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放过它的鱼
没料到过了个把月,居然又在数百里之外的柳沛县见面了。
“是我。”端方显然很高兴他记得自己名字,走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方才我还道眼花认错,原来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这个词能这么用吗?如今学识大涨的燕三郎默了默:“你怎在这里?”
“我原本就是山门派驻衡西商会的鉴定师啊,都在这儿住了一年多,去云城只不过为找些好货。”端方也见到他怀里的猫,本想摸上一摸,可是白猫冲他露出尖牙,他只好讪讪缩手,“还随身带着这猫儿哪,你对它可是真爱。”
他说得谦逊,燕三郎却一下明白了:“你就是商会供作宝贝的灵药鉴宝师?”这人竟然也是拢沙宗的。
“好像是。”端方抬头看了看大门和院墙,“唔,原来你住这里?”
“对。”
“能给口水喝吗?”端方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方才去大掌柜家里看几件货,说得口干舌燥。”
这份自来熟的属性,一直都未变过啊。既然大家现在都是同事,燕三郎也不好一口回绝。他抬头看天,嗯,天马上就黑了,因此推开院门,“进来吧。”
……
燕三郎进厨房去倒水,端方也走了进来,四下观望道:“这院子正经不错哪,单门独户。”
“嗯。”
“还有空房吗?”
燕三郎很意外,瞥他一眼:“商会给你安排的住处不好?”不应该啊,大东家对拢沙宗派下来的鉴宝师,尤其是端方这种选手,应该很周到才是。
“安排了,可是一开门都是谄媚的脸,无趣得紧。”端方接过水杯,咕嘟喝了几大口,也不怕他在杯里另放作料,“还不如寻个清净之地。”
不要别人巴结,倒愿意看他的冷脸?燕三郎笑了笑,直接拒绝:“抱歉,我作息与旁人不同,习惯了独住。”
“没事没事。”端方不以为意,但逮住了重点,“这里就你一个人住?”忍不住又四下打量,“柳沛县不太平,你一人独居,胆子可真不小。”
燕三郎目光如常:“我才刚来,倒真不知。怎么个不太平法?”他看了端方两眼,“你对这里很熟?”
“我幼时就在柳沛住过,后来才搬走的。”端方笑道,“本地民风剽悍,常见械斗。我住在这里那几年,也时常听闻斗殴至死的案例。”
燕三郎摇头:“好意心领。”千岁夜里时常化作人形,他也要药浴修行,院里多一个人太不方便。
端方也不勉强,把剩下的清水喝完,恰见燕三郎从竹篓里取出斩作两截的一条大鱼,于是道:“这么大一条胖头鱼,你一个人吃?”
“……”燕三郎沉默。这鱼接近四斤,的确是不小,光脑袋斩开来都可以铺满一个大盘子。端方问得没错,他一个独居的小孩子买这么大的鱼做什么?
端方接着笑道:“不如我帮你吧?”
什么?趴在柜顶的白猫一听,顿时转过脑袋紧盯住他。这家伙想动她的鱼?
燕三郎手上动作一顿。他从未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我……”
“玩笑罢了,别当真!”端方哈哈一笑,“他乡遇故知可是人生一大乐事,咱们外头嘬一顿如何?”
他俩什么时候成了“故知”?燕三郎正想婉拒,柜顶的白猫从他肩上跳过,咚一下砸掉了他后面的话。
白猫喵呜一声,燕三郎听见的却是:“跟他去,看他耍什么花招。”
端方见猫儿情态可爱,伸手逗它,结果被白猫凶狠地一爪子掴了过去。
她现在是猫,跟谁都可以不讲理!
“这猫儿说了什么?”
燕三郎淡淡道:“它让我随你吃饭,放过它的鱼。”
端方愕然,忍不住大笑,而后仗着身高优势,直接勾住他的脖子,一副不容分说的模样:“走走走,这是你的地盘,你说吃什么就吃什么!”
燕三郎无奈:“你去杨掌柜家,他晚上不作东请客么?”
端方一笑,咧出满口白牙:“他请他的,我不去。”
和燕三郎这种小虾米不同,以他在拢沙宗里的份量,有权力对大东家说不。男孩无奈,只得同他一道儿走出门去,就近选了一家味道不错的饭馆。
满楼香气飘荡,他听见竹篓里扑簌一声响,是猫儿翻身的声音。
天快黑了,但千岁很少在异士面前现身,这顿饭她是只能闻香了,估计此刻很不爽吧?
对他背着白猫上酒楼的行径,端方见怪不怪了,上回这小子还带去了拍卖呢。
几道菜上桌,端方就问他:“对了,你的《饲龙诀》练到什么程度了?”他还记得燕三郎在龙游拍卖会上买走了这部奇特的法诀。
“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收集练功所需药材,到现在,第一条经脉才贯通过半。”
端方知道心法修习时常要药物或者法器配合,集不齐就不好练,当下道:“修行门道可不好自行摸索,尤其是《饲龙诀》这样的心法,练不得法恐怕伤身。不若你来拢沙宗,我给你引荐试试?”
这话若是放到外头去,不知多少人打破脑袋要争抢这个机会。进入拢沙宗啊,这是多少拢沙界子民的至高梦想,这小子却说得轻描淡写。
可是燕三郎知道,作为韵秀峰峰长的关门弟子,端方真有这个资格。
然后,燕三郎就婉拒了。追查春秋UU小说落的胡成礼也来自拢沙宗,自己要是也去,保不准什么时候和这家伙迎头碰上。
端方见他态度坚定,也不勉强。
燕三郎眨了眨眼,露出少年人的天真:“我从前以为拢沙宗人都住在深山,不问世事,白胡子长到腰间。”
端方喷笑道:“怎可能!我们异士都要一展才学,在朝治世,在野安邦,光在深山里念经,岂不是辜负这一身本事?宗门时常派子弟入世洗练,就像我这样。”
燕三郎这才问他:“你今后要去当官么?”
“拢沙宗门下,入朝者十有二三,剩下的要么游历四方,要么另寻去处。至于我么”端方笑了笑,“再说吧。”
第121章 套话(加更)
两人坐在二楼的包房里。这不是大酒楼,所谓包房也就是以竹帘隔开而已。隔壁间两个客人从下午就开始小酌,结果喝得久了,其中一人话就多了,声量也越来越大。
他在桃城做干货生意,时运不济,桃城今年初夏未至就连下几场暴雨,把他的货仓都淹了,几千斤货物泡了水,血本无归还欠了一p股债。
这人喝酒喝上头就开始倒苦水:“这世道,呵,像咱这般正经做生意的可没个活路。你再看看衡西商会,人家是怎么发家的?到现在越做越大,拢沙界里头都有名气了!”
他同伴低声附和:“是啊,英雄不问出处。”
“英雄?”客商嘿嘿一笑,“干不过就下黑手杀人,这算英雄?”
燕三郎听得面不改色。第一条经脉打通大半以后,他的耳力比从前灵敏许多,把这两人说出的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再看他对面的端方,也是笑容如常,不显半点尴尬。
醉客的同伴,声音里都带出两分紧张:“你喝高了,别说了。”这里是柳沛,衡西商会的大本营,他们这样的小客商,连人家一根腿毛都比不上。
“你不知道罢?这事儿发生时,我就在柳沛……”客商不依,还在嘟哝,“当时衡西根本干不过鸿远……唔唔!”话未说完,就被同伴堵上了嘴。
他这同伴还算清醒,深知祸从口出的道理,赶紧唤来伙计结账,然后叉着他离座下楼。
燕三郎也要去出恭,走在他们后边,这醉客滑倒时,他还顺手扶了一把。
“谢谢啊。”他的同伴感激道。
过了不久,燕三郎两人就用完了饭。
这时天色已经很黑了。眼看端方还要磨迹,燕三郎赶紧告辞。
这人太热情了,他有点儿受不了。
……
回到住处,燕三郎挑灯去厨房处理鱼头、炖上砂锅。
在柳沛,千岁并不同时跟他出现于人前,这跟云城不太一样。这是因为他搭着衡西商会的马车走到这里,包括马掌柜在内的许多人都知道他孑然一身。并且千岁的形貌实在有些惹眼,在云城就很是招风。
端方说得对,柳沛这地方不太平,比不得云城,他想少惹点麻烦。
燕三郎虽然走了几百里山路才到柳沛,却并不晓得追查春秋笔的胡成礼目前进展到哪里了,是被他误导去了梁国,还是发现上当重新彻查石星兰的“远房亲戚”、那一对儿姐弟?得知衡西商会有拢沙宗背景以后,他就更加小心了。
毕竟马掌柜都知道他原来住在云城,要是知道点什么风吹草动,会不会联想到他身上?还是务求谨慎的好。
他这里做饭,千岁从木铃铛里飘了出来,望着咕嘟作响的砂锅一瞬不瞬。燕三郎还以为她饿得厉害,哪知一回头,望见她若有所思的神情。
“想什么?”
“你不觉得,端方对你热情过头了么?”
“嗯。”这人在云城的龙游商会里就很热情。“吃饭就吃饭,还得找理由进来走一圈。”
“拢沙宗的高徒,为什么单独找你这么一个小账房先生吃饭?”
“他乡遇故知。”燕三郎用端方的话堵她。
千岁白了他一眼。这时砂锅上桌了,肥嫩的鱼头扣在奶白的汤水里,咕嘟颤动。
只有先炸再炖,才能炖出这样的奶白汤汁,很费功夫,燕三郎还加了半个益母果。
哦,本地唤作柠檬。
闻着满屋香气,千岁迫不及待举起了箸,再顾不得理他。
……
用过饭,燕三郎照例药浴调息,收工时也就到了后半夜。
他擦干身子,换过一身衣裳,趁着夜色出了门。“有多远?”
“二里。”
这儿离主街不远。柳沛是个四通八达的商县,有些酒馆一直开到天明,以招待来往客人。
在转进灯火通明的街道之前,他身上窜出一缕红烟,借着黑暗的掩护溜进了巷子口内里第四间的驿馆。
这家驿馆门面很小,招牌都褪了色,门口一个摇摇晃晃的红灯笼,光线勉强能照亮上面的字:
都陶馆。
除了小苍蝇馆子,柳沛遍地都是这种小旅馆,以供来来往往的行商和小生意人落脚。什么天字房、上房是不要想了,里面客房小、条件差,这个都陶馆的楼板还会嘎吱作响,倘若夜里翻个身,所有驿馆里的客人都能听见。
唯一的优势,就是价格便宜。
燕三郎走去对面的酒馆,要了一碟咸水毛豆,一盘卤牛肉,配着一壶果子酒自斟自饮。
其他行客看见这孩子半夜独上酒馆,都有些惊讶。有一桌上坐着三个男子,其中两个互使了一下眼色,就要上前。
没有大人陪伴,这点儿大的孩子好下手,或绑架或拐卖,都有去处。
但他们还未离桌,第三名伙伴就按住了他们的手,声音压到极低:“这个不行。”
为何?
“我认得他。这小鬼一个人住在孙家的偏院。那院子半年前才死过人,附近都传是凶宅。”
那两人脸色都变了,坐回去继续喝酒。独自住在凶宅的小孩子,能是什么好鸟?
燕三郎有意无意瞄了他们一眼,目光冷淡。
这三人作贼心虚,再看这小鬼半夜一个人从他住的凶宅溜出来喝酒,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心里忽然得慌啊。
……
燕三郎把果子露喝完,就结账往回走。路过都陶馆,红烟又飘回他身上的木铃铛里。
千岁的声音同时飘入耳中:“鬼面巢蛛收回来了。”
今晚在酒楼里扶醉客时,燕三郎趁机将一只小小的鬼面巢蛛放到那人衣摆上。醉客被同伴扶进驿馆也是倒头便睡,那蜘蛛就成了路标,能指引千岁找到这人下榻之处。
这人烂醉如泥,千岁毫不费力就潜入梦乡,向他问出许多实话。
燕三郎回家关上院门,才问千岁:“那人怎说?”他在衡西商会干活,平时看着一切都好,就是进出商会的人员驳杂,以他的眼力,能看出其中许多都不走正道。既然在那里安身,燕三郎觉得,最好对它有所了解。
第122章 细数当年腌臜
“衡西商会也是在柳沛起家,但手脚不干净。”
千岁将她从行商那里听来的消息娓娓道来:
“你们大东家叫做杨衡西,衡西商会就是以他命名的。他是柳沛本地乡民的儿子,原本这一辈子都应该面朝黄土背朝天,不过杨衡西自小不甘平庸,逃家而出,从此再没回去,据说他老娘生病,临死前都没能见着他最后一面。后来,也不知他用了甚办法进入拢沙宗,成为韵秀峰峰长梅晶座下的外徒。”她先把背景交代了,“以上这些,你都已经知道了”
燕三郎点头。除了杨衡西的老娘病死那一段,其它部分倒是都听过。
账房先生们闲谈时,也会提起商会的两位东家,尤其愿意拿杨衡西来吹一吹牛,毕竟大东家牛气,自己身在衡西商会也感觉到与有荣焉。他在一边听着,把明显的虚假夸大成分刨掉,也能听出一点大概。
商会创建之初规模太小,掌柜都由东家担任,这传统就保留下来。时至今日,但凡说起掌柜,在衡西商会里就是指东家。
原本燕三郎就好奇,马东家既然被叫作“三掌柜”,那商会就应该有三位东家才是,怎么看来看去只有两个?
后来他才晓得,二掌柜和三掌柜原是亲兄弟,可是二掌柜去年秋天突染急疫,不出三天就过世了,杨衡西连去韵秀峰帮他求药的机会都没有,所以衡西商会从此只剩下两位东家。
可是衡西商会的发家史,账房里却从来没人提起过。燕三郎问过一嘴,徐管事打个哈哈就应付过去了。当时千岁就揶揄他,这其中必定有些不便启齿之处。
果然。
这时千岁想起他是常识小白,还是好心给他科普了一下:“唔,所谓外徒,有别于亲传弟子。后者由梅晶亲自教导、督训,比如端方,那都得是天纵奇材、禀赋出众者才有机会,数量极少;杨衡西这样的外徒,则是由梅峰长的亲传弟子、或者弟子的弟子再去教授,也就是说,他们只能从助教那里学艺。拢沙宗号称弟子三千,像梅晶这样的峰长才三个,通常情况下,他根本没有机会接受梅晶的亲自教诲。”
她微微一哂:“其实各大小玄门里面,普遍都充斥着杨衡西这样的外徒。他们本身资质禀赋并非最佳,却是玄门的重要基石,为玄门贡献心力。”
什么是基石?基石就是基层,要被建筑的其他部分压在最底下。“以世俗的眼光,拢沙宗的弟子好像都很厉害;可在玄门当中,最注重的还是师统、是传承。那里等级森严,真传弟子和外徒之间,那是云泥之别。”千岁悠悠道,“这位杨衡西杨大东家,拼尽全力也只做到外徒。”
燕三郎目光微动。他现在半只脚踏入修行路,眼光好过以往,能看出杨衡西步履矫健,气血充盈鼓荡,外练功夫已经很强横了。“这样的人,在拢沙宗只是外徒?”
“当然。”千岁轻笑,“你看杨衡西,是不是觉得他已经很厉害了?”
燕三郎点头。
“他的确勤奋刻苦,但他已经触到了自己的壁垒,再也无法突破。”千岁一针见血,“和多数人一样,他的资质和悟性,就是逾越不过去的壁垒。”
燕三郎若有所思。如果他能进入玄门,大概也只能混到一个外徒吧?
千岁轻易看清了他的想法:“那是当然。师门认定你平庸,你就只能平庸。在玄门当中,有没有恩师指导、资源倾斜,几乎就注定了异士未来的成就高低。”
她接着往下道:“这杨衡西在拢沙宗里呆了二十来年,也知道自己成就到头了,只得出来和马家兄弟组建一个衡西商会。”
她轻轻一笑:“我看他是打算一边赚世俗的金银,一边攒物资供养自己修行,毕竟有钱了能办的事就多。他处处讨好韵秀峰的峰长,显然从她那里也得了许多指点和资源这人对于修炼,还是没有完全死心。”
“这马家兄弟是他从小的玩伴,马大长袖善舞,长于言辞,马二营略有方,有生意头脑。这么两人再加上一个外功强横、武力强大的杨衡西,就把商会的班底搭好了,既做正经的生意买卖,又干些护送押运任务。”
燕三郎又点了点头。直到今日,衡西商会的主业务也几乎就是这两种,否则哪需要养着庞大的马队?
想来商会初期,杨衡西的作用就在于此。
“不过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总是加倍艰难。衡西商会初期发展不错,然而过不两年就遇上瓶颈,尤其因为生意客源问题,被本地最大的鸿远商会处处排挤为难。”
“你要是现在去问柳沛当地人,十年前生意最红火、规模最大的商会是哪家,他们十有七八会告诉你,是鸿远商会。当时这家商会的生意做到了周围的三城七乡,遍布拢沙界东部的十七个县镇,随便拔根腿毛,都比衡西商会的大腿粗。被鸿远商会这么一打压,衡西商会险些原地解散。”
“不过这三位东家都不是省油的灯,最后还是被他们想出了办法。他们掏出过半家底,找到人牵线搭桥,去梅峰长那里卖乖讨巧、投其所好,又让她入大股,终于取得了韵秀峰的支持。”千岁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这些玄门里面的大能、长老,其实也愿意接受世俗供奉。手里有钱,比什么都好使。”
“找到靠山以后,衡西商会面前最大的障碍就只剩下一个了。”
燕三郎低声道:“鸿远商会?”
“正是。”千岁说得口渴,敲了敲桌面,“给我倒茶!”
燕三郎回院就开始烧水,这会儿正好水沸。他听得入神,乖乖给她沏了一盏清茶过来。
“太烫。”她轻抿一口,不满意。
燕三郎二话不说,接过茶盏就要给她兑凉白开。
“行了行了,拿过来!”千岁翻个白眼,一把夺过茶盏。他突然这么听话,逗起来可一点都不好玩!
第123章 勾当
她清了清嗓子:“柳沛当地人都知道,杨衡西这人素有匪气,既然正经做生意干不过鸿远商会,他就想些不正经的手段去了。”
燕三郎想了想:“伤人,还是杀人?”
千岁反问他:“换作你呢?”
他毫不犹豫:“当然是杀人。”那是最简单粗暴,却也最直接有效的办法。
千岁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看来你和他真是一路货色。”
燕三郎面无表情,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像他这样经历坎坷的人,很少会走寻常路。想来杨衡东也是一样。
人间正道是沧桑,他们不走,因为太难走了。
“当时鸿远商会的大东家是柳昭东。他家在柳沛经营五代,根基稳固,可惜这个家族枝叶并不繁茂,柳昭东自己就是家中独子,幸好他头脑灵光、手腕灵活,这才把偌大的家业给撑住了。”千岁以手支颐,打了个呵欠,“那年夏天,柳昭东带妻儿到桃城外郊的山庄避暑,竟然遭遇强盗上门。值钱的东西被一扫而空就算了,柳昭东一家三口也死于非命。”
“消息传出回来,整个柳沛都乱了。柳昭东的父亲、鸿远商会的第四代掌家人柳肇庆原本已经金盆洗手,在桃城颐养天年,接到消息之后不得不再度出山,安葬儿子以后就赶来柳沛,准备重新掌舵鸿远商会。”
她唇角绽出一丝冷笑:“不过就在来路上,柳肇庆居然也遭遇了伏击!”
燕三郎轻轻道:“一不做、二不休。”
“柳肇庆身受重伤,性命垂危,幸好柳家供奉里面有个异士奋不顾身,才救下他性命。”千岁纤细的指尖轻轻敲击石桌,“杨衡西是以整个鸿远商会为饵,诱柳肇庆过来柳沛,打算将他半路截杀,这样柳家两代东家都死于非命,鸿远商会再没有掌舵人,即成一团散沙,再不是衡西商会的拦路虎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柳肇庆没死?”
“没有。但他年纪大了,遭遇伏击虽然没当场死掉,但被救出来以后就昏迷了大半年。等他再醒来时,鸿远商会已经摇摇欲坠,只剩一个空壳;反观衡西商会,却已经越做越大,取代了鸿远商会昔日地位,甚至将里面许多强将骨干都收编过来。”
燕三郎侧了侧头:“两起命案,官署不管?”还是大案呢。
“衡西商会攀上梅晶这棵大树以后即到处宣扬,最重要的是韵秀峰并未出来辟谣或降罚,那即是默认了。说到底,柳沛也在拢沙界,柳家在拢沙宗又没人支援,所以署衙也不敢怎样为难衡西商会。杨衡西找了几个替死鬼交差,署衙砍掉那几人脑袋,就算对柳家大案有了交代。”
燕三郎默然。
千岁把余茶一口饮尽,“眼看衡西商会一步步做大,柳肇庆知道无力回天,他重伤以后身子骨也不行了,于是解散鸿远商会,去城养老了。”
她看燕三郎半天不说话,凑近他笑道:“怎么,给柳家抱不平?”
“没有。打人一拳,就要防人一脚,谁让柳家最后手段不如杨衡西三人?”燕三郎摇头,“再说,衡西商会现在做的是正经生意,那些就都与我们无关。”
“做大了自然靠向正规,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再去走歪门斜路才能赚到钱,甚至他们巴不得抛掉原有的污名。”千岁笑道,“古今同理。”
“说到歪门斜路,我前两天在账房里见到一个羊皮本子,很是古怪。”燕三若有所思,“那会儿其他人都出去了,你在柜顶上睡觉,徐管事做本子做到一半内急,突然冲去了茅房。我到台子边打些热水,就顺便往他本子上看了几眼。”
“咋了,什么问题?”
“他做的是去年的盘点账本,可奇怪的是,只做到了七月份,后面都是空白。”燕三郎皱眉,“现在都已经五月了,为什么去年的本子没做完?按理说,这账本最迟在年前就该交给马三掌柜审阅了,以此核算盈亏,给发利是,大家才好拿钱过年。”
“所以呢?”千岁对账簿从来没兴趣,进了账房就只管睡觉。
“所以这账簿有点问题。我记得当时正看这簿子,马三掌柜就走了进来,要找徐管事。他就直勾勾盯着我,应该是撞见我的举动了。”
“看来衡西商会到现在手脚还是不干净,也不知道做这套假账要瞒过谁。”她嘿嘿一声,“你小心些,说不定你撞破了马三的大秘密,后面他要杀你灭口哩。”
“只是个账簿,至于么?”燕三郎打了个呵欠,“睡吧。”
很晚了,他还是个孩子,要早睡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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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以后,燕三郎表面不动声色,暗中提高了警惕。不过一连数日过去,什么事都未发生。
端方在主楼,他在副楼,并不互通。只有一天下工时撞见,端方笑着和他打了个招呼,亲切又自然。
商会里流传着端方的传说,燕三郎有心打听,自然就有人给他科普。
原来这真是个牛人。
端方进入拢沙宗时年纪已经很大了,错过了筑基的最好时段。韵秀峰峰长梅晶原不愿收他,也不知碍于哪个人情,最后还是让他拜了师。哪知此人天赋极佳,触类旁通,韵秀峰共有七门心法、六十四门外家神通,他一个人就学了三门心法,一十六门神通。
要知道,入门十年的弟子,通常也就是学一门心法,精研两到三门外家神通罢了。
梅晶原先还责过他贪多嚼不烂,但考察过后就再也不提了。要知道梅峰长对弟子要求极其严格,诸峰之中就数韵秀峰弟子的卷铺盖率最高。
入门以后,每到初级异士的大比、大考,端方都是同龄人中稳稳的头名,从来不曾失手。玄门之间时常派遣年轻弟子进入低级禁地或者秘境试炼,端方名次始终靠前。后来拢沙宗干脆指定他带队进入,结果年年都夺下第一,几无例外。
第124章 学霸(加更)
最可怕的是,这人不仅修行进展神速,兴趣也很广泛,琴棋书画无所不学,甚至鉴器、草药、机关术……均不止是涉猎而已。
旁人成天价忙于修行,都是又羡又恨,不知道他哪来的分身术能同时学会这么多东西。
所有人都知道,他前途无量。
听到这里,燕三郎眨了眨眼:“这么牛气?那么他和我们大东家相比,哪个更厉害?”
徐管事就笑了:“当然是我们东家了。”
“你方才不是说……”
“我们东家虽然是……外徒。”这两字,徐管事声音压得很低,又下意识往窗口看了一眼,“但有二三十年的功力在身,徒手生撕虎豹都是小菜一碟,咱商会初期的底子都是靠他一根熟铜棍打下来。端方入门才几年啊,再怎样天才也不可能现在就跟大东家打成平手。他刚到咱商会时,大东家就抓着他切磋过了,生死当中练出来的本事,这些小年轻还差得远嘞。”言罢就有些自得。
燕三郎长长地哦了一声。
端方太给梅晶梅峰长长脸了,因此是她最宠爱的关门弟子。关于他还有一则轶闻让人津津乐道:丹药大宗百草谷,有一回派人去拢沙宗参访交流,结果双方切磋来切磋去,不小心摩擦出火花来了,竟以“尝百毒”的方式一决高下。
顾名思议,这就是要尝掉百种毒物,谁先被毒翻就算谁输了。
拢沙宗里也有丹学分支,就归在巫贤峰下,可是派出来的弟子连着被对方放翻了两个,拢沙宗所有高层的脸色都不好看。这时斜刺里杀出一个端方,毛遂自荐,然后
然后就赢了。
他一个人就干翻了三个对手,百草谷讪讪退走,拢沙宗反败为胜。
从此端方在宗内更是名声大噪。作为他的师长,梅峰长那几天满面红光、走路带风,也不知有多么得意。
按理说,这样学霸光环笼罩的人物,同门虽然佩服但未必喜欢吧?
并不是。
他为人谦逊温敦,待人彬彬有礼,谈吐大方得体,几乎没人挑得出他的错处来。他被梅峰长派来衡西商会历练一年有余,即便对这里的走卒亦是轻声细语,笑容常在,甚至旁人小心翼翼求他帮忙、解惑,那也是无有不助。
半年前,账房老吴得了怪病,白天腹胀,晚间就夜尿不止,这么折腾小半个月睡不好觉,人都憔悴了大半。他看病吃药都花了不少银子,半点不见好转。结果老吴去主楼办事时,端方主动道:“你身上有点不妥。”
然后他就仔细看过老吴的脸色,又替他把了脉,三两下就开了一副药方出来。
老吴一看,用药与先前的大夫完全不同,并且价格低廉,前后两天花了不到半两银子就吃妥了,腹里和膀胱的肿胀都消了。
老吴感激,提着两大块鹿脯、十斤冬枣送他。端方也不矫情,笑吟吟收了,只说老吴这不是病怪,不过是肚里长了蚧虫而已。
燕三郎听了就问:“账房老吴,是我来账房之前就已经辞工的那位先生?”
徐管事叹了口气:“是啊,回家奔丧去了,几个月了都没回来。”这在商会里都是常事,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先生管事,没人会在意。
听说端方这样平易近人,商会有些伙计也厚着脸皮去求助,没料到他几乎是有求必应,即便办不妥的,也是好声好气跟人家把前因后果讲明白,没有一点儿不耐烦。这么没架子的异士,大家还是头一次遇见。
最后还是杨大东家亲自出面,不许众人总是打扰端方。
所以,每个人对他的印象都很不错。
对了,他在衡西商会鉴定灵药,顺便帮助马掌柜重新修改了各种章程,又提供了多种丹方,让商会收、卖药材有了更完整、更靠谱的标准。
燕三郎听完这些,只觉端方跟他自己简直是两个世界的人。
千岁也啧啧两声:“听起来简直完美啊。”她斜睨着燕三郎,“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你不惭愧么?”
当然不,燕三郎面色如常。
人家过好人家的日子,他过好他的日子。从前,他连和别家孩子相比较的机会都没有。
“或许我该找他当木铃铛的寄主?”千岁喃喃自语。
燕三郎原本拿出熏好的香鱼干要喂猫。本地小溪里面盛产这种香鱼,肚里多膏腴,即便是晒干了也不会干瘪得像柴禾,吃在嘴里软硬适中,只香不腥,是大人小孩都喜欢的零嘴儿。
当然,猫咪也格外喜欢。
账房里其他人都啧啧称赞,笑他一身厨艺都被猫给练出来了,以后他媳妇儿有福气了。
千岁刚说完,燕三郎手上一顿,干脆俐落把鱼干收了回去。
“喂,我的鱼干!”
猫儿围着他喵喵直叫,见他理也不理,干脆一p股坐在他账簿上,在桌上摊成一张白毯子。
想干活儿?不让!
众人大乐。
燕三郎不理她,脑海里仍想着端方。
他和千岁是不是想多了,这么一个天之骄子,前方只有康庄大道,他只管往前走就好,别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
他燕三郎身上,有什么值得人家图谋的?
其实是有的:木铃铛。不过燕三郎倒不认为端方会知道它的存在。
他又无端想起了杨衡西。
端方轻易就拥有了杨衡西够不着的一切成就、一切光环,不知道大东家面对着他的时候作何感想?
端方这个人的存在,简直是要时刻提醒每个人,自己有多么失败。
男孩每天都在忙碌,这念头也只是一闪而过,他随即就将这事儿丢去了脑后。经过多方考虑,他没有再主动和端方接触,而是让千岁拿着木婆婆遗留下来的草药,以客人的身份走进商会。
端方的专长就是鉴识灵草,看了她拿来的货品险些捶胸顿足:“都给挖破了,这品相……哎,可惜了这个等级的灵草!”
千岁冷眼等着他把暴殄天物说了一遍又一遍,才抱臂道:“行了,说个价吧。”
第125章 截杀
鉴定是端方的事,但议价就是商会管事的活儿了。
两人私下合计片刻,端方不再出现,管事回转过来道:“姑娘,不是我们压你的价。您大概也知道,这药物的品相重要,同样是灵芝,这破了个口子和完整无缺的,价格至少相差一半……”
千岁蹙眉:“我们谈的是灵药还是古董?你们要的是药效还是品相?”
她一抬下巴,气场全开,管事在她面前立刻矮了三分:“这个,我们自然重药效。可是这个等阶的灵药面对的客人,那是个保个地挑剔。”
千岁摆了摆手:“官样话少说。这七八样药材,你给我估两套价格出来。”
眼前这位,懂行啊。管事明白了,果然给她开了两种价格。一是买断价,即是她将草药直接卖给衡西商会,后头商会能将它转卖出什么价格,那就跟她无关了。
第二种,就是分成价。由衡西商会将药材送去发卖,价高价低不定,收益主归千岁所有,衡西商会收取一成半的佣金。
千岁选了前一种方式,开始大刀阔斧地议价,把管事讲得冷汗淋漓,好似真地被砍中数刀似地。
花了小半个时辰,价格才终于谈妥,双方都是各退两步。
衡西商会的大拍就快开始了,众人拾柴火焰高,保不济就有那么几个伤病快死的大佬等药救命,她手里这些好药能卖出高价。
可是,夜长梦多。燕三郎总觉得柳沛县不是那么太平,银子还是要尽早入袋为安。为此,少得一点也没关系。
千岁嘲笑他胆子小,他也不以为意。
管事擦了擦冷汗,递过一面小银牌,只有二指宽,锻得很薄,上面镌着“衡西”两字:“姑娘今后再有这样的好药,莫忘到衡西商会来,一定给您开个好价。若是看中甚心水货物,凭这银牌子就能实惠不少……”
千岁听完了场面话,把牌子一收就走了。管事送到她门口,眼巴巴见她消失在拐角,还怅然叹了口气,却不知道这绝色佳丽一转身就溜进了商会的副楼。
……
又过些时日,天气越来越热。
燕三郎照例休了一日,第二天再到商会,却觉气氛凝重,他遇见马掌柜时打了声招呼,从前对方都能给个笑容,这回却拉长了脸迳直从他身边走过去,仿佛没看见燕三郎。
跟在马掌柜后面的管事,更是战战兢兢。
不怒自威的马掌柜,燕三郎还是头一次见到。此外无论主楼副楼,大伙儿都是低头走路,连闲聊交谈都很少。
账房里,也只有纸页翻动的声音。燕三郎听见徐管事对另一个账房先生道:“抚恤簿子出来没,上头催得紧。”
抚恤,就代表了伤残或者牺牲。
衡西商号旗下有十三支商队,那些汉子翻山越岭,干的都是脑袋别在裤腰上的活计,自然不如城民安稳。但三大湖附近实不如梁国北部那么混乱,车队走上三、四趟,有几人受伤还属正常范围。
这种零账一般都走燕三郎这里,为什么今回还专门做了个抚恤簿本?
巳时,徐管事实在憋不住了,溜去楼梯后头的杂物间抽袋旱烟。可是烟丝刚点上,身后就有人出声:“徐管事。”
徐管事吓得手一抖,烟袋都要掉地上。
幸好那人稳稳抓住铜杆,给他递了回来。
徐管事也看清来人,松口气的同时瞪眼微怒:“小兔崽子,你想吓死我!”上工的时候不得抽烟,平时东家睁一眼闭一眼,现在他们心情不好,他可不想撞人手里。
“商会出了什么事?”燕三郎压低声音,“我就休工一天,回来怎么都如临大敌?”
“可不就是如临大敌?”徐管事走到房间外头看两眼,没人,这才回来凑近他道,“自高头岭、中城返回的两支队伍被半道截杀。”他深深吸了口气,“货物都被截走,人也差不多给杀完了,从领队、队员到贵客,合计九十六人,只逃回来不到十人。”
燕三郎吃了一惊,就连在楼上假寐的白猫都微微睁眼。
临近春拍,竟然出了这样的大事?
“凶手抓到没?”
“没呢,据说是半夜里偷袭,对方脸上蒙着巾子,还有妖兽参战。”徐管事叹气,“已经报官了,但想来也没甚大用,敌人准备周全。”
燕三郎小声道:“那可是两个车队的货物,来去带出的动静不小,一路上都没人看见么?”
十几辆大车行走,阵仗可不小。总要经过村落吧,乡镇吧?那里的百姓又不是死的,总会有目击者。
徐管事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自己刚听到消息时光顾着吃惊了,远不如这孩子心细至此。
他声音细若蚊蚋:“这两支队伍都是去迎接和护送参加拍卖会的贵客,重要的是人,货物反而没几车。包括中城城主的两个儿子和几位身份显赫的权贵都死在截杀里了,闹得几位东家焦头烂额。”
这时外头传来了脚步声,徐管事扯着燕三郎出去了。
抚恤和各项赔款成了账房的重中之重,大伙儿忙得人仰马翻。至于盘点两支商队剩下的货物,这账就交给燕三郎做了。对方下手也够狠,基本把贵价货物都扫荡个干净,给衡西商会留下的,都是重得不便搬离的东西。
紧接着,死者家属就开始堵着商会门口哭闹索赔了。
燕三郎站在副楼往下看,商会前的空地上黑压压地,都被披麻戴孝、哭天抢地的县民占满,那哭声从午后到傍晚都不曾中断,衡西商会自成立以来,从未这般热闹过。
商会里,众人心头沉甸甸地,都知道外面的县民尚不足虑,只要给足了钱。最难应付的反而是没来的人出了事的大人物,家里自然不像贱民一样会来哭闹,可是衡西商会却非得给他们一个交代不可!
到了下工时段,死者家属牢牢把住前后门,不让众人离开。有妇人怒斥:“我丈夫就死在你们手里,你们还想安然回家?”说罢,就朝着众人吐唾沫。
第126章 回护
其他人有样学样,还有丢臭鸡蛋和烂菜叶这两样经典保留项目,场面一度难堪。
燕三郎个子矮小,被挤在一群成年人当中,险些被推倒地上挨一顿踩踏。混乱当中,这种事儿可是屡见不鲜。
好在这个时候有人抓着他的肩膀,把他护在自己胸前,替他挡去了其他人的推搡。
燕三郎抬头一看,是端方。
这人还冲着他咧嘴一笑。
后来,署衙差人强行开路,才让燕三郎等人冲了出去。
个子小也有个子小的好处,他被其他人夹在中间,几乎没受到不明物体的攻击,可是远离人群、溜到一块空地上一看,竹篓被挤破了,隔着破洞能看见白猫在里面缩成一团,满脸不悦。
“没事吧?”
猫儿喵了一声,很是不满,但安然无恙。
燕三郎这才放心,端方走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可有受伤?”
男孩摇头。
端方应是运起了护身罡气,一身缎蓝袍子并没有污物溅上的痕迹,但他脸上挂着苦笑:“我还头一次见到这样的暴乱。”这孩子下盘很稳啊,换作其他同龄人,可能早被挤倒在地了。
“谢谢你。”燕三郎认真地道了谢。这里不是久留之地,他转身往外走,“这还算不得暴乱。”
有一年黟城饥荒,署衙开仓赈灾,众民哄抢,有人当场就被踩死,署衙抓了好些个进去坐牢。
那场面才叫暴乱。
“走吧,我送你回去。”端方走在他身侧,“这些人气性大,最近你除了上工就不要出门了。”
人在大悲大恸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些死者家属能冲撞商会,当然也有可能对商会成员另加报复。
“我年纪小。”燕三郎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账房,进入衡西商会的时间又短。
端方面色凝重:“只怕有人借机起心。”
燕三郎就不说话了。他说得有几分道理,眼下这样的局势,就怕有人趁机生事作乱。
“先去一趟市集,我要买点东西。”既然端方自告奋勇当保镖,他就不客气地使唤了。
端方果然陪他溜去了市集,买了一只暗棕色的藤箱。
这是读书人常用的书箱,容积比原来的竹篓大上不少,外面是油山老藤细编,再刷一层木器漆,能防虫蛀水蚀,内里一层油布,下雨天还能挡水。箱子份量不沉,燕三郎尽管年纪小,但已经快要打通膀胱经,气力比从前大了不少,这时可以轻松背动。
他背起藤箱,对白猫道:“换过来。”
端方就见到猫儿乖乖跳进藤箱,只露出一个脑袋观察四周。
这里面比竹篓要宽敞不少呢,还有分格,燕三郎放进来的东西就不会硌着她了。
白猫很是满意。
端方则是夸赞道:“你这猫儿驯得真是乖巧,看来能听懂人话。”说毕,接收到猫咪的白眼一枚,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她有灵性。”
端方轻叹一声,摸了摸他的脑袋:“还好它有灵性。”
他在商会几天,也听其他人说起燕三郎,这孩子是孤儿,无父无母、无依无靠,自然也没有朋友,独在异乡只有一头白猫为伴,说起来也是怪可怜的。
地上有滩积水,路过的买菜婆子没注意,一下滑了个跟头,篓子里的苹果和红薯滴溜溜滚开好几尺外。端方快步上前,把她扶起,又替她把果菜一一拣回。
婆子连连称谢,要塞给端方两个苹果,他就笑着收了。
……
到了燕三郎的院子外,端方扬了扬手里一包茶叶:“马掌柜那里顺来的好茶,据说十两银子才一两,想尝一尝不?”
燕三郎摇头。他还是个孩子,喝什么茶?
还能不能愉快聊天了?端方面色一苦:“商会被人围攻,我暂时回不去住处了。你收留我半晚可好?”
燕三郎仔细打量着他,那目光叫一个专注仔细,端方情不自禁抚着自己脸皮:“很俊么?”
“不。”
“……”
燕三郎打开了门锁:“进来吧。”端方都开了口,今晚又确实帮过他,他再把人拦在外头就没劲了。
不过,这家伙老想往他家里跑是怎么回事?
一个凶宅里难道还藏什么宝贝?
想到这里,他心里微动,表面却不动声色去烧水了。
第二次到燕三郎家中作客,端方就少了许多拘束,开始四下走动。“你睡哪个屋?”
燕三郎头也不抬:“东边的。”
端方哦了一声。他这时就站在东屋外头,出于礼貌没往里走,不过异士目力远超常人,他站在门口就能把被上一点纹路都看个清楚。
屋里特别整齐,干净得一尘不染。燕三郎说他住在东屋,可这屋子里几乎没有男孩的头发,反倒有几撮猫毛。
这时身侧传来轻响,端方转头一看,白猫趴在树枝上,居高临下盯着他。
那目光好似带着揣度,又像监视。
他不禁想起燕三郎方才所说,这猫儿很有灵性。
难不成是只猫妖?可他从白猫身上感受不到任何妖气。
他再走到柴房,望见里面的大木桶就笑了:“你一个人为什么要用两只木桶?”其中一只还留着淡淡药味儿。他专攻草药学,轻嗅几下,就能分辨出里面的药材都是舒筋活络、疏导气血之用,只是经过了炼制,药物的具体年份和药性不甚明朗。
燕三郎手上一顿。另一只桶是千岁用的,当然他从没见过她洗澡,只听过紧闭的房门里面传出来的水声。这女人好奇怪,明明有净肤之术,偏偏钟情于热水泡澡。猫不是怕水厌水吗,再说木炭其实挺贵的……
他随口扯了一句:“原先那只漏了。”
端方再度笑了,千岁趴在树枝上,都能看见他眼角浅浅的笑纹。
这人四下里游逛一圈,又走回院中坐好。院子不小,坐在大树底下仰望星空,其实很是惬意。
水烧开了。
燕三郎将热水提上院中的石桌,有趣的是屋里原本居然存有两只茶盏,虽然只是青陶所制,质地粗糙,但总好过拿碗出来喝茶。
第127章 监视(加更)
待他坐定,端方指着桌上道:“你可知品茶步骤?”
燕三郎摇头。他哪有功夫讲究这些?
“这是井水罢?”端方笑道,“原本沏茶的水和茶具都要讲究,今日略过不提。”
他抬手冲茶,姿势亦极优美。热水从半空注下,沸而不滚,旋而不溢,在盏里只打满了七分。
盏底那一点茶叶飞快舒展,仿佛名花盛开,绽出肥厚的朵瓣。
汤色很快转作淡黄,端方才举到鼻下,轻轻嗅了一口:“香!马掌柜手头存了不少好货啊。”
燕三郎也学他模样,嗅了一下,然后轻轻啜了一口。
他无非是怕烫,毕竟滚水才刚出锅。端方却笑赞一声:“对极,吃茶就要小口慢饮,品其回甘。”说到这里,却下意识看了白猫一眼。
冲茶时,它就从树上跳到了桌边,这时正举着爪子洗脸。
他不知道,正因有白猫在侧,燕三郎才敢毫无芥蒂地喝他沏出的茶。
端方有心事,燕三郎又不健谈,两人居然半晌无言,果然像是在默默品茶。
好一会儿,端方才放下茶盏,轻声道:“三郎,你为何要去衡西商会?”
燕三郎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买得起《饲龙诀》的人,怎么会把账房先生那一点工钱放在眼里?”端方往柴房一指,“我看你用的药材,都不便宜。”小账房的月薪就是再涨十倍,都不可能买下那么多好药。
燕三郎低声一叹:“缺钱,暂时又没找到什么来钱的路子。”
他说的是大实话,却把端方逗笑了:“当真?”
“当真。能买《饲龙诀》和药材,不过仗着前段时间发了笔小财。”燕三郎正色道,“你看看我,像是富贵中人么?”
这孩子说话的口气一直太成熟,端方总忘掉他的实际年龄,听见这么一句,笑容不由得一顿。是啊,他才十岁,又没别人可以倚靠。“既如此,随我回拢沙宗吧,你这般自行修炼,恐怕今后也是……”
后面的话不必多说,燕三郎也明白。明师的作用不可忽略,更何况大宗里面有更好的资源,他一个小小散修,再怎么努力,恐怕今后成就也是有限。
燕三郎仍是摇头,坚定道:“多谢好意。但我不愿受拘束。”他不等端方开口就反问回去,“对了,你说幼时也住过柳沛?”
“对。”
“那是几岁的事?”
“约莫是……五六岁?”端方奇道,“问这个作甚?”
“好奇,以及礼尚往来。”燕三郎问他,“你不是孤儿,那么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端方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孤儿?”
燕三郎指了指桌上的茶叶:“孤儿不讲究这些。”能吃饱穿暖少受欺负就很不容易了,茶叶可是奢侈品。
“家父是生意人,把买卖做去了其他地方,在柳沛呆不住,就带着我走了。”端方轻笑着摇头,目光在小院内游移,“后来无意中发现我有些天赋,于是送我去了拢沙宗。我的故事无趣得紧,没有你来得精彩。”
曲折才叫精彩么?
一盏茶喝尽,天色也暗下来,端方就告辞了。
燕三郎倒茶叶洗茶盏,千岁就坐在桌边,肃容道:“他看中你了。”
“什么意思?”男孩不懂。
她伸出青葱般的玉指,轻轻敲着面颊:“男人不止对女人感兴趣,有些对同性也有兴趣。说不定这端方口味独特,喜欢你了呢?”说到这里,她还是憋不住笑了,“你小心些,这位在韵秀峰和衡西商会都是大红人,真想对你做点什么,你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燕三郎想了想:“像陈通判对苏玉言那样?”
千岁一拍巴掌:“正解!”
燕三郎皱了皱眉:“不能吧?我还小。”
端方对人再和蔼,也带着异士的高人一等。这些天他在商会冷眼旁观,看得再清楚不过。端方对待别人,肯定没有对待燕三郎那么亲切。
那么问题来了,他为什么是这个态度?难道真像千岁说的,他对燕三郎有好感?
“小什么?”千岁嘿嘿两声,“有些人就喜欢年纪小的。你在黟城里没见过?”
男孩默然。
他在黟城当乞丐时虽好洁净,但每天都要把手脸涂黑,就是因为同城有个眉清目秀的小叫花子半夜里遭了侵害,第三天才浮尸河里,他不想自己沦落到那般下场。
想起这些,他身上就是一阵恶寒。
“对了,还有一件事。”她眼里有精光闪动,“这院子被人监视了,就是此刻、现在!”
燕三郎的心思立刻收了回来:“在三十丈内?”超过三十丈,千岁够不着。
“在三十丈内。”千岁黛眉轻扬,“想把他拽出来么?”
“当然。”
……
半炷香后,千岁提着一个男人跳进院子,拖进柴房,燕三郎随后关紧了柴房的门窗。
这人中等个头、相貌平平,属于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来那种。燕三郎却咦了一声:“我认得他,这是商会里的伙计,名作焦乍。有一回,旁人还取笑他狡诈来着。”
现在,这人满脸痴呆,哪有半点狡诈的模样?燕三郎伸手在他眼前拂了拂,发现他瞳孔依旧放大,没有焦距。
“我用了一点**术。”千岁耸了耸肩,“现在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地,也不清楚自己睡着还是清醒。你可以问了。”
“谁派你来的?”
此人呐呐道:“马掌柜。”
这回答出乎燕三郎意料,他皱了皱眉:“马红岳?”
“是,是马红岳。”
“他让你做什么?”
“监视院子里的人,看看小的平时都在做什么,还有端方什么时候来。”
“小的”无疑就是指燕三郎了。
“马红岳要做什么?”
“不知道。”
“为什么派你来?”
“轻身功夫好。”
再多问,焦乍就是一问三不知了。他现在处于潜意识放松的状态,很难撒谎,因此燕三郎明白他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千岁将这家伙提出去,从哪里来就丢回哪里去。再有半个时辰他就能自行清醒,不记得中间昏迷过,当然更不记得自己被提审过。
第128章 招贼了
“马红岳为什么监视你?”千岁沉吟,“是因为端方吗?”毕竟端方刚走不久,这盯人的眼线就来了。
端方确实和燕三郎走得近,马红岳为什么要管这事儿?重点是,端方自己知道不?
燕三郎摊了摊手,他也不清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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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晨,商会副楼起火。
火是六、七个死者家属偷溜进来放的。商会主楼被严密把守,他们就相中了副楼泄忿,被抓住以后,兀自谩骂不休。
燕三郎老远就看见黑烟冲天,赶到商会时,只见副楼里面一片蚁奔虫走,来来往往都是提水灭火的人。
副楼有年头了,木头老旧脆化,藏着的物件又多,很容易着火。纵火者还细心准备油料到处泼洒,烧起来就特别畅快。
燕三郎刚进门,徐管事就抱着一摞册子奔过身边往门外去,一边指使他:“快去搬啊,乙间里的本子都得救出来,不然去年今年的账就全乱了。”
一楼烧得最厉害,偏巧商会的物料、本子大多放在一楼,这要是烧坏了,整年的账都不知道怎么做。
燕三郎当即一撸袖子,就要去搬东西。
满地都是杂物,徐管事跑得又匆忙,脚底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下,瞬间跌了个五体投地,手上的本子掉得到处都是。
满地都是水,本子要是泡了水,一样得废。
燕三郎见状,蹲到地上先去帮他拣拾。
有两个本子已经沾上了水和灰,他拿起来甩了甩,册页哗啦啦翻开,原来是一份发卖纪录。
燕三郎无意中瞟了一眼,就看见上头列有一条收支,物件是“青金虎凫觥”。
进价一万三千两,售价却很低,只有五百两。
这是怎么回事,衡西商会拿去做善事了吗?但这条收支边上空白,并没有特意备注。
他的目光只在本子上多停留了两息,徐管事就发现了,劈手夺过本子斥道:“这些账本,你可不能乱看,还不快去搬东西!”
这时有人拍了拍燕三郎肩膀,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来帮忙。”
端方来了。
这时副楼的火势基本已被控制,燕三郎就见到端方半边脸都是黑的,不知道被什么东西蹭过,这就愈显得他笑起来牙白。
徐管事连连道:“不用不用,这些琐事不须劳动到您!”主楼那么多鉴师都扒在窗边往这里看热闹,哪有一个像端方这么热心,跑过来帮忙?
端方笑了笑,也不多说,但跟着燕三郎去一楼的乙室里搬东西了。
中午之前,火险消除,副楼里的资料也基本都被抢救出来。大东家闻讯也赶来了,搂着端方好一顿夸,燕三郎才知道,多亏这位韵秀峰的高徒使出了神通,否则火势灭得绝没有这样快,不烧掉半个副楼都不罢休。
杨衡西夸得眉飞色舞,好似使神通灭火的是他本人一样,反倒端方笑得淡然,一副荣宠不惊的模样。
作为围观群众之一,这时燕三郎脑门儿上还顶着一小块焦木片,裤腿和鞋子都被泡黑,狼狈得紧。白猫趴在燕三郎后背,闻着男孩身上传来的烟焦味儿,凉凉道:“看人家那风光,看人家那城府。哎,你也帮忙了,为什么杨衡西夸的不是你?”
燕三郎闻言,抬手擦了擦脸,不小心把手上的炭黑给抹到脸上去了。
千岁嫌弃地避开了。
为什么木铃铛的主人是个小泥腿儿?唉!
不过她再一回头,就见到三东家马红岳站在门边盯向这里,目光阴沉得好像可以滴下水来。
他看的是谁呢?
……
衡西商会将几个纵火的死者家属丢去署衙。不出所料,这些人因为“忧殇过度”而纵火,署衙体恤他们心境,也只是训斥几句,再关上三、四天就放了回去。
经此事后,衡西商会门口站着清一色膀大腰圆的汉子,以防暴动再起。
不过也不晓得马掌柜等人使了什么法子,第二天来哭闹的死者家属已然减了一大半。千岁料想是抚恤提早从优发放了,因为账房先生们今日忙到快要原地爆炸。
毕竟人死如灯灭,家人再如何痛惜不甘悲伤,日子还是要过下去的。那种丈夫死掉、只剩孤儿寡母的小门小户,一般也不来了;往往是亲戚成群,尤其人丁兴旺的,仗着家族撑腰,今日照样来哭。
那哭声如魔咒,箍得人心神不宁,商会一整日也是低气压,大家愁容满面。
这天傍晚,燕三郎下工回家,才打开院门,白猫就跳到他肩头上,浑身长毛都要炸起:
“有人进来过!”千岁声音凌厉,“我布下的阵法被扰动了。”
随身的小匕首立刻从燕三郎袖里滑进他手中。
“屋里已经没人。”猫儿尾巴打在他后背上,一下一下,像小鞭子。然后她跳到地面上,小跑着到处巡查。
燕三郎推开各屋,仔细检视。
一切都在原位,根本看不出有人来过的痕迹,甚至空气中也没有留下气味。
可他知道,千岁的感受不会出错。她布下的阵法不是防人进入,毕竟燕三郎才十岁,又是野路子的修行者,要是能布下一个威力绝伦的阵法,那也太不符合常理,惹来官司就更麻烦。她布下的阵法,只想监视闯入者而已。
等到夕阳西下,千岁显出人身了,才从正屋的檐上取出一只小小的木蟾蜍。这是最常见的檐角走兽,用来固定檐角最前端的瓦片,无论平民还是富贾,家中都很常见,只是在款式、材质、数量和排列上讲究不同罢了。
不过千岁手里这个就不常见了这是她亲手制成的,用来替代原有的檐兽。
她让燕三郎打来一盆清水,而后在木蟾蜍脑袋上轻轻一拍,木蟾蜍的眼睛里居然就打出一缕红光,照在水面上。
被晓风吹皱的水面立刻静止,变得平滑如镜。
然后,这面镜子上就出现了影像。
木蟾蜍的脑袋恰好正对着院门,所以它的小眼睛“看见”了闯进来的人,这时就回放给燕三郎和千岁同看。
“端方?”
第129章 找到了
千岁的神通堪称高清无那个(码),让燕三郎看得清清楚楚。那张面庞太熟悉了,不是端方还会有谁?
这人和梁上君子一样翻墙进来,大摇大摆四处查看,着重看屋瓦、房梁,甚至是院子里的地砖,看起来像是在找东西,但他并不动手。
难怪家里并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
影像结束了,水面重新变得通澈,燕三郎脸上的神情却有些儿微妙。
这位人人夸赞的好好先生,看起来也有不好的时候。不过他同时也放心了:
端方感兴趣的,并不是他燕三郎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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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无声深沉,很快就过了子时。
燕三郎做好了晚饭又运功打通了两处窍穴,才问千岁:“外头还有人么?”
千岁站到墙头,往外看了一会儿,“附近别说是人,连鬼影都没一个。”
燕三郎想了想:“把你的灯拿出来。”
“作什么用?”问是这样问,千岁还是不假思索放出了琉璃灯。
“照一照。”燕三郎虚虚向四周一指,“既然大家都对这院子感兴趣,我们就来好好找一找。”
他看着琉璃灯:“我记得它有个天赋叫作‘纤毫毕现’,不是么?”
千岁揉了揉他的脑袋,笑道:“聪明的孩子。”几个月过去,他的头发好像浓密了些,手感好多了。
她先布下一个结界,免得这里怪光惊扰四邻,然后拍了拍手。
琉璃灯就绽出了淡绿的光芒,于是燕三郎的院子也像那天陈通判的书房一样,变成了水晶宫一般的建筑。
所有障碍物都变成了透明,让人可以直视内部。
两人站在这里,事无巨细都可以尽收眼底。
千岁环顾四周,喃喃道:“端方到底想要什么?”
燕三郎先从屋里找起:“说不定与死在这里的刘一召有关。”
“可是孙家夫妇收回院子以后,重新刷过了墙面,清洗了地砖,又将刘一召的东西扔掉了大半吧?”千岁抚着下巴道,“东西会不会已经被扔掉了?”
“不止。“燕三郎抬头往梁上看,那也是普通人容易忽略的死角,“刘一召的后事由衡西商会包办,衡西商会说不定也把这里清理过一遍。”
这些事弯弯绕绕,好像都跟衡西商会有关。
千岁笑了:“或许端方也不能肯定东西还在不在这里,才没有对你出手动粗。”
这屋子死过一次人了,再入住这里的燕三郎,无意中被街坊们所关注。要是他再出事,这片区域怕是要炸开。
她跃上枣树:“那就换个角度想想,刘一召能把东西藏在哪?”
整个院子都变成了可视化的透明,可这就是个平民小院,哪个物件看起来都平凡得很,不像陈通判的书房,他们轻而易举就能发现暗格夹层里藏着好东西。
“如果东西还藏在这里,大概也不是什么值钱的宝贝。”千岁满脸失望,站到井边往下望,“唔,也不在井里。这院子的任意角落应该都被翻过一遍了。”
有什么地方能藏东西,并且还可能被所有人都遗漏呢?
燕三郎忽然盯准一个方向,眯起了眼:“那里!”
他大步走向院门,然后
然后打开大门,走到了户外去,从外向里看。
院子的木门是黑色的。几乎所有大门都佩有门环,这一扇也不例外。平民家的门不像豪门大户那样要先造个辅首来衔环,这扇黑门上的门环,底座就是个普通的六角形铜片,中间微微鼓起,像是倒扣在门上的小草帽
这东西,民间称之为“门钹”。
燕三郎就盯着它道:“在这里了!”
在琉璃宝灯的照明下,他能直接望见这里面的东西!
左顾右盼,外头安静无人。
千岁放出神念,也确认周围没有活物。她并不走出去,在门背后鼓捣几下,就把穿销卸掉。燕三郎在门外头轻轻一抽,就把门钹整个儿卸了下来。
而后,他从门钹凸出的圆弧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捏在掌心:
“找到了。”
当下两人又把门环复位。
燕三郎走回院子重闭大门,才走进自己屋中,将手里的东西摊到灯下。
那死掉的刘一召倒是个老油子,知道最稀松平常的地方反而最容易被忽略。所有人想进这座院子,首先都会看到这个门环。但它位于门“外”,知情人却都想在门内找到东西,潜意识中都不把它放在眼里。
其实这扇木门有些年头,门环的底座饱受风吹雨打,铜绿都染到木门上了。燕三郎稍加留意,就能发现门环有挪动过的微小痕迹。可是在上述心理的影响下,多数人是想也不想就推门走进去了。
当初燕三郎租下这所院子时,以千岁的火眼金睛都没注意到门环有甚不同呢。
这回若不是借助琉璃灯之力作弊,他二人也压根不会想到刘一召将东西藏在了来往居民都能望见的外院大门上。
灯下细观,被藏起来的东西是一小截肠衣,里面裹着一张反复折叠过后的字条。
燕三郎扯了扯,哪怕藏在铜垫后面半年有余,这截肠衣还未失掉弹性。这东西的用途多样,百姓用来灌香肠,但专门鞘制过后,却可以变得十分坚韧且耐蚀。在它的保护下,字条上的墨迹都没怎样褪色。
展开来,上面一行小字。
燕三郎和千岁读完,均觉这行字没头没尾。但刘一召为此丢了性命,显然在通晓内情的人眼里,它很有份量。
千岁又检查一遍,确定它并未再以特殊墨水写下甚暗语,就收回袖里。
她沉吟道,“他是掮客,不会在柳沛住太久,这是打算把消息递给谁?”
燕三郎紧接着道:“是衡西商会帮他料理后事。”
也就是说,衡西商会担起了这个责任。会不会刘一召的消息就要传给它呢?
端方跟这件事,又有什么关联?
千岁一时也想不出所以然来,伸手弹了弹他的脑门儿:“行了,别想了,快睡吧。本来就不聪明,睡得少了会更笨。”
第130章 账目不符(加更)
燕三郎擦了擦她摸过的地方。这女人明知道他的毛病,还越来越喜欢对他动手动脚,就为了看他的窘状,唉。
……
又过一天,燕三郎接到早晨的最后一笔报账,还没动手,午餐就已经端了上来。账房里其他人都离桌道:“三郎,先来用饭。”
他吃完饭就要喂那只漂亮猫咪,花样百出,大伙儿这几天太累太压抑了,急需看一场撸猫解压。
何况燕三郎的猫,吃起东西来特别秀气雅致,就如徐管家所说:“看着就像大家闺秀,偏又小鼻子小嘴,比县里那些姑娘可爱多了。”他会这样说,也跟燕三郎从不让他家的猫趴在地上进食有关。
自然他们不知道深层原因是千岁大人曾经瞪着凤眼骂过:“奴仆才蹲地吃饭!”
反正活儿是干不完的。燕三郎应了一声,正想搁笔,站在他面前的汉子却连连哈腰:“小账房,您、您能不能先帮我把这个办了?我和兄弟们急着去赶下一趟差事。我们都还没吃饭。”
这人生得瘦小结实,脸皮都被晒黑,满面风霜模样。燕三郎记性很好,认得这是商会里的二等趟子手,名为胡文庆。
看着他老实巴交的脸,眉眼间隐藏一点焦急,燕三郎就道了一声:“好。”反手将笔蘸饱了墨,摊开簿子。
胡文庆来报的,是殁账,也就是折损的账子。衡西商会两支车队都被半道儿截杀,对方卷走了最贵重的货物,余下的就还扔在原地。商会接到消息以后,就派出队伍清点、运送,把这些物料再搬运回来,这包括了马匹、车辆和相对沉重的货物,都是贼人不容易随身携走的。
毕竟杀人劫道儿,要的是效率。
胡文庆和他的队伍,显然就是被派去做这个。这一趟走完了,还有下一趟,所以他才催着燕三郎做账,小账房这里走好账目了,库房那边才无疑问。
其他管事已经聚在一起开吃,一边招呼他:“三郎,快些儿,再不来就没菜了。”
“马上。”燕三郎运算如飞,账目一条一条对下来,好似什么问题也没有。
转眼就快要算完,他忽然停顿下来。
好像有哪里不对?
胡文庆见状,小心翼翼道:“小先生,有什么不对吗?”他语气恭敬,但柜上的白猫却察觉到他极力隐藏的一丝紧张。
“这人有问题。”千岁对燕三郎道。
燕三郎低声道:“稍等一下。”
胡文庆有些着急:“小先生,您能快一点吗,我这里……”
“你再急,也要等我算完。”燕三郎说罢,转身在柜上翻翻拣拣,找出另一个账簿。
看到他的举动,胡文庆咽了下口水。
千岁从旁解说:“他心跳加快了喔,你加油。”
燕三郎瞪了她一眼,这才翻开账簿到中段,手指按着条目一条条看了下来。
胡文庆也死死盯着,虽然他看不懂。账簿子对外行人来说,和天书也相差无几了:
“小先生,这是什么?”
“你这趟去拣回的是高头岭马队的遗物。我看的就是这支队伍出发之前带上的人数和货物。”这两支队伍比较特殊,护送的主要目标不是货物而是贵宾,并且还是凡人中的权贵。所以在队伍上路之前,有关人与物的条目就都已经先报备过来了,原本等着队伍抵达以后要再核对一遍以保万无一失,如今却只能做殁账了。
胡文庆“啊”了一声,显然不知情:“还有这个?”他做的是事后打捞和搬运工作,怎知商会今次额外还有这样细致周密的前奏?
他眼底闪过惊色,但很快就恢复了镇定。白猫正对着他,看得一清二楚。
她的尾巴轻轻点击柜子。
有初账又怎样?那队伍里的人几乎被杀光了,贵重物品也被洗劫得七七八八,真实剩下多少货物,谁说了算?
“吴、李两位管事也去了现场,亲自清点。”胡文庆笑道,“不会有问题的。”
燕三郎“嗯”了一声,却没抬头。
“做事这么仔细作甚?衡西商会给你多开一两银子么?”千岁在他身后凉凉道,“坏了人家的财路,小心人家事后报复你。”
她的话,常人听不见。燕三郎却还是回道:“领这份钱,就要尽这份责。”
这话,半是说给她听,半是说给胡文庆听。
后者脸色微变,不远处的徐管事却拍掌赞一声:“说得好。”
“在这里了。”燕三郎终于找见他要看的资料,盯了两眼,再去看胡文庆递过来的簿子,两相对照。
胡文庆大字不识一个,这簿子其实是他的队伍送来的物料入库时,库房给出具的清单。
徐管事眼看这儿像是出了问题:“三郎,有何不妥?”
燕三郎抬了抬旧簿:“这里说道,灵湖斋主送拍的物件是‘一等玫瑰雪盐一百斤,苏湖木镇运宝箱一个’。”然后拿起库房送来的清单,指着上面一条道,“但你这次拣回来的物料里面,只标注了玫瑰雪盐一百斤。”
能送去拍卖行的“盐”,当然和平民所用的、两文一大包的粗盐不一样,身价至少高过百倍不止。
雪盐本身就是高头岭的特产,因色形如雪,入口同样绵软如雪,才得了这样好听的称呼。尤其以其烹制凉菜和点心,能带出冰雪一般的甘冽和清甜。
当然,雪盐也分三六九等,最上等的就是这玫瑰雪盐。它的产地在高头岭也是唯一的,只出自一处高温盐泉。
那泉的水就是罕见的粉红色,将其晒干、过筛,即能得到玫瑰色泽的盐。以之烹饪菜品,有玫瑰清香,又有雪盐的轻柔,众多玄门大能都很喜欢。
胡文庆一下变了脸色:“什么意思,说我下手偷盗吗!小先生,我一直对你很客气,但你说的是什么话!”
徐管事也走了过来,看看簿子道:“宝箱或许是被劫匪抢走的。我们不在现场,也不知那里具体是怎样情况。”
“还是徐管事考虑周到!”胡文庆感激地看着他。
第131章 内贼
这汉子又对燕三郎道,“小先生,我们实是忙碌,这都奔波多少天了。某家大字不识一个,你问得再多,我也只能说句不知道啊。你就高抬贵手,不要再为难我了。”
望着他脸上的皱纹和苦笑,旁人听到这里忍不住都要同情他了。再反观燕三郎,面无表情。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多细致,燕三郎的固执看起来反而是刁难人。
燕三郎静静听他说完,才问他:“箱子不在了,为什么盐还能运回来?”
胡文庆不懂:“什么意思?”
燕三郎将旧簿翻转过来,让徐管事看清上面的条目:“灵湖斋主送拍一等玫瑰雪盐一百斤,以苏湖木镇运宝箱装载。”
胡文庆脑海里“嗡”地一声响,直道“不妙”!
徐管事和其他账房先生都怔住了。
燕三郎一字一顿:“现在雪盐一斤不差地运回来,宝箱却不见了。你是想说,劫匪特地先把雪盐倒进了……”他看了看清单,“倒进了麻袋里,放去地上,然后再把箱子偷走?”
账房先生们听着觉得好笑,可是一个人都笑不出来。
那帮子劫匪杀人抢货,只看两支商队活着回来的才十余人,就知道他们手脚何等利索。如果他们真要那口宝箱,直接将雪盐倒掉或者抬走就好,何必要把盐先倒进麻袋,再拎走箱子?
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现在一百斤盐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宝箱呢?
唯一的解释,就是劫匪离开以后,有人将雪盐倒进麻袋,换走了箱子!
胡文庆口瞪口呆。
在场中人,徐管事的资历最老,此时就厉声道:“这是怎么回事!”
所有人心中都浮起一个词:
监守自盗。
胡文庆连连摇头:“我也不知道!”
徐管事已经向外头高声道:“来人!快来人!”
经过昨日的县民闹事,衡西商会现在如临大敌,外头就站着许多护卫。
他这么一喊,楼梯就传来脚步声,至少有三、四人冲了上来。
胡文庆一个激灵,怒瞪燕三郎,眼里全仇恨:“都是你!”
他伸出一双大手,本想捏住这小鬼的脖子,不过权衡局势,又转去抓徐管事了。
要挑人质,自然要选账房里份量最重的徐管事,这个十岁的小鬼算个p啊!
徐管事只是个文弱书生,甚至来不及躲闪就被他扼住脖颈。胡文庆个子虽矮,身板却壮,干的又是长年刀头舐血的活计,力量大得惊人,居然直接把高他一头的徐管事从柜台后面硬扯出来,拦在自己面前。
这时,楼下的护卫也冲进房间。
胡文庆大吼一声:“退下,否则我杀了他!”
他粗壮的手臂就卡在徐管事咽喉上,只消一用力,就能将他脆弱的颈骨扭断。
杀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菜鸟,他连刀都不必用。
护卫头子也认得胡文庆,见状一呆:“这是怎么回事?老胡你莫冲动,有话好说!”
“叫马红岳出来!”胡文庆眼睛都红了。原本此事天衣无缝,大伙再过些时日就能分钱进账,都怪这个小鬼斜刺里杀出来,一点殁账有必要看得那么仔细吗!“我要他放我出去,后头不能再追究啊!”
话未说完,胡文庆忽觉后腰一麻,半身都使不上力气。徐管事被扼得呼吸不畅,本来就拼命去掰他的手指,只是力气远不如他而已。这时胡文庆忽然松了力,徐管事可以掰动了,立刻往外一钻,飞快往护卫那里奔去。
后腰?人质跑了,胡文庆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后边站着的那人是谁!
他微一侧头就看见了:
是燕三郎。
这简直是两桩新仇迭加在一起,胡文庆眼睛都红了,反手抽出长刀劈了过去:“小王##八蛋拿命来!”
燕三郎滑步闪开,动作迅若脱兔,雪亮的刀光就贴着他面门劈下去,终是没伤着他。
错步同时,他握紧拳头,一拳捣在胡文庆腰间。
他年幼力弱,胡文庆长年练就了多么硬朗的身板,本不拿他拳头当回事。怎知燕三郎练习《饲龙诀》多日,贯通的经脉越长,养在那里的真力小龙就越活泼,这时飞快顺着他的拳头游移过去,针一般刺入胡文庆身体当中!
它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都不老实,进了别人家的地盘更是肆无忌惮地兴风作浪。燕三郎认穴也准,砸中的是腰侧的京门穴。这是全身水液出入之门户,又没有肋骨保护,胡文庆但觉腰间爆出一阵惊人的酸疼,一时佝下腰挺不起来,两眼紧跟着发黑,竟然险些软在地上。
燕三郎却已经步徐管事的后尘,逃去护卫背后了。
他只能攻对方个出奇不意。一击得手,他就溜了溜了。
剩下的,自然就是护卫们的工作了。
胡文庆被按倒在地,五花大绑,接着才被押解到楼下去。
他脸色青灰,也知反抗不得,乖乖束手就缚,脸却朝着燕三郎:“小狗,为何要跟我过不去!我妻子重病在床,还等着这点买药钱!”
账房里,众人惊魂甫定。
徐管事满头大汗,坐在椅子上喘息半晌才说出完整的话来:“三郎,多、多谢你救我性命!”
胡文庆掐住他脖子时自个儿也紧张,用的劲儿极大,直把他掐得欲仙然后又欲死。徐管事以为今天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哪知胡文庆一声痛吼松了手,紧接着去打杀燕三郎了。
这情况下,谁不知道是燕三郎给胡文庆动了点手脚?何况那护卫头儿临走前还冲着燕三郎竖起大拇指:“小先生,好样儿的。”
这时候,徐管事才想起赶车的大顺说过,燕三郎这少年有点古怪,从云城过来的时候,单枪匹马就抓住了两个贼,大半个晚上都在马车上,他也不悚。
当时他觉得大顺有些夸大,今日才知其实不虚。
燕三郎面色如常:“无妨,我只是运气好。”
众人哪里肯信,围过来把他好一顿儿夸奖。
在千岁的白眼中,燕三郎面不改色地接受了。
第132章 奖赏
直到众人渐渐不夸了,他才问:“马掌柜会怎么处置他?”
徐管事重重哼了一声,恨恨道:“不死也要脱他两层皮!”
这里的商会不全做白道上的买卖,早就立下自己的规矩。胡文庆不仅偷窃公家财物,还挑在衡西商会焦头烂额的这个节骨眼儿上,那就叫落井下石。
燕三郎也听过衡西商会的一点过往历史,知道它对胡文庆这样的内贼可绝不和善。
他的最好下场,其实是被官府收押。
徐管事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三郎,你立功了,上头必定要重奖你。”
燕三郎笑了笑,脸上有少年人的渴望和单纯:“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仅仅过了一个时辰,徐管事的预言就灵验了:
马红岳将他找过去主楼。
两边离得很近,燕三郎没必要带着猫。他走出去之前,千岁叮嘱他:“见好就收,别要太多。”
男孩挥了挥手:“我省得。”
主楼的会客厅很宽敞。
三掌柜也是衡西商会的三东家,他先灌了一口浓茶才问:“英雄出少年,好得很。有功就得行赏,你想要什么奖励?”
马红岳满脸疲态,眼下一团青黑,原本富态的身材好像消减了不少,显然这几天很不好过。两支商队被截杀,贵宾连家眷死了几十个,衡西商会承受的压力自不用多说。
而衡西商会的压力,又有很大一部分要转嫁到他这里来。
燕三郎并未马上回答这个问题,反而问起:“我能问问,胡文庆他们偷走了多少东西?”
“他们偷走的财物至少价值三万两银子,都用那只苏湖木宝箱装了起来。单那只宝箱就价值五千两。”马红岳不屑道,“一群泥腿子,错把宝珠当鱼眼了。”
燕三郎恍然。
胡文庆等人也不知在哪个隐蔽角落发现这批货物,见周围没有外人就起了盗心。衡西商会称霸柳沛多年,平时他们都得兢兢业业工作,哪蹭得上这种机会?偏巧这回不知名的对手劫道杀人,谁也不晓得他们到底劫走了多少宝物。
换句话说,谁也不知道现场还留下了多少货物。
像胡文庆这样最先到场的,就有先发优势。无论他偷走多少东西,只要手脚做得干净点,衡西商会很难追查得到。
他的一大败笔,就是错看了苏湖木宝箱。
这只箱子颜色灰朴朴地,也没有任何装饰,乍看之下与一般的柳条长木箱并没甚两样,除了触手微凉之外。它的最大作用是置物而不腐不蛀,用来存放珍贵的存世字画古物最合适不过。
但是这些走马的汉子怎么看得出好?
那灵湖斋主用它来装玫瑰雪盐,着实也是很有想法,顺便把胡文庆狠坑一把。这倒霉鬼怎么也猜不到,这个毫不起眼的箱子比雪盐还要昂贵得多!
当时他们搜刮了一批宝物,找不到趁手又低调的容器偷偷带走,胡文庆一眼看见这只箱子,就把雪盐另外灌装出来、带回商会交差,腾出的箱子安放自己这些人偷走的赃物。
哪知……
当然,他最倒霉的地方就是遇上了燕三郎这么个较真的账房。
换作别个管事,也许就让他蒙混过关了,毕竟这次丢失的人命和物资太多,苏湖木箱在其中还算不上特别贵重。胡文庆也不挑太贵重的带走,毕竟独一无二的东西在黑市里也不好出手,容易被衡西商会追查到来路。
“钱。”燕三郎也不兜圈子,心里微一考量就想好了,“以及适合我修炼的神通法诀两本。”
马掌柜还在为截杀案焦头烂额,相比之下,胡文庆惹出来的麻烦就是雪上加霜的那一层“霜”,惹厌,但不是他关注的重点。
这种情况下,他不想为燕三郎花费太多心思。只是有功必赏是立会之本,燕三郎立了功,又是在这么多人面前,马掌柜就有必要将这套赏惩分明走完。
惩胡文庆,赏燕三郎。
班子大了,就必须讲规矩才好带。
这也是方才千岁叮嘱燕三郎的缘故。
马红岳果然笑了,脸上有两分漫不经心:“行。”
“你替我抓住蛀虫,挽回了货物和面子,我也不能亏待你。”他交代身边人一声,后者很快拿进一个锦盘。
燕三郎一侧头,就看见红布上躺着两锭金元宝。
“这是奖赏,都是十足赤金。”马红岳点了点桌面,“另外你的工钱提到每月二两,等同于大账房先生。能把账核对得这么仔细,我看其他人也不会有意见。”
燕三郎称谢,收起金元宝。
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底好生踏实。
有了这笔钱,他又能多坚持一小段时间。并且,这还不是奖赏的重点。
马红岳接着又道:“从云城过来时,我就知道你小子不简单,有心修炼神通。天色都晚了,这样吧,过几天秘库就整理好了,我让老徐带你去挑两本秘术,挂我的账就是记着,不能挑孤本。”
孤本的价值高,多半又是来自大家的珍藏,他可送不起。
燕三郎顿时眉开眼笑,咧出一口白牙。
马红岳看他笑得灿烂,心里更添烦堵,不由得挥手道,“行了!你下去吧。”
至于胡文庆,以及他那些个兄弟的下场,燕三郎没有多问。
与他无关的,他从来不关心。
……
待燕三郎走后,又有管事来报:“大东家到了。”
大东家平日驻在别处,今回专为截杀案而来。
马红岳赶紧走出去迎接。
杨衡西和马掌柜走进房间,将门反踢上,才沉声问:“凶手找到没?”
“还没找到证据。”马红岳快速道,“我们派去护送的都是老手,对方不可能毫发无伤。这些天我打听到,蒲遥镇童遥村、闰和村等几个村落都有人带伤出入,血都渗到衣服外了。”
“那里离高头岭不远。”杨衡西眯了眯眼,“你没让官署去查?”
“查了,只说是那两个村落抢水源起了冲突,拉帮结党,附近的村落和乡保都卷进去不少人,打得血流成河,地上也有血渍,看起来挺像那么回事儿。“
第133章 不会是他!(加更)
再说没查到货物,官署定不了罪。这帮子人又分散在三四个县镇里,没法子统一抓捕。”
杨衡西面色阴沉:“查不到货物的印记?”
商会押运货物之前,都会暗中做些印记,被劫走以后也方便追踪。马红岳摇头:“查不着,对方消得很干净。”
“这样看,更是同道中人。”杨衡西冷冷道,“大拍快开始了,这伙人铁了心要搅乱。”
像衡西商会这样的大商会,一年两次的大拍成绩关系到它的声誉、前景,有心人可以从中看出许多痕迹来,所以容不得闪失。
过去这么多年,衡西商会的大拍无论规模还是质量,在附近十乡都是首屈一指。
马红岳的脸色也不见好:“中城城主一下死了两个儿子,暴跳如雷,已经派人问责两次。我看明年中城不会给我们商路权的方便了,其他的……也在问我们抓捕凶手,讨要说法。”他用力挠了挠头,小心翼翼道,“对了,韵秀峰那边呢?”
杨衡西站起来走了几步,面现烦躁:“你道我为何来晚?就是峰长将我找去,责骂了一个时辰!护送队被截杀,几个大苦主也不找我们,直接去峰长那里告状。她最好脸面,两天里面接了七八起告状,就恨不得把我骂成蠢猪!”
马红岳忍不住道:“这些官家嘴脸!我们勒紧裤腰带,每年都给她送去那么多笔孝敬,峰长说翻脸就翻脸。上回拢沙宗雅集,对面巫贤峰找来的戏班子出彩,她就把气都撒到我们头上……”
“闭嘴。”杨衡西低喝一声,“她也是你能指摘的?”
见他面有戾色,马红岳赶紧抿唇,不说了。
杨衡西缓缓踱到窗边,换了个话题。
“对方是经过了精心挑选。这两支商队护送的贵宾地位高,却非异士,纵然雇请高手相随,到底人数有限,方便他们下手。否则拢沙宗也有队伍过来,他们为什么不去打劫?”杨衡西细细分析,“柿子都挑软的捏。对方情报这么精确,必定是从商会内部走漏的消息。”
“已经盘查十余人。”
“春拍就快举行,时间来不及了。”杨衡西看他一眼,“对有重点嫌疑的多放出几个假消息,看哪一个能引对方上钩!”
他外貌生得粗犷,心思却细腻。当年看错他的人,都付出过惨重的代价。
“我也正有此想,已经着手在办。”马红岳点头,欲言又止。
杨衡西一眼看到了:“说吧,什么事?”
“商会里面来回查了两遍,都没查见。”马红岳轻声道,“我想扩大范围。”
“扩啊,这个问我作甚?”在商会内部,三位东家各司其职。老二过世之后,他的权责就由老三马红岳接管了。
人事、账面、物资调管,这些都由马红岳负责。
马红岳斟酌一下:“我的意思是,我们的盘查有空洞,有些人一直都没去碰。”
杨衡西奇道:“那就查,你客气什么……哦!”说到这里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我那些小师弟们?”
“是。”马红岳干脆把话说开,“其他异士都已经查过,只有拢沙宗派驻的弟子,我们没好盘问。比如端方,夜里时常下落不明,也不在我们安排的精舍里休息……”
“不会是他。”杨衡西想也不想就出言打断,“端方是峰长跟前第一红人,在拢沙宗年轻子弟中风头正健,据说已经有好几个国家都在关注,希望日后引他入朝。这么一个人,未来前途无量,何必对我们商会干出这种事?”
马红岳默了默:“好吧,除了端方,其他拢沙宗的人呢?”
杨衡西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暗中调查就行了,别让他们察觉。否则风声传到峰长那里,又要惹她不快。”
又要调查,又不能让人发觉,他以为这活计很好干?马红岳嘴皮子一动,想起他对峰长的尊崇,刚要出口的抱怨又吞了回去:“好吧。”
杨衡西仔细盯了他几眼,仍不放心:“老三,你没偷偷去找过端方的麻烦吧?”
“没有,当然没有。”马红岳嘴角一抽。毕竟是搭档了十来年的老伙计,杨衡西对他还真了解。他没去动端方,他找的是燕三。
“那就好。对了,商会这两天也有人日夜上门哭闹,都是死掉的伙计家属。这背后也应该有人着力煽动。”杨衡西说到这里话题一转,“刚才这里押了个人下去,是怎么回事?”
“红七组去打扫截杀现场,借机中饱私囊,原以为天衣无缝,哪知清单上漏了底细,被揪出来了。”说罢,将方才副楼账房里发生的事说了。
这只是小事,杨衡西也没往心里去:“审完了就送官,我们现在是正经生意人了。明面儿上该走的程序还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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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收到横财一笔,并没有响应账房先生们的晚饭邀约,而是下工以后背起藤箱,急匆匆往外走。
在外人眼里,他实在是怪人一枚。
在天黑之前,燕三郎已经赶到顺香酒楼,在那里等候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伙计才拎着两只三层大食盒走到他面前。
燕三郎还未接过,马三掌柜正好从包房里走出来,嘴上还沾着油花儿,见着他也有两分意外:“你小子怎么在这里?”
燕三郎大方道:“馋了,打包两个菜回去。”
马红岳走过来,撩起盒盖挨个儿都看了一眼,面露惊讶:“你一个人吃这么多?”
与其说是盒,不若说是罐。顺香酒楼给客人备的食盒精美,容量也大,马掌柜在里面看到一屉六只五香肉丁大包,每个都赶得上他的拳头大小。既然是老字号顺香楼出品,这包子从皮到馅儿都跟街头卖的完全不同,楼里那口老卤汤十五年不曾关火,肉丁就是那汤里捞出来的卤肉精剁而成的,再加入了火腿、羊肚菌等七八味配料,像点心多过像包子。
可是这么大一个,小嘴姑娘吃上半个也就饱了,燕三郎能一口气要六个?
第134章 利器
这小子肚皮不会撑爆吗?
燕三郎也不由得讪笑:“我正在打通气血精窍阶段,饭量很大。”
马掌柜眼里有精光闪动,拍了拍他的肩膀:“能吃是好事。等到我这样的年纪,想吃多点都不成了,唉。”
说罢,在伙计指引下去出恭了。
燕三郎抓起食盒就往外走。
趴在他肩头的白猫,一个劲儿催他:“快点,快点!”
他伸手抚了抚白猫的脑袋,猫儿正在欢兴头上,下意识扭身,但没有骂他。
走出几百丈,千岁突然问他:“马掌柜为什么来掀盒盖?”
又不是三岁小孩,马掌柜什么大鱼大肉没吃过,为什么会掀一个手下的饭盒?
这动作由他做来,未免古怪了些。
“他是不是以为,你打包回去跟端方一起吃饭?”自从他们发现马红岳派人盯住小院,事情好像变得越来越有趣了。
男孩没吱声。
回到家,关起门,燕三郎才把食盒放在桌上,一层层打开。
热气带着香味儿一涌而出的时候,千岁也化出人身,在桌边坐定。她接过燕三郎递来的箸,快乐地伸向桌面。
男孩今日得了十锭金,就同意陪她吃顿大餐庆祝。当然,千岁在乎的不是他,而是餐桌上的糟煎鳗鱼、大烤牛肋和其他大菜。
柳沛靠湖吃湖。虽说是湖,但地下河与外部相连,所以三大湖里都有鳗鱼踪影,眼下这季节正当肥美之时。会做鳗鱼的酒楼很多,顺香楼的最是有名,从火候到酱汁都有独步之处,咬一口那样的软腻肥韧,鱼油特有的脂香在嘴里爆开,才知人间乐事莫过于此。
千岁看燕三郎咬下第一口就呆住了,不由得笑道:“好吃吧?”
燕三郎光顾着吃,哪里顾得上说话?
好吃?哪里是好吃,简直是太好吃了。
千岁趁机教育他:“天底下好吃好玩的不知有多少,胜过它的也不知有多少。但凡你有权有钱,世上美味都是唾手可得。”
燕三郎看了她一眼。
“瞪我作甚?”她轻哼道,“成天窝在一个破商会给人算账,干到死都进不了顺香楼吃两顿饭的……啊,你给我留点儿!”
顺香楼的菜肴精美。而精美多半就意味着分量小,除了那六个包子……
燕三郎耸了耸肩,放开她的鳗鱼,一边道:“明天我该挑什么神通好?”
今天晚饭如此丰盛,一半是得了金锭可以阔气一把,另一半原因却也是要讨好千岁,让她给些意见。
“《饲龙诀》只是内练的心法,你还需要外练的神通,所以方才你向马红岳开出的条件很妥当。”千岁从牛肋骨上撕下一块肉,小口小口吃着。啊,好想大块朵颐啊,这肉烤得恰到好处,又反复刷了十几次秘制调料,真是一次把酥、脆、嫩、爽都塞进嘴里。
贵就是有贵的道理啊!她到柳沛县以后只下过一次馆子,该死的小三,委屈她这么久!
她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武器,随手一掷。
“嗖”地一声,它飞过来扎在燕三郎足边,把他吓了一跳。
“这是?”燕三郎立刻减了吃饭的兴致,取清水洗净手,才将这把武器拔了出来。“木剑?”
剑的长度为标准的三尺,份量轻得像玩具。最重要的是,剑身上的纹理看起来很有些眼熟,尤其是那个剑柄还残留一个小窟窿,形状似曾相识。
他咦了一声:“木婆婆?”
木婆婆的本体怨木灵,被安抚使手下射了一箭,身上就留下这么一个窟窿。
“是啊,这是用怨木灵残留下来的本体制成的法器,费了我好久功夫才炼好。”说起炼器,她没甚趁手的工具,只能用琉璃灯小火慢烧,炼了好几个月才收工。宝灯本来就不是做这个用途的,并且还格外想吃掉怨木灵,她都能感觉到琉璃灯传递过来的小情绪了。
男孩抚着木剑,喜不自胜。“谢、谢谢!”
他终于也有一把属于自己的武器了!
头一次看他笑得合不拢嘴,像得了心爱的玩具,千岁撇了撇嘴,素手支着下巴指点他:“注意别用剑尖划手指。一旦被它划伤,它就会源源不断从你身上吸走精气血好了,滴血在它把柄上,就能认主了。以后,你作为主人可以免疫它的特性。”
燕三郎咬破自己手指,将血涂在剑柄上。
果然,一股奇妙的波动从剑上传来,温顺、恭敬,甚至还有一丁点熟悉。
他拿着剑顺手比划两下,那姿势真是让千岁没眼看:“劈柴的都比你舞得好!”伸手扯过一张木凳,朝他丢了过去。
燕三郎还未反应过来,木凳已经兜头砸下。他捺住躲开的冲动,木剑用力一劈,那姿势果然就如农人砍柴。
然而紧接着就是“咻”地一声轻响。他没有被砸到满脸开花,反而是木凳从中被劈作两半,掉落地面。
木剑劈开它,就如切开蛋糕那么容易。
燕三郎咧着嘴,手抚剑身。剑刃也不锋利啊,摸起来钝钝地像孩子们的玩具,怎么有削木如泥的本事?
同样是木头,差别这么大?
“琉璃灯出品,哪有次货?不过小鬼拿木剑,倒真是绝配。”千岁奚落他一句才接着道,“这把怨木剑只要扎在对方伤口中,就能源源不绝吸取敌人生命力,即便对方挣脱,伤口也会流血不止,数个时辰不能痊愈。这特性称为‘败革’,继承自怨木灵原有的能力。”
“吸取来的敌人精气血会贮存在剑柄当中。存量越丰,剑柄颜色越深。当你需要时,可以将它们兑成血灵珠取出。对,就从剑柄上那个窟窿”千岁伸指在剑柄一点,“服下去能加速你自己的伤口愈合,或者补足精气、恢复疲劳。这在长途奔袭战中会很有用。当然,如果你平时用不上,也可以把剑插到土壤里,催长植物。不过效果就没有怨木灵自己活着时那么好。”
用灵物和妖怪身上的零件炼成的法器,往往会随机保持一部分原主的特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