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3章 当真有那么厉害?
他在花园里站了好一会儿。
千岁看他盯着枫树一动不动,还以为他被贺小鸢最后一句话打击到了,这时就轻咳一声:“喂,忍上几个月没有那么难罢?两年你都忍过来了。”从他在桃源大战海神使受伤至今,也将近两年时间了。
他姥姥滴,明明一忍两年的是她好不好?他一闭眼、一睁眼就晃去了半年,简直不要太好过。
“嗯?”燕三郎这才回过神来,“什么几个月?”
“……你在想什么?”
“龙夏鼎。”燕三郎敲了敲身边的树干,“宣国以龙夏鼎祭天,我们都出席过仪式。要令龙夏卢归位,保宣国风调雨顺,那只有国之栋梁奉鼎于天才行。那一日,宣王颜同烨和摄政王颜烈,都碰过那口鼎了。”
他记得清清楚楚,彼时日出,宣王念完了祷词就手按铜鼎,但什么动静也没有。直至颜烈也碰过那只宝鼎,才有紫气升腾于天,化龙入云。
至此,仪式宣告成功。
“……”果然还是她家正经的小三啊,千岁唔了一声,“你是说,端木景献龙夏鼎,意在将这叔侄两个一起端了?”她越想越对,不由得嘿嘿一声,“不愧名字里带个‘端’字,果然够狠、够毒!”
谁都未料到,藏在王廷当中的奸细头子不是铎人,而是奚人端木景。他被千岁引祸烧身,自刎于安涞城外,但布下的局已经将整个安涞城搅得鸡飞狗跳。
燕三郎事后复盘他的计划,总是迷惑于一点:难道他只满足于杀掉颜同烨这个傀儡国君么?
端木景在宣王廷努力经营,不惜对童渊人卑躬屈膝,又被铎人和奚人戳着脊梁骨骂了二十年,可谓忍辱负重。
这么一个人,难道不是所图者甚大?
直至今日贺小鸢解出了魂石奇特的毒性,千岁终于恍然大悟:
端木景的目标,一直就是摄政王颜烈!
此人掌控全局,有他在一日,铎人、奚人的反抗再激烈,也难有成功的可能。
端木景在龙夏鼎的鼎身上涂抹魂石之毒,借机送给宣王,正是算准了颜烈必定在祭天时伸手触碰。
那么他就必然中毒。
这种剧毒稀释百倍之后就能潜入人体,神鬼不知。等到它毒性终于发作出来,颜烈也无法可解了。
最妙的是,它是慢性毒素。从颜烈祭天到发现自己中毒,原本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这就足够端木景从容撤出安涞城,逃之夭夭。
这计划本来很周全,可惜端木景用得最顺手的伙计王顺死了,新替换上来的许英客远不如王顺机灵,对外接头传讯露了马脚,结果被颜焘发觉,顺藤摸瓜到了端木景身上。
人算不如天算。
燕三郎轻声道:“最多一年半载,端木景就算亲手给自己报了仇。”颜烈修为深厚,不会那么快死的。
“到得那时,宣国大乱将至。”千岁悠悠道,“颜枭当年复国成功,却令所有铎人和奚人看见了起义成功的可能。嗯,你想的只是这件事么?”
燕三郎摇了摇头:“还有拢沙宗。”
千岁奇道:“拢沙宗怎么了?”这小子脑回路跳跃好大啊。
“宣国动荡至此,拢沙宗功不可没。”燕三郎声音低沉,“尽管我只见到端方,却觉得他不止一人。”
宣王廷与拢沙宗的关系千丝万缕,他不曾身处其中,感受不到那种纠结复杂,只能隐隐觉出,端方在宣国的助力强大,方能如鱼得水。
他和端方前脚后脚抵达安涞城,他几乎没有什么情报渠道,执行任务很是艰涩,而端方却混得左右逢源,这就是人脉和背景的差距。
“颜枭借拢沙宗立国,站稳脚跟之后就想把拢沙宗的势力赶出去。颜烈所为,不过一脉相承罢了。”千岁冷笑,“与虎谋皮,哪有那般容易?”
燕三郎淡淡道:“这些宗门自称超然物外,不过如是。”
……
盛邑以北数千里之外,黑沙山,聚陶镇。
聚陶镇据守南来北往要道,人们日子过得很是滋润,虽说是“镇”,但面积和人口都赶得上城池,酒楼客栈林立,什么档次都有。
镇上最贵的一家酒楼大堂,有两人正在用饭。
其中一个客商连灌两口黄汤下肚,大赞一声:“好酒!哦,这位、这位……”
坐他对面的中年男子是个大胖子,一笑起来眼睛眯成缝:“胡。敝人胡栗,经营南边一家小小钱庄。”
“原来是胡东家!”客商笑道,“多谢你请的美酒。”他只是个小商人,人在旅途多半不买这样的好酒,要不是有人请客,他也喝不起。“您想问什么来着?”
无缘无故地示好,必有所图。不过酒楼人多,谅对方不敢使坏。
胡东家抚了抚颌下胡髭:“听说你刚从山中秘境出来,唤作……桃源?好似离这里不远。”
“是,是,桃源,在首铜山中。”客商不待他细问就一股脑儿说出来,“听说那地方与世隔绝,去年七八月才修好大路,联通了内外。今年年初,我去里头收皮子和草药。啊哟,货品质量都很好啊,不像外头那些刁民,一点儿也不淳朴!”
他是小本买卖的行商,一年里面就是暮秋和早春要进山收货,否则好东西都被人先收走了。
“听说,去年桃源发生过大事?”
“对,我在桃源里住了两个月,时常听桃源人津津乐道。”客商嚼了颗花生米,“原本桃源封闭,不知哪里闯进一群人,带着恶鬼袭城,把整个桃源搅得天翻地覆。哦,为首的还是个女人哩。”
胡东家听得仔细,又给他倒了一杯酒:“然后呢?”
“据说大恶鬼比城门还大,比城门还高,突然就出现在内城里,大家都以为这回死定了。”客商笑眯眯道,“好在城主带着大家死死守住城下,还引来天雷,轰碎了那些鬼东西!”
“天雷?”胡东家啧啧两声,脸上神情明显就是不信,“当真有那么厉害?”
第1124章 蹭饭的又来了
不是我附会夸大,起初我也不信。”客商摆手,“那些东西被雷打成焦炭,有城民带回去珍藏,我去他家看过。哎哟,人形焦炭,但是还能看清外表。”
“你说那些怪人可以号令恶鬼?”胡东家也喝了口酒,“他们全被天雷劈死了?”
“啊对,连人带鬼全劈死了。”客商点头,“那一场仗后清点尸首,都堆成小山了。”
胡东家长长“哦”了一声:“那城主很厉害啊。”
“是很厉害,我听说城主也是几年前的外来英雄,在桃源中安了家。”
“可知桃源为何对外开放?”
“那就不清楚了。”客商一摊手,“城民给他们的英雄立了雕像,有十来尊之多呢。最好笑的是雕像里面还有只猫!”
“猫?”胡东家目光一闪,“给人立像就算了,怎么还有个猫?”
“那猫趴在箱子里,由一个少年背在肩上。”客商笑道,“据说这是城主亲自要求的,要纪念与他并肩而战、抗击恶鬼的伙伴。”
胡东家若有所思:“趴在箱子里的猫?那少年什么模样,可是长得很俊?”
“那倒没看出来。”客商耸了耸肩,“面目有点模糊,反正看着年纪不大。雕塑里都是大壮汉子,就他精瘦,反而显眼。”
“你说的这个形象,倒仿佛是我故友呢。”胡东家抚着下巴,“他也是常年背着一只猫行走各地。”
客商好奇:“你这朋友做什么的?”
胡东家呵呵一笑:“杀人越货偷盗,什么都干。”
客商一呆。
这时酒楼外头又有人走进来,在胡栗肩膀一拍:“有消息从盛邑传来。”
胡栗随手扔一两银子到桌面上:“酒钱。”
客商拣起银子,胡栗和伙伴已经走了出去,只有话音断续传来:“盛邑……契约……”
……
李开良很忙,第二天一早才接到燕三郎的召唤。不过这天中午,少年还没等到李开良,倒先等来了贵客临门。
“燕时初,你终于醒了!”有人从门外大步而来,见到燕三郎就是一记拥抱,还在他后背拍了两下。
千岁叹了口气:“蹭饭的又来了。”
燕三郎向来不喜外人靠近,能跟他这样表示亲近的,自然只有当今卫国天子——萧宓。
红衣女郎就站在燕三郎身后,萧宓也笑嘻嘻向她打了招呼,这才问燕三郎:“感觉如何?”
“还好。”少年转身,带着他往长廊里走。
萧宓转头,对门外一大帮内侍摆手:“行了,都别跟来。”
他在邀景园很安全。
萧宓跟得轻车熟路——燕三郎的家虽大,但他来得多了。
燕三郎还是有点惊讶:“消息传得真快。”
“你们去‘十味全’吃饭,孤接到消息都是半夜了,不便出宫。今早好不容易捱到廷议结束,这才过得来。”萧宓唉了一声。
“辛苦了。”燕三郎问他,“中午吃点什么?”萧宓掐着饭点儿来的,必然又来蹭饭。
“有好酒就行。”萧宓摸了摸鼻子,“其他的随意。”
他好久没在邀景园吃饭了。燕时初休眠半年,他虽来看过几次,但主人家在睡觉,他怎好意思留下吃饭?再说燕时初这厮不醒着,千岁就时常不见踪影。
燕三郎想了想,随口吩咐厨房整治一桌酒菜,再杀几个白玉蜜瓜。
这瓜是盛邑新凯乡特产,听名字就知道汁水饱满、香甜如蜜,口感脆生生地,正是当下的时令水果。燕三郎不似千岁那么嗜甜,白玉蜜瓜是他少数爱吃的甜瓜之一。
黄老爹应了一声,但紧接着就道:“少爷,最近总下雨,白玉蜜瓜怕是不太甜了。”
雨水太多,瓜果的甜度就会下降。
“无妨。”萧宓笑道,“只管上,大不了当萝卜啃。”
他走在园子里,正午阳光加身,还有些热意。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雨一下就是几十天,孤都快忘了阳光照在身上是什么感觉。你是福将,一醒来就赶上好天气。”
燕三郎笑了笑:“国内近来如何?”
“也就是那样,天天都有忙不完的事儿。”萧宓看他一眼,“王廷上的烦人精也是无穷无尽,p大点儿小事都要上奏。真正到了要他们集思广议的时候,又成锯口葫芦了!”
燕三郎何等精明,一听便知话外音:“发生什么事了?”
“暴雨几十天,澜江水患。”萧宓的笑脸终于收了起来,“沿岸十余万顷农田屋舍被淹,死者逾一万二千人,还不算失踪的。”
燕三郎面色也变得凝重。澜江是卫国的主动脉,沿途灌溉无数良田,暴雨时节也就成患。史载澜江三次大水患,每次都会重创卫国,那破坏力不下于战乱。
卫国才从内乱中复苏不到六年,正要休养元气、抓紧生产,受不起这样的天灾。
“并且根据地方上报,洪水未褪的区域还有妖怪吃人,至少十余起都有目击者,虽然供词不太一致。到底有多少妖怪,有多少人死在妖怪口中,目前不得而知。”大水一来就卷走许多人命,这里面也分不出有多少是淹死的,有多少是被水中怪物吃掉的。
“水妖伺机吃人?罕见。”燕三郎皱了皱眉,“可曾顺利抓捕?”
人吃动物,妖怪吃人,所谓弱肉强食,都在天理之内。可是水栖妖怪食人一般发生在深山大川之内,或者国运衰落之时。蒸蒸日上的大国武力昌盛,妖怪一般不愿招惹。
毕竟比起野兽,它们对人类国家的力量从来保持警惕。
“抓过两只,不像普通妖怪。”走进屋内,萧宓搓了搓手,“好了,打住,今天只聊私事儿,不谈公务。你才刚醒,好好享受片刻安宁罢,以后有的是你烦心的事儿。”
美味佳肴很快端上桌来。这会儿刚进九月,稻田里的蟹就已经顶盖儿肥,连八个钩爪都很饱满。邀景园的厨子舍掉其他烹饪方式不用,只取拳头大的湖蟹清蒸。
蟹黄几乎将蟹盖顶开,燕三郎取甜姜醋蘸食,满口都是醇厚独特的膏香。
第1125章 好消息和坏消息
这种鲜香,不须多余的加工就已是王道。
今年暴雨,导致湖蟹的价格也翻了两倍,现在是盛邑里的奢侈玩意儿,普通百姓又碰不起了。
比起燕三郎的随意,萧宓倒是矜持很多,吃相也非常文雅。他吃了两只蟹,不忘拾起原来的问题:“你的心伤,算是完全愈合了?”
“大有好转。”燕三郎摇头,“还得休养数月。”
萧宓笑了:“不能劳累?”他下意识看了千岁一眼,后者正在慢条斯理地拆蟹。纤指上沾了一点蟹黄,她下意识吮了吮指尖。
“嗯,不能劳累。”
吃完饭,喝过姜茶,燕三郎问起游龙局即将发卖的延寿契约。萧宓虽然坐镇深宫,可是消息灵通,一听就道:“游龙局已经献出一张契约进宫。”
燕三郎微愕,遂将宣国吉利商会拍卖减龄契约之事说了,而后道:“看起来两边拿出的契约不尽相同,在盛邑出现的契约有‘减龄’之功,而在这里却写着‘延寿’?”
减龄和延寿,虽然都在寿命上面做文章,可效果大不相同。前者一下让人年轻十五岁,如是三旬妇人,立刻就变回二八年华;但所谓的“延寿”,或许就是在已有寿命上再延长年限,未必就有“重返青春”这一说。
萧宓嗯了一声:“游龙局一共收到两张延寿契约,其中一张献给了孤,轻飘飘一份羊皮纸,红字写就;另一张,他们打算拿去发卖。”
这么宝贵的东西,人家都主动送他一份了,他怎好意思把另一份也抢过来?游龙局献宝,就得到国君的支持,其他人不敢觊觎,剩下那一份才能顺利拍卖。
燕三郎沉吟:“我想会一会卖家。”
“契约送来以后,孤就宣卖家进宫。”萧宓摇头,“但那人已经消失。侍卫找了几天,都不见他人影。”
这一幕也曾发生在宣国。
“看来,天神很喜欢找人赌寿命。”萧宓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孤知道你有意前往,但最好三思后行。我们还有大把光阴,不急于一时。”
燕三郎回卫已经一年多了,萧宓早从贺小鸢那里打听到他的病情,知道他因为心伤至少减寿十五年。依燕时初的性格,纵然现在还年轻,也要未雨绸缪的。
萧宓又抓着燕三郎聊了会儿,这才摆驾回宫。
千岁陪燕三郎走了回来,才道:“他话没说尽。”
“嗯。”燕三郎也看出来了,“观其心火上升,大概遇见的麻烦不小。”
国君么,作为这个国家的中枢,成天就要面对五花八门的问题。萧宓已经在那位置上稳坐近六年之久,又得韩昭、厉鹤林的悉心教导,旁人看得眼花缭乱的难题,在他来说是家常便饭一样。
是因为澜江水患?
这等规模的水灾当然是天大难题,可是人类与江河结伴而居这么多年,澜江也不是头一次泛滥,关于如何治理水患,历朝历代都有丰富经验。国君只要下达任务,自有官员前去处理。
……
下午,李开良求见。
见到这名得力手下,燕三郎也是精神一振:“坐。”
盛邑每天都有无数大小事件发生,他一睡半年,已经落下不少功课要补。
李开良的脸色异常凝重,先交代这半年来他代燕三郎打理的产业进展。“两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燕三郎想也不想即道:“好消息先说罢。”
第一个好消息就是燕子塔顺利竣工。
燕三郎昨晚出门吃饭,路上就看见了夜色中的燕子塔。
这塔原先毁于司文睿袭击卫天子。萧宓诛司文睿之后,就将重修燕子塔的工程交予燕三郎。
一眨眼,时间就过去了两年多,燕子塔也在他沉睡期间修缮完毕。
重修过后的燕子塔共有七层,高度达到惊人的二十一丈,几乎是从前的两倍。它本身又建在半坡上,其庄严、恢宏、华贵,令每一个外来客都深感震撼。
入夜之后,燕子塔高大的身影仍然隐在黑暗之中,但每一层檐下都会点起风灯,映着彩雕华匾,宛如琼阁。这已经成为盛邑最受欢迎的新景之一。
而对燕三郎和李开良来说,燕子塔的顺利落成,标志着他们手中的队伍已经有接下并且完成复杂工程的能力。
“好极。”燕三郎不吝于赞美,然后亲手给李开良倒了一盏热茶。
他从桃源返回盛邑之后,燕子塔工程就有了更强大的助力——得胜王的手下白诚焕专精工程建造,从设计到造价、施工监制都是行家里手。更难得这人还精通风水相术,从前得胜王在都城的府邸、在战场后的驻营,都由他设计督造。
他也是跟随燕三郎出桃源的十九人之一——燕三郎从霍东进那里听说他的能力之后就心动不已,着力游说,终于劝动他出山。
白诚焕果然没让他失望,抵达盛邑之后就着手改良设计、提升进度,使得燕子塔这个精细工程的完工比预期还要提早四个月。
“第二个好消息,是流经凤崃山区的大运河在五个月前打通了最后十里,至此算是全线开通。”李开良紧接着道,“它已经改名为凤崃运河,北接青沙江,南入凤巢湖。水体打通之后,北货即可南运。要不是因为天灾,航道本来日渐繁忙,都是嗅觉灵敏的商人来掘第一桶金。”
青沙江也是澜江的支流。
燕三郎知道,这条大运河的打通来之不易。强行开凿运河也算是前卫王的暴政之一,致国沸民怨,最后引发了动摇其统治的凤崃山起义。萧宓当上国君之后继续挖凿,在朝野都遇到很大阻力,许多老臣都劝他汲取兄长教训。
彼时卫国刚刚结束战争,国库吃紧,“开挖运河”这几个字本身又是禁忌,提多了都让人不悦,真地继续干下去,重新激起民怨怎么办?
可是萧宓表现出少年君王的魄力,力排众议,坚持到底,这过程中当然也不是一帆风顺,前后摆平了很多麻烦。
第1126章 天灾还是**?
其实运河主体早就完工,也通了船。燕三郎返回盛邑之前,运河上就很繁忙了,该有的商贸都有,该有的麻烦也都有了。只是运河最后几里要穿过大山,工程特别复杂,一直拖到了今年才算做完。
“茅定胜虽然赋闲,但根还扎在凤崃山。”茅定胜曾是暴乱的发起人,虽然后来帮着萧宓把前卫王拉下马,可他身上摘不去的“叛乱”属性为所有君王所忌惮。他从萧宓那里得到了三代富贵,但不再有实权了。
这也是少有的,发起暴乱却能得善终的例子。李开良笑了笑:“起义军解散之后,茅定胜还有嫡系两千余人。他们原本盘踞凤崃山,运河打通之后就组建一个青鱼寮,改做水陆生意,跟我们合作愉快。现在澜江发大水,否则货物可以直接从盛邑运去凤崃山南部的凤巢城,一路都交由他们押送。”
燕三郎按了按指节:“青沙江就是澜江的分支,今年也泛滥了吧?”
“是。”李开良脸色渐渐凝重,“这就是接下来要说的坏消息。卫国中西部暴雨已经持续五十多天,澜江全线泛滥,洪水至少来了四波,到目前都没有减缓的趋势。”
燕三郎下意识看了看天色,太阳还挂在西边,而南边的天空却已经云团涌动。他走南闯北时也看天象,知道这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今晚可能又有大雨,好天气只持续了不到两天。
“然后呢?”
李开良清了清嗓子才道:“我们年初建起的龙口堰,被冲垮了两次!”
燕三郎终于色变:“什么?”
李开良随身带着图纸,这时就展开来给燕三郎看:“七月十五决堤,我们紧急修补;还有八月十七,龙口堰中段再次被冲垮。这两次抢修耗去的金钱和物力且不去算,还有十七名工人被大水冲走。”
话音刚落,白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冒出,迈着小碎步凑过来,一下就跳到摆图纸的书桌上。
它也在侧着脑袋看图纸。
好多线条,实的虚的,还有拆分开来的各种细部结构,还有蝇头小字的标注……
太复杂了,它是宁可看阵法图、结界图,也不想看这个。
算了,燕小三看得懂就行了。猫儿眯起眼,开始抬爪子洗脸。
李开良对白猫的神出鬼没已经习以为常,也知道少爷有多宠它,此时直接就无视它,伸手在图纸上移动:“龙口堰是我们改造龙湖的三堰之一,平时蓄水利航。按照白诚焕的设计,堰组可以抵御三百年一遇的洪水。虽说三堰只做好其一,但也不应该这样轻易就被冲垮。”
燕三郎检视图纸不语。盛邑西部的湖被萧宓大笔一挥改名为龙湖,原本面积只有十余顷,前朝建起一个小水堰,拦截上游水流,于是面积扩大到四十余顷。
燕三郎在沉睡前,足足花了大半年,多方游说、力证,才从王廷那里拿下西城扩建工程。其中极重要的一步就是整修原有的水堰。
原本卫王是打算在白塘湾兴建水利,修起一座跨度近百丈的大堰,雄伟壮阔,以彰大卫国力。不过李开良几次献言拆一为三,在三道峡口分建小堰(堤),省工、省钱、省时间,也能更好地调节水位、控制江河、灌溉农田。
龙口堰正是其中之一。
在燕三郎预期中,三堰完全修好大概要用上六年,但它可以贯通南北东西,西部的货物走水路一路东行,最后抵达盛邑,省时省劲。
像盛邑这样的都城,只有商贸发达才能促其繁华,这也是西城发展的动力。
因为盛邑西城要大规模扩建,决不能受水患困扰,因此江堰的质量一定不能出问题。
可是,现在龙口堰才修好不过半年,就决堤了!
燕三郎沉沉道:“查明原因没?”
“用料标准,我亲自把关的;白诚焕也打包票,说他检查构造和施工,都是保质保量。”
少年眉头紧锁:“保质保量,怎么就垮了?”一定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白诚焕呢?怎么没来?”
这时候分工粗犷,没说盖房子的不能修堤坝,何况白诚焕也堪称是个全才。这一点甚至得到了得胜王本人的担保。
他虽然兵败毒龙山,但燕三郎对他的眼界和胸怀还是钦佩的,相信他识人的眼光差不到哪里去。
“他,他被关进牢里了,在担水巷的四眼地牢。”李开良咽了下唾沫,低声道:
“白灵川是澜江上游,龙口堰决堤,下游就发大水了。许多大臣上奏,要追究龙口堰决堤之责;又有人道,中部水患成因之一,是龙口堰改掉了白灵川部分河道走向。王廷为这事儿吵闹了十多天,王上无法,只得将老白收押,等待后审。”
燕三郎也坐不住了:“白诚焕被扣押,那么现在是谁在负责西城的泄洪和修堤?”
白灵川是澜江上游的主支流,澜江的无尽东流水至少有三成来自白灵川。但这条河川的季节性很强,水位不稳定,春夏涝、秋冬枯,因此先朝和白诚焕都在白灵川上修堰,扩大龙湖,以控制水流。
暴雨时节,澜江水位本就升高,而龙口堰一旦决堤,滚滚江水直冲下游去了,那是雪上加霜,直接把澜江灌成了地面悬河,不涝就怪了。
从这一点来说,王廷的追究责任是有道理的。
李开良的脸色也不好:“水部郎中章显龙。他一直就跟我们不对付。”
燕三郎忍不住按了按额角。
水部隶属于工部,掌卫国川渎、陂池之政令,兴修水利、堤决河渠,都在他们权责之内。龙湖上的堤、渠、堰,原本该由他们来修,可是燕三郎花了许多时间与水部斗法,生生把这大肥差事抢过去了,水部早就气怒不已。
现在好了,龙口堰出事,水部顺理成章接手。
李开良又道:“拘起老白,工部那帮东西还不满足。护国公托人告知,王上收到十几个本子,都是、都是……”
第1127章 又一个来蹭饭的
看他支吾,燕三郎摆手:“但说无妨。”他也知道,那帮文臣说出来的不是什么好话。
李开良定了定神才小声道:“他们参少爷您扰乱工政,要求从严处置;原本龙口堰决堤的涉事人员都要拘起,包括属下在内,但您沉睡期间,这些事儿总得有人担着,这才暂时放我在外。”
虽说决堤的直接责任人是白诚焕和李开良,但他们都是燕三郎的手下,这锅他非背不可。
谁让他揽下了西城的活计?
燕三郎若有所思,轻轻“嗯”了一声,不见怒气。
李开良也知道这事办得很不漂亮,自责道:“少爷,这事儿是属下协调不力、督造不严,愿领一切责罚。”
“现在罚你,于事无补。”燕三郎第一时间就压下了火气。眼下是集中全力解决问题的时候,不是论过处罚的好时机。“先记着罢,你得想办法查清决堤的原因是什么。”
李开良领命退下了。
燕三郎也不起身,就坐在书桌前发呆,指节轻叩檀木案台。
白猫翘了翘尾巴:“发生这样的大事,萧宓中午居然只字未提,亏他还吃得下饭。”
午饭时,萧宓说过“只聊私事,不提政务”,也的确是这样做了。他对着燕三郎谈笑晏晏,不露半点责难之意。
实则澜江水患已经令王廷上下,包括他这位国君焦头烂额。
“他的城府也是日渐深沉。”燕三郎并无惧意。君王都是孤家寡人,坐去那个位置的人,早晚都得学会喜怒不形于色。
千岁笑道:“难怪他要说‘以后有的是你烦心的事儿’。”
燕三郎抚了抚毛茸茸的猫脑袋:“决堤的原因不找出来,决堤的麻烦不解决,西城开发就跟我们无缘了。”
把这么浩大的工程都给他,王廷反对声如潮,萧宓也担下了很大压力。于是燕三郎提议,将整个工程分作七期,他先试水一期,王廷以观后效再作定论。
第一期工程的重点,就是三堰之一——龙口堰的修造。
这工程体量不大,基本上在前人修造旧堰的基础上加以巩固和升级,才能在两年内基本完工。龙口堰原本验收合格,工部也说不出什么来,偏偏李开良运气太差,一整个夏天都没事,居然赶上了没完没了的秋季暴雨……
可想而知,龙口堰决口之后,燕三郎的西城计划很可能一起泡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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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两记惊雷,又把大雨震了下来。
燕三郎没想到,晚饭前又有故人至。
千岁已经显出人形,面对一桌好菜正要提箸。燕小三醒来以后,她吃饭都觉得倍儿香。
但这并不是说,用饭人多就热闹。她微显不悦:“怎么又来个蹭饭的?”
来者是燕三郎的老熟人了:石从翼。
石将军由黄大从外头领着进来,刚好听见这句话,不由得挠了挠头。
这个“又”字是什么意思?“今天还有谁来?”
“王上来这里蹭过午饭了。”燕三郎招呼石从翼,“坐。”
石从翼汗。国君到家里吃饭,对谁都是无上荣耀,只有眼前这一对儿胆敢出言不逊。
燕三郎亲手给他打了一满碗饭:“你怎么来了?”
“刚从城外回来,又不想去酒楼。正好路过你这里,就想——”石从翼嘿嘿一笑,“既然你已经醒了,千岁小姐用饭肯定不止俩菜。”
邀景园当然不怕他这种大肚汉。燕三郎失笑,转头吩咐黄大:“去吩咐小厨房,就说石将军来了,看着加菜。”
专开小灶的大厨是国君送来的,各式菜系样样拿手,尤其精擅看人下菜。石将军的口味比起中午的国君可要重得多,于是后厨呈上来的可是一大盆酸辣鱼片!
那盆子可比脸盆还大。
鱼是龙湖捕上来的,条条都在五斤以上,养在清水里三天了,肚里的腥沙都已经吐尽。主客都是大肚汉,所以厨子挑了一条七斤重的,鱼骨熬汤,鱼肉片下来氽炖,在盆子里摞成小山一般!
这刀功也是了得,湖鱼多刺,但石从翼夹起的鱼片却是一根细刺都没有,一嚼就爆开满口辛辣酸爽,要用冰镇的甜酒才压得下去。再多吃两口,一张嘴麻烘烘地,都快不是自己的了。
然而越吃越过瘾。
石从翼吃得鼻子上冒汗,呼呼哈哈好几声才竖起大拇指:“你家厨子越发精明了,做这偷懒的菜,一盆就想打发我。”
其它的菜,他不屑一顾嘛。燕三郎晃着杯中酒笑道:“你若喜欢,多来几盆也不成问题。”这是平民美食,贵人们是万万不愿吃到满头大汗、红鼻流涕的。
这鱼片虽然开胃,燕三郎只夹了两箸就停了。辣味儿吃多了,其他菜就没了味道,得不偿失。
不知不觉,他吃饭比从前讲究了很多。
“行,再来一盆。”石从翼也不跟他客气,转眼又扒拉一碗米饭。
千岁拿象牙箸敲了敲盆沿:“喂,你这是几天没吃饭了?”
“一天。”石从翼再夹一片鱼肉,“我一整天都在西城那块烂地儿。你们也知道那边人烟稀少,要找个吃饭的地方太难了。”
燕三郎闻言,和千岁互视一眼。这家伙刚从西城回来?
“那里连个城市的轮廓都没有,不是芦苇荡就是淤泽,你过去那里作甚?”
石从翼灌了口酒:“你们可知道袁家荡?”
“知道。”所谓“西城”不过是图纸上的规划,其实现在还是盛邑西郊的荒野。袁家荡就是龙湖南岸的一大片芦苇荡,这个时节荻花飘摇、苍茫无尽,是为盛景。
因为毗邻淡水,这里有个小村子,住家仅十余户。
“袁家荡遭不明怪物袭击,半个月里陆续死了四、五人,有一天更是遭遇集体屠杀,只有几个住户逃了出来。他们再不敢住下去,迁来盛邑报了官。”石从翼呼出一口气,“这些人住得偏僻,消息一直没传出来,报送的署衙又不重视。直到昨天下午,我才听说。”
燕三郎目光微动:“据传澜江中下游也有怪物袭人。今回轮到上游支流了么?”
第1128章 对清乐伯的不满
“不好说。”石从翼风卷残云,转眼就消灭了一半鱼肉,“澜江一路流过大卫最繁华的城镇,往来船只无数,岸上也是人口密集;但龙湖这时基本都是荒滩沼泽,渺无人烟。就算有什么怪物,我们也不知晓,除了袁家荡和你们修堤的劳工。”
“你去了一整天?”千岁夹了一颗冰镇的乌梅芸豆来吃,“有什么收获?”
“袁家荡已经没有人了,事发现场篱笆被压坏,屋舍倒塌,多处血迹。对了,我在滩涂上发现一些脚印和拖行的痕迹,还有这个——”
他从怀里掏出一只獠牙,摊在掌心:“应该是某种生物的牙齿,但不像狮虎的。”
狮虎的犬齿像匕首,上尖下宽有弧度,边缘也有细锯齿,犬类的大牙也差不多,都是很适合撕咬的造型。但他取出的这只牙齿,比他中指还长,却是细长如钉的形状。“会不会是鳄鱼?”
千岁伸手取过,仔细观察。
“这种牙齿很脆也很薄,时常脱落,肯定不是狮虎的。”狮虎的大牙金贵得很,轻易不能掉,否则无法捕猎。她指着齿尖的一点凹槽道,“看见这个槽位没?牙是中空的,里面埋着毒管。”
那凹槽比发丝还细,亏她眼力好,不须借助外物也能看清。“尖牙下方连通毒囊,当它伤人的时候,毒液就沿着牙管注入猎物肌肉。”
石从翼听得一愣:“什么效果?”
“那就得试了才知道。”千岁走去一边案几,将毒牙和几只药瓶放置一起,“人类肌肉松散,不会让它崩牙,你看到它的猎物没?”
“是头大水牛。”石从翼佩服她的眼光,“只剩个牛头了,这毒牙的主人估计不爱啃,牙就嵌在颅骨里,跟钉子似地。”
他的狩猎经验也很丰富,看得出尖牙这么长的动物,个头大概也不差,至少不比水牛小多少。
燕三郎抱臂在一边看着:“牛死了多久?”
“十天?”石从翼抹了抹额上的汗,“搁在水边烂得快,我发现的时候,它都泡肿了。”
那气味别提多美了。“边上都是烂泥,看来牛死后湖岸还发过大水,痕迹都被冲没了。”
“里面的毒液早就干涸了。”千岁还是小心往毒牙里灌入一点清水,果然尖端漏出来液体——牙管中空。而后,她用几种试剂逐一尝试,摇了摇头:
“不行,量太小了,测试不出。”
瓶子里的试剂,只变了一点点颜色,从透明变作了微粉。燕三郎点头:“至少我们知道,它毒性不强。”
如果是魂石之毒,只要针尖大的一点儿都能要人命。剂量大小,不过是致死速度的区别罢了。
千岁嗯了一声:“我们最好去实地看看。”
燕三郎问石从翼:“几十天暴雨导致山洪,袁家荡这个村子离水边的距离是不是变得很近?”
“嗯,原本从村子到芦苇荡有十里,现在不到三里了。”所谓邻水而居、春暖花开,不过是城里人的愿景,湖水潮气重,又有泛滥之险,小渔村和水岸都要保持一定距离。
他问燕三郎:“你也觉得伤人的东西是从湖里爬出来的?但我看过袁家荡住民的口供,他们世代住在那里,龙湖里头可没什么猛兽。”
否则卫国怎会打算把盛邑扩建到那里去,天子脚下有怪物横行还了得?
燕三郎可不这么看:“澜江有多少年未见怪物吃人?”现在伤人事件不还是层出不穷么?“有村民见过怪物的样貌么?”
“起先渔民都在水边失踪,无人生还。后来怪物夜里袭击村落,拖走活人。据目击者说,来袭的怪物模样不尽相同。有的像鳄,但脑袋又大又圆,表皮纯黑色不反光;还有一种怪物是绿色的,能像雾团一样在空中飘动,只露出丝绦一样的东西,像是尾巴。”
仅凭这样的描述,燕三郎当然不清楚那是什么玩意儿。千岁却皱起黛眉:“丝绦、雾团?唔,我们最好实地去看一看。”
“明天一早出发。”燕三郎正有此意,原本他也打算去龙口堰实地看一看。白诚焕说自己的设计没问题,工程质量也合格,相识一年有余,燕三郎对他的专业还是给予了充分的信任。
石从翼有点为难:“明儿我奉命去荷香镇走一趟。”
“我们自己去就好。”燕三郎原本也没打算带上他。
“那我给你找个向导。”石从翼赶紧道,“今天带我去的村民,明天可以带你们去。他们熟门熟路,否则你找起袁家荡都很费劲儿。”
燕三郎自不推辞。
接下来两人议起王廷里的事。比起萧宓和贺小鸢,石从翼直肠直肚,基本上有问必答。他对于燕三郎眼下的被动局面也很理解,同情道:“大不了认错,把西城还回去。王上必然回护于你,不会苛责。”
“想当明君,就不能偏袒太过。”燕三郎却有不同看法。他和萧宓私交很好,却不以为自己就能高枕无忧,“还是要尽快查出溃堤的原因。”
石从翼拍了拍他肩膀:“章显龙已经接手在查了。”
“我知道。”燕三郎沉静道,“七天前,他就把白诚焕手里的账目、表簿等资料都收走审查。”
“他应该不会诬陷你。”石从翼摸摸头,“章显龙有清廉能干的名声,许多大臣力挺他。”
燕三郎微一颌首:“官员力挺他的原因,不止是因为他清廉能干。”
吃饱喝足,石从翼抹了抹嘴,告辞回家。
待他走后,千岁才抱臂哼道:“一群小人!”
鸡食放光虫,燕三郎心知肚明,卫国众多官员支持章显龙的深层原因,大概是对他这个清乐伯有所不满吧。
燕时初有爵位无职衔,并没有入廷为官,算是闲散人员一个,才能承接西城扩建那么浩大的一个工程。否则卫王廷一直都很忌惮官商勾结,把工程直接承包给官员去做这种事更是想都不要想。
许多大臣就认为,这人明明有才干却不肯为国君分忧,转头还接下那么大个工程从中渔利,可谓苦活累活儿不干,专接肥差拣便宜。
第1129章 许个愿吧
若是前卫王掌权,燕三郎这种情况都不算事儿。其人刚愎自用,朝臣的话专拣爱听的入耳,不高兴就把人赐死,给宠信之人谋点福利怎么了?
可是萧宓上位之后推崇“清治”、鼓励谏言,对文臣的言论很是宽容。再加上卫国的旧贵权大半跟着前卫王死在赤弩山里,其中还有大批大批都是举族团灭,直接导致朝臣数量缺口巨大。
这几年萧宓着力提拔贤能,才能保证官僚机构正常运行。这样一来,朝臣当中时常就会冒出年轻的新面孔。
新人顾虑少,敢说、敢做、敢质疑;既然有才,那么多半恃才傲物。
因此纵然大伙儿都知道卫王对燕时初恩宠有加,也依旧有很多人站出来指责他的不是,因为此时的卫廷,“直言进谏”被当作了美德和骨气。
这种情况下,萧宓也很头疼哪。
“算不得小人。”燕三郎摇了摇头,“他们不过各司其职。”就事论事,朝臣本就有督检之职,龙口堰溃堤,当然首先追究承建者的责任。
千岁呵呵一声:“你还向着他们说话?”
燕三郎决不与她争辩,立刻转了个话题:“雨停月出,要不要去燕子塔走走?听说塔口卖的油葱糖最好吃。”
大风暴雨在石从翼走后就停了,天空拨云见月,四下里都是青草和泥土的香气。雨水也带走了秋天最后一点暑气。
千岁想也不想就同意了。晚上不出门逛逛,难道要窝在家看这小学究啃书吗?他身体未痊愈,还得遵医嘱,又不能尽情做(什么)爱做的事,哼。
毕竟是首都,雨刚停,盛邑街头的行人就多了起来。
燕子塔重修之后,仍是盛邑一大景点,热度较之前犹盛。李开良把第一层修作财神祠,据说来拜过的人常常都有好运气,不是升官发财就是赌场得意,因此这半年来香火越发旺盛。
燕三郎陪千岁踱过来时,这里红男绿女往来穿梭,塔下烟雾缭绕,热闹不输白天。也因为这里人多,燕子塔下的缓坡也挡不住市集的形成。
夜里人们出来游逛,观燕子塔上风灯闪烁,听檐下挂着的铜铃清响,也是一桩美事。
燕三郎守信,果然排起队给千岁买油葱糖。
等这手工点心现包现做的客人有十来个,里面不乏成双成对,但哪一对儿也没有他们这样吸睛。
男俊女靓,也不知看呆了多少过客。
好不容易排到燕三郎了:“来三份,多少钱?”
“三十五文。”
千岁咦了一声:“上次来问不才五文一份么,怎么翻倍了?”
“姑娘呀,最近发大水,啥都贵了啊还不好买,您也不看看材料涨了多少钱。”她生得美,摊主就很有耐心,“给你算三十文好了。”
人美就可以占便宜!
燕三郎不计较,付好钱就拉起佳人柔荑走去塔边的桂花树下,将两份儿油葱糖放到她手心。
月光下,也不知是她手更白,还是柔韧的饼皮更白。
千岁咬了一口,凤眼就眯了起来。
“好吃么?”相处多年,少年对她的神情了解指掌,不须她回答也知道她大概是满意的。
她笑一笑,也不评价,只是将剩下的半块点心都塞进他嘴里:“尝尝不就知道了?”
酸甜咸辣……脆,五味齐全了。
燕三郎嚼得很细,全咽下去才轻声道:“好吃。”
头顶这株是晚桂,此时花儿未谢,暗香浮动。
那清新浓馥的桂花香气,像极了她调出的口脂。
千岁又吃完一支油葱糖,顺便吮了吮指。燕三郎看得喉结一动,抓着她的手忽然紧了:
“跟我来。”
桂树很大,枝叶繁茂,还挂满柠檬色的小花。这也是棵祈福树,人们许愿之后,就将红绸带绑在树枝上,祈求心想事成。
毕竟是夜里了,燕三郎牵着她站去树后,隐在阴影里面。
“这里有什么……”她话未说完,少年捧着她的面庞,吻就落了下来。
“好看的”三个字,就被他堵了回去。
树前始终有人来来往往,语话不断,有人还抓着红丝带往树后走,想找个妥善的位置挂起。
千岁全心沉醉,可是外头的人声和越来越近的脚步,却挑拨着她的神经。
这种偷偷摸摸的感觉,真好呀!
她忽然抱住燕三郎脖子,吃得更起劲儿了。
少年翻起斗篷,将二人头面遮住,这样即使后头有外人靠近,也看不清他们的模样。
的确有人过来了,看见两人在此又赶紧退走了。
卫国民风开放,常有男女在公开场合示爱。是以撞见这一幕的人只有些微惊奇,还有好事者吹了声口哨。
再分开时,两人脸色都很红润。
“你学坏了。”她抚着燕三郎的脸,满是欣慰。半年前,他在大庭广众下可做不出这种事。
少年指尖拂过她润泽而微肿的唇瓣,渴望自己心伤快些愈合,口中却道:“想在这里许个愿么?”
她按了按他的脸:“你的愿望是什么?”
“你呢?”
两人都笑了。
接着,燕三郎牵着她的手走去财神祠,投了一两香火银,要来一根红丝带。
这里还提供笔墨,让人在丝带上写字。
千岁侧头,将毛笔交给燕三郎:“你先来呀。”
他接过来,在丝带两端各写一个名字:
燕时初,千岁。
然后,他把毛笔放回原位:“据说愿望写出来会被恶灵窥探,就不能成真了。”
边上正好有两对情侣也来求丝带,闻言一愣:“真的么?”
千岁噗哧一笑:“假的。”也就燕小三能这么一脸郑重地胡说八道。
她也不理会别人目光,抓着燕三郎去桂花树上挂丝带了。
只写了两个名字的丝带。
“好位置都挂满了呀。”靠近财神祠的一侧树枝挂得密密麻麻,没有一丁点空位。
“你,让位!”千岁伸手就想打个响指,却被少年一把握住,制止了。
燕三郎知道,她这么一比划,别人系上的丝带就会飘落下来。
“干嘛?”阿修罗噘起红唇。
第1130章 碰面
燕小三豆腐心的毛病该不会犯了吧?
“我有办法。”他笑着捏了捏她的手,从储物戒里抓出一捆绳子,跃上高枝。
千岁看他举动,不由得笑了。这家伙,心思可真活络。
树枝上已经挂满了祈福带,后来者都挂不上去了。燕三郎也没扯下别人的丝带,只是取绳子绑住两根粗壮的树枝,轻轻一拉,一条水平横绳就扯出来了。
而后,他慢条斯理将自己和千岁的红丝带系了上去,就系在绳子正中。
“这样可好?”他低头问千岁。
她抱臂,鼻子里哼出一声:“差强人意。”
横绳也在桂树茂密的枝叶当中,同样有祈福效果……吧?呵,勉勉强强算他过关了。
方才在庙里求丝带的小情侣也走了过来,那男子笑道:“这真是个好办法。”提声去求燕三郎,“小哥儿,能帮我们也挂上去不?”
桂树下原本放着竹梯子,已经被人占用,不知何时才能轮到他们。
燕三郎也不推辞,说了声“来”,顺手替他们也挂上了。
这一下周围的香客和平民都来劲儿了,纷纷开声恳求。
燕三郎也是好脾气,居然帮人一一挂起。
不一会儿,横绳上整整齐齐挂住十余条红丝带,随风飘展,看起来自带福气,居然煞是美观。
少年这才拍了拍手,跳下桂树。
旁人都来道谢,他摆了摆手,牵着千岁就挤出了人群。
“这么乐于助人哪?”佳人给他一个大白眼。还帮别人系丝带,下次要不要直接扶老太婆过桥呀?
“梁国北境有平安绳,便是像这样,一条绳上挂满了祝福的牌子或者丝带,再高悬树枝。”燕三郎抬头看了看桂树,“挂满才好看哩。”
“你还记得多少小时候的事?”千岁其实挺好奇,“五六岁之前的。”
“不多,零星一点片段而已。”他又不是早慧的天才,记不住更早之前的过往。
可是千岁总觉得,一提起黟城往事,这家伙就别扭,不愿多谈。
正说话间,后面忽然有人道:“清乐伯,好悠闲哪。”
这个讨厌的声音,千岁脸色微沉,才跟燕三郎一起转过身去。
身后站着一对男女,均是二十出头年纪,男子中等个头、五官端正,女子清秀,脸型和身材都有一点儿圆润。
尽管见面次数不多,千岁还是一眼认出来了,这男子便是水部郎中章显龙。
真是讨厌谁,谁就到啊。
章显龙手里还捏着一条红丝带,带上有几行蝇头小字,显然是从祠里求来的,正准备往桂树上挂。
燕三郎很是礼貌,脸上没有半分异色:“章大人,好雅兴。”而后向女子点了点头,“贾夫人。”
她便是章显龙的妻子贾氏。
章显龙也给贾氏介绍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清乐伯,还有千岁小姐,你问过几次,今日终于得见本尊。”
贾氏回礼,望向千岁的眼神却掩不住惊叹。这女子的美貌太过霸道,连同性都要慑服啊。
“清乐伯气色不错,良宵美景携美同游,好不自在呀。”章显龙接着道,“何时出关的?我们竟不知晓。”
这位清乐伯从外地迁居盛邑时,就称过一次病了,闭门谢客好长时间;这一回又是直接闭关数月,据说在静心养伤,给盛邑留下一个文弱多病的背影。
燕三郎就当没听见他语气中的淡淡讽刺:“闭关半年,昨晚才醒,出来看看盛邑风物是否依旧。”
“盛邑景致依旧,其他地方可就未必了。”章显龙呼出一口气,“清乐伯闭关期间,大卫发生不少事啊。”
“略有耳闻。”燕三郎也不跟他绕圈子,“听说章大人接手龙口堰的抢修事宜,想问近况如何?”
“缺口已经修补,可御下一次洪峰。”
“下一次……”燕三郎沉吟,“章大人可曾派人下水,察看堰体?”
“那是当然,否则如何修补。”章显龙失笑,“怎么,章某看起来不懂排涝补堤,还需要清乐伯指点?”
他语气不大好了,脸色微沉,毕竟燕三郎怀疑的是他的本职工作。少年视若无睹,继续追问:“他们何时下水查看?”
“八月廿一。”
“距离决堤过去四天。”燕三郎又问,“可曾在水里看见奇怪的活物?”
章显龙轻轻吸了口气:“清乐伯,龙口堰被洪水冲垮,这是不争事实。你想再找多理由给白诚焕脱罪,也是无济于事。”
“不找一找,怎知无用?”燕三郎嘴角的笑容也没了,“那么,到底有没有看见?”
“不曾接报。”
燕三郎低声问千岁:“我们再去散散步?”
红衣女郎点了点头,少年于是对章显龙道了一声“告辞”,牵着她的手就往坡下走。
章显龙望着他的背影道:“人心不足,自不量力,呵!”
千岁脚步一顿。
燕三郎知她生气,握着她的手一紧:“只当狗吠就是。”
不仅是章显龙,整个工部对他都没好感。西城建设原本是工部的活儿,是天大的肥缺,燕三郎却揽到自己身上去,工部莫说吃肉了,连口汤都喝不着,心里怎么能爽快?
龙口堰决堤,怎不让这帮家伙抖擞了精神?
才走出一小段路,千岁就听见身后的贾氏道:“夫君,树枝上都满了,你挂到绳上去。”
千岁一下就转过身来,果然看见章显龙爬梯,要把丝带挂去绳子上。
她顿时冷笑:“想得挺美啊!”
阿修罗用力挣脱燕三郎的手,往回两步,打了个响指。
这一点响动在喧嚣的夜市里根本无人注意,可是章显龙手里的丝带“呼”地一下着了火!
他吃了一惊,手一松,这团小火球就被风吹出一丈远。
等树下的贾氏追出去拣取,只剩一点余烬了。
边上香客眼见这一幕,都惊呼起来。有人忍不住道:“哎呀,财神爷发怒了,这愿望可不好实现!”
贾氏听了,面色发白。这话正戳中她的心病。
章显龙怒目直斥:“闭嘴,胡说八道!”
第1131章 向导
他目光一扫,望见燕三郎站在人群里,面无表情望着自己,身边的妖异女郎倒是笑得灿烂,可是那笑容里满满都是不怀好意。
是这两人?
“玩够了?走吧。”燕三郎不理他的目光,扯着千岁挤出了人群。
她这又是何苦?章显龙动不了他一根头发,口头上难听几句有什么要紧?燕三郎从前还听过难听十倍的,都没在意。
“你倒是豁达。”千岁像是听见他的心声,没好气道,“得让他知道,鸡蛋惹不起石头。”
“那丝条上写了什么?”燕三郎只得再一次转换话题。他知道千岁眼尖,还有一颗八卦的心,烧掉章显龙的祈福带之前多半会偷看内容。
他这都猜到了?千岁撇了撇嘴:“早日添丁,就这四个字。”
原来章显龙是求子来着。是了,燕三郎记得这位郎中成婚五年有余,却无一子半女,看来夫妻两个都急躁了。
千岁又冷笑了:“章显龙纳了两个妾,战绩也还是鸭蛋,看来毛病出在他自己身上。”
燕三郎当然不在意水部郎中能不能生孩子,他考虑的是龙湖里面的异物。“李开良和章显龙派出去抢修龙口堰的人,都没瞧见水里有什么怪物。”
“那可不一定。”千岁表示反对,“李开良派人抢修正逢洪峰最大,浊浪滔天。他们只顾埋头修堤,怎会留意别的?至于章显龙,他接管江堰都是四天以后的事了,就算有怪物,说不定都顺江游走了。”
燕三郎看见她手中把玩着那枚毒牙,不由得道:“这倒是很像蛇牙。”
他只是随口一说,千岁的脚步却停了下来:“蛇牙?”
“又细又尖,只是前端没有那么弯曲。”蛇牙多半像钩子,向着蛇嘴深处弯曲,以便咬住猎物之后往喉咙里送,使其不易逃脱。但这只牙虽然也是又细又长,内藏毒液,却不像蛇牙那么有弧度。
“嗯……”千岁若有所思,“你说得对。”
“想起什么了?”他对这种表情并不陌生。
“现在还不好说。”千岁却没打算道明,“等明天去袁家荡看看罢。”
她举目四顾,发现燕三郎正带着她往西走,慢慢离开了主街。
盛邑最繁华的是东邑和北邑,西和南都是平民区,晚上可没有主街那么热闹。
“我们这不是在逛街吧?”
“去平民区走走,如何?”燕三郎拦下一辆马车,给足了银子,“去甜水井。”
……
越往西走路越窄,灯光也没有那么密集了,住家反而多了起来。
大半个时辰之后,马车终于在一条巷子前头停了下来。
甜水井到了。
巷子外头有一口老井,井圈边缘长满青苔,置着一口水桶,桶皮都变了色。
燕三郎与千岁下车进巷,数到第七扇门,才伸手去敲。
巷子很深,住户一家挨着一挨,地盘都不大,轮到第七户就已经很幽僻了,墙边又有一株大榕树,茂密的枝叶很挡光,可见即便在白天,住在这里也不容易见到太阳。
“就是这里了。”千岁小声道,“这一户的房租应该最便宜。”
他们基本走到巷底了,这是条死巷,没有四通八达的活气,也没有流动的生机。
门内无人应答。
可是燕三郎分明听见了两个人的呼吸声。
他又敲了敲门,朗声道:“有人在么,石从翼石将军介绍我来的。”
一连串脚步声响起,旧木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个男孩的脸庞从门后探了出来:“你们是……”
他先看见燕三郎,然后才是千岁,话到嘴边一下就哑了。
这是个十一、二岁左右的瘦小男孩,四方脸,眉毛很浓。
千岁冲他明媚一笑:“我们找袁梢。”
“他……”男孩明显迟疑,眼里也有警惕,“他不方便,你们有事吗?”
“我们明天要走一趟袁家荡,需要一个向导。”燕三郎摊手,掌心躺着五两银子,“这是酬劳,预付一半,事后还有一半。”
男孩眼睛亮了,往回看了一眼。这时屋内有人提声问他:“谁啊?”
“石将军介绍的人。”男孩的声音很洪亮。
“请进来吧。”
于是两人跟着男孩走进大门。
里头很局促,五平左右的门廊,墙灰都掉了,然后就是卧室和厨房,都很小。燕三郎走去卧室门口,一抬腿就能迈到对面的窗户边。
屋里的床上倚着个男子,三十多岁,脸型与男孩很像,但是神情憔悴。千岁还嗅见了浓郁的草药味道。
“你受伤了?”燕三郎也闻到了,“是摔伤?”
这男子敷的是跌打药膏,还是很劣质的那种。
“是啊,今天傍晚给人上房修瓦,不小心摔了。”男子袁梢打量两个不速之客,“你们要去袁家荡?”袁梢的耳力不错,将他们和男孩的对话都听在耳里。
这对男女的服饰不算奢华,但气质与他们判若云泥,一看便知是上等的贵人。
“明天一早就走。”千岁看着他藏在被子底下的腿,“不过你摔伤了,看样子我们要另外找人。”
袁梢只问:“你们出多少钱?”
燕三郎举出那锭银子,足足五两。
袁梢舐了舐唇:“回袁家荡太危险,我要二十两。”
“你能走?”
“我不能,但我儿子袁洋能,他腿脚比我还利索。”袁梢指了指男孩,“他从小就在水边捉鱼打鸭,灵活得很哩,是吧?”
男孩袁洋点了点头。
燕三郎从怀里再取一锭银子,凑成十两。袁洋想伸手去拿,他却往后一缩:
“你看见袭击村子的怪物没?”
“看见了。”男孩想也不想就道,“像四脚蛇,很大,有这么高。”他比了比自己肋下,“身上有花纹,动作特别快。”
千岁追问一句:“你确定?”
“确定。”男孩面无表情,“我眼看着它把我阿妈拖走的,我还打了它两棍子。但是别人没看见,阿爹也没看见。前几天我跟官老爷说了,官老爷不信,讲我眼花。”
燕三郎问他:“你家原有几口人?”
“四个。我,阿爹,阿娘,姥姥。”袁洋点点自己,再点点父亲,“只有我俩逃出来了。”
第1132章 人手充足的好处
燕三郎看他反应灵敏,对答如流,也是满意地点了点头:“明天鸡鸣时分出发,你到西门等我。”说罢递钱过去。
两人走回小巷,木门在身后关闭。
不过他们耳力太好,这时就听见袁梢的呵斥声:“想什么呢,快把钱给我!”
“拿过来,磨蹭什么!”
“你个小鬼要这么多钱干嘛,啊?”他冷笑起来,“是不是想跑?”
燕三郎听见“啪”地一声,那是打耳光的声音。
“看?你用这种眼神看老子?”袁梢嘿嘿一声,“明天拿到钱乖乖回来,要是敢跑,我就往那老虔婆的牌位上撒尿,让她在地府里也带着一身骚气!听见没?”
袁洋始终默不吭声。
而后燕三郎就走远了,把这条幽深的小巷抛在脑后。
他的神情始终淡淡,看不出情绪。千岁走在他身旁,用眼角余光观察着他。
燕小三的从前,哎,她真是好奇呀。
¥¥¥¥¥
这一晚过去,平淡无奇。
次日天不亮,金羽就驾着马车赶到了盛邑西门。他刚从外地返回,就被千岁抓来上工了。
墙根下缩着一个小男孩,正是袁洋。
他穿着昨天那身带补丁的衣裳,见到燕三郎掀开车帘向他勾勾手指,这才起身,一溜烟儿跑过来。
“前座带路。”燕三郎的指令从来简洁易懂。
于是男孩爬上副座,坐在金羽身边给他指路。
双方都很准时,马车驶到西门前,东方也刚好跃出一轮红日。
盛邑是个不夜城,城门很久都不曾关闭了,人员可以自由进出。
“我们的运气真不错呐,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坐在燕三郎身畔的红衣女郎悠悠开口,第一缕阳光照在城门外墙时,倩影缓缓从空气中消失,只有一缕红烟遁入书箱里。
马车驶入旷野之后,燕三郎挂起窗帘,猫儿就跳到窗沿趴好。
微风拂动它篷盈的毛发,晨曦给每一根白毛的毫尖都镀上一层金红。
“喂。”她转头望向晨光,瞳孔眯成了一条缝,“我又想到一个愿望,应该去财神祠前挂树。”
燕三郎拣起小桌上的书本打开:“什么愿望?”
“我想以真身看一眼朝阳。”白猫打了个呵欠,竖瞳正对着东方,“不知道有没有那么一天?”
少年沉默几息,才道一声:“会有的。”
“啊对了,有件事儿忘了跟你说。”她飞快切换了话题,“在你沉睡期间,有几个不开眼的想溜进邀景园。除了第一个趁夜间翻墙的傻蛋被我逮住之外,其他都是金羽和傅小义等人收拾的。”
“哪来的?”掐指一算,现在他的仇家好像不少哩。
“都是宣国派来的。”千岁悠悠道,“想捉住你,索要解药。”
燕三郎挑了挑眉:“看来,摄政王反应过来了。”
他在宣国办的事也不是当真就滴水不漏。那会儿时局纷乱,颜烈又折损了亲兄弟,热血上头,一时失察。但过了这么久,他就是事后回想也慢慢能发现破绽。
千岁哼哼一声:“但他最多就是怀疑你,手里可没有真凭实据,否则直接找卫国交涉,你可又出名了。”
干涉别国内政,这可不是好名声。即便萧宓对燕三郎再好,也很难偏袒。更何况卫廷清治,百官都有参议的权力,到时候他就成千夫所指。
颜烈却派人偷偷来找燕三郎,显然手里没有直接证据,告也告不赢,只能暗中行事。
燕三郎问她:“那几个人,你怎么处置?”
猫儿没吱声,琉璃灯就飘出来了,在少年面前一闪一暗,顽皮得很。
“办得好。”燕三郎拍拍白猫的背部,舒服得它直拱背。
此事不可为外人知晓。在这一点上,他和颜烈的选择不约而同。
千岁有点感慨:“幸好如今人手充足,只凭那一窝子黄鼠狼,怕是挡不住人家翻墙。”
颜烈派来的当然是精挑细选的好手,黄老爹和黄大只不过是有点气候的鼬妖,白天都要借助千岁的术法才能显形,邀景园面积又大,挡不住高人。
幸亏燕三郎从桃源带回十多名好手,年余来以他们为骨干进行扩充,终于在人才、人手上不是捉襟见肘了。
这一次,组织的优势就显现出来了。千岁只能在午间和夜里现身,燕三郎沉睡期间,他和邀景园的安全大多时候就要交给众手下了。
燕三郎目点了点头。千岁见他目光深注,就知道这小子又在思索别的念头。
出了盛邑,马车就往西北走,很快就离开了官道。路越来越不平坦,金黄的麦田也被抛在脑后,人烟也越发稀少。
他们进入了荒野,风吹草低,不见牛羊。
起先马车还走在颠簸的小路上,后来干脆就没有路了,前方荒草连天,比人还高,像黄色的纱帐。
走到这里,马车就不能通行了,燕三郎只得下车。金羽没好气问袁洋:“怎么没路了?你们平时回村不用走路的?”
这地方确实荒凉,可袁家荡的住民进出村落总得有路吗?就算没有,踩也踩出来了。
“暴雨,路都淹没了。”袁洋抬头辨了下方向,“苔山在那里,我们村子就在它脚下。”
他伸手一指,两人果然看见远处有一座小山,圆头钝脑、颜色奇特,像是纯黑的岩石上打翻了一碗牛奶,泼得处处留白。不过燕三郎看过风物志无数,知道这种石山原本长在水底,被无数水藻、海苔、水葵之类寄生,经年累月形成了这样的皮壳。后来地质变迁、流水退却,这种独特的石皮却被保留下来。
也就是说,袁家荡许久之前还在水泽之下。
袁洋拣了三根粗树枝,掐去叶片,把其中两根分别递给金羽和燕三郎:“当拐杖用。”又指向西边,“洪水已经淹到那里,离村子非常近了。”
两人没有拒绝。脚下的地面已很松软,显然再往前就更泥泞。
袁洋走在最前面,深一脚,浅一脚,很快就将两人导进一条小小的兽路。
这小路隐在比人还高的荒草里,没有本地人带领根本找不着。
第1133章 真不是东西
饶是如此,这条路上多处被水塘阻断,三人不得不绕开才能继续前行。这些水塘都是洪水期间才出现的,它们将西郊变成了一片沼泽。
千岁在燕三郎耳边幽幽道:“这可不妙,龙湖要是每隔几年发一次大水,西城计划根本没法子推行。”
现在西郊不过是一片烂泥地,要是建城以后还这样发大水,不得三天两头内涝?
燕三郎没有吱声。
规划西城时,龙湖的泛滥问题就已经考虑进去了。可是他们绝未想到洪水居然如此凶猛。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到底什么原因造成了江河水位的暴涨呢,除了今年超长的雨期之外?
袁洋带路途中不发一语,但行动迅速。
他忽然听见来自身后的发问:“老虔婆是谁?”
声音犹在耳边,男孩吓了一跳,脚下顿住,回头观望,眼神惊疑不定。
燕三郎落后他半个身位,见他回头就挑了挑眉。
“是你在问我?”袁洋不太确定,问话那个声音飘渺,好像不似男声。
“嗯。”燕三郎当然没开口,但他知道是谁在作妖。
“说的是我姥姥。”男孩低头,拨开一丛芦苇,“她腿脚不好,走不了远路,阿爹嫌弃她,不想把她养在家里。”
他再次强调:“姥姥只是走不远,但还能干很多活。”
燕三郎默默点头。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少年家的这一本,洪水过后就缺了一半。
燕三郎又问他:“怪物最早一次来袭,你还记得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刚到下旬,我记得过完十五有几天了,天上的月儿都缺了一块。”男孩想了想。
“村里的阿旬一早出去打渔就再也没回来。两天后村里人去找,只在岸边找到一只破鞋。虽然谁也没见过凶手,但我猜想他是被怪物叼走了。不然他水性好得很哩,在我小时候还教过我游水。”
上个月刚进下旬,燕三郎慢慢思考这个时间点。千岁已经提醒道:“和第二次洪水到来的时间差不多。”
是巧合吗?又或者怪物就是乘着洪水而来?
念头没转完,燕三郎就嗅到风中的潮气。
果然再往前走上百丈,袁洋脚下“呱叽”一声踩进了水里。
“咦。”他退回来一步,“连这里都被水淹了。”他从袁家荡逃走时,水还没漫到这里。
金羽却指着地面对燕三郎道:“少爷,您看。”
空地上有几个脚印,还有拖动过的痕迹。
脚印三趾向前,断然不是人类的足迹。金羽拿手比划,发现单个脚印都有他三个手掌大。
“这家伙块头不小,步幅很大,一步约莫是一丈。”他低声道,“还有尾巴。”
“不止。”千岁在燕三郎耳边低语两句,他照搬照抄,“足印和步幅都这么大,按理说这东西重量了得,但足印很浅,只有一指深。”
金羽一看,果然如此。“所以它跑得很快。”符合袁洋的描述,“我们小心些,看它前进的方向,与我们一致。”也是往返袁家荡。
三人继续前行。
袁洋对自己出生的地方果然了若指掌,多次在旧路被截断的情况下找准了前进的方向。
很快,燕三郎走出小树林,看见了不远处的屋顶。
“到了。”
万幸袁家荡还没被大水淹没。三人走进这小小村落,发现十几栋房屋外墙基本完好,但五栋屋顶都被掏出个大洞,茅草到处都是。
倒下的门板,有抓挠和碰撞过的痕迹。
袁洋咽了下口水,走到一栋屋子前头:“这是我家。”
他家屋顶上也有一个大洞,至少可以塞进两个燕三郎:“怪物从屋顶进攻?”
那东西看起来很聪明,居然知道民宅的屋顶只有薄薄一层,最容易打破。
燕三郎背后的书箱盖子被顶开,白猫跳下地来往外遛跶。
在箱子里呆久了,它到外头走走,顺便找点线索。
“那晚黑沉沉地雨好大,我们都睡了,屋顶突然有声响,紧接着怪物从天而降掉到厅里。阿娘出来看,正好跟那个怪物打个照面,结果被抓住了。姥姥抓着拨火棍去救,一边叫我快跑。”
他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姥姥凄厉的叫声。
男孩的描述很简短。“我跑出来才发现,那种怪物在村子里到处袭击,住在隔壁的莽子才跑出来,就被一个怪物又拖回去了。”
村里的确还保留着那时的狼藉,到处都是爪印、血渍、被打翻的物件和拖曳过的痕迹。金羽边察看边问:“你父亲呢?”
“跑了。”男孩面无表情,“怪物进来、阿娘尖叫时,他就跳窗跑掉了。”
所以才毫发无伤吗?金羽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你爹真不是个东西。”
三人在村里发现了更多脚印。有一户人家的窗棂上还留下了几个深深的牙洞。燕三郎拿出那枚毒牙比了比,恰好吻合。
白猫也在四处闻嗅。燕三郎不放心它:“别乱跑,小心被一口吞了。”怪物吃人都那么轻松,对付这块肥嫩多汁的小肉球还不是一口了事?
猫儿给他一个白眼:“有腐臭味儿。”猫的鼻子没有狗那么灵,但比人类可强多了。
“哪儿?”
白猫到处嗅嗅,而后将他们领到一个地窖前头。“这底下。”
窖门小而隐蔽,藏在矮棘丛后面。
“这是你家的窖?”燕三郎问袁洋。
“是的,腌咸菜用的。”
“窖门关得好好儿的。”金羽也跟了过来,“石从翼也来勘察过,没发现么?”
“窖门太小。”燕三郎一手开门,“他没以为怪物能钻进去吧。”
“怪物清理过门前的地面。”白猫翘着尾巴,在窖前的空地上走了个来回,“把自己的痕迹抹掉了。”
金羽抓着窖门,轻轻往外打开。
余下两人都提高了戒备,燕三郎更是把猫抱在怀里。
窖门开了,里面静悄悄地。
“哇,太臭了!”白猫别过脑袋,扎进燕三郎怀里不出来。
这回连三人都闻到了浓厚的臭味,有什么东西**了,就在窖底!
第1134章 来了
他们等了好一会儿,让这味儿都散发出来,这才捂着鼻子往里走。
袁家的窖门很小,地窖却很大,里面打着架子,摆着大大小小的腌菜缸。
燕三郎拿出一颗夜明珠,柔和的珠光立刻照亮了整个地窖。
袁洋突然“啊”地大叫出声,往后连退两步。
借着珠光,三人清清楚楚看到,地窖角落里藏着一堆……人类的残骸。
断肢、人头,摞成了小山一般。
燕三郎一眼望去,至少看到了十几个人头。他看不出死者面庞上残留的表情,因为每个人头都在初秋微热的天气里肿胀、腐烂,变作了无比狞恶的模样……
和着空气里无处不在的腐臭,袁洋弯腰呕吐不止。
有人吐了,这是有带动效应的。金羽喉结上下动个不停,好不容易才压下反胃的感觉。
就算他曾在尸山血海里杀过几个来回,眼前这一幕也太不堪了。他捂着鼻子,强忍着扭过头去的冲动:“这些怪物还懂得囤口粮?”
燕三郎倒是面色如常,仿佛闻不到那股子中人欲呕的臭味,甚至还蹲下来仔细观察:“这里没有躯干和内脏,只剩下难嚼的部分。”
他还是顾虑袁洋在此,否则就用“边角料”来形容了。有经验的猎手都清楚,躯干和内脏的营养最丰富,口感也最好,怪物们分而食之,余下的猎物残骸也没有浪费,都堆到这里来了。
这和石从翼在水岸边发现的牛头不太一样,显然怪物在这里更加节省。
金羽忽然道:“这不会是单独一只怪物的战果吧?”
从残骸的体量来看,堆在这里的头颅至少有几十个。除了逃袁梢父子等少数逃出生天的,袁家荡其余村民都在这里了,一村人整整齐齐。
袁洋好容易忍住了呕吐,强忍着惧意去看那堆残骸,突然脸色一变,叫了声“阿娘”就奔了过去,扒拉开来。
“住手!”燕三郎脸色微变,“回来。”
可是袁洋已经从头颅堆中找到一个,抱在怀里,放声痛哭。
这个人头的五官已经胀得看不清楚,但他认得阿娘头上的梅花木簪。
纵然早知娘亲遇难,可是亲眼见到,他还是痛不欲生。
就在他哭得最恸最凶时,颅堆动了。
方才他扒拉人头,原本就有别的首级滚落下来,袁洋也不当一回事。不过他泪眼昏花时,忽然见到一个黑影朝自己扑了过来!
那动作其快无比,他才觉眼前一花,那物已经快要戳到他眼睛了!
袁洋还未来得及惊骇,一把匕首自后方射到,“夺”地一声将黑影钉在墙上。
那物发出了凄厉的叫声,比婴儿啼哭还尖锐。
匕首是金羽射出来的。
袁洋这才看清,被钉上墙的怪物像是巴掌大的蜥蜴,但长着又尖又细的吻部。它正在一边挣扎一边张嘴嚎叫,袁洋发现它吻部前端长着一排细长交错的牙齿,像小钉子。
燕三郎大步向前,手中微光一闪,小怪物的脑袋就掉了下来。
人头堆又动了起来。
金羽抓着袁洋往后扯:“回来,这里头还有怪物!”
果然残骸里面隐约又有其他小怪物的身影。这些家伙也机警,看见同伴被杀,本能地往残骸里面躲得更深。
“出去!”燕三郎当机立断,提起袁洋跳出地窖,白猫早就识趣儿地跳到他肩膀上了。
金羽紧随其后:“这是育婴室!那些怪物把幼崽养在食物堆里!”
这间地窖不仅被怪物用来储藏食物,还当成了育婴房。
燕三郎随手亮出一张唤火箓,低喝一声“燃”,黄纸符就亮起了明火。
他随手将燃烧的符纸扔进地窖,只听“呼”地一声,里面的东西热情燃烧。
这是三昧真火,就算区区一张符箓比不上千岁的红莲业火,火力也比普通火焰强悍得多,清水都浇不灭。
“快走。”燕三郎满脸凝重,“怪物幼崽发声求救,家长或许赶回。”
袁洋一听之下,眼睛都红了:“燕少爷,你是说这些怪物还会回来?”
“或许。”
袁洋一口好牙咬得咯吱作响:“怎样才能杀掉它们?”
燕三郎脚步一下子顿住。
“少爷,您的身体暂时不宜战斗。”金羽赶紧提醒他。
“我知道。”燕三郎已经有了主意,“恐怕时间紧迫,我们做些布置。”说罢往他手里塞了几样东西。
于是三人将那几样东西洒在袁家地窖周围,而后找到袁家荡附近最高的巨榕爬上去,掩在浓密的枝叶当中。
燕三郎和金羽身手敏捷,这一整套动作下来,也不过是十息时间。
“从现在起,无论看见什么都噤声。”燕三郎声音细若蚊蚋,叮嘱袁洋,“还要注意心跳。”
后者点头,于是燕三郎从储物戒里掏出一支白胖蜡烛点燃,用烛火的烟气在每人身周绕了三圈。
“这是隐息香,可以帮着隐去我们的气味。”否则在嗅觉灵敏的生物那里,他们就和曝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什么区别。
几乎是燕三郎刚收好蜡烛,底下就有动静了。
丛林簌簌作响,有什么东西飞快接近。
金羽的预估没错儿,这些东西前进速度极快。他们先前在烂泥坑边看见的步幅还是怪物正常行走所留,一旦飞奔起来,每一步跨度都可以达到惊人的四丈(十三米)以上!
它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快得人眼都不好捕捉它们的行踪。
袁洋惊恐地按住自己嘴巴,唯恐叫出声来。
就是这些东西袭击了他的村子,吃掉了他最亲近的人!
时隔十余日再见,噩梦就在脚下。
燕三郎和金羽同样面色凝重。两人都已看清,这些怪物长得既像蛇又像蜥蜴,体表覆盖细碎的鳞片,可是四肢关节却不像普通蜥蜴那样外突。后者行动比较缓慢,顶多是十几息内快速冲刺就耗尽力量。
但下方这种怪物四肢纤细,靠着扭头摆尾的动力往前飞奔,看起来足不沾地,竟然比豹子还快。
更可怕的是,它们跑得轻松惬意。
第1135章 来路异常的物种
燕三郎一眼就能断定,这就是袭击袁家荡的凶手。
千岁在他耳边缓缓道:“果然是蛇蜥。”
蛇蜥,什么东西?燕三郎眉头动了动,他的记忆当中并没有关于这种生物的印象。
底下的蛇蜥直奔袁家地窖,快速聚拢到一起,足有二十余条之多。
看到它们的规模,燕三郎也理解为何袁家荡跑不出几个活人。这些东西身手敏捷、胃口又好,嘴里还有毒牙,人类拿什么跟它赛跑?
袁洋父子实在很幸运。
地窖里大火熊熊,黑色浓烟滚滚而出。这群蛇蜥望见,都是蠢蠢欲动,其中七、八只发出嘶鸣,像是哀悼后代的死亡。
树上三人轻易就能从叫声中感知它们的悲伤。袁洋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眼里却充满了仇恨和快意。
该,就该让这些东西也尝一尝他的痛苦!
他只恨自己太弱小,不能亲手屠之。
此时,燕三郎递给他两块布条,让他学自己那样搓成两个团子,堵住耳朵。
边上金羽也在依样施为。
村子里,蛇蜥也知道窖里的孩子救不回了。它们围着地窖打转,开始在地面上嗅嗅闻闻,力图找出幕后凶手。
它们舌头血红细长,顶端也和蛇一样有分叉,能够捕捉最细微的气味分子,嗅觉实不下于犬类。
很快,它们就嗅出了燕三郎等三人的气味,整群蛇蜥就要散开来寻找线索。
它们一旦分散,可就不好对付了。
燕三郎取出弓箭,顺手挽了个满弓,也不须瞄准就射了出去。
“嗖”一声轻响,箭矢正中地窖前方的地面。
他这箭头上涂了磷,飞行中与空气摩擦而高热,发出耀眼的强光。袁洋见它如流星般划过,还未及眨眼,地面就爆炸了!
轰隆隆,也不知多少声连环巨响。以地窖前为中心,方圆十五丈内的地面都炸开了花。
那威力之大,连村外的巨榕都被冲击波震得左摇右晃。
爆炸刚发生,袁洋就紧紧合眼闭嘴,死死抓住树枝,但抵不过庞大的冲力,还是脱手了。好在燕三郎一手按着他的肩膀,铁钳一般将他固定在原位。任凭大树疯狂摇摆,少年都像是黏在树上,怎么也不被甩脱出去。
好一会儿,树枝的摇晃才减弱下来。
危险好似过去了,袁洋睁眼望去,袁家荡村正中的地面一片狼藉,像是被铁犁反复梳过几遍。爆炸造成了九个深坑,每个都有四尺多深。
蛇蜥们被炸得四脚着天,有的还在抖搐,有的干脆就四分五裂了。
袁洋看见蛇蜥的断肢散落村中各处,污血横流。
他的眼泪顿时淌了下来。
报仇了,他给阿娘和姥姥报仇了!
方才燕三郎和金羽在地窖附近洒落雷震子,这东西是开山裂石的好东西,对付蛇蜥的血肉之躯当然也有效。此物看起来平地能跑、下水能游,一旦被它们扎根于西城繁衍开来,日后定成祸患。
因此,燕三郎绝不介意顺手除了它们。
地面冒着青烟,一片断肢残骸,但这一回都是蛇蜥的了。
三人等了好久,四周静悄悄地,只有风吹林地,簌簌作响。
千岁这才在燕三郎耳边道:“正面遇上的话,这些东西不好对付,速度太快。别看个头大,它们的体重最多就是家犬的两倍,骨骼中空,又天生在骨头上内嵌一个轻身法阵,因此可以在沼泽和烂泥地里快速行走而不陷落。对了,它们还很聪明,一般不在白天袭击猎物。”
成年家犬的体重也就是六七十多斤,翻倍也就不到一百三四十。蛇蜥身长近一丈(三米),浑身瘦骨嶙峋,居然比一个成年女子也重不了多少。更何况它还有轻身的天赋,奔跑起来几乎脚不沾地。
燕三郎轻声道:“它们原栖于何处?”
卫国境内原本肯定是没有这种东西的,不知从哪里迁进来,并且肯定与大洪水有关。
千岁默了默,才给出一个答案:
“修罗道。”
袁洋急不可待跳下树去,燕三郎本想伸手拦他,听见这三个字就停住了所有动作:“这是修罗道的物种?”
“对呀。”千岁也觉得不可思议,“虽然不像奈罗那么常见,但蛇蜥生长在修罗道的几处大沼泽当中,它们的骨头轻盈坚韧,是制造骨箭的好材料。不过很少有人拿它们的牙齿当作武器,我都几百年没见过了,一时没想起来。”
“它们捕猎时只咬一口,待尖牙里的毒素令猎物麻木,窒息,它们再上去用餐。”千岁接着又道:“这种东西很聪明,既是群体捕猎又擅变色伪装,在沼泽里活得很滋润。”
“修罗道的生物,为什么出现在这里?”燕三郎目光游移不定,“有人故意放出?”
“那就不清楚了……”千岁忽然低呼一声,“不好!”
袁洋从小就是爬树勇手,这时已经快到地面,只差最后一跳。
他才跃下去,身体兀自悬空,忽然被人一扯,直接又扯回树上。
与此同时,他脚下呼呼生风,有个庞大的身影几乎是擦着他的鞋底蹿了过去!
袁洋一手抓住树枝,定睛细看,顿时头皮发麻:
扑过来的身影,赫然又是一只蛇蜥!
它潜伏在丛林里时是灰黄色,与周围景物融作一体,突袭不成落地以后,才转作了原本的褐棕色,与树皮颜色相近。
并且这家伙的个头至少比同类大出三分之一,从头至尾长度达到一丈三尺,身段却更加灵活,一击不中立刻回身扭头,摆好了继续进攻的架式。
它环绕脖子立起一圈向外突起的尖刺,看起来声威嚇人,又能避免对手攻击它脖颈。
这只巨大的蛇晰后背上有一根红根,贯穿首尾,小眼睛是血红色的,这时盛满了刻骨的仇恨。
把袁洋扯回来的,是燕三郎。
少年将他按在树上,交代一声“往上爬”,就与金羽跳回地面。
怪物当前,他也没空做保姆。
袁洋死里逃生一次,也不敢再托大,手脚并用爬到了树顶,自觉安全才敢下望。
第1136章 斩杀首领
白猫也跟着他一起爬了上去。它现在是柔弱无助的小猫,下地冒险是男人的活计。
金羽拔出长刀,挽了个刀花:“蜥王。”
这头蛇蜥很大,显然是同类中的佼佼者。
燕三郎还记得千岁方才的介绍:雌性蛇蜥比雄性体型更大,因此族群首领一般都是雌性。也即是说,它也有幼崽死在地窖里。结果这厮先是发现爱子惨死、然后望见全族灰飞烟灭,居然还能潜藏丛林不动,等着始作俑者出来清点战果。
这智力已经不下于人类,冷酷更是远远胜之。
金羽已经摆好阵仗,蛇蜥长尾一甩就冲了上去,目标却不是他,而是刚刚从树上跃下,刚要落地的燕三郎。
它很聪明,知道人在半空中腾挪闪避最难。
危急中,燕三郎伸掌在树干一拍,借力又弹起来三尺,从蛇蜥的大嘴上空跃过。哪知这东西转向也格外灵活,一抬脖子,那张血盆大口还是冲他拦腰合上。
这要是咬实了,少年说不定被啃成两半。
千钧一发,燕三郎一脚踢在蛇蜥下巴,直接把它嘴给踢歪了。
蛇蜥的身形也被带歪,滑出四、五丈外,撞到另一棵大树才停了下来。
燕三郎落地,赤鹄宝刀也从袖中滑出。
头顶上传来一声猫叫,他听出千岁叮嘱自己:“小心点啊,别太用劲儿!”
她就怕他打得兴起,一不小心就激动了。毕竟臭小子已经一年多没有正经打过一场架,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嘛都比较冲动。
蛇蜥转眼就站了起来。
燕三郎对它勾了勾手指。这个挑衅动作大概是人畜都看得懂,蛇蜥于是更加愤怒,颈上的一圈棘刺也竖得更高,再度扑上前去。
金羽正好站在它身后不远,见状目光一闪,自怀中掏出一把厚刃匕首,投掷出去。
这一击悄无声息,精准扎入棘刺根部。
蛇蜥的棘刺竖起之后,对正面的敌人的确有防护之力,却把皮下脆弱的血管曝露给身后的敌人。
这一匕刺入,血光乍现。
蛇蜥发出长长一声嚎叫,却没有改变方向去追金羽,而是更加发狂前冲,去咬燕三郎。
它本能地意识到,眼前这个才是三人中的首领。
燕三郎闪身躲过,蛇蜥穷追不舍。
“埋伏起来!”他对金羽道。
这两个在林子里一逃一追,蛇蜥溅起的泥点四射,中途还撞断了四、五棵碗口粗的小树。
少年和它的距离,始终保持在两丈左右。
顾忌着千岁不能离自己太远,燕三郎兜了个大圈子,又回到巨榕之下,所处位置与先前一模一样。
蛇蜥毫不犹豫追了过来。
便在这时,隐在树上的金羽石头一般下坠,落在它脊背上。
这东西的背部很窄,他也是算准了时间才跳下来,双腿恰好就卡在它颈部。
先前射出的匕首就在眼前,蛇蜥筋骨强健,卡住了锋刃。
金羽力贯双臂,按住匕柄用力往前一推!
得胜王从前赐予他的武器也是锋锐惊人。别的匕首遇到难剁的硬骨头,多半会折断,这一把却不负他重望。
只听“笃”地一声,蛇蜥脑后的硬骨终被刺穿,金羽将整支匕首都推进颅内。
蛇蜥颈上的棘刺一下子回落,但已来不及了。它发出长长一声哀鸣,再刹不住前冲的势头,一下撞上了巨榕。
然后,它就没有再爬起来过。
在它撞树之前,金羽已经跳离,在地上打了个滚才站起来。
“干得好。”燕三郎夸他一句。
这回他用自己当诱饵,相比正面硬刚,奔逃是最省力的方式了。
眼看蛇蜥急促起伏的肚腹渐渐不动,燕三郎才向树上的男孩和猫咪招了招手:“下来吧,安全了。”
袁洋飞快爬下树来,小心翼翼绕着蛇蜥走了两圈,确认它已经死去,才上前狠狠踢了一脚。
而后他就跪倒燕三郎面前,给他磕了两个响头:“多谢恩人为我全家报仇!”
全家?白猫也从树上跳下来,不紧不慢:“这小子忘了他还有个爹吧?”
它跳到蛇蜥背上来回踩了几脚,燕三郎抚了抚它的脑袋:“这一窝算是端干净了,但不知它们是自行来到龙湖,或者被人放养。”
无论哪个原因,他们的麻烦都很大。
当下燕三郎将蛇蜥王的尸体收入储物戒。白猫指点他:“再多收几只,好做对比。”
少年依言进村,再收取四只蛇蜥残躯,这才领着两人原路返回,重新找回马车前往龙口堰。
这一程又走了好些时候。
上一轮洪峰带来的水患令龙湖的受淹面积骤然扩大,燕三郎爬去半山坡上俯视龙口堰,发现堰内水面波光粼粼,但还没有漫过堤面,水位离堤顶还差距好大一截。
猫儿趴在他肩膀上:“看起来水位也不高啊。”
“决堤过两次了,重新堵起,加上洪峰过去,或许洪水都已经泄出去了。”燕三郎从客观上找原因。千岁却道:“最近不也暴雨连连么?天上也没少倒水下来,就你醒来这几天出过太阳。”
龙口堰边有兵卫值守,见三人靠近即上前阻拦:“堰口重地,闲人免近!”
燕三郎举起御赐的牌子,亮明身份。他虽然有爵无职,但“清乐伯”的大名满盛邑谁人不知?他又道:“我只找刘满子说话,不用靠近。”
刘满子负责堰体维护,也在现场。燕三郎从前来龙口堰考察不下四、五次,跟刘满子早就混得脸熟。
不一会儿,刘满子闻讯赶了过来,见到燕三郎喜出望外:“少爷,您出关了?”
他在这里忙得天昏地暗,根本不知大东家的近况。
燕三郎“嗯”了一声:“你辛苦了。”
守卫就在一边晃悠,显然不愿他们私聊。燕三郎也不避讳他,迳直对刘满子道:“现在堰口什么情况?”
“决堤第三天就已经补好,现在重新做了加固。”刘满子抹了抹脑门儿上的汗,结果手黑,额头上平添一道黑线,“水部的要求是不惜一切,必须补好。”
第1137章 白灵川疑点
他苦笑一声:“已经决堤两次,小人这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了。水部章大人说,原本要把我们都丢进牢里,不过现在堵护大堰缺人手,才暂时饶过我们。再有第三次,严惩不贷。”
“决堤原因找到没有?”
“也就是短时间内上游洪水暴涨,给堤坝压力太大。”刘满子回头去看龙口堰,“小人敢拍胸脯保证,这道大堰能抵住三百年一遇的大洪水。”
“你的意思是?”
“决堤第一次没什么人在,决堤第二次可就在小人眼皮底下。”刘满子说起来还心有余悸,“那洪水滔天哪,别说是三百年一遇,我看五百年、八百年都有了!”
燕三郎皱了皱眉。
听刘满子之意,溃堤不是龙口堰的问题,而是洪水的量级实在太大,远远超出了大堰的承载极限?
他知道,再怎样坚固的城墙或者堤坝都有个极限,一旦超限,决堤的可能就大大增加。永不被冲垮的堰堤本身就不存在。可问题在于,改造龙湖、修建三堰之前,李开良可是找人勘探过上下游,对河流、地质、降水等条件都做过周密的测算,在这个前提下精心修造起来的龙口堰,怎么会一冲就垮?
是偷工减料么?
白猫也趴在燕三郎耳边道:“难道这家伙夸大其辞?”
莫非是刘满子有意夸大洪水量级,好为自己的失职开脱?
然而这样并没有意义,只要再来一次垮堤,他必定人头落地。
何况燕三郎也记得,当初刘满子其实并非李开良的第一选择。但他多方权衡,最后还是找来刘满子负责龙口堰的总施工,理由无非就是这人踏实本份,忠诚又有责任心。
李开良为燕三郎工作两年,其能力连最挑剔的千岁也指摘不出什么来。何况龙口堰等三堰的修筑是整个西城计划的基石,也是必须打响的头一炮。李开良对这个计划有多慎重,燕三郎早就看在眼里。
他又怎么会选一个不靠谱的家伙来担纲要职?
边上的守卫瞪着刘满子,忍不住插嘴:“这段时间以来的暴雨山洪,本就是几百年不遇!”这家伙老把责任往外甩是什么意思?
刘满子对他可没对燕感三郎那么客气:“官爷,从第二次溃堤到现在,暴雨总共也就停了不到两天,怎么湖里的水位还那么低,没见疯涨?”
“洪峰没到呗。”守卫不假思索,“要是洪峰再来,我看这里还是悬!”
刘满子深知民不与官斗,生生咽下这口气,转对燕三郎道:“少爷,就算是连日暴雨,这么澎湃的水量也不太正常。”
燕三郎想了想:“你派人到白灵川上游查看过没有?”
“决堤那天就派人去看,结果那俩倒霉蛋遇上泥石流,一去不返,我们前几天刚找到他们的遗体。”刘满子也是愁眉苦脸,“决堤第二天,我又派人去。他们找了一圈回来,说白灵川上游中段的确出现水量暴涨的情况。”
燕三郎目光微动:“这个情况,章显龙知道么?”
“知道的,小人第一时间上报了。”刘满子呐呐道,“可是章大人认定我们找借口,命我等好好干活,再不许拿这事搪塞他。”
燕三郎点了点头。若非他信任李开良的眼光,换作他是章显龙,也只会觉得刘满子等人在推托责任。挡不住洪水就是挡不住,洪水能从哪里来?当然是上游了。
他声音惴惴:“少爷,我有预感,若是洪峰再来,龙口堰还是逃不过溃堤的下场。那我、我和白大人可就……”
可就死定了。
肩膀的猫儿喵呜一声,燕三郎立刻道:“你派去上游的人是谁?找他给我带路。”
刘满子一愣,满口答应:“马上!”
当天去往上游侦察情况的人叫作陈二黑,人如其名,又黑又瘦,一看就是经年累月在太阳底下卖力气的。不过陈满子介绍,这厮除了干活一把好手,于水文也挺有心得。
一听要去上游,陈二黑即道:“挺远的,路又不好,这马车走不了啊。”
“无妨。”燕三郎也不是娇生惯养的,让金羽原地卸车。拉车的马都是好马,套上车里头早就备下的鞍辔,燕三郎和袁洋骑一匹,金羽和陈二黑共骑另一匹,循河往上游而去。
一路上,燕三郎也没浪费时间,问起龙口堰的情况。毕竟他沉睡了半年,对这项目进度只有粗略了解,实地情况还得这些工头最清楚。
陈二黑一一作答,说的都与刘满子差不多。他没有骑乘经验,马儿奔跑起来就倍感紧张,一直死死抓着金羽腰带。燕三郎问他什么,他都脱口而出。
千岁和燕三郎都看出,他这模样也不像能撒谎的。
在陈二黑的指引下,四人又用了两个时辰才走到白灵川上游中段。有一段崎岖陡峭的山路只能步行,又得弃马前进。
终于,他们抵达一片石滩。
这是白灵川上一段曲流,江水到这里打了个小弯。平时平缓幽静的水面,现在湍急向前,浪头打在石滩上,溅起一层又一层白沫。
燕三郎看了一会儿,除了水流湍急之外,没看出什么异常来。
“这有什么?”千岁也很好奇。白灵川经过的洄湾和曲道也不知有多少个,眼前这个有什么特别之处?
陈二黑喘气好一会儿,才道:“请跟我来。”
他体力不差,但先前骑马被颠了两个时辰,精神一直高度集中,人都有些疲惫。
燕三郎丢了颗丹药给他:“吞下。”
陈二黑接过,也不疑有它,张嘴就吞。药丸入腹,化作一股暖流涌向四肢,乏力感被一扫而空,精神都提振起来了。
“多谢少爷!”刘满子说大东家有神仙手段,他们这些下人一直将信将疑,陈二黑今日才真正笃信。
他腿上又有了力气,当即大步走到河滩边缘。
这里是荒无人烟的野地,林木倒是长得茂盛。河滩边缘是荒草地,野草早都耷拉下去了,再走上四百丈(一千三百多米)才到林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