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3章 海神使和龙神使
颜焘没话说了。
“我知道你厌恶他,想弄掉他。不过眼下不是想这档子事的时候,你要集中心神抓人。”颜烈拍了拍弟弟的肩膀,“等这些麻烦过完,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拦着。”
“知道了。”茶水已凉,颜焘端起来喝了一口,“我这就去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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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这两天却过得清闲,该应酬都应酬完了,颜焘也被铁赫事件占去了绝大部分精力,没空来找他麻烦。
此时他从端木景的藏里借书归来,就坐在窗边的软榻上。千岁的午间放风时间已经结束,又附回猫身。
和端木景结识后,他就趁机提出要求,要借阅藏馆藏书籍。这种要求搁在端木景那里都不是事儿,他胖手一挥,从此燕三郎就可以自由出入藏了。
不过端木景也告诉他,有时藏迎接贵人,那就会暂时谢客。
“贵人”是谁,曾经遁入过藏的燕三郎心知肚明。看来玉太妃有时也会去那里看书,打发时间解解闷。
猫儿打了个呵欠。
即便是没什么表情的猫脸,燕三郎也能看出千岁的不开心。
“这么宝贵的午间时间,为什么要浪费在藏里!”太没劲了,看来看去没看见什么好书,都是无聊的旧史,那些历史甚至能追溯到铎国建国之前的两、三个国家,都是陈年老账,除了燕小三这种小学究,谁会去翻它?
端木景这人真无趣,连好看的话本子都没藏几本。
“我是不是陪你逛过三次街了?”少年拍拍猫脑袋,“三换一,公平起见?”
这样算起来,好像还是她占了便宜嘛。
行叭,猫儿合眼,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大不了睡上一下午,她好找周公下下棋。
燕三郎随手又翻开一本书,积年的灰尘扬起,激得趴在他腿上的白猫狠狠打了两个喷嚏。
“哇,这书都快烂了!”
他挠了挠猫脖子。
白猫发出几声呼噜,才接着问:“这些书都多少年没人看过了。你借它们干嘛?”
“识字的人毕竟少。”少年小心翼翼翻页,一边回答她的问题,“这片土地的历史载于其中,看看也无妨。”
“你看看卫国、靖国历史也就罢了。咱在宣国又不长待,今趟过后说不定再也不来,看人家历史干嘛?”这小子就是找个理由看书呗?
燕三郎笑了笑,视线都沉进书里,不再言语。
没劲儿。白猫盘成一团睡觉了。这回她学乖了,把脑袋埋在肚皮下,以防上方书灰又掉进鼻子里。
这个下午就安详地过完了。燕三郎每次看书,都会发现膝盖上的白猫换了个姿势,睡得四仰八叉。
这睡姿,他忍不住挠了挠猫儿的朝天肚皮。
它晃动一下前爪,翻了个半身,继续睡觉。
太阳还没下山,金羽和傅小义返回明月楼找他了。
燕三郎一拂手,屋门就自动开了,这两人进门就喊:
“少爷!”
“嘘!”燕三郎竖指在唇前,做了个噤声手势,再指了指白猫。
猫耳朵动了两下,白猫换了个姿势,把脑袋埋进少年腿缝里,一只前爪一条后腿耷拉下来悬空,但就是没醒。
那两人缩了缩脑袋,声音压得很低:“我们刚从龙牙山回来。”
“有消息?”龙牙山离安涞城有些距离,驾车来回得一个白天,这两人前天就去了。燕三郎受得胜王之托,来这里带回玉太妃,但他也没忘了自己追查的另一个目标。
“龙牙山的主山被辟为龙牙书院的院产,为学子耕读之用。整座山上除了龙牙书院之外,只有三个村落,居民合计三百多人,主要给书院干活,自己也种地打柴。此外,山脚下还有一个小城,称作同集城。虽说是城,人数也就和小镇相仿,大概是四百人左右。”
燕三郎点了点头:“问到人了?”
“小城和村子都跑遍了,至同集城才有人见过庄南甲,至少听外貌描述很像。”庄南甲上了年纪又发福,生得脸善,又常常笑容满面,这种人很容易被记住。
“这么快?”燕三郎原以为要十天半月才能打听出来。
傅小义接过话头:“同集城居民虽然不多,但客栈酒楼林立。听说那里主要供外客落脚,一般是龙牙书院的学子和家人居住。”
是了,龙牙书院学子众多,那么家长来接送或者探望子女,总得有地方住。久而久之,同集城也就形成了相关产业。
金羽笑道:“我们又估摸着,您所说的庄南甲那人吃住必定不差,因此专找高档的酒楼会馆,果然在一处会馆里打听到消息。”
燕三郎点头:“好。”庄南甲在人间游历四十多年,久在富贵乡里熏陶。人嘛,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庄南甲虽说是幽魂一缕,但借助皮囊同样能养成养尊处优的习惯。
同集城那种小地方,低廉的饭馆酒肆不少,但高档的大概是屈指可数,因此金羽两人很快就能打听出情报。
“店伙计确认,七个月前的确有个胖老头入住最好的房间,锦衣玉食,加上使钱大方,因此他印象深刻。”傅小义说,“老头儿住了十二还是十三天,时间对得上。”
被他们干掉的荆信察说过,最后一次跟庄南甲碰面就是在同集城。
“还有呢?”
“老头子经常在酒楼里一睡就是整个白天,到了晚上再出门吃饭遛弯儿。他入住了三五天后,就有人找上门来。”傅小义道,“店伙计回忆,这一行有四、五个,但为首的是个女人,三旬左右,脸皮白净,身段苗条,神态比老头子还雍容,看起来也是富贵中人。”
不须多想,燕三郎就猜出来了:“这是海神使。”
而庄南甲就是龙神使。
这两位神使凑在一起,能有什么好事儿?
果然傅小义接下去就道:“两人关起门来不知说了什么。店伙计原以为这两个是父女或者相好,但他们不到半个时辰就吵了起来,还打坏一张桌子。”
第1064章 庄南甲好赌?
他顿了顿:“不过奇怪的是,声音虽然穿透楼板,但前后就只有几句,然后就没了声息。我和羽哥猜,那两人大概终于记起来要开启结界。”
“吵架内容是什么?”
“时间隔得太久,伙计记不太清楚,好似海神使说,‘有甚证据?你这是异想天开’!”
“庄南甲则道,‘你不肯,莫不是心虚’?他好像还冷笑了两声。”
“海神使又讲了两句,好像是‘虚无缥缈’……‘这么宝贵的机会’……”傅小义复述,“再之后就没声音了。”
燕三郎皱眉:“这样没头没脑几句话,听不出什么来。”
“是啊。”金羽接口,“我们去他租住过的客房搜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店伙计说,这女子只逗留一天,次日就退房走了。”
“也就是说,庄南甲只是来这里跟海神使碰头,商量后续计划。”燕三郎不无失望,“后面的事,我们也知道了,却没有更多关于庄南甲的线索。”
自龙牙山别过,海神使就去安涞城偷走了神庙里的镇庙之宝——石碑,然后南下首铜山,寻找弥留入口,夺取苍吾使者的躯壳,然而最后却被燕三郎使计困于虚空之中。
庄南甲的心眼儿比筛子多,自己不进桃源境,却派了个心腹荆信察过去监视海神使,察看她的进度。
“那也即是说,他们在这里交换过一些消息,庄南甲还提出过建议,结果遭到海神使的激烈反对。”燕三郎细细思忖,再问金羽,“还有什么?”
少爷的心思真是细腻,金羽有些佩服:“哦对了,在这之后,他常去城里的小赌坊赌钱,一晚一晚地赌,天亮才回来。”
“赌钱?”燕三郎微怔,“从前在海上和迷藏国见过他赌钱,也不似有瘾。”
作为闻名遐迩的销金窟,迷藏海国当然也有赌坊,那门脸儿就用纯金砖块砌成,据说一共用掉四千多块大金砖,是实实在在的金碧辉煌。可想而知,那里头到处都弥漫着金钱的气息。
庄南甲要是嗜赌,为什么不在迷藏海国泡赌坊?难道是怕输不起?
“我特地去店伙计说的那家赌坊问了,的确有这么一回事。”傅小义道,“同集城是小地方,庄南甲那么好宰的肥羊,哦不对,应该说那么大方的客人不多见,无论赌坊还是家住附近的两个老赌鬼,都记得这个人。”
“他们说,庄南甲输多赢少,但看银子流水般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傅小义笑了笑,“我问他前后输了多少钱,赌坊不肯说,但边上的赌鬼敢用自己一条腿打赌,庄南甲至少在那里输掉了七千多两银子。”
当初他听到这个数字,也是情不自禁“咝”了一声,不过眼前的少爷泰然自若,并未像他这样大惊小怪,只是喃喃道:“七千两?”
不愧是少爷,真淡定啊。
海神使离开后,庄南甲又在同集城待了九天或者十天。假设他真地输了七千两,平均下来每天要败掉七百多两银子,也就是每天交出去一套安涞城旺铺的样子。
就算这人果真视金钱如粪土,也不该在乡下小地方这么玩儿吧?
“海神使离开以后?”燕三郎低声自语,“她对庄南甲说什么了?”
这两人是在安涞城碰头,然后交换消息的。现在已知庄南甲将石碑和弥留的情报交给了她,而作为交换,海神使又拿出什么情报给庄南甲呢?
这情报一定很重要,否则庄南甲在人间做了半辈子生意人,怎么肯拿弥留的线索来换?
原本蒙头大睡的白猫忽然从他膝盖上抬起脑袋,半眯着眼:“问他们,庄南甲在赌场里玩什么的?”
“嗯?”
“你问就是了。这也是俩好赌的货,问必知。”千岁白天附于猫身,这事儿仍是她和燕三郎的小秘密,属下们皆不知情,只晓得她受困于木铃铛,白天匿踪、晚上出现。
她的传音只有燕三郎这木铃铛主人才能听见,因此要他代为转问。
燕三郎乖乖照办。
果然如千岁所言,金羽搓了搓手指:“他当然各种赌具都玩,不过玩得最多、输得最凶的都是宫牌。”
傅小义在一边解说道:“宫牌全套共三十二张,每人两张牌,看牌比大小,一把定胜负。”
“我知道。”黟城也有赌坊,虽然又小又破不成气候,但那也是家正规赌坊,该有的赌具一应俱全。燕三郎当年曾在赌坊外头讨钱,赢钱的人满面红光走出来,有时会乘兴赏他两个铜板。因此对于这些把式,他也有些了解。
“赌家可跟可不跟。见好就收也就罢了,要是贪心太过,前面连赢十几次也可能在最后一把输个精光。”
“正是。”傅小义哧哧笑道,“这博的就是个心跳,我是真见过有人拿着钱扬长出门,下半生吃喝不愁。”
他说起这个就兴高彩烈,燕三郎都能听见他心跳砰砰加快。
这小子果然也好这个。
“若没有这种例子鼓励,你们怎会去赌坊里面撒钱?”燕三郎指尖在桌上敲了敲,“说正事。”
“哦。”傅小义摸了摸鼻子,赶紧收心,“庄南甲就是打宫牌,十次里面至少有一、两次会跟到底,再加上他的牌技又臭,看不出庄家作局套他,所以才输得凶。”
燕三郎目光微闪:“他这么有钱,在乡下地方显眼得像秃子脑门儿上的跳蚤。就没人打他的主意?”
“有啊,怎么没有?”金羽抱臂在一边道,“那老赌鬼说,庄南甲头一次进赌坊,回去时后头就有人尾行。结果第二天庄南甲又来了,尾行的人却消失了,没再露面。这样反复两次,别人都知道这厮有古怪、惹不起,不敢再对他下黑手,只敢在赌桌上赢他钱。”
“你们呢?”燕三郎忽然道,“输了还是赢了?”
“当然是……”傅小义脱口而出,后面就嘿嘿嘿了。燕三郎问到这里也没话了,挥挥手:“去吧。”
第1065章 堆得这么丑?
待两人出了门,少年和千岁不约而同叹了口气。
庄南甲的线索,到这里算是断了。
情报模糊不清,鬼知道他接下来想做什么。这老头子不像海神使行事那么干脆,燕三郎觉得这种人更难对付。
他抚了抚猫脑袋:“对了,你怎知道傅小义他们好赌?”
“这些原本都是刀头舐血的狂徒,没家没业、没儿没女,一点儿牵挂都没有。傅小义和金羽跟去得胜王身边时才十几岁,就是抱定了富贵险中求的信念。”千岁懒洋洋道,“这种人不当赌徒,谁还能当?”
……
掌灯之前,忽然就下雪了,好大的雪。
不到半个时辰,王宫路面就攒起了一掌宽的积雪。宫人顶着寒风,赶紧出来扫地。
玉太妃站在门边,迎着门缝里漏进来的丝丝凉气搓了搓指尖。
奕儿就站在她身边,悄悄打开窗户看了一眼:“母妃,我想堆雪人玩儿!”
宫人将路面的雪都铲到两边,所以院里的白雪更厚了,堆个小号雪人足够了。
这么冷的天气,跑出去不得冻坏?可是玉太妃看到儿子兴冲冲的小脸,一句“不行”在舌尖打了个转,又缩了回去。
“好啊,那得穿厚一点。”
“咦?”奕儿也只是一说,没料到她真能同意,当即大喜。
当下玉太妃把儿子包得像个糯米团,这才牵去园中。
天还未尽黑,她又吩咐忍冬把园子里的灯笼都点亮,因此雪地里一片亮堂。
娘俩抓着白雪,一点一点堆起雪人。
他们手艺都不好,大雪球上面垒两个小雪球,就算是堆完了。奕儿找来两截树枝给它当双手,玉太妃管忍冬要了两个铜板,嵌在雪人脑袋上当眼睛。
“这眼睛真吓人。”奕儿很不满意,“像妖怪的眼睛。”
“奕儿见过妖怪么?”
后方突然有人问话。
玉太妃吓了一跳,手一抖,把雪人肚皮给抠下去一块。但她没回头,因为知道来者是谁。
能自由出入这里的男人,只有摄政王了。
他走路跟鬼一样悄无声息,这么多年了,玉太妃还是没法子适应。
奕儿却欢呼一声,扑进颜烈怀里,奶声奶气道:“没有呢,可是娘亲给奕儿讲,梁国有好多可怕的大妖怪。”
“是嘛?”颜烈看了玉太妃一眼,后者忙着给雪人抹肚皮,只给他一个纤细的背影,“妖怪吃人,奕儿不敢去了罢?”
“谁说的?”奕儿抬头,眸子亮晶晶地,“我长大以后要去打妖怪,除暴安良!”
颜烈“噗”地一声被他逗笑了:“除暴安良这四个字用得好,也是娘亲教你的?”
孩子点头。
颜烈摸了摸他的脑袋:“除暴安良固然很好,可你长大了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什么呀?”
“你长大自然就知道了。”颜烈走到玉太妃身边,问她,“这么冷还出来?”
他认得的吴漱玉是个乖乖女,天黑以后都待在殿里,一步也不外出。
“奕儿还没玩够。”玉太妃不理他。
颜烈低头看雪人:“噫,堆得这么丑?”
玉太妃没好气地横他一眼。一大一小,都嫌她堆的雪人不好看吗?
他行,他来啊?
“我来。”但这里雪不够了,颜烈冲着守在园子里的宫人勾了勾手指,“弄堆雪过来。”
摄政王要雪,这里当然很快就有雪了,而且是好大一堆雪。
他随手抓了一把,对玉太妃母子道:“看好了。”
颜烈开始堆雪人了,而且一次堆三个,两大一小。
他的手很大,却比吴漱玉不知灵活多少,那三个小雪人在他掌下飞快成形,分出了四肢。而后,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金柄小刀,细刻起来。
雪粉簌簌而下,雪人的手脚却开始成形。
然后是脑袋,五官……
玉太妃瞪大美眸,看出雪人是一男一女,它们中间还有个小孩儿。
这、这是在雕他们自己么?
奕儿给颜烈鼓掌:“好厉害啊!”
不出两刻钟,雪人都雕好了,可不就像他们三人?颜烈叫人弄来几颗黑曜石,嵌在雪人的眼窝里面当眼珠。
“如何?”他偏头看向吴漱玉。
玉太妃撇了撇嘴:“这哪里是雪人?分明就是冰雕!”
雪人都是随便堆的,只有冰雕才用器具精镂。
颜烈把手上的雪粉拍掉:“是不是用雪堆起来的?奕儿说。”
“是呀。”用雪堆起来的,当然就是雪人。
“看吧,孩子多诚实。”
奕儿眼馋他的小刀:“大哥,小刀借我看看呀?”
颜烈大方递过:“拿去,送你了。”
奕儿欢欢喜喜接过,去刻娘亲和自己方才堆起的大雪人了。
“别玩刀子。”玉太妃想上前阻止,“小心割坏了手。”
给小孩子玩什么刀!那刀刃明晃晃地,一看就知道锋利得很。
颜烈却一把拉住她:“男孩儿生来不就该舞刀弄剑么?”
玉太妃信他才怪:“奕儿要是割伤自己怎办?”
“那么他才知刀枪无眼,从此懂得敬畏。”颜烈说着,还是转头吩咐孩子,“奕儿,小心刀刃,听见没有?”
奕儿玩得正欢,答应得头也不回。
于是颜烈着宫人看着他,自己将玉太妃拉回殿内,扔掉外氅、传了晚饭又挥退下人。
他坐到软榻上,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玉太妃看他眼中有淡淡血丝,不由得道:“那么忙了,何必过来?”
“饭总是要吃的。”
饭在哪里吃不行,非得来这里?玉太妃暗自暴躁,跟儿子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了,这人还要再来分走一点。
颜烈却抓着她的手往下按:“坐下。”
玉太妃不想从。
男人闭着眼也能感受到她的抗拒:“今晚我什么也不做,就让你陪我说说话儿。”
只是说话?玉太妃这才放心,顺势坐了下来。
结果颜烈眼睁一条缝,瞥她一眼,“茶也不知倒一杯?”
玉太妃气结。
想喝茶还拉她坐下来干嘛!
宫人都在外间,她挣脱他的手,自行去案边斟了一杯茶水,毕恭毕敬端了过来:“摄政王请用。”
第1066章 熬鹰
“凉了。”
吴漱玉知道,他脾气不好时就是这样,喜欢找茬:“我喊人来烧水。”
嫌弃归嫌弃,他还是一饮而尽:“不用了,再来一杯。”
他一连喝了三杯茶水,这才和衣躺下,闭目养神。
玉太妃等他说话,哪知等不一会儿,就听见他鼻息均匀,居然睡着了。
自己的住处多舒服,跑她这里睡什么觉啊?
玉太妃腹里抱怨,身子却端坐着一动都不敢动。
她知道颜烈是异士,耳目远比常人灵敏,她只要发出一点声响,或许就会将他吵醒了。
被吵醒的摄政王很可怕。
也不知过了多久,颜烈自行换了个姿势,侧身而卧。
玉太妃瞪着他的后脑勺,心里想的是自己从这里逃出去之后的生活。
不要再被困深宫,不要再担惊受怕,不要再被肆意欺凌。
但也就在这时,她仿佛看见颜烈耳根后方有一点点瘀青。
瘀青的颜色极淡,又只有绿豆大小。
那是什么东西?这里灯光昏暗,玉太妃向前探去,想看个真切。人身上有瘀青很正常,奕儿成天到处疯跑,膝盖、手肘撞得青紫也是常事。但耳根后?
这得是多么刁钻的姿势,才能撞到耳根后方?她不认为颜烈是那么不小心的人。
她才探身向前,门上就传来轻轻的剥啄声。
宫人来敲门了。
第一声方起,颜烈就长吸一口气,醒了。
“什么事?”他的声音里犹有睡意,
“王爷,晚膳送到。”
颜烈嗯了一声,问玉太妃:“我睡了多久?”
“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她趁机站起,按了按腰。
晚膳送来了,满满一桌。
颜烈往外指了指,随侍会意,赶紧去园子里将小王子带回来。
趁他走过自己身边,玉太妃抬头去看他耳后。
肤色如常,哪有什么瘀青?
她看错了,大概是灯光问题。
孩子回来了,刚坐好就听颜烈问他:“你从外头带回来的燕子,现在怎么样了?”
奕儿的脸立刻就苦了:“不好,有一个燕子没有了。”
“没有了?”颜烈没听懂,看向玉太妃,“什么意思?”
“他带回来的整窝燕子死了一只,当天就死了。”孩子年纪太小,还理解不了“死”的意义,只知道那鸟儿再也不动弹。
吴漱玉还记得检查孩子双手,发现没被划伤才放下心来。
颜烈随口哦了一声:“雏鸟太小,是不好养。”
“不是雏鸟,是母燕子。”玉太妃轻声道,“柱国差人给它们挪窝,放在楼阁里没开窗,母燕子当晚就死了。宫人说,是撞死的。”
颜烈给奕儿夹了一块羊肉,好笑道:“这母燕子有什么毛病?”
“有些鸟儿是不能被圈养的。”玉太妃咬了咬箸尖,“我看书上说,被抓来的麻雀都会撞笼而死,壮烈得很。”
“养不得法罢了。”颜烈浑不在意,“你可知道熬鹰?”
奕儿眼里都是好奇:“什么是熬鹰,和熬汤一样吗?”
颜烈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们草原上驯养大鹰,也不一定从小开始养起。抓起来缚上十天半个月不让睡觉也不给吃喝,卸其野性,这头鹰就会乖乖听你的话了,让它往东它不敢往西,还能让它给你打猎。这就叫‘熬’。”
奕儿听得满心向往:“哇,大哥你的猎鹰就是这样熬出来的吗?”摄政王有一头很大的猎鹰,,停在他手臂上时威风凛凛,奕儿是亲眼见过的。
“当然了。”颜烈笑道,“那是我亲手熬出来的鹰,只听我的话。奕儿长大,我教你如何驯养。”
“好!”奕儿大喜。
孩子都是只知其威风,不知其痛苦的。玉太妃黛眉颦蹙:“熬鹰可太残忍了,别教小孩子这些。”
“你以为熬鹰对人来说很舒服么?”颜烈好整以暇,“鹰有多苦,人就有多苦。你赢了它,才能当它的主人。只有当奕儿亲手熬出一只鹰,才能体会威风和强大背后的代价。”
玉太妃觉得不妥,但又说不上来。灯光下,颜烈看她的眼神也仿佛有光,照得她通体生寒。
他是个好猎人,意志比苍鹰还要坚定。从这种人身边逃离,她办得到么?
正思忖间,颜烈忽然问她:“对了,你最近都把奕儿接来过夜?”
这个问题需要好好回答,玉太妃一下子回神了:“嗯,是啊,最近一到夜里就阴风四起,他会害怕。”这会儿由秋入冬,风雪都越发狰狞。
“害怕?”颜烈转向奕儿,“你夜里怕不怕大风?”
玉太妃还来不及阻止,奕儿已经摇头:“不怕。风有什么好怕的。”
儿子这样拆她的台!玉太妃冲他直瞪眼,颜烈却已经大笑道:“好好,不怕就好,真不愧是……”
玉太妃在桌下踩了他一脚。
颜烈最后三个字就没说出来,只冲着她笑:“你要是怕阴风阵阵,我夜里多来陪你就是。”
“不用。”这简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玉太妃回绝,“你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才对,我听说铁赫将军遇害。是、是铎人所为?”
对于宣国和童渊族的局势,她也了解不少。
提起这个,颜烈的笑容果然收起,“十有七八就是。铁家上下伤心欲绝,也催我快些擒拿凶手。”
铁太傅是宣国的开国元老,带给颜烈的压力不容小觑。“今天早晨,王上亲自去慰问铁太傅了。”
玉太妃咬了咬唇,心底忽然有个念头升起,冲口而出:“要不,我明天去看看木夫人吧。”
铁太傅的夫人姓木,今年已过六旬。
颜烈心中一动,仔细看她两眼:“妙。你和木夫人私交甚笃,帮着安抚安抚铁家也好。”
吴漱玉九年前被送来宣国,举目无亲,只有木夫人对她释放善意,铁家还为她撑过腰,她和木夫人居然成了忘年之交。后来颜枭死了,世道也变了,因为宫里形势复杂,她又抱孕在身,和铁家的走动就越来越少。
现在她主动提出,颜烈求之不得。
吴漱玉自觉寻到了门路,心头包袱卸下来不少,神情越显轻盈。
第1067章 谋定而后动
颜烈在一边看她监督奕儿吃饭,从好声好气到挂不住笑容,再到横眉瞪眼、大声呵斥。自从他当上摄政王之后,除了她之外,谁也不敢在他面前这样吵闹放肆。
奇怪的是,他反倒觉得放松,白天压得他浑身难受的政令军务各种破事儿,这会儿都被暂时抛去了一边。
在她这里,日子有烟火气。
“别以为摄政王在这里,就能给你撑腰!”吴漱玉早就发现,只要颜烈在场,儿子就特别不听她的话,现在学会吐饭了,“乖乖吃饭,一口都不许吐,不然明天不许出门!”
奕儿一双大眼睛立刻转向颜烈,后者轻咳一声:“听母妃的话,赶紧吃饭,不然小刀和猎鹰都没有了。”
孩子这才不情不愿抓起勺子,一口一口扒饭。
吴漱玉按了按脑门。真是,气到头晕。
这顿晚膳好不容易吃完,颜烈吩咐忍冬把孩子抱走,又洗漱了头面。
吴漱玉看他的架式,晚上不打算回去了。
不是日理万机吗,怎么还有空来这里睡觉?她暗自腹诽,就见颜烈拍了拍床上的空位:“过来。”
她警惕地盯着他:“你说话算话?”
他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吴漱玉只得躺下。颜烈翻身,一把抱住她,但果然没有进一步行动。
不一会儿,他就睡着了,鼻息沉沉。
他太累了。
这份宁静一直持续到后半夜。
而后,殿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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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来了。燕三郎结束调息,竖起耳朵。
太阳刚刚升起,把窗外的漆黑尽数驱散。
脚步声急而乱,踩在楼道的木板上,嘎吱作响。他听了几声,判断是两人往这里走来。
桌上的白猫站起,盯紧了房门。
接着,这两人从他门前经过,又往前挪过几间,而后敲响了一道门:
“请问裘长老在吗?”
哦,原来不是来找他的。
明月楼的贵宾房有十间,一字儿排开。除了燕三郎之外,端方和裘娇娇各占一间。
显然这两人就停在裘娇娇门外。
很快,燕三郎就听见开门声,裘娇娇问:“你们是谁?”
“御前侍卫。”那两人分别自报姓名,而后道,“王上急召您进宫,有要事相告。”
“要事?”裘娇娇的声音里有疑虑,“什么要事?”
这两人没有正面回答:“请您即刻随我们进宫。”
这时又有吱呀一声,另一道房门开了,端方的声音传了出来:“裘长老,我陪你同去。”
“好。”
白猫挤开窗缝,探出脑袋去看热闹。
过了一会儿,它才缩了回来,晃晃脑袋对燕三郎道:“他们走了。你猜宫里天不亮就来叫人,是发生了什么事?”
燕三郎摇头,这上哪儿猜去?
横竖还早,他又拈起一枚丹药服下,然后闭眼继续调息。
心伤康复缓慢,但好在真力已经驯化完毕,他用起来终能如臂使指,不再像从前那样动不动造反。燕三郎每天都要努力调息,再辅以十余味好药制成的丹丸温补,以期双管齐下。
他的医术比一般大夫更高明,知道自己如今宜静不宜动。
裘娇娇和端方清早进宫,直到午后都未回来。
燕三郎找手下去市井打听,仿佛也没有什么重要消息流传,净是鸡零狗碎。
霍东进反而带来一个消息:
“玉太妃今早去铁府,探望铁师宁夫妇。”
铁太傅的本名,就叫铁师宁。
“忍冬说,太妃得摄政王允许,后面还会再去。”
聪明人一点就透,燕三郎点头:“她争取到这个机会了。”
王宫里十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森严,他们这些外来户对王宫地形、布置都不了解,谈何救人?
上一次他和贺小鸢敢闯卫国的天耀宫,最大的凭恃是花灵曲云河对宫中地形、阵法乃至暗道了若指掌。
现在他们连个内应都没有,吴漱玉贵为太妃,轻易不会出宫,因此连燕三郎都束手无策。
现在玉太妃能出来,那就好办得多。
燕三郎问霍东进:“问到他们出宫至太傅府的路径没?”
“问到了。”这种细节,托给霍东进就对了,“我让弟兄们先去踩点。另外,太傅府的地形恐怕也得琢磨。”
在宣国的首都偷人这种事风险太大,行动前每一个细节都要反复推敲,像玉太妃的行踪路线、太傅府的布局,这都是必须掌握的。
可是,后面这一件并不是随便找人就能问到。
霍东进低声道:“方才我们出去一圈,发现太傅府正在招抬棺人,我可以让胡秋去。”
“暗地里有人盯着我们。”燕三郎摇头,“你和忍冬接头也就罢了,隐蔽些未必被发现。胡秋是我的手下,进出太傅府的动作太过明目张胆。”
那怎么办?
燕三郎又问:“太傅府可是在石头巷与主街交汇处,门口有一棵银杏古树?”他这几天陪千岁逛街,至少路过两次。
霍东进想了两息:“对!”
“说来也巧。”少年从案上厚厚一摞册子里取出一本,翻开来找了几页,然后递给霍东进,“我这几天借看吉利商会的藏书,都是安涞城的古地史,对这一本还有印象。书成年代并不久远,也就是描绘三十年前的安涞风貌。”
霍东进看了两眼,目光就凝住了:“咦,这就是太傅府?”
“很有可能。”燕三郎笑道,“颜枭立宣国不过二十载。三十年前这里还是铎国首都,当时的太傅府称作俞园,为铎廷高官所有。”
“其中心是两口阴阳井。阴井水冰寒彻骨,夏季也能散发阵阵寒意;阳井水则常年高温,足以把食物煮熟。最妙的是,两口井相隔不到五丈。”燕三郎接着解说,“这也是安涞城的一个景观,因此整个俞园的布局都围绕阴阳井展开,前前后后、大修小葺三十多年。”
霍东进看得一目十行:“这里对俞园的描述的确详细,连树种都记录下来。不过,如果我们打算潜入其中,最好还得有地图为指引。”
第1068章 裘娇娇闹事
地图才直观,看文字全凭想象。
燕三郎直接翻到最后一页:“这书的作者,就负责俞园最后的设计整修。他是中途接手的,干了七年才终于完工。”
书页上还有作者的签名和红章。
“盖下红章,说明这书是他自己捐出来的。”少年敲了敲册子,“你带人去找找。若是我们运气好,这人或许在世。”
他补充一句:“这园子的风水设计非常合理,铁师宁接管之后应该也不会大兴土木,顶多做些小修小补,无碍于整体布局。”
霍东进大喜,接过书册辨认印章:“褚庆大,安涞西庐。”
“既是本地人,那就好办了。”他把书收进怀里,“您休息,我去布置。”
待他走后,猫儿才舐了舐爪子:“嘿,你小子真走运,恰巧就看到太傅府的前身介绍。”
那不是走运,只是看书有点多而已。燕三郎将它抱到眼前,两手分握它的前爪:“说说看,最近晚上为何躲着我?”
“谁躲你了?”千岁没好气道,“你三头六臂吗,以为自己多厉害?”
“为什么遁进木铃铛?”她只有夜里才能现形,可过去的这几晚,千岁都遁入木铃铛里,整晚都不露面,对他只说要研究琉璃灯。
“这不是为了你好?”白猫拿水波般的眸子瞪他,“你得平心静气,而不是夜里突变成狼。”
这小子白天人模人样假正经,到夜里就来纠缠她了。
她虽然没觉有甚不好——咳咳,是很好,毕竟他好学又勤奋,技巧飞快进步,花样也、也越来越多——但情深时两人都是心潮澎湃,这就对他的身体康复大大不利。
所以她思前想后,还是忍痛做出了这个决定呀。
怎么臭小子不领情?
“我可以平心静气。”燕三郎说这话时,就很平心静气。
“呵呵。”她信他才有鬼,这厮到了晚上,手脚就越来越不老实。
什么发乎情止于礼,不可能的。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白猫挣脱出来,跳下桌一溜烟儿跑了。
……
天快黑了,外头也传来响动。
燕三郎开门一看,居然是端方和裘娇娇回来了。
尽管裘娇娇飞快地进屋、关门,少年敏锐的目力还是捕捉到她眼睛肿得像桃子,鼻子也红,脸还有些浮肿。
对一个肯花百万银子买减龄契约的女人来说,爱美大概是本能,怎能让别人见到自己这样狼狈?
燕三郎咳了两声。
端方还立在门外,闻声转头看见燕三郎,不由得苦笑。
少年向他招手。
端方左右看了看,也就迳直走了过来,进屋坐下:“叨你一杯茶喝,这一天焦头烂额。”
“有瓜,有瓜?”猫儿竖着尾巴,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瞪着无辜的大眼睛。
它也看见端方二人回来了。
“好。”燕三郎先放出隔音结界,这才去斟茶,“出了什么事?”竟把裘娇娇那样高傲的异士都逼哭了。
问这话时,其实他心底隐约有点猜测。
“我不说,你过几天也会知道。”端方举杯,将茶水一饮而尽,看样子是真渴了,“布老先生和两个儿子,昨晚死在天牢。”
果然与布吉伦有关。燕三郎神情吃惊:“怎么会,天牢那地方也能出事?”
“可不是?”端方搓了搓脸,看起来有些精筋力尽,“今早宫里派人请我们去认尸,三具尸首一字排开,布老先生最惨,被挑断了四肢的手脚筋,胸口也被戳烂了,血流一地。仵作验过,他中了三十七刀。”
燕三郎斟好,端方立刻喝下第二杯茶:“他颈部有瘀痕。凶手应该是扼住他的咽喉,令他不能出声,然后才下刀。”
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尽管端方的话听起来已经是血气弥漫,但燕三郎明白话里更深一层含义:
布吉伦是生受了三十六刀,最后才被一刀割喉的。否则凶手扼他脖颈干什么?
自是要他慢慢受苦。
端方看猫儿蹲在椅子上勾爪洗脸,毛色雪白蓬盈,甚是可爱,下意识伸手想摸一把。
白猫顿时警觉,耳朵后竖,一爪子挥了过来。
端方只得缩手,苦笑道:“这么多年了,你这猫还是不让人摸。喂,你是不是不认得我了?”当然后一句话是对白猫说的。
燕三郎看看他,再看看猫:“上一次我们见面,它还小。”
事实上,无论是千岁还是芊芊,对外人都十足冷漠。
他说回正题,“那种死法太惨。裘长老受的打击很大吧?”
“可不是么?裘长老当场痛哭,等缓过来以后就怒闯中宫,定要宣王给她一个说法。”端方说起来犹有余悸,“当时宫里剑拔弩张,紧张得很,都以为她要行刺宣王。”
燕三郎咳了两声才问:“她打伤人了?”
“伤了七人,有一人伤重,后来死了。”
这么描述,燕三郎都能想象裘娇娇势若疯虎、直闯中宫的派头。
千岁也乍舌:“母老虎啊。”
这女人真地飚。
“我还以为自己要陪她死在那里。”端方抻了抻脖子,发出喀啦响动。
他很有自知之明,王宫就是龙潭虎穴,仅凭自己和裘娇娇两人,修为再高也没法子横着走啊,最后还多半要被人打成筛子。
“后来摄政王赶到,好言安抚,又说一定找到幕后凶手。”端方苦笑,“你看,费这么大劲儿,我才把她给领回来。”
白猫开始挠桌子了:“看起来,裘娇娇和布家的感情很好。”
燕三郎听了,直接把这句话转问于端方。
“那是。”端方立刻道,“裘长老幼时丧母,和舅舅家走得很近,包括布吉伦死去的两个儿子,都跟她感情深厚。”
燕三郎明了:“这趟安涞之行,是她自己向宗门提出要求罢?”
端方点头:“她性子直率,宗主担心她搅坏了这里局势,才派我从旁协助。”
否则谁愿意来趟这样的浑水了?
燕三郎却听出了异常:“死者是父子三人,可我记得布吉伦明明有三个儿子?”那是父子四人才对。
第1069章 他是纸糊的吗?
“对,大儿子是布库,龙牙书院前山长。”端方解释道,“他原本和父弟关在一起,四人一间牢房,但他昨日上午突发急病,被送外就医,也就躲过了昨晚的死劫。”
他补充一句:“宣国天牢,男女囚犯要分开关押。”
燕三郎抚了抚猫儿:“能推断凶手是谁么?”
“摄政王已经派人加紧侦办。不过布老先生当这侍御郎,原本就得罪了不少人。挨家挨个儿排查,恐怕得花不少时间。”端方慢慢道,“再说,他自己的案子里就牵连不少人,或许其中有人怕他供出自己,所以……”灭口。
“不止吧?”燕三郎抱臂,“昨天才传出铁赫将军的死讯。”
“果然,你也收到了风声。”端方摸了摸鼻子,“是,摄政王着重向我们申明,这可能是铎人所为。”
燕三郎微动,才问他:“你们打算怎办?”
“待在安涞,直到水落石出。”端方面露郁闷,“这一次事情走向,大大出乎我们意料。”
燕三郎也理解他的无奈。拢沙宗特派他来安涞城,协调布家贪腐案都只是小事,重点是龙牙书院的下一届山长人选。
布吉伦活着,就是双方谈判的一枚筹码。
他突然被刺,死相还那般凄惨,宣国和拢沙宗之间博弈的弹性一下子减弱了很多。
对端方来说,这就意味着完成任务的难度加大。他得花费更大力气,才能达成目标。他心心念念的韵秀峰峰长之位,收入囊中的阻碍进一步加大。
待他离开以后,猫儿蹭了蹭燕三郎的手:“童渊人现在一定也很郁闷。”
“是啊。”少年站在门边,望向端方二人房间,“拢沙宗的长老可以肆无忌惮直闯王宫,咆哮伤人,事后不仅不被追责,摄政王还要好言安抚,拍胸口保证抓到凶手。”
换了他是摄政王,他也会很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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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又飞快过去了两天。
这二十来个时辰对燕三郎来说悠哉游哉,对宣王和摄政王来说,可就很不好过了。铁赫将军之死还未调查出结果,布吉伦和两个儿子又没了,再加上西边的铎人“立国”,国内多地又爆发了两三场起义,与之遥相呼应。
裘娇娇更不是一盏省油的灯,至少去宫里又闹了两次。摄政王和端方均感焦头烂额。
燕三郎设身处地为颜烈着想,都觉得他的工作实在很不容易。
当然这都与燕三郎无关,此刻他就只是个清闲的异国伯爵,在安涞城吃喝玩乐而已。
霍东进也回来了,从怀里掏出几本册子:“俞园的设计者褚庆大十年前就过世了,不过他生前督建不少大宅,家人把他的手稿都保留下来。我说慕名来访,要花钱买下所有手稿。于是一直都只是价格问题。”
他从册子里面挑出一本,递给燕三郎:“这就是俞园的地图,真是难以想象的顺利。”
是啊,少年也有些感叹,他们行事很少能够这样顺利。
夕阳西下时,他在临街的酒楼“鲜得享”里要了个二楼的包间。
这一家主做奚菜,以鱼虾为主,号称有活虾十八吃,又有鱼羊合炖。千岁几天前就想来了,怎奈只生着一张嘴,很难在四五天时间里就吃遍全安涞的美食。
点好菜,燕三郎反锁了包间,才道:“出来吧。”
红烟从木铃铛里逸出,化作红衣女郎款款落座,举杯轻啜一口:“这糜汤还不错呢。”
别家酒楼都奉茶水,鲜得享给客人备下的却是粥汁,那是把一分白米加十分水,小火熬到开花,喝起来不占肚量,却留满口平和温润的粥香。
燕三郎走了回来:“你要喜欢,我们可以打一壶回去。”
“带一壶酒也就罢了。”千岁笑道,“打一壶米粥回去算怎么回事?”
她伸箸要去夹碟子里的花生米,哪知手臂忽然被燕三郎捉住,眼前光线一暗。
少年垂首,攫住了她的唇。
她想往后躲,燕三郎一手按在她颅后,令她避无可避。
“往哪躲?”他声音低喑。
千岁下意识想推开他,却听这小子提醒她:“小心我伤口。”
魂淡,他是纸糊的吗?他的体魄不知比常人强健多少,就算提起一二百斤的重物,心跳还都平稳如常。千岁气得笑了,却被他又一次趁虚而入。
她敢打包票,自己是真想推开他的,就在五息以后!
这么想着,撑在他胸膛的小手就往上滑过肩膀,揽在了他脖子上。
嗯,延后一点吧,十息……
那个,二十息后一定推开他!
……
咚,咚咚。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把包间里的两人唤醒。
千岁回过神来,忽然发现两人的位次翻了个儿,自己又是饿虎扑食的姿势。
怪哉,怎么每回都这样,她明明一开始都很文雅来着!
两人都有些气喘,燕小三的俊脸难得红润,看得她又舐了舐唇。
“客官。”被晾在外头的伙计开始叫门了,“酒菜来啦。”
吃什么酒菜,她现在满脑子只想吃人。
燕三郎拍了拍她的后背,千岁怏怏爬下来,两人各找椅子坐下,整理好衣裳,她才扬声道:“进来。”
少年挥了挥手,门闩就自动落开了。
千岁给了他一记眼刀。臭小子带她来这里吃饭是早有预谋!这家酒楼的包间有门闩啊,闩上了谁也进不来,就方便他做坏事,嗯哼!
伙计进来布菜,千岁举杯轻啜,借以掩盖自己微肿的红唇,凤眼滴溜溜乱转。
四五样菜都上齐了,他们这是玩耍了多久!
都怪燕小三,明知道她自控力太差,还每次都来挑事儿。
当然,她是不会脸红的。
伙计笑呵呵:“您二位慢用。”
燕三郎丢给他一锭碎银,将他打发走了。
包间里又恢复了安静,两人相顾无言。
千岁重新抽箸,箸尖往桌上一碰,“嗒”地一声脆响。
“吃饭!”
东西好吃么?好吃。
可她头一次食之无味。
鱼呀肉呀虾呀,根本不是她这一刻想吃进嘴的东西。
第1070章 端方的老年版
最可恨的是,那个始作俑者夹起鱼块吃了两口,就低头去看街心的景象了,一派悠然自得。
方才是他先来僚拨她,现在就装作无事一身轻的模样?(提手旁不能写,用人字旁代替吧)
千岁牙根儿都痒,恨不得把羹匙里那一块弹牙喷香的虾滑当作燕小三的肉来啃。
她正要说话,燕三郎却抢先道:“快看!”
“看什么?”她翻了个白眼,这小子又想转移话题么?
“快,这人你认得。”燕三郎却是满脸正色催促她。
谁啊?她懒洋洋往阑杆边上凑,往下一看。
这会儿街心人不少,顺着燕小三所指,她看见一男一女。
男的作家丁打扮,在前面引路。
女的么,有点眼熟。
“咦?”千岁想起来了,“这不就是那个瑶姬么?”
前几天端木景请客,伊芙楼另一个包厢里江大人的侍女不小心打翻酒水,恰好端木景过去敬酒,顺便告知江大人,这买来的女姬并非真正的瑶公主,并且是可以退还给人牙子的。
这只是一桩小插曲,连燕三郎都抛在脑后。毕竟这世道如此,可怜人实在太多,要真一个一个去救哪里救得完?
不过,瑶姬现在怎会出现于此?
燕三郎指了指不远处的门牌:“看,四季牙行。”
端木景和那位江大人提到的四季牙行,居然就在这条街上,他们坐在这里,误打误撞就能看见。
再看这一男一女方向,他们应该是从四季牙行里走出来的。
瑶姬一身粗布衣裳,背上还负着一个小小包袱。千岁还注意到,尽管她额上的伤口还在,甚至有些儿红肿发炎,可她面色轻松,嘴角居然还挂起一丝笑容。
看来江大人果然把瑶姬退还给四季牙行,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是谁又把她从牙行买走。
这种命运非常悲惨,即便她已经适应了、麻木了,也不该笑得这样松快才是。
燕三郎即道:“弄清她去哪里。”
“我去去就来。”说罢,千岁就化作一缕红烟,从二楼窗户飘了出去。
很快,燕三郎就看见红衣女郎从街对面走来,“不小心”被瑶姬撞了一下。
“对不住,真对不住!”这女子赶忙道歉。
千岁冷冷道:“下回看着点儿路!”说罢施施然走进鲜得享,回到自己包间。
“诡面巢子蛛放好了。”
“吃饭罢。”燕三郎给她夹了一箸虾生。
她哼了一声,接过来吃掉了。
四五个菜显然没法满足两个大胃王,燕三郎又加了两回单,把伙计乐得合不拢嘴。其实他现在的食量比起数月前已经大为缩减,毕竟心跳减缓连带身体的新陈代谢都放慢了。
有什么法子能令他病情快点恢复呢?千岁咬着箸想,这么慢慢养下去,她可没有耐性等上三年五载。
燕三郎正在道:“吴漱玉去往太傅府,这条街也是必经之路,她会在前面那个拐角转入石头巷。”
他说了一会儿,见千岁盯着他,目光却有些涣散。她走神儿了?
“千岁?”
“啊,我听着呢。”她飞快拉回神智,“说吧。”
“想什么?”他目光灼灼,好像能看进她心底。
“没什么,这不是听你说么话痨!”千岁用不满掩盖了其他情绪,“把辣油给我。”
伙计又端上来一盘子炸得酥脆咸香的虾饼。
这时候千岁却快手快脚把他打发走了,反锁了门,而后掏出诡面巢母蛛放在桌上:
“有动静。”
她拍了拍蜘蛛,后者就把声音放大了。首先是个女声:
“见过端木大人。”
燕三郎一下就认出,这是瑶姬的声音。
果然,这一次买走她的人是端木景。
“瑶公主请起。”端木景语气郑重,并无对女姬的轻蔑。
“瑶公主”三个字,让千岁夹向虾饼的木箸停了下来。
“真是公主?”她的惊讶不加掩饰,“燕小三你真厉害,顺手一拎都能抓到大八卦。”
燕三郎却竖指在唇前,轻轻嘘了一声。
诡面巢蛛的声音不算大,酒楼门板的隔音又不算好,他不想漏过有用的情报。
“你怎认定我是瑶、瑶公主?”瑶姬低声细语,“公主”两字由她说来,格外艰涩。
“我寻你很久了。”端木景一声长叹,“当年奚王向童渊人投降献国后,一支童渊兵闯入奚王宫掳掠,虽然颜枭随后下令制止,但小公主已经不见踪影,事后也遍寻不着。”
“先王几次向颜枭提出交涉,想把你找回来,均是无果。”他低声道,“先王离世之前,我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说还有心事未了,要我一定替他办成。那就是找到你——”
他一字一句:“找到失踪的瑶公主。”
瑶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的哭泣声不大,呜呜咽咽,显然是长期小心压抑的结果,却令闻者心酸。
“我这些年……”她断断续续,“枉负公主之名,实不该活着!那些童渊人都说我是公主,才特地拿我取乐!”
端木景肃然道:“瑶公主,您安全了,从此再也没人可以欺负您!”
瑶公主依旧抽泣不止。
伴着她的哭声,燕三郎默默喝了两杯米粥。
端木景小声劝慰,显然是想让她把过往的艰辛都哭出来。
又过许久,瑶公主的哭声才渐渐止住。她的鼻音还很重,却道:“你买下我,会不会惹上麻烦?”
这话说出来,就证明她基本恢复了冷静。
“不会。”端木景笑道,“我找旁人去买的。就算有人想追查你的下落,也找不着我头上来。”
燕三郎点了点头:“这厮谨慎,高调做人,低调办事。”
千岁也表示了赞同:“的确,看他在伊芙楼劝说那姓江的退货就知道了。”
端木景明明想带走瑶公主,但在伊芙楼却不提出购买要求,甚至正眼都不多瞧她一眼,而是劝江大人退货给四季牙行的人牙子,他再指使别人去买下瑶公主。
这样一来,就没人知晓他的真实意图。
这人的心计,也是很深沉了。
千岁悠悠道:“他就像端方的老年版。”
第1071章 最好提前离开
燕三郎莞尔,千岁的毒舌真是……很到位啊。
“我能为您做什么,需要我侍候吗?”瑶公主声音很轻,“如果是您,我愿意的。”反正这么多年来,她都做这个,也只会这个。
她似是有什么举动,因为端木景赶紧道:“不不,公主切莫误会!”
他的声音甚至有两分惶恐了:“我只为完成先王遗愿!”
瑶公主沉默了,好久才问:“是么?”
“您先休息一晚,我明天就差人送您出城,远离安涞,好好过日子。”
瑶公主微微一惊:“明日就走,这么快?”
“安涞已经不安全了,您不要留在是非之地。”端木景轻咳一声,“对了,您在这里还有什么牵挂么?”
瑶公主幽幽道:“没了。”
她自幼被抱离奚王宫,从小被欺负到大,几乎都是孤身一人。
端木景似是有些犹豫,好一会儿才道:“我听说,您、您生过一双儿女?”
“三个。”瑶公主更正他,声音没什么起伏,“我十七岁生了个男孩,二十一岁生了个女孩儿,都被带走了;去年原本还怀上一个,结果被主人家酒后一顿拳脚,打没了。”
第三个孩子流产了。
端木景那般玲珑之人,一时也没了言语,不知怎样安慰才好。
后来他道:“要不,我替您寻回两个孩儿?”
“不用。”瑶公主更加漠然了,“那都是童渊人的种。童渊人是渣滓,生下来的孩儿也是渣滓,不能要的。当时他们就算不被带走,我也不想要。”
“那么您先用饭罢,晚点有大夫上门给您治伤。”
瑶公主谢过,有些吞吐:“端木大人。”
“请说。”
“你和传说中的不一样。”瑶公主低低道,“其他奚人都道,你心甘情愿侍奉童渊族,不是、不是好人。”
“我知道。”端木景苦笑一声,“他们爱嚼舌根就嚼吧,我问心无愧便好。一会儿还有事,我先走了。”
端木景说完这话,诡面巢母蛛就没有再发出响动,想来他已经离开了。
千岁收起蜘蛛才道:“端木景行事,还是出人意料。”
“也是表里不一。”无论是这两天的接触,还是听闻此人风评,端木景都给燕三郎八面玲珑善逢迎、随时可以低声下气的印象。
无论卫国还是宣国,王廷中都有大把这样的官员,以迎来送往为官场守则,交际胜于施政能力。
端木景也是如此,不像一个能上台面的角色。
可是今晚诡面巢蛛窃听到的情报,却显示出这厮人前一套、人后一套,隐藏甚深。
千岁笑道:“他一口一个‘先王’,说的全是前奚国国君,而非颜枭。”
如今童渊族已经建立宣国,端木景却还一口一个“先王”称唤旧国国君,若是被外人听见,那是其心可诛。
燕三郎更是想深了一层:“他说,安涞成是非之地,已经不安全。这是什么意思?”
“现在的局势,的确谈不上安全。”
“时局不好,但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小小女姬。”燕三郎反复琢磨,“他是不是知道点内情?”
“管他作甚?”千岁对一个胖官员的秘密没兴趣,“关键在于我们的任务。”
她已经对宣国国都的暗流汹涌有些厌倦了:“快点带她离开安涞,我们不该趟这浑水。”
虽然这是个封闭的包间,燕三郎为安全起见,还是随手放出一个结界才道:
“玉太妃已经争取到离开王宫的机会,如无意外,下一次去铁府大概在后天。从时间上来说太紧,我们最好再多等一次。”他顿了一顿,“其实应该再多十天半月,才好彻底撇清干系。但眼下安涞城局势不明,我总觉得还会有大事发生,只怕夜长梦多。”
计划都是因时因事而变,哪有什么万无一失?
“那么,我们最迟明天就该出城。”千岁指尖在桌上轻叩两下,“届时玉太妃失踪。想让摄政王不致怀疑到我们身上,最好的办法就是我们提前离开。”
玉太妃失踪,宣国大概会搜查安涞城,并且将所有外来客作为重点怀疑对象。而卫国的清乐伯要是早就离城,自然就能洗清这个嫌疑。
所以,他们出城还必须被记录在案才行。
燕三郎也同意:“嗯,出城至少七天,再杀个回马枪,带走玉太妃。”
“你想把任务交给谁去办?”千岁还有疑虑,“这事儿不容易。”
“那时玉太妃应该已去过铁府两趟以上,都是太平无事,官方自然放松警惕。”燕三郎已经想好了,“我想让金羽带胡秋去办。”
他手心一晃,千岁就看见了瓶子里的蜃砂。
“如果他们用得好,自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带出玉太妃。”少年也道,“细节必须再推敲。我们若是离开安涞城,后面与忍冬的联络就要再想办法。”
他们吃过饭返回明月楼,恰好与即将外出的端方和裘娇娇打了个照面。
“这时还要出去?”燕三郎这顿晚饭吃了很久,回到住处都快到戌时正,安涞城马上就要宵禁了。
端方笑道:“裘长老想去天牢看看。”他接人待物永远彬彬有礼。
相比之下,裘娇娇的不苟言笑就显得不近人情了:“快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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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涞城的天牢开在一条很小的巷子里,称作古树夹道。
因为布局和设施完备,昔年童渊族占下安涞城后也继续沿用这座天牢。
现在端方和裘娇娇已经走进天牢大门。
毕竟关押的大都为政犯,和普通地牢比起来,这里的条件要好得多,虽也是成日价散发着不见天的霉气,可至少没有污臭遍地、虫鼠抱窝。
裘娇娇先去检查布吉伦父子出事的牢房。
这里在天牢地下二层,一共四个牢房,近期只启用了这么一个。
“也就是说,我舅舅被杀时,这里连一个目击者都没有。”裘娇娇环顾四周,半间牢房的地面都沾染了血渍,这时已经变作深黑,触目惊心。
毕竟,有三个大男人在这里被放尽了全身血液。
第1072章 布吉伦的后手
“案发时的看守呢?”裘娇娇再不食人间烟火,也知道天牢的守卫必然比普通地牢要严格许多倍。
随行的看守恭声答道:“事发后,那人已经交由柱国提审。”
“那人?”裘娇娇皱眉,“就一个人?”
看守呐呐不言。审讯阶段,他知道的一切都不能对外人道出。
显然裘娇娇也属于“外人”之列。
好在裘娇娇出门前就和端方达成共识,今晚绝不可大闹天牢。现在她也是强压着自己火气,对看守道:“布家女眷呢,被关押在哪?”
天牢看守早得上峰知会,对拢沙宗的来宾要行最大方便,因此也是加倍客气:“请随我来。”
古树夹道这所天牢,男女囚是分开关押的。
布家的女眷被关在另一个方向,离布吉伦等人很远。而妾室、仆妇、下人等等没资格在这里占一席之地,都被关在署衙的地牢里。
这间牢房就大了,里面三四十名女眷或坐或站,神情都有些萎顿。她们先听见看守的脚步声逼近,再见到端方等人,脸色惶恐中带着茫然。
只有一个老妇上前两步,隔着栅栏对裘娇娇伸出手:“娇娇?娇娇!”
“舅妈!”裘娇娇立刻认出,这就是布吉伦的元配乌氏。
乌氏平时在府中养尊处优惯了,这时衣裳虽不算干净,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裘娇娇记得自己三年前见到舅妈还是满头青丝,此时却已花白大半。
她握着舅妈的手,一下子泪奔:“您受苦了!”
“老爷没了,是不是?”乌氏却记着这档子事,“这两天牢头过来跟我们说了。”
裘娇娇点了点头:“舅舅在天牢另一头被杀了。”
其他女眷顿时哭成一片。乌氏的眼泪也淌了下来,却道:“命也,命也。”
裘娇娇向她保证:“舅妈,我一定把凶手逮出来!”
乌氏把她的手攥得很紧:“娇娇,你得想办法把你表哥弄出去,还有我们!”
布吉伦死了,大儿子布库却因就医而逃过一劫。端方冷眼旁观,发现乌氏想得清楚,布吉伦父子三人没了就没了,人死不能复生。她惟恐最后一个儿子回牢里之后再出事,因此当务之急不在于复仇,而在于让裘娇娇把布家的活人都弄出去。
看来她在布吉伦遇害之后,思虑良久。
裘娇娇用力点头:“好,一定!您等我好消息就是。”
这时又有一名女眷站出来,眼里含泪,对裘娇娇道:“娇娇还记得我么?”
对上她,裘娇娇的热情立刻收起,冷淡道:“原来是胡姨娘。”
这女子年纪只有二十出头,花容月貌,眼里仿佛能滴出水来。就算落魄至此,她的形貌比起其他女眷也都要好。
裘娇娇当然认得,这是布吉伦四年前纳进来的胡姨娘。自从这女子进门被抬进门,布吉伦对她就专宠有加,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好像重新焕发了第二春。
府里其他人都背后喊她狐媚子,舅妈也不喜欢她,几次想办法把她弄出去,怎奈布吉伦护得紧,直到布家被查封之前,胡姨娘的地位都稳得很。
布吉伦东窗事发,官方也将胡姨娘与其他女眷关在天牢,就是因为她与布吉伦关系太密切,但一时还未审到她这里。
因舅妈之故,裘娇娇对舅舅的小侧室也没好感。
可是胡姨娘却挪到栅栏前,紧促道:“我有事与你说。”
裘娇娇抱臂:“说吧。”
“这……”胡姨娘目光在端方和守卫身上一扫,“方便么?”
“有什么不方便?”
胡姨娘看裘娇娇有些不耐烦,赶紧从左手褪下一个木指环:“老爷说,此物一定当面转交予你!”
裘娇娇大奇,接过戒指打量:“这是?”
木指环平平无奇,没有任何嵌饰,甚至做工都有两分粗劣,跟这天牢的环境居然很是搭配。或许这也是狱卒没有摘走木戒指之故。
胡姨娘道:“擦上十下。”
裘娇娇照做,然后很快就发现了端倪:“咦,居然是储物戒?”
储物空间,她这样的大异士当然也有,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可是胡姨娘手里这枚就不显山不露水,不能第一时间被发现,除非她按对方所说,先擦上十下。
裘娇娇心念一动,神念探入其中,搜索起来。
转眼间,她就从戒指里掏出一摞文书。
“这是?”这摞文书有十余张,裘娇娇挨张翻阅。
端方就站在她身旁,探头看了两眼,目光扫过一个人名,瞳孔就微微一缩:“这些好像是收契,给我看看?”
裘娇娇反而将手一缩:“这些都是证据,我要亲自上交。”
在旁人惊讶的目光中,胡姨娘飞快解说:“出事前两天,老爷把这枚木戒给我,要我藏好。他笃定娇娇一定会来安涞找我们,如果他死了,我一定要把戒指当面转交娇娇。他说——”
胡姨娘顿了顿:“——你一定知道怎么办。”
犯人被关进来之前都先经搜身,贵重之物一概被搜走。这木头戒指粗劣不堪,一文不值,狱卒才还给胡姨娘。
“我知道。”裘娇娇脸上露出狂喜之色,“这些都是舅舅和旁人交易的凭据!害死他的人,一定就在这些名字当中!”
杀布吉伦者,显然是为灭口,说不定还要逼问这些纸契的下落。
她嚯然抬头望向端方:“进宫,我们立刻进宫,把证据拿给宣王看!”
“现在?”端方皱眉,“听说宣王最近身体不适,今日还呕血了。这会儿进宫,他能接见么?”
“那就找摄政王。”裘娇娇毫不犹豫,“他总没呕血吧?”
边上的守卫听得好不尴尬。若作旁人敢这样诅咒摄政王,他早两个大耳光扇过去了,偏偏这女子他得罪不起。
端方也看他一眼,苦笑道:“那应该是没有的。”
“那就走啊。”裘娇娇眯起眼看他,“你三推四阻,是不是不想我去?”
“我只是不想你半夜过去。”端方摸了摸鼻子,“裘长老,咱这几天和童渊人已经闹得不大愉快。”
第1073章 这是中了毒
说“不愉快”还是太委婉,现在宣王听说裘娇娇求见就是一律不见,推给摄政王;而摄政王每次会见裘娇娇,最后也是黑着一张脸,不欢而散。
再说布吉伦之死对于宣王廷来说无足轻重,充其量只是个罪臣,原本处置起来就棘手。摄政王虽然心烦于布吉伦死后贪腐线索中断,但与铁赫遇刺相比,这事儿的急迫程度都可以往后放。
所以端方并不认为,摄政王想在这时候接见裘娇娇,哪怕她手里拿着所谓“杀人凶手”的证据。
“不愉快怎么了,他们能放着案子不查,放着证据不审?”裘娇娇瞪圆了眼,“你若不干,我一个人去。”
“你别急。”端方只能安抚她,“我陪你去。”
他又问胡姨娘:“这些收契,你看了么?”
胡姨娘茫然摇头:“我不识字。”
端方哦了一声:“那就好,那么这些文契就不是伪造。”
裘娇娇风风火火就往外头走,连舅妈都忘了道声再会。乌氏看着胡姨娘,眼里厌色更深。
大祸临头时,老爷不来找她这原配,却把这狐媚子当成最可信的人托付机密?
……
安涞城夜里有宵禁,裘娇娇和端方去的地方又是王宫,纵使他们是尊贵的拢沙宗来客,这一路上费了不少周折。
白天半个时辰能到的路程,两人走了快一个时辰。
端方看了看天色:“快子时了。”
这时莫要说宣王,摄政王都已经歇下了吧?
裘娇娇下了马车,持令到宫门求见。
她身上煞气惊人,再说这几天都是雄纠纠从南门进出,守卫王城的禁卫长早识得她这一号人物。见她趁夜而来,人家只敢暗自腹诽,转身就去通传了。
裘娇娇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她都不耐烦了,才有个小黄门来领路:“两位贵客请跟我来。”
夜里的王宫更加森冷不近人情,总有灯笼照不见的地方,黑漆漆地像隐着怪物要择人而噬。
裘娇娇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怕这个,只问小黄门:“我们现在去见谁?”
“王上还没有歇下。摄政王一时走不开,只得请您先去会沅阁等候。”
看来,今晚又是摄政王会见他们。一句“还没有歇下”,端方就知道宣王今晚又犯病了,或者还没好转,摄政王自要陪护。
这会儿,颜烈肯定不想接见他们,只是碍于拢沙宗的面子大,勉强同意。
裘娇娇点头:“也好。”
她和摄政王过招好几回了,这男人很不好打交道。不过这也比宣国天子强,那就是个病恹恹的少年郎,什么也管不上,只会说些客套话。
会沅阁在一片草木扶疏中,春夏季是很美的,秋冬只显萧瑟。好在这会儿黑灯瞎火,园子里的景象也看不清楚。如端方这样精明的人,立刻就能体会出摄政王极度不悦的心境了。
王宫里风景绝好之处几多,颜烈特地把他们安排在这里,是有意为之。
小黄门引二人至此,就奉上热茶。
又要等啊?裘娇娇有些心焦,端方指尖在桌面轻点两下:“裘长老稍安,我们既然坐到这里了,摄政王必然就会接见。”
裘娇娇点头,抬盏啜了一口。她虽有修为在身、寒暑不侵,但寒凉夜里一盏热茶下肚,也觉熨贴消躁。
“要等多久?”
小黄门恭敬答道:“待摄政王得空,自会到来。”
这话说了跟没说一样。裘娇娇很是不满,可眼下是宣国天子生病,人人都要围着他转,谁敢苛责?这点儿眼力价,她还是有的。
端方也知道,摄政王一直住在宫里,以便随时亲政。
一盏茶功夫过去了。
然后是二盏茶……三盏茶……
端方再迟钝,也猜测摄政王或许是有意多晾他们一会儿。毕竟他们半夜来给人添堵,摄政王又不是好脾气的,就算不能不见,使个绊子让他们吃点儿哑巴亏也是小菜一碟。
等候期间,裘娇娇忍不住把那些纸契重新拿出来,一张一张验看。
此时端方已经喝了两盏茶,站起来对小黄门道:“带路,我去更衣。”
异士不是无漏真仙,也有三急。
……
茅房就在会沅阁后头。
四下里静悄悄地。宫里树多草多,偶尔有小鼠蹿过,簌簌一响。
端方没舒坦多久,就听见外头传来一声惨呼。
听方向是会沅阁传来,听声音是……
是裘娇娇!
他飞快整理衣袂,就冲了出去。
会沅阁前方是一片空地,只种几丛毛竹。裘娇娇从阁内跌跌撞撞冲出,走到这里再支撑不住,摔在地面。
小黄门吓得手足无措,会沅阁的两名守卫也跟了过来,想扶又不敢扶,只问:“怎么了,怎么了?”
她瞪着端方:“救我,救我!”声音都很微弱了,还挣扎着伸手抓挠双臂。
尖尖的指甲把手臂抓得血凛子一道又一道,她却无所觉,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皮肤都扒下来一样。
端方看裘娇娇脸色,警觉道:“这是中了毒。”
他指了指两名守卫:“你们去请御医,快!”
有个守卫愣愣道:“御医都、都在宝清殿。”
宝清殿就是宣王的寝宫。
端方怒道:“挖一个过来,快!”
另一名侍卫拉着同伴走了。
而后端方又转向小黄门,“打热水来,越烫越好!”
他指挥若定,两边都得了主心骨,奔出去照办了。
一转眼间,空地上就只剩下端方和裘娇娇两人。
借着会沅阁门廊上的灯光,端方一边戴上幻蜇皮手套,一边问裘娇娇:“你感觉怎样?”
这种手套能隔绝毒素,是高阶医者必备。
不止是脸皮,裘娇娇全身都红肿起来,面色反而青中带黑。
“疼!腹疼,浑身痒。”裘长老的喉间也肿了起来,说话越来越吃力,“驱毒……不管用!”
毒性方起,她就服下灵丹,又使真力驱毒,竟无作用!
那都是拢沙宗的丹师们炼制的灵丹妙药,其中不乏强力的万应丹,擅解百毒。
“是不是喉间越发肿胀?”端方满脸焦急地问她,“说不出话?”
第1074章 装模作样
裘长老拼命点头:“大……大……”
“大夫”的“夫”字,她已经说不出来了,后面嗬嗬声一片,再吐不出片语。
“可怜的。”端方长叹一声,忽然抓起她的手,一把将那枚木戒指捋了下来!
怎么,怎么会这样?
裘娇娇一下瞪圆了眼睛,想质问他,偏苦于无法出口。
端方戴着的幻蜇皮手套,可以阻隔毒物触碰皮肤。他也就大喇喇从木戒指中掏出那些文契,飞快翻找起来。
看着他忙碌的动作,裘娇娇眼里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就这么三息不到的功夫,端方已经抽出其中一张契纸,飞快收妥。
他本待站起,可是转念想了想,又从怀中掏出一个水晶瓶子,蘸着里面的淡黄色液体涂到余下的契纸上。
液体挥发很快,他又吹了两下,纸面就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未留下。
而后,他又将液体点涂到裘娇娇的手指,抓着她的手在文契上胡乱按了几个纸印而后将契纸都收回木戒指,再套回裘娇娇手指上。
整个过程不过寥寥数息,他有条不紊但又手脚轻快,一看就是惯犯。
也亏得他动作快,因为裘娇娇的手指头也飞快肿胀。端方要是再慢一步,戒指就套不回去了。
他想了想,又将液体沾了一点,涂到戒指上。
最后,他将幻蜇皮手套褪下、收起。
裘娇娇瞧得眼珠子都快鼓出来了。
就在这时,小黄门也奔了过来,气喘吁吁道:“开水来了,开水来了!”
他手里提着一只小壶、两只杯子。
“倒!”端方又换上了满面焦急之色。
小黄门立刻往杯子里倒热水。
端方从怀里掏出几枚药丸,投以融之,就要喂裘娇娇吃下。
偏就在这时,不远处的竹林簌簌一响。
端方心头一紧,猛一抬头,恰好望见一个窈窕的身影往后缩去,消失在一丛竹林背后。
“谁在那里!”
他低喝一声,就要起身去追。
这一惊可是非同小可,他也是高度紧张,怎么就百密一疏,忘了先查清附近是不是还有活人!
这样的深更半夜,周围居然还有旁人乱蹿吗?他记得王宫里的巡卫是两刻钟巡视一圈,上一次巡视是盏茶功夫前。
不过他才直起身子,不远处忽然有人喝了一声:“怎么回事?”
端方抬头,看见摄政王在几个侍卫簇拥下大步走来。
好险,时间上刚刚好啊。
“裘长老突然中毒,奔出阁外就倒下了。”
颜烈面色一沉,转头下令封锁会沅阁:“阁内人等,一律不得离开!”而后才对侍卫道,“传御医。”
他蹲下来检查裘娇娇:“这到底怎么回事?”
他站在这里,端方就不好放足去追,只在心里暗自焦急,表面上却要着急道:“我们刚坐下,裘长老喝了一盏热茶,我出去解手,突闻她痛叫声,回来一看就成这般。”
颜烈听得脸色更沉,往边上的小黄门看去。
黄门点头如小鸡捣米:“是、是,就是这样!”
就是个p!颜烈看他的眼神都带出杀气了,人家说什么他就是什么,这是要把责任全堆给王宫的节奏啊。
颜烈的心里也沉甸甸地,想伸手检查,端方却阻止道:“有毒,莫碰。”
摄政王只得问裘娇娇:“过程可是端先生说的这样?”
裘娇娇死死瞪着端方,浑身颤抖。后者满面焦急:“裘长老莫慌,御医一会儿便来。”
颜烈也看出裘娇娇动弹不得,不由得变色:“好厉害的毒。”照端方所说,他才离开不一会儿功夫,裘娇娇就毒发了。这位是拢沙宗的高阶异士,修为深厚,竟也奈何不了身上的剧毒么?
“可曾吃过解毒丹?”
“吃了。”这回是小黄门回答,“裘长老发现中毒以后,就掏出几颗丹药吃了;这位端长老也拿出药物要喂,正好您就来了。”
端方低声道:“我身上的药物与裘长老相差无几,恐怕……”摇了摇头。
他们师出同门,配备的药物当然也差不离儿,颜烈可以理解,只问裘娇娇:“可见过凶手?”
这几个字说出来,裘娇娇的目光就像淬了毒,恨不得化作利箭射向端方。她看看颜烈,再看看端方,就这么来回切换了好几次。
可惜的是,她连眼皮都浮肿得厉害,原本好漂亮的丹凤眼已经被挤成了一条直线,眼神就显得很是无力,瞪和瞧几乎没有区别。
端方看着她,心里头想着却是方才躲在竹林后头的人。
那名女子是背对他溜走的,根本见不到脸面,他匆匆一瞥,只记得对方头上簪着一支蓝色绒花,和雏菊差不多大小,颤巍巍地仿佛还能迎风轻晃。
他原本在衡西商会里面做过鉴师,一眼就能看出这支绒花精巧细致,价值不菲。
也就是说,那女子在宫里有身份也有地位,普通宫女可没资格配戴这样的绒花。
这时,会沅阁的守卫带着御医来了。
那御医年岁不小了,胡子花白,走路也赶不上年轻人矫健。
王宫内不能骑马,他正奔得气喘吁吁,一抬眼见到摄政王,赶忙就要下跪。
“孙御医免礼,来看伤者。”摄政王一把揽住他胳膊,不让他跪。
这么一跪一起,要耽误多少时间?
这位孙御医也是医术精湛,低头一看裘娇娇就哎哟了声:“这猛毒好生厉害。”
他蹲下来套了个手套,给裘娇娇塞了两颗药丸,一边检查,一边问端方:“何时中的毒?”
“也就是方才。”
孙大夫去翻裘娇娇眼皮,而后就轻咦一声。
在场众人也看见,裘娇娇的眼睑居然呈现靛蓝色。
“怎会这样?”正常人的眼睑可是鲜红翻白色,还带着血丝。这位裘长老倒好,就是浓墨般的深蓝,连血管都快看不见了。
“张嘴!”孙大夫又对端方道,“帮忙打开她的口腔。”
裘娇娇极度痛苦,口唇肿胀,牙关咬得死紧,端方又不愿让她伤着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嘴撬开。
孙大夫要了一盏灯笼,借光往里看,“咝”了一声:“蓝色的。”
第1075章 毒从何来?
端方连忙问:“什么?”
“她的口腔上顎,是蓝色的。”孙御医想挠头,“这还从未见过。”
颜烈在一边听出不妙:“这毒能解么?”
“回王爷,这个……”孙御医支吾。若是明说不能,会不会被斩首?
这话说完,裘娇娇大吼一声,突然坐起,一把抓住了端方的胳膊!
那吼叫变调怪异不似人声,边上的守卫听了都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端方更觉手上如套铁箍,裘娇娇的手像是虎钳,隔袖把他攥得死紧。
若非他这衣裳也是法器,防御性不弱,裘娇娇的指甲就会直掐进他肉里去了。
她这一下如鲤鱼打挺,让在场众人都猝不及防。
孙大夫却道:“糟了。”
他再去探裘娇娇脉搏,已经没有动静。
“这位……”裘娇娇脸肿得厉害,孙御医也看不出她是姑娘还是夫人,只得含糊道,“已经去了。臣救治不力,请王爷降罪。”
颜烈和端方的脸色同时沉了下来。
端方望向颜烈,沉痛道:“王爷,裘长老找到新线索才赶着进宫求见,这又是怎么回事?”
颜烈暗骂一声我怎么知道,面上却更沉稳:“端长老节哀,先将事发过程理顺才是正理。”
此时在周围巡查的侍卫也回来了,禀报说什么也未寻见,附近并没有可疑人等。
端方听见这个回复,反而悄悄松了一口气。
那女子如果被侍卫抓住,指不定就供他出来了。
目前来说,这样就是最好。
颜烈冷着脸对孙御医道:“还愣着作甚,验尸!”
他指了指小黄门:“过来,把发生的事情说清楚,要是敢遗漏一丁点细节,就斩了你的脑袋!”
他拧起眉来威严骇人,小黄门腿一软,扑通跪下,终于意识到自己大祸临头。
他绞尽脑汁,把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全说了。
会沅阁那两个守卫也跟他跪作一排,将所见一一道来。
颜烈一听,果真就和端方说的如出一辙,这过程简短到一目了然:
裘娇娇进宫求见,听他安排在会沅阁吃茶等候。端方去后面茅屋小解,裘娇娇毒发。
这里头的重点是——
听他安排。
是摄政王将裘娇娇安排在会沅阁的,否则她不会在此中毒。
裘娇娇身亡,孙御医就地客串仵作验尸,颜烈指了指会沅阁:“把裘长老带进去,再查验杯子。”
“是。”
侍卫把裘娇娇的尸首搬入阁内,孙御医也找到端方和裘娇娇所用的杯子,小心观察半晌。
颜烈有些不耐烦了:“怎不试毒?”
孙御医取一枚银针,在裘娇娇脸皮上刺了一下,给颜烈看过,然后再探入杯中一测。
颜烈看出来了:“没变色?”
这是银针也试不出的毒性。
孙御医打开药箱,拿出一堆瓶瓶罐罐,挨个儿测试。
将近两炷香的功夫,他才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回禀王爷,这是极罕见的罗红伞之毒,不必见血,吃入即封喉。”
“罗红伞?”颜烈看他调出一罐药液,滴上杯子之后就显出淡淡的红色。这是试出毒来了?
“这是生长于南疆的一种伞菌,本身没有毒性,但有一种蜥蜴与之伴生。罗红伞与蜥蜴的唾沫结合,就成普天之下难有匹敌的毒物。”
端方在一边听得暗自点头,这位孙御医当真有两把刷子。
“两只杯子上都有?”说这话时,颜烈看向端方。如果两只杯上都有,端方怎么没有暴毙?
果然孙御医摇头:“不,毒物只在裘长老的杯子上。”
众人一下看向端方,眼神都变了。
裘娇娇的杯子有毒,他的却没有。凶手认准了裘娇娇却绕过端方吗?小黄门端茶给客,如非他下的毒,那么裘娇娇拿到毒杯可是随机的。
端方的神情却是问心无愧,皱眉道:“这是为何?”
是啊,这是为何,人人都想知道。
换作别人,颜烈已经拍案拿人了;不过面对拢沙宗的来客,他还是谨慎起见:“端先生,你们今晚为何进宫?”
“裘长老去了一趟天牢,发现新的线索,想拿来给您审阅。”端方口齿流利,将早先天牢里的见闻说了一遍。
“布吉伦贪赃的文契?”颜烈动容,目光凝注到裘娇娇手上的戒指,“收在这戒指里?”
“正是。”
“取下来。”
可是取戒指就遇到了困难,孙御医用布包着裘娇娇的指头,怎么也捋不下戒指。
她的手指胀得太厉害了。
端方拔剑,低声道:“裘长老,对不住了。”
剑光一闪,剁下了她的无名指。
孙御医用新配好的药液试毒,果然戒指表面也浮起淡淡的红色。
“王爷,戒指上有毒。”
颜烈长长吸了口气:“将里面的东西拿出来。”
很快,戒指里的文契都被取出,总共二十一张。
孙御医隔着布,小心将文契一张一张摊在桌上。
颜烈低头阅览,虽然面无表情,但端方发现了他眼底的风暴,仿佛一路从龙卷风升级到了雷霆飓风。
每张文契上面都有一个名字,还加盖了手印。
这些人,都与布吉伦做过暗中交易,都和“贪腐”两个字牢牢挂钩。
“测!”他从牙根里挤出这个字。
他的怒气已经不加掩饰,身旁的孙御医顿觉一窒。
这一测,又测出文契上有毒。
二十一张文契,或多或少都显出了一点粉色来,并且其中还有几个指印。
孙御医小心翼翼道:“王爷,依臣推断,恐怕是裘长老从文契上沾毒到手指而不自觉,饮茶时不小心喝了下去,才——”
颜烈不语。
的确,这样就能解释为何裘娇娇的杯子上才有毒,端方却没有。
何况文契、戒指,裘娇娇的手指都沾了罗红伞毒液,也能佐证这一观点。
“照这般说来,毒是从天牢带出来的?”
孙御医垂首,不敢多言。他只看见会沅阁之事,至于天牢,那不在他可以揣度的范围内。
看来今晚是别想睡觉了。颜烈按了按脑门儿,再度传令:“来呀,把天牢守卫及布府女眷都带入宫中,准备夜审。”
第1076章 变数
拢沙宗贵宾暴毙,此事宣国不仅要查,而且要严查。
而后他对端方道:“端先生,请随我来吧。”
端方身上的怀疑减轻了,但颜烈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又唤廷慰来,把小黄门和会沅阁的两个守卫、后厨烧水的宫女等都押下去再审、细审。
他又叫人去传柱国颜焘进宫。
他的声音里,满满都是戾气。
待他一通安排完毕,端方才轻声问道:“王上圣体安康?”
颜烈瞥他一眼:“尚好。”
端方就懂了,他的意思其实是很不好。
¥¥¥¥¥
次日,燕三郎按照原定计划准备离城。
他是领着外使的令牌进来的,离开安涞城之前也要派人去知会官方,不能不声不响地跑了,这是礼节。
执行这个任务的人,是胡秋。
早饭后,金羽踱了进来:“拢沙宗那两位,一个晚上都没回来。”
夜巡是金羽的工作,这样的异常当然逃不过他的眼睛。燕三郎心头一动,想起昨晚见到这两人时,他们正要前往天牢。
“莫不是在天牢里有所发现?”
但这些都与他无关,燕三郎也不想多费心力。今天最重要的任务,是在官方眼皮底下成功离开安涞城,以便日后择机杀个回马枪偷人。
行囊都收拾完毕,燕三郎正在喂猫,胡秋却回来了,顺带一个坏消息:
“少爷,敬外司不让走。”他脸色凝重,“听说昨晚发生了大事,所有外客都要暂留安涞城,没有官方批准,不得离开!”
燕三郎蹙眉:“什么大事?”这可不妙。
胡秋摇头:“敬外司也不知,据说命令是从王宫发出来的。对了,晚些还会有人到明月楼来查问。”
金羽在一边听着,也是大奇:“查问到这里来?”关他们什么事了?
“真是夜长梦多。”猫儿嚼着鱼片道,“莫不是与拢沙宗那两人有关?”
胡秋还等着他的指令:“我们怎办?”
燕三郎思忖片刻,才道:“我们再多留一天。跟弟兄们说,做好随时出发的准备。”
两人领命而去。
白猫跳上窗台,看向端方和裘娇娇的房间:“这俩货别连累我们。”
他们为避麻烦,才从清水园搬到明月楼来住,结果麻烦跟到这里来了?早知道还不如不要搬了!
离城晚一天还无妨,若被困在安涞城内,他们的原计划可就要泡汤了。现在燕小三和忍冬的接触越来越难,消息传递不便,贸然改计划就很容易出事。
可惜,她的预感不幸成真。
这天午后,有两名侍卫来到明月楼,仔细搜查了端方和裘娇娇的房间。燕三郎作为他们的邻居也被盘问。
除了常规的问他身份、问他来历,侍卫的重点反而放在诸如“拢沙宗的两位贵宾,最近行止有没有异常”、“他二人关系如何”、“你和他们是何关系”这类奇怪问题上。
燕三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一一作答。
因为他也是外宾,这两人相对客气,问完话就走了,临行前再三叮嘱燕三郎等人不要离开明月楼,以便随时复访。
霍东进从外头回来,也告诉燕三郎:明月楼附近盯梢的人多了起来,也不知道主要盯谁,他们还是端方和裘娇娇。
反正,今天是走不了了。
燕三郎更是隐隐感觉到有大事生,他们要是贸然出城,搞不好后面还会引来追兵。
“先按兵不动。”他只能这样对众手下说。
直到次日下午,端方终于回到明月楼。
就他一个人,裘娇娇不在身侧。
他才走到门口,就看见燕三郎倚在雕花门柱边上问他:“出了什么事?昨天有两个侍卫寻上门来,打探的都是你们的事儿。”
端方慢慢踱近,一脸的疲惫和沉痛。
“裘长老不幸过世了。”
“什么?”这下子连燕三郎都不禁动容,“怎么会?”
隐在木铃铛里的千岁长长吹了声口哨:“有趣了。”
前天他们所看见的裘娇娇,不还生龙活虎、心高气傲么?
怎么隔了两个晚上就变作死尸一具?
“说来话长。”端方搓了搓脸,“前晚我们在天牢找到了新的线索。裘长老心急给舅舅报仇,连夜进宫面见摄政王,结果我们在宫中等候之时,裘长老就毒发了,不治身死。”
“可曾查明,是何种毒物致亡?”
“御医说,她中了罗红伞。”端方往燕三郎屋里走,“我屋里只有凉水,叨你一杯热茶喝吧。”
“罗红伞吗?”燕三郎沉吟,“这毒物很是罕见啊,的确连异士的真力也难以抵御。”
“你连这个都知道?”端方看过来的目光奇异,不过很快恍然,“是了,你精通药理,我差点儿就忘了。”
“查出下毒手法没?”屋里的热水是现成的,燕三郎给他斟茶,“凶手呢?”
“用毒的路径是查出来了。”端方苦笑,“布吉伦布大人的侧室也被关在天牢里,裘长老从她手中拿到了秘密交易的契文,那是布大人被捉拿之前就已经备下的。”
燕三郎也是七窍玲珑,一听就明白了:“他想拿作要挟之用,找其他大臣给他说情脱罪?”
“据说过去这些天,的确有很多臣子替他说话。我看了,好几个的名字都在契文里。”
少年摇头:“这些契文也害死他了吧?”
“应该是吧。”端方抿了一口热茶,“没想到文契上附了剧毒,裘长老摸过纸页后进宫,兴许是喝茶时不慎带毒入口,结果当场毒发。”
他往后倚到椅背上:“摄政王震怒,昨天按契索人,秘密将那些臣子都召进宫里审问、扣留。”
燕三郎却摇头:“不是他们。”
“嗯?”端方不经意问,“为何?”
“如果是他们下毒,怎会留着文契?”燕三郎的推理很清晰,“那些文契上,一定没有凶手的名字。换言之,这些臣子只是行贿违法,却没有杀人。”
“我猜,摄政王也是这样想的。”端方不动声色,“他认为杀布吉伦和裘长老的凶手是同一拨人,即是暗地里在安涞活动的铎人奸细。”
第1077章 多事之秋
燕三郎想了很久:
“那么,这件事要如何善后?”
拢沙宗的传功长老死在安涞城,这可是件大事。处理不好,于颜烈、于端方都很不利。
“那就要看摄政王了。”端方耸了耸肩,“决定权在他手里。”
这儿是安涞城,决定权当然在整个宣国的实际掌权者手里。
两人又聊了几句,端方像是把憋在心里很久的情绪都发泄出来,然后就告辞回去了。
燕三郎看他走回自己屋子,这才关好门,将端方用过的杯盏都小心收起,弃之不用。
千岁看得好笑:“这么小心?”
“罗红伞能毒死裘娇娇,也就能毒死其他异士,比如我。”燕三郎实话实说,“这东西既然出现在安涞,我们就该着手配制一下解药比较稳妥。”
“我看哪,不止是你怀疑他。”千岁哼了一声,“侍卫还上门来问他和裘娇娇的关系。可见颜烈也起了疑心。”
可是少年知道,端方这人表面上跟谁的关系都好,就算颜烈发信去拢沙宗查找端方和裘娇娇的过节,或许也只会发现他们交情不错。
在旁人看来,端方几乎就是个完人,和谁的交情都不错。在衡西商会是这样,在拢沙宗大概也是这样。
“起了疑心又如何,裘娇娇的死因看起来和端方没有必然联系。”燕三郎沉吟,“裘娇娇从天牢到王宫,这中间接触的人和物,每个都比他有嫌疑。我相信颜烈审查了这当中的每个细节,要是他认定端方有嫌疑,这会儿端方就不会出现在明月楼了。”
“最关键是——”少年指尖在桌面上轻叩两下,“杀掉裘娇娇,对端方能有什么好处?”
若是没有动机,端方杀人的事实就很难确立。
这个问题,千岁自然也答不上来。
端方此行的直接目的,是帮助裘娇娇救助布吉伦。现在莫说布吉伦死了,裘娇娇自己都没了,他的任务可说是一败涂地,回去都不知道要如何交差,甚至可能错失韵秀峰峰长的宝座。
所以,他有什么理由杀掉裘娇娇呢?
“无解!”千岁转移话题,催促他道,“天快黑了,想想晚上订哪一家的酒菜!”
不能出门,但必须吃好喝好。
这两天,安涞城白天的巡守、夜里的宵禁是更加严格了。还有很多探子穿着常服满街溜达,像金羽和胡秋等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多事之秋啊,这无疑给他们搬运玉太妃又增加了难度。
……
天还没黑,端方就出去吃饭了。
裘娇娇已死,他就独自用餐,在安涞城小湖边的豪生酒楼找了个二楼靠窗位置,一边吃菜,一边喝酒,一边看底下来来往往的红男绿女。
过去几天的疲惫已经一扫而空。
他吃喝很慢,中途又续了两次酒,加了一次菜,等到吃饱喝足,酒楼里的客人基本都走光了。
挪回一楼,伙计们正在擦洗大厅里的桌子,掌柜也在噼里啪啦盘账,清点一天所得。
“结账。”端方把银子放到柜面上。
掌柜伸手去取,才发现银子底下还压着一张纸,叠成了小小的四方角。
“给你东家。”端方的声音细若蚊蚋。
掌柜缩回手,满脸堆笑:“多谢惠顾,找您三十文钱。”
“不用找了。”端方拍拍柜台,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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拢沙宗的传功长老死在了安涞。
尽管这件事被宣王廷捂得很紧,没有传入民间,可是平民也能感受到,安涞城最近有些不对劲了。
街坊们的生活照旧,但气氛渐渐紧张而凝滞,有些小道消息长了脚一般在市井疯传,比如又有一批官员落马、南边镇压起义失利,等等。
复七日,又一记重磅在安涞城炸开,引发层层回响:
青芝镇起义!
这些年来,铎人对宣王廷的反抗就没有停止过,各地暴乱时有发生。从前,宣国境内长年风调雨顺,百姓们最差还有口饭吃,因此响应不甚热烈。但神物石碑被偷走之后,蝗灾、水患、和瘟疫在短短半年内都出现了,像是要把前些年拖欠的份额一次性补上。
至此,民心开始不稳。加上童渊族和铎、奚两族的摩擦从未消减,叛乱也有了基础。
童渊族派兵,几次都剿灭下去了。
可是青芝镇离安涞城只有十余里,算是正儿八经的宣国腹地。
距离首都这么近的地方发生起义,那不啻于在人心口边上扎了一刀,引发的伤害和影响注定不同寻常。
更令王廷震怒的是,这场暴乱毫无预兆,说来就来,官方事先居然没有捕捉到任何苗头。
金羽等人混于市井,听外来客聊起进城前的见闻,说是起义军有五千之众,武备非常精良,那刀枪寒光闪闪,那铠甲油亮锃锃,直接将镇守的脑袋都割下来,挂在小镇正中的柱子示众呢。
“青芝镇啊?”千岁记得自己这一行人还是从青芝镇走到安涞城的哩,这才过了几天,小镇就暴动了?“看来是早有预谋。你说,他们的装备哪来的?”
市井传言多半夸大,说人数五千,那实际上有个一两千就不错了。但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叛军的装备至少比以往都好。
平民起义容易被镇压,最直接的原因无非是两个:普通人不曾受过军事化训练、只是乌合之众,以及武器太过简陋,跟官兵死磕不起。
现在青芝镇民除了锄头铁锹之外还有铠甲、刀枪,战斗力至少提升了一大截。平民手里不会常备这些,必定是有人暗中赞助。
因此千岁才说,这起叛乱有预谋。
“铎人的暗藏和偷运。别忘了,安涞城一直潜藏着暗中势力。”燕三郎给出了两个可能,“或者,有外人援助。”
他接着分析道:“关键在于,青芝镇为什么叛乱?起义一般不在国都附近爆发是有原因的,身陷腹地、孤掌难鸣,很容易就被剿灭下去。”
如果叛乱并非热血上头一时偶发,那么选在哪里不好,偏是青芝镇?
这一天端方回来,千岁就撺掇燕三郎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