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8章 如愿以偿
卫国的闲人清乐伯足不能出明月楼,可拢沙宗的贵宾依旧可以满城乱走,甚至进宫去见宣王。
世间就是这样不平等。
端方的消息源无疑要可靠得多,并且燕三郎也不认为眼下是扩展自己在安涞城人脉的好时机。
“叛乱啊?前天夜里爆发的。”端方果然是早就知道了,“叛军的确是武备精良。有个姓杨的都尉就住在青芝镇,结果全家被杀。叛军把他脑袋挂在镇子当中的立柱上示众,据说人人拍手叫好。”
他讲到这里,给燕三郎解释道:“我听说青芝镇民是奚人、铎人混居,童渊族只有寥寥几户。”
“我知道。”少年对青芝镇还有印象,“童渊族在那里虽是人少,可不是官儿就是财主,要么有权要么有钱,都要高人一等。”
当初被他收拾掉的“刘爷”等就是童渊人,那还只是杨都尉的亲兵,就可以在镇里横着走,欺压“贱民”。
“如今局势如何?”
尽管已经布下结界,端方也是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我听说宣王廷已经调派城畿戍军前去围剿,结果未知。”
“青芝镇本身是个隘口,地形上也算易守难攻。”燕三郎知道,安涞附近没几个险要地形可守,青芝镇算一个。它背靠山峦,半个月前燕三郎就是走山路抵达青芝镇的。“但无论如何,镇民就算能暂时抵挡戍军进攻,也支撑不了太久。”
童渊人要对付一个小镇太容易了,轻易就能切断它的道路和水源。
“对了,莫不是安涞城或者王宫里又发生什么大事?”千岁给燕三郎提示了一句,后者照问端方。
这回端方目光闪烁一下,答得就没有那么痛快了:“这个嘛……不好说。”
不好说的意思,就是有喽?而且不便对外人道。
燕三郎秒懂,也不问了。
祸不单行。
这天霍东进从外头溜弯回来,顺便带回了两个消息:
首先,王廷突然任命了龙牙书院的新山长,此人名为侯南柱。
“侯南柱?”燕三郎点头,“我听过。”
这一位也是名士,称得上文韬武略,据说颜枭登基后颁下的民政有许多就出自他的建议。但论名气的话,他不如前山长布库。
最重要的是,“他也是拢沙宗门下,是外来者,并且还是土生土长的云城人。”
是端方的同门。
燕三郎听到这里,就明白了:“宣王廷妥协了。”
霍东进看着他,真是有些佩服。
小少爷来宣国不到两个月,就将表面和背地里错综复杂的关系摸了个门儿清,真是了得。
拢沙宗曾助童渊人吞并铎、奚两国,颜枭虽然建立了宣国,拢沙宗也趁机将自己的力量渗透进入宣王廷。
双方各取所需。
二十年过去了,拢沙宗的势力越发庞大。颜枭死后,摄政王独揽大权,大概视这些拢沙宗人为眼中钉,藉着肃清贪腐、无能之机,革掉一大批出身拢沙宗的官员,替换上自己的势力。
布吉伦就是其中一个典型。
拢沙宗一定对颜烈好生不满。
神物石碑被盗之后,天灾随之而现,史无前例的大起义于是在宣国西部爆发,铎人打算自立为国。
宣国断不能忍,但它不能一下就将所有对手都得罪个遍。按照拉一派又打一派的原则,颜烈得安抚拢沙宗,弥合双方之间已经产生的裂痕。
因此他只查抄布吉伦一家,却没有立刻斩首示众。这不符合他向来“嫉恶如仇”的作派,燕三郎早就推断,这是他和拢沙宗谈判的筹码。
果然,拢沙宗派来了端方。
端方表面上是陪着裘娇娇来解救舅舅布吉伦,实际上却是要跟宣王廷争取拢沙宗在安涞城的重要利益——
龙牙书院。
龙牙书院是培育英才之地,也是把拢沙宗的大名刻入每一个学子脑海的重要据点,毕竟人对于母校总是格外有情。
千岁笑道:“颜烈一定气炸了,快到手的大肥肉又吐还给拢沙宗。”
颜烈费了好大力气才把布库拉下山长之位,这还多亏了他有个贪腐受贿、专坑儿子的老爹。空出来的山长之位,颜烈本来必定想安排自己的心腹担任,哪知道裘娇娇这时候突然死了。
传功长老在宣王宫暴毙,还是在给布吉伦之死讨说法的时候,因时、因地、因事而言,宣王廷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这事儿若不处理得又快又好又及时,拢沙宗必定暴怒。
强如宣国,也没有把握同时对战西边的叛乱和东边的拢沙宗啊,更何况拢沙宗在王廷势力强大,反对颜烈的声浪从来就没有停歇过,这几个月来也越发地响亮。
纠结来纠结去,最能安抚拢沙宗的办法,也就是龙牙书院山长的任免了。
两害相权取其轻。
想到这里,燕三郎目光下意识穿过窗子,往端方的房间看去。
“端方要如愿以偿了啊。”
裘娇娇死了,但端方完成了自己的任务,成功将龙牙书院的山长一职替拢沙宗要了回来。
这些天,他一定没少在宣王廷游说、谈判。
千岁呵呵一笑:“现在,你还觉得他没有杀人嫌疑么?”
燕三郎摇了摇头。
面对旁人,他或许还有疑虑。可端方是什么人?
端方暗算杨衡西,给柳肇庆一家报了仇,又花了好多年时间才弄死梅晶,准备夺取她的韵秀峰峰长之位,最可怕的是瞒过了拢沙宗上下,或者至少没人抓到过他的把柄。
这人的心计和城府都是首屈一指,还特别冷血。若说他为了谈成龙牙书院山长之事而弄死裘娇娇,燕三郎也是一点儿都不惊讶。
不过他也道:“端方虽然无情,但杀死裘娇娇不该是他达成目标的上上之策。所以,这中间大概发生什么变故?”
端方应该与他一样,都知道杀人通常不是解决问题的最好办法。裘娇娇做了什么事,让端方猝起杀心?
而后,霍东进就说起了第二个消息:
因为都城附近发生暴乱,宣王宫严查出入,以免奸人混入其中,戒备水准至少提升了两个等级,这么一来,忍冬出宫的难度也直线上升,并且容易引起盘查。
玉太妃第二次前往铁府的行程,也被摄政王以“不安全”为由给否决了,后定无期。
她出不来了。
第1079章 务必擒拿归案
稳重如霍东进,这时也有些着急:“只怕后头安涞城越发戒严,我们的计划更不好实行。”
燕三郎同感:“恐怕安涞城最近就有大事发生,如能趁乱……”
最麻烦的便是他们和玉太妃通联不便,想“趁乱”都不好把握时机。
最后他道:“传讯给忍冬,让玉太妃想个办法,这两天无论如何也要出来一趟。”
计划哪有变化快?
霍东进点头:“好,一会儿我就有个机会递消息给忍冬。”
他离开后,燕三郎还是慢慢悠悠吃早餐。
既然要强行动手,千岁提醒他:“劫走玉太妃后,咱们队伍里的人一个也不能少,否则容易招徕怀疑。”
玉太妃若是失踪,安涞城一定严查外客。
燕三郎若有所思。
早餐是明月楼特色,也是方圆五里最有名的鱼肉煎饺。附近的港口出产一种海鱼,肥厚少刺,但肉质不够细嫩,当地人遂将它剁成细馅儿,和碎葧荠一起包进饺子里去。下油锅那么一煎以后,只要咬开金黄酥脆的外皮就能吃到满口鱼香。
这煎饺秀气,每个也就中指长短。
燕三郎才吃完十个,外头忽然起了骚动。
明月楼临街,不比驿馆那么安静,他就听见高墙外有人大喝:“分开来,搜!”
又有人道:“官差办案,闲人回避!”
官兵抓嫌犯了?
燕三郎还未细听,伙计就过来收碗箸了。
少年放他进来,一边问:“外头又在抓人?”
“啊,是啊。”外头风凉,伙计回头就关门。
燕三郎看着他,忽然问:“今天的早饭有几个鱼肉饺子?”
伙计一愣,似是想了想才道:“十二个?”
“错了。”燕三郎摇头,“分明只有八个。”
伙计哦了一声:“哦,是八个,我记错了。”
白猫嗤了一声:“分明是十个啊,笨蛋。”被燕小三套话了不是?
这人动作也慢,燕三郎等了几息,看他还未收拾妥当,于是道:“把屋子看明白没?”
伙计不解:“客官您说啥?”
“你从进来开始就左顾右盼,看我这屋里的门窗和家什,是想躲还是想逃?”燕三郎笑了笑,“方才送饭的也不是你,但我还觉得你有些眼熟,仿佛哪里见过。”
这伙计面色微变:“您记错了。”
“哦。”燕三郎已经想了起来,“望江楼!”
“吉利商会‘发卖天下奇珍’那天,你是领我去二楼包厢的伙计!”
除非这人打的是短工,否则望江楼的伙计怎么会在明月楼给人收盘子?“那天你还弄脏了铁师宁的衣裳。”
话刚出口,伙计就冲上前来,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不想死就闭嘴!”
他另一只手执出了短匕,就顶着燕三郎心口。
“喂。”千岁懒洋洋提醒,“你那部位不能再受伤了。”一次复发就让他的心病多拖个一年半载才好,这要是第三次受伤,燕小三还能不能活了?
咦,刀上有血。
就在此时,客房前方的主楼传来声响,显然官兵已经搜到这里来了。
伙计听到动静,面色一紧。
燕三郎适时流露出惊惶之色:“你做什么?”
“我要藏在你这里!”伙计低促道,“你是外使,官兵不能进来肆意搜查。”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一瓶药水,凑近他嘴边,“喝下去!”
在明晃晃的刀尖威胁下,燕三郎果然喝了两口。
“这是什么?”
“毒剂。”伙计不假思索,“你帮我应付那些人,我回头就给你解药!记着,这解药谁也没有,除了我!”
官兵搜查的脚步越来越近。
燕三郎老老实实“哦”了一声:“好、好的。”
伙计收刀跳去床后躲好,动作相当灵敏,看来也是个练家子。
很快,就有人来敲门了。
燕三郎开门,外头站着几个官差打扮的大汉,见他即道:“让开,官家办差!”
少年掌底翻出通行令牌,抵到他面前:“我乃大卫清乐伯,这令牌是你们柱国颜焘亲赠。”
为首的官差不识什么清伯乐,但认得令牌,一瞥之下面色大缓,也有了几分敬意:“大人,我等奉命捉拿凶嫌,有人看见他往明月楼来了。”
燕三郎问他:“长得什么模样?”
“浓眉大眼,颊边有颗痣。”官差点了点自己耳前位置。
燕三郎“哦”了一声,问他:“这人犯了什么事?”
与此同时,他冲着官差抬手,却向后指了两下,并向他打了个眼色。
这动作是?官差愣神,但下一瞬即了然,向同伴作了个手势。其他差人立刻分散,悄悄去包围燕三郎的住处。
这官差还与燕三郎问答:“他是伪铎奸细,在逃一整晚,方才还伤了我们两个兄弟!”
“是嘛?”燕三郎沉吟道,“那这人十恶不赦,务必擒拿归案才好。”
“正是。”官差左右看了看,发现手下已经包围这里,于是道,“请大人协查,让我们搜上一搜!”
“这个嘛……”燕三郎忽然闪身让出门口,语速飞快,“他就躲在床后!”
官差一个箭步冲了进来。
燕三郎话音刚落,那伙计顿知不妙,哪还顾得着找他算账,往窗口就是一个飞扑。先前他观察屋内摆设时,已经算好了出路,床后位置与木窗不足六尺,对他来说也就是一次飞扑的距离。
“咔嚓”,他果然顺利扑出窗外。
燕三郎揉了揉眼,听见外头乒啉乓啷一阵乱响,呼喝声、咒骂声、兵刃相击声不绝于耳。
官差首领也冲了出去。
大概十几息后,他们忽然听见官差首领大吼:“别吞,阻止他!”
而后就是那伙计的长声惨呼。
千岁咦了一声:“小滑头,出去罢。”
燕三郎走出屋去,看见那伙计被四五个官差按在地上,脸皮肿胀一圈,嘴里流出墨绿色的沫子,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打挺。
他也只哀嚎了两声,挣扎的力道就飞快减弱,几息的功夫内就不动了。
他眼睛恰好就瞪向燕三郎,凸出如死鱼眼,像是在说:你也不得好死。
第1080章 原来是她?
站在少年身边的官差同样被死人盯着,心里有些发毛,忍不住往边上挪开两步。
官差首领伸手试了试伙计的鼻息,又按了按颈动脉,嘎声道:“糟,没气了。”
伙计身边有个瓷瓶兀自滚动,地面洒落不明液体,同样是绿色的。燕三郎嗅觉灵敏,这时就闻见了浓浓的酸味儿。
“醋?”千岁亦有所感。
这可不就是好重的醋味儿么?
但就在众人眼皮底下,液体迅速挥发,也就是几个呼吸的功夫,地面干干净净如水洗,一点儿痕迹都不留下。
这玩意儿留不住?官差首领脸色大变,将地上的瓶子拣起,小心翼翼往里看了一眼,发现里面的绿色液体还剩些底儿,赶紧取木塞盖紧。
另一名官差在伙计心口按了一会儿,爬起来道:“头儿,这厮死透了。”
“晦气!”官差头子脸色难看,“带回去。上头交代了,死要见尸。”
燕三郎看着这人死相,不由得皱眉。
这是什么毒?
千岁也在问他:“燕小三,你辨认出毒性了么?”
少年摇头。
外行只能看看热闹,像他这样熟识药理毒性的内行却能留意到更多细节。比如,这伙计吐的沫子墨绿,颜色很深,不注意看甚至像黑色。
但他的眼白布满血丝,这可以说是目眦尽裂造成,但其指甲盖却呈现暗红,像静脉血的色泽。
什么药物会造成这种特点?燕三郎一时想不出。
更何况药物曝露在空气中不久就挥发,性状很不稳定。
燕三郎想,可惜贺小鸢不在这里,否则她一定如获至宝。
几个官差去搬尸体,心头气不过,都朝他多踢了几脚。这厮好难抓捕,大伙儿费一晚上功夫不说,还伤了两个兄弟,结果这人硬是自尽,害他们回去还要受罚,这会儿真是有气儿都没地方撒。
官差头子肩膀受了伤,血淋淋地。他一手捂着伤口,对少年道:“请你跟我走一趟罢。”
这边的响声自然惊动了明月楼的客人。傅小义等站在人群里,闻言站出来道:“我家少爷也是受害者,身子又弱,怎能跟你们去署衙!”
官差首领想到回去就要挨骂,这会儿也没好声气,冲他们就是一瞪眼:“这是规矩!他是嫌犯见过的最后一人,懂不懂!”
众人还待再争,周围官兵都围拢上来。
燕三郎向他们摆手:“莫急,小义跟我走一趟,其他人留在明月楼。”
傅小义立刻站到他身边去,两人随官差往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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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方今日有约。
此刻,他就站在融绘堂的角楼里。持节使谭培的新宅今年才完工,新修起的角楼也作书房之用,里面收藏许多名家墨宝。
同为拢沙宗门下,谭培是端方的老熟人,七年前离山赴任,同时买下了安涞城西的这座融绘堂作为府邸。
花了几年时间才修好角楼,恰巧端方出使安涞,他就请昔日同窗好友前来作画题字,为自己再添一收藏。
这种事对双方来说都倍儿有面子,因此端方也是欣然应邀。
他刚刚放下画笔,目光不经意扫过窗外,却一下凝住。
融绘堂的角楼连着高墙,他所立位置有三层楼的高度,自雕花小窗眺望,近处是街心人潮,远方有镜湖绿柳,人烟与美景俱全。
这也是谭培精修角楼的原因。
端方画的就是窗外美景,收笔时最后一眼,恰见一辆华贵马车在融绘堂隔壁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车厢描金,绘有精美的飞凤图案,端方还顺便认出两个轻盈法阵。拉车的白驹好生精神,通体没有一丝杂色。
马车周围有一整支卫队,前呼后拥,都是装备精良的骑兵。
“咦,这是哪位大人物到了?”端方对宣王廷许多人物的印象只停留在纸面资料,想和实际本人联系起来还有些难度。
更何况这种绘了金凤的马车绝不像男子所乘。
坐在桌边喝茶的谭培闻言站起,踱到窗前往下看。
与此同时,侍女也从车里扶出一名绝色丽人,往大门走去。
这女子一身素淡,最华丽的装饰也不过是披了件领口缀毛的白狐裘,蛾眉淡扫,即便是素颜也让人眼前一亮。
她约莫是二十五、六,根本不须矫揉,眉眼之间尽是楚楚风情。
谭培哦了一声:“那是太妃。”
“太妃?”
“是啊,先王先后去得早,后宫里头就数这位玉太妃的位份最大了。”宣王颜同烨还不到十七岁,体弱多病,暂时还没有娶妻纳妃。
二十多岁就成了太妃?端方失笑,宣太祖那可真是,一树梨花压海棠哪。
不过他嘴角的立刻就凝固了,因为这位玉太妃侧身与侍女说话,螓首微晃,露出簪在青丝上的一朵绒花!
淡蓝色,雏菊一般大小。
端方心中剧震。
是她?
他杀掉裘娇娇当晚,隐在竹林中窥探的女子,居然是玉太妃?
他一直以为是个高阶宫女。
端方事后一度忐忑,担忧那女子会去告密,甚至盘算一些应对之策。惹起摄政王怀疑终归不妙。
好在等来等去,也没等来宣王廷的盘问。他进宫几次,见摄政王神情焦躁,却不似怀疑到他头上。
那女子没有告密?
现在他知道了,窥探者是玉太妃。
一时之间,端方脑海里闪过无数念头。
那天晚上,她躲在竹林中作甚?
还有,她是不是压根儿没看清发生了什么,为何没去告密?
“端兄,你还好吧?”谭培见他脸色骤变,似是惊骇,不由得往下望了一眼。玉太妃这样天仙儿似的美人,端方见到她为何见鬼一般?
“无妨。”端方苦笑,胡说一句,“她与我从前的朋友好像。”
“哦?”谭培以为有八卦可听,调笑道,“可是红颜知己?”
“休得胡言。”端方正了正脸色,赶紧摆手,“多少年前就已经故去了。”
谭培自觉失言,这才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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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涞城西城区的署衙离明月楼不远,乘马车走上一刻钟就到了。
第1081章 能不能解毒?
燕三郎毕竟是目击者,并非嫌犯,又是外国人氏,有爵位在身。西城通判听完官差首领的陈述,也没有慢待燕三郎,请他落座看茶。
燕三郎将前后因由说了一遍,西城通判不由得吃惊:“你中了毒?速速去请大夫!”后面那句,是对手下说的。
傅小义站在主人身边忍不住道:“请大夫太耗时间,去嫌犯遗物里翻一翻有没有解药,不成么?”
“不成!”立于通判下首的官差一口拒绝,“他身上的东西都是证物,哪能随便翻用?”
西城通判打圆场道:“这人身上倒有不少零散,但大夫没来,谁知道哪样是解药?莫要反而吃进毒物才好。”
这句话倒是让人挑不出理儿。那伙计自己服下的毒物见血封喉,谁知道他身上还有什么零碎的杀人药?这少年万一吃错,也是个死。
要是嫌犯和目击者都没了……西城通判打了个寒噤,他可受不起上头的雷霆怒火啊。
燕三郎叹口气,要了杯清水,从怀里掏出两个药丸子吃了。
通判一下子紧张起来,官差更是瞪眼:“你吃什么了?”
他想夺下燕三郎手里的药物来着,怎奈少年动作轻快流畅,从取药到吞下不过一息时间,他都来不及阻止,只能看他以水送服。
其实千岁炼出来的药丸入口就化作津液入喉,燕三郎不过做个样子罢了。傅小义冷冷道:“我家少爷心伤未愈,每日都要按时吃药的。”
结果,大夫还没来,署衙倒先迎来了重量级人物。
望着走进来的人,千岁轻轻咒骂一声:“倒霉!”
来者正是柱国颜焘。
他负手进厅,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望见燕三郎也是一怔:“你怎么在这里?”
他下意识往少年身边看去,只见到了傅小义。
西城通判和官差首领上前一步行礼,后者不待上司发问,赶紧将抓捕嫌犯的过程说了。
颜焘已经大马金刀坐下,越听越是脸色阴沉:“不过是抓个人,这点事儿都办不好?”
两人一起低下头去。
颜焘这才转向燕三郎:“嫌犯为什么跑去你那?”
“方才我已经说与通判。”燕三郎道,“这人被官差追赶才躲进明月楼……”
“通判听了我没听,你就得再说一遍。”颜焘打断他,很不耐烦,“你亲眼见到他被官差追赶了么,否则怎知他是为躲官差才进明月楼?”
这是鸡蛋里面挑骨头,燕三郎对原因心知肚明,也不动气,将早晨这段经过又说一遍。千岁不在,颜焘对他可是一点儿都不客气。
颜焘问了几个细节,燕三郎一一回答。前者忽然道:“你夫人呢?事发时,她怎么不在明月楼?”
“她起得早,去西郊狸子林玩耍。”燕三郎面不改色,“晚上才回来。”
“那么屋子里发生的事,现在只有你一个人知道了?”
少年耸了耸肩:“还有我的猫。”
颜焘呵呵一笑:“照你所说,你被迫服毒,那就应该按他所说照办才是,为什么又向官差揭发?”
他凝视燕三郎:“你不怕事后毒发?”
“我就算助他躲过搜查,他也未必会守诺给我解药。何况我也不一定能瞒得过官差,那还落一个窝藏要犯的罪名。”燕三郎答道,“还是供出他更划算,若他有解药,官差搜出来也会替我解毒。”
说到这里,他苦笑一声:“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服毒自尽了。”
“清乐伯。”颜焘身体前倾,意味深长,“你是真机灵。”
“过奖。”燕三郎就当没听出他的语意双关,“现在,是不是该帮我搜一搜解药了?”
他运气不错,通判找来的大夫这时也上门了。
“查一查。”颜焘往燕三郎一指,对大夫道,“看看他有什么毛病。”
燕三郎就当没听见他的一语双关。
这大夫专攻草膏,在西城区也是鼎鼎大名。今天被通判从药堂里请来,又听闻柱国也在,哪里敢有怨言,赶紧去搭燕三郎的腕脉。
慎重起见,他多号脉十息才道:“这位小哥的确中毒了,奇怪的是毒性不强。”说罢要了嫌犯的随身之物过来,一一检查。
伙计递药给燕三郎,后者吃下后顺手把药瓶放在桌上,后来也被官差当证物收集起来。大夫取出这只瓶子,从里面倒出残余的药液仔细试验,而后才道:“就是这一瓶了,这是水毒芹混入鬼笔,一刻钟内能要人命。”
一刻钟?难怪他要说奇怪了。余人目光都放到燕三郎身上,这小子服毒到现在有半个时辰了,还好端端坐在这里,也没见毒发呢。
燕三郎不慌不忙:“我有心疾,始终服药。或许药物中和了毒性。”
大夫伸手:“我看看你平时用的药物?”
燕三郎递过一枚药丸,大夫接过,滴了不少药剂在上头,最后甚至取银刀切了一小块来尝。
“好药!”他竖起拇指,“这调配手段可太高明了,堪称宗师级别。未知出自哪一位名家之手?”
“见笑了,这是内人所制。”燕三郎谦虚一句,结果千岁很是不满,“喂,见什么笑!”
颜焘打断两人:“说结论!他拿出来的药,能不能解嫌犯的毒?”
通判在一边听着,也佩服这话问得实在有水平。若这位清乐伯身上备的药,刚好能解嫌犯的毒,那他的嫌疑瞬间就很大了。
大夫迟疑一下才道:“这个么……”
“能,还是不能?”通判赶紧道,“你给个准信儿!”
“不、不能。”大夫只得道,“但有中和延缓之效,能把毒发时间往后推上个把时辰。”他一口气往下说,“这是温补之药,药性调和分明,本来也不是解毒用的。我方才号脉,察出这位小哥心脉滞堵气弱,的确患有心疾,这药也的确对症。”
燕三郎点了点头。他的心疾非常明显,只要是个合格的大夫都能诊出。
旁人听明白了,这小子治心疾的药物刚好能够抵冲嫌犯的毒剂,所以到现在也还未毒发。
第1082章 十万火急
大夫在嫌犯的遗物中翻找几下,找出个纸包,里面是黄色的粉末:“这应该就是解药了。”
燕三郎伸手:“我现在可以服用解药了吧?”
颜焘也没理由拦着了,做了个自便的手势。燕三郎于是拿过药粉,温水送服。
“臭小子,满身都是心眼儿。”千岁轻轻切了一声,燕三郎就当是夸奖听了。
就算没有解药,这毒他自然也有办法解开。但在官家面前,在颜焘面前,他偏偏就不能自己解。
省得惹来一身腥。
颜焘点了点那只装有绿色液体的瓶子,问大夫:“这又是什么毒?”
大夫小心翼翼取了两滴出来,只来得及用银针试毒,它就挥发不见。
银针亮闪如新,没有变黑。
可是燕三郎是亲眼见到它毒死人都不必十几息。
“这?”他也没见过这样的,一时怔忡,“容小人再试。”
他还想再取点出来,颜焘一摆手:“算了,不用你!”瓶子里的药都见底了儿,这庸医左倒两滴,右倒两滴,把赃物都倒没了。
他亲自收好瓶子,准备带回去给御医看看,目光扫过站在一边的燕三郎,见他面色淡定,心中更是不喜,于是指着他对西城通判道:“押去衙堂,我要亲自审问。”
傅小义横跨一步,挡在燕三郎面前。少年皱眉:“为何?我又不是嫌犯。”
“谁说你不是?”颜焘一声冷笑,“我们原本要跟踪他,让他带我们去找上家。结果呢,他哪里也不去,偏偏去了明月楼,偏偏死在你身边。”偏偏这小子还安然无恙。
傅小义怒道:“明明是摄政王要求,让我家少爷不得离开明月楼!”
“那又如何?”颜焘微微昂首,“作为一个外来客,你在安涞未免也太活跃了。你说自己清白无嫌疑,可有证据?”
千岁都想给他鼓掌了。由被诉人举证,这厮强词夺理的本事当真了得。
燕三郎却不动气:“你们既然追踪他一晚上,想来知道他住在哪里,以何营生。为什么不去找他东家盘问?”
“你知道他东家是谁,嗯?”颜焘拍了拍巴掌,露出恍然之色,“哦对了,吉利商会发卖宝物那一天,你就跟这伙计站在一起,说了好久的话,对吧?短短十天之内,你们就有两次接触。”
“他领我上二楼包厢罢了。”燕三郎啼笑皆非。那只是个巧合,居然也能加重他的嫌疑。
颜焘捏了捏指关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喀啦声:“好极,希望一刻钟之后你还能坚持这么说。”
“当”一声清响,傅小义拔刀以对。
这还了得?其他官差同样武器出鞘,一下将他二人围在中间。
燕三郎依旧镇定:“颜焘,我乃外宾。你敢对我动粗,大卫必然要替我讨回公道。”
“勾结叛党反宣,这是凌迟之罪。”颜焘冷笑,“卫国敢给你讨什么公道?”
看出他要强行定罪,少年目光微动,也不再辩驳。既然自证清白无用,燕三郎心里就活动开了。反正也跟柱国撕破脸,不若趁此机会弄走玉太妃算了。
他做事顾大局、识大体,力求稳妥,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敢孤注一掷。
事实上,他和千岁历尽艰险,其中哪有几次当真是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他看了傅小义一眼。自己平时控缓心跳,但并非没有一搏之力。
傅小义与他同行一路,也养出不少默契,当即领会他的意图,握刀的手不由得一紧:
今次要杀出安涞城吗?
他不怕事儿大,但不知燕三郎如何才能带玉太妃出宫、出城。
看出这两人打算拒捕,颜焘眉头一皱,身上杀气凛然。
战机一触即发。
燕三郎掌心一动,赤鹄宝刀的刀尖已经滑到袖口。
偏就在此时,门外响起脚步声,而后有个侍卫大步奔了进来,打乱场中凝滞的气氛:
“柱国,十万火急!摄政王有令,召您立刻进宫!”
颜焘目光一凝:“什么事?”
他们手足情深,兄弟俩三天两头都见面,现在颜烈却用了“召”字,还称十万火急!
难道?
侍卫看了看其他人。
颜焘当即将他带过一边,随手布个结界:“说。”
侍卫小声说了一句。
燕三郎即看见颜焘面色骤变,转身就往外道:“走!”
但他没走出两步,就回身指着燕三郎,对那侍卫下令:“邱林你留下,盯紧这名嫌犯,不可让他有一刻离开视线。”而后对西城通判道,“他还有十七个手下,全带回衙里看管,一个都不能少!”
两人应是,颜焘即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看他走得脚不沾地的模样,也称得上是十万火急了。
他一走,这里剑拔弩张的局势立刻缓和,只有侍卫对二人虎视眈眈。
西城通判咳嗽一声,对燕三郎道:“公子就在这里候着吧。来人,看茶!”
他久混官场,也是个人精,虽然柱国对这少年很不客气,但对方好歹有爵位在身,又是外宾,不能像草头百姓那么随杀随剐。他旁听了这么久,也发现柱国并没有真正拿到对方什么把柄,因此打定主意,对燕三郎还是客客气气。
柱国能得罪的人,不代表他就能得罪。
燕三郎很礼貌地道了谢,又问:“您不是童渊人吧?”
西城通判一怔:“哦,我是奚人。”他不好与燕三郎多说,再寒暄两句就离开了。
这时傅小义面有愧色,低声对他道:“小人失职,请少爷降责。”
霍东进出门前,派他护卫燕三郎的安全。方才那假伙计去收残羹,傅小义见他手里端着碗盘,也没细究,哪知居然是伪铎国的奸细!
傅小义那时就惊出一身冷汗,现在少爷又失陷在署衙,他心里头着实不安。
燕三郎点了点头:“罚薪三个月。”
为人上者讲究赏罚分明。即便他不在意,但傅小义犯了错就该受罚,这是规矩所在。
颜焘的侍从邱林立在门边,双手抱臂盯着他,果然忠实覆行看押之职。
燕三郎也不理会,背对着他悄声道:“方才他们说什么了?”
第1083章 隔壁就是铁府
他问的是千岁。
颜焘虽然布下结界,但和邱林还在偏厅内谈话,仍在阿修罗的神念扩展范围之内。
千岁就等着他提问呢:“看他口型,仿佛是个惊天消息。”
“嗯?”知道她喜欢卖关子,燕三郎很配合地应了一声。
“这侍卫说,‘王上病危了’。”
燕三郎悚然动容:“当真?”
这消息堪称石破天惊。
“我说过了,只能看口型!”千岁哧了一声,“你觉得,我看错的几率有多大?”
很小。
燕三郎立刻想起半个月前与少年天子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见面。
那时,他就看出宣王顽疾在身,很难根除。“他的病情应该进展缓慢才是,怎会突然恶化?”
“维持慢性,还是由慢转快,这都因人而异。”千岁并不在意,“你也知道的,这种病人最后往往是死于并发。”
燕三郎默然。宣天子与他同龄,过年才到十七岁,还未识尽人间烟火呢。他病了这么久,摄政王今日却急召颜焘回宫,那就说明宣王怕是撑不过这一关了。
“宣国又要变天了。”燕三郎轻声道,“青芝镇叛乱,莫不与之有关?”
他心思灵巧,瞬间就将这二者联想到了一起。
千岁赞他一句:“极是可能!”
或许铎人已经知道宣天子病危,这才在宣国腹地突然举事?
那么,这时机得掐得多么精准?
对宣王廷这个庞然大物而言,区区一个作乱的小镇就像牛身上的虱子,早几天或者晚几天,它都能抽出手来,直接扑灭动乱。
偏在这当口儿,它是焦头烂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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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到午时,谭培设丰盛酒席,两人小酌。酒意方酣,端方才问谭培:“融绘堂隔壁就是太傅府吧?”
“是啊。”谭培得意道,“站在我这角楼的西窗边,还能看见他家的园子呢。”说到这里却转而叹了口气,“可怜太傅府最近办丧事,庭院都无人精心打理,看起来冷森森地。”
“铁太傅好大的面子,居然能劳动玉太妃上门。”端方继续试探。
“你不常住安涞,不知这里的情况。玉太妃从来深居简出,也没去过哪个大臣家里作客。”谭培笑道,“不过铁太傅的原配木夫人是她的手帕之交,玉太妃还是玉妃的时候,铁家替她出头两次,挡去不少灾祸,王廷上下都知道她和木夫人交情深厚。现在铁赫将军不幸过世,玉太妃前来探望也在情理之中。”
他压低了声音:“这或许也出自摄政王授意。因为铁赫之死还未查出结果,铁太傅的怨气很大,摄政王的安抚或许不如玉太妃亲自上门慰问木夫人管用。”
端方露出恍然之色:“是啊,我说这些前朝的妃子怎么能大张旗鼓出宫,原来是摄政王派出来的。这么年轻的太妃,我还是第一次见,当年很得宠么?”
“她是梁人,传说曾是梁都第一美人,其父就是梁王的亲叔得胜王。当年先王花了好大力气,才从梁国把她纳过来,哪有不宠爱的道理?不过我听说这位玉太妃性子平和软弱,就算得宠也在后宫中吃了点亏。”
谭培顿了顿:“太祖仁慈,临死前下令,嫔妃可以发回原藉地,不必守陵或者陪葬。玉太妃原本也要被送回梁国,结果次月就发现——”
端方接了下去:“有孕?”
“是啊,三个月大了,只是不显怀,于是她立刻升格为太妃。这对玉太妃来说倒是件好事,那时得胜王已经兵败身亡,她若被遣送回国,恐怕也是死路一条。”
说到这里,谭培又露出神秘笑容,现在端方知道这是他八卦的前奏。
果然谭培小声道:“其实王宫里私下还有一个传言……”
他说到这里就住嘴了,端方轻咳一声:“你放心,我不传第二人。”他知道谭培也是喝大了,否则平时嘴巴没有这么不牢靠。
谭培这才接着往下:“传言说,玉太妃的儿子恐怕不是先王的遗腹子。”
端方挑起眉头:“那是谁的?”
谭培不说了,只是笑。
有些话,他就算醉到没边儿了也不敢说出口。
他又啜了一口酒,“不过安涞还为铎国都城时,先王曾经盗走神庙中的宝物。此事你可知晓?”
“听说过。”端方今趟出门之前,特地研究过宣国和安涞城历史,对于那个故事印象深刻,“宝物上附有诅咒,盗走它的人必会断子绝孙。我以为只是野史轶闻,作不得真。”
“这事儿谁说得准?”谭培摇头,“不过先王的三个儿子的确都没了。”
“那也不能说明诅咒成真。”端方本着做学问的严谨态度反驳他,“帝王子嗣易夭折,死亡率本就远远高过了平民百姓。”
这不是他一家之言,而是公认之理。
“的确,先王请来大能鉴定宝物,只知道那上头的确有古怪力量,却不一定就是诅咒。”谭培夹了颗话梅芸豆,慢慢尝味儿,“但谣言早就传开了。”
端方摇头:“不对罢,当今宣王是颜枭第四子,他不也仍然健在?”
“王有血症,御医只能拖延,却无法根治。”谭培的声音更小了,“你也知道,最近宫廷上下人心惶惶,王的身体越发不好了。”
“听说了。”出身拢沙宗的官员在宣王廷里是一大势力,端方从他们那里听到不少风声。
其中就有最糟糕的推断:
怕是就在这几日了。
“就有人说,好像诅咒又要生效了。”谭培喃喃道,“其实就算王上身体康态,民间也隐隐有些议论。”
“我知道。”端方往太傅府又瞥去一眼,这都午时了,玉太妃还会在铁家待上多久呢?他随口道,“这流言也早就在宗门传开了,说当今宣王不是真正的颜同烨,只不过是摄政王扶起的一个傀儡。”
“这就真是廷上的忌讳了。”谭培说到这里,好像一下子就酒醒三分,“当年四王子从梁国被找回时,就有臣子提出异议。”
第1084章 薨
“但是四王子顺利通过了血脉验证,太祖暴怒之下,将质疑者五马分尸。后来,这事情就再也没人敢提了。”
至少明面儿上不能再提。
“那就不提了。”端方笑着举杯,心中却暗暗想道,应该会一会这位玉太妃,“来,吃菜。”
后头端方拿出师门酿造的好酒,谭培已经多年不曾喝到,一举起酒杯就停不下来了。
这种酒的酒劲儿很大,连异士都扛不住。
又过小半时辰,端方往窗外看了一眼,恰好见到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从铁府大步奔出,在门口骑上高头大马,飞奔而去。
那是……太傅铁师宁?端方眼力好,看出他满面凝重,又是往王宫方向疾驰,身后还跟着两名护卫。
安涞城禁骑行,违者获罪,除非手握上敕。铁师宁贵为太傅,平时也要遵守律令,这是发生什么十万火急之事?
难道?
端方眼珠子一转,看谭培喝得迷迷登登,于是站起身道:“你先喝,我去走一趟五谷轮回。”
他要蹲茅厕,谭培怎么会拦着,只来得及挥挥手,就半眯着眼歪在榻上了。
端方往茅楼方向走,一路上遇见谭府几个下人,都向他行礼。
他转去一丛假山后头,瞅着四下里无人,于是悄悄折返往西,而后接连翻过两道高墙,跳进隔壁铁家的院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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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焘飞马进宫,一路上蹄声得得,清脆又急促。
无人敢拦。
他一直骑到昭明殿,才翻身下马。
这里是宣王的寝宫。
侍卫让开,颜焘长驱直入,见到床前已经站着四、五名大臣,都是德高望重,其中两人身负先王留下的诰命。
气氛凝重。
颜烈就立在床头,听闻背后传来的脚步声也不回头,只道:“王上病危,群医束手。”
他的声音,就和众御医脸上的神情一样沉重。
偏在这时,宣王偏偏就在这时病重!
颜焘往前走上几步,才看清宣王病状,不由得大吃一惊:
这少年原本清秀的脸庞已经肿胀,青筋和血管高高浮起,眼睛却被挤得只剩一条缝,露在外的脖颈也是如此——他看起来就像个膨胀的气球,针一扎就能爆。
但他还活着,呼吸微弱而断续,嘴角不停流出涎水。
绿色的涎水。
这颜色看起来好生眼熟!颜焘瞳孔骤缩,下意识去看宣王的手。
少年的手放在被里。
颜焘肘部一动,想伸手,下一秒却又缩回,只对御医道:“把王上的手扶出来。”
御医微一犹豫,颜焘即怒吼一声:“快点!”
哪怕挤入这么多人,寝殿也依旧显得大而空旷,这一声就在殿内迭荡,搅出许多回声。
御医不敢耽搁,轻轻将宣王的手从被子里扶了出来。
颜焘当即倒抽一口气:“果然!”
宣王从肘部到手指同样浮肿,但指甲却是暗红色的,像是血液凝固于其中。
这个症状,他今天看见第二次了。
他即对颜烈道:“哥哥,今天自尽的铎人奸细,毒发的症状与王上如出一辙!”
群臣动容,颜烈也是嚯然抬头:“你说什么!”
颜焘从怀里掏出那只药瓶:“他吞下瓶中药立刻毒发,不治而亡。观其形状,同样口流绿涎、指甲泛红。对了,眼睑也是绿的,并且耳后还有绿点。”
眼睑?耳后?
颜烈看了御医一眼,后者不待他吩咐就已经动手,轻轻掰开宣王下眼睑。
于是,所有人都看见了绿色的血丝。
御医再翻看宣王耳后,果然皮肤上有一块绿斑,蚕豆那么大。
“喀啦”,颜烈捏碎了椅背,后方有一老臣恨恨道:“果然是铎人所为!”
“看看能否解毒。”颜焘补充,“对了,这东西挥发极快,并且银针探测不出。”接着他又说了几种药物,都是先前西城署衙请来的大夫验过无效的。
“是。”御医接过颜焘递来的药瓶,小心取两滴药液在钵中,飞快放入试剂。
他的动作比起民间大夫,不知道要迅捷和灵巧多少倍,一眨眼的功夫就试过了四种药剂,并且还能保证相互之间并不干扰、抵消。
饶是如此,瓶中取出来的墨绿药液还是没有改变,并且在十几息之后就挥发掉了。
御医又试了两滴,无果。
再试两滴……
众御医都围了上来,献言献策,中途换了三个人出来试验。
后面的老臣看得心焦,忍不住问:“可有进展,可有进展哪?”
颜烈终于看不下去,出声喝停:“好了,试不出就别浪费!”瓶子里的药液原本就寥寥数滴,被这帮庸医多试几回可就什么也不剩了。
这是什么毒,这样厉害?
颜焘问最先试手的御医:“钱御医,一点儿端倪都未找出么?”
钱御医额上汗珠比豆子还大,一个劲儿淌进脖子底下:“柱国大人,这毒与我们所知都不同!”
颜焘斜睨着他:“你们知道的也太少了吧?”
他语气大不善,另一名御医不得不帮腔:“这毒既非动物或者植物粹取,也非金属提炼,我们找不到任何与它沾边的基理。”
“什么意思?”颜烈开口了,“这东西自成一系?”
“可以、可以这样说。”钱御医对他更加敬畏,“世间万物莫不关联,就算毒物有千万种,其诞生与效用机理大多可以追溯。只有这一样——”他咽了下口水,“实是与众不同。”
颜烈脸色阴沉得快要滴下水来。
御医束手,宣王回天乏术了。
后面臣子议论:“我王到底何时染毒?”
“宫中警戒太弱,竟让铎人暗算王上!”
可是众人说不过几句,宣王忽然激动起来,口中嗬嗬作响,身体也接连往上抬。
“王上!”有一老臣大步凑近,要去扶他,被钱御医一把扯住胳膊:“不可!”
话音刚落,宣王猛地坐起,口里喷出两口血箭。
那血色碧绿,像挤出来的树汁。
而后,他就软软地倒了下去,声息全无。
众人大恸,纷纷围上前去,但谁也不敢伸手。这毒好厉害,谁知道传不传染?
第1085章 颜烈的剥茧抽丝
钱御医戴着手套,轻轻探了探宣王的颈脉,转身就对着颜烈跪了下来,以头点地:“摄政王恕罪,王上已经、已经去了。”
众御医一下子跟着跪倒。
颜烈长长呼出一口气,心头如压大石。
随后,殿内所有臣子、内侍都向着床头跪下,静默不语。
颜烈同样单膝跪下。
颜焘见兄长如此,微微一怔,这才跟着下跪。
殿内一时静极,只有烛火安静燃烧。
足足过了十余息,颜烈才站了起来,长叹一声:“众卿请起。”
其余人等这才缓缓起立,静候下文。
颜烈眼里含着泪水,低沉道:“时局微妙,秘不发丧。政务由我暂代,众卿可听清了?”
众臣一怔,互相看了几眼,这才躬身应声。
这里都是童渊人,无论暗地里怎样计较,都记得安涞此刻是内忧外患,叛乱近在眼前。若是王薨的消息传播开去,再被添油加醋,那么民心又要动摇。
西边还有硬仗要打呢,他们要争取时间安排后项。
“当务之急,先平青芝镇叛乱。”颜烈抹掉眼角泪珠,“颜焘!”
颜焘上前一步。
“自现在起,平叛由你负责。”颜烈语气森然,“追查毒物、缉拿凶手,都交由我亲为!”
“是!”颜焘也知道,眼下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颜烈在床前来回踱了几步,才道:“奸细的线索,到底怎么断的!”
说起这个,颜焘满面愧色:“早晨抓到的,那会儿他离西城门只有几百丈了,险些就能逃出去。结果他在被押回来路上服毒了。”
他低声道:“好不容易要顺藤摸瓜,结果……”
没活口,也就没口供。
颜烈揉了揉脑袋:“怎么找出他的?”
“他被追进明月楼,想躲在燕时初屋子里,结果被供出来了,当场逮住。”
听到那个名字,颜烈一怔:“谁的屋里?”
“燕时初,那个卫国的清乐伯。”颜焘摸了摸鼻子,“我刚听说时,也跟哥哥你一样惊讶。”
“这人住在明月楼?”颜烈这几天忙得脚后跟打后脑勺,几乎将这人抛去九霄云外。
“原本在驿馆,十前才搬出去的。”颜焘沉下脸道,“更巧的是,吉利商会办发卖会,就是这奸细领着他入座,领着他上楼。我看得一清二楚。”
颜烈沉吟:“昨晚,奸细是要去传递消息罢?”
“不错,我们逮着他的下线,特意递了个假消息给他,就看他要传给谁。”颜焘扼腕,“是关于稷庙神物的假消息。”
“他去了明月楼。”颜烈想了想,“他和燕时初相处的时间长么?”
“不长,最多也就是十几息,我的人就追到了。”颜焘打起精神,“不过,燕时初称自己被对方喂了毒,直到西城署衙也没有毒发。通判找来的大夫说他的确中了毒,但平时服用的救心丸本身就有解毒成分,才延缓了毒性。对了,最后大夫在奸细随身的药物里面找到了解毒剂。”
颜烈嗯了一声:“知道了。这个奸细的出身,你查清楚没?”
“查清楚了,他是吉利商会新收的伙计,三个月前才来的,一直在望江楼干活,木讷寡言,不太合群。”
这话说出来,几位老臣当中就起了一阵骚动。
奸细在吉利商会里?众人一听,初觉难以置信。
颜烈看出他们神情的一言难尽,才接着问:“还有呢?”
“还查出一事:四个月前,吉利商会死了个伙计叫作王顺,对外宣称是外出运送货物,不小心坠崖死了。事后,家属都找不到尸骨下葬。”颜焘耸了耸肩,“当然,吉利商会开出很高抚恤,家属也没有闹事,此事不了了之。”
“这么慷慨?是了,端木景一直都很慷慨。”颜烈似是自言自语,然后又问,“其实呢?”
“望江楼对面珠宝店的掌柜说,前一天晚上亥时二刻,他才透过阁楼的窗子看见王顺在望江楼的院子里走动。”颜焘冷冷道,“从望江楼到坠海的悬崖边至少有六十里,这伙计能趁着半夜跑出六十里再死么?”
颜烈点了点头:“看来他是暴毙,吉利商会隐瞒了他的死因。你还查出什么来?”
“奸细就是顶替了王顺的空缺。”颜焘呼出一口气,“本待抓着他再审,怎奈他自尽太快,那毒性又太猛。”
颜烈拧眉沉思:“谋害王上的药物,如果和奸细吞服自尽的是同一种,为何一个生效缓慢,一个服下立毙?会不会是剂量不同?”
这后一句,显然是问向御医。
钱御医可不敢打包票,小心翼翼回答:“王爷,我们可以试验证明。”
有一老臣上前询问:“王上何时中毒,可能查明?”
何时中毒,怎么中毒,这都是众人心头疑云。以宣王宫戒卫之森严,对方居然还能得手,直接将毒素种到国君身上!
对宣国来说,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钱御医看了颜烈一眼,见后者微微点头,才道:“可以,但需要时间。”他顿了一顿又道,“臣也有把握,这毒物可以渗透皮肤进入血液。”
那么宣王中毒的途径就不仅是吃喝,还可能有皮肤接触。颜烈呼出一口气:“来啊,将三天内王上接触过的东西都找来。另外,封闭昭明殿、朝云殿、御膳厨,人员全都押下,一一审查!”
自有人飞快去办。
众臣又得颜烈交代一番,这才退下。他们年纪大了,脑子却不糊涂,明白摄政王今日召他们前来,除了给宣王送行之外,就是要这帮德高望重的老家伙做个见证。
证明宣王当真是死于铎人之毒!
没人问起王位继承之事,眼下还不到时候。
他们才走去殿外,铁太傅裹着冰霜寒气迎面赶来,奔到宣王床前扑通跪了下去。
颜烈立在一边,沉痛道:“你来晚了。”
铁太傅眼眶微润。他是太傅,和少年天子之间还有足足两年授业之情。“找到凶手没?”
“还没有。”颜烈凝声道,“这案由我亲自彻查!”
第1086章 择日不如撞日
“必是铎人所为!”铁太傅重重呼出一口气,眼里满是血丝,“先是我儿,再是国君!铎人欺我们童渊太甚!”
他前半辈子都是沙场上杀敌的猛人,这时热血沸腾,就带出了满身杀气。
“太傅,冷静,莫中敌人圈套!我们手里要务繁多!”颜烈一把按在他肩膀上,力贯千钧,“我向风神立誓,定会查个水落石出!”
铁太傅闭眼,好一会儿,脸上的怒气才渐渐消褪。
颜烈这才换了个话题:“木老夫人身体如何了?”
“哭了几天,气虚还要寻短见!”铁太傅胸膛起伏几下,脸上愁容一闪而过,“希望玉太妃能好好劝住她。”
玉太妃!颜烈蓦然想起,她还在外面。
这种动荡时刻,就算是太傅府也不安全,她可是储君的生身母亲!
他看见弟弟还站在一边,于是走过去道:“还站着作甚,青芝镇的叛乱可不会自己平息!”
虽未声色俱厉,颜焘却觉兄长声音里透着一股子暴戾,仿佛火山喷发的前兆。
他从小就怕这个哥哥,赶紧应了一声“是”就往外走。
不过经过颜烈身边时,后者却低声急促道:“找人接玉太妃回来。”
“我这就去。”颜焘点点头,趁机补了一句,“对了,你别忘了拢沙宗的端方长老最近和端木景走得很近,还有清乐伯也掺和其中。”
颜烈突然伸手扣住他的肩膀,五指几乎要捏进他骨头:“集中精神,你的目标是青芝镇,不是个来路不明的女人,不是清乐伯!”
这句近乎于训斥,哥哥将他那点儿心思看得通透。颜焘喉结动了动,低头道:“是!”
不过颜烈紧接着又问:“这个清乐伯,现在哪里?”
“西城署衙。”
“去吧。”颜烈松手,看着亲弟弟大步走了出去,这才招来心腹道,“看好奕儿,今日之内不让他外出。还有——”
“去望江楼,把里面的活人全都拿下,一个也不许放跑!”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带着惊人的寒气,“我今天就要见到端木景!”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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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城通判表面上虽然客气,执行柱国的指示也是毫不含糊,因此约莫是小半个时辰以后,燕三郎的手下共十九人都被带来署衙。
金羽等人见到燕三郎,立刻围了上来:“少爷,没事吧?”
“没事。”燕三郎数来数去,少了一人,“霍先生呢?”
“他一早出去买东西了,还未回来。”
又过两炷香时间,霍东进也来了,开口就道:“快到午时了。”
就这么平平淡淡一句话,可是燕三郎了解他,看出他意犹未尽,因此将他单独拉去厅角,随手布了个结界:“说。”
颜焘留下的侍卫邱林就站在门口盯着他们。邱林只遵主子命令行事,颜焘只说对这些人严加看守,但并没有限制他们在厅内的言行,所以邱林把他二人行止都看在眼里,但动也未动。
他的任务,只是确保这些人不离开署衙。
“突发事件,玉太妃去铁府了。”时间紧迫,霍东进言简意赅。
燕三郎微微一惊:“何时?”
“两个时辰前动身的。”霍东进已经算好了时间,“忍冬都来不及亲自传讯,找了个小乞丐代劳。”说罢扬了扬手里的字条。
燕三郎一看,字条上交代购买不少零食、药物,甚至还要一小罐米酒,看来看去都没有异常,就算被人截住,也只是一张很普通的购物清单而已。
“这是我跟她约好的暗语,上面说铁府临时请玉太妃上门,初步判断至少会在那里待过午后。”霍东进随手点了一个词“红瓦窑鸡”,解释道,“这是方圆十里最有名的窑鸡店,距离铁府南大门也就五丈远,因此直接用它指代铁府。”
“忍冬还说,这是铁府有请,特事特批,摄政王才允她们出去,恐怕今天过后都出不了宫。”
霍东进脸色沉肃。
情况不妙啊,新主人燕时初被困在西城署衙里,玉太妃却被临时请去铁府,这么好的解救机会,生生就错过了。
最糟糕的是,错过今日,玉太妃想再出宫就太难了。比起半个月前,现在的安涞城局势动荡,各方势力纠缠不清,足见危险。以她太妃之尊,想出来都会被劝阻。
“两个时辰前动身的。”燕三郎想了想,“那么这会儿她们应该在铁府了。而且说不准何时就得往回走,毕竟王宫里又出了事儿。”
霍东进奇道:“什么事?”
“宣王病危。”
霍东进脸色一变:“现在么?”
“约莫半个多时辰之前,为此摄政王急召颜焘回宫。”
霍东进有些颓然:“那么或许玉太妃已经回宫了,毕竟这是忍冬两个时辰前留下的口讯。”他和忍冬的通联有难度,一直不算十分及时。
“未必。”燕三郎却持不同看法,“玉太妃毕竟是先王妃子,是宫里的闲人,摄政王这会儿忙得焦头烂额,否则不会召颜焘回去帮忙,因此他也未必想得起将玉太妃接回。”
为人上者,就要统筹千丝万缕,那么重要的事提前办,次要或者不重要的事儿铁定就压后。
和宣王病危比起来,玉太妃出宫去铁府简直不算个事儿。
他顿了一顿:“照我看来,玉太妃在铁府逗留的时间说不定反而更长。”
霍东进听明白他话中之意,心跳都一下子加快了两拍:“您是说,我们今天就动手?”
“现在就动手。”燕三郎沉声道,“原计划取消,择日不如撞日。”
原计划是等自己这一行人离城小半个月后,他们再派人潜回安涞城,偷走玉太妃。
可是计划哪有变化快,燕三郎决定现在就动手。
这就要动真格儿了,霍东进都觉头皮发麻,血液一下涌上头部。
“但我们现在被困于此。”霍东进一向思虑周全,“就算能救出玉太妃,怎么才能不招怀疑?”
“正是因为颜焘把我困在这里。”燕三郎微微一笑,“即便玉太妃失踪引起偌大风波,他们也决不会怀疑到我们头上。”
第1087章 一共十九个人
霍东进语塞,忍不住一拍大腿:“妙啊!”
他们人都在此,还有颜焘的贴身侍卫盯着,岂非就是最好的不在场证明?宣王廷怀疑谁也不会怀疑到燕三郎头上来,这比他们制定的原计划还要出人意表。
但难度也是显而易见的:
“首先要瞒过他。”霍东进悄悄往门口呶了呶嘴,“那侍卫盯着我们,眼珠子都不动一下。”
“他不是问题。”燕三郎看看外面天色,这也是天助之,“问题是这偏厅居然是木头地板!”
这时候不管是公家还是民宅,木地板都是少而又少,他压根儿没料到西城署衙里居然用上了。
霍东进不太明白木头地板有什么问题,就听燕三郎接着问:
“我记得傅小义精通变声之术?”
”对。“霍东进想起往事,嘴角微翘,心头也微松,“臭小子曾经躲在屏风后头模仿王爷说话,把我都唬过去了,还骗胡秋给他偷了只黑狗吃。”
“好,那么接下来他就是‘燕时初’了。”燕三郎伸手,掌心躺着一只小瓶子。他掌心半闭,只有从霍东进的角度才能看见,里面装着十余粒跳动的黄砂。
“您要亲自前往?使不得!”霍东进识得这是蜃砂,吃了一惊,“我去吧。”
这二十几人里面,只能派一个去偷出玉太妃,因为地遁牌的主人一次最多只能携带两员。
“霍先生,你不是飞檐走壁之辈,去不得。”
霍东进不服气:“我也能用地遁牌。”他也是异士,不要看不起人哇。
“你从未用过,怎能熟练?”燕三郎低声道,“万一直接遁去铁太傅眼皮底下呢?”
“呃。”这么巧合倒未必,但他若是遁得不好,直接被人抓个现行也有可能。
“再说地遁牌次数有限,潜入铁府之后、找到玉太妃之前,都不能再用。”燕三郎说得实在,“铁太傅府地形复杂,你有多大把握能躲过护卫和侍从的耳目?要知道,我们这次行动还未来得及与她们通气。”
这种事儿若没一个里应外合,难度就会直线上升。
“金羽和胡秋身手好,可玉太妃和忍冬见过他们么?”
霍东进仔细想了想:“或许不曾。王爷……从前得胜王不喜将军务带回家中,也只正式引荐三人给玉小姐见过,除我之外,另两人都留在桃源。金羽和胡秋见过小姐,但小姐对他们多半没有印象。”
“那么她只见过我了。”燕三郎已经打定主意,“为了节约时间,打消她的疑虑,还是我亲自走一趟最好。”
他拍了拍霍东进肩膀:“别担心,我去去就回。倒是我离开这段时间,这厅里会少一个人。那侍卫也不是不识数儿的,你得想办法瞒过他的眼睛。”
霍东进已经想好:“左迁那里有个半人高的傀儡木人,我先借过来用。”
“傀儡木人?”燕三郎一怔,“他怎么会有这个东西?”
他已经知道左迁曾是得胜王手下统兵的大将,傀儡木人却是阴诡之物,二者怎么能搭得上边?
“从前他常年带兵在外,一年两年都见不到女人。”哪怕气氛紧张,霍东进还是忍不住笑了,“有个异士去暗杀他不成反被杀,遗物里就有这件傀儡木人。左迁就把它留下来了,有时候长夜寂寞嘛,您也懂的。”
“懂什么?”千岁在燕三郎耳边低语,“一群臭男人!说,你最近是不是被他们带坏的?”
燕三郎只能当没听见:“时间紧迫,这就行动吧。”
于是霍东林冲胡秋使了个眼角,两人站起来就往偏厅小门走去。
侍卫邱林立刻站直身体:“你们上哪儿去?”
“茅房。”胡秋拍了拍肚皮,“早晨喝多了羊奶,怕是要蹿稀。”
霍东进也笑道:“邱侍卫要是信不过,可以跟着来。”
跟着去闻臭气吗?邱林瞪他们一眼:“一个一个去,你先!”他指了指霍东进,“你回来,他再去。”
“怎么,拉屎还不能有个隔门板的聊伴儿了?”胡秋悻悻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霍师爷,你先吧。”
霍东进应了一声就拉开门往外走。那门看来是后装的,开合无声,倒让他放心不少。
燕三郎走回人群低声吩咐两句,于是金羽也动了起来,将两张桌子拼在一起,傅小义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副牙牌,一套骰子,往桌上重重一拍: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谁想耍两把?”
话音刚落,胡秋第一个喊出:“我来!”
其他人也是纷纷应和,于是笑骂声、骰子声、金钱落桌落地的声音立刻就响了起来。
署衙的偏厅,一下子就变成了热火朝天的赌场。
金羽还不忘回头,笑眯眯问邱林:“这位大哥,来不来玩?童叟无欺哩。”
邱林站如松,动也不动。
他才信不过这帮人,再说赌钱要全神贯注,他怕自己没顾好门口。
没得到侍卫的回应,金羽也不为意,随手扔出骰子,看它们在桌面上来回打转儿:“哎哎哎?我的!”
孙大夫也是甩了一锭银子在桌面上:“我跟。”
一圈人围在桌边,都低着头。
从邱林角度看去,脸都瞧不着,只能望见人头攒动。
他有点不放心,在心里默数人头:
一,二,三、四……十八。
算上在外如厕的,一共十九个,没错。
就在这时,厅外忽然来人了,邱林转身一看,是西城通判。
“这里何事喧哗?”他这署衙里好久都没有那么热闹了。
“这些人聚赌。”邱林对他也是神色淡淡,“你要管不?”
西城通判往厅里探了探头,果断道:“罢了,随他们去吧。”
多年官场生涯养成的第六感告诉他,少掺和这帮人和柱国的恩怨为妙。
西城通判走了,邱林回头,恰好见到傅东进自偏厅小门返回,一边抖手,把手上的水珠都甩出去。
他还对胡秋道:“去吧,轮到你了。”
胡秋嘟哝一句:“憋死我了。”大步往偏门而去。
邱林又顺便数了数桌边的活人脑袋,还是十八个,不多也不少。
第1088章 偷入铁府
他也就心安理得地站在原地发呆,哦不对,是值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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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又有一个“傅东进”趁人不备,从茅楼后头翻出高墙。
茅楼都不会建在风水最好的地方,这堵墙外就是难见阳光的暗巷,即使在中午,这里也是阴冷阴冷地,墙体和地缝散发一股难闻的臭味儿。
“傅东进”飞快穿过巷子,钻进大路熙攘的人潮,就像水滴汇入溪流,转眼就不见踪影。
红衣女郎正提醒他:“慢点,走慢点!”
这人自然就是燕三郎。
他使用蜃砂将自己扮成了傅东进的模样,而傅小义则变作“燕时初”留在署衙里。那么多人都围挤在桌前赌钱,邱林看不清每张脸,只能数人头,也就不知道赌桌初起时有两个“傅东进”,并且尿遁了一个。
燕三郎自觉运气不错,因为西城署衙距离铁府不过数里,他都不必骑马,快走可至。
至于铁府内的地形分布,他事先看过地图也烂熟于胸,虽然铁师宁买下这栋大宅以后必然做了部分翻修,但大体格局不会改变。童渊人以东南为尊,所以主人家的卧房应该就在这个方位,光线最亮、地气最好。
燕三郎和千岁曾经讨论过,铁府东南向的宅院就那么几个,初想院和红石楼的可能性最大。一个是草木扶疏、一个是面积最大,住起来都舒服,因此铁师宁夫妇很可能就住在这里。
玉太妃既是来慰问木夫人的,她此刻离这两个地方应该很近。
“我们从妙西街豆腐坊的古井口翻进去。”至于潜入地点,他们事先踩点过三个,分别位于铁府西南角、东北角和东南角。千岁现在给出了选择,“那里距离红石楼的小园最近,只有三十丈!”
她和燕小三都是学霸,找到的地图又标注得很清楚,只要铁府没把花园凿平,他们就有容身之地。
妙西街临水,河上船只如梭。燕三郎走在河边,闻见一阵阵浓郁的气味。
千岁也嗅到了,不由得抱怨:“这味儿也太大了!”
妙西街在本地又叫酱菜街,在这条街上买卖的商品不是酿酱就是腌菜,各家作坊都是前头卖东西、后头摆酱缸,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不管香臭都飘十里。
燕三郎回她一句:“你爱吃的挲挲酱,也是这么腌出来的。”
来到安涞之后,千岁就喜欢上一种酱汁,称作挲挲酱,又酸又甜,有果子的清香,拿来烧肉或者蘸菜都特别好吃。
“哼。”千岁想要反驳,可是话到嘴突然改了,“停,停!往回走两步!”
燕三郎当即停步,依言往回两步。
“嗯——再退两步。”
他照办了:“然后?”
“待我闻闻。”这会儿是午后,虽然千岁还附在木铃铛里,但嗅觉和夜里一样灵敏,“这气味有点儿熟悉,像是佛手柑的味道。”
“佛手柑?”
燕三郎正站在一家酱店门口,这句低语被店家听见了,对方很热情道:“先生鼻子好灵。您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燕三郎好奇地看了看他家的招牌,这在妙西街算是大店了,独占三个铺面,摆满各种瓶、罐、坛、缸,“吉利酱铺?你家和吉利商会有什么关系?”
“这酱铺子就是吉利商会开设。安涞城各处都有分店。”店家笑道,“这香醋卖得特别好,您来一点儿尝尝不?”说罢打开罐盖,从里面舀出一大勺黑醋。
“就是这个味道!”千岁立刻道,“和吉利商会伙计那瓶子毒液气味相似!”
少年眉头顿时蹙起:“这都能闻得出来?”
老实说,他只觉这醋好大一股子酸味儿,什么佛手柑啊苹果梨的,他压根儿没闻出来。
醋不就是醋味儿?
“你不信?”阿修的声音一下子抬高三度。
他赶紧点头,信啊。
千岁是制香的高手,对气味的辨别水准可以甩开他八条街。所以她说是什么就是什么了,燕三郎只能听从。
他着急去找豆腐坊的水井,随手一指:“那罐都给我吧。”
这一罐至少有两斤重。
买完香醋,两人继续上路。
千岁一直盘算:“剧毒的药理一直没有查明,为什么气味与香醋相同呢?”
燕三郎耸了耸肩:“佛手柑本身无毒。”
这条街上不知飘浮着多少陈年酱菜的味道,她还能从中准确分辨出吉利酱铺的醋味儿,这嗅觉真是比狗还灵。
这么夸她,她能高兴么?
“我知道。”千岁慢悠悠道,“说起吉利商会,我倒想起端木景的地窖了。我在那里见过的魂石,表面就有那么一丁点醋味儿。”
“当时颜焘也在。”燕三郎说起这个心里就有点膈应,“他没闻到么?”
“你以为谁都能嗅到?”千岁哼哼一声,“那气味极尽稀薄,被清洗过好几遍了,连我都险些忽略,人类更不用说了。”她顿了一顿,“阿修罗的五感,本来就比你们人类灵敏不止三筹四筹!”
阿修罗为争战与杀戮而生,感官强度自不是愚钝的人类可比。
说话间,燕三郎就走完了妙西街。再往前百来丈,豆腐坊到了。
……
端方翻过高墙,落在一间木工房顶上。
四周没有遮蔽物,但也没人,他快速移动。
谭培家的角楼喝酒时,端方已经仗着居高临下的优势,将铁府东南角的建筑尽量认清,因此知道沿路往前就是湖石小园。
园里收罗不少奇石,砌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尽管湖石群没有王宫里的宏伟壮观,但藏个把人不成问题。
端方刚刚溜进假山后头,就有两名侍女带着家丁绕过拱门,往这里而来。
现在,他得弄清楚玉太妃身在何处。端方有点犯愁,铁府看起来面积很大,虽说这家主人多半住在东南方位的房子。
“萍姐,方才出了什么事?”那三个下人走过假山,端方听见他们道,“宫里的侍卫怎么来了,老爷走得那么匆忙,还骑着马……”
“不知道,不该你问的别多问。最近家里的事还嫌少么?小心杖责!”
第1089章 半滴
被唤作萍姐的侍女显然比另外两个地位更高,“啊,忍冬妹妹好!”
端方明显听出她的腔调一下子由训斥转为讨好,也是好奇。他从假山的窟窿眼儿里望出去,看见一名白净脸皮的侍女对向而来,刚好迎上萍姐。
忍冬?
端方记性好,认出这个侍女方才扶过玉太妃下车。
这是玉太妃的侍女?呵,他的运气可真不错。
只听忍冬道:“老夫人缓过来了,刚刚服下救心丹。”
萍姐和另外两个下人顿时长长舒了一口气,喜出望外:“还是玉太妃了得,终于劝得老夫人回心转意。啊呀,今早我们差点吓死了。”
“是呀。”萍姐身边的侍女道,“老夫人居然想不开,老爷那样铁打的汉子眼眶都红了。”
萍姐瞪她一眼:“舌头不想要了?”
忍冬打断她们道:“御医说,老夫人太虚弱,可以进点米粥,再配些开胃的小菜。太妃也会陪同用餐。”
萍姐连连点头:“好好,我这就去小厨房交代。”
说罢,领着另外两人急匆匆走了。
交代完毕,忍冬也掉头往回走。
此时端方有两个选择,要么跟上忍冬去找玉太妃,要么——
唔,她方才说,玉太妃也会陪着木夫人用餐?他目光闪动。
两边背道而驰,他只能任选其一。
时间紧迫,端方心念电转之间就推翻了原先的想法:
何必再问玉太妃?人心永远浮动。干脆,把这后患直接解决,一劳永逸。
既然做出决定,端方也就舍掉忍冬,直追萍姐。
主人家的小厨房就设在红石楼边上,厨子是从城中知名大酒楼里高薪挖过来的,擅长多种菜系,木夫人一直都很满意。
萍姐带着两个下人,进来就道:“老夫人胃口不好,要喝粥,赶紧备上。玉太妃也一起用饭。”
白粥早就装在瓦罐里,小火慢炆,又香又浓。厨子应了一声,就去备其他小菜。
厨房里面当然没人警戒,端方自门口闪入,悄悄跃到梁上,没有惊动底下四人。
怎么动手才好呢?他正思忖间,却听萍姐道:“今晨不是做了凉拌蜇头么?那个开胃,给老夫人盛点。”
厨子应了一声,果然从灶边搬出一个陶罐,从里面连汁带料倒出蜇头,盛了满满一碟子。
潜在梁上的端方闻见醋味儿,不由得笑了。
厨子再拌些芫荽、芝麻、香油,就把蜇头放置到长桌上,转身炒菜去了。
这里油烟味儿大,萍姐等人也不多待,走出去边廊外头等着。
这就方便了端方行事。
他从梁上落下,不扬片尘,自然厨子也是全无所觉,一心只顾热锅里的东西。
端方从怀里掏出一只指肚大的水晶小瓶摇了摇,见里面只余半滴的量。
也不知道够不够,毕竟他不是此道专家。端方耸了耸肩,管它的,全下就是。
他手一倾,将瓶里的药液全数甩进碟子里去,和蜇头原本的醋汁混在一起,天衣无缝。
而后,他就潜出门外候着。
小半刻钟后,萍姐进来取餐,转身就往红石楼送去。
端方一路尾行,小心避开其他家仆和守卫,直到亲睹这几个侍女将取自小厨房的食盒送入大屋之中,他才原路返回。
回到假山后方,他又等了好一会儿。
……
忍冬走回红石楼,进门就是浓浓一股子药味儿。
一大早就被铁太傅拽来的御医正在收拾药箱子,玉太妃柔声道:“章御医辛苦了。”
“太妃太客气了,这么说折煞小人。”章御医交代,“老夫人没什么大碍,那小人就先回去了。”
忍冬刚好进来,玉太妃看了看她,随章御医一起往外走。
跨出槛儿关了门,章御医小声道:“木老夫人这是郁结于胸、心力交瘁,是心病。后面要多疏通开导。”
玉太妃笑了笑:“好,待我转告铁太傅。”
送走章御医,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这里空旷清静,就是有点儿冷,十五丈外才有侍从。
忍冬走回来,她抓着忍冬的手问:“消息传出去了?”
“传出去了。”忍冬小声道,“但我们走得太急,我没法子亲往,是托一个小叫花子送信。”她也想过一次又一次,“太妃,您说他们会来么?”
玉太妃咬着唇,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消息有去无回,她也不知道霍东进等人会不会果断采取行动。这和原计划不符,可是这回不走,后面她回宫之后恐怕也出不来、走不了了。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如果、如果他们来了,怎么才能联系到她,太傅府这么大。
如果他们来了,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她出城呢?
玉太妃想起这事儿,就心惊肉跳。
“您该进去了。”忍冬低声道,“外头太冷。”这两天气温骤降,昨晚又下起了鹅毛大雪。她走动许久,才一停下来就觉脚心发凉,太妃伫在这里发呆好久,怎么受得了的?
“万一他们来了,找不见我们怎办?”玉太妃忧心忡忡,“对了,你上回是不是和他们商量,到纹心院去接我们?”
铁家人都不住在纹心院,这里专为贵客下榻之用。过去几年间,玉太妃造访铁府,都住在纹心院。
“是的。”忍冬也想着呢,“可我们都在红石楼,离纹心院远着呢。”她们这回是宽慰木老夫人来了,哪有客人自己溜去纹心院的道理?
“他们会不会去了纹心院?”玉太妃心里没底儿,“我们去看看。铁家人若是问起,就说我有些乏了。”
她怎说也是太妃,她若乏了,谁敢不让她休息?
不过两人正要迈步,萍姐三人就拎着食盒过来了,上前给玉太妃行礼:“太妃安好,老夫人和您的午膳来了。”
“太妃,先吃饭。”忍冬提醒主人。
这时候可不能表现异常。玉太妃蹙了蹙细细的眉尖,按下心焦:“送进来吧。”
这时候铁太傅本该陪着妻子,却被摄政王一道口谕传进宫里去了。木老夫人倚坐床上,后背垫着几个软枕,面色苍白、目光黯淡。
第1090章 腹痛
玉太妃走近,低声道:“老夫人,吃饭啦。”
铁赫已经下葬,木夫人思念儿子太甚,状态仍不见好。今天寅时末,趁大伙儿熟睡之际,她居然偷偷爬起来悬梁自尽。
好在铁太傅突然醒来,将她救下。
铁师宁征战沙场半生,临到老了却被发妻吓个半死,天不亮就请御医,又进宫请太妃来劝慰木夫人。
宫里本来就是乱糟糟一团,摄政王黑着脸,铁太傅都不管,拼上那张老脸不要也非请玉太妃进府不可。
玉太妃陪着木夫人说了一上午的话,许是她的温言劝慰生了效,又或许是寻死一次看开了——毕竟自尽也是要鼓足勇气的——木夫人流泪归流泪,却没再像清晨那样哭着喊着“让我死了吧”。
忍冬帮着排菜,玉太妃见木夫人动也不动,似是又沉浸在思绪当中,心中也是怜惜。昔年她被送入宣王宫,举目无亲,只有木夫人给她撑腰。
这份雪中送炭的情谊,她至今没忘。
“老夫人,莫要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木夫人听若罔闻。
萍姐等侍女都在外间,玉太妃握着木夫人的手,声音压到最低:“您这样不是让亲者痛、仇者快么?杀铁将军的凶手,迄今还逍遥法外呢。我若是您——”
她抿了抿唇:“——至少也要等到铁太傅手刃仇人以后。”
木老夫人眼珠子一动,眼神有了焦距。她仔细看了玉太妃两眼:“你说得很有道理。”
玉太妃一笑:“赶紧吃饭罢,不吃怎有力气和恶人耗到最后?”
忍冬招呼,萍姐就带着饭菜进来,一口一口喂给老夫人。
老夫人闹了半天,哭了半天,缓过劲儿来就觉又乏又饿,很快喝下去大半碗米粥,又尝了四、五样小菜。
凉拌蜇头开胃,萍姐看她喜欢吃,就多夹了几块给她。
木老夫人慢慢嚼咽:“这蜇头怎么和平时有些不同?”
“哦?”玉太妃也尝了一块,“是好吃还是不好吃?”
“比平时还好吃些,多了一点香气。”木夫人又喝了小半碗粥,就摇头不要了。
她眼睛还是肿的,眼泪早就擦掉了,这时就黯然道:“我失态了。”
她十七岁嫁与铁师宁,还随丈夫上过战场,这辈子大风大浪都经历过来,却险些因为儿子的死丧失神智。
玉太妃却知道,她生平最疼最宠也最引以为傲的,就是大儿子铁赫。
铁赫一死,她内心的支柱就垮塌了一大半。
木夫人幽幽道:“玉太妃,你不懂。天底下最苦最痛,莫过于生离死别。便是把心剜出来,疼痛也不及其万一。”
话音刚落,玉太妃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何尝不知?
接连几个晚上她都睡不着,给奕儿赶制了衣裳、小鞋和护身符。这是他们母子最后的相处时光,儿子那张粉嘟嘟的小脸,她怎么看都看不够,时常暗中流泪。
生离死别的苦,她怎么会不知道?
可是玉太妃还未来及说话,木夫人忽然捂着肚子,哎哟哎哟叫唤起来。
萍姐慌了手脚,饭碗都掉在地上:“怎么了?老夫人,这是怎么了!”
“腹痛!”木夫人脸都青了,吃力道,“痛得好生厉害!”
玉太妃吃了一惊,站起来正要说话,忽觉腹痛如绞,不由得伸手按着肚子、弯下腰去。
忍冬尖叫一声:“太妃!”伸手扶她,却险些被她带着一起摔跤。
天哪,千万别在这个时候出事!
老夫人和玉太妃都腹痛了?萍姐头皮都麻了,转身就往外跑:“请御医!来人哪,快把章御医请回来!”
她才奔到一半,管家从前门方向过来,把她撞了个七荤八素。
他身后还跟着两名宫里的侍卫,人高马大。
管家一把抓着她,不悦道:“毛毛躁躁作甚?宫里来人,要接玉太妃回宫。你去通传……”
萍姐上牙关打下牙关,嘴都不利索了,直到这时才能挤出声打断他:“不好了,老夫人和玉太妃都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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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个店家都跟豆腐坊共用一口水井,不过现在是午饭时间,附近逗留的人很少。
燕三郎找到水井,举目四顾,千岁指点他:“往北看,望见北边的红色屋顶吗,那就是红石楼。”
少年看见了,那是一座高大气派的建筑,但也大半被掩映在高墙与大树后方,只露出红色的屋脊和飞檐。
燕三郎轻吸一口气,左右看了看,再次确认无人留意自己,这才翻墙进去。
府中人不少,他左绕右转,悄然往红石楼前进。
他在一堵矮墙与几棵雪松之间之间停了下来,看来看去,仿佛跟自己的预定目标有点不一样。
看来,这处小园被重新造景,原先的摆设都经过了调整。
好在这几棵雪松很高大茂密,冬天也不落叶,把他挡得严严实实。
燕三郎从松针空隙里可以看见红石楼,那栋显眼的建筑就位于正东方向。他本想潜去,可是脚步刚刚迈开就缩了回来。
“小心!”千岁也提醒他,“有人来了——两个方向。”
她也有些懊恼:人都奔近了,她才听见脚步声,这要换在几个月前……
唉,好汉不提当时勇。
燕三郎当即屏息,往树后又缩了缩。
很快,红石楼方向奔来一名侍女。
那真是卖了命地发力狂奔,像是后头有鬼在追。
她也不看路,转过月牙门时,和另外三人撞作一团。
那管家打扮的男子出声责怪,侍女却呼道:“不好了,老夫人和玉太妃都病了,腹痛如绞!”
燕三郎顿时支楞起耳朵,玉太妃病了?
管家也是大惊失色:“病了?可是吃坏了肚子?”自家老夫人体弱不说,玉太妃也万万不能在太傅府里出事啊。
“不知道,只说疼,疼得腰都直不起来。”萍姐一急,嘴上反倒利索了,“章御医才走不久,快唤他回来!”
管家转向身后两个侍卫,面带难色:“两位大人,这、这个?”
那两名侍卫只是来护请玉太妃返宫,也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麻烦,于是道:“速带玉太妃回宫。”
第1091章 各行其是
燕三郎听得心下一紧。
萍姐在一边道:“玉太妃疼得厉害,怕是不好搬动。”
这两人互视一眼,均感难办。从铁府到王宫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宫里已经出了惊天变故,玉太妃可不能再出事了。
“快请章御医。”其中一名侍卫似是下了决心,“我先回宫禀报,若玉太妃病情无起色,你就带回宫中救治,不可耽误!”而后又对管家道,“太妃吃了什么、用了什么,都要记录,不可倒掉!”
“是是。”管家抹着额上的汗,去叫人找章御医了。
“你带路。”另一名侍卫随萍姐去往红石楼。
燕三郎隐在树后,心里隐觉不妙:哪就这么巧,他想带玉太妃出去,玉太妃偏偏就病了?
千岁也道:“不能在这里耽误时间。去红石楼,越近越好,我得想办法溜进去。”
琉璃灯受重创,她的修为下降,离开木铃铛的最大范围再次缩小,从原来的方圆二里变作现在的不到五十丈(一百六十米)。
燕三郎点头,拣黑布蒙脸,在山墙和草木掩护下往红石楼而去。他的动作必须要快,否则一会儿下人们闻讯赶来,这里乌泱泱全是人,更不利于他的行动。
不过他溜出去不到十五丈,就觉芒针在背,仿佛有人牢牢盯紧自己!
暗处竟还有人!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
燕三郎与千岁不同,修为并未下降,只是要尽力维稳心跳罢了。自晋入归元境后,其耳目灵觉水准再上一层楼,便是雪松里有只虫子正在啃噬树心,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可是暗中那人的存在,他事先竟无所觉?
燕三郎豁然转身,看向假山。
瞅着四下无人,他低低问了句:“谁,出来!”
这一声不止恐吓,他手里也扬起一把精钢短剑。为了隐匿身份,他亮出的既非宝刀赤鹄,也非怨木剑,只是一把最普通的武器。
“再不出来,我动手了!”
这么短短一瞬间,少年已经笃定对方也是铁府的不速之客,自己要是闹将起来,双方都讨不得好。
果然,假山后边转出一人,伸手扯下蒙面黑巾,又冲他招了招手。
这个人,燕三郎实在太眼熟了。
端方?
千岁长长“咦”了一声,言语中无限惊讶:“他在这里作甚!”
并且他又摘面巾又朝燕三郎招手,这是认出他了?
少年站在树边,没动。
端方抬手,指了指自己无名指,再冲着他一抬下巴。
燕三郎抬起自己左手一看:无名指……储物戒……
是了,自己虽然蒙着脸,但手上的戒指没变。端方和他相处多日,依其心细如发的性格,一眼就能靠着储物戒的款式辨认出它的主人。
这也不是燕三郎百密一疏,实是没料到在铁府也能遇上熟人。
他心里暗叹一声,走过去小声道:“你怎在此?”
“同问。”
两人各怀鬼胎,又怎么会说实话?
燕三郎和端方互视一眼,目光均是飘浮不定,瞬间转过了各种念头。
摊牌,还是翻脸,还是……?
燕三郎忽然开口:“不如?”
巧的是,端方同时也道:“各行其是?”
两人都闭住嘴,仔细看了对方几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既然都是潜入者,既然都抱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溜进铁府,那么互不干扰最好。
端方当即后退一步。
燕三郎看出他要跃出假山,赶紧多问一句:
“玉太妃和木夫人还有救么?”
这两人突生急症,端方却出现在这里,燕三郎很容易就将二者联系在一起。
端方脚下一顿,侧头看了他一眼,耸了耸肩。
这是什么意思?
不等燕三郎琢磨明白,端方足尖发力,已经跃过高墙,消失不见。
这里毕竟只是太傅府,不是戒备森严的王宫。
“现在怎办?”千岁也很恼气,“取消行动么,端方已经看见你了。”
“不,至少看看玉太妃情况。”燕三郎仍然转身,往红石楼而去,“端方没有否认,说明玉太妃出事与他有关。若是他出手,玉太妃这一关不好过。”
得胜王拜托他来探望玉太妃。要是人都死了,还探望个鬼?
他接连翻过几墙围墙,绕过护院和下人,悄悄跃到一栋建筑顶上:“虽被端方撞破行踪,也不必担心他去揭发。”燕三郎转眼就冷静下来,“他也是鬼祟之人。”
千岁叹了口气:“麻烦的是,不知道他对吴漱玉下了什么狠手。”
说话间,燕三郎已经赶到红石楼。这屋里灯火通明还有人声,倒不虞找不着主人在哪。
少年趴到屋顶,轻轻揭开两片瓦,顶着光往下看。
这回总算运气好,他的观察角度恰巧正对一张硕大的锦床。
床上两个女人,一老一少,都蜷着身子。
“那就是木夫人。”千岁看了一眼就道,“他们中毒了,吴漱玉还轻些儿。”
虽然床边有人挡着,但燕三郎也能看到病人的脸,除了吴漱玉之外,另一个昏迷的老妇必然就是木夫人。
她面部浮肿,嘴角不时流出沫子,侍女萍姐就站在一边,抓着手帕帮她擦拭。
燕三郎目光微凝:
木夫人流出的口水,透明中带点儿青色,无怪千岁一口咬定她中了毒。
青绿色?
他怎么觉得有点眼熟?
木夫人已经昏迷,而玉太妃还醒着,但这样反倒更遭罪,满屋子都是她的痛吟声。
她面庞被侍女挡住了,可是燕三郎能瞧见她双手死死攥着被子,指甲几乎要在被面上戳出几个洞来。
忍冬吓得哭泣不止。
燕三郎瞧着玉太妃的指甲,作声不得。
旁人或许不会留意,但燕三郎洞察力惊人,第一时间辨出她指甲的颜色不对:
水红色,像夹竹桃。
也幸好玉太妃没像千岁那样涂抹指甲,否则他可真看不出来。
他又听萍姐道:“脸都有点肿,怎么办!派人去请老爷没?”
“去了,去了。”管家大步从外头迈入,满头是汗,“可今回老爷是进宫了。”
铁太傅是被宫中侍卫叫走的,说是摄政王之令,十万火急。
第1092章 各行其是
现在铁府也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却不知道铁太傅能不能赶得回来。
管家更发愁,这个消息递到老爷那里去得花多久时间。
“这好端端地,怎么突然就病了?”他都快把自己手皮搓烂了,“刚刚怎么回事?”指了指萍姐,“快说清楚!”
萍姐一五一十都说了,而后哭道:“这就吃了点粥食,怎么两位都不好了!”
管家抹了抹额上的汗:“桌上的食物谁也不许碰!再把厨子带过来,别让他偷溜了。”
就在这时,外头冲进来七八人,有喊娘亲的,有喊老夫人的。
太傅府的爷们小姐闻讯赶到了,个个惊惶失措。
底下一团混乱,燕三郎想了想,就填回瓦片。
他从屋脊再溜回树下,而后往西北角而去,一路上躲过不少闻风而来的下人。
千岁也是忧心忡忡:“你去哪儿?”
“出去。”在这里也帮不上忙。
哎,去哪?
不过这时燕三郎已经奔到地方,翻墙而出。
……
端方跳墙溜进谭府,从容登上角楼去找谭培。
从他翻墙出去,到他翻墙回来,全程不过一刻多钟。
角楼里,谭培倚在榻上,呼噜声响。
端方微微一笑,伸手把他摇醒:“谭兄?谭兄,醒醒。”
谭培揉眼醒来:“失礼了,我睡了多久?”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端方对他道,“我该回去了。对了,方才我见到宫中侍卫飞马来请铁太傅,想来宫里有大事发生,你不可太醉。”
谭培听到这里一愣,酒都醒了一半:“飞马来请,不会罢?”
他向来紧跟廷中局势,细品这几个字,就知不妙。
“亲眼所见。”端方指了指角楼的小窗,“收拾一下罢,莫等消息到来时你还衣冠不整。”
谭培赶紧运起真力,将酒意都逼出去,又唤仆从给两人备水洗手洗脸,拾掇一番。
端方施施然出了门,一去不回头。
风头浪尖上,他可不想留在这里。不过嘛,燕时初那里……
他蹙了蹙眉。
两人都抓着对方把柄,应该相安无事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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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焘领着亲兵出宫,往西城门而去。兄长给他安排了新任务,接手青芝镇平叛。
在宣王的死讯传开之前,他定要将青芝镇打下来,否则王廷必将陷发入被动。
颜焘知道这任务十万火急,否则兄长不会派他出马。
颜烈首先是宣国的摄政王、大柱国,其次才是他亲哥哥。
因此颜焘也不敢怠慢,领着十名亲兵一路招摇过市。眼下大队人马驻在青芝镇外,他得赶过去接手。
不过刚过安涞中市,他就见到一人一骑自对面驰骋而来,马蹄溅起飞泥,速度居然一点儿也不比他慢。
颜焘定睛一看,不由得大奇:这不正是自己派去太傅府接回玉太妃的侍卫么?
怎么就他一个,玉太妃呢?
并且这厮马力全开,像是火烧p股。
他朝对方招了招手。
这侍卫奔到近前,也看见了颜焘一行,不待他发问就疾声道:“柱国大人,玉太妃中毒!”
颜焘顿时吓了一跳:“什么?”
“我们抵达太傅府,发现木老夫人和玉太妃一起中毒。太傅府已经去请章御医,赵小六留下看护,我回宫秉圣。”
“怎么中毒的?”这可不妙,时局纷乱,玉太妃可不好再受损伤。
“吃过午饭就腹痛难忍。”
颜焘眉头紧皱:“你们怎不将她带回宫中?”宫里多的是御医,先前都救宣王了,这会儿多半还未走散。
“玉太妃痛得厉害,怕是、怕是不好移动。”
“行了,你仍去宫里秉报。”颜焘立刻下了决断。这侍卫继续向王宫飞奔之时,他也拨转了马头。
他身边的亲兵即道:“大人,您身负剿乱重任。”
“这里就不乱了么?”颜焘指了指他,“你先去青芝镇传我口令,限暴民两个时辰内投降,即可从宽处理;否则,我要青芝镇鸡犬不留!”
他眼里满是杀气,亲兵应了一声“是”,驱马而去。
颜焘足尖一磕马腹,骏马就驰向太傅府:“剩下的,都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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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专挑小巷,才好一路疾奔。
幸好他前些天在这附近踩盘,把太傅府附近的街巷里弄基本摸熟,否则现在跑都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跑。
“假定她们中毒相同,玉太妃的指甲是红的,木夫人嘴里流出的涎水却是淡青色,两人脸皮都有些肿胀。”扯下面巾走到街上,燕三郎终于可以开声了,“就算他们请回章御医,也是无用。”
“这个症状,倒是和望江楼的伙计挺像。”千岁也反应过来了,“只是毒性没有那么强,不是一喝就死人。唔,大概是用量小了?”
哪怕是号称见血封喉的毒物,用量不同,给人造成的痛苦就不同,致死率也不一样。
“你说过,他吞下的毒液气味和你在吉利商会闻到的很像,都有佛手柑的气味。”燕三郎大步往吉利商会的方向赶去,这就不容易了。从太傅府到商会,路程至少有二十里。
安涞城就算面积比不得盛邑,至少也是一国之都,从西边到中南部的距离也很可观。
“喂,注意你的心率!”千岁提醒他。这小子恨不得插翅飞起了。
“无妨。”路边有马,真想抢过来骑,不过燕三郎的理智始终在线。他耐力过人,就算走得比常人快上两倍,心跳也不会有多大变化。
如今他最担心的,就是玉太妃能不能撑到他寻得解救之法。
望江楼伙计的死相奇惨,他记忆犹新。
千岁哼了一声:“你要是肯听我的,早早拿走那块魂石,现在救治吴漱玉也不必这样费劲儿了!”
燕三郎只能苦笑,谁能想到事件周折弯绕,最后又回到那块魂石上了?
他一连路过两间车马行,都没有停下来雇车。安涞中南部的街道不算宽阔,但人流密集,行车反而不如步行走得快。
燕三郎越走越急,到最后还是用上了真力,比一般人跑步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