弹投出去,那就是掷弹兵队的进攻命令,紧随而来的就是一片手榴弹雨。
一颗颗手榴弹在人群之中炸开,轰隆之声不绝于耳,响成了一片。
第三二八章 发动
守在河岸外围的范家家丁和大批商队护卫,方才因为李禄他们的策马冲撞,被压缩在了一起,此刻被从天而降的密集的手榴弹雨炸得血肉横飞,哀嚎遍地。
许多最外围的商队护卫,已经扔了手中的弓箭和腰刀撒腿四散奔逃,有的窜进河岸的芦苇荡里,希望逃回到老花河的对岸去。
只有一些已经发现前方情况不对,慌忙赶来调度指挥的范家商队的掌柜朝奉们,不肯后退,要求那些此前守在内侧的范家家丁举起手中配备的火枪还击。
只是这些人装备了火枪的范家家丁队伍,虽然手里的火枪制作十分精良,但是他们的火枪却与随后赶来的杨振、张臣带领的火枪队存在着一个代差。
因为范家虽然有钱,虽然也舍得在自己的家丁仆从队伍身上花钱,拥有关内最先进的火枪鸟铳,但是他们装备的火枪,却是火绳枪。
在这个紧急关头,现燃火绳,根本来不及了。
李禄等人丢完了第一批次的手榴弹以后,已经冲到了河岸上拥挤的人群跟前,就在这个时候,李禄一马当先,带着掷弹兵队一个急转弯儿,冲向了方才沿河逃散的护卫队。
同时也把已经被迫成了顶在最前面的范家家丁火枪队,呈现了在杨振、张臣、张国淦等人率领的先遣营火枪队面前。
“砰砰砰砰——”
一阵接着一阵密集的火枪声响过之后,河岸上的夕阳,被一片升腾弥漫的呛人口鼻的白色浓烟所遮挡。
那弥漫的白色浓烟,正是火枪发射形成的硝烟。
双方只隔着十几步远的距离,对方又几乎拥挤成了一团,杨振及其麾下的一批批冲锋而来的火枪手们,根本不需要瞄准,只要冲着自己面前妄图持枪对射但却什么也没有打出来的人群开枪就好了。
铅弹的威力,在这一刻也终于发作出来了。
铁制弹丸打出去,距离这么近,多半都是穿透伤,只要没有碰巧打中头部、胸腹部等要害部位,那么多半要不了命,或者说及时救治的话,还能救得回来。
可是铅弹打出去,却几乎不会有穿透伤或者贯穿伤,打中头部等要害地方,自然立刻毙命无疑,那么打中了其他地方照样完蛋。
打在人身上,它可不是一打一个洞,而是一打一大片,何况它还有铅毒。
杨振本不想把这样的弹丸用在这些人的身上,对他来说要用也是用在最凶恶的敌人身上,然而眼前情势如此,他也没有办法了。
杨振所率率领的先遣营火枪队,骑在马上的抵近火枪射击,将老花河东岸仍旧企图负隅顽抗的范家家丁队伍,几乎一扫而空。
侥幸有一些没有被火枪弹丸击中的持枪家丁,也被随后策马冲上的祖克勇所部、胡图格所部用箭射死在了地上。
也是在这个时候,方才被李禄的队伍裹挟着不得已跑到了别处的马壮又兜了个圈子策马回来了,刚到这里,他就大声叫着:
“跪下!不想死的,快跪下!投降的不杀!”
杨振听见马壮的叫声,也立刻高声跟着喊道:“丢下武器,投降不杀!丢下刀枪,立刻投降!”
杨振一喊,他身边的各部将士也跟着齐声高喊,投降不杀的喊声顿时响彻了这片天地。
也是在这个时候,老花河西岸突然响起了一阵喊杀之声:“杀啊,杀啊!杀光他们抢东西了!抢金抢银抢女人了!”
喊杀声渐渐由远到近,由小到大,并由微弱缥缈到清晰可辨。
杨振此时已经率队抵近了河岸边的芦苇荡附近,视线受到芦苇荡的阻碍,河对岸的情况已经看不清楚了。
不过,他听见了随风传过河来的这样一阵紧似一阵的喊杀声,很快就知道,这是出自于徐昌永麾下队伍之口,是徐昌永所领各部在西岸发动了。
徐昌永之所以喜欢这么喊,是因为这样的愿望他们从来没有实现过,他以为这是最能激发他手下这些蒙汉混杂的轻骑兵队伍血气之勇的办法。
事实上也正是如此,徐永昌领着本部人马以及刘万忠、青山好的人马小一千人,自从过了河以后,就在老花河西岸土城子以南的一处芦苇荡洼地里面隐蔽待敌。
他们忍受着高温酷暑,忍受着蚊虫肆虐,忍受着附近半干的沼泽地带腥臭难闻的气味,整整忍了快两个时辰。
商队的大批车马驼队,沿着阴金河抵达土城子附近的时候,徐昌永他们派出去的哨探很快就发现了。
可是杨振叫李麻带给他的话,他却不敢不听。
别看徐昌永大大咧咧不拘小节,在杨振已经当上了松山团练总兵官的情况下,仍旧一口一个总兵老弟的叫着,仍是一副与杨振称兄道弟、没大没小的样子,但其实他的心里当然是有数的。
平时彼此称呼上的问题,杨振根本不在乎,上下尊卑什么的,他也并没有那么看重,但是到了战时,不按命令行事,那可是绝对不行的。
与杨振接触的多了以后,对于这一点,徐昌永心里是很清楚的,所以,即使他平时为了突显自己与杨振的相交莫逆,当众倚老卖老称呼杨振为总兵老弟,可是此时此刻,他却不敢违背杨振的明确命令。
就这样,一直等到听见了老花河对岸几里地外轰隆隆的爆炸声响起,早就忍耐不住的徐昌永、刘万忠和青山好各部,从隐蔽地策马奔出,呐喊着直冲滞留在土城子一带的另一半车马驼队而去。
同时,为了激发手下弟兄在关键时刻的血气之勇,当先带着由自己家丁和亲族组成的亲兵队大声呼喊出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战斗呼号。
这样的战斗呼号简单易懂,所以感染力很强,刘万忠、青山好手底下的数百马贼听了以后比徐昌永的手下弟兄还兴奋。
多日来的辛劳,压抑许久的火气,终于在这一刻喷薄而出,八九百人的马队背对夕阳光呼啸奔来,却有了一种排山倒海般的强大气势。
老花河东岸,杨振所部将士很快发现了这一点,立马欢呼了起来,声音再次响彻这片天地。
已经抵达老花河东岸的大批车夫、马夫、驼工们,发现了这个情况以后,知道后路已经断绝,退无可退,当即跪倒了一片,投降了。
他们只是商队的车夫、马夫和驼工驼头而已,一趟塞外走下来,不过是管吃管住再给一部分工钱而已。
工钱比关内的长短工当然要高不少,可是就算再高,也得先把命保住了再说啊。
再说了,商队的骡车牛车马车骆驼以及它们上面的财货,又不是自己的,自己犯得着为了这个把命丢了吗?
商队雇来的护卫都跑了,自己们这些靠力气吃饭的苦力工,还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有人这么想了以后,自然就有人跪下投降保命,然后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老花河东岸很快就沿着河岸呼呼啦啦地跪了一地车夫马夫驼工驼头。
原本逃到芦苇荡里、逃到河滩上的那些驼工以及商队从关里雇了卖命的趟子手镖师护卫们,也在马壮的劝降之下,回到岸上缴了械,跪地投降,成了俘虏。
杨振先是叫马壮一个一个地把商队里面、护卫队里面没死的大小管事之人指认出来,然后叫张国淦带着火枪队右翼将他们就地枪毙掉。
等到俘虏队伍的不稳定分子被识别出来,全部干掉了以后,杨振很快就把老花河东岸的一大摊子事情,交给了副将祖克勇,叫他带着自己的人马以及胡图格的队伍留下处置。
而杨振自己则在马壮等人的前导之下,带着张臣所部火枪队、李禄所部掷弹兵,策马绕开河道里拥堵填塞动弹不得的大批车队,渡过了老花河,快速往土城子一带赶去,一边策马奔驰,一边齐声高喊:
“投降免死!缴械不杀!投降免死!缴械不杀……”
第三二九章 鸭子
此时,老花河西岸直到土城子一带,早已乱成了一团,失去了大量主事之人的商队里面没有人真正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没有人知道到底为什么大清国的白旗兵突然翻脸,在东岸突然发起了攻击,更没有人知道老花河西岸南方突然声势浩荡的这批人马是什么身份。
原本应当在土城子扎起车城准备过夜的商队,一半听信了马壮等人编造的指令,启程过河,结果落入了杨振等人预设的陷阱。
而剩下的那一半,虽然没有重新套上骡马,没有重新装载货物过河往东,可是马壮、胡图格一行编造的指令,却也让他们留守商队的掌柜朝奉们将信将疑。
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中的王登奎王家,财力也很雄厚,并不甘心久居于范家之下,也早就想着什么时候能够跟大清国的贵人们搭上线,从而争取也获颁一块通行塞外蒙古各地的大清内务府令牌。
王家的这点心思,他们家上上下下的掌柜朝奉们自然也都是心知肚明。
这一回,既然碰巧赶上大清国的十王爷巡边至此,就在距离此地已经不远的敖汉部王爷府下榻,那么王余庆高低都得想办法去见上一面再定行止。
王家主事人的这个想法,在临行前都与商队里各司其职的掌柜朝奉们透露了,所以马壮等人带过来的指令尽管听起来有点匪夷所思,但是这些人却自行脑补了许多种可能。
比如说,往敖汉、库伦甚至是去往大清国乃至是朝鲜的商路,不再由范家垄断了,而是分给了王家一杯羹之类的。
他们浮想联翩的后果是,将信将疑地听了马壮编造的指令以后,干脆就地歇着了,等待即将到来的王余庆的进一步指令。
结果,该搭起来的车城也没有去搭,该放置的拒马栅栏也没有放置,甚至连土城子台地上可以依托的断壁残垣,都没有像往常那样主动去利用。
他们就等着自家东主的指令到了以后,可以紧跟在范家商队的后面过河东去呢。
当老花河东岸突然枪炮齐鸣,突然大乱起来以后,这些人完全惊呆了,根本搞不清楚怎么回事儿。
不少人还以为是不是范家前方的商队通事不顶用,造成了什么误会。
再等到老花河西岸南方也突然冒出来了一支骑兵人马冲他们呐喊着奔来的时候,这些人才彻底慌了手脚。
原本以为到了宿营地,已经散去休整的王家家丁和商队护卫们,被临时召集了起来,仓促投入到了土城子一带的西南部边缘,使用手中的火绳枪和弓箭搞起来了一条防线。
比如范家过河的那些家丁队伍和商队护卫们幸运的是,留在老花河西岸的这些商队人马,有了更多一点的反应时间。
不管怎么说,他们制作精良的火绳枪总算派上了一点用场,起码当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等人带着马队呼啸而来的时候,火绳枪上的火绳是燃着的,枪管里的弹药也是填充过的。
当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等人带着总数多达八九百人的马队,呼啸着、奔腾着接近土城子南部边缘地带的时候,这些由商队里的火绳枪手和弓箭手组成的防线,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的。
“砰砰砰砰”的火枪声密集地响了一阵,尔后大片的白色烟雾升腾,挡住了躲在后边的弓箭手的视线。
而被白色烟雾挡住了视线的弓箭手们,也在一片密集的火绳枪声之中,朝天抛射出了自己的利箭,形成了一片不大不小的箭雨。
然而,他们的有效防卫却也随之结束,他们迎着夕照早早开火打出去的弹丸,多数并不知道打到了哪里,而早早抛射出去的箭雨,也只是产生了一点战果。
徐昌永等人所部,只有冲在最前面的一批人马之中,有一些人不幸被流弹或者箭雨击落马下,更多的人马则以一往无前的气势冲过了这一条松散而且薄弱的防线,迅速将那些没有拒马阻敌,没有堑壕容身的火枪手、弓箭手踩踏在地上。
等到杨振领着张臣所部火枪手、李禄所部掷弹兵手赶到土城子一带商团边缘的时候,那里早已一片大乱。
任何有组织的反抗,都会面临李禄掷弹兵队掷出的飞将军的袭击,而被飞将军炸散了的人群,则立刻就又沦为张臣所部骑马火枪手或者徐昌永等部轻骑兵的猎物。
大批商队的马夫、车夫、驼工甚至东家的家丁,雇来的护卫们,一哄而散,一些在混乱之中夺了马骡骑着逃散,有的干脆马也不骑了,骆驼也不要了,只顾撒丫子往西逃命。
还有那些被商队各家交易后带来,临时安置在土城子以西阴金河南岸的大批牛羊畜群,没有了商队伙计的看管以后,也开始跟着人群马匹到处奔逃。
土城子以西,没有预先布置包抄的队伍,眼下倒是成了商队人马以及四散逃亡的唯一去路。
与西边盲目四散奔逃的人群、畜群相比,那些位于商团中间、稍稍靠近河岸的人们,却在杨振率队抵达之后不久,就在一片投降免死的劝降声中,选择了跪地投降。
时间流逝,太阳终于没入远方的地平线,草原上一片暮色苍茫,老花河两岸的喊杀与喧嚣在持续了大半个时辰之后,渐渐消散远去。伴随着夜幕初降,这方天地,再次回归了寂静。
“过瘾!过瘾!真他娘的过瘾!我老徐在关外已经多少年没有打过这样畅快的仗了!杨总兵,我老徐对你的神机妙算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啊!你看看这些山一样的缴获,这一回咱们可发大财了,哈哈哈哈!”
夜幕降临时分,各部简单收拾了战场,将所有负隅顽抗之人全部杀死之后,众将得空齐聚到了土城子一处高地上,簇拥在杨振的周围。
刚刚策马赶来的徐昌永,一到跟前就叫嚷着说起了话,满是血迹的圆盘子脸上,洋溢着无尽的兴奋和畅快。
此刻的杨振脸上带着笑意,站在高处往西眺望中,似乎在期待盼望着什么,当他听见徐昌永的这番话后,就又一次扫视了一遍附近的战场。
看着俘虏的大批人马、骆驼、大车以及堆积如山的各种商货,他不由自主地冲着徐昌永等人频频点头,心中也极是满意。
但是作为此次草原行动的主将,其他人可以就此欢庆胜利,他却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和忘乎所以。
“没错,我们此行到这里,大功算是基本告成了,可以说鸭子已经煮熟了,已经放到咱们的锅里,甚至是碗里了,的确是可喜可贺!”
杨振微笑着说出这样一番话,然而话里话外却并没有多少可喜可贺的样子,原本兴高采烈的徐昌永、老炮头刘万忠、青山好等人见了,都是面面相觑,总觉得这话里好像有话。
很快,有点大惑不解的老炮头刘万忠就开口问道:“杨总兵,你这是——,可是还有什么别的安排?”
杨振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倒也不想扫众人的兴头,当即笑着说道:“别的安排倒是没有了,我现在就一个想法,把大家安安全全地带回去,把咱们此行俘获的这些堆积如山的财货安安全全地运回去!”
说到这里,杨振像是对众人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似地感叹道:“常言道,行百里者半九十,越是到了大功即将告成的时候,我们越是要小心谨慎!这趟东西我们是拿到了,可是接下来,我们能不能安安全全地把它们带回去呢?煮熟的鸭子会不会又飞了呢?”
杨振这番话顿时把正在兴头上的众人说得一愣神,方才还在互相庆贺的众人,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没人再嘻嘻哈哈地说话欢笑了,仿佛一瞬间就都认识到了大家眼前的危险处境。
这个土城子一带,可是恰恰处在喀喇沁部和敖汉部交界的地方呐,这里又是阴金河和老花河汇流之地,历来都是水草丰茂的好地方,万一附近有游牧的东蒙部落呢?
方才大家伙儿喊打喊杀闹得欢快,加上叮叮咣咣的一顿火枪射击,手榴弹爆炸,会不会引起附近游牧部落的注意,从而暴露了自己这些人的身份呢?
一旦暴露了行踪,引来喀喇沁或者敖汉部的觊觎,那么眼前这些俘获的人、马、大车和驼队,以及堆积如山的商货,自己们还能顺利带回去吗?
如果不能全部顺利带回去,之前的功夫岂不是白费了吗?要真如此,那可就真是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啊!
第三三零章 带回
杨振见众人听了自己的话,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知道他们已经听进去了,当下也不想过度压抑众人的情绪,于是紧接着做出了一系列安排。
先叫张臣和李禄两个分别带领火枪队和掷弹兵队,尽快收拢编管老花河西岸跪地投降的那些张家口山右商会八大家的家丁和护卫队伍,收缴他们的火枪、弓箭、腰刀武器,把他们看押起来。
尔后又叫徐昌永带了刘万忠、青山好的人马,尽快分配人手,盯住那些俘虏的车夫、马夫、驼工干活,趁着天色尚未全黑,监督着他们把老花河西岸堆积如山的大批商货物资,全数运送到老花河的东岸去。
张臣、李禄、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这几个人,全都是一点就透的精明之人,杨振方才那么一说,他们立刻就意识到了此行功败垂成的极大可能。
所以,当下听了杨振的分派,根本不需要杨振再动员再鼓劲,立刻就领了命令,赶紧分头行动去了。
一时之间,暮色苍茫之中,老花河西岸土城子一带,再次喧嚣躁动了起来,杨振麾下各部将士们的喝骂声,骡马骆驼的嘶鸣声,大车车轮的嘎嘎声,再一次响成了一片。
看到自己带来的各部将士成功地转换了角色,从方才冲锋陷阵的战士,一变而成为商队的监工,监管着、督促着之前商队的人手,使得原本已经溃散的商队迅速恢复了生气,并且开始缓缓行动起来,杨振终于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一回出来边外,他的目的有二,一个是截获张家口商队的这批珍贵的物资,另一个就是借着这个机会,通过携手合作,进一步甄别和收编一批塞外草原上的马贼队伍。
如今,这两个目的,已经基本达到了。
老花河西岸这一带云集的车马驼队有多少,携带的商货物资有多少,现在自是顾不上清点计算。
但是凭着他的观察和估计,若能把眼前这些东西全部安全地带回,那么一年半载之内他都不用担心物资供应短缺了。
即便是带回松山的物资,只是其中的七成,那也足够他们在松山城里过上一个温饱有余的漫长冬季了。
对于这支商队带来塞外的那些大宗物资,杨振方才走马观花地大概看了一下,心里多少有了点数。
他们携带的那些大宗物资,倒也并不是多么值钱的东西,想象中可能成堆的金银珠玉看不见一点影子。
尤其是滞留在老花河西岸的这些准备北上翁牛特、巴林、乌珠穆沁去的商队,杨振大略打了一下,他们携带的大宗物资,多是布匹、绸缎、砖茶、麦豆、靴子、药材、盐巴和铁器等关内寻常之物。
除了这些商队自己从关里带到塞外的物资之外,剩下最多的可能就是商队一路上从多伦或者喀喇沁等部交易所得的一车车各种毛皮了。
这些东西不能说不重要,但却没有杨振原本想想的那么重要。
所以大概看了老花河西岸这些堆积的商货底细以后,倒是他先前没有细看的已经被带往老花河东岸的范家商队,让他心里有了更多的期待。
当然了,不管怎么说,此行没有落空,传说中的大商队也的确不愧大商队的名头,东西虽然商货品种不多,但是每一种都是数量巨大。
对此,杨振倒是没有什么不满意的,金银珠玉虽然贵重,但是在物资匮乏的明末辽西军中,这些东西却没有多大实用,反倒是那些大宗的布匹麦豆靴子药材铁器盐茶,或许更为有用。
此刻,唯一让他对此行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他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见到从宣府募兵来归的杨珅一行人。
——他们会不会真的出了什么意外呢?
杨振这么想着,原本放松下来的脸色,重新又变得凝重起来,他扭头看了看依旧守卫在自己附近的张国淦、麻克清和李麻等人,却没有见到马壮的身影,也没有见到此前一直不离自己左右的黑大个缴立柱。
“马壮呢,黑柱子呢,他们到哪里去了?去把他们两个找回了,我有事情要安排他们去做!”
之前土城子一带一片大乱,杨振也没有留意到马壮和缴立柱两个人跑到哪里去了,此刻找不见,立刻对麻克清这么吩咐道。
然而,麻克清却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闻令而动,而是立刻躬身回复杨振道:“大人,之前咱们合围过来的时候,商队里许多人往西逃跑,马壮和缴立柱两个跑过来跟卑职说,他们要往西边去看看,说杨珅杨守备的人马,可能就在西面的某个地方!”
麻克清说到这里,略作停顿,看了看杨振的脸色,又紧接着说道:“他们说,要是他们回来之前大人就问起,就叫卑职这么说!当时,他们两个说走就走,卑职也拦不住!方才大人忙着安排布置要事,卑职也不敢多嘴!是以——”
麻克清吞吞吐吐地说到这里,正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下去呢,就听见杨振打断他道:“无妨!我找他们,原也是打算安排他们去做此事,既然他们已经去了,那就等等看再说!”
杨振说完话,领着随行护卫的几个人,在土城子所在的台地上找了一处断壁残垣,爬上去,继续往西眺望。
跟随在侧的张国淦见杨振如此,知他惦记杨珅那些人的安危,于是说道:“少爷,不如这样,我带一队人往西接应他们一下!就算接应不到杨珅他们,也能接应一下马壮他们!”
杨振听见张国淦这么说,略想了想,沉默了片刻,然后点头说道:“也好。但是不可走得太远,最好快去快回。我看再过一个时辰,这么车马驼队全都过了河,我们也要连夜过河东归了!”
张国淦躬身应了,随即率了一队张臣留给杨振防身的火枪手,上马冲下土城子,沿着阴金河南岸草地,快速往西去了。
六月上旬的草原夜色,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昏暗,那么伸手不见五指,实际上,几乎就在太阳落下去的同时,月亮就升起来了。
大草原上没有什么遮挡,晴朗的夜空里也没有什么云遮月的天象,上弦月的明亮程度显得十分惊人。
那些被俘的商队伙计、车夫、马夫、驼工们,倒也十分老实,对草原上的情形越是了解得多,就越是没有人敢在夜里脱离大队,逃入草原深处。
这里可不是靠近关里的长城沿线,距离张家口等地一两千里的路程,就是利用夜色成功逃脱了,他们又将面临怎样的局面?
商队的东主不见了,带队管事的掌柜朝奉们又被挑出来就地处决了,他们这些商队雇来的伙计或者长短工们,就是逃入草原深处,最后也避免不了横死或者被掳为奴的下场。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他们在张臣、李禄、徐昌永、刘万忠、青山好所部人马的监管和指挥下,一个个竟然十分配合,陆陆续续地分装了商货,开始往老花河的东岸起运。
不得不说,留下这些俘虏,是十分明智的做法。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商队里的大量车夫、马夫、驼工,甚至是那些专门杀牛宰羊、鞣制皮革的屠夫、皮匠和厨子,他们的存在都是大有用途的。
有了这些人的帮助,杨振麾下各部兵马就轻松多了,到最后,只是相当于取代了原来商队各个行当的管事掌柜和护卫人马而已,其他一切仿佛没有什么改变。
那些死亡的和逃散的人手,也有杨振麾下各部人马暂时填补了空缺,整个商队很快就又正常运转了起来。
到了夜里戌时左右,老花河西岸的乱摊子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大量的车马驼队已经在夜色下过了河,按照杨振的命令,祖克勇等人在老花河东岸也已经开始率队启程沿河往南进发了。
“大人!土城子这边的事情已经差不多了,咱们是不是也该过河离开了?此地西边是喀喇沁,北边是翁牛特,东边是敖汉部,实在不是可以久留之地!
“万一有那些逃走的商队护卫或者马夫驼工,跑去向喀喇沁报信,引来了喀喇沁的骑兵,后果可就难说了!”
一直奉命跟在杨振身边,负责护卫杨振安全的李麻,见夜色渐深,老花河西岸车马驼队已经大部过河,而杨振自己却仍旧留在土城子一处断壁残垣上四下眺望,终于忍不住劝说他尽快离开。
最起码也应该先过河,到老花河的东岸去,到了那里就能与喀喇沁之间隔着一条老花河,多多少少都会更加安全一些。
李麻知道杨振在等待什么,所以提了建议之后,原本还以为杨振会犹豫一下,而且他也准备好了更多的说辞,来劝说杨振先保住眼前的战果。
但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杨振站在那处断壁残垣的高处,紧接着他的话头大声说道:
“李麻兄弟,你说的没错!咱们的确是该过河返回了!哈哈哈哈!你们看,他们回来了!他们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