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3章 全国大抢购
打一派就要拉一派,拢沙宗重新又成为颜烈必须争取的对象。
端方本身有心机、有魄力、有手段又有修为,坐上韵秀峰峰长之位,实至名归。
不仅如此,他这两年风头很劲,在拢沙宗三大峰长中隐隐有出头之势,饱受宗主赞赏。
“不奇怪。”燕三郎按了个结语,“假以时日,此人会成枭雄。”
假以时日。
无论英雄还是枭雄,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留给他们的时间太少,壮志难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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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六天过去。
不出燕三郎所料,官家常平仓和社仓的粮食放出去,不到六天就被抢光。
三个月前,六十五文还是普通百姓不可想象的天价,现在却是手慢无。显然这样的高价没有吓退购买者。
但全国上下都知道,买光粮食的多数不是平民,因为普通百姓怨声载道。
粮商一看官方定价都高达六十五文,更是坚定了后头高卖的决心,大把购入官粮囤积。待官粮售罄,价格更是呼啦一下又蹿高了两成!
李开良去问燕三郎:“东家,我们跟不跟?”
时机宝贵,他去见东家都是一路小跑,舍不得浪费一丁点时间。
“跟哪。”少年理所当然,“把燕记的粮仓卖空。该赚的钱,我们都得赚到。”
正合他意,李开良笑逐颜开,紧接着又道:“少爷,钱放着也是放着,不如拿去生点利息?”
“说说看。”有他打理家产,燕三郎的心思就没放在这上头。
李开良献上一计,少年想了想就点头了:“甚好,去办了吧。”
待他和霍东进都离开,白猫才打了个呵欠:“这厮好毒辣的心肠。”
连阿修罗都看不下去的狠毒呀。
“以毒攻毒。”燕三郎笑了笑,“不上战场,一样能害人命。”
一时间,民怨沸腾。
别说贫民灾民了,就是殷实之家也吃不消。
幸好此时官方的救济棚子终于在各地铺开,按人头每天提供免费一餐,有粥饭、馒头、红薯等等,这才免于贫民饿死。
飞向卫王案头的折子如雪片一般,都是臣子痛斥奸商无良、坐地起价,要求严惩不贷的,其中就有人指名道姓,说清乐伯投机倒把,和无良商人一起兴风作浪;还有几个头铁的,干脆针砭官粮定价,其措辞大胆、风格直率,痛心疾首说再这么下去,萧宓的风评就要赶上前卫王了。
萧宓夜里压着火气批改,白天上廷继续听众臣慷慨激昂,还得面不改色,终于到王后那里散心时忍不住咆哮出声。
一个个就懂得骂,就懂得不满,就懂得痛心疾首,怎么就不能顺带拿出好点子为君王分忧?
暄平王后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火,也是骇然,周围宫人早就呼啦啦跪成一片,头也不敢抬。
她定了定神:“每斗六十五文粮价确实不低,这价格不像王上能允。”
现在她腹中有宝,萧宓也不敢严辞厉色,是以她比原来更加大胆。不过这话也是暗夸国君,他听得出来。
别的女人是一孕傻三年,他怎么觉得暄平反倒聪明了?萧宓嗯了一声:“有人献计,我看可用。”
有人?暄平王后想了想:“是厉师还是清乐伯?”
“你猜呢?”
暄平王后笑道:“不须猜,也知道是清乐伯。厉师老成稳重,哪会这样大胆?”
说大胆都是好听的,这简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并且还是让萧宓去冒。她顿了一顿:“我听说,盛邑及周边城县的燕记商会也跟着卖粮,价格和官粮是一样的。”
“何止?”燕宓嗤地一笑,“他还调低了燕记名下当铺和钱庄的借利。我听说原本是两分半利,现在降到两分利了,不少粮商从他那里贷了银钱再去买他家的粮。”
暄平无言以对,清乐伯这简直是空手套白狼,黑心透了。
常平仓放出来的粮食被抢光了,其余投机的商人意犹未尽,一看燕记还在售粮,价格和官方一致,于是回头又去燕记扫货。
买到没钱了怎么办?举贷啊。
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下一次都不知何时才能再遇上。
“那小子,无论何时也没忘赚上一笔。”萧宓忍不住笑骂一句。这整个计策都是燕三郎提出来的,他最知后事。虽说是为国为民,竟也不妨碍他自己赚个盆满。
想到这里,他心头一动,暄平王后消息倒真是越发灵通了。想当年她刚嫁来卫国时,在这里还是举目无亲、消息闭塞呢。
暄平王后叹了口气:“王上对他真是信任有加。万一他的法子……不灵呢?”
她本想说“失败”,怕萧宓听着晦气,话到嘴边就改了词儿。
萧宓也明白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粮价问题牵涉国计民生,一个弄不好就要动摇国本。看这几日的朝野反应,尽管他早有准备也是心下打鼓,唯恐事与愿违。
现在再看,燕时初的办法有些激进了。萧宓想到燕时初献计时的话:“我这法子用出来,王上恐怕会患得患失,诚惶诚恐。可是治乱当用重拳,不把那些人打疼打怕,今后他们还会择机兴风作浪。”
燕时初看透人心的本事也是越发精进了,萧宓现在的确有些动摇。可是既然都到这一步,那是咬着牙也要捋袖子继续干。
开弓没有回头箭么。
所以萧宓深深吸了口气:“既用之,不疑之。”
他看暄平王后还要开口来劝,即抢先道:“孤托你办的事儿,你可办妥了?”
“信鸢早就飞出,不时即有回复。”
“那就好。”萧宓叮嘱她,“你这里是杀手锏,务必十拿九稳。”
“您放心吧,一定妥当!”暄平公主拍着胸膛打包票。
次日,萧宓一纸命令下去,常平仓再度开仓放粮。
……
李开良来找燕三郎,眉飞色舞。
“少爷,我们大赚一笔。”他把账本子摞到东家的书桌上,“包括盛邑在内,四城十一县内的商号粮仓都空了八成。其他地州的情况要过些天才能汇总过来。”
第1184章 粮食战争
燕三郎抓过本子随便翻了两页:“还真不少。基本出清了吧?”
猫儿也翻过身来,两只前爪按在账本子上,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算账这活计太枯燥了,她是不喜欢;可她喜欢瞅着账面上的钱噌噌往上涨哪!
从别人口袋里掏钱,那多有成就感。
“是。”李开良笑容里有两分嗜血,“咱们售价良心,那帮犊子都找人排着长队来买,光是盛邑五通路上的燕记,队伍就排出了十五丈远。现在我们卖完了,接下来就是搬好板凳、前排看戏。”
从前他就和得胜王其他手下不同,不爱打架。其实商场如战场,只不过杀人不见血、害人不用刀,凶残不输真刀真枪,他就喜欢这种感觉。
燕三郎也笑了。燕记粮行的存货量大,居然都能被买光,也不知喂撑了多少粮商,可见外头炒粮的风气已经白热化到什么程度。
许多商会甚至集体抱团热炒。
其实,聪明人若是弄清燕记粮行的库存余粮数量,难保不会心生警惕。可惜燕记的大宗批货很少走去专门的粮市,大多数粮食都由门店、市铺售出,非常零散,旁人根本无从统计。
这也是李开良专门交代过的。
于是,这么多分号这么多天,一天下来总共走了多少流水,除了李开良和燕三郎,就算底下的大掌柜们也没有数据。
各大掌柜更是事先就被李开良提到面前、挨个儿警告过了,泄密者将被赶出燕记,盛邑内再难立足。
凭清乐伯的本事,办到这点轻而易举,因此即便是外人频繁打听,燕记的资料也暂时没有泄露出去。
是以燕记售粮而不收粮的举动,被悄无声息地淹没在炒粮的狂欢大军中,居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
正说话间,霍东进大步走进来,面色严肃:“常平仓又开仓了,这次定价五十五文!”
官方又放粮了,价格比起第一波还低了十文钱!
若说整个粮市的行情原本就像整锅沸油,越烧越旺,那么常平仓二度放粮又便宜十文的消息,就像往这油锅里倒水,“咝啦”一声直冒白烟。
这不像王廷的常规操作,粮商们一时有些茫然,但很快就有领头的反应过来了:“买啊,再买!”
他们买进的成本是六十五文,比现价高。随着价格下降,要摊低成本的唯一办法,就是再次大笔买入。
常平仓第二拨放粮,量小,以盛邑本地仓为例,只卖一天半就被抢光。
百姓们再次怨声载道:价格降低有什么用,粮食都被投机商抢买光了,有需求的人还是没捞着。
大臣们也给萧宓上书,言调粮之法。
萧宓与韩昭叙聊时就冷笑:“满朝文武当中,有许多也在偷偷炒粮,是孤开出来的傣禄不够?”
“无人会嫌钱多。”韩昭是武官,行军打仗厉害,却不曾在这些民政民生上费过脑筋,“我那夫人听燕时初的劝,把名下粮铺里的粮食都卖了个七七八八。”
“应该的。”萧宓眼里都是杀气,“也帮着孤把那帮犊子都喂饱一点。”
常平仓第二次放粮完毕,粮商们精神一振。官仓粮只维持不到一天半就被抢完,说明库存不足。
官方粮被买光了,接下去还不得看他们的了?买到的笑得合不拢嘴,没买够的心底懊恼。
果然,次日粮市的自由粮价就上涨了十五文,达到了每斗七十的零售价。
说起来,这价格比起十天前的每斗百多十文已经下降了三十文,降幅多达四成。不过百姓反而不太愿意出手了,一来是官方有免费粥棚可解燃眉之急,二来大伙儿前些天都买了一点高价粮,官方却连降两回,平民们持币观看,想看看官粮还会不会再便宜些。
复三日,常平仓再开仓,这次售卖每斗五十文。
买家大幅度减少,以至于维持了十二日才基本售完。
其后,粮价自由回弹到每斗六十文。
自此,市场开始分化。
依旧大手笔买入粮食者有之,犹豫着打算卖掉一部分以减少损失者有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一处:
这次粮价的“底”在哪里?
复七日,常平仓又放粮,定价四十五文。
这下莫说粮商,老百姓都看出来了:官家这是要把粮价一步一步压下去啊。
当天傍晚,黄大就笑眯眯来找燕三郎了:“少爷,米价又降了,现在四十文一斗。”吃起来可没那么心疼了。
“哦?”燕三郎正在看书,闻言挑眉,“怎么比官仓还便宜?”
“不知道啊。”黄大哪里知道这里面玄机,“反正常平仓早晨开始放粮,粮价就开始往下掉了,掉到现在四十三文。”
比常平仓还低?燕三郎问他:“你看各个粮铺是不是临时插标,说要大减价?”
“是,是!”黄大连连点头,“降是降,我看店里没什么人买。”
“没人买,那就还会降。”白猫揣着爪,趴在桌上等日落,“有人熬不住喽。”
果然,这天夜里燕三郎就接到消息,市面出售的米粮突然大幅增加,供给非常宽裕。
“前期高价购入的粮商,有些见到越买越跌熬不住了,卖粮止损。”关键是,谁也不知道常平仓里还能放出多少粮食,包括燕三郎在内。李开良笑道,“我看,光是盛邑里出售的粮食就增加了三五倍不止。”
可买的人还是少。大伙儿都想等着看能不能再跌。
粮食多了,买家少了,供大于求,价格自然往下走。
结果常平仓的粮食都卖不出去,因为市价粮比它还便宜。
十天后,粮价自行回落到每斗三十五文,并且有价无市。
对于百姓来说,这个价位依旧不贱,却只有高峰时段的三成了,腹饥时咬牙买来果腹,日子也还过得下去。
从前粮食被哄抢的情况已不复见。又过十日,粮价已经落至三十文,供给平稳。
这时候,前期大量囤粮的商人最难受,价格上不上下不下,舍不得割肉就得苦苦熬着。
第1185章 财大气粗
粮价涉国本、牵人心,连厉鹤林都知道了。他给卫王开课时也忍不住好奇:“这米面的价格,还会再下跌么?”
“孤也不知。”
“常平仓的库存,可还够用?”若是常平仓里存粮太少,一旦挥霍干净就会危及接下来大半年的国民生计。毕竟新种子才刚刚种下,距离夏粮收成还有八个多月时间。
如果常平仓不能再放粮,这八个多月里粮食得涨价成什么样子?在厉鹤林看来,卫王这一把也太冒险了。
萧宓眨了眨眼:“够。”
又七日,常平仓再度出手。
这一天,恰好是游龙局举办发卖会的日子——受这段时间以来的风波影响,人心不稳,局势震荡,游龙局原定十月举行的发卖会不得已往后推迟,这时候已经推无可推。
……
燕三郎抵达游龙局时,发卖会已经进行了一半。
他虽没有官衔在身,却是盛邑风头盛极的显贵,偶尔也拿乔一把,待这场发卖会过去了一大半才姗姗来迟。
今回义拍的成分很大,他先给灾区捐了十万两银子,又拿出几件珍贵拍品支持游龙局,谁也不敢计较他来晚。甚至游龙局的会长栗丰还要亲自出来迎他,满面笑容请他为座上宾。
这会儿已经是午后了,千岁盛装而出,脚边还跟着一头狮子狗,随燕三郎一起走过中场,享受万千瞩目。
盛邑的权贵和富商,今日至少到了十之五六,见到她和燕三郎到来,满场都响起了细切的嗡嗡议论声。
燕时初的才俊、红衣女郎的美貌,是所有目光的焦点。
千岁深吸一口气,这就是权势和声名的味道啊,香甜又清新。
她脸上的笑容更加完美了。
小金乖乖趴在她脚边,一动不敢动,只是举头四顾,不像面对燕三郎时那么随意。
燕三郎注意的却是,按理说应该坐无虚席的会场,现在却空出了至少四分之一。
最近变故太多,有些人都无心参拍了。
入座上席,霍东进才靠过来道:“少爷,您的拍品都已经卖了,三件共计拍出十九万两银子。”
燕三郎点头,漫不经心。
虽说是拿给游龙局应景的拍品,但场面上还得过得去,毕竟这里无数人都目光灼灼看清乐伯送来参拍的是什么宝物。以燕三郎如今的身价和地位,能拿出手的都没有次品。
十九万,既不寒碜也不会喧宾夺主,黄鹤办事是越来越靠谱了。
小金叫唤两声。
它现在体型太小,趴地只能看见别人脚面,很不爽呀。
千岁随手将它提到身边椅上,它就满足了,摇着尾巴直乐。
不知哪一家的孩儿看它稀罕,从后头跑过来想薅一薅毛茸茸的狗尾巴,被大人一把拽了回去。今日到场的人,哪一个是可以轻易得罪的?
霍东进又道:“您来得正好,下一件拍品,您一定会感兴趣的。”
“哦?”他看过游龙局前一天送来的拍品清单,好像没有感兴趣的,因此今日才来晚了。
霍东进往台上一指:“据说是昨天才临时加入的。”
到发卖会正式举办之前,商会都会陆续收到参拍物件,有些甚至是开拍前一刻才送来。
游龙局的发卖会会场也搭得像戏台子,高处的人和物总是格外瞩目。现在新送上台的东西是一块巴掌大的鳞片,黑黝黝地毫不反光。
“这是什么?”
“穿山甲片。”霍东进笑道,“是一头道行七百年的穿山甲后背鳞片。据说经过这头妖怪亲自焠炼后,凑巧保留了本体的天赋。”
“凑巧”两字咬音很重,因为妖怪的天赋很难通过身上的零件被保留下来,几百头穿山甲妖的甲片都拿去炼制,也未必出得了一枚。
千岁能拿到大容量的鳄皮手鼓,也是纯凭运气。
与此同时,发卖师也在台上声情并茂地介绍这件拍品,用的词藻比霍东进华丽得多,但意思大致相同:
握住这枚穿山甲片,就可以拥有遁地之能。
燕三郎心动了,千岁眼里也放出光来:“买它!”
少年的遁地牌在过往历险中大放异彩,护他度过多次危机。不过遁地牌的次数有限,在宣国首都安涞城就已经用罄。在那之后,燕三郎命人多方寻访,也没再找着相似的宝物。
可以遁地的法器,本来就极其少见。对于他这样常年在外冒险的人来说,更是居家旅行必备。
燕三郎又仔细听完了介绍,这枚穿山甲片不像遁地牌那样可以携人同行,只能保证拥有者单独钻地,但这也很优秀了,因为它的可用次数多达三十次,非常宽裕。
这东西的起拍价是三千两,相当于每遁地一次的成本就是一百两。
都说奇货可居,但反过来说少见的东西不一定就贵。遁地术属左道小术,既非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也不是异士必备的神兵或者功法,何况收藏重器的宝库一般也都设有禁制,能潜进去都没用,因此这甲片的价格就比较实惠。
围绕穿山甲片的角逐开始了。
这虽然只是个小小物件,但盛邑不缺财大气粗的主儿,买下来自己玩玩儿也好。
几轮下来,穿山甲片的出价飞快涨到了八千两。
八百万文买个不一定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千岁也不由得感叹:“这帮孙子可真有钱。”
平民还在为六十五文的米价发愁,坐在这里的大佬们,眼都不眨就能扔出去几千几万两。
燕三郎嘴角抽了抽,她知道这是变相在骂他吧?
又过半轮,穿山甲片的出价就很稀疏了,毕竟在多数人看来,这价格已经偏离它的实际价值。
此时的价格,是一万两。
燕三郎终于开声了:“一万五。”
他的声音平淡,面容更平淡,但全场立刻就安静下来。
清乐伯出手了。
燕三郎深居简出,生性不爱交际,今日到场的客人,十个里面至少有七个只闻其名,首见其人,对他更谈不上了解。
“还有没有更高的?”
无人应答。
发卖师连问两次,才有一个男子开口道:“一万六千两。”
第1186章 到时候了?
燕三郎循声望去,发现出价的居然是平城庄记的少东家庄东和。
几天前他陪千岁逛燕子塔夜市,想从这厮手里买下魂石戒指,未果。
这少年先对上千岁的目光,胸膛立刻挺了起来,再对燕三郎昂首一笑,有两分挑衅。
燕三郎理都未理,继续出价:“两万。”
台上场下更是静极了。肯花两万银子买这么个趣物,清乐伯果然和传说中一样财大气粗!
可是庄东和紧接着就跟:“两万一千两。”
千岁悄声问霍东进:“庄家主做什么营生,很有钱嘛。”
“庄家是平城顶尖的大户,主营果品、木材生意。”平城辖属盛邑,地力肥沃,物产丰饶。宫廷所用的果蔬,就有大量来自平城。当然种地可赚不到几个钱,做中间商赚差价才有可能钵满盆满,“他家也是连平城在内,盛邑西五城最大的粮商。”
“粮商啊?”千岁笑得灿烂,“那最近可是春风得意。”
“谁说不是呢?”霍东进识破她笑容里的不怀好意,默默给庄东和在心里点了个蜡。
那厢拍卖还在继续,而燕三郎沉默了。
“还有没有更高的?”发卖师嘴里这样问,眼睛只看向燕三郎,但后者面无表情。
场上自然也没人再跟。
发卖师又问了一遍,还是无人出价。
庄东和的笑容依旧,但眼神开始有些闪烁。
他对穿山甲片可没什么兴趣,只是看清乐伯不惯,想给他找点麻烦罢了。
想起自己一心想要攻克的刘小姐,面对清乐伯偏偏满脸崇拜、心头鹿撞的模样,他就觉得嗓子眼儿发堵。
可是穿山甲片要是真砸在自己手里,回去可不好交代,庄记又不是他一个人的。
花几万两银子就带回这么个玩意儿?现在庄记手头紧,每一文钱都要用到刀刃上,父亲会不会怪他败家不懂事?
清乐伯还不出价,庄东和心里打鼓,瞬间涌过许多念头。
直到发卖师又喊出第三声,他觉得嗓子眼里有点儿干。
“那么,穿山甲片就归——”
发卖师话未说完,燕三郎打断了他:“两万两千。”
坐在斜对面的贺小鸢,冲他竖起了大拇指。
庄东和垂首,悄悄松一口气,再抬头,就见燕三郎定定看着他,没有怒气、没有怨憎,目光只是平淡而冷漠,甚至还有一点不耐烦。
不耐烦他插手自己志在必得的东西。
接下来,发卖师又连问三次,就没有人再出价了。
于是燕三郎理所当然将这枚穿山甲片收入囊中。
接下来,又有奇珍一一送上展台,燕三郎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一边啜着茶水一边与千岁闲聊。
至于椅上的辟水金睛兽,干脆把脑袋埋在肚皮下,睡大觉去了。
也没人打架好让它趁乱吃几个,这里的热闹真不好看。
就在此时,外头奔进来一个家丁打扮的男子,凑首在庄东和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庄东和脸色一变,仿佛有些犹豫,但很快就站起来走了。
又过小半个时辰,千岁看向四周,忽然道:“走了五六家呢。”
这厅中原本人头攒动,可方才陆续有人步庄东和后尘,站起来匆匆离开,神情好像都有些急迫。
霍东进解说道:“这几个家里生意都涉及米、面、油。光是我知道的,就有两家借不少钱来倒腾米粮。”
借钱么?也是,商人手头紧,钱都在生意里周转呢,急用时就只好借贷。
燕三郎想了想,走去对面的贺小鸢身边坐下,轻声道:“贺夫人好。”
“跑我这里来,不怕冷落了佳人?”贺小鸢笑着打趣。燕时初一个人过来,留千岁在原位,红衣女郎翘着腿窝在软垫上,以手支颐,听台上发卖师的口若悬河听得漫不经心。
这坐姿对于大家闺秀来说,万万不可。
不远处就有个贵妇酸溜溜道:“坐没坐相,清乐伯家的女子是没长骨头么?”
话音刚落,她就见千岁抬目向她瞟来,于旁人是一记秋波,对她却是一记眼刀,那目光森寒,激得她后背发凉,下意识低下头去。
这女人是什么怪物?
场中同性和异性的眼光纷纷投来,惊讶者有之,审视者有之,羡慕者有之,爱慕者有之,厌恶者有之,千岁一概无视。
燕三郎也从她身上收回目光:“她能自得其乐。”
隔这么远,千岁也听见了,送他一记白眼。
少年这才说起正事:“你离庄东和近,听见他离开的事由么?”
“听见了。”贺小鸢的位置离庄东和只有一丈,凭她修为,听清下人与庄东和的私语不难。“官仓又放粮了,价格比上一波还低,庄家老头子喊他回家商量对策。”
贺小鸢也是听到对话才知道的,时隔十日,常平仓又放粮,官方准价居然是每斗二十文!
比起第一次放粮,已经整整低了四十五文。
对于苦熬了快两个月的粮商来说,这就是兜头打下来的一记晴天霹雳。
她顿了顿:“常平仓放粮这事儿,你肯定早知道了罢?”
“嗯。”燕三郎也不瞒她,“算起来一个时辰前才刚开仓呢,庄家消息很灵通。我看方才又走出去不少商贾,显然接到消息都比庄东和更迟一步。”
“庄东和的小舅子在户部管理埠市,他拿到第一手消息的速度,当然比其他人更快。”贺小鸢轻笑一声,“这些人回去盘算钱途,好过在这里附庸高雅。看他们的急吼吼模样,可真有趣。”
“投机有风险。”伙计经过,燕三郎要了一盏茶,“盈亏要自负。”
借这机会,贺小鸢给他把了把脉,而后就松了口气:“恢复良好,不日即可痊愈。”
燕三郎猜,千岁是听见这句诊断了,因为这会儿她紧盯着他,慢慢将一颗紫黑色挂着水珠的葡萄放进口中,轻轻一吸,然后慢悠悠地吮了唆白嫩纤长的手指。
看她眼神,分明想吃的不是葡萄。
少年喉结动了动,面不改色问贺小鸢:“届时可以自在行动?”
第1187章 亮了
“当然了,到时候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贺小鸢笑吟吟地,眼里有促狭的光,“你这么年轻强健,想怎么激烈流汗都没问题。”
不过很可惜,她是看不着燕时初的腼腆了,他的神情泰然自若:“还要多久?”
“唔,再有一个半月罢。”贺小鸢提醒他,“行百里者半九十,只剩最后这四五十天了,你要保证休养才不会留下暗伤。否则——”
她望向红衣女郎:“你后半生可就郁闷了。”
她面色肃然,燕三郎下意识按了按胸口:“还要这么久?仿佛已经好了。”
“这种大事,我可不开玩笑。”贺小鸢板着脸,“年轻人,贪玩伤身,不等老了就要后悔莫及。”
“知道了。”燕三郎摸了摸鼻子,赶紧转移话题,“你是为延寿契约而来?”
“看看呗。”贺小鸢笑道,“你若出手,我就不争了。”
“你拍你的,我不一定要。”燕三郎很干脆,“相比契约,我对卖家更感兴趣。”
“韩昭说,这份契约就是诱饵,专钓有野心的人上钩。”贺小鸢看着他,“你也打算咬钩么?”
卖家拿出这份契约却又转身消失,只将“延寿”的可能展露在所有人面前,借助发卖会的机会让它广而告之。
有野心的人,自然就会前往千红山庄赢取更多寿命。
“也许吧。”燕三郎不否认。区区十年怎么够?卖家精通人心,挠中了他们这种人的自负。
“你收集了千红山庄的情报?”贺小鸢知道,这小子做事滴水不漏,他既然决定亲自去赢取寿命,想必会把情报做足在前。
“收集两年,知之甚少。”燕三郎低声道,“我找到两本书,都是千红山庄的亲历者书写,这里面记载了他们在山庄中的见闻。很奇怪,这两人是一前一后去的,间隔十五年,可是见过的景象却完全不同。”
“哦?”贺小鸢被吊起了兴趣,“说说。”反正这发卖会也无趣得紧,不过是一群人围在这里买宝捐钱。
“他们都说自己从山庄中赢得寿命,一个赢了九年,一个赢了二十五年;然而一个描述自己去过的千红山庄座落于一片花海之中,姹紫嫣红、景致宜人;另一个却坚称千红山庄在大山之巅,一片赭红色的坚岩上,终日寒风凛冽,但山庄中温暖如春,美酒美食从不匮乏。”
“难道是去往的时节不同?”
“不啊,他们凑巧都在冬日前往。”
“或许在不同地方举办?”贺小鸢越发好奇了。
“怪就怪在这里。”燕三郎喝了口茶,“这两人去往同一个地点,只是时间先后不同罢了,看见的景象却截然不同。我猜,他们走进了时空裂隙。”
听闻白灵川洪水的由来,贺小鸢对这个名词已不陌生:“你怀疑,时空裂隙的入口只在人间固定?”
“极有可能。”燕三郎耸了耸肩,“又或者他们遇上了很高明的幻术。”如果山庄主人也是蜃妖,客人就有眼福了,变出地狱给你看都是小菜一碟。
“下一次开放是何时?”
“明年吧。”燕三郎记得很清楚,“我在安涞城听吉利商会的发卖师鼓吹,千红山庄应该在明年举办。”
他顿了顿:“从盛邑去千红山庄路途遥远,就算有老黑代步,也要早点动身。”
“我也想去!”贺小鸢听得悠然神往,“好久不曾出去冒险,成天待在盛邑太无聊了!”
她原本走南闯北、杀人越货,何等逍遥自在?自从当了这护国公夫人,成天都是圈地自禁,往来都是豪门贵妇,看着光鲜靓丽,其实一个比一个更肤浅无趣,成天琢磨的不是头发指甲打扮,就是大宅门里那点儿阴私事儿,小家子气得很。
然而贺小鸢知道这也不是贵妇小姐们的错,出身和环境决定了她们的眼界。
燕三郎才不应声。
若是贺小鸢硬要跟着他去千红山庄,韩昭会提刀来追的。
贺夫人眼中有光,跃跃欲试:“你打算最近就走?”
“不啊。”燕三郎微汗,“我还有事,近期不能成行。”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千岁的寿限将尽。至于他自己的寿命问题,可以再放一放。
他还年轻,等得起下一个五年。
贺小鸢“切”了一声,失望。
就在此时,外头又有几人走了进来。千岁妙目扫过,微咦一声:
居然是庄东和带着下人又回来了。
家里的麻烦这么快就解决了?
千岁脸上露出讶色,随后对燕三郎勾了勾手指。
贺小鸢眼尖:“佳人召唤,还不快去?”
少年大步走了回去,在千岁身边坐下:“怎么?”
“瞧。”红衣女郎从袖中探出右手,纤纤玉指上戴着那枚魂石戒子,“魂石突然亮了。”
燕三郎低头一看,可不是么,一直安安静静假装蓝宝石的魂石这会儿发出柔光,像是里面突然安置了一个小光源。
它沉静多日,现在被什么触发了?
燕三郎没忘记,这是弥留特地交代他弄来的魂石。
千岁平时用左手喝茶,这时也只是微抬右手,宽大的袖子阻住了其他人的视线,魂石发出的光就没被外人看见。
“是不是台上拍卖的东西引发?”燕三郎抬头一看,展台上正在发卖三瓶灵丹,名作“五更天”。据发卖师介绍,这丹药里面掺进的珍稀药材不计其数,炼制过程也极为繁复,成丹率不过一成,但炼出来的丹药有奇效:
只要病人不是当场死亡,无论他受的伤有多重,都能再吊住他一口气长达半个时辰。
这样的丹药应用场景很多,周围的中老年富商用踊跃的出价表达了自己的兴趣和热情。但燕三郎一听那熟悉的配方和夸张的疗效,就知道这药品只可能出自一个人之手——贺夫人。
再说,“五更天”这么奇葩的名字也只有她想得出了,大概取自俗语“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她就偏偏配出了一款能留人活到五更的药物。
第1188章 延寿契约
“去问问。”
两人信步走了过去。
“这怎么又来了?”台上发卖师吹得天花乱坠,贺小鸢正听得洋洋得意,忽见他二人又到眼前。
“这‘五更天’是何时研究出来的?”燕三郎直截了当,“可有加入什么奇药?”
贺小茑挑了挑眉:“你是来打探我的独门秘方?”
对丹师而言,贸然问起人家的独门方子可是大不敬。燕三郎摇头:“只想知道,有没有加入特殊的药引或者药材。”
话未说完,千岁忽然戳了戳他的胳膊:“不用问了,魂石不亮了。”
燕三郎低头一看,果然见她拢在袖里的无名指上,魂石已经不再发光。
走过来就不发光?燕三郎抬头看向展台,从那里到他们方才的座位,和到贺小鸢的座位,距离是一样的,都是前排。
千岁已经嘀咕了:“玄机不在拍品上。”
燕三郎即向贺小鸢笑了笑:“没事,打扰了。”
两人又走回原先的座位。
这一回,魂石又亮了。
“我们方才坐了一个多时辰,它也没亮。”千岁总结道,“也不是拍品有问题,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
“它对我们身后的物或人有反应。”燕三郎往后看去。
后头坐着几十人,男女老少都有,权贵商贾都有。
魂石是受了谁的刺激?
千岁忽然道:“说起来,庄东和刚从外头走进来坐下,魂石就发光了。”
庄东和?燕三郎皱眉:“魂石才亮起不久罢?”
先前庄东和一直都坐在那里,怎么魂石不亮?是他身上新携某物进来,激起魂石的反应了?
千岁又道:“他身边多了个蓝衣男人。”
燕三郎记得,庄东和方才来参加发卖会时,身后带着两个下人,今趟再返场,身边人就变成了三个。
多出来的那个,就是千岁所说的蓝衣人。
这人身材瘦削脸也瘦,颧骨很高,留着精心修剪过的山羊胡,紧挨着庄东和坐着。
千岁继续道:“从那时到现在,场里没进过新人。”
燕三郎点了点头:“庄东和目光闪得厉害,脸色也不好看。”
庄家是大粮商,今回常平仓放价这个大麻烦刚爆出来,他理应回家急寻对策才是,为什么又跑回发卖会?
“没有修为,不是异士,也不是妖兽。”千岁很肯定道,“庄东和那几个全是普通人。”
燕三郎问霍东进:“第七排,庄东和身边的蓝衣人,你见过么?”
霍东进回头瞅了两发:“不曾,眼生得很。”
山羊胡从坐下来开始就很安分,庄东和的面色衬得他加倍镇定。
看样貌、看气质、看动作,他都不像是下人。
既然锁定了张东和一行,燕三郎也不着急了,静观其变。
就在这时,游龙局的会长亲自捧着一只匣子上台,洪声道:“诸位,这就是今晚的压轴宝物,延寿契约!”
观众中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游龙局早就广而告之,今日到场的人群中,十之七八都是被长寿契约吸引来的。对多数人来说,就算买不起,看个热闹也是好的,这份谈资可以用到老了。
发卖师打开匣盖,将里面的东西展示给观众欣赏。
和燕三郎在安涞城见过的减龄契约一样,这份契约也写在兽皮上,格式相类。
发卖师大声道:“只要在契约上签字落印,即可再延十年寿命,全大卫只此一份!”
底下立刻有人问起:“既然只此一份,怎知它有延寿之力?”
“只要用上,使用者本人即有所感。”发卖师取出第二份契约,“也因此本桩交易还要附上一张真言契约,约定买卖双方不得推诿、编排、胡言、诽谤,如有违约,天打雷轰。”
底下的千岁嗑了颗葡萄:“可真是小心。”
谁都听明白了,延寿契约的买家必须连真言契约一起签了。因为延寿契约的效果不似减龄契约那般可以当场查验,使用效果只有本人知道——减龄契约令人重返青春,立等可取;延寿契约却是在已有寿命上再延长十年,这就隐晦了,旁人谁知道使用者本该啥时候死啊?
发卖师又道:“同样一份契约已经呈交王上使用。余下这一份由游龙局发卖,也是经由王上特许。”
他们搬出萧宓的名头来,台下观众的疑虑就去了一半。国君都亲自试用呢,效果应该不差吧?
飞快就有人出价了。
游龙局和宣国安涞城的吉利商会,不约而同都选择了无底价发卖的方式,直接就是一两银子起拍。
炒个热闹也好,反正谁都明白,这东西价格肯定低不了。
果然,仅仅盏茶功夫,延寿契约的身价就涨到了两万五千两银子。
台下出价的频次慢了下来,这是因为抛砖引玉的吃瓜众已经退出了角逐之故。有资格开声的,都是富甲一方的大佬。
贺小鸢也出声了,举价三万两。
场中只是微微一顿,紧接着这个价格就被三万五盖了过去。
她冲着燕三郎耸了耸肩,比个无奈手势。
少年问她:“我帮你?”
两边相隔一段距离,贺小鸢没听见,但看清了他的口型,当下摆了摆手。
不用。
她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对于添寿十年还没什么感觉。
许多人倒是都盯着燕三郎,见他始终没有出价,心里惴惴。清乐伯捐灾十万两银子的事情已经传开,燕记商号的名头这几年在卫国中北部越发响亮,哪怕燕三郎本人深居简出,上流贵族也早就认定,清乐伯的家产在盛邑的富豪当中可以排进前十。
这种重量级人物出现在今天的会场,给延寿契约的发卖增加了许多变数和看点。
就在众人津津有味的旁观中,延寿契约的身价飙升到了十万。
贺小鸢早就退出竞价,在四万两银子的报价后就收手了。毕竟她是护国公夫人,这层特殊身份让她不好肆无忌惮地花钱。
卫国严查官商勾结,卫王上位以来又推“清尚”之风,是以官员多以清廉标榜,“不应该”太富有。
第1189章 花落庄家
就算她是护国公夫人,如今是路有冻死骨的非常时期,她却花上十万两给自己买长寿。只要契约到手,暗中参她的本子恐怕明天一大早也会递到卫王案头上去。
再眨眨眼,契约就涨到了十五万两。
出价的人越来越少了。
就在此时,千岁忽然对燕三郎道:“庄东和身边的蓝衣人一直盯着你这方向。”
“哦?”少年没有回头,“确定他盯的是我?”
蓝衣人就坐在他身后第六排,中间隔着许多人。
“不确定,但他看得一瞬不瞬。”千岁哼了一声,“这么多后脑勺有什么好瞧?那是琢磨事儿的眼神。”
这问题暂时也找不出答案,千岁转问燕三郎:“你猜,今天这宝贝最后花落谁家?”
“肖府老祖今年已经七十五了,身体抱恙。”燕三郎低声道,“他是荣养后才开始从商,结果财源广进。可惜子孙一代比一代平庸,肖家想维持风光,就得求这位祖宗继续荫庇。”
“你看好肖家?”千岁笑道,“我们打赌,我看好的是——”
话未说完,有人忽然开声道:“二十万两。”
这声音对在座多数人来说都有些陌生,燕三郎和千岁回头一看,不由得惊讶。
一口气就叠价五万两,这人居然是庄东和!
他的对手不干了,开价到二十二万。
结果庄东和立刻跟上:“二十六万两!”
千岁和燕三郎低语:“庄东和,不对,是庄家还拿得出二十多万两么?”
“拿不出。”燕三郎肯定道,“庄家为了囤粮,不仅没有现钱,还倒欠我们的钱庄两万银子。”
他笑了笑:“如果他今天真能拿下延寿契约,明天债主就会踏破他家门。”
所以,庄东和为何突然出价?这个战场今天不属于庄家。
这和他突然返回游龙局,有没有关系?
“他半途折返,不为延寿契约还能为什么?”千岁小声道,“这里就这么一件吸引人的东西。”
燕三郎也没法轻易下结论。
他下意识又看蓝衣人一眼。
场上的竞价仍在进行中,并且因为庄东和的搅局而显出了一点火药味儿。
庄家本身并非长住盛邑,生意也多在附近城县,虽然财大气壮,但盛邑的贵族们背地里讽刺他们“乡巴佬”,从出身上就看不起人家。
现在庄家突然参局,与会的谁也不欢迎。
此时已到十一月,外头天凉,商会里虽有地龙供暖,庄东和额上却也微微见汗。
燕三郎更是注意到他连咽过几次口水,显然坐在这里出价让他不安。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路把价格抬到了四十万两。
其他竞争者眼含愠怒,肖府大公子笑道:“庄老五,你这是教我们今后对庄家刮目相看哪。”
在座的消息灵通,都知道庄家一个多月前高位接粮,算到现在浮亏惨重。这种情况下,庄家还能拿出这么一大笔钱,也是教人惊讶不已。
庄东和语音低涩:“承让了。”
承让是不可能承让的。盛邑承平二三百年,改朝换代的战火从来没有波及这里,不知养出多少豪门巨富,再加上跟随前卫王弃城潜逃的高官都死在了赤弩山,他们留下的大宗财富在五六年间基本被瓜分完毕,也让富的更是富得流油。
因此,延寿契约的价格就在四方争夺中持续上浮,一直——一直到肖府喊出了六十万两的天价。
到了这个量级,参与者就少了,全场也只有那么两、三个家。
千岁留意到,庄东和忽然向下看了一眼,而后就扬起声调:“六十八……不,八十万两!”
场内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一口气加价二十万两,哪怕在这富豪云集之地也显得太壕横了。
阿修罗凑在燕三郎耳边道:“有人给他暗示。”
“嗯?”
“他每次出价之前,目光都往下瞟。”这等细微逃不过千岁的眼力,“大概是看蓝衣人给他的提示。”
在这贵宾云集之地,她不好放出神念,毕竟这里异士不少。
肖府家主脸色一变,显出了纠结。再这么喊下去,金山银海也不够败的,庄东和一下提价二十万,就是要告诫所有人:
老纸有的是钱。你们想玩几轮,老纸都奉陪。
尽管他的神情远不似那样豪迈。
前排有一位贵妇就拖长了音调:“竟能拿出八十万两,庄家举债购粮的谣言不攻自破,今后大伙儿切莫以讹传讹。”
后方就有人笑了。
庄东和面皮胀红,也不知是紧张还是生气,一句话就堵了回去:“能不能拿出来,你过会儿不就知道了?”
是啊,其他竞拍者都不吱声了。
所谓生命无价,其实在众人心中到底还是有个区间,超出太多就不划算了嘛。
没钱的干瞪眼,有钱的细掂量。
发卖师也有心机,故意拖长了问询时间,把平时问上三次的时间,硬生生给拖成了一炷香的功夫。
然而台下就是一阵静默。
三问完毕,此物花落庄家。
发卖师刚一宣布,众人都是长长透出一口气——方才屏息等结果太久了。
发卖会到此就顺利结束,游龙局会长上台致谢,并且强调发卖所得都会转化为赈灾的捐款云云。
这边发卖师步下展台,迎向庄东和,笑容如春风:“庄公子,请问庄家要如何付款?”
八十万两银子堆起来可是好大一堆银山,能轻松压死好几个人。庄东和出门不会带这么多钱,因此必须选个稳妥的支付方式。
庄家要是拿不出这么多钱,那就是存心来搅局的,今后在盛邑地界都不要混了,那比竞拍失败还要丢人。
庄东和下巴往游龙局后方一抬:“去里面说罢。”
“好,好!”只要他如数付款,发卖师可是巴不得哩。
几个壮汉上台,护着延寿契约和庄东和一起走去后厅,与主办方详谈。
那名蓝衣人当然也跟着去了。
待他们离开,千岁伸手出袖,“看,魂石又不闪了。”
无名指上的戒子又恢复了常态,像一枚普通的蓝宝石。
第1190章 蹊跷与跟踪(打赏加更)
现在他们已经可以确定,魂石的确对庄东和一行人有反应。
交割八十万两银子,无论以什么方式进行都会很耗时间,庄东和不可能在极短时间内离开游龙局。燕三郎想了想,转头吩咐霍东进:“游龙局有两个出口,派人把好。庄东和一行出来,无论去往哪里都要跟上。”
霍东进点头而去。
……
燕三郎陪千岁在商会里又逛了一小会儿。举办这样一场发卖会,于游龙局本身而言也是巨大商机,许多客人会后还在这里流连不去,燕三郎的举动并无异常,甚至还有许多人主动上前,想要结识于他。
清乐伯不喜交际,很少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眼下机会难得。
何况他身边还有绝色佳人,近距离领略一下无双风采也好。
燕三郎应付完一个又一个,未见烦躁,时间倒是一点一点过去。
千岁扯了扯他的袖子,凑近他耳边低语:“我的时间快到了。”
午时快要过完,她总不能在众目睽睽底下砰地消失吧?
燕三郎点头,向周围的宾客道声“先行一步”,正要往门边走,却见一个蓝色的影子自屏风后绕了出来。
咦?
“那不是庄东和身边的山羊胡么?”千岁也瞧见了。
蓝衣人单独走了出来,面色如常,负手踱往游龙局大门。
旁人要盯也只盯刚刚花出去八十万两银子的庄东和,蓝衣人在这里藉藉无名,引不来关注的视线——
除了燕三郎和千岁。
少年二话不说缀了上去,双方距离不到五丈。
“喏,又亮了。”千岁抬腕在燕三郎眼前一晃。除了少年,几乎没人望见她无名指上的蓝光。
果然是他!
燕三郎明白了:“庄东和只是障眼法。”能引魂石发光的,是这个蓝衣人。
他跟在对方后头离开游龙局,往街西而去。
出门不久,千岁的时限就到了。燕三郎找了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站了十来息,待她身形消失、重附回猫身上,才背起书箱。
以他身手,自然不可能跟丢一个普通人,甚至也不该让对方有所察觉。
可是蓝衣人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老神哉哉逛了好几条街,直往北门去了。
“北边?”
这厮速度不快,但一刻不停,晃悠了两刻多钟就走进一家车马行。
盛邑里的车马行同时兼做长途和短程业务。短程就是盛邑同城,客人最多;长途么,短则通达附近乡县,长则凑上车队走好几百里。
燕三郎在车马行对面的浆子店坐了下,要了一大碗浆子,几个菜包,一小碟酸豆角儿,慢慢吃了起来,顺便监视。
从他这角度,能看见蓝衣人坐在车马行里,似在等待。
“他要走长途。”千岁一望即知,“这会儿正在等车马行调度。”
百姓去县城,直接雇辆大车就可以了;而长途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走的,此时交通不便,路上又多山贼野兽,单车匹马太危险,游商和平民想出远门就得搭上商队的便车。
商队走商,领队有经验,随队的趟子手有武力,也乐意接些私活以增加收入。
但商队并不是时时都有,商队也不是每支都有空额,散客必须提前一、两天到车马行来预定位置。
蓝衣人翘腿等得惬意,看这架式,他是早就定好了出行。
“他早就计划好了,参加过游龙局的发卖会就跑。”燕三郎皱眉,“他看向浆子店好几次了。”
有意无意,对方的眼神瞟过来几次,都是一眼扫过,漫不经心移开。可燕三郎何等机警,一望而知对方也在观察他。
“身无修为,却这般灵敏?”
“干脆把他拿下算了。”阿修罗不耐烦了,“我来拷问,包准他什么都说。”
自从取回修为之后,她的行事越发地……不委婉了。燕三郎可以理解,一力降十会嘛。
武力值升上去,很多事单凭拳头就可以解决了。
燕三郎摇头。蓝衣人的靠近能令魂石戒子发光,弥留还特地提醒他这件事儿,办起来就该精细点儿。
他抚了抚辟水金睛兽的脑袋,“女主人有个任务要交给你。”
午时已过,千岁重归于木铃铛,有什么旨意都借由他来传达,小金早就习惯了,当下歪了歪脖子,显示出高度重视。
燕三郎如果下令,它可听可不听全凭心情;千岁下令么,那就不一样了,它赴汤蹈火也要完成的。
“街对面的车马行里蓝衣人,留山羊胡子。”燕三郎问它,“就是门外有院子、院子里有很多马车那一家,看见没?”
小金扭头去看,眨了眨眼。
“山羊就是……你今早吃的那三只羊。”燕三郎点了点自己下巴,向这个异界生物解释,“这里长胡子。”
“汪!”小金低吠一声。当它傻么,来人间这么久,它会不知道山羊长什么样子?
肉最嫩的那种就是!
“它说,晓得了。”千岁翻译上线。
“我们还有事,从此刻起,这人归你盯梢。”燕三郎正色道,“不要让它离开你的视野,也别让它发现你在跟踪。”
小事一桩嘛,小金摇了摇尾巴。
燕三郎特地给它点了五个肉包,每个都有人手掌那么大。小金此时看起来只是个袖珍的狮子狗,可是嘴一张,包子就不见了。
隔壁食客看得津津有味。
趁它吃得油嘴叭舌,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好好表现,回头有赏。”
脑门儿被按得舒服,小金眯起眼睛,暂时就不计较他的无礼。
“给我一块鳞片,做记号用。”
小金抬腿挠了挠后脑勺,就有一小块菱形鳞片掉落下来,被燕三郎接在手里。
此时一支车队从街角拐过来,停在车马行门口。
他们来拣客了。
燕三郎端坐不动,亲眼看着蓝衣人站起、走出、登上商队其中一辆马车。
又等其他几名客人全部上车,商队也不停留,迳直开拔往北门去了。
所以,蓝衣人要北上?
既然任务交代完毕,燕三郎喝掉最后一口浆子就站起来付账。
第1191章 契约真正的买家
而小金迈着小短腿,一溜烟儿跟在商队后头去了。它的速度太快,路人只见一条漂亮的狮子狗对向冲来,有的存心想拦下捉走,可是手才刚伸出来,狗就从他身边蹿过去了,尾巴不偏不倚打在他虎口上。
“嗷!”这人痛得一声大叫,虎口好像裂了!
燕三郎看着商队和小金都消失在视野中,这才取了个有盖子的水晶盅,让店家打了半碗清水,撒进一点盐巴。
而后,他将拔自小金后脑勺的鳞片扔进去。
说来奇特,这鳞片摸着厚重但入水不沉,轻飘飘浮在水面上,只晃动两下,尖端就朝着北方指去。
无论燕三郎怎么摇晃水晶盅,它都指向北部,纹丝不动。
“有效。”他收起器皿,转身就走。
这是千岁传授给他的,追踪小金最简便的法子了。
盯梢这种事儿,还是交给碧水金睛兽更妥当,它的真身比狮虎不知强悍几倍,野外才是它的主战场。
……
燕三郎没有返回邀景园,而是转了个方向前往白川大道,半路上拐进一家首饰铺子。
这铺子归燕记所有,是他名下产业。里面客人不少,都是娉婷女子,倚在柜边的傅小义就很显眼。
他生得俊俏,来来往往的大姑娘们明里暗里多看他两眼,有大胆的还上去搭话。傅小义笑吟吟地,看起来很是受用。
不过燕三郎走进来后,他受到的关注立刻减了一大半。
傅小义一下站直了迎上前去:“少爷,那小子回到前头庄家的别院里,没再出来。”顿了顿又道,“这别院是庄家去年买下来的,只有春秋两季来住。”
他身边的胖矮男子走来,对燕三郎点头哈腰,也唤一声“少爷”,却是毕恭毕敬。
燕三郎原以为这是首饰铺子的掌柜,第二眼看着却不太像了:“你是?”
“我是钱十六。”男子笑眯眯道,“在燕记钱庄的白川分号做事。霍先生说您可能用得着我,唤我在这里等您。”
傅小义在一边解说:“钱十六在钱庄专做放贷生意,庄家二十多天前向燕记钱庄抵借了一万七千两银子,对钱十六很客气。”
燕三郎莞尔。霍东进可真是个人精,事先替他把能用上的人都找来了。
吩咐自家手下,他也不必客气:“你跑一趟庄家,替我约庄东和吃茶,就说我还可以多借他一万五千两银子。记着,我只约他一个人,现在、马上。”
钱十六一点就透,出去办事了。
燕三郎登上首饰铺二楼,专供贵宾的雅席。
他在这里喝茶悠哉了两刻钟后,钱十六才返回,带来令他满意的回复:“少爷,庄东和约您晚间在珍宝楼会面。”
千岁笑了:“我还以为庄家不缺钱。”
“庄东和本不情愿,但是庄老头一听说我们还可以再放贷给他,推也把庄东和推出来了。”钱十六继续道,“这个把月来粮价翻天覆地,不独是庄家,许多粮商都亏得血本无归。”
……
入夜,珍宝楼。
庄东和准时赴约,却见燕三郎独占珍宝楼最大的一个包间,眼前是美酒,身畔是美人,端的是少年得志、风头正劲。
恰好和他的窘迫形成了鲜明对比。
庄东和心里一涩,真想掉头就走,可是庄家还等着那一万多两银子救急。
他只得摁下心头不快,冲着燕三郎扯开一个笑容:“清乐伯好兴致。”
燕三郎挥手让伙计上菜,转头看到他脸色不好,不由得奇道:“延寿契约这等奇珍入手,怎么少东家不甚欢喜?”
这会儿已过饭点了,但清乐伯想吃什么能点不着?
庄东和心里暗骂一句,装傻!这厮只用一万五千两银子的放贷就能把他钓出来,会看不清庄家的窘境吗?
一万五千两!放在平时,他这少东家都不当一回事。偏偏这个时候……
他叹了口气:“那契约,唉,与我庄家无关。”
千岁轻轻晃着杯中酒:“我们都瞧见少东家银货两讫了,怎说无关?”庄东和的确跟着发卖师走去后台,而后又由游龙局派人护送回家,显然八十万两银子交付无碍,至少首款是给出去了。
庄东和心道,果然他们要问起此事。
钱十六代主邀约,庄家就猜到燕三郎或为延寿契约而来,只是不明白原因。庄家家主交代庄东和,此事切莫揽到自己身上。
庄东和举杯一饮而尽,才问千岁:“你们也对延寿契约感兴趣?”眼前这一对儿都是年轻貌美,一时半会儿也用不上那张契约罢?
热菜来了,伙计一道一道往桌上摆。燕三郎随手夹了一箸松鼠鱼,还是挑着好肉放到千岁碗中:“我们对买走契约的人感兴趣。”
庄家有钱,但远没有那般豪横。
话里有话,庄东和是明白人,一下就听出来了。他呼出一口气:“原来清乐伯也看出来了,我们不是真正的买家。”
“谁才是?”
“那人名为胡栗,中部的南五通钱庄就是他开的。”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见她挟着虾仁吃得正开心,显然不知道“南五通”是什么路数。平时他和李开良商议产业时,白猫一般蒙头大睡。
南五通是卫国中部的钱庄,门店散布全国,为客人提供通存通兑和放贷服务,实力称得上雄厚。
当然,利息可不低。
“下午坐在你身边的蓝衣人?”
“对,他就是胡栗。”庄东和缓缓道,“这些天,我家有些……”
庄家的男人们,已经十好几天殚精竭虑、睡不安稳了。可自尊心让他还是没将后头的“拮据”两字说出来,“胡栗自行找上门,以二十万两银子为酬,要我们替他在游龙局的发卖会上拿下延寿契约。”
千岁笑了:“你今天在游龙局可没少得罪人。”肖家人看庄东和的眼神,啧啧,又怒又疑啊。
“我们何尝不知?”庄东和涩声道,“可是……”
燕三郎明白了:“你们举债购粮了?”
庄东和抿着嘴,缓缓点头。
第1192章 走不回正道
千岁好奇:“借了多少?”
这一回庄东和没吱声。
燕三郎懂了,至少超过二十万。他缓缓点头:“庄家真有魄力。”
千岁偷笑。燕三郎在官场商场混迹多年,说话也是越来越好听了,什么叫“有魄力”?那分明就是赌徒性格。
做生意的讲究一个时机,庄家在官方常平仓第一次放粮时大量购入,为了赚个钵满盆满,不惜痛下血本,把资金全投下去不说,还借了很多钱。
一旦后头粮价飙涨,他们就能赚得原来的数倍之多。
当然高收益也代表着高风险,这种做法俗称加杠杆,一旦赔了可就是倾家荡产。
李开良汇报时就提过,庄家原本只是普通富商,昔年逮到了韩昭大军压城、粮价飞涨的机会冒险一搏,大赚十倍不止,才积攒了日后的雄厚本钱。
庄家尝过一次甜头了,怪不得这回也想故伎重施。
可惜,这次对手不同了。
庄东和面色凝重:“胡栗说过,他不是盛邑人,不好直接出面,因此购买延寿契约全程由我们出面,所有钱款都由他来付。”
“方才付清了?”
“付清了,一个铜板都不少。”庄东和想起胡栗的出手阔绰,也有些佩服,“八十万两银子可不是小数目,谁也没法子随身携带。不过他拿出七件宝物交给游龙局抵算,折合下来超过了九十万两,因此游龙局收得很爽快。”
燕三郎也有些惊讶:“财大气粗。”
胡栗是开钱庄的没错,但一次拿出九十万两,这手笔也太惊人。
“契约呢?”千岁只关心这个。
“胡栗当场就拿走了。”庄东和小声道,“中途去了一趟茅楼,我就借机把契约给他了。”
“他利用你吸引旁人关注,自己悄悄带走契约。”燕三郎懂了,“这二十万两银子花得很值。”
“我们知道的就是这么多。”庄东和手一摊,“如今都告诉清乐伯了。”
燕三郎已经拿到情报,当即站起,不过还没走到门边就回头:“庄家拿到这续命的二十万两,有何打算?”
庄东和不答,眼里写着警惕。
家族的下一步计划,怎么能透露给不相干的人知道?
燕三郎对他道:“收手吧,别想用这钱摊低成本,小心万劫不复。”
说罢,他也不看庄东和脸色,扬长而去。
入冬了,路上的冷风沁骨凉,吹动阿修罗衣袂飘飘。千岁抓着他的手:“劝他作甚,你觉得他们听得进去?”
燕小三就是太好心了!她苦心教导九年有余,怎么没把他炼成铁石心肠呢?
哎,失败!
“听不进去。”燕三郎很诚实,“我有七成把握,庄家会把这二十万两再拿去购买粮食。”
在他的建议下,常平仓头一次放粮数量巨大,几乎把这些饕餮们都喂了个小半饱。庄家起初是按每斗六十五文的高价买入的,可以说是抄在了山顶上。
如果此时大量买入每斗二十文的大米,成本就能一下子摊薄了。这样粮价再往上涨,他们才有利可图。
“他们该拿这二十万两及时止损的。”少年摇了摇头,“可惜人一旦抄惯了捷径,恐怕就走不回正道。”
脚踏实地经营赚的那点儿钱,像庄家这样的投机商人恐怕看不上眼了。
“那叫抄底么,那明明就是抄家!他们自己找死,能怪得谁来?”阿修罗既不关心也不同情,“说回延寿契约,你和我想的一样么?”
这话没头没尾,但燕三郎嗯了一声:“虽说谁都想延寿,可是这么费周章又能引得魂石发光的,或许只有迷藏幽魂了。”
对燕三郎而言,这个域外种族近几年如影随形,当真可以称得上阴魂不散。
“我们初遇庄南甲时,他就没几年好活了,也不知怎么又能苟延残喘。”千岁分析,“无论他动用什么手段都有代价,拿到这契约说不定能解他燃眉之急。”
“现在你打算怎办?”她按了按指节,“要拿下这个胡栗么?”
“不。”燕三郎摇头,“这些幽魂都很硬气,拿下审问也未必能问出什么来,说不定反被误导。他如果奉命而来,那下一步就要送交契约。”
在迷藏海国,幽魂被团灭当天,千余幽魂中只有二十多人逃了出来。皮囊对它们来说就是救命稻草,因此海神使和庄南甲带出来的人手,一定是精挑细选。
燕三郎和他们打过几次交道了,这些家伙都是难啃的硬骨头。同样地,他们对少年的仇恨也很坚定。
这即是他为何遇上幽魂就不肯罢休之故。
燕三郎从来没有坐等别人上门寻仇的习惯。
“让他带路?”千岁笑逐颜开。她在盛邑一待就是两年,就算是丰饶都城也早就呆腻了,能出去走走最好,还省得燕小三老是跟不相干的人应酬。她伸了个懒腰,“说走就走么?”
“先回去准备。有小金跟着,不虞跟丢。”燕三郎也很爽快,“我还要与李开复一晤。”
他名下产业众多,相应地事务繁多,哪能抬腿就走?至少要把事情都安排妥当。
他有预感,这一次离开又要耗时良久。
回到邀景园,李开良没来,红隼妖倒是扑面而来。
“什么时候飞回来的?”燕三郎将它一把抓在手里,发现它爪子上又有个小小铅筒。自从答应充当信使后,红隼就在邀景园住了一段时间,而后又回桃源去了。
这趟往返的频率很高,得胜王又送来什么新消息了?
燕三郎从铅筒里解下一张字笺,摊开来,上面写满蝇头小字。
从前吴陵都只传达弥留指令,偶尔说一说桃源近况,言简意赅,通常只有寥寥几句。今回却不同了。
千岁也凑过来,一目十行看完,大为惊讶:“原来颜烈已经确认,自己的仇人是端方?”这倒是大大意外,她还以为颜烈最后会带着这个谜团入土呢。
得胜王在来信中详述了两个部分,首先就是女儿与颜烈的梦中相见。
第1193章 粮战
燕三郎原本有些讶异,他为何不在上一次来信中提及。不过看到第二部分就明白了:
得胜王派往宣国的探子回禀,摄政王宣布荣养,国内政务暂时由亲王颜霜与其他两位柱国暂代!
莫说千岁,就连燕三郎看到这条消息也觉难以置信,首先一个念头就是:
颜烈不行了。
他身中奇毒,亏得修为精湛,这两年来才能一直苟延残喘,但魂石之毒早晚都会发作。根据贺小鸢研究出来的时间表计算,大概也就是最近了吧。
颜烈理政已经是有心无力,由王室其他成员接手也在情理之中。
可是燕三郎和颜烈打过的交道虽然有限,却知他向来牢握权力,不到生命最后一息怎会轻易放手?
千岁更是道:“这上面没有提到小王子颜同奕。”
这当然不会是得胜王忘写了。
从位份上说,颜同奕是根正苗红的王位接班人,宣国权力交迭,对他却只字不提。燕三郎轻声道:“颜烈在保护儿子。”
只有这样,颜同奕才能得到暂时的安全。
信中同时提到,原本驻守都城的两支军队最近拔营,向东南移动,也不知接到什么军令。并且太傅铁师宁夫妇也回乡探亲去了。
燕三郎又仔细看了看时间:“这样算来,颜烈梦中会晤吴漱玉在先,宣布荣养移权在后,时间上相差两月有余。或许,他在这段时间内做了些布置?”
宣国大变发生在一个月之前,只是卫国和它中间还隔着巨大的首铜山脉,消息往来传达不便,因此卫人至今不知。
至于得胜王派出的探子,收集情报再送回桃源,这一路上也要耗费不少时间。
消息这么转了两手,送到燕三郎手里很费时。
千岁指了指一行小字:“吴陵说,颜烈追问救走吴漱玉的人是不是你。她否认了。”
“这不是重点。”燕三郎抖了抖手上的字笺,“入梦之事早就发生,当时得胜王不说,如今却将这两件事一起写下。”
“他认为这两件事有关联。”千岁抚着下巴道,“颜烈荣养,干什么去了?”
“吴漱玉当年也中了魂石之毒,既然颜烈确定投毒人是端方,也能推断他身上有解药。”燕三郎语气肯定,“时间有限,他在最后关头自动放权,只可能去办更重要的事了。”
千岁了然:“你认为,他会去找端方,还是来找你?”
“都有可能,但他去找端方的可能性更大。”燕三郎不假思索,“还记得他派来盛邑的最后一人?”
“嗯,那个倒是规规矩矩地投柬求见,称只要我们拿出解药,条件可以随便提,不像前几个都翻墙。”千岁笑道,“于是被我客客气气地打发走了。”
“后面就没再派人来了。”他知道千岁所说的“客气”,一定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毕竟,颜烈颜焘兄弟在安涞城没少为难燕三郎,阿修罗可记仇了。
“那是。我都跟那所谓的使者说过,不知道什么解药。”千岁嘿了一声,“在盛邑想跟我们软硬兼施,哪有那种美事?”
交出解药,也就相当于承认了燕三郎当年劫走玉太妃。再说她对颜烈兄弟都没什么好感,不想救。
“我们极力否认,颜烈就不能确定。”燕三郎点头,“他时间不多、身体不好,只能取舍。”
千岁叹道:“端方也不好对付啊。”
“一线生机,他必然全力以赴,因此找端方或者找我都有可能。”燕三郎笑了,“不过么,我们又要离开,他要是往这里来,好像又会扑空。”
“得胜王关注此事,大概也是为了自己孙子。”
燕三郎点了点头。
可怜天下父母心。
……
无职无衔的清乐伯悄然离城,这个消息没有多少人知道。
整个盛邑乃至整个卫国,都在围观一场大戏:
粮价争战。
常平仓定价二十文的官粮又持续售卖了十五天。
这是表面平静,实则暗地里波涛汹涌的半个月。
粮商先前被飞流直下的粮价打得落花流水,光是盛邑就有三百多家粮号直接倒闭,业内哀鸿一片。
从常平仓放每斗六十五文的粮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天。许多商人那时候就大举借债抄底,利钱很高,这几个月下来越亏越多,那一头债务又越滚越高,两座大山一起压下,不知把多少人直接压断了气。
好在平复了半个月后,实力最雄厚的各大粮商也渐渐稳住情绪,定睛一看,没有再降价的趋势,再说二十文的价格在洪水过后也是实打实的地板价,先前不过十五文,再跌还能跌到哪里去?
像庄家这样的大粮商,终于又鼓起勇气继续投钱。
护国公府名下的产业,也有两家粮行。掌柜按捺不住,来找打理一切的护国公夫人贺小鸢请示,言此时是大好机会,趁着低价偷偷买入一些待涨,并不引人注目。
贺小鸢想了想:“你可认得燕记的李开良?”
“自是认得,李开良随着清乐伯,声名鹊起。”两大掌柜都道,“护国公府与清乐伯交好,我们与李开良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哩。”
贺小鸢笑道:“那好,你们去找李开良,就说我问他购不购粮。他要是买,你们就跟;他要是不买,你们也别动这念头了。”
两人听了,依言行事。
结果李开良的回复是:燕记不参加。
常平仓的官粮终于又被买光了。
但是这一回,参与购粮的主力不仅是二道贩子,还有广大平民。
百姓在观望了这段时间后,一来是米缸又空了,二来是想明白了:此值非常时期,粮价一度都涨上百文了,如今居然跌回二十文,一个多月前买一斗米的价格,现在能买五斗,还奢望啥?
做人要知足,买买买!
这回常平仓像是用尽最后一分力,其后一个月都没再开仓。
民间骚动,王廷上也不消停,臣子质问常平仓库存,教仓守官员好生为难。经过萧宓上一轮整顿敲打、杀鸡儆猴,现在粮官们守口如瓶,对谁也不敢泄密了。
第1194章 风波消停
常平仓不开,粮价也就涨了。
不过与粮商们的期盼不同,这回粮食的价格上涨非常缓慢,用时一个月也不过从每斗二十文涨到了二十五文,还是在众商人齐心捂粮惜售的情况下。
究其原因,是百姓担心粮食上涨,趁着官价二十文时开启了囤粮模式。
不过大伙儿还是有信心地,毕竟人多粮少,整个卫国要度过漫长的冬春季,才能迎来粮食的夏收。
卫国人多,要吃饭的嘴就多,不可能全靠救济。这大半年时间,都该是粮商欢欣鼓舞的好季节。
一转眼就快到腊月廿三。
小年到了,正月也就不远了。这个时候人们要开始采办年货,鸡鸭猪牛羊不能短缺,作为年夜饭的基础,粮食更不能少。
众粮商抖擞精神,待粮待涨——往年纵使不缺粮,这个时候也都会涨一些儿。
可就在小年前两天,王廷忽然宣布:
来自攸国的大量新粮已经入库,常平仓再度开启,定准每斗十五文钱,不限购买!
消息传出,朝野一片哗然。
平民笑得嘴都合不拢,大灾之年粮食不仅没有疯长还降回了原价,大伙儿谢主隆恩。
粮商们接此噩耗却如五雷轰顶,最后一丝希望随之泯灭。
降价的打击一而再、再而三,攒在仓里的大批粮食成了铁砣砣,竟然死活都换不成钱!
谁能想到,卫国竟然能从昔日死对头攸国那里进口大批粮食!
有些人不信邪,硬拖着一身债务要再等看看。
这一等,就从正月初一等到二月二“龙抬头”。
常平仓还在供粮,谁也看不出丝毫耗竭迹象。
这些年攸国也是风调雨顺,钱粮不缺。但它到底支援了卫国多少粮食、卫国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只有包括萧宓和暄平王后在内的少数几人心里清楚。
最寒冷的时候已经过去,二月里春风化雨,却有无数商号纷纷倒闭。
债主纷至沓来,快要踩破门槛,曾从胡栗那里得到二十万两现银的庄家这才后悔没有听取清乐伯之言。
天塌了,家主投缳,尸首次日才被发现。
偌大的盛邑,悬梁、跳河、服毒者七百余人,而失踪者三五倍不止。
放眼全国,此数更甚。家破人亡,不计其数。
此时,国仓开始向粮行收粮,价格也给得公允,每斗二十文,要求品质上乘。
被债主追得入地无门的粮商正在想方设法筹钱,手里的粮食又卖不出去。国仓给的价格虽低,好歹比市面价高了五文,这时也只好忍痛割肉。
纵有商家头脑清醒,看出常平仓这时也到强弩之末,却也无用了。粮市上一片惨淡,价格就是抬不上去。
大伙儿手里的钱早在前几轮降价时就投光了,连借来的钱都套在里面,哪还有余力再抄底?
因为大量回购,常平仓重新充盈,并且在月余后缓慢将粮价升为二十文每斗。
至此,粮食供给平稳。
哄闹数月的粮价风波,终于消停。
那些根基雄厚的世家、商贾受益于名下产业众多,不至像庄家这样输得倾家荡产,却也元气大伤,再不敢轻易去炒粮价了。
哪怕还没有倒闭的粮行、商贾,经此一难也看清了国家平准物价的决心和手腕,后头数年再不敢哄抬物价。
萧宓这几刀剁得实在太狠,不知砍断了多少人身家性命。
这是后话不提。
大水退去,粮食补种及时,粮价问题也妥善解决,王廷上又是一片和气。臣子上书多奉承赞美之辞,卫王龙颜大悦。
攸国能够及时运粮,自然要归功于暄平王后,萧宓去她那里的次数随之增多,夫妇相处一片融融。
无论对哪个国家来说,粮食都是命脉。危急之时,攸国出手替卫国续命,当然不是大公无私。双方又定下不少协议,卫国后续要缓慢回报。
暄平王后的重要性越发凸显。
此时她已有八月身孕,肚子很大了,萧宓把耳朵贴在她小腹听了半天,脸色一变:“动了,动了!”
“动过好些回了。再有一个多月,您就要当爹了。”暄平揉了揉腰部,“对了,臣妾王兄回信,盛赞您这一次平准物价料敌先机、断敌后路,也是打了一次大胜仗。”
萧宓笑而不语。
计策是他和燕时初一起商讨制定的。现在燕时初又跑去外头浪了,原因含糊不明,但那个计划还是一丝不苟地执行下来,果然效果惊人。
那小子明明有治世之才,偏要东奔西跑,不能安分,也不肯为大卫效劳。
萧宓怅惘地叹了口气。
今天批本子,言官上书时有一句话特别显眼:
巨商乱国,动摇民本,不可不防。
当然,这位言官从卫国这场惊心动魄的粮战说起,从有数儿的几位大粮商援引论述,并没有专门提及清乐伯。
普天之下,能和权势稍稍抗衡的力量,或许也只有金钱了吧?
可是他想,燕时初不至于。
¥¥¥¥¥
高空的罡风刺骨,无论现在是不是一月。
燕三郎坐在巨鹰背上,连背后的书箱在内,浑身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
尽管有修为在身,但他从来不逞强,该添衣时添衣,该光膀子的时候只穿薄衫。
巨鹰飞翔在群山之上,此时世界纯粹得非黑即白。
黑色的坚岩、白色的积雪。
“到啦!”耳边响起千岁的声音,他往下一看,众山环绕当中有个巨大的环形山谷。
这就是此行目的地?
少年拍了拍鹰首,老黑盘旋着慢慢降低高度。
迫近地面,才发现丛林中多少有些植物不畏早春严寒,在枝头上试探着挂起零星绿意。
虽然只是星蹦儿几点,却让人心头微微一暖。
寒冬过尽,一切终会向好。
巨鹰降落在野外无人处,抖了抖脖子,抛飞羽毛上的积霜。
燕三郎下地,从储物戒中抓出几块生野猪肉抛了过去,每块都有四、五斤重。
老黑伸喙接住,连皮带骨囫囵吞下。
对它这样的巨型猛禽来说,这点儿生肉只是开胃菜,缓一缓腹中饥饿罢了。
第1195章 偷喝酒的狗
辛苦了,自去觅食吧。”燕三郎也只是奖励一下,就拍拍它的背部,“这附近就有异士定居,你不要侵扰人类,免得被人再射下来。”
想起不愉快的往事,老黑打了个寒噤,拍拍翅膀飞走了。
从燕三郎所处位置,能看见山脚下有个镇子,规模中等,正好守在进山的必经之路上。
他自怀里取出一只水晶盅,望见里面的鳞片尖角正朝向这个城市。
盅里早就改作油料,免得原本的清水遇冷冻结。他收起水晶盅,背起书箱子:“走吧。”
……
燕三郎进镇时,也快到午时了。
管理很松散,几乎是个人就会放进来,连燕三郎背后的箱子也不检查。
再往里走上一刻多钟,少年就发现这里的街道不太整齐,路边的房屋高矮参差。好在路面还算洁净,人口看样子也不少,街上的店铺鳞次栉比。
走过市集,店家趁着一天当中最暖和的时候喝卖商品,燕三郎闻出市场特有的腥味儿。
这镇子唤作四凤镇,和他从前生活的黟城有些相似,也显得生机勃勃。
白猫从书箱里探出头来,津津有味打量四周。“咦,为什么到处都是张灯结彩?”
一路走来,燕三郎也看见许多红灯笼,并且行人脸上的喜气洋洋,仿佛好事将近。“许是过年后还没拆掉罢?”
按盛邑风俗,直到过完上元节才算过完了年;或许这地方更长?
“好冷呀。”它打了个喷嚏,“比盛邑还冷。”
这里的位置在卫国以北、首铜山以东,冬春季比盛邑更加漫长。
“快到了。”燕三郎反手抚了抚它脑袋,“就在前面。”
猫儿看起来毛厚,其实不耐严寒。书箱里做了隔热层,摆进两块暖玉,还贴了温火符,把它这小窝烘得温暖如春。
相形之下,外头就太冷了。
燕三郎又走了一小会儿,就踱进了路边的酒楼。
整条街上,就这家如意居酒楼门脸儿最大、装修最吸睛、招牌也擦得最亮。
才踏过门槛,满脸笑容的伙计就凑上来:“两位,打尖还是住店啊?”
千岁不知何时已经显形在燕三郎身边。这一对儿璧人男俊女靓,看得伙计满眼惊艳。
“用饭。”燕三郎迳直走进大厅,占据了最靠楼梯的桌子,随手扔出一锭银子,“要六个菜,拣拿手的上。”
“哎,好嘞!”伙计最喜欢豪爽的客人,欢欢喜喜正要退下,燕三郎忽然又叫住他,“对了,再要两盆子鸡蛋蒸肉泥,不放盐。另外,拿三坛好酒,要最好的。”
“两盆……肉泥?”这要求十分别致。
“能做么?”燕三郎交代,“要比脸盆还大。”
“能,能!”伙计赶紧去后厨交代。
燕三郎这才面对楼梯拍了拍椅子:“出来吧。”
一个小小身影从楼梯后面的空间里蹿了出来,跳到椅子上。
正是辟水金睛兽小金。
多日不见,它的毛发缠了好几个绺。没人帮着打理,毛发就不像在盛邑里那样顺滑。
它冲着燕三郎吠了两下,声音里全是埋怨。
跑外勤的活计不好干哪,一路上都要餐风露宿。
不过千岁一伸手,狮子狗就摇着尾巴靠了过来,一双大眼睛差点眯成豌豆眼。
它特意钻在千岁和燕三郎中间,用身体将这两人隔开,而后对着燕三郎翻白眼、吐舌头。
小菜一碟。少年理都不理它,待酒坛上来就取了个陶碗,往里面倒了一满碗酒,放到自己身边的椅子上。
那酒是真地香,虽然它从窖里已经偷喝不少。
狮子狗尾巴慢慢地晃不动了,它恨恨看了看燕三郎,还是屈服了,跳到对面的椅子上埋头吃酒。
伙计端着凉菜上来了,一见小金就叫道:“啊,就是这狗,总偷喝我家的酒!”
燕三郎毫不惊讶:“喝了多少?”
“至少有七坛了!”伙计气呼呼道,“头一天撵走了,第二天又来。”
燕三郎看了看他。敢出手撵辟水金睛兽,这厮命是真长。不过小金奉命盯梢,也知道不好节外生枝,这才饶他们一命。
他只好又掏了一锭银子。狗惹出来的麻烦,狗主人当然要担着。
相比之下,白猫芊芊可就雍容多了,施施然从书箱里跳出来,抖了抖毛,开始挠起木头椅子。
它俩挨得很近,千岁噗哧一笑:“你这是猫狗双全,也算有福气。”
趁着后厨上菜,燕三郎问小金:“人呢?”
狮子狗转头,用眼神示意楼梯上方。
“胡栗住在楼上?”燕三郎再次确认。
小金摇了摇头,小小声叫唤一下。
“小金说,胡栗不住在这里。”千岁做翻译,“但这酒楼是他开的。”
燕三郎有些意外:“他是酒楼东家?”
他还以为胡栗千里迢迢跑来这里办事,不曾想这就是人家的老巢?
小金继续喝酒。
千岁素手自袖中伸出,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子正在发光。
的确,胡栗此刻离他们不远。
“他回来这里作甚?”
狮子狗摆头。它的任务只是跟踪。
它又不是人类,没有刺探情报的义务。
接下去,两人从辟水金睛兽这里了解到,那神秘商人胡栗雇车离开盛邑之后就一路往东北方向行进,一路上并没有做出什么特殊举动,甚至跟车队其他人也鲜有交集。
后来,他就在四凤镇郊外下车,徒步走进这家如意居酒楼,要了间上房,一连住了三天。
“他在这里见过什么人?”
这回小金的回答就很敷衍了:“很多人。”
很多?
它不耐烦了:“等那家伙出门,你们跟上去看看就明白了。”
横竖已经跟到这里,燕三郎也不着急了,先安心用饭。
这酒楼的厨子动作很快,香喷喷的肉泥先端上来了,果然是论盆装。狮子狗等的就是这个,一头就扎进去狼吞虎咽。
它不怕烫,芊芊可不行。燕三郎给它单独盛出一碟子放凉,猫儿伸出小红舌头,秀气地一点一点舐了起来。
它也饿了。
天冷的时候,最好吃的就是肉。
第1196章 毫无畏惧的目标人物
燕三郎和千岁眼前摆着的就是一只大瓦罐,里面是热乎乎、香喷喷的四物炖水鸭。汤色清冽,表面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花,秋天就已经长肥的鸭子经文火炖得酥烂,随手一扯就骨肉分离。
燕三郎将鸭头、鸭脖和鸭脚捞出来,丢给狮子狗。小金来得不拒,啊呜两口就吞掉了,连嚼都不嚼。
这会儿到午饭时间,如意居的生意还挺不错的,大厅二十几张桌子坐了七桌。燕三郎就听隔壁桌的客人吃酒谈笑,说的是天狼谷的大喜事将近了。
四凤镇把守着去往天狼谷的要道。
事实上,它是距离天狼谷最近的城池,也归在天狼谷宗门的管辖之下。
千岁听见“喜事”这两个字,耳朵就竖起来了,拿胳膊肘一撞燕三郎:“喂,那个谁不就是天狼谷的?”
燕三郎往她碗里夹了个鸭腿,不温不火“嗯”了一声。
千岁说的“那个谁”,是天狼谷谷主的掌上千金白苓。当时燕三郎赶赴首铜山寻找弥留未果,凑巧从奈罗嘴下救出白苓,后来借着她的蜃砂指路才找到桃源境的入口。
白苓寻弥留之地,是为了救醒自己父亲。
与海神使的大战结束后,她先一步离开桃源境,从此跟燕三郎没有交集。
少年也未料到,命运兜兜转转,居然又把他派到熟人的地头。
“这一次天狼谷与拢沙宗喜结连理,后头强强联手。”
又有人叹道:“大小姐貌若天仙,也不知拢沙宗哪个小子那么好命!”
千岁看了看箸上的鸭腿肉,突然觉得不香了。
她还想多知道一点!
“凭你也有资格唤人家‘小子’?”同伴冷笑,“人家也是堂堂长老。拢沙宗敬重天狼谷,不会说媒与无足轻重的弟子。”
“长老啊,那不是年纪很大了?”酒客搓手,“老夫少妻,不值当。”
“要你闲操什么心!”
千岁把骨头丢在桌上,对燕三郎道:“喂,还真是小喷嚏精要嫁人!”
少年啼笑皆非:“她成婚,你激动什么?”
“那也是你熟人。”千岁给他一个白眼,“你就一点儿也不好奇?我们跟踪胡栗到此,结果却遇上另一个熟人。”
这么怀疑倒有些道理。燕三郎还未回话,楼梯嘎吱嘎吱响,有人走了下来。
说胡栗,胡栗就出现了。
他穿一件宝蓝色袍子,颌下的山羊胡子依旧整齐,显得很是精神。有识得他的酒客招呼一声“胡东家”,他也笑着过去寒喧两句。
只看言行,他和一般的商人没什么区别。
走了半圈,胡栗的目光转到燕三郎这一桌,在少年和千岁身上一转,似是一怔:“您二位有些眼熟哪。”
“前不久才见过面。”燕三郎轻声道,“游龙局。”
“哦对对!”胡栗一拍自己脑门儿,“看我这记性!您是清乐伯、盛邑风头无俩的清乐伯!”
卫国是当世强国,盛邑更是前朝留下的天都,本地人虽没去过,但也听说盛邑风物,闻言都回头来看燕三郎。
风头无俩?那么就是有权有势喽?
胡栗接着问:“您怎么来了,是为参加两大宗门的联姻么?”
燕三郎还未回答,千岁就笑道:“是啊,新娘子白苓是我等好友。只听说她要出嫁,却不知新郎倌儿是谁?”
“姓端,是拢沙宗最年轻的长老。”
千岁脱口而出:“端方?”
这可真是出乎意料,燕三郎也挑起了长眉。
“对,就是这个名字。”胡栗捋了捋胡须,“两家早在一年前就订下婚约,端长老会在二月十五迎娶白大小姐。”
“竟然这么巧,新郎倌和新娘子我们都认得。”千岁啧啧惊叹,这份讶异却不是装出来的,“却不知婚典在哪里举办?”
是啊,端方是拢沙宗里的大龄王老五,早晚要成家。
“就在这里,四凤镇。”胡栗笑道,“没几天了,如今镇子正在紧张筹备呢。”
四凤镇是天狼谷辖地,自然要为谷主女儿出嫁而忙碌。
燕三郎插话:“我原以为,婚典会回拢沙宗办。”
胡栗左右看了看才压低声音:“按礼数是该这样。不过天狼谷谷主宠女出名,提出的要求就是婚典得就近举办。据说端方长老也同意了,作为折衷,他们选了这里。”
这时小金吃完了两盆肉泥,还把盆底给舐了一遍,才张嘴打了个呵欠,有些小满足。它喜食生肉,但在野外奔跑了个把月,偶尔来点熟食当零嘴儿也不错。
胡栗看了它一眼,才对两人道:“若是两位不弃,只管住在这里。如意居是镇上最好的酒楼。我还有事儿,先告辞。”说罢向两人点了点头,转身往外走。快到酒楼门口,伙计给他披上了大氅。
“怎么看都是个凡人。”千岁嘟哝一句,“幽魂打算在这里做什么?”
他们出现于此,胡栗就该知道自己被盯上,为什么主动上来攀谈?事实上,他离开盛邑之前的表现,仿佛也知道燕三郎对他上心了。
燕三郎低声问:“安放好了?”
“嗯。”方才那会儿聊天的功夫,她往胡栗身上悄悄放了一只诡面巢子蛛,但不确定它能听见多少东西。幽魂好似能够发现它的存在。
这样的手段,聊胜于无。
燕三郎皱了皱眉:“看他今日表现,早就料定我们会跟踪而至。”燕三郎和幽魂是死对头,都想要对方的命,胡栗这具皮囊是凡人,为何见到燕三郎还不慌不忙?“唔,恐怕他是特意引我们过来。”
千岁捏拳,指节发出喀啦一声:“既如此,将他直接拿下就是,省得被他套路了。”
他们放长线就是想摸到庄南甲的藏身之地,以便一劳永逸。胡栗既然有备在先,那么庄南甲大概是不会露面。
燕三郎当机立断:“逮住他就离开这里。”反正鱼也钓不着了,不如收钩。
千岁高兴了,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真绝情呀!算你有点良心。”
“??”这句话前后有点不搭吧?燕三郎听不懂,但也没打算问。
第1197章 他乡遇……
两人吃过饭,付了账,带着一猫一狗出门了。
有诡面巢子蛛的定位,他们轻易就能寻到胡栗的行踪。眼下这人往镇西而去,但走的是主街。
“到处都是异士。”千岁小声道,“不好在这里直接动手。”
镇子有些男女,她和燕三郎一眼就能认出不同:面对平民的神情冷淡高傲,并且还有修为在身。
这些都是天狼谷门下子弟,端、白联姻将至,他们在自己的地头维持秩序、准备婚典,也在情理之中。
人来人往,燕三郎总不好在他们眼皮底下直接掳人吧?
尤其这种时候,天狼谷一定额外提高警惕,防止意外发生。
燕三郎已经看到胡栗了,这人就在前方三十丈外,正立在巷口买东西。和其他平民小镇一样,这里的居民也喜欢将临街的私宅改成铺面,卖些零碎赚钱。
胡栗从这摊子上买了个卷饼,边吃边往前走,步子还挺悠闲。
这人到底是什么打算?燕三郎正思忖间,千岁忽然道:“有人监视我们。人还不少。”
她的灵觉敏锐,已经感知有异。“你说得对,这是个陷阱。”
燕三郎也感受到四周隐隐有些窥探的目光,正要加快脚步,胡栗忽然一个转身,走进了路边的客栈。
这家客栈也很大,招牌也擦得锃亮,是为“红文客栈”。
燕三郎立在街上。跟进,还是不跟进呢?
这客栈里,是不是对方设下的局?
他只犹豫两息,就抬腿走进客栈的大院之中,手中却暗自抓紧了新得的穿山甲片。
这客栈外围是一所大院,车马都卸在这里,人往里走。
客栈里看起来一切正常,大中午地又快过饭点儿,厅里客人却还有几桌。胡栗正站在柜台前,和掌柜说着话儿。
燕三郎目光在厅内一扫,大步走去他身后,一把扣住他的肩膀:“胡东家!”
胡栗被他扒拉转身,瞪圆了眼,显得很是意外:“啊?怎、怎么了?”
燕三郎笑了笑:“有事,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胡栗感受到他笑容里的不善,连连摆手:“您看我这还在忙活呢,回头再去找您行不?”
燕三郎正要开声,千岁忽然抓着他的胳膊摇了摇:“看!”
她向他伸出右手。
皓腕洁白、素手纤细,可是少年看得清清楚楚:
戒子上的蓝宝石并没有发光。
燕三郎微愕,这是怎么回事?就在一刻钟之前,戒子可是蓝光大作。
“被掉包了。”燕三郎回身往外,“走!”
虽然还不清楚胡栗是怎么做到的,但在如意居和红文客栈的“胡东家”,显然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他才刚迈开一步,就有人自门外一步跨进,挡在他面前:
“清乐伯,哪里去?”
这厮生得人高马大皮肤黝黑。燕三郎定睛一看,居然也是个熟人。
他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此人:
颜焘的近身侍卫,邱林。
宣国这位小柱国曾以搜问奸细为由,将燕三郎扣在安涞城西署衙当中,负责监视清乐伯一行十九人的,就是这位近侍邱林。
燕三郎在他眼皮底下暗渡陈仓,悄悄走了两个来回,反倒洗脱了自己的嫌疑。
现在,这位近侍眼里闪着不善的光。
少年轻吸一口气,暗道不妙。邱林出现在这里,大概只能说明——
后方楼梯响了。燕三郎一回头,就看见铁太傅搀扶着颜烈,拾阶而下。
“清乐伯,好久不见。”颜烈声音沙哑,显见中气不足,然而眼中阴鸷依旧。
“摄政王好兴致。”燕三郎惊讶之后就镇定下来,微微一笑,“舒舒服服的安涞城不待,跑来这山野小镇。”
客栈各处涌进十余人,燕三郎一眼扫过就知是精锐,还有修为在身。颜烈就在他们簇拥下走近,随意找了张桌子坐下。
他瘦得皮包骨头,眉间一团黑气浓重,走路更是风一吹就倒,哪还有两年前意气风发的模样?这强烈对比莫说燕三郎,就是千岁看了都暗暗心惊。跟迷藏幽魂有关的东西都不等闲,哪怕他们死后,化出来的魂石还能将这等高手活活折磨至死。
客栈掌柜和跑堂的簌簌发抖,赶紧转进后厨去了,决不留在这里遭殃。
宣国侍卫一把关上门,不让他们瞧见。
颜烈说话都费劲,也没心思跟燕三郎多绕圈子,开门见山道:“我中毒两年有余。清乐伯,请你拿出解药。”
千岁眨了眨眼:“你中你的毒,与我们何关?”
早知他们不会轻易承认。颜烈眼睛一眯,挥了挥手。燕三郎耳后即响起破空之声。
两人出手了,除了邱林还有一名蓝袍异士。
那异士所执武器是一把寒冰玉尺,取出来就满室皆寒,把厅内烧得正旺的塘火都压了下去,众人更是呵气成霜。
这种寒气穿透衣装,让人从灵魂深处就颤栗不已。
他这一尺直击燕三郎琶琶骨,风声不大但着实阴毒。一旦被拍中,就算琵琶骨没有尽碎也会被寒毒趁虚而入,苦不堪言。
他正是吃透了颜烈的命令,只想给燕三郎留一口气而已。
只是他这一记还未拍实,眼前就有红影一闪。那美艳女郎突然欺到他面前,纤纤素手探出,一把抓住了他的玉尺!
这尺子寒气迫人,只要与肌肤碰触,立刻就会将其黏附,而后无尽寒冰之力一涌而上,不把人冻成冰砣子不罢休。
然而红衣女郎手上连结霜都不曾,握住了玉尺一用力。
“啪嚓”,尺子应声而碎。
千岁身似鬼魅,直接贴近他身侧,左手骈起如刀,从他肋骨缝隙当中穿入,直接扎在他肝脏位置!
“啊!”这人痛不欲生,身体佝偻起来,忍不住张嘴大吼。
可是他嘴才刚开,吼声未出,千岁的白骨链就电射而至,嘴里进、颅外出,捅了个对穿。
甚至这记绝杀只发出很小的“噗”一声,这人就倒了下去,死不瞑目。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其他异士色变,待要上前围攻,颜烈已经挥手:“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