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九章 帮会
李沉舟和马大元赶来时,那三个窃贼已经被绑了个结实,还挨了旁人不少拳脚,两人见到沈光时,也是吃了一惊,不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是让手下将那三个小贼拉走报官。
“见过来评事。”
来栖此时身兼大理寺评事和火烧城县尉,但是随身带着的鱼符自是大理寺的,马大元不清楚沈光身份,李沉舟却是十分清楚的。
“公子,主人已在楼上等候。”
看着沈光被这京东商场的两位管事恭敬地迎走,先前那些围观的人群都是纷纷猜测起沈光的身份来,这京东商场的主人谁都知道是那位义薄云天的东都豪商郭盛,要不然人家也不会取名叫“京东”,谁不知道那就是代指东都雒阳,免得犯了官府忌讳吗!
“这位公子看起来来头不小,竟然能叫大理寺的官耶随身侍卫。”
“可不是吗,那小贼真是瞎了眼,敢在大理寺的官耶面前行窃,简直就是找死。”
“你们听说了没,这西市的几大胡商好像在郭君那儿吃了闭门羹……”
“那些胡商惯是黑良心的,自然瞧不得郭君开得这等惠民济世的商场,郭君到底是咱们大唐人,总归是向着咱们的,以后若是再有小贼来行窃,某非打得连他们阿娘都不识得他们。”
“你们且下去。”
挥退那几个波斯姬,李沉舟亲自关上了门后,身披黑色熊皮大氅的郭子仪方自朝沈光行礼道,“主君。”
“郭兄,这几日过得如何?”
“这商场之事也果如兵家武事,备货犹如后勤辎重,商场内各色职员便如军中各营,各有作用,这揣摩客人所思,好让他们多买东西,便如揣测敌将引其入我埋伏,主君说这商场如战场,确实诚不欺我。”
郭子仪回答道,这几日计算商场备货,所剩物资,结算盈余,让他颇有种用筹侧庙算的感觉,虽说对手是那些胡商,不过也叫他乐在其中。
“郭兄喜欢就好。”
看到郭子仪投入其中,沈光自笑了起来,接着众人落座后,他才仔细询问起来,这京东商城能开张,全是靠着镖局的收入,要知道这大半年下来,从长安到安西的商道上,凡是插上他名下镖局镖旗的商队已经接近三成。
而那些商队多愿意用货物来抵付押镖的费用,因此在延城、武威和长安这三处地方,镖局驻地里囤积了大量的货物,如果沈光没有回来的话,这些货物会在开春以后出给那些往来的胡商,不过现在吗,这些货物全都摆在了货架上用作零售。
也就是武威城人口不算多,这商场还能开得下去,若是换做在长安城,估计开业一天,那些货物就会被热情的长安百姓抢购一空,谁让沈光让郭子仪定下的售价比之市面上普遍要低上半折左右,再加上各种后世司空见惯的促销手段,如何不叫这武威城中的大唐百姓为之疯狂。
“眼下镖局那边囤积的货物,还能支撑两三天左右,张氏那边也已经采买了大量货物。”
郭子仪说出了眼下他这这边已经准备好的筹码,沈光闻言点了点头,这京东商场能不能一举击溃城中胡商,最关键的便是货架上的东西不能缺,要让那几家大胡商意识道没有他们,京东商场也足以能支撑起武威城的市场来,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
“货物这方面你们不用急,府库里有的是。”
沈光早就和王忠嗣商量过,一些大宗的货物诸如粮食食盐生铁,可以允许他临时向节度使衙门采买,反正朝廷那里给了王忠嗣军政财权,至于长安城那边,则有杨国忠给他在李隆基那边兜底,旁人就算要借机生事都办不到。
“货物无虞的话,这仗便有七成胜算。”
郭子仪是真把这场洗牌西市胡商的商战当成了真正的战争,尤其是那霸占几大行会首领多年的大胡商,要么乖乖听话,要么就家破人亡,没有第三条路给他们选。
“郭兄,接下来,你便放出风声,让那些胡商知道你这儿的货物都是从长风镖局拿的,而且马上就撑不住了。”
听着沈光的话,郭子仪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知道主君接下来要试探那些大胡商的底线了,看看他们是不是对朝廷还有敬畏之心,如果他们够聪明的话,就不会做些蠢事出来。
“主君这是要引蛇出洞吗?”
来栖是张巡派到武威来述职的,火烧城这大半年里可是变化不小,不过他向沈光禀报完后,就被带来了这里,知道了主君要对付那几家大胡商的事情。
“也算不上引蛇出洞,只是想看看这几家大胡商,哪些该留,哪些又该死。”
沈光轻描淡写地说道,自北魏那时候开始,武威城便是丝绸之路上的贸易据点,到了大唐经营安西,丝绸之路的贸易趋向极盛,这凉州也越发繁华,要不是吐蕃人时常犯边侵扰,武威城的人口绝不止眼下这区区十万人。
武威城中西市那几家大胡商,几乎称得上是地头蛇,他们盘踞西市多年,市署令也好,平准署也罢,都成了摆设,朝廷任命的官员被这些胡商给喂饱了,所谓的朝廷管辖只是空话。
沈光做事情,向来喜欢给人留条生路,就看那几家大胡商能不能把握住了,更何况这个时代做事情讲究名正言顺,正所谓不教而诛谓之虐,其实他内心里很是希望这几家大胡商自绝生路,这样他便能将旧有的势力清扫得干干净净,代以被他掌握的新势力。
“沉舟,这武威城中的泼皮无赖,流氓混混,你要负责清理干净,该杀的杀,该留的留,那些胡商蓄养护卫不打紧,但是绝不能有给他们干脏活的帮会,以后这城中只能有一个帮会,一个声音,懂了吗!”
“主君,小的明白。”
李沉舟面色激动地说道,“今后这帮会该取什么名字,还请主君示下。”
“做生意要和气生财,打打杀杀的不好,今后这帮会就叫金钱帮,不过谁若是不守规矩,就赶尽杀绝。”
沈光很是正经地说道,其余人也都是点点头,金钱帮这名字虽然俗气了点,但很符合江湖草莽的气息,主君果然是深思熟虑。
“今后你就是金钱帮的帮主,等收拾完那些城狐社鼠,你就放话出去,今后谁敢在京东商场行窃,便砍他的手。”
“喏,主君。”
李沉舟挺直了腰板回答道,他接下来得去招兵买马,完成主君的嘱咐。
第四百八十章 行会
武威城西市中,最大的丝行会馆内,来自米行、屠行、油行、果子行、炭行、燃行、布行、绢行、丝行、车行大大小小三十多个行会的会首全都到齐了。
大唐虽然设有西市署、平准署这类衙门用作管理商业,可实际上却是由商人们自行组织的行会结社出面自治,同时和官府打交道。
武威城乃是丝绸之路在关内最大的贸易集散地,这儿的西市规模并不逊色于长安城,只不过人口远不如长安城,所以才显得远远不如,只不过等到开春以后,来自大唐各道和外域的商人云集于此,动辄便是大宗交易,真要论起交易量来比之长安雒阳也不差多少。
京东商场的经营模式,对于这些本地行会长期担任会首的大胡商们来说,是从未见过并且让他们感到恐惧的,虽说眼下只是城中的百姓挤去那儿买东西,可是等到开春以后,谁知道那些自各地赶来的商人会不会也在那京东商场下单。
“咱们诸家行会乃是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想当初朝廷数次想要加税,不也是被咱们给顶回去了,那姓郭的纵然是东都望族,财雄势厚,可这儿不是雒阳城,咱们不能任由他这般坏了多年下来的行规。”
班元礼看着大堂内各行会的会首,沉声说道,武威城中最大的四家行会乃是丝、米、肉、伢四大行,其中丝行更是规模最大的,远超其余诸行,而班氏乃是北魏时就在武威城落户的粟特商,只不过百多年下来,班氏早已自视当地大族,同时牢牢占着这丝行的会首位子,即便偶尔丢过几次,但也总能再拿回来。
听着班元礼的话,三十多个会首里,那些小行会的会首都是纷纷附和,可是另外三大行却都没有吭声,班元礼看在眼里,自是愤恨不已,那米行虽然规模极大,可却是张氏这本地大豪把持,而且米行的生意多仰仗边镇驻军的粮食消耗,和官府关系紧密。
屠行是那些屠户结社的行会,虽说势力不如张氏把持的米行,可是那些屠户也都是不好惹的,而且他们的生意同样不依靠外地来的客商。
至于贩卖奴隶的伢行,那京东商场里什么都有的卖,就是不见各色奴隶,眼下受到冲击最大的便是他们丝行。
张神剑冷眼看着在那里鼓动各行会首断绝和京东商场的生意往来,说起来西市里行会虽然多,也有所谓的四大行说法,可是米行、屠行却是由本地的汉家豪强把持,他们张氏是米行会首,可是家主是从不管米行的事的,屠行那边也差不多。
对他们两家行会来说,直接供货给京东商场,还免去了开设铺子贩卖的麻烦,尤其是家主已经吩咐下来,今后米行要以成本价供货给京东商城,虽说族中有人反对,可是那几个平时就比较跳的族老这回不是喝醉失足跌进了池子淹死,就是被受惊的马匹颠下来摔得半身不遂,谁都清楚那京东商场必定背景通天,否则如何能叫家主这般辣手无情。
屠行的会首达奚思九不像张神剑那般沉得住气,他径直朝卖力鼓动众人的班元礼道,“班会首,废话就不必说了,咱们屠行不会掺和这破事。”
“达奚思九,你什么意思?”
未等班元礼开口,自有人甘为其走狗,率先跳起来质问道,其余人也都是愤愤不平,实在是屠行的那帮屠户们个顶个都是蛮不讲理的,而且又抱团的很,不少人本来还想撺掇着这帮莽夫去寻那京东商场的晦气。
可是谁能想到达奚思九这个屠行的会首居然直接跳出来表示不干,这如何不叫他们又惊又怒,要知道诸家行会里,不算张氏把持的米行,就属屠行最能打了。
“什么意思,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能成什么事,更何况不是猛龙不过江,那金钱帮是什么背景,你们又不是不清楚,咱们这些莽夫做得是小本生意,只要有的赚就行了,可没想过发什么横财。”
达奚思九说话间,自掏了那被眼前这帮废物们污蔑为狗牌的京东商场的象牙腰牌亮出来,朝他们道,“今后你们若要买新鲜肉食,自去京东商场,咱们那儿概不外卖。”说完便扬长而去。
“家主的意思是,这事情米行不搀和,班会首,告辞了。”
见达奚思九这屠行会首自去了,张神剑也站起来冷声道,最后他看了眼那伢行的会首康玄智后,便同样大部而去,浑没有把班元礼这个诸行会推选的大会首放在眼里。
班元礼见达奚思九和张神剑这般没把他放在眼里,纵然气得脸色铁青,但仍旧不敢当场发作,张氏那是真正的凉州大豪,屠行那边则是群不讲道理的莽夫,他根本就奈何不了他们,最后他目光阴鸷地看向了伢行的会首。
康玄智苦笑起来,若是论贸易规模,伢行的奴隶贸易是仅次于丝行的,可是他这个会首却不像班元礼那么威风,当然比起得罪张氏和那帮莽夫,他还是宁可开罪班氏的。
“班会首,咱们伢行也着实没什么理由对付京东商场,得罪了。”
“康会首,你可想清楚了,你把他们当自己人,他们可未必把你当自己人。”
班元礼朝康玄智冷声道,康玄智自然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他们祖上都是粟特商,哪怕百多年下来,可是那些汉家豪强也是不屑和他们联姻的,可是康玄智不像班元礼那般膨胀,真觉得能让各家行会齐心对付那京东商场。
对方无论是财力还是武力,都不是以往他们遇到的那些对手能比的,更别提对方在官面上怕是要比他们占便宜得多,想想那金钱帮,在官府那里报备只花了半日功夫就都办妥了文书,还取了那样的花名。
要知道这金钱帮本质上也是结社的行会,只不过人家不卖货物,而是专门为那京东商场提供什么安保护卫服务的,他们这些行会里有会首、社老、录事、平正这些职司,人家便是帮主、长老、堂主、帮众,活脱脱就是安西那边行客营的架势,只不过没有挂军中称呼罢了。
眼下武威城里的混混无赖、游侠恶少,不是被金钱帮收编,就是被一扫而空,拿去送官,便知道官府是个什么态度了。
“班会首,你好自为之吧!”
康玄智叹了口气,然后便在四周闪烁的目光中径直离去了。
“莫要管这等鼠辈,咱们自商量如何应付那姓郭的就是。”
班元礼面沉似水,不过对他来说,这三家退出也好,省得有人碍手碍脚。
第四百八十一章 豪强
“主君,城中各家行会都说不会和咱们做买卖,如今仓库中的存货,也就米肉粮布、酱醋油盐还算充足。“
“有这些足够了,咱们已经把商场的名号打响,城中百姓已经习惯来商场购物,光是米肉粮布这些就够百姓们采买了。”
沈光丝毫不在乎西市那些行会对京东商场发起的抵制,说话间却是在棋盘上落下黑子道,“郭兄,接下来便放出消息说大雪隔绝商道,商场最近部分货架缺货,不过再等两个月天气回暖,商道恢复以后货物自然恢复正常,为了感激大家对商场的支持,接下来所有货物全部都打九折。”
“知道了,主君。”
郭子仪点点头,他早就听说主君在长安城时风头无二,就连当年名动京华的李太白都被压了过去,就连那些胡商都称呼主君是在世的财神爷,长安西市里有的是富可敌国的大胡商愿意送钱给主君,只求能在那安西烧春的生意里占个小股。
如今他算是见识到了这位主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这才半个月功夫就已经让武威城中七成的商人联合起来抵抗了,只不过在他看来这等抵抗注定是徒劳的。
“金钱帮那儿,郭兄有什么打算?”
不得不说,李沉舟确实是个人才,虽说金钱帮能横扫整个武威城的城狐社鼠和牛鬼蛇神,是仗着沈光和郭子仪派出的牙兵亲卫,但是其后李沉舟能够收编那些游侠恶少,无赖混混,短短三四天就能叫整个金钱帮架构完善,这份执行力已经算是了得了。
“我打算让金钱帮暗中散播消息,就说那些行会不忿咱们商场让利于民,因此便恶意抬价让咱们无法补货,想把商场赶出武威城。”
郭子仪皱着眉,看着棋盘上隐隐落在下风的白棋,手中执棋道,兵不厌诈,商场如战场,他自是不会排斥用这等手段。
“如此大善,到时候咱们自可让那些百姓去鼓噪对付那些胡商恶意抬价之事。”
就在沈光和郭子仪商量着接下来要如何一步步将班元礼这个看不清形势的所谓大会首给逼上绝路时,书房外忽地响起了多闻的声音,“主君,李帮主来了。”
“让他进来。”
“见过主君,使君。”
穿着身蓝色锦袍的李沉舟朝沈光和郭子仪行礼后,便在沈光示意下坐在两人边上,接着他便为两人空了的茶盏里添加茶汤。
“有何事?”
“达奚思九想求见主君。”
李沉舟放下茶壶回答道,心中有几分忐忑,班元礼召开行会行议时,米行这边自不必说,可是屠行那里,他是亲自去劝说达奚思九的,当然这个屠行会首本来就没打算附和班元礼,不过他倒是谈成了屠行直接供货这件事情。
“他是如何知道某的?”
沈光瞥了眼李沉舟,如今京东商场台前的主人始终都是郭子仪,他很好奇那个屠行会首是如何知道他的存在的。
“主君,那达奚氏虽不如张氏,可也是凉州这儿绵延数百年的大族,族中子弟也有人在军中任职,有达奚氏的子弟认出了主君,那达奚思九也端的狡猾,直接用言语诈我,小的一时不查……”
李沉舟说话间已经匍匐在地,叩首请罪起来,他知道主君并不愿意透露身份,叫太多人知晓。
“你起来吧,这事情也怪不得你!”
沈光没有怪罪李沉舟,他虽然让郭子仪在台前操作此事,可是他自己也是时常来郭子仪这儿商量事情,这郭府门前不知道有多少眼线探子,自己被认出来也不足为奇,说起来是他不够谨慎。
“那达奚思九为人如何,口风可严实。”
“不瞒主君,那达奚思九看着是个莽夫,实则心思狡诈,要不然属下也不会着了他的道。”
李沉舟苦笑着回答道,那达奚思九真是演得好戏,诈他时口口声声说得好似跟真的一样,他那族中子弟有幸拜会过主君。
“你可知道他为何要见我?”
沈光拿起茶盏,喝过后看向李沉舟,左右不过是见那达奚思九一面,他并无不可,只是他不喜欢太过被动,从别人口中知道其人的动机。
郭子仪也看向了李沉舟,这段时日相处,他已经起了爱才之心,李沉舟的才能去军中给他当个录事参军绰绰有余。
“这个属下倒是有几分猜测,城中西市各家行会,其实多是那些胡商把持,一来是咱们汉家商人不大愿意远离故土,二来便是那些胡商向来极为抱团排外……”
听着李沉舟的话,沈光也总算解开了心中的一些疑惑,张氏是凉州大豪,他一直很奇怪以张氏的实力,居然没有染指西市里那些行会,至于所谓的米行、肉行,其实倒是更类似于官府支持的行会,和其余那些商业行会截然不同。
如今他才明白,不是张氏不想,而是那些胡商们抱团抵制,谁都不想张氏这样的汉家豪强介入西市那些赚钱的行当,沈光亦是皱起了眉头,他本来是有扶持张氏入主武威城西市的打算,可是如今想想这也不是十分稳妥。
纵然张元贞能对他忠心耿耿,可是张氏以后便能心甘情愿地当他在凉州的白手套么,现在他有些理解李隆基的制衡之术了。
“达奚氏虽是屠行的会首,凉州各地的屠户帮也大都听其号令,可是这屠户的生意赚的也就是辛苦钱,达奚思九求见主君,多半是想要从那些胡商那里抢夺些生意。”
李沉舟一边回答,一边看着不时皱眉思索的主君,将自己的猜测都说了出来。
“那张氏呢,你曾是张氏的管事,应当也知道张氏的所求?”
“这……”
李沉舟被这突然的问题给问住了,他虽然转投沈光,可到底为张氏效忠近二十年,而且张氏也不曾亏待了他,叫他很是为难。
“忠诚不绝对,绝对不忠诚。”
郭子仪在边上幽幽然说出了这句《安西军团远征风云录》里福卡斯所写的名言,顿时让李行舟一个激灵,连忙道,“主君,张氏也垂涎西市丝行、布行、彩帛行的生意久矣,只是朝廷优渥胡商,那些胡商又抱团,才始终没有入西市。”
武威张氏之所以是真正的凉州大豪,便是他们掌握着武威城附近的肥沃良田,他们能把持米行,是因为他们就是凉州最大的米商,只不过张氏历来谨慎,而且凉州乃是河西重镇,数万精锐大军驻扎于此,张氏又哪敢囤积居奇,坐地起价,真当朝廷不敢砍了他这等所谓的地方大豪么。
第四百八十二章 唐奸
狂风暴雪中,哥舒翰拔了塞子,狠狠灌了一大口安西烧春,接着看向身后蜿蜒的队伍,抹去了脸上的雪茬子,朝身边的副将道,“风雪太大,今日便扎营休息,等风雪停了再赶路。”
“是,将军。”
很快奔袭日月山的三千铁骑便停了下来,接着便就近寻了最近的避风山坳,随着一顶顶帐篷搭建起来,士兵们老练地生了火炉,接着便烧水煮汤。
半个时辰后,哥舒翰好生擦洗过后长舒了口气,这回大雪天出征,还真是全靠了沈郎所造的火炉,要不然大军只怕早就损兵折将了。
翻滚的铜炉里,茱萸独有的辛辣香气翻滚,哥舒翰将那些冰冻的新鲜牛羊肉亲自片成薄片,下入锅中和军中的将领一道喝酒吃肉,酒酣时不由感叹道,“若是沈郎在某军中就好了,听说安西军中此番出征小勃律,却是多了不少鼓吹手,打鼓吹唢呐好不热闹。”
“将军说得是,安西军端的是走运,我听说李嗣业那厮可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沈郎与了他安西烧春的干股……”
天宝十节度里,十大军镇也是分高下的,因为大唐奉行的乃是西攻北守的策略,因此河西、陇右、安西、北庭、朔方是不大看得起诸如范阳、平卢、河东军镇的,至于剑南和岭南五府那就更没有什么存在感了。
至于西北五镇里,自然以陇右、河西最强,安西北庭的兵力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两镇多,只不过安西军自从多了个沈光以后,无论是军辎武备还是军费都成了各镇里的翘楚,如何不叫旁人羡慕。
“李嗣业啊!”
哥舒翰叹了口气,李嗣业本是河西悍将,后来调去安西军,没想到却是交了大运,就在他感叹间,外间忽然有牙兵进帐道,“主君,王都尉回来了,还抓了几个蕃贼的探子。”
“带进来。”
哥舒翰顿时来了精神,他们当日离开武威城后便兵分三路,他还记得沈郎说过,武威城里的蕃贼探子说不准会把消息送回去,只不过未必就能快过他们。
很快,三个做了唐人打扮的蕃贼探子被带了进来,哥舒翰看了眼后便朝盔甲上还有积雪的部下道,“且坐下,吃肉喝酒。”
“多谢将军。”
王都尉谢过后,自是连忙喝起酒来,他亲自领着军中精锐的斥候为大军探路,这三个蕃贼探子也是运气差,在林子里生火取暖,被他瞧到了一缕烟气,才抓到了这三个贼厮鸟。
“你们三个贼厮鸟,身为唐人,居然数典忘祖,敢做蕃贼的探子,真是好得很。”
哥舒翰狞笑着,这时候他已经看清楚那三个蕃贼探子里,有两个还是汉人,心中越发不屑,“老实招来,你们在武威城中是听谁的命令行事,说不定还能死得痛快些。”
三个蕃贼探子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显然都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若是换了以往,哥舒翰早就让士卒严刑拷打了,不过在长安城的时候,有回罗希奭和吉温那两个酷吏拜访沈郎,他在边上听着三人交流审讯用刑的心得,却是记下不少有用的东西。
“大胆,将军,要某看不如严刑拷打。”
“不必了,这三个贼厮鸟连祖宗都不认了,都要给蕃贼当走狗,看他们那副死样,拷打也未必管用。
“那要不拖下去砍了。”
“王都尉好不容易捉了这三个贼厮鸟回来,就这么砍了,岂不是遂了这三个贼厮鸟的心意。”
哥舒翰放下酒杯,接着看着那三个低头不语,一副引颈就戮的蕃贼探子,冷笑了起来,“你们三个以为不开口,本将就奈何不得你们了么?”
“你们三个求死,不过是怕连累家人,真以为本将就没法找出你们的家人,就算砍了你们三个贼厮鸟的脑袋送回武威城,你们信不信照样能查出你们的身份来,到时候当诛你们满门,哦,不,男的全都杀了,女的全充军当营妓。”
哥舒翰这番话,终于叫那三个蕃贼探子变了脸色,他们被捉到后就没想过活下来,唯一害怕的就是祸及家人。
“将军英明,这等给蕃贼当走狗的奸人,合该断后,某瞧他们年纪,当是有妻女的,到时候等回了武威城,某定要好好尝尝滋味。”
大帐里,顿时有将领附和道,那三个蕃贼探子此时俱是冷汗涔涔,那为首的不由抬头道,“将军,我等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呸,怕是蕃贼给得太多了吧,沈郎有句话说得好,唐奸便是唐奸,怎么洗都没用的?”
“你们三个贼厮鸟,若是老实交代,某说不定还给你们三个贼厮鸟留个后,省得全家都做了孤魂野鬼,祖宗都没人祭祀。”
“将军说话可作数……”
“你们三个贼厮鸟配本将骗你们吗,若是不愿说,真当本将查不出来吗,来啊,把这三个贼厮鸟砍了脑袋,拿冰块镇了,快马送回武威城……”
随着哥舒翰言语,自有牙兵持刀上前,揪着三人便要往外拖,这时候三人方自心中骇然,知道这位将军怕是真有手段能查出他们的身份来。
“将军,我愿招,我愿首告……”
三人争先恐后地呼喊挣扎起来,可是哥舒翰却不为所动,直到他们被牙兵拖着快出大帐时方自道,“暂且留他们狗头。”
“还不滚过来,从实招来。”
“多谢将军开恩,多谢将军开恩。”
三个蕃贼探子忙不迭地从牙兵手中挣脱,接着手脚并用地爬到大帐中央,接着将三人的底细都交代出来,他们俱是在西市讨生活,平时也跟着商队跑商,后来被吐蕃人捉了,威逼利诱之下便和自家主人做了吐蕃人的探子,只不过他们乃是跑腿的。
“沈郎果然没说错,彼辈胡商,只要有利可图,眼中可没有什么大唐蕃贼之分。”
哥舒翰听三人招了自家主子,脸上冷笑越发狰狞,这时候自有左右部将道,“将军,可要杀了这三个贼厮鸟。”
“某说话算话,既然他们招了,便饶他们狗命,待会派人送这三个贼厮鸟回武威城,沈郎那儿当有用处,你们哪个愿意跑这趟?”
哥舒翰看向一众部下,本以为没人会主动应声,去没想到立马便是,“末将愿往!”的嘈杂请命声,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以沈郎的大方,这些鸟人没准回去武威城比跟着他去打蕃贼要能得更多的好处。
“直娘贼的,一个比一个奸猾,某差点着了你们的道,王都尉,人是你说的,便由你押回去吧!”
见到哥舒翰做了决定,其余将领不免有些失望,不过也不好开口说什么,要不然那不就成了嫌弃自家将军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唐奸
狂风暴雪中,哥舒翰拔了塞子,狠狠灌了一大口安西烧春,接着看向身后蜿蜒的队伍,抹去了脸上的雪茬子,朝身边的副将道,“风雪太大,今日便扎营休息,等风雪停了再赶路。”
“是,将军。”
很快奔袭日月山的三千铁骑便停了下来,接着便就近寻了最近的避风山坳,随着一顶顶帐篷搭建起来,士兵们老练地生了火炉,接着便烧水煮汤。
半个时辰后,哥舒翰好生擦洗过后长舒了口气,这回大雪天出征,还真是全靠了沈郎所造的火炉,要不然大军只怕早就损兵折将了。
翻滚的铜炉里,茱萸独有的辛辣香气翻滚,哥舒翰将那些冰冻的新鲜牛羊肉亲自片成薄片,下入锅中和军中的将领一道喝酒吃肉,酒酣时不由感叹道,“若是沈郎在某军中就好了,听说安西军中此番出征小勃律,却是多了不少鼓吹手,打鼓吹唢呐好不热闹。”
“将军说得是,安西军端的是走运,我听说李嗣业那厮可是得了天大的便宜,沈郎与了他安西烧春的干股……”
天宝十节度里,十大军镇也是分高下的,因为大唐奉行的乃是西攻北守的策略,因此河西、陇右、安西、北庭、朔方是不大看得起诸如范阳、平卢、河东军镇的,至于剑南和岭南五府那就更没有什么存在感了。
至于西北五镇里,自然以陇右、河西最强,安西北庭的兵力加在一起都不如这两镇多,只不过安西军自从多了个沈光以后,无论是军辎武备还是军费都成了各镇里的翘楚,如何不叫旁人羡慕。
“李嗣业啊!”
哥舒翰叹了口气,李嗣业本是河西悍将,后来调去安西军,没想到却是交了大运,就在他感叹间,外间忽然有牙兵进帐道,“主君,王都尉回来了,还抓了几个蕃贼的探子。”
“带进来。”
哥舒翰顿时来了精神,他们当日离开武威城后便兵分三路,他还记得沈郎说过,武威城里的蕃贼探子说不准会把消息送回去,只不过未必就能快过他们。
很快,三个做了唐人打扮的蕃贼探子被带了进来,哥舒翰看了眼后便朝盔甲上还有积雪的部下道,“且坐下,吃肉喝酒。”
“多谢将军。”
王都尉谢过后,自是连忙喝起酒来,他亲自领着军中精锐的斥候为大军探路,这三个蕃贼探子也是运气差,在林子里生火取暖,被他瞧到了一缕烟气,才抓到了这三个贼厮鸟。
“你们三个贼厮鸟,身为唐人,居然数典忘祖,敢做蕃贼的探子,真是好得很。”
哥舒翰狞笑着,这时候他已经看清楚那三个蕃贼探子里,有两个还是汉人,心中越发不屑,“老实招来,你们在武威城中是听谁的命令行事,说不定还能死得痛快些。”
三个蕃贼探子跪在地上,一言不发,显然都是做好了赴死的准备,若是换了以往,哥舒翰早就让士卒严刑拷打了,不过在长安城的时候,有回罗希奭和吉温那两个酷吏拜访沈郎,他在边上听着三人交流审讯用刑的心得,却是记下不少有用的东西。
“大胆,将军,要某看不如严刑拷打。”
“不必了,这三个贼厮鸟连祖宗都不认了,都要给蕃贼当走狗,看他们那副死样,拷打也未必管用。
“那要不拖下去砍了。”
“王都尉好不容易捉了这三个贼厮鸟回来,就这么砍了,岂不是遂了这三个贼厮鸟的心意。”
哥舒翰放下酒杯,接着看着那三个低头不语,一副引颈就戮的蕃贼探子,冷笑了起来,“你们三个以为不开口,本将就奈何不得你们了么?”
“你们三个求死,不过是怕连累家人,真以为本将就没法找出你们的家人,就算砍了你们三个贼厮鸟的脑袋送回武威城,你们信不信照样能查出你们的身份来,到时候当诛你们满门,哦,不,男的全都杀了,女的全充军当营妓。”
哥舒翰这番话,终于叫那三个蕃贼探子变了脸色,他们被捉到后就没想过活下来,唯一害怕的就是祸及家人。
“将军英明,这等给蕃贼当走狗的奸人,合该断后,某瞧他们年纪,当是有妻女的,到时候等回了武威城,某定要好好尝尝滋味。”
大帐里,顿时有将领附和道,那三个蕃贼探子此时俱是冷汗涔涔,那为首的不由抬头道,“将军,我等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呸,怕是蕃贼给得太多了吧,沈郎有句话说得好,唐奸便是唐奸,怎么洗都没用的?”
“你们三个贼厮鸟,若是老实交代,某说不定还给你们三个贼厮鸟留个后,省得全家都做了孤魂野鬼,祖宗都没人祭祀。”
“将军说话可作数……”
“你们三个贼厮鸟配本将骗你们吗,若是不愿说,真当本将查不出来吗,来啊,把这三个贼厮鸟砍了脑袋,拿冰块镇了,快马送回武威城……”
随着哥舒翰言语,自有牙兵持刀上前,揪着三人便要往外拖,这时候三人方自心中骇然,知道这位将军怕是真有手段能查出他们的身份来。
“将军,我愿招,我愿首告……”
三人争先恐后地呼喊挣扎起来,可是哥舒翰却不为所动,直到他们被牙兵拖着快出大帐时方自道,“暂且留他们狗头。”
“还不滚过来,从实招来。”
“多谢将军开恩,多谢将军开恩。”
三个蕃贼探子忙不迭地从牙兵手中挣脱,接着手脚并用地爬到大帐中央,接着将三人的底细都交代出来,他们俱是在西市讨生活,平时也跟着商队跑商,后来被吐蕃人捉了,威逼利诱之下便和自家主人做了吐蕃人的探子,只不过他们乃是跑腿的。
“沈郎果然没说错,彼辈胡商,只要有利可图,眼中可没有什么大唐蕃贼之分。”
哥舒翰听三人招了自家主子,脸上冷笑越发狰狞,这时候自有左右部将道,“将军,可要杀了这三个贼厮鸟。”
“某说话算话,既然他们招了,便饶他们狗命,待会派人送这三个贼厮鸟回武威城,沈郎那儿当有用处,你们哪个愿意跑这趟?”
哥舒翰看向一众部下,本以为没人会主动应声,去没想到立马便是,“末将愿往!”的嘈杂请命声,这时候他才想起来以沈郎的大方,这些鸟人没准回去武威城比跟着他去打蕃贼要能得更多的好处。
“直娘贼的,一个比一个奸猾,某差点着了你们的道,王都尉,人是你说的,便由你押回去吧!”
见到哥舒翰做了决定,其余将领不免有些失望,不过也不好开口说什么,要不然那不就成了嫌弃自家将军了。
第四百八十三章 安氏
武威城中,金钱帮总舵,李沉舟看着手底下那群堂主长老,面沉似水,“虽说主人不在乎那些胡商的小手段,可是咱们需得为主人分忧,要不然主人养着咱们做什么?”
“帮主说得是,那些胡商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不卖咱们金钱帮的面子……”
看着底下那帮被收服的牛鬼蛇神一个个眼里放光,李沉舟当然知道他们打得什么主意,只不过主君有句话说得对,“来而不往非礼也,既然他们要搞事,也不能惯着他们。”
“你们几个堂口,这几日便给某盯着那些胡商的铺子,搅和得他们没生意做。”
“是,帮主。”
那些本就是武威城中恶徒的堂主全都是大声应命道,虽说自从被收编以后,他们每个月拿的钱比起他们以往在城中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勾当要多得多,可是到底是多年的积习难改,手总闲不下来。
随着李沉舟的命令,金钱帮的帮众立时便在西市和各坊市盯住了那些拒绝向京东商场供货的胡商的商铺、货栈以及府邸,对那些刚被收编的底层帮众来说,京东商场的那位郭耶耶便是他们的衣食父母,如今有人要对付他们的父母,哪个不是义愤填膺。
“沉舟果然动手了。”
西市一家酒楼的顶楼,临窗的雅间内,打开的窗户旁,沈光看着身穿黄衣的金钱帮帮众三五成群地招摇过市,然后直接堵在了那些拒绝供货的胡商商铺前,不由笑了起来。
“金钱帮要立威,不然以后可镇不住这城里的胡商,人啊,最是没记性的,向来都是记打不记吃。”
听着自家主君的言语,郭子仪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那京东商场主君已经明说,今后要开遍大唐各道,到时候与他一成干股,这等富贵就连他都没法拒绝,需知这可不是什么横财,而是能惠及子孙后代的。
至于剩下九成干股如何分配,郭子仪没有问,但是从主君平时的言语里不难猜出来,这剩下的大头里还有圣人的份子,所以对于主君暗示李沉舟让金钱帮这般嚣张地对付那些抱团的胡商,他没有劝说。
“主君,咱们也想出份力。”
郭旰和郭晞两兄弟说道,这段时间主君出行,都是带他们两兄弟来和阿耶议事,虽说每日都能出府,不过对于正值年少又恢复活泼天性的两兄弟来说,见到金钱帮这般大动干戈,自然想要去凑个热闹。
“胡闹。”
郭子仪看着两个儿子,脸色一沉便呵斥道,倒是沈光笑了起来,“郭兄,无妨,年轻人嘛,哪个心中没有江湖,再说金钱帮什么样子,你又不是不清楚,没了咱们的人手,还不一定是那些胡商手底下护卫的对手。”
“主君,小儿鲁莽,我怕他们出手没个轻重,惹出麻烦来。”
郭子仪很清楚自家两个儿子的本事,虽说比不得军中猛将,可也不是那些街头混混和胡商护卫能比的。
“那些胡商手下护卫可没几个干净的,真要出了人命,自算在某头上。”
沈光满不在乎地说道,河西这边的大族,除了张氏,还有贾、阴、索、安、曹、石,这武威城中,安、曹、石都是粟特胡出身,不过这三姓和仍旧操持商业的班氏不一样,这三姓从北周那时候起就已经入仕朝廷,数代下来早已和汉种无异,就好比那安氏如今一门双雄,你若是敢在他面前说人家是粟特胡,那是能拔剑和你拼命的。
那些胡商要是敢去找安氏出头,只怕有命去,没命回!至于官府那边,死的都是没有大唐户籍的胡人,哪个吃饱了来管这闲事,在衙门班房里烤火他不舒服么!
“你们持此牌去,若是金钱帮的帮众不敌那些胡商门下鹰犬,便帮他们一把,只是不得透露本名,另取化名。”
沈光说话间,自是从袖里摸了两块金钱帮的护法牌子扔给了郭旰两兄弟。
“多谢主君!”
“别着急,出门的时候,换下家伙,你们使得太扎眼。”
看着急匆匆要出去打架的郭旰两兄弟,沈光喊住他们,指了指他们腰间的大横刀,虽说大唐民间不禁刀剑,可是军中横刀自有形制,不是寻常人能有的。
“去吧。”
郭子仪还能说什么,他看自家主君兴冲冲的模样,若不是怕身份暴露,只怕主君要亲自去打架了。
在郭子仪眼里,金钱帮和胡商的争斗,还真就是打架,不过说到打架,想他老郭当年也是打遍四里八乡无敌手的,看着两个儿子离去的身影,他不由叹了口气,“年轻真好。”
……
“滚吧,要不是看在你死去阿耶的面子上,某叫你连这个门都跨不出去。”
古朴不见丝毫奢华气息的明堂里,安重璋看着跪伏在地上的班元礼,满脸的冷色,他安家自大唐开国时便效忠朝廷,曾祖安兴贵封凉国公,伯祖安元寿陪葬昭陵,安家历代也和儒士通婚,和这些伪称唐人的粟特胡可不是什么同族。
班元礼面无血色地退了出去,可是心中却愤恨非常,河西这儿安、曹、石都是出自粟特族,可是彼辈却全然不顾念同族情谊,反倒是把他们这些同族当成外人,真正是可恶,他们也不想想若是叫那东都姓郭的占了这西市,没有他们这些杂胡为羽翼,他们凭什么高高在上。
“主人,我看那杂胡离去时面有不甘,要不要……”
“他阿耶当年算是为我安家而死,便饶他狗命,他要寻死,自让他去寻死。”
听着身边亲信话语,安重璋却是摇头道,然后摸出那块京东商场的象牙牌子,他怎么也没想到那所谓东都豪商竟是故人,“郭兄啊郭兄,你这回是在帮谁做事!”
安重璋曾在单于都督府任职,那时后和郭子仪便是同袍,后来他父亲去世,他回家治丧,却没想到这丧期刚过,便见到了故人在城中做得好大事。
“主人,许是大总管……”
“不可妄言,大总管行事,必不会这般客气。”
安重璋挥手道,虽说只是西市之事,可是他们这些河西大族都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不说别的,光看张氏居然将低于市价的米粮卖于京东商场就可见一般了,自己或许也该找个机会去见见老友,探探是个什么情况了。
他如今丧期刚过,正是希冀复起的时候,眼下大总管云集重兵于河西,来年必是要征讨蕃贼,他可不能错过这等机会。
第四百八十四章 李白
“这金钱帮也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哪有这般不让人做生意的。”
西市油行所在的街口,几个大户人家的家奴看着不远处那些身穿黄衣的金钱帮帮众,很是不满地说道,他们都是主家派来买油的,如今金钱帮的人堵在店铺门口,他们哪有胆子进去,谁都不想哪天上街的时候,被人套上麻袋挨顿打。
“怎么不讲道理了,要不是那些胡商要搞垮郭君的商场,金钱帮如何会来这儿和他们理论。”
见那几个大户人家的奴仆在那儿抱怨,边上看热闹的百姓里自有读过书的在那里反唇相讥,“郭君开商场,让利于百姓,大家伙都是实打实得到好处的,那些胡商赚着咱们大唐的钱财,可又曾将货物便宜半分卖于大伙。”
“眼下那些胡商的铺子不也都打折卖了吗!”
那群家奴里有人大声道,“大家伙不也是打算来买东西的吗,难不成只许郭君的商场让利于百姓,还不许那些胡商做个好人吗!”
“大家都来评评理,大家来这儿不就是为了买东西,得些实在好处,金钱帮这样干……”
“闭嘴,你这等跳梁小丑懂什么,若不是郭君开了商场,把那些胡商逼急了,他们又怎么会主动降价,你们现在去那些胡商那里买东西,便是助纣为虐,等到那些胡商逼走郭君,你们以为那些胡商还会继续让利么?他们反而会提价,把这些日子里让出的便宜连本带利的赚回去。”
看到那双鬓花白,腰悬长剑和酒葫芦的白衣中年在那里大声驳斥自己,那个伶牙俐齿的家奴想要反驳,可是奈何人家说得确实有道理,更不用说四周那些原本被他言语说动的买油百姓这时候已经有人叫起好来。
“先生说得对,某家原本还想不明白那些向来一毛不拔的胡商这回怎地突然大方起来,原来是因为郭君开了商场让利于百姓,让他们害怕了。”
“诸位,且听某一言,正所谓肉食者鄙,不足与谋,这些家奴都是大户人家来的,似他们这等坐拥庄田的豪强,自家不都有油坊酱坊,哪需要来采买?如今不过是看着有便宜便趁机来赚好处,大伙看到没,他们都是拉着车来买油,哪像诸位,最多也就买上大壶回家慢慢用,可是这一壶油,又有多少便宜可占。”
“相反大家若是齐心协力,帮助郭君压下那些胡商,能让郭君的商场开下去,今后这西市里的东西货物才会越来越便宜,让大家得到真正的好处。”
“先生说的在理,咱们不买了。”
围观的人群里,有人喊了起来,能跑来买油的百姓自然日子还过得去,人也大都比较聪明机灵,他们没想明白的东西被这位先生点透以后,自然会算清楚这笔账,哪怕眼下那京东商场货架上货物短缺,可是米、肉、盐、布这些生活必需品却是没少过。
虽说眼下那些胡商也跟着打折卖,可是大家如今都清楚了,若是京东商场倒了,这些胡商还会降价吗?
“这些人的主子和那些胡商心肠一样黑!”
“没错,就是一丘之貉。”
群情激奋之下,那些家奴都被周围百姓骂上了,他们倒是想动手,可不远处那些金钱帮的帮众本就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更别说那些来买油的百姓也大都孔武有力,一旦打起来,吃亏的绝对是他们。
就在油行所在街口沸反盈天的时候,油行里那些胡商也终于坐不住了,谁能想到那姓郭的这般狠,居然直接让金钱帮的人来堵门,不让他们做生意。
和那些贩卖丝绢布匹、香料宝石和奴隶的大商人相比,油行里的胡商大都是小本经营,指着铺子的营生吃饭,金钱帮这哪是堵门,分明就是断他们的生路。
“你们若是再不退去,咱们可就要不客气了。”
“退什么退,这大街是你家开的么,耶耶们想在哪就在哪,关你们这些鸟人什么事?”
看着那些胡商手下的护卫从四面八方围过来,那金钱帮的堂主却是毫不慌乱,只是拍着那敞开衣襟里露出的肚皮道,“滚边上去,莫碍着耶耶晒太阳!”
金钱帮的帮众们自也不会堕了威风,也都是敞开衣服,袒胸露腹说是晒太阳,气得那油行的会首脸都青了,那堂主他是认得的,本是在街面上恰烂钱的滚刀肉,如今倒是摇身一变成了金钱帮的堂主,他手下那些帮众也都是群无赖汉,也亏得这厮说是晒太阳,他若是说遛鸟,只怕一个个都敢当街脱光裤子。
道理讲不通,那就只能来硬的,那油行会首咬了咬牙后朝各家油行凑出来的护卫们高声道,“把这些无赖都给我赶走,只要不打死就行。”
那些胡商护卫听罢都是摩拳擦掌,提着棍棒便要上前厮打,金钱帮的帮众们也是有备而来,见对方抄了家伙,一个个也是从腰里拔了刀,毫不畏惧四周那些胡商护卫人数远远超过他们。
油行街口,看着转眼间便打起来的胡商护卫和金钱帮,那些百姓自是再顾不得攻讦那些家奴,反倒是涌上前看起了热闹,原本还讲着大道理的那位中年书生,更是振臂高呼,“诸位,胡商们仗势欺人,是汉子的便随某去帮金钱帮的好汉们。”
“先生高义,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某乃李太白。”
李白说话间,已经自腰间抽出长剑,跳荡着冲向那些胡商护卫,他四月的时候在江南得了杜甫岑参派人送来的书信,另外还有瓶安西烧春。他乃是嗜酒如命之人,喝过安西烧春这等天下第一的烈酒,只觉得其他酒水都寡淡无味,哪里还能在江南坐得住。
于是便辞别了当地游人,单人独剑去了长安,李白到长安时,杜甫颜真卿高适等人已经到了凉州,随后便去了安西。
李白当年虽然被赐金放还,但这名气仍旧天下一等一的,他到了长安城以后,就被杨国忠给接入府邸,彼时杨国忠已经名声大噪,有着铁骨铮铮的美名,再加上他当时又在主持追缴赃官和地方恶霸们积欠的赋税,自然让李白大为钦佩。
接下来李白则是在杨国忠那儿待了三个月,也学了不少经世致用的学问,还帮着杨国忠写了好些怼人的奏折,要不是他最后坚持要去安西投奔沈光,杨国忠都舍不得放他走。
第四百八十五章 钱能通神
“先生,某来助你!”
本以为这位腰悬葫芦,气质出尘的先生乃是剑术高手,可是几个护卫三四条棍棒打过来,李白就已经手忙脚乱,要不是边上几个孔武有力的汉子上前抵挡,他估摸着就要被打翻在地了。
出门向来靠朋友的李白,剑术自然不像他自己写的诗里那么神,不过他也是经历过大场面的,见到有人帮忙,立马便镇定下来,一对一他还是不虚这些胡商的护卫的。
“直娘贼,这些鸟人不讲江湖道义,放响箭,让他们知道这武威城的街面上,到底谁说了算!”
那堂主本来不想叫人,可是这些油行的胡商几乎把手上的护卫都给拿出来了,他们用的虽是棍棒,但打过来挨在身上也不是闹着玩的。
甩出的响箭在不高的半空炸响,就连李白都被吓了跳,他没想到金钱帮的人居然还带着炮仗出来干架,不过只是转眼间,他就见到那最凶猛的几个护卫头子被不知道哪里掷过来的棍棒给逼退,随后便见两个身穿黄袍的英武少年自不远处人群里出来。
郭旰和郭晞两兄弟跨步间便跃入街道中央,劈手夺了那些护卫手中棍棒就朝前打去,他们身后是更多的百姓披了黄布,绑了黄巾,直接和这些护卫们殴斗起来。
“这两个小郎君是什么人,使得好俊的枪棒。”
李白虽然手上功夫一般,可是眼力却着实不差,他是从小见惯世面的,要不然哪里写得出《侠客行》这种诗。
“那两位乃是金钱帮的左右护法,来历神秘得很,那些帮众只唤他们做‘左护法’和‘右护法’。”
边上有刚才相助李白的汉子答道,这时候那些胡商的护卫们已经抵挡不住,被四面八方赶来的金钱帮众给打得抱头鼠窜。
看着转眼间情势翻转,李白也不由目瞪口呆,他看着那些只在手臂上绑了块黄布的金钱帮众,朝边上那汉子问道,“这些也全是金钱帮的帮众!”
“那倒不是,金钱帮有规矩,若是缺人的时候,可以募集义士,那些都是去帮忙的,完事以后可以找金钱帮领钱。”
“俺也一样。”
那汉子答完话,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来的黄布往胳膊上一绑,便朝前方冲去,口中犹自骂着,“你们这些贼厮鸟休走,吃耶耶一拳。”
李白提着剑,看着面前的场景,忽然发现这金钱帮似乎和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不过很快他就大笑了起来,口中道,“有意思,有意思!”
身为大唐游侠们的精神偶像,李白从来都不是循规蹈矩之人,他对于新鲜事物的接受程度很高,他在长安逗留了三个月,一是因为已经赶不及小勃律之战,二是沈光在长安城里留了许多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知识,从乐理到术数,都让他极其感兴趣,三才是杨国忠对他足够大方慷慨。
那些胡商们最后被手下护卫保护着狼狈退回了铺子,并且把店铺门死死关上,生怕那些名为金钱帮众的百姓趁机抢东西,却没想到那金钱帮的堂主居然主动喊住了那些试图冲破店铺的百姓们。
“诸位,且来某这儿领劵。”
那堂主高声道,随后那些绑着黄布又或是披着黄巾的百姓们都是排好了队伍,开始领起京东商场的九折券。
李白看着那些先前还在抱怨,此时却已经混在人群里的豪族家奴也在排队领券,脸色不由变得古怪,口中喃喃自语起来,“金钱便是力量,难怪叫金钱帮。”
“先生,怎么不去领劵,这劵可是全场通用的,如今年关在即,置办年节货物,可是能省不少钱。”
先前那汉子去而复返,接着把胳膊上的黄布解下来塞给了李白,李白想了想,居然也绑在胳膊上去排队了,他本就是率性洒脱之人,既然刚才自己出了力,领张劵也是应有之义。
“足下可是青莲剑圣李太白!”
李白刚领完那九折券,只见先前自己还称赞的两个英武小郎正自双目放光地盯着他,“某便是李太白,不过这青莲剑圣可不敢当!”
“果然是诗仙当面。”
“小子见过李谪仙!”
郭旰和郭晞两兄弟连忙朝李白行礼道,他们虽然幼承庭训,家规森严,没有什么机会当纨绔子弟,浪荡江湖,但仍旧和大唐无数的游侠儿一样把李白当成了精神偶像,光是那首《侠客行》就叫他们爱不释手。
“诗仙,请随我兄弟回府,我家主君早就等候多时了。”
和李白走到边上,郭旰自是朝李白说道,李白离开长安后,杨国忠自派人往凉州送了信,沈光到了武威城后便一直在等李白,却没想到李白始终没有去节度使衙门。
“你家主君是?”
“我家主君姓沈。”
李白听后一愣,随即便释然道,“某早就该想到的,金钱帮如此有趣,又岂是俗人所能想到的,也只有沈郎才有这等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走走走,某要和沈郎痛饮三百杯,看看谁才是大唐第一酒徒!”
李白到了武威城后,没有直接去节度使衙门,主要还是他在杨国忠府上时,跟着被沈光带歪了的杨国忠很是学了些什么“实践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脚踏实地,埋头苦干!”“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从百姓中来,到百姓中去!”之类的沈学。
然后这位站在古典浪漫主义巅峰的大诗人就仿佛突然间开了窍一样,先是把自己在官场蹉跎多年却始终志向难伸的原因给剖析了一遍,接着他便放下架子和杨国忠手下税务司的吏员们一起查账,深入关中地方和普通老百姓打交道。
这回到了凉州后,李白也是没急着去见沈光,便是想多看看听听,结果就被京东商城和金钱帮给吸引住了,他本就在猜测这两者背后到底有什么内情,没想到竟然都是沈光这位自己神交已久并且极为倾慕的未来主君。
李白是高傲的,当年他入长安城,除了圣人以外,几乎可以说是目无余子,这也是导致他日后被贬官赐金放还的主因,当然贺知章他们把他吹得太高也有不小的关系。
但是现在经过数年的风霜历练,世情冷暖,李白早就看穿了不少事情,自己并没有治国理政的才能,却妄想宰相之位,怎么能不被圣人厌弃呢!
跟在李白身后,郭家兄弟没想到这位诗仙居然十分仰慕主君,对于主君的事迹如数家珍,叫他们都自愧弗如。
第四百八十六章 旧事
河西节度使府内,随着李白的到来,也热闹了起来,被圣人赐金放还的李白虽然仕途受挫,可是在民间却成了家喻户晓的诗仙、谪仙,要不然他也不可能浪游天下,到处都有愿意慷慨解囊的朋友。
“沈郎,有酒乎?”
这是李白见到沈光后的第一句话,沈光闻言大笑,“李兄来了,岂能无酒。”
说话间,沈光拉着李白便席地而坐,接着白阿俏便亲自开了酒封,为两人斟酒。
“不知这位小娘子是?”
李白好美酒美人,他见这斟酒的小娘子明眸皓齿,那股精气神浑不似寻常胡姬少女,只是唯独胸前平平,颇为不美,不由问道。
“贱妾沈白氏,见过诗仙。”
白阿俏朝李白一礼,这位诗仙出生于碎叶镇,在安西算得上是传奇人物,她那位阿耶用夫君的话来说便是这位诗仙的脑残粉,故而她始终都想亲眼看看这位诗仙。
“原来是龟兹王女,难怪生得如此绝色!”
李白幼时便跟着父亲回了蜀中老家,不过少年浪荡江湖时,虽不曾再去过碎叶镇,可是却去过延城,安西四镇里,白氏女向来以姿容著称,他也曾见识过白氏女的风情万种,惹下了不少情债。
“真是好酒啊!”
拿起酒盏,李白饮了一口后,眼神亮了起来,就是这个味,比起长安城内喝的安西烧春来,沈郎这儿的更加醇厚绵柔。
“这是延城老窖的窖藏老酒,也是我当初亲手酿的头酒,如今可是喝一坛少一坛的珍品。”
便是当着李白的面,沈光照样是该吹照样吹,安西烧春如今就两处酿酒坊,分别在火烧城和长安城,延城沈园的酒窖就成了沈光口中的老窖珍藏,里面窖藏的酒便成了薛定谔的安西烧春,他说有多少便是多少。
李白的眼神越发亮了起来,他目光灼热地看向那坛开封的安西烧春,“沈郎,这坛酒?”
“这本就是为李兄准备的礼物,李兄拿去慢慢喝就是。”
“沈郎果然大方。”
看着李白这位诗仙活脱脱嗜酒如命的酒鬼模样,白阿俏不由想起了以前在延城西市那些胡姬酒肆里听说的传闻,她本就是跳脱活泼的性子,一时间不由起了捉弄的心思。
当李白正自欢喜地抱着酒坛,接着拿起那斟酒的木勺直接从坛里沽酒要喝时,只听得那位龟兹王女忽地在边上道,“诗仙可还记得大明湖畔的白如玉……”
“大明湖畔,什么鬼?”
李白疑惑地抬起头,然后只见这位龟兹王女脸红了红,煞是可爱地摆手道,“哎呀,最近听夫君讲故事都记错了,诗仙可还记得延城的白如玉?”
“延城,白如玉?”
沈光如何不清楚自己这位小妻是在捉弄人,本想开口澄清,只是看着拿着酒勺忽然皱眉回忆的李白,他觉得搞不好这位诗仙说不定当年在延城还真有个叫白如玉的相好。
“如玉是你什么人?”
李白看向了面前的龟兹王女,眉头紧皱,当年他在延城时,正是少年多金又英俊潇洒的年纪,流连于西市的胡姬酒肆,喝遍了西域的蒲桃酿,尝尽了美人滋味,这其中自也有曾让他午夜梦回,念念不忘的旧爱。
见自己听闻的传言果然是真,当年那位曾经艳冠一时的胡姬花魁和这位诗仙有过段风花雪月的欢愉时光,白阿俏故作低沉道,“诗仙不知,那位如玉阿姊按辈分算是我的堂姐呢,您当年离开延城后,阿姊因为思念过度而形销骨立,最后黯然归家嫁做商人妇……”
“如玉是你阿姊……”
李白有些狐疑地看着胸前平平无奇的龟兹王女,想当初那位美人肤若凝脂,双峰如玉,双手不可环抱,他才为其取名叫如玉,这一姓姐妹差距简直宛如天壤之别。
“阿妮,莫要和李兄玩笑了。”
沈光喊住了似乎要发毛的白阿俏,这个小妻自从见识过了王蕴秀的波涛如怒后,便对身材格外敏感。
“虽是玩笑,可那位如玉娘当年确实为诗仙不辞而别而伤心欲绝,最后孤老终身,并未再待客嫁人。”
白阿俏瞪着李白道,这位诗仙虽是自家阿耶的偶像,可是在她眼里这位流连花丛却从不负责的诗仙委实就是个拔吊无情的渣男。
李白手中的长勺放了下来,想到自己过往的轻狂放纵,这位诗仙叹了口气,“某过去浪荡无羁,自以为半生潇洒,实则害苦了不少人,如今想来,悔恨莫及,不知如玉娘如今何在,等某到了延城,自当去看她。”
若不是在长安城和杨国忠学了三个月的沈学,随后又跟着税务司跑遍了大半个关中地方,李白这段时日经常思考自己半生所行诸事,原本被他引以为傲的风流事迹,如今仔细想想确实多有负心之举。
白阿俏愣了愣,她没想到这位诗仙会认错,要知道这个世上除了自家夫君外,其余男子可不会觉得这位诗仙的举动有什么错,反倒是艳羡至极,甚至夸赞不已。
“阿妮,你且回去,我和李兄好好聊聊。”
“嗯。”
白阿俏点了点头,随即她看着有些黯然神伤的李白道,“如玉娘说过,她这辈子没后悔过,我方才说的话还请不要放在心上。”
“李兄,往事不可追,多想无益,不如饮酒!”
等白阿俏离去,沈光亲自为李白斟酒道,杨国忠的信中也和他说过李白在长安城的不少事,这位诗仙确实变化很大,至少能耐着性子和税务司那些吏员一起算账查案,放在以前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如今这位诗仙才真正有了几分洗尽铅华,不慕人间富贵的出尘仙气,要知道他回到长安城后,便连永王几次三番相邀都推却了,哪怕杨国忠愿意举荐他为朝臣,他也依然坚持西去。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抑扬顿挫的低沉男声有着莫名的磁性和魅力,沈光忽然明白为何诗圣会如此推崇这位诗仙,他听过岑参吟诵北国风雪的豪迈无双,也听过高适慷慨激昂的燕赵悲歌,但是都不如诗仙这开口的随意低吟。
“沈郎说得对,往事不可追,且饮之!”
李白举杯,接着便一饮而尽,沈光作陪,也是酒到杯干。
“好酒、好对手!今日当尽兴矣!”
“今日不醉无归!”
“不醉无归!”
大笑声中,沈光和李白推杯换盏,一杯接着一杯,男人之间的交情,有时候不需要那么多话,只要有酒就可以了。
第四百八十七章 风流
暮去朝来,亮起的天光中,李白醒来时,只觉得头疼欲裂,想到昨晚那场对饮,似乎自己输了个一败涂地,他不由笑了起来,蹉跎半生才寻了个能在酒量上胜过自己的知交好友,老天也算对他不薄了。
“诗仙醒了。”
清亮的少年声音在耳畔响起,李白回过神,只见昨日带自己回府的郭家兄弟就在边上,各执铜盆软布和柳枝细盐,显然是来伺候自己洗漱的。
“莫叫某什么诗仙,贺老当年戏言,不可当真,你们喊某李君便是。”
李白抬手招过二人,洗漱过后,换了衣服后道,“昨晚某怎么回房的?”
“昨晚李君喝醉后,是主君背李君回来的,李君还拉着主君不肯放主君离开呢!”
郭旰笑了起来,昨晚这位诗仙可是撒酒疯说要和主君同榻抵足而眠,结果却是主母过来喝退了这位诗仙,不过看样子这位诗仙大底是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某倒是不记得了。”
李白捂着头,残留的回忆里依稀有虎啸之声,叫人心胆俱颤,不过很快他便找起自己的葫芦来。
“李君,您的葫芦。”
郭晞将早就灌满安西烧春的葫芦递给了李白,接着又朝房里角落道,“主君说李君善饮,这坛酒怕是也藏不了多久,便不放在地窖了。”
“还是沈郎懂我。”
李白接过葫芦,满脸欢喜,接着便走出房间,郭家兄弟自是带他去用早膳,胡辣汤配胡饼,那鲜香爽辣的味道顿时让李白好似活了过来。
“怎么不见沈郎?”
“主君每日清晨必是陪主母用膳的,另外也会陪两位少君。”
李白闻言一笑,沈郎样貌远胜于他当年,不过在男女之事上却是远不如他了。
“那今日,沈郎可有什么安排于某?”
放下空了的大碗,李白看向郭家兄弟,他来凉州是做事的,可不是玩乐的。
“主君说,京东商场尚缺位管账的,还请李君暂时屈就。”
“既如此,还不带路,某正想见见郭使君呢!”
李白长身而起,拍了拍郭家兄弟的肩膀,叫他们起来带路,当下两兄弟便高兴地出了门。
……
“那李太白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在长安城可是害了不少女子,夫君少和他来往。”
王蕴秀皱着眉说道,她对那位诗仙可没什么好感,用自家夫君的话来说,这个李太白就是个白嫖怪,当年长安城里多少女子倾慕于他,其人倒好,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妥妥的渣男。
“李兄没有那么不堪吧!”
对于李白的风流事迹,沈光倒是不怎么好评判,可是王蕴秀却是继续道,“这些写诗的就没一个好东西,当年王摩诘为了做官,当了玉真公主的入幕之宾,这李太白也是因为公主的举荐被圣人召入朝中,可是他孤高自赏还四处得罪人……圣人赐金放还的时候,玉真公主都受了连累……”
沈光一时无语,说起大唐这些诗人的感情经历来,还真是丰富多姿,大唐科举的风气就是如此,不攀附贵人想要高中进士,要么看运气,要么看你手段了。
王维、李白当年和玉真公主的事情,他也是听说过的,最初本是李白结识玉真公主在先,只不过李白虽然好美人,但是他更好酒,后来岐王把上门投卷的王维引荐给玉真公主,王维擅抚琴,而且姿容俊美,随后便成了玉真公主的入幕之宾。
第二年王维就顺顺当当的进士及第了,而李白还是戒不掉喜欢喝酒的习惯,时长喝的烂醉。在玉真公主眼里哪怕李白诗写得再好,也不如和她花间弹曲、黄昏联句、清晨画眉的王维好,所以公主就渐渐把李白晾在了终南山下不管不问。
只不过最后王维还是没愿意做大唐驸马这种高危职业,再加上李白当时又写了首诗打动了玉真公主,最后被引荐于圣人入朝为官,至于后面的事情便是为人津津乐道的赐金放还了。
“夫君,我不是嫉妒,只是外面的狐狸精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若是看上哪家女子好颜色,我自然派人去迎回来给夫君做妾。”
王蕴秀生怕沈光误会,又连忙说道,她可不是什么善妒女子,阿娘说过了,当大妇的便得有大妇的气度,若是小家子气般地善妒吃醋,反倒是得不偿失。
“秀娘你想多了。”
沈光不由哭笑不得,说起来自从生了孩子后,王蕴秀便有意想为她纳妾,就连白阿俏也是一般,他有那么饥渴么?
……
郭府里,郭子仪见到了李白这位名满天下的诗仙,不过他不像两个儿子那般激动,在他眼里这位诗仙虽然诗写得好,但是于国无用。
“见过郭使君。”
李白朝郭子仪一礼,如今他在这位郭使君手下做事,自该礼数周全。
“李君请坐,这是主君的意思?”
听到李白来意,郭子仪有些怀疑,这位诗仙写诗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可是没听说这位诗仙还精通算账经营的庶务。
“阿耶,这是主君亲自吩咐的,岂能有假。”
“委屈李君了。”
郭子仪知道李白脾气大,当年在长安城的时候,这厮可是除了圣人和贺知章等人外,全都瞧不上眼的,自己不过一介武夫,这位诗仙若是耍起性子来,可压不得其人,闹到主君那儿也不好看。
“郭使君,今日李白已非昔日之李白,还请郭使君放心,某定不会叫使君难做。”
看着说话间沉稳无比,不见倨傲的李白,郭子仪亦是回道,“既如此,李君便随某一道去商场,正好将账册什么的都移交了。”
李沉舟又要管账和经营,又要打理金钱帮,早就分身乏术,郭子仪本想提拔马大元,不过这马大元虽然精明,但终归只是小聪明,如今既然主君有吩咐,倒不如看看这位诗仙手段如何。
来到京东商场后,李白看着里面井然有序,来买卖货物的百姓也不见少,不由道,“郭使君经营有方,叫某佩服。”
“李君言重了,这都是主君筹谋,某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说话间,郭子仪自派人唤了李沉舟过来,这几日金钱帮和西市各行会摩擦不断,动手斗殴的次数也不少,李沉舟这个帮主自是忙得脚不沾地,帮会官府两头跑,没叫那些胡商察觉出不妥来。
“见过李帮主。”
“这位是?”
“沉舟,这位李君是主君派来接管商场账务的,你且交割于李君,今后便专心于金钱帮的帮务便是。”
“是,使君。”
李沉舟闻言松了口气,他确实没法两头兼顾,而且比起经营商场,金钱帮这种帮会才更适合他施展拳脚。
“李帮主,以后咱们多亲近亲近。”
李白笑着说道,他对于帮会还是很感兴趣的,他曾经可是当过游侠头子的。
第四百八十八章 国语
生着火炉的酒肆内,李泌和两个随从喝着兑水的安西烧春,听着四周武威城内百姓们的议论,满脸的惊讶。
李泌是年初时和杜甫他们一起前往安西的,他先是去了龟兹,随后再去了焉耆,最后到了火烧城,然后在那里待了三个月,本来他是和来栖一起回凉州,只是他不如常年奔走的来栖那般强健,以至于在抵达玉门关后就被甩了下来。
“听说那些胡商已经撑不住了,不少行会已经打算向郭君低头了……”
对于武威城的老百姓们来说,这个冬天大概是他们这辈子里见识过的最热闹的冬天,他们头回见到几乎占据了城中近半人口而且在生意上向来抱团的胡商们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金钱帮,有意思?”
李泌端着酒杯,一边喝酒,一边笑了起来,他亲自去了安西,就是想看看沈郎有没有骗他,安西是否足以成为第二个关中,可以让大唐重建府兵制,解决关中日益膨胀的人口或者说流民的问题。
焉耆和龟兹都已经上表朝廷,请求改土归流,两国的国主也都在长安城领授了新的王爵,事实上这两个国家已经直属于大唐的领土,在还没离开大沙漠前,李泌曾经以为那莽莽黄沙和戈壁滩便是安西的全部,他一度认为自己被骗了。
可是当他在焉耆和龟兹看到雪山脚下的平原、盆地和浩瀚的湖泊,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安西确实有着成为第二个关中所需要的肥沃土地,除了路途太过遥远以外,他找不出任何缺点。
就像沈郎说的那样,大唐虽大,但是没有一寸土地是多余的,安西那辽阔壮丽的河山让李泌整个人就像是经受了一次洗礼那般,他在东宫的时候,曾经只是想着要帮助太子应付李林甫的迫害,对于未来要如何辅佐太子治理国家,还年轻的他并没有很清晰的理念,可是现在他有了。
虽然沈郎并不喜欢自己,可是两人间交谈时,当他虚心求教时,沈郎也从不会掩饰或是藏私,他知道沈郎并不喜欢儒家学说,认为自汉以后,儒家便每况愈下,后来的儒生成了贱儒,而在治国理政上不过是儒皮法骨,拾人牙慧,并没有真正的东西。
所以在火烧城,李泌看到的公学里,胡人和奴隶都可以上学求教,女子也同样可以读书明礼,学堂里的课程更多地是经世致用的学问,当然最让李泌吃惊的是那门名为国语的课程,第一课的名字叫做《我的祖国》,里面赫然介绍了大唐的疆域版图,人口经济文化,几乎极尽赞美之词。
而那些上课的学生,不管是安西的汉人、龟兹人、焉耆人、突厥人、铁勒人、粟特人、波斯人,还有其他叫不上名字的胡人,当他们上完这门课后,几乎都会有着强烈的认同感,认为自己是一个唐人,即便现在不是,今后也一定会是。
李泌几乎是浑身颤栗地看完了《国语》的课程,虽然那只是沈郎编撰的几十篇白话文和文言文的译文,但是教案里那些发散延伸的东西,却几乎将华夏的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几乎全数囊括在内,同时还有经史子集,虽然看上去零零碎碎的,东一篇西一篇,可是他不得不承认,这种教材显然更容易教化那些胡人。
比起那些俗儒来,或许沈郎才是真正的大儒,李泌是打心眼里这么认为的,他甚至将这套《国语》的教材收录了好几份,觉得可以在范阳、平卢、幽燕等地推广实行,这可比教那些典籍要实用许多。
如果说唯一让李泌遗憾的,就是这《国语》里除了引用的原文典籍外,其余都是太过粗浅的白话,这让从小就有神童美誉的李泌很是难过,可是他也同样认同杜甫、颜真卿、高适他们的看法,这套《国语》便是他们也改不了半字,因为这是能真正让黔首黎庶乃至于胡人蛮夷学习的典籍。
在见识过那些大半年前还不会说唐言的胡人操着蹩脚的口音满脸自豪地讲述华夏的礼仪服章,恨不能生于大唐的遗憾,李泌明白这才是真正的教化!
李泌本来有着满肚子的想法想和沈光交流,可是当他来到武威城,听着街头巷尾的议论,却是再次被惊讶了,那个京东商城绝对是这位沈郎的手段。
尽管只是从街边路人和酒肆里酒客们的言语中知道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可是李泌依然心生佩服,大唐自从贞观年间经略西域,再到本朝抵定安西四镇的根基,这百余年来丝绸之路也是随着大唐的国力而趋于鼎盛,可是哪怕长安城的西市可以买到万国的奇珍异宝,似乎整个世界的商人都云集于此,但是大唐并没有从丝绸之路的贸易中得到最大的好处。
原本李泌是并不在乎这件事情的,他和大多数的官员一样,认为大唐物产丰富,那些蛮夷之地又岂能和大唐相提并论,可是直到他亲自去过安西,见识过在延城的大食商和波斯商,知道河中的粟特城邦以及天竺那些小国的富庶时,他才知道大唐错过的财富有多么惊人。
丝绸之路本该成为大唐称霸寰宇的重要财源,天宝十节度区区每年千余万贯的军费在丝绸之路的浩瀚财富中又算得了什么,沈郎在火烧城的那些产业只要兴盛起来,就足以养活整个安西都护府还有盈余。
唐人应该去万里之外经商,而不是等着那些胡人来大唐做生意!
李泌几乎是在短短三个月时间里面就从原本重农抑商的立场转变成了坚定的贸易派,他在火烧城参与制定了西市的贸易规章制度,但是他也同样对于那已经根深蒂固的胡商集团心生忌惮,他甚至本来想着要向沈郎请教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但是万万没想到沈郎已经开始动手了。
“主人,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直接去拜访沈郎,也许沈郎会让我为他效力。”
李泌起身,满脸的谦逊,他如今彻底服气了,沈郎是真正的目光长远,他原先想着对付那些胡商,也不过是想着让朝廷限制这些胡商经营谋取暴利,哪里比得上沈郎这般正大光明地从商业上击溃这些胡商。
第四百八十九章 效忠
“李泌回来了?”
对于李泌的求见,沈光并不奇怪,来栖向他禀报的时候,便说过李泌到了火烧城后,跟着张巡做了不少事情,如今火烧城那般兴盛,其人也是出了大力的。
“李泌拜见沈郎。”
李泌再次见到沈光时,当他看到沈光脸上那道淡红色的刀疤时,整个人都不由心痛了一下,该死的吐蕃人,他们怎么能这般野蛮……
“长源回来了,不知觉得某当初说得可对,安西足可为大唐再造第二个关中!”
沈光对李泌并没有什么太深的成见,只不过两人初见时他还太过弱小,所以他很反感李泌和他打交道的方式,所以显得颇为冷淡。
但是现在吗?他已经有了改变大唐的资本,而这次出征小勃律的经历也让他多少能理解下李泌的心态,只要是人,只要有能力,都是想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手中的。
“沈郎,你的脸?”
“不过区区小伤罢了,长源不必在意。”
沈光对于自己脸上的刀疤倒是没什么不满的,至少现在他看上去才更像是个威严的将军,就连自己的妻子都没说什么,反倒是李泌他们总是用惋惜的眼神看向自己,多少让沈光有些不适应。
“长源此次回来,是打算留下来帮某,还是回长安。”
沈光原本对于李泌是没太大的想法,可是这次对付胡商却让他发现自己手下缺少谋士,而李泌虽然年轻,可是光冲着他在火烧城的时候能和张巡一起下地和百姓干农活,他就觉得李泌值得自己招揽。
“固所愿而,不敢请辞。”
李泌很是恭敬地朝沈光说道,在他看来自己留在安西会比回到长安城更有用处,如今李林甫已经日薄西山,还没从宰相之位上跌落,也不过是圣人为了制衡朝中势力罢了,更何况太子和圣人如此父慈子孝,自己就算回到东宫,又能做些什么呢!
“长源果然是个痛快人,安西是好地方,等以后咱们到了碎叶镇,长源自有大展拳脚的时候。”
火烧城只是沈光的试验田罢了,他真正的目的从来都是碎叶镇,也许前期他需要大唐来为自己遮风挡雨,争取壮大的资源和人口,但是等到了以后,他自会用他的方式来让碎叶镇反哺大唐。
“主君,如此城中胡商颓势已显,不知主君接下来要如何布置,若有用到李泌的地方,还请主君吩咐。”
李泌很快便端正了态度,他并不介意为沈光效力,甚至于还很期待能从中学到些什么。
“长源知道市署令吧,某打算接下来放出消息,节度府将更换原本的市署令所有职司。”
听着沈光言语,李泌愣了愣,但随即就明白过来,这武威城的市署令恐怕早就被那些胡商给收买了,与其去逼迫这些在胡商身上捞足好处的胥吏蠹虫,还不如另起炉灶,重头来过。
若是换了别的地方,李泌多半觉得这是冒险,可是武威乃是河西节度使治所,军政财权都由节度使兼管,而眼下的王大将军可是把这位沈郎当成了亲儿子,不要说撤换区区的市署令上下,就是把整个城中的官员胥吏都换了也不过是桩小事情。
“某原本还在头疼这个市署令让谁来当,长源既然来了,正好为某分忧。”
沈光径直朝李泌说道,而李泌想了想后便答应下来,“好!”在火烧城那儿,他已经了解了沈光的做事风格,直来直去,而这也远比关中地方官场上那拖沓要效率高很多。
“长源此去安西,变化颇大。”
“在火烧城的时候,我跟着张县令学了不少东西,实在是收益匪浅。
又喝了几杯酒后,李泌便告辞离去,他打算先去西市看看,同时亲自探探市署令衙门上下是否真的烂到家了,因为沈光的意思明显是要整个市署令都撤换干净,这是釜底抽薪的招数,那些胡商哪怕再抱团,说穿了也就是群在大唐做生意的外邦人,他们若是不拿自己当唐人,只要朝廷愿意,有的是法子炮制他们。
……
“沈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该准备什么样的礼物比较好?”
看着久别重逢的旧友,安重璋并没有显得和郭子仪有多少生分,依旧如同当年在单于都督府时那般亲近。
“主君是个仁义君子,安老弟并不需要准备什么礼物,若有所请,和主君直言就是。”
郭子仪并没有收下老朋友送来的礼物,反倒是解释起来,“安老弟,某如今并不缺钱,不妨和老弟你说实话,如今这京东商场何止是日进斗金,主君与某的干股,每日的进项多到某自己都害怕……”
安重璋并没有因为郭子仪的拒绝而生气,因为他面前的郭子仪是这个世上少有的实诚君子,所以他也没有坚持。
“那么何时拜见沈将军,便请郭兄定个日子吧!”
“阿耶,主君来了。”
就在郭子仪打算选个时间将这位老朋友引荐给自家主君时,却是听到了自家儿子在书房外的轻呼声。
自从李白任职以后,郭旰兄弟自是被沈光留在了李白身边,他们也时常在府中护卫。
“安老弟,且随某参见主公。”
“武威安重璋拜见沈将军。”
沈光见到安重璋时,不由愣了愣,因为这个发色微微偏褐的高大中年眉宇间颇类郭子仪,随后他便明白过来这多半便是郭子仪口中那位当年在单于都督府时的好友。
“安将军不必多礼。”
沈光扶住了安重璋,人家虽然治丧在家,没有官职,但是却有着勋官在身。
“早就听郭兄说过安将军的事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说话间,三人分主次坐了下来,郭子仪并没有隐瞒安重璋的来意,将安重璋希望复起之事告诉了自家主君。
“安将军世代将门,再度出仕朝廷必然会重用,就是不知道安将军可愿意来我碎叶镇屈就。”
沈光同样很直接,安重璋想要复起,可是如今四镇精锐云集河西,各部将领早就满了,安重璋虽然也曾是军中宿将,家世也算是凉州高门,但是自家那位丈人就未必会卖这个面子。
更何况他碎叶镇虽然八字还没一撇,可是这不妨碍他招揽人才,不说安重璋本人,他身后的安氏家族才是真正的大头,要知道安氏在凉州是以养马为世业的,族里不缺畜牧类的人才,沈光怎么会错过。
“多谢沈将军,某愿为将军效力。”
安重璋没有任何犹豫,他安家大唐开国时就是凉州高门,长安城里那是有不小的人脉关系,自然清楚沈光在当今圣人心中的分量,王大将军节度四镇,虽然名动天下,可是谁都清楚打完石堡城这一仗,那是必然回朝为官,要交出兵权的。
能投效这位沈郎,才能真正保证家门不衰,今日过来,算是来对了,思忖间,安重璋已然躬身行礼。
第四百九十章 暗潮
花萼楼中,赤金色为主的厚重羊毛波斯地毯上,起舞的美人舞姿妖娆,四周的王公贵族和官员们大都眼神贪婪地看着这些起舞的精灵,只不过想到这些美人背后乃是沈园,便是如永王这等宗室大王也觉得头疼无比。
沈园如今已在长安城中风头早就压过了梨园和宜春院,号称沈园舞乐,盖世无双,但凡是长安城里有些背景的权贵都知道,沈园背后的主人除了那位远在安西的沈郎,还有当今圣人和杨国忠这位权臣。
曾经有不开眼的纨绔子弟试图强迫沈园的舞伎侍酒,结果当场就被沈园的护卫给扔到了大街上,之后这位纨绔子的父亲,蠢到用此事去弹劾攻讦沈光,可是那弹劾的奏折只不过在杨国忠那儿转了圈,这位大理寺的小官就被税务司查上了门,最后黯淡收场。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永王低声吟诵着杜甫那半阙诗句,心里满是惆怅和懊恼,同时对于沈光更是嫉恨无比,曾几何时,李白乃是他府上门客,平康坊内不知多少女子都倾慕他这位大王,那位公孙大娘的侄孙女也被他视做禁脔。
可是眼下什么都没了,李白回长安,对他的邀请视而不见,反倒成了那蜀中破落户的座上宾,还为之赋诗歌功颂德,至于那个精灵般的少女也对自己爱搭不理,当初他本想招揽杜甫、岑参也被婉拒。
想到自己向来喜欢的名士美人都被沈光所夺,永王内心的嫉妒和愤恨便无法抑制,当他看向花萼楼上陪伴在阿耶身边的太子,握着酒杯的手背上青筋颤动,曾经他才是阿耶最宠爱的皇子,太子不过是被李林甫逼得差点走投无路的丧家犬罢了。
可是现在真是好一出父慈子孝,想到自己这位沉迷于蹴鞠赌球的好大兄,永王英俊的脸庞都开始扭曲起来,只是他随即便举杯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态,不过他的不甘愤恨却都落在了不远处的某人眼中。
元载将永王那嫉恨的神情看在眼里,阴鸷的眼神闪烁间便已做了决定,他如今是范阳节度使府中的判官兼营田使,成了安禄山的心腹谋臣。
“元大,你在看甚?”
安禄山颇为亲昵地喊着元载的名字,他以往手下也有崔卢的世家子做谋士,只不过彼辈都不如元载处世圆滑,说话好听,只不过半年多时间,元载不但深得安禄山的宠信,便连范阳和平卢军中的将领也大都和他交情不错。
“主公,可曾听说永王好美人?”
“这个某如何不知,这永王的癖好,嘿嘿……”
安禄山低声怪笑了起来,这长安城里可没有多少秘密能瞒得过他,这位永王外表看着儒雅随和,实则是个暴虐之人,永王府上不时有侍妾婢女暴毙或失踪,可都是被这位坊间盛赞博学多识的贤王虐待至死的。
“主公,永王对那位公孙小娘子好像情有独钟,坊间都说永王是个痴情种。”
“公孙小娘子舞跳得虽好,可是太瘦了,这永王爱好倒是独特。”
安禄山看着那持剑起舞精灵似的少女,却是摇着头叹道,他和圣人一样,都喜欢身材高挑丰腴的艳丽女子,这永王却偏好这等门板似的少女,也难怪不得圣人喜爱。
“主公,某听说这公孙小娘子和那沈光关系不浅,若是永王坏了这小娘子……”
元载阴恻恻地说道,他自认为沈光和他有夺妻之恨,投奔安禄山固然是为了前程,可同样也是为了向沈光复仇。
安禄山愣了愣,随即便思考起来,他虽然不愿和沈光为敌,可是他每每想起在朱雀门被沈光羞辱时,这个年轻人看着自己的那种冰冷目光,总是会让他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可有把握么?”
“这是永王做的事,主公如何知道。”
元载低声回道,永王哪怕如今失宠,可到底是也是圣人的儿子,只要沈光和永王发生冲突,到时候永王若是死了……
……
“这安禄山倒是个对自己心狠的,这近年未见,倒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杨国忠看着瘦了足足大圈的安禄山,和身旁的夫蒙灵察说道,如今他在朝中声势大振,便是李林甫也不及他,不过他得罪的人太多,朝中和他真正交好的大臣还都是沈郎那边派系的。
好比夫蒙灵察这位前任河西节度使,原本被召回朝中为御史中丞,可其人乃是边将出身,这个御史中丞大多数时候就是摆设,直到沈光在长安城先打安禄山,后来更是杀了王鉷这个宠臣,夫蒙灵察才意识到高仙芝这个老部下手下出了个何等妖孽。
后来夫蒙灵察自是有意嫁女给高仙芝,从而和沈光攀上了关系,而沈光在离开长安前,也将夫蒙灵察介绍给了杨国忠。那时候的杨国忠还是人们眼中的蜀中破落户,大多数朝中官员打心底里是看不起杨国忠的,可是夫蒙灵察乃是羌人出身,同样也属于被那些高门鄙视的胡种,因此他倒是和杨国忠一拍即合。
后来杨国忠用税务司这把快刀杀得朝中人人自危,夫蒙灵察也甘做帮凶,而他也从御史中丞成了御史大夫兼户部尚书,如今就差加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便能称一声宰相了。
“沈郎说过,这杂胡乃是脑后生反骨的小人,贵妃那儿,相公应该提醒声。”
杨国忠刚刚被加官为中书令,已经成了真正的宰相,夫蒙灵察自是更加要抱紧这条粗大腿,而杨国忠也确实是个讲义气的,他也打算找机会在圣人跟前给夫蒙灵察加个“同中书门下平章事”。
“这事情某自省得,这杂胡休想进宫蛊惑贵妃。”
想到安禄山这厮无耻到要认自家族妹做阿母,杨国忠便忍不住心生厌恶,他本就受沈光影响,不大喜欢安禄山这杂胡,眼下自是更胜。
李亨陪伴在父亲身边,对于眼下的歌舞倒是不怎么在意,他如今的全部精力都放在了沈郎口中的蹴鞠联赛和赛马场上,这大半年里他光是靠着赌球和赌马,就赚了差不多七八百万贯的财富,莫看朝野不少人都在抨击他这个太子玩物丧志,可是他如今在阿耶心目中的地位那是丝毫未减。
“三郎,上元节后的蹴鞠大赛,可不能出了岔子。”
“阿耶放心,这次蹴鞠大赛,我大唐必是冠军,便是让诸国三毬,咱们也赢定了。”
李亨拍着胸脯说道,李隆基则是点了点头,这蹴鞠大赛确实是个敛财的好法子,这次蹴鞠大赛,大唐和各国间的比赛,盘口开得极大,便是他都十分动心。
第四百九十一章 隐忍
“阿翁,这是我的心意,还请阿翁收下。”
宴会过后,安禄山自是找上了高力士,自从去年他在长安城被沈光当众羞辱后,他行事便低调不少,后来更是因为沈光的谗言,回到范阳后每日只吃一餐,硬生生瘦了百五十斤,如今看上去哪还是当初那憨厚的肉山模样,反倒是个魁梧壮汉。
“安节度,这礼物咱家可受不得,你还是拿回去吧!”
高力士虽然贪财,可是如今他是真的不差钱,沈郎那些产业都算了他的干股,每年他什么都不干,就是大几十万贯的进项,更别说沈园里那些新奇的享乐玩意层出不穷,还有剧本精良的舞剧观赏,如今他对于底下官员的行贿还真得看不上眼,只不过大多数时候,他仍旧是与人为善,能帮便帮。
只是眼前的安禄山,哪怕送的礼物再贵重,高力士都不愿意沾染上,沈郎对这位安节度是极为厌恶的,他可不想为了安禄山坏了自己和沈郎的交情。
“安节度,咱家还要侍奉圣人,您请回吧!”
高力士说话间自是婉拒送客,安禄山也只能不甘离去,待出了花萼楼,他方自恶狠狠地低骂起来,“连这老阉也敢这般折辱于我……”
安禄山身边的心腹将领们只当没听到,这回到了长安城后,自家主公可谓诸事不顺,几次想入宫拜见贵妃都吃了闭门羹,圣人那儿也没有传召入宫觐见,这都让自家主公私下变得十分焦躁。
“主公,那高力士和沈光关系匪浅,想走他的路子是走不通的。”
元载在边上说道,这个时候也只有他有胆子来劝谏盛怒中的安禄山,听到他的话,安禄山停止了咒骂,他看向这个谋主道,“杨国忠那疯狗在朝中大杀一气,咱们交好的那些人不是死就是被贬官,再这样下去朝中无人为我说话,只怕……”
“主公莫忘了李相还在。”
“李林甫那老东西如今连走路都要人扶着,又能有什么用?”
安禄山眯着眼说道,他当年怕李林甫怕得要死,以至于成了人们口中的笑柄,就连圣人也拿这事笑话他,他虽然擅长装傻充愣,可是这事情始终都他心里的一根刺。
“主公,李相那是装的。”
元载直接道,而他的话则是叫安禄山愣住了,“你说李相那是装的?”
“主公,李相若是真的不能视事,以圣人那凉薄的性子,又怎么会始终留着李相。”
对于当今圣人,元载殊无敬意,在他看来要不是圣人昏聩,宠信沈光那小白脸,他又如何会沦落到这等地步,想他为了接近王蕴秀那贱婢,整整三年伏低做小,任打任骂,到头来连根手指都没摸到,那贱婢却主动投怀送抱。
“你是说圣人是故意留下李相的。”
“主公,圣人老了,早已不是当年那般英明神武,他留着李相是要和杨国忠互相制衡。”
“如今李相示弱,那是故意的,主公当主动拜见李相,重修旧好,咱们在朝中不能没人。”
安禄山闻言,脸上神情变得复杂起来,他去年可是把李林甫得罪死了,没想到这老贼当初那般垂老之态都是装出来的,一时间安禄山只觉得人心险恶,这长安城不待也罢,可他随即便把这突兀生出的念头抛诸脑后。
“某去年对李相颇有不敬,不知李相……”
“主公,俗话说得好,宰相肚里能撑船,以李相的器量,有如何会和主公计较那等区区小事。”
看着元载相劝,安禄山却是没说话,这位李相的器量那就是个笑话,不过眼下高力士婉拒于他,圣人贵妃不再宠爱他,遍数朝中还能为他说话的也就剩下李林甫了。
“便听你的,咱们去李相府上,永王那事,你需得办得手脚干净些,可千万不能叫那姓沈得查到我头上来,这就是个疯子。”
安禄山做了决断,不过他仍旧十分忌惮沈光,这厮当年只是个小小勋官之身,就敢当众鞭打他,如今他立了灭国之功,还不知道敢干出些什么事来!
高仙芝那厮也是无耻之尤,明明身为主将,却将所有功劳都让给这小儿,要不是朝中都不愿意见到这小儿还朝和杨国忠那疯狗狼狈为奸,只怕圣人早就给其加官封爵了。
想到沈光远离长安近年,在圣人贵妃那里却仍旧荣宠不衰,宴会时圣人更是几次长叹沈郎不在,饮酒也无甚兴致,安禄山就心里嫉妒得发狂,夫蒙灵察那个羌种算什么东西,杨国忠那疯狗居然敢为其请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还不全都是因为那小儿的缘故。
那小儿不死,我便无出头之日!
想到这长安城暗无天日,安禄山面沉似水地翻身上马,追上了李林甫的车队。
听到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坐在马车里的李林甫哪有在圣人跟前的老态龙钟,他掀开车帘,朝外面的骑士道,“可是安禄山那厮来了。”
“主人,确实是安节度来了。”
“这蠢蠹,做事还是这么毛躁,去告诉他老夫乏了,要回府休息,有什么事让他改天再来。”
说完话,李林甫便放下车帘,继续闭目养神,如今朝中局势,杨国忠不过是孤家寡人,他那般卖力地给夫蒙灵察请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不过是为了在圣人跟前多加几个宰相出来,这手段倒也不赖。
想到自己过去行事太过狠厉,将政敌全都赶尽杀绝,李林甫不由叹了口气,他那时只想着当独相,柄国持政,达成自己的抱负,却忘了自己的作为其实也犯了圣人忌讳。
安禄山这杂胡,倒不是为用来对付杨国忠的好棋子,不过还是得狠狠敲打番,让他明白自己的斤两。
这般想着,李林甫笑了起来,朝堂政争,可从来都不是争一日长短,杨国忠那种搞法,迟早会惹得天怒人怨,他只需要静静等待机会就好了。
这时候车队后方,安禄山看着相府的骑士,听了那传话后,脸上却是堆笑道,“是我思虑不周,还请回复李相,就说我改日再登门拜访。”
等到那相府骑士离去,安禄山才面色阴沉地看向身边的元载,“这老贼是什么意思?”
“主公,眼下人多眼杂,你若是现在去李相府上,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你和李相和解,李相这是在避嫌呢!”
元载当然猜出了李林甫的敲打之意,不过这话他可不敢在正处于暴怒边缘的安禄山面前说出来。
“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那便改日再去相府。”
安禄山最后还是忍下了这口恶气,他当年在干爹张守硅帐下时不也是这般忍气吞声,曲意奉承,百般讨好才有了如今的地位,大不了就当从头来过。
第四百九十二章 无题
“大师,这沈园……”
晁衡左右为难,他听了沈郎的话,却是托人去请鉴真大师往长安一行,可是如今鉴真大师到长安已有两月,可沈郎却迟迟未还朝。
他也知道凉州那儿战事吃紧,沈大娘子又刚刚生产,无论于情于理沈郎都没法回长安来,可是母国遣唐使团那里偏生催得紧,如今就连鉴真大师也亲自来寻他了。
“晁补阙,贫僧来长安已有两月,每日都在四方馆坐禅打坐,如今静极思动,却是想去沈园瞧瞧,还请晁补阙行个方便。”
鉴真和尚眉毛雪白,身形消瘦,身穿灰色僧袍,看上去就像个寻常的山水老僧,哪有半分当世律宗魁首的大德高僧模样,他此时微笑看着晁衡,他知道这位日本国的贵族子弟如今早已心系大唐,对于母国只有些香火情分在,若是那位遣唐使催逼太急,反倒不是好事。
晁衡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沈园自沈郎离开前,便有迥异于当世的戏剧歌舞风靡长安城,这大半年来那些沈园的伎人戏子更是不知排出了多少戏曲出来,以至于沈园日日门庭若市,便是岐王、汝阳王这样名闻天下的贤王都只能来沈园看戏听曲。
可偏生最近那沈园里最受人欢迎的戏剧偏偏是那《孽海记》,那唱词不说也罢,晁衡想到那酥到人骨头里的两句歌词,“胆敢对佛陀撒个娇……何妨向菩萨告个饶!”整个人都好像从天灵盖舒爽到了脚底。
“晁补阙若是为难的,贫僧便自去寻别人。”
鉴真的眼睛已经极差,他看不清眼前晁衡那诡异的神情,只是叹了口气道。
“大师,我带你去。”
晁衡可不敢让鉴真大师去寻别人,要知道鉴真大师因为此前四次东渡之事,可是在官府那里挂了名,要是被人知道鉴真大师来了长安,还不知道要惹出什么风波来。
若是沈郎在就好了!
晁衡苦恼地想到,他都没法想象鉴真大师若是听了那《孽海记》,会不会气得拂袖而去,可如今这朝廷里能劝说圣人放鉴真大师东渡日本弘法的也只有沈郎才行。
说起来,晁衡眼下也在为杨国忠效力,他也曾为母国使者引荐,可是这位杨相却是直接拒绝了,说这是沈郎的事儿,他不敢越俎代庖,另外还威胁说若是母国继续让鉴真大师偷渡出境的话,便要断了日本对大唐的朝贡。
这便叫晁衡坐蜡了,当初听到沈郎答应要和鉴真大师见面商谈弘法之事时有多欢喜,他此时便有多后悔,早知道还不如不让鉴真大师来长安呢!
浑浑噩噩地出了府邸,晁衡看着身边目不及丈远的鉴真大师,只希望这位年事已高的大师耳朵也不怎么好使。
临近上元节的长安城热闹至极,街道上各色小摊上都摆上了花灯,不时有路过的百姓驻足停下掏出十几枚铜钱买上盏回家。
这个冬天,对于长安城和关中地方上的百姓来说,却是圣人改元天宝以来难得过得的一个好年,杨国忠先前清查税赋时,不仅在朝中大杀一气,地方上的豪强也被他狠狠整治了番,他收缴清查的贪官和违法豪强的家产何止两千万贯,只不过这里面不少都是田产粮食之类的不动产。
杨国忠自己不缺钱,再加上深受沈学熏陶,他除了向圣人内库缴纳了千余万贯的钱财,剩下的除了补入国库,便是分田退税于百姓了,这也让那些底层百姓能有些余钱过个好年,起码能扯布做上身新衣,买两刀肉让全家吃个满嘴留油。
听着街头百姓们谈论着今年以来的变化,鉴真心里也是高兴得很,他年轻时曾在长安学习佛法,那时候圣人英明神武,百姓日子丰饶,可是后来却渐渐变了,即便他远在扬州,也知道关中百姓被苛捐杂税所逼,纷纷逃亡。
他之所以会来长安城,还是因为去年那位沈郎和杨国忠这位如今的宰相除去了王鉷这个奸贼,要知道他在扬州时也有无数百姓被这奸贼所加征的苛捐杂税逼得家破人亡,当真是佛都有火。
“听说黄小娘子今日可是要登台献唱,咱们可不能错过了!”
越是不想来什么,就偏偏要来什么,晁衡听到四周忽地有人在那里喊起来,不由扶住了额头,因为他听到了边上有那些闲汉扯着公鸭嗓在那儿唱了起来,“小尼姑她走上独木桥,回头一看才到半山腰,循山门,错过荒村古道,看见座和尚庙!”
晁衡连忙去看边上的鉴真大师,只见这位律宗魁首只是面带微笑,并未对那闲汉所唱有什么怒意,心道这位大师许是耳朵也不好使,只不过他刚升起这心思,便只听鉴真大师道,“这歌儿好听,只是这汉子唱得不好!”
“大……大师,你听过这歌……”
晁衡舌头打着颤,他本以为还能糊弄过这位大师,却没想到这位大师竟然早就听过了那《孽海记》的歌曲。
“四方馆里,前些时日,却是有新罗婢唱这小曲,贫僧的弟子听了也动了思凡心。”
鉴真和尚平静地说道,却是丝毫没有为着这首《孽海记》里对佛陀菩萨的冒犯生气。
“大师,不生气么?”
“贫僧为何要生气?男欢女爱乃是人之天性,小尼姑喜欢小和尚又有什么错呢?”
鉴真和尚的回答让晁衡整个人都愣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位大师居然丝毫不生气,反倒是颇为喜欢这首歌。
“若是贫僧弟子遇到这等小尼姑动了心,贫僧定会劝他还俗啊!”
鉴真和尚感慨道,他是律宗魁首不假,可是他从不喜欢渡人出家,在他看来出家和青灯古佛相伴是需要大觉悟的,若是动了凡心,那又何必勉强,倒不如还俗做个居士就好。
“不入红尘,又焉能跳出红尘,晁补阙,不必想太多,且去沈园听曲!”
看着大笑起来的鉴真大师,晁衡只觉得这位大师果真洒脱,这才是真正的高僧大德啊!
往着沈园去的路上,晁衡和鉴真和尚不时能看到三三两两聚众成行的百姓结伴前往沈园。
“大师有所不知,沈郎给沈园立了规矩,但凡是隔旬日,沈园便会开放广场,让百姓进园听曲。”
沈园如今何止是日进斗金,比起沈光离开时,杨国忠和高力士又将附近的宅邸给买了不少连成一片,而李隆基也很喜欢在沈园开放时来凑热闹。
“这位沈郎君是个活菩萨!”
鉴真和尚双手合十称赞道,他在四方馆的时候,没少听旁人议论这位沈郎君,知道沈园还专门借贷钱财给那些穷苦百姓,那所谓利钱也几近于无,便是还不上来,也不会有恶奴催逼,顶多是让人做工还债。
“沈郎向来爱护百姓,常说百姓乃天下根本,杨相也是……”
听到鉴真大师感慨,晁衡也是忍不住说道,他在杨府也学了沈学,不知不觉间也深受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