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人赃俱获(加更)
他仔细看了看挂在正大门上的两张门神图,抚着胡子道:“门神,嗯?”
他的确能感受到门神的投影存在。它有拒邪之能,可不是普通人家那样摆来好看、图个心安的。
当然,它不管活人。
胡成礼走进去不多久,就见到里面的僵持,面色一冷:“挡道儿的,碍事儿的,杀!”
陈中和怵然一惊,胡成礼才拍了拍他的肩膀,“哦,我忘了这是府上。那么不要杀了,改为关进厢房吧。”
云城再繁庶,也在拢沙界辖内。胡成礼是拢沙宗的特遣使,为宗主跑腿办事,权力极大。衙役得他命令也不敢再摸鱼,认认真真开始搜查。
陈家人听说拢沙宗特遣来使,也不敢再阻挠他们办案。
胡成礼叫人送来茶水点心,拉着陈中和在中堂坐下,全程不让他离开,也不许陈家人进来。
陈中和知道,这是要防止他交代家人转移物件。
陈府很大,半个多时辰后各路衙役来报,除了金银字画和贵重古玩,并无甚其他发现。
陈中和悄悄舒了一口气,还好。
胡成礼暗中留意他,见他虽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置之度外的模样,但心脏跳得格外勤快,当即下令:“再搜。”
陈中和的恐惧都化成怒气:“胡大人,适可而止!瞧瞧我家都被翻成什么样子了!”
衙差入户搜查可不是轻拿轻放、看完物归原处。他们搜过一遍,这家里就跟飓风过境似地,物什东倒西歪,甚至被褥还要被割开来看,以免漏过藏物。
这还是衙差念着本宅主人是陈通判,多少手下留情了的。
“‘可’在哪,今晚我说了算。”想到自己踩在他地盘上,胡成礼向他敬了盏茶,“陈通判,今晚我对你不住。要是搜不出东西,明早我就来负荆请罪!”
又过很久,衙役再来报告,仍是一无所获。
胡成礼把玩着茶盏,下了第三次命令:“再搜!”
众衙差面面相觑,明白了:要是搜不着东西,这位胡大人今晚是不打算离开了。
从这时起,他们打起了十二分认真。
两个时辰过去了。
这会儿已经是半夜三更,陈中和担惊受怕大半个晚上,人都熬得有些头晕。他刚拿起茶盏喝了一口,两名衙差从外头匆匆跨了进来,手里还举着一样东西,大声道:
“报!书房里发现暗格!”
“叮”,清脆一声,陈中和手里的茶盏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他藏在书桌下的暗格,真被找出来了!
胡成礼呵了一声,大步走了过去,先从里面摘出一个簿册,翻看几页,然后举起来对着陈中和抖了抖:“这是什么?”
陈中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这是他的花名册、账本子,记载着任职以来的人情往来,里面人名和数额俱在,若是流传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虽然记有暗语,但破译起来不过是时间问题。
抓起册子时,胡成礼脸上兀自哂笑,可是当他看见格子里余下两样东西时,面色一下转作了凝重。
他抓起黄铜符缠身、造型别致的匣子,飞快打开。
当然,里面是空的。
胡成礼先前的镇定全不见了,厉声问道:“笔呢!你又藏去了哪里!”
这匣子狭长,是笔匣?陈中和一脸茫然:“这是什么东西?我、我不知道,我在暗格里只放了一本册子。”
“哦?”胡成礼斜眼看他,“这东西就放在你的暗格里,你不知道它是什么?”
“我从没见过这个!”陈中和焦急道,“一定是石氏那个贱皮放进去的!她要诬陷我!”
胡成礼一字一句:“你是说,她病得要死不活,还能潜进你的府邸、瞒过你的护院、爬进你的书房、找到你的暗格,然后塞进这个笔匣,好栽赃嫁祸给你?”
“我,这……”陈中和哑然,几息后才灵机一动,“她可以指使别人!”他忽然明白了,这匣子是装宝贝的?
胡成礼冷冷道:“比方说?”平民可以结交的,只有平民,否则石星兰和苏玉言会被这姓陈的欺负个半死?
陈中和说不出来,只觉满嘴都是黄连。
“这匣子坏了,已无封印之能。”胡成礼又问一遍,“你把春秋笔藏去哪里了,还是说,送去哪里?”
陈中和只能否认。
胡成礼一伸手,从暗格里取出了第三样东西。
一面令牌。
材质不似金也不似玉,黑乎乎地,可是在灯下翻转牌面时,偶尔会反射出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光。
牌子很简洁,就在正中刻了个“胜”字,底下标明“壹佰陆拾贰”。
“还是老问题。”胡成礼晃了晃令牌,“这是什么?”
陈中和只能摇头。今晚发生这么多事,早就脱离了他的承受范围。也不知是不是受惊过久,这会儿他反倒麻木了。
“人赃俱获,把陈通判带走!”胡成礼挥了挥手,“连陈家人一起。”
“等下,我不服!”陈中和快步冲去,结果被衙差拦下,“我都不知道这两样是什么!”
“这个么”胡成礼手里抓着牌子,反复打量,“我会很快查清。希望陈通判在那之前,就老实交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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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家。
今晚胡成礼已经下令要严守石宅,不许有人进出,临走时还留了七八个衙役在这里把守。
内厢房里乱糟糟地,再说盯着一个重病的、满脸皱纹的妇人既不赏心也不悦目,所以衙役都守去院子外头,偶尔四下里巡逻一下。
也不知过了多久,内厢房里突然传出阵阵哭声,一下响得房梁都要被掀开了。
几人惊得互望一眼,冲进屋里一看,胖嫂捂着巾子哭天抢地,石宅下人都垂头抹泪,翟大夫坐在一边,黯然神伤。
那位名满云城的名伶苏大家半坐在床头,抱着怀里的人一动不动,仿佛化成了木雕,连眼泪都不会流了。
石星兰走了。
哭丧现场最是晦气,众衙役缩手缩脚正想往外走,其中一个突然道:“咦,好像少个人?”
第106章 字条
众衙役止步,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在他们看守下,少人还了得?
先前那人数来数去,忽然伸手一指翟大夫:“那个童子去哪了?”
其他同伙想了想,才忆起这位圣手走进来时,身边好像还跟着个矮瘦的药童。至于是什么面貌,好像谁也记不清楚。
燕三郎在人群里向来都不起眼。
他仿佛有种特别的本事,能让别人忽略他的存在。
但这回衙差有令在身,不敢马虎,见翟大夫呆若木鸡没反应,他们迳直将他带了出来,再问一遍:“跟在你身边的药童去哪了?”
翟大夫不能再装聋作哑,左右看了看才道:“解手去了。”
“去了多久?怎么偏在这当口儿?”
另一名巡逻的衙役也道:“怎么我没瞧见?”
翟大夫强笑道:“差爷勿恼,去去就回。”
又过片刻,那男童依旧不见踪影。
衙役脸色不好,分出两人四下里搜索,不过才走近院子角落里的茅房,门就开了,里面走出一个童子,身后还背着篓。
他一抬眼,见到两名衙役站在外头紧盯着自己,不由得一怔,满脸都是不明所以。
翟大夫赶紧冲他连连招手:“过来!怎去那么久,懒驴上磨屎尿多!”
燕三郎取水冲了手,赶紧走回他身边去。
翟大夫带他往屋里走,一声长叹:“石小姐去了。”
燕三郎“啊”了一声,那惊讶真情实感。
两个衙差在后头看着,先前涌起的些许疑心也散尽了。
跟个小孩子较什么真?
……
七日之后,石星兰下葬。
也碰巧在同一天,陈中和被革职抄家,罪名是私通外国。
消息传出,云城人人震惊,只觉这理由实在标新立异。
有那知道陈中和为人与过往的,都说这人早晚要出事,却万万没想到竟以这种缘由伏法。一时间无数官员踊跃检举,纷纷上报陈通判的斑斑劣迹。在那其中,欺男霸女都只算小事。
上峰一并清算,陈中和罪加一等。
他本人下狱,家中男丁流放五百里,终身不得返回云城。
拢沙界虽然由玄门掌管,但上位者对于奸细的态度从来是出奇地一致。
燕三郎从翟大夫家走出来,竹篓里多了一副银针、几卷医书。
他本想给老头子磨完最后半天药就留信告辞,哪知翟大夫把这两样当面塞进他的竹篓,只说了一句:“好好琢磨,这都是老夫心血。”
燕三郎默然,冲他行了一礼,背起竹篓走了。
租住了四个月的李家院子已经退掉,他还去石宅给青儿留下几个玩具。
现在,他排队买了千岁最喜欢的酱牛肉和盐酒鸡,又顺便到城南的小走马路看了一出戏。
戏迷们都会翻牌子,所以玉桂堂今日上演的,就是在春宁大典上夺冠的《红颜碎》,戏台边上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
台上的主角不是苏玉言,燕三郎也还是看得很认真。
身边的妇人一直举着丝巾擦泪,男人们则是连声叫好。那些家国大义、雄浑悲歌,燕三郎看不懂,但他依稀明白了石星兰为什么选取这一段故事写新戏。
她和靖国女皇一样,都是芳华早逝。
她和靖国女皇一样,都是矢志难酬。
可是她比靖国女皇幸福。后者带着满腔郁愤离世,石星兰早就预料到自己最后的结局,却希望活在爱人的戏里,陪他一世。
曲终,人散。
燕三郎也站了起来,去茅房解了个手。
千岁嫌脏,又说自己怕长针眼,这种时候断不会跟在他身边。燕三郎不知道她溜去哪里玩耍,正要开声呼唤,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三郎。”
他一回头,就看见了苏玉言。
这位名伶面色憔悴、眼眶深陷,人也瘦了很多,显得身上那件白袍有点宽绰,好似风再大些就能吹跑。
苏玉言向他微微一笑:“兰儿留了一张字条给你。她说,如果陈中和伏法,我一定要向你说声多谢。”
燕三郎接了过来。
“你做了什么,我不会多问。”苏玉言轻声道,“只需告诉我,大恩如何报答?”他不知就里,但隐隐明白,眼前这男孩不简单。
“不必。”燕三郎直视他的眼睛,“女先生已经支付了所有报酬。”
石星兰已经倾其所有。
苏玉言一怔,也不强求,直起身子:“好,但凡今后有用得上的地方,你只管来找我。”伸手揉了揉男孩的脑袋,转身走了。
燕三郎就立在原地,等他走远才展开字条。
上面是石星兰清秀的字体:
“阿修罗,非神非人、非妖非鬼,傲慢善战,天生无情。其积福报而不修德行,所过处常见修罗场。千岁非善类,三郎千万小心。”
这条子被捏得皱巴巴地,笔划无力,字迹也远不如平时工整,显是石星兰从前醒来时信手写就,一直藏到弥留之际才交给苏玉言。
她到临死前,还记得这件事。
燕三郎仔细看了两遍,才把字条撕碎了吃掉。
刚刚咀嚼完毕,他就看见白色的身影就顺着墙头一溜儿小跑过来。熟悉的抱怨声随风而至:“怎会这么慢?我还以为你掉进去了!”
“来了。”他看着自己的白猫,杏眼儿是水波一样的温柔,也是水波一样的无情。
阿修罗原来是那样的吗?
千岁还在打量他:“洗手了没?”
“洗了。”他打开背篓。
猫儿这才抖了抖白毛,精准地跳进篓里。“这回坐大车走吧,骑马太遭罪了。”
对她来说,骑马和乘车有区别吗?都是窝在篓里让人背着。
“当然有!”千岁看懂了他的眼神,“马车多宽敞啊,篓里太小了,还不够我伸个懒腰。”她挠了挠篓子,“这里面的东西真是越来越多了!”这次上路还多装进好几本书,把她的活动空间都缩小了。
燕三郎很干脆:“那就雇辆马车。”
“不跟人拼。”
“好,不跟人拼。”
千岁反而奇怪了:“你今儿怎么这样大方?是不是背地里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这是什么逻辑?燕三郎不懂,却也没打算问,只说财不露白。
第107章 熟悉的世界
拢沙界太平许久,云城周围的官道很安全,因此从早到晚都有车队出发,去往每个方向。
燕三郎在即将出发的车队里选了规模最大的一支,单独雇一辆马车。
一个十岁的孩子单独上路,对方觉得很奇怪,但燕三郎给足了银钱,人家也不说什么。
他不能留在云城。胡成礼的手段,充分说明拢沙宗对春秋笔志在必得。
可无论他怎样去弄陈中和,对方都不可能给出春秋笔的下落。胡成礼早晚会怀疑,早晚会重新彻查此事。
燕三郎挂名为石星兰的“远房亲戚”,有簿帐可查。胡成礼在陈中和那里寻不到线索,还会反观石家。比起根基都在云城的石家人和苏玉言,到时他这空降的“亲戚”恐怕更惹疑。
更不用说他那美貌绝伦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姐姐”,实在给街坊邻居留下了过分深刻的印象……
被人惦记,有时可真不是好事。
其实他很喜欢云城,不介意在这里长住下去。可惜,只要有一丝被追查的风险,他就不能留下。
燕三郎难得悠悠叹息一声,转头望见白猫正在专心致志地啃鸡爪,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我在陈中和的暗格里放进得胜王的令牌,拢沙宗还会继续追查春秋笔的下落吗?”
“那就要看拢沙宗对这支笔有多上心了。”白猫咬断一节鸡骨,“得胜王可不是苏玉言、陈中和之流可比。染国内乱打得轰轰烈烈,像拢沙宗这样的玄门超然于各大国家之外,通常来说不会出手搅和。”
她顿了一顿又道:“规模庞大、拥有领地的玄门,一般孤悬于海外,这才不易与陆地国家正面冲突。拢沙界是个特例,除了东面有三大湖之外,另外几个方向都与其他势力接壤。这种玄门,门下本就出产各种各样的异士,都在各大朝廷里面充当中流砥柱、国家栋梁,因此国家对他们原本就忌惮得很。拢沙宗处理国间关系,必须特别小心……你这么看我作甚?”
她一抬头,就望见燕三郎瞬也不瞬看着她,眼神那般专注,顿时桌上的鸡爪就有些下不去口。
“没什么。”燕三郎移开了目光,猫儿张着小嘴一点一点啃东西,毛茸茸的尾巴轻轻敲打桌面,显然惬意得很。表面的萌态和她说出来的长篇大论,真是一点儿也不搭调。
可是燕三郎又有些羡慕。
过去许多年,他思考的问题都只有一个:怎么活下去。
得到什么时候,他也能这样笑谈天下风云呢?
……
车队走到入夜,才停下来歇息。
翻过这座山,才算离开云城地界。半山腰上建着驿站,车队走到这里就停下来打尖。
用饭时,燕三郎就听见车队里的客人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最热门的话题无非是两个:
一是玉桂堂在春宁大典上夺冠,二是陈通判被下狱抄家。
传言经过悠悠众人之口,仅仅是两天的功夫就衍生出了无数个版本,无数种猜测。
燕三郎默默扒掉最后几粒米饭,找到驿站边上的山泉喝了两口,又洗了把脸。
千岁就坐在旁边的树杈上,山风吹来,她就随着树枝上下起伏,好似一点重量都没有。
她今晚穿着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山林里也是白得快要发光,多亏此刻对旁人使用了隐身术,否则大伙儿大概会以为遇到了山鬼。
燕三郎忽然问她:“陈中和还能活多久?”
“活到他认罪为止。”千岁抚了抚鬓边垂下来的青丝,动作优雅柔美,说出来的话却冰冷无情,“落在异士手里,只会生不如死。如果他够聪明的话,早认罪早解脱。”
“所以这样最好?”
“当然了,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千岁微微一笑,“可怜他到最后都不知道,是你算计了他。”
燕三郎看起来安静又木讷,除了她这样的旁观者,谁也料不到他的心眼儿比筛子还多。
几天前,他从千岁那里讨过来放在陈中和暗格里的东西,是一枚令牌。
那令牌属于得胜王的手下。
黑衣人在黟城集市里伏击燕三郎,结果被千岁反杀,他的随身物件也被搜刮干净,这里面就包括了身份令牌。
得胜王觊觎王位,在梁国造反,有时派人暗杀各地的保皇党,接头时就需要身份令牌。这牌子分作好几个等级,燕三郎放入暗格的这一枚,只有精英方可持有。
毕竟得胜王知道木铃铛的妙用,派出来的也是最精锐的好手。
胡成礼就算一开始不知,最后也能查出这令牌的来历,陈中和立刻就会被扣上外邦奸细的大帽子!
那么他从石星兰那里谋求春秋笔的行迳,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他要将这支笔偷送给自己的主子。得胜王此刻身陷梁国战局的泥淖,有春秋笔相助,许多疑难定可迎刃而解!
发现了他的身份,拢沙宗还会客气么?自然先把他革职下狱,再打算撬出春秋笔到底被他送去了哪里。
燕三郎摇了摇头:“亏得他自己争气,私藏了好大一本人情账。”
好巧不巧,陈中和居然做了一个行贿受贿的账簿,一下子更是坐实了他的奸细身份。毕竟在拢沙宗看来,这让他更像是潜伏在云城暗中活动、收集情报和宝物发给得胜王的探子。
千岁事先也没想到,他会自己闷声作大死。
从两人所立之处看下去,云城恰好就在山脚下。即便隔得这样远,依旧让人惊叹于它的庞大与恢宏。
这会儿已到酉时末,家家户户都掌灯,整个云城就沉浸在一片璀璨华光之中,让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颜色。
他初至云城时,就感受过那样的震撼了,这会儿还是一动不动,观望着那片宏伟、繁华、热闹以及
不近人情。
如果把这个庞大的城市比作湖泊,石星兰和苏玉言身在其中,不过是两颗水珠,连一片浪花都搅不起,更不用说推翻陈通判这艘大船。
他欺压石、苏二人的凭仗,是权势。
真正将他拉下马的,也仍是权势。
和底下的锦绣之城对比,燕三郎的眸光幽暗,就像两人此刻身处的这片荒野,一点光亮都透不出来。千岁抱臂在他身边站着,懒洋洋道:“目光这么深沉,瞧出什么心得没?”
“还是我熟悉的世界。”燕三郎掉头就走,“一点没变。”
他熟悉的世界?千岁笑了,俯身在灌木丛里顺手摘下一朵九里香,别在自己鬓边。花儿洁白小巧,却远及不上她的娇美。“我看,你可以开始修行了。”
(本卷《红颜碎》完,翻章进入全新篇章)
第108章 反抢(加更)
(自本章起,进入《潜龙勿用》卷)
十岁的孩子孤身上路,勾起同队许多旅客的好奇,时常有人前来搭讪。燕三郎的态度三分有礼七分冷淡,这样走上几天之后,其他人对他都失掉了兴趣。
又过五日,有两人就选在四更天(凌晨1点-3点)偷偷摸上了他的车。白天赶路太耗体力,多数行客在这时候都睡得人事不省。
这两人几天前就盯上燕三郎,看他孤身跟车没有倚仗,不仅单独包了辆马车而非骡车,又时常从小店买些吃食,不像穷人那样默默就着清水啃干粮,于是打算从他这里弄点零花。
对了,这小子好像还养了只异种白猫,他们见过这猫上下车、进出草丛,还知道回去找主人,又漂亮又乖巧,看起来挺值钱的。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车把式次早天不亮醒来,先去草丛里撒了泡晨尿,又啃了个大饼,喂马儿吃了点草料清水再把它套上车。树上毫无预兆地“扑啦啦”飞过一大群蝙蝠,马儿受惊往前跑了几步,带动车厢往前溜了两丈。
车把式赶紧追上去安抚马儿,低头一看不禁皱眉:车辙很深,好巧不巧,马带着车陷到一小片烂泥地里去了。
他叹口气,只得驱着马往外走,一边却觉奇怪:
车里只睡着一个瘦小的孩子,怎么份量突然变得这么沉了?他经验丰富,这一上手就能判断,至少是两个成年人的体重。
车身的颠簸好似惊醒了里头的人。车把式听到“唔唔”几声,像是有人被捂着嘴。他吃了一惊,赶紧去掀车帘子,却见里面赫然多了两个乘客!
那两人都不短小,叠罗汉一样被扔在地上,双手给缚在背后,嘴里还塞着麻布。车把式看到其中一块时,才知道自己早上寻不见的擦汗巾子原来用在了这里……
燕三郎在短榻上睡得正香。他个头瘦小,在成年人稍嫌局促的榻椅上还能伸展开来,并不憋屈,况且他还抻着一条腿拿底下的两人当了垫子……
桌上置着个竹篓,还有一只白猫。光线随着车把式掀帘照进来,猫儿就睁开眼,压肩翘p股伸懒腰,做个标准的屈体向前。
然后,她跳到地上那个汉子脑袋上,一下一下抓了起来,就当每天清晨的磨爪。
那人脑门儿上一下被抓出好几道血口子,头发也不知被薅掉多少,他眼睛瞪着车把式,“呜呜呜”叫个不停。
车把式:“……”原来声音这么发出来的。
车队的行程因此被耽误了两炷香的功夫。
领队听说此事,立刻就将两人提了过去,当着所有人面前审问。
这种车队常年行走荒郊野外,最怕的无非两点,一是外匪,二是内贼。都说出门在外靠朋友,队伍里六、七十人原本该是同舟共济,眼下却出了两个贼,领队当然要找他们算账。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两个是夜里偷上马车作案。谁也不觉得这孩子会故意邀请两人上车,然后捆绑人家。
并且大伙儿还要感谢燕三郎的贴心,半夜抓到了贼没有闹得满营地风雨,扰大家清梦,而是等到了早晨才来处理。这么想着,不少人看向他的目光就柔和了许多。
至于那两个倒霉蛋,被审问时还是一脸懵圈,不清楚自己到底怎么被打倒。两人只记得趁黑摸上了车,见到车里躺着个孩子、桌上放着竹篓。他们正打算去翻看篓里的东西,眼前仿佛有红烟飘动,鼻子里嗅到了浅淡一点香气。
然后,他们就恍惚了。
等两人回过神来,自己已经被五花大绑,就这么枯候到天明。
领队着人搜遍他们全身,找出两柄匕首,一盘绳子,还有其他鸡零狗碎,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后来想想,这两人身上居然独独一个铜板也没有。
这双小贼哭诉:“都被他抢走了!”
两人所指,正是燕三郎。
大家顺着他们手指方向看去,燕三郎耸了耸肩:“他们想偷我,我就抢回他们,很公平。”这两人居然不穷,凑出来能有三两碎银子呢。其中一个身上还带着长命锁,银制的,好几钱重,大概是个护身符。
燕三郎没跟他客气,也笑纳了。
千岁在边上取笑他:“真&财迷&小三!”
领队听得一怔,忍不住多看他两眼,放声大笑:“对,很公平!你这孩子有趣得紧!”难怪有胆子孤身上路,原来还能黑吃黑。
这事儿就算翻篇了。如果车队长期走在荒野,这两人估计要被丢出去自生自灭;也是他们好运,偏巧车队离下一个城池已不足半天路程,领队就将这两人扣下来留着交官原本这两人选在快要抵达目的地时下手,也是希望早点溜走,又自觉有把握让这小鬼不敢开口求助于人。
……
小半天后,车队顺顺利利抵达了这趟行程的终点站柳沛县。
和其他客人一样,燕三郎也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这时候车把式嚼着旱烟,笑眯眯过来敲了两下车轼:“小友,我们头儿有请。”
他的头儿,自然就是那领队了。
燕三郎背起竹篓,冲他点了点头。
这时车队已经停在柳沛县的驿馆后门,六七十人的临时团队飞快散了伙,客人付尾款离开,伙计则要整修车辆、休养马匹,忙得不可开交。
领队就在驿馆的茶棚底下等着他。
这人是个高大的胖子,脸膛被晒成酱色,唇上留着两撇小胡子,在他身上找不见一般富商的养尊处优。
燕三郎记得他中气十足,果然他见到燕三郎就笑眯眯地开口,声音不须特地放大就很宏亮:
“燕……三郎?”
男孩点了点头。
“来、来,喝茶!”燕三郎面前立刻放上了大碗茶,粗陶大碗比他手掌都大。跑马队的汉子,一口最多也只能喝掉半腕,“那两个贼子已经被我们扭去官署,必还你一个公道。”
燕三郎笑了笑,说声多谢,但没喝茶水。
除了金银,别人给的东西他现在轻易不碰。
第109章 面试
领队注意到了,也不以为意,自己端着茶水灌了两口:
“冒昧问下,燕小友准备去哪?”
燕三郎迟疑一下,摇了摇头。
“还没有固定去处?”
“是。”
“你家人呢?”
燕三郎眼都不眨一下:“都没了。”
领队抚着下巴道:“不如到我商会来帮忙?对了,我姓马,是衡西商会的三掌柜,工钱按每月三钱银子给,多干多得,要是跟队出车再多加一倍。”他看了看男孩,“你年纪偏小,大概还得再有五、六年才出得了车。”
车队在外头风餐露宿,路况复杂又要抵御盗匪,要的都是身手好的精壮汉子。燕三郎这样的,去了帮不了忙干不了活,还得让人费心照顾。
燕三郎心里记挂着修行,短时间内也没打算东奔西跑:“衡西商会很大么?”
“当然了。”马掌柜脸上有自得之色,“在柳沛县最吃得开的,舍我们衡西商会其谁?”
燕三郎目光微闪:“商会做的什么生意?”
这种长途商队,有实力的都是自己商会养起的队伍,在城县之间运送货物,顺便搭些散客,如此客人得了安全,车队也能补贴出行成本。
这支商队是从客似云来的云城出发,燕三郎本就挑选了最大的一支马队,领队由商会的三把手亲自挑梁也没甚奇怪。
“杂七杂八,什么都有,主要是药材、绸缎、糖块和茶叶。”马掌柜伸手往西一指,“我们春秋两季办拍卖行,里面还经常有玄门的好东西哩。”
“你们跟玄门有来往?”
“那是自然。”马掌柜笑了,“你不知道柳沛县是什么地方么?”
燕三郎默然。他是真不知道。
马掌柜也不深入介绍,只问他:“你看,干不干?包吃住。”
通常来说,商会不招纳这么小的孩子,但他观察多日,这小子不太爱说话,性子很稳,其他男孩在这个年纪就像蹿天猴儿,他则像个闭口葫芦。
马掌柜本身不喜欢爱嚼舌根的手下。何况这孩子独自放倒了两个贼子,还让对方看不出手法,这是本事,他就来了兴趣。
燕三郎沉吟。千岁的声音悄悄在他耳边响起:“当童工就要被剥削,月薪才三钱银子,啧啧!”
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要我做什么?”
“你可识字、可会打算珠儿?如果不会,我安排你……”
“会。”
马掌柜微有些意外。他也就是例行这么一问,没以为燕三郎真会。莫说柳沛,就是住在云城的平民,一辈子不识字不识数的也占到了多数。上学塾可不便宜,普通百姓一般不掏这笔钱。燕三郎是孤儿,看着原也不像殷实人家的子弟,居然还能断字识数儿?
“我在云城有个远亲是账房先生,教了我一些时日。”
马掌柜越来越满意了:“那么来商会帮着徐管事做零账吧,账房老吴死了老娘,告长假回去奔丧了,过这么久也不回来。徐管事那里就三个人,忙不过来。”
商会进进出出的零账太多,专门请大账房先生来做,工钱太贵又不划算。
燕三郎只想了两息:“如果要我做账,每月工钱得九钱银子,住处不用你包。我可以辰时(早七点)来上工,但最晚申时末(下午5点)就要下工,午间除了吃饭,至少还要歇两炷香的时间。”
知识服务可是很贵的,能和卖体力一个价吗?
狮子大开口,一下就要了三倍的工钱,好样的!千岁几乎想给他鼓掌了,可惜猫儿两只肉肉的小掌垫怎么拍也拍不出声音。
不过回头一想,他可是木铃铛的主人啊,那是多么尊崇的身份,才领这点儿工薪!她从前吃半盏燕窝都不止这点儿钱!
啊呸,这小子真没前途。
燕三郎张口就来,流畅利落,说的话几乎快赶上过去十天的总和了。马掌柜听得一呆,啼笑皆非:“真不愧是云城来的,要的工钱也像云城。小兄弟,柳沛只是个小地方!”
“柳沛是什么地方,我不清楚,马掌柜还不清楚么?”燕三郎拿他方才的话来回敬,又飞快补充:“另外,我不签契。”
观察环境早就成了烙在骨子里的本能。他进入柳沛的时间虽然不长,但看县门口车水马龙,他和马掌柜说话的这会儿功夫就走过了大小好几支商队,还有几百个散客,再说这里驿馆一家挨着一家,放眼看去至少有十来家,可见柳沛是运输相当繁忙的地方,与一般的县镇还不太一样。
客流大,衡西商会的零账和流水账就多,对他的需求就更大了。
马掌柜舔了舔嘴唇,并不介意他的态度。一个沉稳但是精明的伙计,正好是他要的,再说他要的工钱比商会专门雇个大账房还是便宜很多。
至于签不签契,他并不很在意,原本商会里面无契约的临时短工就很多。
“行吧。”马掌柜爽快同意,毕竟时间也是成本,他不该浪费太多时间在这种小事上,“大顺,你带他去找徐管事,看这小子手上是不是跟嘴巴一样利索。要是好用,就让他留下。”说罢走进商会,去忙别的事了。
大顺就是给燕三郎驾了十来天马车的车把式,一直站在边上。听马掌柜一口答应,他喷出一口烟圈。
自己风里来雨里去,赶上一个月马车的工钱也才不到二两银子,那还得应付时不时突发的天灾和盗祸,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这小子倒好,舒舒服服坐在商会里,赚的钱就能顶他一半。
能识字能识数儿,这就是有本钱啊。
而且这崽儿才十岁吧?一个无亲无故的十岁小鬼,每月能花掉多少铜板,这就敢跟马掌柜狮子大开口了。
大顺站直了:“跟我来吧。”
这里是柳沛县的交通要道,人来人往,燕三郎放心大胆跟上,也不虞车把式作弄他。
大顺一边走一边道:“招人这样的活计一般都由管事做,以咱三掌柜的身份,亲自试你可太难得了!这是看你像个可造之才。你运气当真不错。”
第110章 住
这车把式居然也能冒一两个成语。
“大概一路上低头不见抬头见,已经混得脸熟。”燕三郎笑了笑,“照你这么说,三掌柜很厉害喽?”
“那是当然!”大顺的语气是推祟备至,“别看咱衡西商会做得这么大,就两位掌事,大当家管外,三掌柜管内,配合得天衣无缝,都是好厉害的角色!”
有大有三,那二去哪了?可是燕三郎没问。
两人走过了二十来丈远,来到一家三门脸儿的建筑前头。
燕三郎一抬头,望见了“衡西商会”四个红漆大字。
车把式也不带他往里走,围着商会外墙绕了半个圈,走进一个后院,顺梯爬上二楼,找着了账房,敲敲门。
里面一个中年男子抬头看了过来。
他比大顺和燕三郎都生得白,微胖,眼睛小,眼皮耷拉下来,看谁都眯成缝。这会儿柳沛还不热,他脸上却出了点汗,光线一照,湿涔涔地。
“徐管事,三掌柜找了个管零账的小账房,带来给你试一试。”
徐管事眯眼看了看燕三郎,有点吃惊:“啊,这还是个孩子?”
“所以才让你试。”大顺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把他往前一推。
“三掌柜怎么想的。”徐管事叹了口气,问燕三郎,“看得懂账簿吗?”
“不懂。”他老老实实道,“学过算学。”
“也行。”徐管事把账簿和算盘往前一推,“孩子,过来帮我把这两页日清簿一算。”
日清簿就是流水账。
燕三郎走上前,认真听徐管事说了收付账的运算规则,接过算盘就开始扒拉。他的计算初时还有些生涩,但是越到后面越快,一手算盘一手执笔,约莫用了两盏茶的功夫填好。
“还行。”徐管事看他架式也知道他头一天接触账簿,算得慢些情有可原,当下接过算盘自己算了一遍。
“不错,难得未见错漏,再练些时日就快了。”他对大顺点了点头,“可以留下。”又对燕三郎道,“你明天就来上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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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从商会出来,见大顺跟在后头即道:“请问这城里可有牙行?我要寻个住处。”牙行为买卖双方说合交易,不仅是商品货物,很多也代办房屋租赁。
大顺奇道:“方才三掌柜给你包住处,你怎不肯?”
燕三郎摇头:“一个人住惯了。”商会给伙计住的都是通铺,他有个娇气的猫/人要养,何况修行即将开始,与别人合住太不方便。
“这么娇气?”大顺失笑。燕三郎不像殷实人家的孩子,对住处竟然还这么讲究?“称你三郎,可?”
男孩点头。
“今儿也是你运气好。”大顺亲热地圈住他的肩膀,“我侄子家正好有个偏院空着,今年初才刚刚翻新过。廊门一关就是独院,院子里还有口井,井水甜着呢,光线又好,离这里也近。三郎要不要去看看?看成了,你还能省掉送给牙行的钱。”
燕三郎点头。大顺知道他要在商会上工,不会这个时候下手害他。
那院子果然很近,不需一刻钟就到。
房东是一对夫妻,带一双儿女就住在隔壁。
大顺取了钥匙就带他进去。
这院子至少有燕三郎在云城住处的三倍大,除了两间屋、一个小厨房,还有一个好大的柴房可以堆放杂物。院里两棵大树成荫,水井边上还辟出一块菜畦、一个鸡舍,只是现在杂草都快比人高了。
通往外宅的小门紧锁,这院子就是独门独户了。
连墙都是新刷过不久的,还能嗅到一点味道。燕三郎到处游逛一圈,很是满意。
大顺早见到他背后的竹篓打开,白猫伸出半身趴在他肩头上,煞有介事地跟着左顾右盼,不由得啧啧称奇。
接着燕三郎做了个更加煞有介事的动作:
他回到院里,把竹篓卸下,问白猫:“你觉得如何?”
大顺忍不住笑了。
这是给人住的地方,谁会去问猫喜欢不喜欢?
哪知白猫冲着燕三郎喵呜两下,柔和轻快,居然连大顺都从它那对漂亮的异瞳里看出它是满意的了。
燕三郎又道:“我也觉得不错。”
大顺看着他,眼神怪异。从云城到这里的路上,他一直觉得这小子沉默寡言,原来有话都跟猫说去了。
他忍不住道:“你这样不行,长大了赶紧娶房媳妇儿吧。”不然心里容易落下病,他们马队里就有几个汉子长年在外奔波,性子都变得越来越古怪了。按照徐管事文绉绉的说法,那叫阴阳失调!
燕三郎问他:“这院子确实不错,月租多少?”
“四钱银子。”他听得清楚,这小子一个月有九钱入账呢。
燕三郎脚步微顿:“太贵,两钱。”
“三钱半。”
燕三郎摇头:“就两钱半,再多就不要了,押一付三。”
“行吧,那就两钱半。”大顺拍拍他的肩膀,“你还省了给牙行买办的钱。比我们这里可比住驿馆安全多了。”
当下燕三郎拿出一两银子,大顺刚接过来,就见这男孩又塞了一钱碎银子进他另一只手里。
这是中介费。
“哟,上道儿!”大顺脸上的笑意立刻就发自肺腑。“以后有事儿都找我,柳沛这地头,我门儿清!”
……
把车把式送走,燕三郎再把院子从里到外打扫一遍,天都快要黑了。
鸡舍还没打理,菜畦里的杂草还没拔掉,只能等明天。
厨房还有柴火,也没一丁点现成的材料,晚饭只好去外头解决。燕三郎跨出门槛,正要反锁院门,眼角余光恰见外头站着几个妇人,正在窃窃私语。
有更过分的,还伸手对他指指点点。
燕三郎一回头,这几个妇人立刻停止交谈,笑眯眯道:“小哥儿,你新搬来的呀?”
男孩点头。
“你不是柳沛本地人吧?”
“不是。”
“家里几口人住这哪?”
燕三郎不说话了。
他从来自带冷场特效,几个妇人一看,这孩子既不可爱又不会聊天,就打算散了。
“我听见了。”千岁的声音从背后悠悠传来,“她们说,咱住的院子里出过命案,晦气得很。搬进来的都是冤大头!”
第111章 弄钱(加更)
燕三郎恍然大悟。
怪不得呢。就算这里是柳沛县,一所这样的好宅院,租金才不到三钱银子也是相当低廉。现在他明白了,原来这儿是晦气之地。
大顺这车把式,不地道啊。
想到这里,他唤住了几名妇人:“几位大姐,我新搬进来这院子,从前发生过哪件凶案?”
妇人们吃了一惊,互相看了几眼,其中一个才勉强笑道:“哪有,哪有!”
“那么这宅子在凶案之后,可曾出现哪些怪象?”
“没有,哪能呢?”这几个女人脚下加快速度,一轰而散。
千岁“切”了一声:“长舌妇都最没胆。”
“无妨,说起来还是我们占到实惠。”燕三郎面色淡定。
他只要性价比。别人怕凶宅,怕厉鬼,唯独他不怕。
还有什么恶鬼能比他身后的千岁更凶?
“你不怕?”
“不怕。”他迳直往外走,“我有你。”
“哎哟,这话我爱听。”白猫沾沾自喜,没有听到他的真实心声,“小嘴越来越甜了哈?”
燕三郎微微一笑:“今晚下馆子,随便点。”
“真的?”白猫趴在他肩膀上,先是一喜,而后怀疑地瞥他一眼,“你说的馆子,是路边的苍蝇馆吧?”
“我们手里钱不多了。”在云城住了四个月都是入不敷出,燕三郎白天进私塾上课或者去翟大夫那里做学徒,晚上回家温习功课,海绵一般吸收知识,真恨不得一天有二十四个时辰,哪有时间和心思去考虑赚钱的事?
可是学徒的工钱低,云城物价高,光是房租就抵得上柳沛这所小院的好几倍。千岁不管是人形还是猫身,见着喜欢的全都要买,是一以贯之的大手大脚。
何况燕三郎那时虽然还未开始修行,但云城物料齐全、贸易发达,他唯恐再遇上当初在小地方买不着药材只好进山寻木婆婆的窘境,因此提前将修练《饲龙诀》的药材购置不少。虽然他时常是去各大商会的拍卖行扫货,努力求个性价比,可是银钱还是流水价一般出去了。
四个月住下来,燕三郎的钱包成功瘦身。
“从木婆婆那里弄来的钱,只剩下三分之一了。”燕三郎这几个月学了算术,统计得更加精确。他们钱款的大头,主要是木婆婆的遗产,“就算加上你的钱,也不再能够支撑大手大脚开销。”
“为什么要算上我的钱?”白猫生气,用力挠了挠他的背部。噫,这小子好像长高了,背部都变宽了一丁点儿,若非她三天两头都趴在这里,恐怕还感觉不出来。“我的钱就是我的钱,和你没半点关系!你不知道么,在人间,男女之间的钱如果要共用,只有一种可能!”
“哪种?”燕三郎是真不知道。
“成婚啊!”千岁哼哼道,“所以你是别肖想了!”
说话间,燕三郎已经到地方了。
柳沛县亲水,他看中的这家馆子离主街很远,地方不仅偏僻,干脆就背靠湖水,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湖钓小轩”。二层小楼,没有包房,每层顶多摆四张桌子,天还未黑就坐满了大半。
这时太阳已经下山,千岁变回真身,同燕三郎占了个座儿。她正想点菜,伙计已经笑眯眯道:“我家都是随菜。”
所谓随菜,就是厨子做什么,食客就得吃什么,不给挑。
千岁小嘴微噘,有些不爽。小气鬼难得大方一次,这家酒楼竟然不让她挑贵的点!
美人薄嗔,风情万种,周围客人的眼神立刻跟了过来。
不过千岁的小郁闷很快就被抚慰了。先上桌的辣炒螺蛳又辣又鲜还入味儿,一下开胃这季节的螺蛳最肥。
满嘴火辣过后,紧接着就是冰凉微甜的梅酒醉白虾来抚慰口舌。
三月的青梅浸成了四月的酒,有燕三郎食指长的白虾就从两人身后的这片湖里打上来,活腌上一个时辰,剥了皮就是满嘴的咸鲜味儿,还带着两分脆爽弹牙。
有时候,甚至能遇上会蹦会跳的。
两人默默进食。食客喝了酒,声音也大了起来,燕三郎就听见左近一桌讨论起梁国的战事。
“我听说,现在是梁国官军占上风。”
“怎么能呢?那都是空穴来风。”另一个客人嗤之以鼻,“梁天子特地派出他的亲舅当安抚使,要从北方调集大军抗击得胜王。结果不知道为什么,北方援军迟迟没有南下,得胜王可是扭转颓势,一路打去都城了啊。”
燕三郎举箸的手一顿。
梁国北方大军推迟南下的缘故,他很清楚:一定是安抚使沈顾在追击木婆婆时受了重伤,耽误了后面的行程。
千岁正在扒虾,慢吞吞道:“当初黟城的城主府命案发生以后,沈顾立刻就出现了,可见他原本就有任务在身。现在看来,他不仅受命带回木铃铛,还要去北方调军南下。”
结果遇上燕三郎这一桩意外,无论是夺取木铃铛还是调集大军,沈顾的任务都被耽搁了。
局势千变万化,只这么一个小小变数,立刻就让梁国战局强弱互易。
那两个客人还在议论:“梁国没本事扛住得胜王了吗?”
“只靠官军,好似有些难度。”另一个笑道,“越是靠近都城的官军,越不会打仗。我见过他们和得胜王的人马对战,一触即溃!”
这时候再上桌的,就是热腾腾、红棕棕,油光四溢的宝塔肉。经过了炸、炖、蒸,每一片五花肉都是香酥软烂、肥嫩不腻,堪称下饭神器。
也不知是不是连赶了十几天山路,嘴里都淡出鸟的关系,千岁觉得这里手艺不比云城大厨差,湖鲜生猛要尤有过之。
她吃掉两个酸酸甜甜的水晶荞头,才呼出一口长气:“饱了!”
燕三郎默默会钞,千岁从他脸上瞧见了一丝肉疼。
……
返回路上路过一家还未打烊的杂货铺子,燕三郎本想买一口泡澡用的木桶,但是有千岁在一边阻挠,所以最后是买下了两口她老人家也要独占一个。
第112章 炖自己
“你用过的桶子,我能接着用吗?”她理直气壮。光是想象那画面都能让她不寒而栗。
谁家不是共用一个洗澡桶?
不对,在家能洗澡就很奢侈了,谁会置备两个桶!燕三郎想着自己的省钱计划,可是张了张口,还是打消了跟她理论的念头。
跟千岁争辩,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呼出一口长气。没辙,买吧。
燕三郎还购置两堆木炭。店家接了这么一笔大生意,即差了三个壮实伙计,把东西送去他家里。
他关好了院门以后,就开始进柴房点炭烧水,为踏上修行路的“第一次”做准备。
别人烧洗澡水,都是大锅里煮完再盛去桶里。千岁却嫌麻烦,让他拆了鸡舍的石墙,将大小石头整齐垒成一圈做成炭灶,点起熊熊烈火,再把木桶装满了水,架到火上去烤。
为防意外,她还拿黑炭在木桶上画了道符。燕三郎认不出是什么,但火烧在桶底,连一点焦黑的痕迹都没有,热量基本被传导去了水里。江湖把式说过,有个很牛气的技能叫做“隔山打牛”,他猜想这或许也是同理?
这只大桶,燕三郎肯定是搬不动的,只能劳烦千岁伸两根手指拎上去。
这时,千岁再取出他在云城就备好的七、八味药材,按份量依次丢进琉璃灯中。
这是她的本命法器,控制火候得心应手,因此琉璃灯比炼丹炉还要好用得多。千岁又要在有限的药材中粹取出最好的药效,因此这回放慢速度炼了盏茶功夫,才得深绿药丸一枚,大如鸡蛋子,气味却不是芳香了,而是辛辣扑鼻。
“药效均衡。”千岁检查药丸,“从怨木灵那里收来的药材质量太好,你得想个法子换成次几等的。”
那会儿时间有限,木婆婆的灵药田又很宽广,她只能挑成分最好的药材带走。现在想想,仍是扼腕:那么多上好灵药,要是都能卷入囊中,能换成多少金银!
唉!
她都未察觉到,自己衡量宝物的价值,已经开始用阿堵物来做标准了。
燕三郎不明白:“好的不能用?”为何还要特地换次的?
“想用上那等好药,你还得等上几年。”千岁看着他的小身板,眼露不屑,“现在用到你身上,不说暴殄天物,就是那药效过于霸道,也非你能承受得起的。说白了,你福薄!”
他还是头一次听人这样解释福缘厚薄的。不过木婆婆的灵药效果连千岁也赞不绝口,现在给他用好似真有些浪费了。
“不若我找衡西商会置换适合的药物。”他脑筋转得很快,“药材差一级,价格天差地别,这样还能多换些眼下能用的药物过来,我们手里的钱就能多坚持一段时日。”
荷包太瘦,就要量入为出啊。
很快,水就烧热了。千岁将药丸扔进木桶:“进来吧,木桶炖自己。”
那药丸入水即化,一点残渣都没留下来,把整桶水都染作了浅绿,颜色分外可爱。
毕竟是要男孩泡个药浴,不是给鸭子拔毛,没必要将水煮沸。
燕三郎看着桶上团团白汽蒸腾,不禁有些踌躇:自己这么跳下去,不会生生被煮熟了吧?
“怕什么?”千岁揶揄他,“怕我把你煮熟了吃掉吗?”
是呢。他要是死了,千岁又有数十年被封在木铃铛里不能重见天日。
她不会害他。
想通这一点,燕三郎脱去身上衣物,只留一条底裤就爬进了木桶里。
也不知是太烫还是药力劲道,他的脸色很快转成通红。
“还记得我让你记下的《饲龙诀》的口诀嘛?”千岁坐在一边嗑瓜子。
与她的悠闲形成鲜明对比,燕三郎额上的青筋一条一条冒了出来,只觉自己一张口就要喷火了:“嗯!”
“什么时候觉得经脉鼓荡了”她做了个解释,“哦,就是当你觉得身体快要炸开时,就沉心静气,开始默念口诀、寻找气感吧。”
那就是现在了,燕三郎立刻照做。
千岁看着他面部扭曲的模样,摇了摇头:“身体还是太差,这点药力都扛不住。”她已经小心翼翼调整过药丸的效力,只求它对燕三郎尽量温和。
这可是千岁大人亲自出手!换作别人,根本享受不到这样的贵宾待遇。
这小子原本只是个乞丐,餐风露宿,有上顿没下顿,外表看起来无恙,但根底实则亏耗许多。若非孩童期的气血蓬勃旺盛,还能稍事弥补,燕三郎早就落下病根、终日怏怏了。
燕三郎不知她心中念头,但明白自己到了关键时刻。
这是他第一回尝试修行,原本还有些忐忑,然而千岁说,头一次修行若是练不出气感,后面就要多费至少三、四倍功夫。那即是要多花掉三四倍的时间、精力,还有金钱。
这怎么可以!
所以燕三郎很快进入了眼观鼻、鼻观心的境地。
其实这对他来说倒真是不难。从前在荒园过夜,实在饿得慌了,就要靠他摒除一切杂念,甚至忘掉饥饿本身才能赶紧入睡。
所以千岁惊讶地发现,他很快入定了!
她小看这个家伙了吗?可是聪明人一般思绪复杂,静不下心,也难得这么快就能进入抱元守一的境地。
燕三郎反复尝试了十七、八次,终于在自己经脉中体会到了所谓的“气感”。
那是一缕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的真力。
这感觉难以言述,就像窥见沟塘里面的一条小蚯蚓,还是藏在深深的土壤中。
他运起法诀,轻轻指引,或者说指挥这条真力凝成的“小虫”从眼角的睛明穴开始,往上过额。
结果,这股真力走到攒竹穴就停滞不前了。
往上的通道淤堵不畅,就像人遇到了拦路的泥石流。
燕三郎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指挥真力向着瘀塞发起进攻,就仿佛人清理前方的土石,想方设法令道路通畅。
这任务艰涩,但他并不气馁,只沉心静气来潜移默化。
千岁坐在一边,轻轻伸指探了一下水温。
第113章 钱不是问题
已经不复方才那么滚烫了。
她炼制的药丸甚至能帮助燕三郎置换出身体当中的寒毒,借助水热将它们排出。这小子在黟城当了几年乞丐,时常饥寒交迫,寒性可比一般童子要大得多。通常来说,这个年纪的孩子手心都滚烫,正是命灶十分鼎盛的体现。但她触过燕三郎的双手,其温度与成年女子无异,有时甚至失于低凉。
这也是她要求燕三郎用木桶持续煮自己的缘由。否则寒毒被交换出来,热水转眼变凉,哪里还有效力可言?
千岁顺手给桶底加了几块木炭,火舌嗤嗤烧得更旺了。这要是有人趴在他们家院子墙头看到这一幕大煮活人,估计要吓到腿软。
就在药力与热力的双加持之下,燕三郎浑身气血鼓荡,冲刷经脉的速度都加快了两倍不止。他默默积攒力量,终于掐住下一次脉搏跳动的机会,驱动真力一鼓作气!
攒竹穴通。
那股子真力在攒竹穴盘桓了好一会儿,像是在熟悉自己的领地,然后继续上行,去往下一个目的地了。
千岁在一边候着无聊,顺手召出了琉璃灯,慢慢欣赏它的光华。
单从外表看不出来,但她晓得上次投入进去的春秋笔已经被琉璃灯消化掉一小半,于是灯壁上肉眼可见的细缝又愈合了一点。而有木铃铛送来的两次愿力叠加,灯芯的火焰看起来居然有点凝实了。它很安静,任窗口进来的风怎么吹都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
将它炼为自己的本命法宝后,千岁正在一点一点熟悉琉璃灯。目前只知这东西能与她的愿力互为温养,就与异士的丹田相似。
阿修罗的修行方式与人类迥异。人类直接将自己的气海辟作丹田,将真力蕴藏于内,慢慢温养身躯,强健筋骨;阿修罗却要挑选并炼化一件法器来储荐力量,这挑选是双向的,双方都要看对了眼儿,才能互相契合。
这法器平时隐在阿修罗身体当中,彼此互相温促,与人类的丹田无异;但它被召唤到外部,就能恢复本身的特性,堪称妙用无穷,还能与主人保持心灵相通,运转起来圆融如意、毫无滞涩,不啻于身外分身。
阿修罗可以将自己的本命法器炼成威力无比强大的武器或者御器,却从没听过哪个人类能将自己的丹田修炼成对敌的工具。
千岁抚了抚琉璃灯,感受那一头传来血脉相连的亲和。
她和琉璃灯都遭受过重创,但现在,一切都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希望,剩下的时间还来得及。
她叹了口气,微不可闻。
又过一个时辰,木桶里的温度渐渐上升,水色已经从青碧变作了淡黑。
药力基本吸收完毕。
千岁这才在燕三郎耳畔打了两个响指:“醒来。”
燕三郎慢慢睁开了眼,千岁都觉得他目光好似澄清了不少。刚刚打通的两个穴位都环绕眼周,有助于他目力提升。
药力消失,水温就快速飙升,男孩手忙脚乱跳出来,赶在被煮熟之前出桶。他浑身上下都红得跟熟螃蟹似地,热气蒸腾,精神却好,目光炯炯有神。
好一会儿,他眼中的精光才散去。
燕三郎赶紧拭干身子,换过一套干净衣物。千岁看看他,再看看桶里的水,吡笑一声:“这是褪了色?”
刚泡过药浴,他好像白了一点点,水却黑了。
燕三郎挠了挠头,有些赧然。
他平时洗澡都很仔细,这么多污秽却不是体表洗出来的,而是多年淤积在身体当中。也亏得他是坐在水里运功,否则上榻打坐的话,这会儿浑身都会布满恶臭的黏液,那时不晓得要被千岁埋汰成什么样子。
他倒掉水、刷了桶,肚子又咕噜噜叫唤起来。燕三郎擦了擦手,在千岁笑骂“饭桶”声中把剩下的木炭端进厨房灶底,再将几个馍夹肉贴到锅边。
不一会儿,菜肉的香气就被逼出来了。
就着几味上好药材泡就的老酒,燕三郎大口吃肉。
这几个馍夹肉个个都有成人巴掌大,里面的肥瘦肉更是鼓得快要把馍都撑爆,就算是大顺那样的壮汉,一口气吃上两个也要胀得翻白眼。
燕三郎却意犹未尽,就差吮指了。
按理说两人之前在酒楼已经用过一顿饭,但方才被又蒸又煮,周身气血运行加快,加上行功冲脉消耗又大,肚里东西三两下就消化完了。
他可以预感,今后自己的食量大增。
唉,又会是一大笔开销。
他忍不住道:“这条经脉,要多久才能打通?”
“你首先练的是足太阳膀胱经,目前真力也就走到眉冲穴就停滞不前。在那以后还要行过颅顶,然后从颈后、后背、大腿后外侧、小腿后侧,一直走到小脚趾外侧的至**止。全线一共有六十七个穴位,你才走通两个。”千岁回想方才场景,“第一天最是艰涩,后头也许能好一丁点。我对人类的身体不太熟悉,就以目前进度看来,至少要两个多月吧。”
“十二正经练完,还有奇经八脉在等着你。”她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修行无止境,骚年加油喔,我看好你。”
燕三郎哦了一声,面不改色。这多少让千岁有些不爽快。
然而男孩当真一点也未被她打击到,该吃照样吃,该喝照样喝。再艰难的日子也要一步一步走过去,这道理他很早就明白。
千岁托着下巴看他狼吞狼咽:“按理说,你以后每顿饭吃的东西都得讲究。别的不提,这种普通的米面蕴含灵力太少,再说浊气都由吃下的五谷生化而来,许多异士取黄精为食,很少再碰人间食物。像拢沙宗这等玄门,甚至会给真传子弟发放灵米,或者用妖兽血浸泡过的血米,以助长修为、减少浊气产生。”
燕三郎羡慕了一会儿,才无奈道:“没钱。”
该死的阿堵物,就是这么重要!
“你就先这么吃着吧。”千岁也知道两人面临的问题,退而求其次,“每晚的药浴可以助你将这些玩意儿尽量排掉。”
第114章 养小龙(加更)
人食五谷,有后天浊气,这是多少玄门异士想尽办法也祛不尽的东西,她却有法子对付。可是千岁说得轻描淡写,燕三郎初涉修行,也不知道这里头蕴藏了多少本事。
“不过随着你今后道行精进,人类普通饮食已经不能满足,你要另想办法。”她重点强调一句,“尤其你练的是《饲龙诀》,不仅养自己,还要连身体当中的那条小虫一起养。”
燕三郎掰着手指算了半天,眉头一直没能展开。
从前养自己就很难了,好不容易有点横财,结果又多了一个娇气的千岁大人要供养。到现在,他要养活两人不说,身体当中还多出一张饥饿的嘴。
唉,真是越有钱就越缺钱。从前那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千岁调侃的“小虫”,指的当然就是《饲龙诀》里的“龙”。
人间修行法门千千万,不过万变不离其宗,都是开避小腹中的丹田为气海,引真力贯通百脉,内练肺腑、外练筋膜直至水到渠成。
《饲龙诀》却不是这样。
它偏要反其道行之,从经脉练起。人体有十二正经,燕三郎每贯通一条经脉,都会在其中养出一股真力,《饲龙诀》称为“养小龙”。
当然这时的“龙”还特别短小,充其量也就是一条初生蚯蚓,因为弱小所以听话。每条经脉都像一条小溪,里面单独养一条小龙不成问题,地方够大。
在这个阶段,燕三郎只要勤奋刻苦地挖通经脉,养活小龙就行了。
从这时起,真力化成的小龙会越来越活泼,越来越强大,这与燕三郎的道行进步紧密相关。
直到这一步,都没有什么风险可言。
可是随着十二正经逐步打通,小龙也跟着长大。浅水已经养不下大鱼,何况是龙?
当燕三郎完成十二正经的周天大循环,真力可以毫无阻拦地奔行在经络当中时,小龙就会露出好斗的本来面目,疯狂互相残杀,以争夺更大的地盘和来自主人的更多营养、更好资源。
留给燕三郎的考验,才真正到来。
事实上,往届《饲龙诀》的修行者几无例外,都败在这里。身体当中有十几股性情暴躁的真力,无时不刻都想着吞噬对方、壮大己身,这对谁来说都是重大考验。
要知道,这种修行方式是以身体为器皿,以真力为蛊来行侵吞壮大之术。可是对异士来说,控制一股真力都可能有玩儿脱的风险,何况是十几头小怪物同时造反?那等若是无时不刻都面对着走火入魔的风险。
再者,这些真力凝成的小龙,脾气也和现实里的蛊虫同样暴躁。原本好歹在各自的领地称王,是终日不得见的街坊。等到十二经脉都贯通以后,它们一照面就是打生打死,再没二话。人体可不比器皿,再强大的异士,经络、脏腑也相对脆弱,小龙的这种无差别凶狠厮斗对人体产生巨大的破坏性,轻则伤残、疯癫,重则致死。
所以,修行者要把有限的精力都放在严格控制它们厮斗的规模上,以保证不对己身造成重大折损。
等到十二正经的真力互相厮杀完毕,燕三郎还得继续去打通奇经八脉。那里虽然不再产生新龙,却还会有全新的考验等着他。
就连千岁看完这部法诀,都要长叹一声,佩服始作俑者的奇思妙想:“这真是不走寻常路。”
倒在这部法诀上的许多异士,以付出生命为代价告诉后来者此路不通。
因此《饲龙诀》在世间只如昙花一现,很快又被束之高阁。
而千岁放任燕三郎选择它作为自己的主心法,并不是跟自个儿的自由过不去。最重要的原因,它是真地便宜啊!
若非难度过大,以这部《饲龙诀》透视出的前景来看,它至少也该卖出万两白银。要是买部正规心法,小叫花子猴年马月能攒够这么多钱?燕三郎要是能练成,那就真是拣了大漏。
前提是“能练成”。
千岁允他买下,就是因为他有一样得天独厚的优势:
木铃铛。
燕三郎能将自己的所有真力暂时都存放在这件神奇的宝物里。当它们脱出主人经脉、离开原生环境,就会完全静止不动。
这就给了燕三郎宝贵的喘息之机。
要知道,即便法力再精深的异士,也不可能以打坐调息来完全代替睡眠。人累了就要睡,这是天理、是法则,谁也没办法违背。
但是《饲龙诀》养出来的真力小龙可没有睡觉的天性。主人呼呼大睡时,它们还在缠斗不休,甚至更加自由了你能想象几个黑恶势力毫无顾忌地打生打死,而官方却完全不管不顾的场面吗?
那结果很可能就是几个街区的店铺楼宇被砸烂,无辜的平民遭受重大伤亡。
那些曾经修炼过《饲龙诀》的异士也一样,甚至不少人都是半夜睡得好好地,突然吐着血睁眼,从梦中惊醒时就不幸走火入魔了。
这里就有个悖论了。人的神经不是铁打的,清醒的时候要盯住这些小龙,费的心力就多;心力交瘁,难免就会睡着。而睡着以后,宿主又管不着这些东西作乱。
算起来,这就是个死循环,几乎没有解套的可能。
可是燕三郎寻到了打破这个无解命题的办法,可以随时对这些无视主人的真力喊停,给自己争取宝贵的中场休息时间。
千岁当初支持燕三郎买下《饲龙诀》,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
它对筋骨的滋养、体躯的茁壮、真力的催育,都有立竿见影的效果。放着十几道真力在身体当中无时不刻地翻搅,其带来的好处之一就是经脉经过了反复的冲刷、破坏、修复之后,不仅变得更加畅通无阻,韧性也远超其他异士,运行真力的速度与质量,都非常人可比。
其次,以养蛊方式催生出来的真力,最后当然只会剩下一只“蛊王”,那即是真正的大龙,也是《饲龙诀》的目标所在。
第115章 半大小子(加更2)
也正因为从头至尾都经历残杀、吞噬,燕三郎养出的这条“龙”在对敌时格外凶猛霸道、也格外具有破坏力。
如若以之与其他修行者的真力对战,强弱立判斗兽场里的常胜狮王,和动物园里的观赏狮子之间,没有战斗力的可比性。
当然,现在的燕三郎对今后要经历的这些都是懵懵懂懂,甚至无法想象其中艰深。千岁也不认为有说清利害的必要性。
修行之途,有时候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倘若一早便知后头的周折与危险,大概根本不会有人敢选这条路了。
她抚着自己的琉璃灯出神,而燕三郎又看了一会儿《饲龙诀》就吹熄灯火,倒头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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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燕三郎果然赶在辰时前抵达衡西商会。
前一晚药浴行功过后,他美美睡了一觉,连个梦都没做,第二天神完气足。
开始修行第二天,他也说不上身体有甚特别之处,昨日养出来那只真力小龙,不对,是小蚯蚓,这会儿懒洋洋地,半天也不动弹一下。
但他仍觉得精神较以往更好,身体也更轻松,目力更优秀了,好似能望见二十丈开外、树枝的巢穴里头躺着的鸟蛋是个小花皮……
他明白,这是昨晚运功行血,打通了眼部两个穴位的缘故。异士的强大之处,总是一点一滴积累出来的,直至最后区别于普通人。
眼下有这一点特别之处,也足以让燕三郎信心饱满。
两刻钟后,徐管事才爬上楼梯,嘴角的胡子上还黏着一点粥渍。
他案头已经堆积如山,于是分了几本零账给燕三郎做。
这本就是熟能生巧的活计,燕三郎年纪小、脑筋灵活,又有不符合他这年纪的专注力,因此做了两三个时辰下来,速度已经大为加快。
徐管事一直留意他,偶尔抽检几个簿子,都很满意。他事先在其中暗藏了一点错处,也被燕三郎细心修正过了。
假以时日,这必定是个好手,三掌柜的银子花得很值得。唯一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小男孩还像昨天那样背着竹篓来上工。篓子刚放到桌上,里面就跳出来一只白猫,大喇喇地左顾右盼,把徐管事吓了一跳。
不过这猫好像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燕三郎刚把一个软窝放到柜子顶端,它就跳上去,盘成一盘睡觉了。
柜子高近八尺,燕三郎要爬到边上的桌子再踮起脚尖才能够得着。猫窝放在这里,也免得闲杂人等打扰千岁。
那窝形状像鸟窝,就是放大了好几倍,里面扎着软絮,燕三郎还加入了路上摘得的薰衣草,嗅起来有安神的香气。这是千岁的要求,能助她白天好眠。
燕三郎解释说:“这猫乖得很,不会乱咬东西。平时把它留家不放心,我带在身边看着。”
徐管事看着白猫的模样,倒也理解:“这么贵重的猫,弄丢了是心疼……你每月才赚九钱银子,养得起它吗?”富贵人家的宠物,吃的用的比平民可是精细得多。“三掌柜家养的黑腰细犬,每顿要吃掉两斤生牛肉,还要拌上鸡蛋。我听说从前尉犁国的国君,还给自己养的两只猴子封官晋爵,请专人来伺候它们。”
燕三郎看着呼呼大睡的白猫,长叹一口气:“确实快要养不起了。”九钱银子对他来说是毛毛雨,他不能指着这点薪水过活,还得想办法开源。
可是一个十岁的孩子,有什么赚钱的买卖能做呢?
他一边打账,一边心里盘算。
其实从账面上能看出许多东西。昨儿个马掌柜没有吹牛,衡西商会扎根在柳沛,是本地有名的大商会,大到家私、小到米面盐碱,它都涉及,因此每天各种名目的进出项款繁复冗杂,说不上多难,就是多如牛毛,怎么都做不完。
白猫睡到午时才醒,见他还在埋头苦算,也忍不住骂了一声:“无良奸商。”
她骂的自然是马掌柜。拿九钱银子的工钱就要应付这么大的工作量,燕三郎的人工也实在是太廉价了,可见姜还是老的辣。
这时到了饭点儿,有人给账房先生们端上午餐。读书人受到的礼遇总是要优厚些,何况算账这种技能,读书人里掌握的也不多,算是专业技术人才,在柳沛县很吃香。这个时候,燕三郎对已经故去的石星兰更生感谢之情。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若没有石星兰的悉心教导,他在衡西商会里最多是个帮闲,吃力又赚不着钱。
账房先生们吃的东西,自是底下的贩夫走卒力夫所不能比的。摆在燕三郎面前的是两只大海碗,一只装着菜肉大馄饨,一只装着杂酱面。
面很筋道,但是浇头太咸,酱里淡淡的豆腥味儿还没祛掉,肉丁小得看不见,茄子黄瓜倒是管够。
菜肉大馄饨,面皮很丰厚,切肉的师傅又手艺太好切得太细,燕三郎啃了两口也没找到肉在哪里,反倒是这个季节的荠菜鲜得很,怎么做都美味。
这两碗连汤带水唏里呼噜吃下去,能把肚皮哄出一个饱足感。徐管事放下碗时,忍不住长长吁出一口气,转头却见燕三郎的碗里早就空了,连半口汤都没剩下。
“……”每只碗都比他脸还大啊,这小子的胃是无底洞吗?都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但燕三郎的年纪是不是有点儿提前了?
徐管事轻咳一声:“三郎身体真好。”身体倍儿棒,吃饭才嘛嘛香。像他这样的半老头子,三分之一都未必能吃下。
燕三郎面不改色心不跳,冲他笑了笑。开始修行之后,浑身气血运行加快,身体命灶开始旺盛,更兼经脉里还有一只真力小龙要养,他已经变成了货真价实的大胃王。别说这两海碗了,就是再来两碗、四碗,他也吃得下去,只怕在这里被当作怪物观瞻。
吃过饭擦了嘴,燕三郎就从背篓里取出巴掌大的油纸包,一层层打开。
徐管事好奇多看两眼,发现那里居然包着一整只煨熟了的卤鸡腿,鸡皮红亮。
第116章 命案?
这小子还没吃饱?
他微有些吃惊,却见一直呆在柜顶的白猫跳了下来,四平八稳坐到燕三郎桌面上,等着他撕下鸡肉,一块一块投喂给她。
那姿态无比坦然。
“你家的猫,吃这个?”
燕三郎嗯了一声:“嘴挑得很,换了别的不吃。”
“饿上两顿,就什么都吃了。”徐管事嘿了一声,“都是你给惯坏了。”话音刚落,就见白猫忽然转头,看了他一眼。
被那对阴阳眼盯着,徐管事打了个寒颤,暗道这猫该不会听得懂人话?世上可是有妖怪的。
“从前不是我养的。”燕三郎暗自叹口气,否则也不会是这个性子。
燕三郎快下工时,车把式大顺来了。他这趟从云城驾着马车到柳沛,半路上木辖就坏了。他做了应急处理,到达柳沛就牵去整修,今日过来报销。所谓辖,即是销钉,用来穿过轴端固定木轮。
这种维修杂项,正好是从燕三郎这里走账。大顺笑眯眯踱到燕三郎面前,很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三郎,昨晚睡得可香?”
“尚可,未见有什么异常。”
大顺嘴角的笑容顿时有点不自然:“异常,这是咋个意思?”
燕三郎直视他的眼睛:“住在附近的大娘们说,你租给我的是凶宅。”
大顺瞪圆了眼:“那些蠢婆娘胡说八……”
不等他真正发怒,燕三郎已经快速道:“死掉的那人叫作什么名字来着?唔,刘一召?”
说出死者的名字,就确切表明他知道了。
大顺的火气立刻被打压下去,但是脸色很不好看。毕竟这里是衡西商会账房,他也没料到燕三郎会在这里将事情直捅捅说出来。
其他账房先生手上活计都慢下来了,支起耳朵偷听,当他没发现吗?
大顺看了其他人一眼,压低了声音:“三郎啊,你莫听那些长舌妇胡逼叨叨。我侄儿那小院没出过命案!”
“我住进去之前,墙是新刷过的。”当时他还觉得房东讲究,原来是想盖掉晦气和血渍来着。
大顺呼出一口气,知道这事必须讲明白了:“我侄儿家倒霉,摊上这么件破事。但刘一召真是自己病死的,官府派来的仵作都这么说,不是什么被人谋害!他一个外乡客,租下宅子之前,我们怎么知道他有病?”
燕三郎没回话,只挑高了眉毛看他。
大顺这才想起,眼前这位也是外乡人,租住侄儿的院子之前,他们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病。
“我惯常不会说话,你别往心里去。”他干笑一声,搓了搓手,“至于那个院子……”人家已经知道了,八成是要退租,他舍不得。
“院子我照住。”燕三郎打断他,“但租金得再减一钱。”想唬弄他就得付出点代价。再说,能省则省。
“啊……好,好吧。”大顺只能讪讪同意。
燕三郎冲他一笑,这才大笔一挥,让他去徐管事那里领取修辖的钱。
车把式挠着头走了,不敢和燕三郎四目相对。这事儿,是他干得不地道。
昨晚燕三郎药浴行功,早早就睡。可是千岁能在小院周围三十丈内(一百米)活动,加上她耳目实在灵敏,很容易就听到了周围人家的闲话。
除了柳沛发生的各种鸡毛蒜皮,昨夜在好几家都被端上饭桌的话题,就是“孙家那个死过人的凶宅,又租出去了”。
这是一户婆娘的原话,紧接发着下一句是:“租给一个外地的男孩,据说在衡西商会打点杂工。这是欺负小孩不知情,造孽哦!”
千岁当时就来了兴趣。其实房子世代住下去,哪一家没死过人?在里头寿终正寝的都不算凶宅,只有暴死、横死的,大伙儿恐生恶鬼,或者那里还留有厌物,这才以凶宅冠名。
她心安理得地飘过去细听,从各家八卦里隐约拼凑出个大概。
原来半年前孙家的这所偏院里,租住的也是个外地人。矮个子,话不多,不常在人前露面,也不跟街坊邻居打交道。
柳沛和黟城一样都是小地方,有陌生人入住,消息几天之内就传遍附近。
然而不等街坊们多打探点消息,这人突然就死了。
他一个人客居异乡,当时天气又冷,起初都没人发觉。后来是邻居的狗嗅到味儿狂吠不休,尸首才被发现,那时已经流了一地儿的黄水。原本干瘦干瘦的一个人,最后肿得膀大腰圆。
官府立刻派了仵作过来,验尸结果是肺痨而亡,尸首周边的点点污渍是他咳出的血。
最后居然是衡西商会出钱将他安葬,因为这人是商会的短打客,这趟来柳沛县住上几月也是要替商会做事,没料到病发而亡。
所谓短打客,即是商号商会外雇人员,一般特事特聘,办完解约,不像徐管事、燕三郎这样长期在商会做事拿薪水。
毕竟是个没根基的外乡客,风波很快就这么过去了。然而周围的居民都嫌晦气的同时,也存疑不止。
肺痨是慢性病,这人要是病发而亡,那么死前那些时日都应该咳得很厉害才是。肺痨患者一宿咳到天明都是常态呢,民居的墙又薄,街坊们怎么可能听不见?
然而这人的院子里从来都是静悄悄地,也只有仵作判定他死亡那个晚上,好似有邻居听见他咳过几声,很紧很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最可怕的是,打这外乡客死掉以后,那宅子里还能传出怪声,像是有人走来走去。院里地砖破了两块,邻居有时就能听见砖头发出的喀喇声,还有物件被挪开的动静。附近住着个泥水匠,他信誓旦旦地说,那是凿墙的声音!
孙家男人自己认为遭了贼,在院里守了两天,于是后面再没出现这些动静了。
说是凶宅,其实夸张了点,不过消息在市井当中传来传去,添油加醋一番,最后不凶也得凶了。千岁早晨将这消息告诉燕三郎,后者又转给大顺听,借机打压了一点房钱。
第117章 杨大东家
大顺离开以后,徐管事带燕三郎去主楼办事。才走到半截道儿上,就见一名大汉迎面而来,比周围的人都高出一个脑袋。他身材魁梧、满脸横肉,一双虎目凶光闪闪,边上的人却要对他毕恭毕敬。
徐管事也是满面堆笑,唤了一声:“大东家。”
这个像屠夫多过像商人的汉子,就是衡西商会的大东家,杨衡西。
杨衡西对他点了点头,目光在燕三郎身上一转:“这是?”看着眼生。
“这是三掌柜刚招进来的新人。”商会有规矩,主楼不许哪家的孩子私自晃悠,徐管事赶紧介绍,“在账房里做小先生,管零账。”
一听是马掌柜招来的人,杨衡西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不再多看燕三郎了。哪家商会的童工都不少,一般都在打杂,能进账房的不多。
等他走远,燕三郎才悄声问:“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东家?”马掌柜那样的才像个生意人,这位大东家倒像是专业上门催租讨债的。
“对,这就是传说中的大东家。”他的语气把徐管事逗笑了,显然不止燕三郎一个人有过这种疑问,“我们大东家可是拢沙宗弟子。”
“真的?”燕三郎心底并不想和拢沙宗再有任何牵扯。不过这想法不现实,谁让他现在人就站在拢沙宗的地盘上。
“真得不能再真。”徐管事满脸自豪,“大东家是韵秀峰梅峰长座下。每年夏拍,梅峰长都会到场,专程给我们坐镇捧场!”
燕三郎的表情更吃惊了。
看来马三胖子说衡西商会是柳沛数一数二的大商会,这话还真不算吹牛,连拢沙宗的高人都这么给面子。
“拢沙宗有几个峰长?”
“三个。”对这些常识,徐管事还是如数家珍,“拢沙山的山峰不计其数,但峰长只设三位,分别是韵秀峰、巫贤峰和储云峰。”
燕三郎的语气钦佩得不行:“那大东家很厉害啊。”
“那是自然!否则我们商会怎能挣到今日这般地位……”说到这里,徐管事觉得自己好似说漏了嘴,赶紧转移话题:“对了,你租下大顺那套院子了?”
“租金便宜。”而且地段、大小、格局、采光、通风,无一不好。
“哎呀,真是人小胆大。”徐管事低声道,“你要是不想住那里,我另外给你介绍……”
燕三郎笑了笑:“不必了,租金就可以给我壮胆。”心里却想着大顺方才的话。
如果刘一召是肺痨而死,那么的确算不上暴亡,大顺拒不承认院子是凶宅亦有道理。自己带着千岁住了进去,魔女并没有察觉到房子本身有什么异样。
或许,这宅子根本没有问题,也不算凶宅吧,只是让他拣了个小漏。
……
杨衡西走上二楼,见到马掌柜正坐在案后奋笔疾书,他扬了扬眉毛:“老三。”
马掌柜一抬眼,有两分愕然:“大哥,怎么提早回来了?”说着,就站起来亲自给他斟茶。“雅集办得如何,峰长他老人家可满意?”
一提起这个,杨衡西就面色阴沉,占过马三掌柜的椅子坐下:“不好。”
“怎么?”马掌柜有些紧张。
“巫贤峰请来的戏班子据说是个新班子,叫什么玉桂堂,但演得比往年找来的都好,博了满堂彩,掌声前后四、五次,戏子们都出来谢幕两三回。”
马掌柜“呃”了一声,不知说什么好。“巫贤峰出了风头,梅峰长想必是不大高兴了。”
“那可不是?”杨衡西脸色不好看,“最糟糕的是雅集的夜宴由我们承办,结果宴后有七十余人出现中毒症状。”
马掌柜大惊,一下子站了起来:“不会吧!”
“用药及时,还好没出人命,但跟去雅集的许多女眷抱怨,一整晚都在泻肚。”
马掌柜:“……”
这事儿摊大发了,那可是“雅”集!
出了这种麻烦,跟“雅”字还能擦得上半点边儿吗?
杨衡西用力揉了揉眉心:“后厨检查,最后发现是错买了毒覃来做菜。这件事,我已经处理完了,但峰长被宗主传唤,回来以后把我大骂一通,说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从未这般丢脸。”
“是意外还是人为?”
“查无实据,但我总觉得不似意外。”杨衡西沉声道,“雅集只用新鲜,果蔬菜肴当天买办,进货那人都干了二十多年,经验老道,又只走最可靠的老渠道,怎么临到晚宴就出事了?”
“是针对拢沙宗、针对峰长,还是针对我们?”
“不清楚。”杨衡西两腿交叠,懊恼道,“我们无缘明年的夜宴了。”
食物中毒,偏生还在拢沙宗举办的夜宴上,衡西商会难辞其咎。出现这种问题,无论是不是商会的过错,明年主办方都不会再用他们了。
他两眼通红,马掌柜看得打了个寒噤。他知道最近这些年,巫贤峰和韵秀峰斗得越来越厉害,虽然同在一宗之内,彼此倒像生死仇敌,相看两憎。巫贤峰置办的节目得了赞赏,韵秀峰置办的夜宴却坏人肚皮,梅峰长能给大东家好脸色就怪了。
杨衡东生了一会子闷气也就算了,毕竟事儿已经办完了,虽然挨了梅峰长好一顿骂。他另起一个话题转移自己注意力:“来路上看见一个小鬼,据说是你招来放在账房做事?”
说话间,他从果盘里取了个苹果,放在嘴里嘎吱嘎吱啃着,又抬一双腿跷到案头上抖了抖,生把四脚的椅子当作了摇椅来晃悠。
这时一位管事进来上交资料,对这一幕视若无睹。他冲着两位东家行了礼,面色如常走了出去。
杨大东家的作派,商会里哪个不知,早都见怪不怪了。
马掌柜看着他鞋底的黄泥巴直皱眉:“老大,梅峰长可是个精细人儿……”哪里看得惯杨老大这种大老粗的作派?难怪杨老大不得宠。
“省得了,我自有分寸。”杨衡西翻了个白眼,满脸都是不耐烦,“在她面前装个斯文就得了,回到我自己地盘上,还不能舒服着来?”
第118章 反正无亲无故(加更)
马掌柜也知道多说无益,把心思拉回来:“噢,你见着的孩子是燕三,人挺机灵。我看能用就留下了。对了,他租了大顺的宅子。”
“谁?”杨衡东闭目养神,一时没想起大顺是谁。拢沙宗雅集的事故让他焦头烂额,然后又赶回柳沛处理商务,好些天没有合过眼了。
“燕三住在孙家的凶宅里。”马掌柜在边上解释道,“半年前,刘一召就是死在那里。”
杨衡西一下子睁眼:“这小子怎会住去那处凶宅?”
“他刚来柳沛,大顺就隐瞒事实租给他了。”
杨衡西不放心:“怎这样巧?这里面该不会有诈?”
“应该不会。”马掌柜摇了摇头,“那小子从云城跟着我的车队过来,本来不会呆在柳沛,是我邀他留在我们商会。你也知道,我不常跟车,三年才这么一回,他不可能事先规划好。至于大顺出租那个院子,就更是意外。”
杨衡西的面色这才和缓下来,忽然又看着马红岳道:“让他住着吧,说不定能发现点什么。”
“我也是这般打算的。如果真有……”马掌柜顿了一顿,才笑道,“反正他只是个孤儿,在柳沛无亲无故,无人在意。”
就和那个短打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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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就过去了半个月时间,燕三郎对柳沛也有粗浅的了解。
虽然都是小城,但这个县与他从前长住的黟城又不相同。黟城地处偏远,土地一年里有七个月是干冻着的,硬得像石头,种不了庄稼,只能长野草;而柳沛正好就在三大湖域的中心位置,说不上是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但水网密布,土地肥沃,种什么活什么,是拢沙界内有名的鱼米之乡。本地产出的优质水果如树菠萝、香梨等,最远可以直供云城,价格翻上四、五倍不止。
它的地理位置得天独厚,想要通行三大湖域的人类,如果不想乘船就必须取道柳沛。这也是本地大小商会林立的原因:这是个重要枢,承接了南来北往、东起西就。
如此,就造就了柳沛两大特色:
一是生面孔特别多。柳沛是铁打的营盘,盘桓于此的商队、外来客就是流水的兵,来来走走,不计其数。因此柳沛虽然赶不上云城庞大繁华,却也是个半开放的县城。
二是下(九)流人士特别多。才住了半个月,千岁夜里就搜集到柳沛县的大小八卦无数,显然这个小县城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祥和,商会竞争激烈,官商勾连时有听说,也不知是不是空穴来风,但纠纷和案件时有发生。
衡西商会则是崛起于十余年前,在本地商会中首屈一指。
前前后后了解这么多,燕三郎总算是发现自己租住孙宅的好处之一了:
没人愿意靠近这种发生过命案的院子。
他在云城还会遇上不请自来的小贼,这里则完全没有。
他和千岁乐得清净。
当然弊病就是,他成了左邻右舍的谈资。据千岁的不完全统计,关于他的来历已经有了至少六、七个版本流传。甚至有人传他是衡西商会某个惧内高层不受宠的庶子,这才被丢到外头自生自灭。毕竟一个孩子孤身住在凶宅里,又能在衡西商会做事,给三姑六婆的遐想空间可真广阔。
燕三郎白天上工,晚上回家,基本不在外头闲逛,也很少与邻居打交道。时间久了,大家对他终于渐失兴趣。
这些天,他的账目做得越发娴熟,并且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给自己找点空闲时间摸鱼。账房里其他先生和管事都这么干,包括徐管事,反正账面上的活儿永远也干不完。
蹲办公室的,哪个不懂得摸鱼?
到了午休时段,他就抓紧时间喂猫和看书。不出几天,整个商会都知道新来的小子养了只贵气的猫,吃食比人还精细。
至少大伙儿的伙食可做不到顿顿有肉。
每天夜里,燕三郎都要来一回木桶炖自己,在药力的帮助下尝试着贯通经脉,那速度也是时快时慢、因人而异,没有固定的规律可循。
若说有什么变化,那就是浴后桶里的水,越来越脏了。千岁脸上嫌弃,口中却道:“这说明你的身体越发通透了,不再藏捂不发。”
燕三郎是首先从足太阳膀胱经练起的,因其牵动阳气最足,主驱病最多。半个月下来,他已经贯通到膏荒穴,有越走越快的趋势。
他这是摸着门道了,千岁微感惊讶,脸上不动声色。她这一生也不知见多少天之骄子,深知世上有的是秉赋好到不给别人活路的天纵奇才,可是最后能进击到哪个地步,就不全是由天赋决定。
燕三郎有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还能同时保有生活逼迫出来的灵活机狡,并非世家贵胄里面刻意培养出来的老成持重。
这一点,难能可贵。
于燕三郎自己而言,那就是五感灵敏,头脑更加清明,并且身体较从前松快了很多。那种改变如春风化雨,他不好言述,但的确能感觉到自己一天天变得强壮。
反映于外,就是燕三郎的体型也有变化。从前在黟城,他有上顿没下顿,饿得面黄肌瘦。这么前后半年多,大部分时间衣食住行都有规律,充足的营养让他慢慢变得壮实,不仅长高了,身板儿也开始厚起来,头发不再细黄。
这时的燕三郎,面色红润,脸部有了轮廓。
就算黟城的兵头子刘诠站在这里左看右看上看下看,也绝认不出他就是半年前的小哑巴。
那已经判若两人。
大顺就拍过他的肩膀,夸他一句:“长大了肯定是个标致后生。要不要现在就给你介绍小媳妇儿?”
燕三郎不说话,把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看到头,看得大顺讪讪缩起了脖子。
有个账房先生说话一贯尖刻,闻言哈哈大笑:“大顺你就算了吧,给人介绍宅子不够,还要再给人介绍个媳妇?”
众人轰笑,大顺无言以对。
第119章 豆腐给你吃
燕三郎虽不健谈,但做事认真仔细,绝少出错,那么他的寡言反而让人觉得负责可靠。
他也有心结交,这么半个月时间下来,话虽不多,可偏偏商会里上上下下的人都认得他,甚至他还跟三掌柜多喝了两盅茶,聊了会儿天。
马掌柜对他很是满意,好好褒赞了几句,教大伙儿都能听见。
衡西商会虽然根基在柳沛,但早就扩张出去,做的是附近三十县四城的生意,甚至还帮官家操持许多买办,可以说商路人脉都很广。
燕三郎从过去几个月的亲自经历中悟到重要一点,即是要擅于借势。如今他搭在衡西商会这条大船上,有没有破浪的机会呢?
现在他手里的钱越用越少,不能把责任都归在千岁的娇气身上,他自己使用药材花费巨大,才是入不敷出的元凶。
江湖网传修行四大件,财法侣地。“财”被妥妥地排在第一位,实在是囊中羞涩的都不配在修行路上多踩一脚!
药浴每天都必须进行,他在云城购置来的药材坚持不了多久,得想个法子。
机会果然来了,燕三郎很快注意到一件大事:衡西商会的夏季拍卖,将在今年六月中旬举行。
不同于每周每月的小拍,这是一年只有两次的大拍,按惯例分别定于夏冬两季,拍品重视规格和等级。衡西商会已经坚持了十年,每年都要搜罗各式奇珍异宝上场以壮声势、显实力,尤其这是十周年的大庆,更加不可以马虎。
徐管事和其他几位大账房,都已经忙得快要飞起。离六月中旬不足一个半月,大量富豪与玄门中人不是已经抵达柳沛,就是正在赶来的路上。
其他商会举办拍卖会,不是春季就是秋季,为什么衡西商会偏偏选在大夏天?
燕三郎听徐管事说,这是因为拢沙宗的梅峰长生辰刚好就在六月初六,也即是“小暑”这一天。衡西商会感恩她的多年照拂,并且这位贵人在衡西商会也握有股份,因此将大拍的时间也定在六月初六,地点则选在距离拢沙宗主山最近的城,这样众宾云集,都来给梅峰长做寿,好生热闹。
因此,梅峰长每一年都会亲来衡西商会的夏拍捧场,这可是无上的荣耀。
听到这里,千岁忍不住要竖大拇指了,但猫做不出这样的动作,只好作罢。“马屁拍到这个份儿上真是了得,不要脸也是一门特技啊。”
燕三郎则是暗叹了一口气。因春秋笔之故,他可不想和拢沙宗再有任何交集。好在他人小职微,高高在上的玄门老爷也看不见他。
不过有些事儿有些人,你偏偏就是避不过去。
这天早晨,账房里几位聊天时就提到,又有一位鉴宝师到了。
衡西商会要开拍卖会,当然要对征来的拍品辨真伪、分等级。若说古董珍玩字画,那商会里长雇的几位鉴师就足以胜任,可春拍的内容不止于此,世间宝物千奇百怪,尤其是法器与灵物,当然还是由玄门高人的火眼金睛来把持才好。
今天抵达柳沛的这位鉴宝师专攻炼器。燕三郎眨着眼,把一个十岁孩子的天真尽情诠释:“很厉害嘛?”
另外一位账房先生笑了:“那还用说?不过咱们商会早就有猛人镇场。”他竖起大拇指,“一年前到来的那位,专攻仙草灵药,乃是韵秀峰峰主的关门弟子,就算在拢沙宗里面也是鼎鼎大名,风头劲得不得了!人家走进衡西商会时可轰动了,两位大东家丢下手头一切事务,亲自陪同导览。也只有我们商会独得玄门青睐,才能请来这样的大能!”
燕三郎听得满脸向往,其实眼中毫无憧憬。
好在这些天降高人都被请去衡西商会的主楼活动,账房在西侧的偏楼,相对小而局促,外人不往这里走。
其他人乐呵呵去看热闹,燕三郎对此毫无兴趣,呆在账房里埋头干活,反倒受了徐管事夸奖。
下工以后,他去渔市买菜,千岁吵着要吃砂锅鱼头很久了。
外头下馆子实在太贵,手里的钱得紧巴着花,然而千岁可不是好供养的。从定居云城到现在,为了应付大小姐刁钻的胃口,燕三郎硬生生开发出做饭的第二天赋。
千岁嘴上嫌弃,可吃他做的东西却越来越顺嘴了。
“就要那条大头鲢了!”白猫趴在他肩头,冲着正前方喵喵叫。鱼贩子的水桶里养着几条活鱼,最肥的一条是花鲢,头大身窄,时常搅出一团水花,“看它满脸傻相,肉一定好吃。”
燕三郎越来越弄不清楚,吃鱼到底是她还是猫的天性:“你要吃还是猫要吃?”
“砂锅鱼头给我吃。”千岁不假思索,“留半截身子做红烧划水,给猫吃。”
“那我呢?”燕三郎乖乖掏钱,示意鱼贩子把活跳跳的鱼剁成头尾两截,他用牛皮囊装好封严实了,才小心放进背篓里。
“关我什么事?”鱼太大,挤得猫都没有栖身之处了,只好跳到他肩头。可是白猫个头也比原来见长,十岁孩子的肩膀仍然薄窄,她站得很不舒服。“鱼头炖豆腐,豆腐可以给你吃。”
她勾着他的衣服,锋利的爪子透过布料挠在皮肤上,虽然没破皮,但有些刺挠的钝痛。燕三郎只得把猫扯下来抱在怀里,一边骂她:“没良心。”
渔市地面全是臭水和腥骚的鱼脏,白猫不想脏了脚。她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趴着,尾巴惬意地一甩一甩。
快走到自家院子,燕三郎掏出钥匙正想开锁,身后忽然有人唤他:“燕三!燕三!”
声音怎么有些耳熟?然而最近肯定没听过。
燕三郎回头一看,咦,居然真是熟人。
这一位面白而微圆,个子中等,年纪尚轻但眼角都有了笑纹,一看平时就是笑口常开。
“端方?”
燕三郎一下就把这人从记忆深处挖出来了。他去云城的龙游商会,这人很热心给他介绍了各式功法,但事后就没有交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