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3章 真正的宝物
比如他亲自买下来的周家大宅,就是因为周大户死后家里人急用钱又周转不来,才以一万八千两银子的价格贱卖给他。
但是这套卓家宅院,起拍价只有一千两。
一千两呵,对燕三郎来说,这和白送有什么区别?
显然很多人也是这样想的,因为竞价起此起伏,价格很快就抬上了三千。
再往后,出价就慢了。喊价者也从台下转为二、三楼的包厢。
最后,这套大宅以八千两价格拍板成交。
千岁隐在木铃铛中监听全场,忍不住深深一声叹息:“真便宜!”这套宅子面积不输周家大宅,价格还不到它一半。“除了是罪臣之家,恐怕也跟安涞城的繁华不如盛邑有关。”
对于这一点,燕三郎也是赞同的。置业买的不仅是砖瓦梁木,还有周围地段、环境、配套,以及最重要的——区域潜力。
买宅子和别的不同,除了自住之外,更多买的是预期。盛邑的宅子比安涞城的贵,就说明富人们对盛邑的发展信心更加充足。
只有当安涞城解决了显而易见的麻烦,宣国才有盛世可言。
卓家大宅的成交,显然是个开门红。接下来几件拍品也都有份量,换言之挺贵的。后排的城民没钱买也看个热闹,楼上楼下气氛都很不错。
又过半个时辰。
燕三郎在迷藏国看惯了奇珍异宝,又没有投资安涞城的意愿,来这里只是凑个热闹,千岁更是呵欠连天。
“早知道就吃过午饭再来了!”她抱怨道,“早晨还能多睡一会儿。”
说话间,展台新上一件拍品,却是薄薄一本册子,半新不旧,封皮上四个墨字:
《杜氏巧楔》。
实力再雄厚的民间商会也难以保证拍品样样都价值连城,偶尔还要穿插几件趣物、巧物。发卖师介绍这本《巧楔》几句,燕三郎一听就懂了:
这赫然是一本玩具制作大全。
为了更直观,吉利商会甚至请木匠照图打样,造了三款玩具,一同端上来。
这时候孩童的玩具有限,多是货郎手造,取材也无非竹木,相对简陋。男孩舞小刀小剑,女孩儿有个布老虎就不错了;富贵人家的孩子,玩具可以用金银造,但样式不多,无非就是竹马、九连环、陀螺抽之类。
这本《巧楔》的杜姓作者藉藉无名,但依图制出的玩具却很有意思,多数还能自行运动。
燕三郎一看便知,这作者应该是个机关师,不好好做杀人的机关,却捣鼓起孩童的玩具。不过他很快就想起千岁原本也有一只傀儡虫是靖宫旧物,平时当作玩具,战时就可以杀人。
多数人也认定这是锦上添花之物,可有可无,但发卖师又说卖家一口咬定要卖个五百两的高价。
五百两就是五十万钱,在城西都可以买一套民宅了,单门独栋带院子那种。
谁家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所以发卖师报价之后,场上一片安静。
他连问两遍都无人抬手。
而三遍就要流拍。
发卖师暗自发愁,果然不好卖。这东西卖不出去不打紧,带坏了气氛不好。
好在第三次问话,台下终于有人抬手:“我要了。”
众人目光一下聚焦过去,想看看哪个败家玩意儿会花五十万钱买一本玩具图纸。却见买主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眉目清俊,声音慵懒。
这年纪,摆弄玩具有点大了,应该是给兄弟或者孩儿买的?
燕三郎不理会旁人目光,一手交了钱,一手拿到这本《杜氏巧楔》。
而后,他把册子往风立晚手里一塞:“代我送给赵兄。”
“哈?”风立晚一愣,就要推拒,“这礼太贵。”
她不缺钱,也没少收过五百两价值以上的礼物,但少年这一手突如其来,她有些措手不及。
“你孩儿也有三岁了吧?”燕三郎记得,黄大几年前就说过赵丰得了胖大小子。
“三岁又四个月了。”说起孩子,风立晚的眼里闪过柔光。
“以赵兄手艺,按图制造不成问题。你家孩儿的玩具,梁大都里也是独一份儿,旁人想买都买不着。”燕三郎笑道,“真不收么?”
自家孩子得到的最好,这是哪个母亲都拒绝不了的虚荣啊。
风立晚只得伸手接过,衷心道:“巧舌如簧。”
送礼送得贵不如送得巧。燕三郎要是花五百两买样珠宝古玩送她孩儿,她不会收。但这个?
这小鬼还不到十八岁,心思就这般通透,真是后生可畏。
燕三郎笑笑,心里暗算时间。
快到午时了。
这场发卖会也临近尾声,吉利商会再卖掉几件奇物之后,那发卖师即大声道:“接下来,便是本场发卖的重头戏!”
他特地卖了个关子,等店员将一个小箱子抬上展台,他才摸出一把钥匙,小心翼翼打开了锁片。
大伙儿明知道他是作态,但也被勾起了好奇。
前头卖掉那么多宝贝,也没见他这样紧张。
可是凝神看去,箱子里除了一张羊皮纸之外,别无他物。
先前燕三郎买走的《巧楔》册子已经很薄了,而箱里的羊皮纸却只有一张。
那是什么,契约么?
发卖师待众人看清箱里的东西,才再度提气:“——减龄契约!”
场内异常安静。
年龄还可以用契约来减少?大伙儿都觉闻所未闻。
就连千岁都长长咦了一声:“这也行?”
燕三郎默不吭声,眼里有光闪动。
发卖师等了两息,见原本想走的不走了,原本昏昏欲睡的也不打盹了,这才解释道:“顾名思义,在这份契约签上自己姓名,就可以平空减龄十五年!也即是说,可以年轻十五岁!”
台下和楼上顿时炸了,许多人不约而同开声。
发卖师早有准备,任四周的声浪一波又一波涌来,他紧紧闭嘴,只把双手平伸出来,往前压了压。
这动作,便是让大家稍安勿躁。
足足过了十余次呼吸时间,场内的声音才渐渐平息。对商会来说,这是好事儿,讨论越是激烈,受到的关注越多,东西才能卖出越高的价格。
第1034章 我不要
二楼包厢传出个声音:“怎么从未听过这种契约?”
“这本不该是人间所有。”发卖师一脸神秘,太清楚怎样吊起听众胃口,“只是有人误入天神居所,九死一生,才弄到了这份契约,也是天神给他的奖励。”
“咦?”千岁听到这里,直问燕三郎,“耳熟不?”
“嗯,弥留提过。”他的记性也是极好,听见“天神”二字就想起弥留给他支过的招儿。关于“长生不老”的荒诞梦想真地可以实现,只要……
“可有实据?”这时客人也在质疑,“如何鉴定这一纸契约的真伪?”
发卖师笑道:“天神之物,谁能鉴定?”
所谓“鉴定”,一定要有依据。这是众人前所未见之物,世间真有现成的鉴定之法么?
当然发卖师也知道这样说不能服众,吉利商会毕竟还是一家认真做买卖的商会,因此他紧接着就道:“幸好,这张契约本身虽然不好鉴定,但它的效果却人眼可见!”
他往箱子一指:“价高者得,当场使用。卖家承诺无效退款,双倍赔付!”
不错,众人就想,买下来即用,能不能年轻二十岁还不是立等可验?
发卖师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明显的鼓动性:“想要重回青春貌美,还是想要重振雄风?只要在这一纸契约上签好名字,您就能比自家孩子还要年轻!”
众人轰笑。
笑声中,有人还在犹豫,但更多人却举手出价了。
重返少年时,谁不想要?
“这件宝贝特殊,卖家愿意无底价起拍。”发卖师笑吟吟道,“五十两、一百两……哦,五百两了。很好!”
目前为止,都是台下的观众在出价。楼上的包厢反而没有动静。
燕三郎头都不抬,知道上头的富人们都等着出手。
人一旦有了花不完的钱、用不尽的权,最害怕的是什么?
是变老啊。
是头发一根一根变白、眼睛一天一天浑浊、牙齿一颗一颗松动、皮肤一点一点松驰,直到最后与棺木一起腐朽,几十年后再没人记得你是谁了。
再没人记得你曾有滔天的权势,有惊人的美貌,或者有无可比拟的才华。
可是现在,用钱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
谁能不欣喜若狂?
风立晚也轻轻叹气:“一下子年轻十五岁,真好啊。”
她还年轻,却也羡慕二八年华。
台下的竞价很快就疲软了,因为包厢里的贵宾开始发力,后半程属于他们。
契约的价格,飞快就从两万两推升到了八万两。
千岁问燕三郎:“你不争?这东西也算奇货可居。”
燕三郎摇头:“还不如弄到契约的人对我有价值。”他想要的,不止这十五年。
大约是半炷香后,价格提到了二十万两。
就算减龄契约对人类的吸引力太致命,这个价格也能让在场的多数人,包括楼上的不少贵宾都死心。
“减龄十五年,其实也就是延寿十五年。”发卖师笑眯眯道,“我们原本也没有多少个十五年。”
话音刚落,三楼包厢就有人再度开价:
“三十万两!”
风立晚轻吸一口气。这样的手笔,就是梁大都也没几个能拿得出来。
燕三郎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抬头一看,不禁皱眉。
凭阑俯视全场的,不是柱国颜焘还有谁?
他怎么也到这儿来了?
颜焘同样眼神如鹰隼,也看见抬头的燕三郎,于是冲他微微一笑。
那笑容傲气十足。
少年礼貌回以一笑,而后收回目光。
但这么一晃眼的功夫,他就看见颜焘举着酒杯,目光朝前平视,看样子包厢里还有别人。
……
那厢颜焘嘿嘿一笑,坐在他对面的颜烈眼皮都不抬一下:“又在跟谁置气?”
“清乐伯。”颜焘朝底下一呶嘴,“那小子就坐在台下,还瞪我一眼。”
“还没搞定?”
颜焘知道兄长话意,拉下脸道:“昨晚铁将军的送别宴,我发去请柬,被这小子拒了!”
“有些胆气。”颜烈提醒他,“我问过卫国来的大商人,这位清乐伯如今在盛邑是炙手可热的人物,与护国公称兄道弟、与卫王把臂言欢,更难得连王师厉鹤林都对他评价很高。”
身份,就是贵族最好的护身符。
颜焘仰脖干掉一杯酒水,有点郁闷。
吴漱玉就坐在颜烈身边,进来时素纱掩面。三人都未亮出真正身份,也就没有惊动旁人。
现在包厢里也没有外人,她早将素纱摘掉,观看底下的发卖会。
在安涞城多年,她还是头一次参加这种活动,很是好奇。
“你买减龄契约做什么?”她问颜焘。这人减去十五岁就是半大小子的面貌,他想变得这么嫩?
颜焘摸摸鼻子,看看兄长再看看她,笑而不语。
接到这么明显的暗示,吴漱玉顿时转向摄政王,满脸都是难以置信:“你该不是想……”
颜烈耸了耸肩:“有何不可?”
她脱口而出:“你疯了,花这么多钱?”
宣国安享了多年太平,国库里的确渐渐充盈;可那些钱都是公家的,就连先王颜枭都不能动用。
宣王有自己的私库,账目与国库的公账要分开来算,二者不可混淆。
这是颜氏传下来的祖训,是铁律。
所以,颜烈想买下这纸契约,就得用自己的钱。
吴漱玉当然不会天真到以为颜烈身家不足三十万两,她自己也是名媛出身,父亲得胜王曾经富可敌国。可是在发卖会上一掷三十万两,有必要么?
这话就不客气了,颜烈沉下脸:“给你花,不好么?”
“我不要。”
颜烈伸手抚着她的面庞:“你不想年轻,还是不想从我这里拿实惠?”
他身边的气场又变得阴抑了,连颜焘都能感受到。
这两人争执期间,二楼西侧包厢有个女子缓声道:“三十五万两。”
有对手?颜焘瞥去一眼,再加码:“四十万两。”
反正是兄长出钱,他喊得欢乐。
场内静悄悄地,都听这两尊大神对杠。
发卖师抹额,悄悄擦了一把汗。
第1035章 青春重现
那女子犹豫一会儿,又报五十万。
原来是五万五万一加,现在一口气提到十万,正是要吓阻对手。
这一招原本很好用,足见对方经验丰富。不过今回遇上颜焘这样的对手,老方法都不奏效了。
颜焘懒洋洋地,直接给她喊了个六十万出来。
“别出价了,除非你自己留用!”吴漱玉咬牙道,“我真不想要!”
她不是不想变得年轻,而是不想跟身边人有更多纠葛。
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她都不想要。
玉太妃很少这样激烈反抗,尤其在外人面前。感受到弟弟眼里的揶揄,颜烈声音很沉:“你会后悔的。”
吴漱玉摇头:“生老病死,天地规律,我不想违背。”
外头,三楼的包厢已经安静下来。
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吴漱玉提心吊胆。
她怕这东西真砸自己手里了。
幸好,还不等发卖师倒数,那女子再度开声:
“一百万两!”
数百人的场地静可罗雀,一切杂音都消失了,只有她的声音回响在楼道间。
这是金钱的回声。
一百万两,就是整整十亿钱!
十亿钱买十五年青春,划算么?
燕三郎身边坐着的汉子喃喃道:“我宁可拿十五年寿命,去换一百万两银子!”
少年不禁莞尔,恐怕这才是多数人的心声。
这一声震动人心的“一百万两”发出之后,全场安静。
发卖师连问三遍,都没人再出更高价了,于是眉开眼笑地恭贺女客人喜提十五年青春。
吴漱玉轻轻呼出一口气,还好。
颜烈耳力极佳,这动静怎瞒得过他?他转头盯她一眼。
这一眼杀气十足,吴漱玉心里一寒,又想起悄无声息死去的梅妃,赶紧道:“我也是为你着想,那么多钱……”声音越来越轻,自己都不好说下去。
颜焘笑道:“哥哥,玉太妃对你可太体贴了。”
颜烈喝斥一声:“闭嘴!人多口杂。”这是什么地方,小心隔墙有耳。
就在这时,包厢门打开,有个男童奔了进来,直扑到吴漱玉怀里:“母妃。”
他后面跟着两个侍卫,一名侍女,凑到包厢门前就不敢再入,只向三人行礼。
颜焘挥手,他们就退了开去。
吴漱玉脸上的恐惧都被慈爱代替,捏了捏儿子粉嘟嘟的小脸:“玩得开心么?”为了打消颜烈的疑心,她把孩子也带出来了。
“好玩。”童子眉开眼笑,摊开手让她看掌心里的东西,“瞧,我在树上抓到这个。”
吴漱玉一看,居然是只金电子,金壳里头泛着绿。
她一向不碰虫子,哪怕它长得再漂亮也不碰:“不怕臭?”
“不臭。”孩子把金龟凑近鼻子要嗅,吴漱玉吓得赶紧拉开他的手,“别玩这些,脏死了。”
“让他玩罢,无毒无害的玩意儿。”颜烈却抚了抚童子的脑袋,“从前我们在草原,一到春天,漫山遍野都是虫子。你只要走过去,全往你眼睛、耳朵、鼻子里扑。要是不小心吸进鼻子里,一个夏天都会打摆子。”
吴漱玉听得脸色微变,童子却眼睛一亮,奶声奶气道:“真棒。我也要去草原。”
颜烈和颜焘都笑了:“不愧是我们老颜家的种。”
这会儿,底下到了当场货验环节。
从三楼走下来的买家,很快亮相众人面前。
这女子面貌在四旬左右,肤白貌美、保养得宜,但眼角已有细纹,纤细的脖颈上也有了颈纹。
千岁只看她一眼,就道:“异士,并且相当强大。”
燕三郎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这女子气势强悍,除了道行精深之外,恐怕身份地位也不低。
这样的人,最大的遗憾或许就是青春的小尾巴快要从手里溜掉了。
发卖师将笔和盒子递上。她拿起羊皮纸仔细看了看,确定里面没有什么坑人的条款,这才顺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并且画押。
众目睽睽之下,那张羊皮纸居然由黄变褐,再由褐转黑,最后化作飞灰,什么也没剩下。
与此同时,女子却闭上眼,长长舒了一口气。
众人都从她脸上看见了惬意的神情。
发卖师说得没错,她身上果然发生了人眼可见的转变:细纹不见了,肌肤重新变得光滑而紧实,透出年轻女子特有的活力……
底下的人群发出阵阵惊叹,夹杂着无尽的羡慕。她听见了,嘴角微扬。
等她再睁眼,发卖师已经在她面前举好了镜子:“贵客请看。”
镜中的自己,的确就是二十出头的模样,连眼眸都更加明亮。
四十岁的女人,无论怎样保养都不可和二十年前的自己相提并论。那种漾在眼角眉梢的活力,那种好似每一寸肌肤都在发光的自信,便叫作青春。
“好。”她轻抚自己面颊,满意而喜悦,“好极!”
不消说,契约起作用了,并且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
女子神采飞扬,将一面令牌递给发卖师:“方才已经交掉六十万两。我还会在安涞停留三天,如果这三天内契约效力没有改变,那么两个月内会有人来补足剩下的四十万两;若是你们着急,也可以拿着这面令牌,去拢沙宗取钱。”
原来这位是拢沙宗的大拿?燕三郎挑了挑眉。除了迷藏国之行,他这几年都没和拢沙宗打过交道。但这并不代表拢沙宗声望不如从前。
事实上,他时常都能听见拢沙宗的消息。
发卖师接过令牌一看,脸上的笑容更殷勤,连声应好。一百万两是巨款,谁也不会随身带着,这女子直接能首付六成,已经很了不得。几个月内收回尾款不算大事,只要对方不是刻意拖欠。
那女子向二楼的颜焘瞥了一眼,翩然转身。
此时三楼又走下一人,与她一同行去门口。所经之处,别人都给他们让了条路出来。
千岁长长“咦”了一声:“怎么是他?”这人出现在这里,她是万万没想到啊。
世界真小。
燕三郎没吭声。
与这女子一同走出去的,是他的老熟人了,但关系却谈不上多好。
第1036章 梁国……哪儿?
端方。
他怎么也来了呢?
“童渊族和拢沙宗有些关系,端方又是拢沙宗人,出现在这里也不算太奇怪。”千岁慢悠悠道,“呵,掐指一算,你俩有七年没见面了吧?”
“嗯。”端方和杨衡西那段恩怨,燕三郎还历历在目。他当然没忘掉,这人是怎么设下圈套,一步一步逼死杨衡西的。
直到两人背影消失不见,发卖师才又提高了音量:“本场发卖完满结束,感谢大家捧场。各位买不到减龄契约也不必懊恼,卖家公布获取契约的地点,有兴趣的客官可以自行前往,试一试运气。”
众人大哗。
发卖师赶紧念了个地址,而后道:“敬告各位,此去九死一生,请仔细斟酌。还有、还有……”
千岁哼了一声:“地址都给出来了,显然要吊人过去,还说什么敬告。”
有人不耐烦了:“还有什么,快说!”
“各位若是有幸获得了天神的青睐,请记住,这份青睐不能转交给别人!”
“什么意思?”
“只能自己使用!”发卖师道,“自己挣得的自己用,转给他人无效!”
楼上的贵宾当即不满。这也就是说,不能派手下替自己获取减龄契约了?
包厢里的人就出声了:“怎么方才那份契约就行?”那不就是无主契约,谁签了名给谁用么?
“转移契约就那么一份。”发卖师显然事先得了叮嘱,回答得从容不迫,“各位,去了天神之地,就要遵守天神的法则。小人也不曾去,小人也不曾亲见哪。”
的确,为难他这么一个传声筒没有意义。
贵宾们也不吱声了。
发卖会就此结束。
燕三郎站了起来,对风立晚道:“去吃饭罢,我请。”
“不必,今趟我作东。”风立晚刚收了他的礼,哪好意思再让他请客。
少年也不坚持,临转身前往二楼看了一眼。
颜焘还坐在那里,老神哉哉,但身边多了个侍从垂首言语,像是正在通禀。
燕三郎眼力好,能看出颜焘的脸色沉了下来,平视前方说了两句,又点了点头。
千岁问燕三郎:“他在和谁说话?”
而后,侍从做了个更明显的动作:
他面向颜焘的对座行了一礼,后退几步,直接退出了包厢。
从燕三郎这个角度,看不见颜焘对面的客人,并且那包厢的位置实在绝妙,场中几乎所有人也都看不见,除了场上的发卖师。
燕三郎更是记得,方才拢沙宗的女子出价时,发卖师就往颜焘的包厢看去好几眼,仿佛有些忐忑。显然他知道坐在那里的人是谁,也知道客人对减龄契约有需求。
不过最后拢沙宗的贵客赢得了竞拍,这说明什么呢?
燕三看出,那女子和颜焘也是认得的。无知者才无畏,她明知柱国出价还敢对杠,除了对青春再现的渴望之外,必然也是对自身地位的自信。
在国家权力面前,个人根本无足轻重,所以她的倚仗是……
若非今趟完成任务就要走了,他都觉得有必要再审视拢沙宗和宣国的关系。
而说起今天下午的任务,燕三郎再往二楼看了一眼,忽然对风立晚道:“我改了主意,仿佛这里的酒菜也不错,尝尝?”
风立晚微怔,举目四顾,也往二楼瞥了一眼,才点了点头:“行,去订个包厢。”
吉利商会的望江楼原本就是大酒楼,发卖结束后很多人也留下来用饭。燕三郎挥手找来伙计,凑巧还是方才引他们入座那个,然后顺利预订了一间包厢,又因为他银子使得足,订下的包厢离颜焘只隔了两间。
之所以还隔两间,是因为上头有交代,“那一排包厢都不让订。”
伙计说的“那一排”,颜焘的包厢就位于正中。
但这样已经令燕三郎很满意了。
他顺便问伙计:“你们端木会长可在这里?”
“在呢。”伙计抬手一指,“那位就是,喏,穿着浅紫锦袍那位。”
燕三郎顺他所指看去,果然见一中年男子,年纪五旬开外,身形微胖,眼角都是笑纹,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
他正和两名权贵说话,熟稔得仿佛可以把臂言欢,但燕三郎盯着他的这会儿功夫,就发现他往颜焘的包厢看去,而后者勾了勾指头。
这意思是,唤端木景过去。
“还不走?”风立晚可以肯定,这家伙留下来自有缘由了。
“走。”燕三郎回头看了霍东进一眼,见他和傅小义已经去角落桌子里坐着了,这才催伙计领着他们去往二楼。
他们与端木景擦身而过,并未停顿。
不过给他们引路那伙计光顾着说话,没留心人群里走来的同伴,一回头就把人家端着的盘子给撞翻了。
酒水和点心洒得到处都是,还溅到其他客人身上。
“对不住对不住!”伙计赶紧道歉。
衣裳被弄脏的客人是个七旬老人,身形高大,面色红润,胡子花白参半。
酒水就把他精心修剪过的胡子也染成了浅红色。
端木景看见他,脸色就格外凝重,二话不说飞快道歉:“呀,是铁太傅!您老恕罪,我找人带您去换一身衣裳先,这些狗东西可真不长眼!”说罢照着伙计后脑勺就打,一连打了两下。
那伙计苦着脸,就差抱头鼠蹿了。
铁太傅哼了一声:“得了,莫要做戏给我看了。带路,我去换衣裳。”
端木景大喜:“您老大人有大量。”随手另指一名管事,给客人赔礼兼善后。
铁太傅正要跟他走出去,目光一转,恰好见到惹事伙计身边的燕三郎,目光微微一凝:“嗯?咱前不久才见过面是不?在,呃,在青芝镇?你姓……”他想了想,“姓燕?”
“是。”燕三郎笑道,“铁太傅安好,数日不见了。”当初铁太傅在青芝镇替他解了围,否则他和颜焘就打了起来。
铁太傅的记性还挺好:“安好,安好,我记得你是卫人。”
“其实我是梁人。”燕三郎微微一笑。
铁太傅眨了两下眼:“梁国……哪儿?”
第1037章 天神的游戏
这里的人是不是都喜欢追根问底?颜烈是这样,这位铁太傅也是这样。
燕三郎依旧好脾气道:“黟城。”
“哦。”铁太傅虽是这样答,但少年还是从他脸上看出,他根本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黟城只是梁国的北境小城,军事地图上都未必能找着。“后头再聊,我去更衣。”
当下铁太傅就跟着管事去换衣裳了。端木景旁观到此,指着伙计道:“笨手笨脚!去带你的客人,这里不用你。”
那伙计摸着脑袋欠了欠身,赶紧回头给燕三郎和风立晚带路。
正与端木景谈话的客商见状道:“这是新来的吧?”
“是啊。”端木景摇头,“粗手笨脚。”
“原来那个很机灵的王顺哪里去了?”客商问,“我记得他在这里干了好多年。”
“两个月前坠崖,没了。”
客商轻呼一声:“啊哟!”
“趁手的没了,这不得另外招人么?”端木景摇头,“不说了,我先上楼。”
包厢小巧而精致,最关键是隔音效果不错,只要探出脑袋大吼,隔壁一般听不见己方商议的内容。
风立晚坐下来,燕三郎即问她:“方才那一位,是太子太傅?”
“是啊。”风立晚往下看了一眼,“他名铁师宁,是陪同宣太祖打天下的元老。颜枭自己都说,宣国江山近半都是铁师宁打下来的。这话虽有夸张,但足见颜枭对他的器重。因此宣国立国以来,铁家都是安涞望族,声威隆重。”
“他为什么说我眼熟?”
“问得好,我怎么会知道?”风立晚翻了个白眼,她飞快切换了话题:
“你今天来望江楼,到底要做什么?”
这才是重点,重点好伐?铁师宁不过一个小小插曲。
燕三郎当即往颜焘的方向一指:“你猜,那包厢里还有什么人?”
风立晚在大厅就已经见过颜焘,面色微变:“你想作甚?”这厮站在别人的地盘上,对权势却没有一点敬畏么?
“或许玉太妃也来了。”燕三郎给两人各斟一盏茶水,“她下午要跟我见面。”
风立晚捏了捏眉心:“我就不该问起这个。”现在装作不知道,还来得及么?
“我不能正大光明求见。”燕三郎正色道,“没有正当理由。并且后宫嫔妃与外使会面,言谈内容都有旁听,也要被记录在案。我相信太妃也不例外。”
他和玉太妃能聊什么?当然是得胜王了。
得胜王犹在人世的消息是个大秘密,怎能让旁人听去?
风立晚将信将疑:“你确定,玉太妃在那个包厢里?”
“不确定。”
“太妃不能自行出宫。”风立晚越想越不对劲儿,“颜焘更不会私底下与她同处一个包厢。”吴漱玉是开国帝王的遗孀,也是颜焘的长辈,柱国再怎样大大咧咧,也得避这个嫌不可。
除非……
两人都想到了“除非”二字,但谁也不说出来,只是暗暗吸一口凉气。
有些话,不说为妙。
这时伙计过来,风立晚点了几个招牌菜,而后道:“我明天就要离开安涞,去挑选战马了。然后直接就回梁国,不再经过这里。”事情办完,她就该回去向王廷复命。这和从前带兵打仗、无牵无挂不同,才离家两个月,她就思念家人了。
“一路顺风。”燕三郎以茶代酒敬了她一杯,“再代我向赵兄致安。”这顿饭就是饯别宴了。
他平时居于卫国,要和赵丰见上一面,隔着上千里可不容易。
风立晚抿了抿唇:“我动身之后,你独自留在安涞可要万事小心。我看宣国王室的水很浑,你不要介入太深。吴陵的嘱托完不成也罢,人力有穷时。”
“我省得。”燕三郎知道她是一番好意,倒不是因为从前跟得胜王为敌。但他自有主张。
这时,两样小菜端上来了,燕三郎耳边也传来了新的人声。
“见过摄政王、见过柱国大人……”
……
忍冬从回廊走出,要进茅楼,冷不防前方的转角钻出个人来,撞在她肩膀上。
“对不住。”这人顶了顶头上的帽子,向她歉意一笑。
她看清了,这人正是霍东进。
两人各奔东西,都没有回头,但忍冬手里已经被塞进一张字条。
她躲进茅楼才打开字条,见上面只有一行小字:
午时正,藏书阁一楼,紧闭门窗勿留外人。再借书:与稷庙神物相关。
她将字条撕碎,用水冲掉了。
……
“见过摄政王、见过柱国大人。”端木景走进包厢,恭恭敬敬给贵宾行礼,“见过玉太妃,见过王子殿下!”
上宾有三位半,宣国最尊贵的人,基本都坐在这包厢里了。
颜烈淡淡道:“起来吧。”
端木景是吉利大夫,在廷上有一席之地,尽管位次不高,但也算是宣国捐官捐到了最高职位的人。
当然在场三人都知道,他根本不靠俸禄吃饭。
颜焘笑道:“端木会长,我的减龄契约被抢走了。”
端木景早知道他不爽这个,尤其竞争对手还是拢沙宗。不过他早有准备,这时就直接求罪:“请柱国责罚!”
他这么光棍,颜焘反而不好降罪了。以什么名目?他哼了一声:“此人何在?”
其实双方都明白,颜焘只不过这么一说,否则方才就竞价到底了。事后他想拿回多少钱,商会还敢说不?
“住在商会安排的红欣客栈。”端木景恭敬道,“您想见他,我就派人把他接来。”
“接过来吧。”颜焘很是好奇,“他怎么找到这里?”
“他送契约到商会那天,是一个管事接待。此人明言,只要商会将这减龄契约推销出去让更多人知晓,这钱他可以不要。”端木景身体前倾,神秘道:“他说,他是来自神之地的使者,想邀请更多人参与天神的游戏。”
“天神的游戏?”颜烈若有所思,“赢得游戏,奖品就是这一纸契约?”
“是。”端木景进一步道,“臣敢接这一单,就是从前听过传言。天神偶尔派出使者,请人参与山中游戏。胜了,就有寿命奖励。”
第1038章 外人太多怎么办?
吴漱玉忍不住问:“若是输了呢?”
“这个,臣不知。”
吴漱玉望着他道:“端木大夫,你会前往天神之地么?”
端木景微微一怔:“臣不去。”
“为何?”
“臣老了,担不起那些个风险,还是留在安涞城,为我大宣效力。”端木景摇头叹气,“这么冒险的事,还是留给年轻人去尝试吧。”
颜烈转动手上酒杯,忽然道:“近期获报,安涞城内或有铎人密谋造反,甚至意图勾结拢沙宗。你这里眼线众多,可有接到此类消息?”
他声音平淡,但每个字都敲得人心头一沉。吴漱玉黛眉微颦,就觉胸口闷躁,不由得暗道:原来他向别人发令更不客气。
端木景没急着否认,仔细想了想才肃容道:“未有听闻。”
颜烈也不追问,只遗嘱他:“留心打听。”
“是。”
“对了,玉太妃饭后想去霜和楼看书。”
“荣幸之至!”端木景赶紧应道,“臣这就去安排。”当下告退,留下包厢里三大一小用饭。
待他走后,颜烈才问弟弟:“找到了?”
“找到了。”颜焘往楼下瞥了两眼,“就在这大厅里。现在抓捕么?”
“不,还不需要打草惊蛇。”颜烈冷冷道,“让他带我们找上家。”
颜焘压低了声音:“哥,你看端木老儿有没有嫌疑?”
颜烈摇了摇头。
……
饭后,风立晚知道燕三郎还有要事待办,也就知趣地道别离开了。
千岁这才显形,端起燕三郎的杯子喝茶:“渴死我了。”
少年坐着不动,往颜焘包厢的方向一呶嘴:“什么时候走?”
“现在。”千岁竖指比在自己唇前,轻轻“嘘”了一声,又指向燕三郎身边的包厢门。
他暂不吱声,果然几息之后就听见细微的脚步声从门口经过,至少是三人。
又过几息,千岁才开口:“颜烈下楼了。”
燕三郎探头,往望江楼正大门方向眺望:“嗯,他走了出去。”
摄政王日理万机,今天一早就去西城门送平叛军,早晨又来这里看发卖会,中午还在外头用饭,那么下午也就得赶回去处理公务。
然后,包厢里就只剩颜焘和吴漱玉母子。为了避嫌,他们不会在这种公众场合相处太久。
这会儿快要午时三刻了。
燕三郎坐在包厢里,不紧不慢又喝了一会儿茶水才道:“他们也出去了。”从他这角度,刚好能看见颜焘和那对母子下楼,往后门而去。
吴漱玉以素纱覆面,但孩子很显眼。
千岁以手托腮,问燕三郎:“颜氏兄弟何必微服来去?气派地来、气派地走多好。”关键这俩货怎么看都不像是平易近人的。
“那岂非给吉利商会造势?”燕三郎想也不想就道,“再说,若知摄政王亲临,这里一众权贵又怎么好放开手脚竞拍?想来他也不愿当这讨人嫌。”
“说的也是。”千岁失笑,“快到约定时间,你该动身了。”
……
吴漱玉出了包厢,忍冬和一众便衣侍卫立刻跟上。
霜和楼是吉利商会会长端木景的私人产业,毗邻望江楼。
望江楼后院墙上有个垂花小门,跨过去就是霜和楼了。
这两座建筑,一喧闹一静谧,相得益彰。
端木景是个大商人,富甲一方。但其人爱书,十年前盘下霜和楼之后修造藏书阁,阁楼高七丈七,是江边第一高的建筑,凭阑远眺,能见江水滔滔、向东奔流。
但忍冬已经告知吴漱玉,对方约在阁楼一楼见面。
眼看颜焘也随自己往垂花门走去,吴漱玉忍不住问:“柱国也来看书么?”摄政王的弟弟打仗勇猛、杀人厉害,这种人也喜欢看书?
“看啊。”才怪,他平时看的都是军书、战报,本不喜欢那些正儿八经的史书。唔,轶闻野史也可以,里面常有颜如玉。
颜焘一步跨过垂花门:“有人让我来保你安全。”
吴漱玉心里咯噔一声响,表面上却笑得不以为然:“这里还能不安全?”
“最近有铎人蠢蠢欲动,小心为上。”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霜和楼的小园,往前经过回廓,就到阁楼了。
因为玉太妃造访,四下里可见守卫身影,堪称五步一岗。
吴漱玉皱了皱眉:“这么多人?你们是把霜和楼都封了吗?”
霜和楼虽然是端木景的私产,但并不对外封闭,经常有些老学究来这里找书。尤其是安涞城的地方藏书搬到这里之后,来的人比往常更多。
结果颜焘现在大手一挥,别人都进不来了。
“这是为玉太妃——”颜焘冲着东张西望的男娃呶了呶嘴,“——和孩子着想。”
他搬出孩子,玉太妃就不吭声了,只能心里暗自着急。
端木景从后头出来迎接贵宾,并且引领两人走入藏书阁。
玉太妃来过两次了,颜焘却是首度造访,这时就望着顶天立地的书架道:“你这里藏书颇丰,有多少册来着?”
“约莫是一万两千多册。”这藏书阁四面都打了书架,只有窗户位置留出来。藏书密密麻麻,几乎填满每个角落。
角落里还有一个老人,干瘦白皙,上前对着众人行礼。
端木景介绍道:“这是管理藏书阁的老刘头,玉太妃想看什么书,只管喊他去找。”
“娘亲,娘亲!”男孩不知何时扒在书架上,举着一本小册子笑嘻嘻,“这里有小人画,里面好多奇怪的人!”
老刘头看了一眼即道:“那是《百鬼图》。”
吴漱玉没吭声,她有点懵。
忍冬传达的口讯是这藏书阁内“不留外人”。现在可好,“外人”足足有四个之多,还包括她儿子!
时间快到了!
此时颜焘在端木景引领下,兴致勃勃爬上三楼登高远眺了。
吴漱玉对老刘头道:“麻烦你,帮我把记载有稷庙神物的书都找出来。”
老刘头想了想:“在二楼。”
“快去。”
老头子也爬楼梯去了。
吴漱玉趁此机会一把抓过儿子,带到窗前,指着远处的小湖:“奕儿,那水里有大鱼,能说人话、能学人啼哭。”
第1039章 我去拖住他们
奕儿睁大了眼:“哇?池子里?”
“对。”吴漱玉紧接着又道,“看到池边的红房子吗,屋檐上翘那一栋?”
“看到了。”
“屋里的梁上住着一窝燕子,这个时候燕子在睡觉。”那红楼就是抱夏房,秋冬季烧炉子的地方,因此有些候鸟可以温暖过冬,并没有选择南飞,“里面有新长大的小燕子。”
孩子听得两眼冒星星:“我能去看看吗?”
“能啊。”吴漱玉点头,“但是娘亲要看书,你找柱国哥哥带你去。”
她平时管教孩子严厉,难得这样宽松。奕儿雀跃,待颜焘自三楼走下来,就扯着他手臂,要他带自己出去玩耍。
让颜焘面对着四壁书卷,他也觉无趣得紧,不如陪这“堂弟”玩耍。至于吴漱玉的安全——
他看了看她,玉太妃赶忙笑道:“那要看柱国大人愿不愿意带你去了。”
这里警戒力量强大,到处都是侍卫,颜焘其实也不觉得她在这里能什么危险,于是点了点头:“小子,跟我来吧。”
奕儿欢呼一声,抓着他的手就往外跑。颜焘跨出门槛,交代守在这里的侍卫道:“看好门户。”
吴漱玉目光转到端木景身上。后者很是知趣:“玉太妃您慢慢看,臣先告退。”
“去吧。”这一下走了仨,吴漱玉终于松了口气,一转头却见老刘头站在楼梯口对她道:“太妃,书找齐了。”
他手里拿着四本书。
“好,很好。”吴漱玉示意忍冬把书接了过来,“我还要再找几本书,忍冬,你知道我的喜好,你去帮忙。”
老刘头站在原地,愣愣看着她。
忍冬扯着他就上楼去:“跟我来。我跟你说,我们太妃喜欢神异志怪的野史,你这里有没有……”
神异志怪?吴漱玉忍着打人的冲动。这是她十四、五岁时才爱看的玩意儿。
不过她转头看看案边的漏刻,又有些紧张了。
马上就要到午时正了呢。
外头天寒地冻,门窗当然都关紧了,也不虞外头有人窥视。但父亲等人要怎么进来呢?
这里到处都是守卫!
她在忐忑不安中等待。
也就是十几次呼吸的功夫,身后忽有微响。她飞快转身,就见两个男子赫然立于身后!
她低呼一声。
“霍叔叔?”尽管数年未见,彼此形貌有些微变改,她还是一眼认出,其中一人就是霍东进。
可另一人长身玉立、修眉俊目,年纪却不会超过十七、八岁。
他不是得胜王,不是她朝思暮想的父亲!
这少年却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飞快布了个结界。
“好了。”他这才开声,“外人听不见我们说话。”
吴漱玉有些茫然:“这位是?”她的语气里不掩失望,“我父亲呢?”
“王爷无法亲来。”霍东进低声道,“特委托燕公子前来探视小姐。”
他语气急促而激动。吴漱玉是他看着长大的,幼时还被他抱在膝上教着识字,感情深厚。千里之外再相见,霍东进又怜其不幸。
“父亲……受伤了?”吴漱玉屏息,“这几年都在哪里?”
“当年王爷遭遇廷军埋伏,寡不敌众,只得深入毒龙山……”霍东进也知时间紧迫,快言快语将得胜王这些年的遭遇说了一遍。
当然,桃源境和弥留之地的规则太玄奥,一时半会儿解析不清,他也就用“触发天规”的说法来替代。
吴漱玉从前爱看神异志怪轶闻,等到自己父亲都遭遇怪事,就比普通女子更容易接受。但她同样也觉不可思议:“你是说,父亲一直被困桃源境中,不能外出?”
“正是!”霍东进颌首,“我等数百人都不得出,直到燕公子出现,助王爷获得守护者之职,我们才能出山。只是王爷受命于天,从此都不能离开桃源。”
吴漱玉半天作声不得,抚着紫檀手串,泪如珠下。
数年前她为父殇痛哭一场,如今知道得胜王在世,可从此天各一方不得相见,那样悲喜交加、怅惘难平,也实教人无福消受。
她还是尽力克制,才没有号啕大哭。
她捂着脸,就没看见一道红烟从门缝里飘进来,萦绕燕三郎耳边。
而后,燕三郎就听见了千岁的声音:“不妙,她的幼崽往回走了。手里捧着……一只鸟?”
端木景财大气粗又惯会享受,把这藏书阁也建成了暖阁,但秋冬天就要紧闭门窗,以防热气跑掉。因此燕三郎遣千岁留在户外,以监视外头动向。
也就是说,颜焘回来了。
霜和楼范围不大,他走上几十步就能进门。
留给楼里人的时间太少,燕三郎皱眉,果断决定撤离。虽然眼下机会难得,但己方的安全才是第一考量。
今日不过是初次会晤,重点在于吴漱玉的表态。
他正想知会霍东进撤退,千岁却道:“我去拖住他们。”
燕三郎脱口而出:“不。”
“让她慢慢哭,你们放心聊就是。”红烟却已经飞快逸走了,原路来原路出。
少年重重呼出一口气,强压下心头不悦。只要不被福生子的噩运困扰,千岁的办事能力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可一想到她要面对颜焘,他心情就不好,很不好。
……
奕儿手捧一只燕子,迈动小短腿就往藏书阁跑。
颜焘负手走在后头,懒洋洋提示他:“跑慢点,别掉水里了。”
抱夏房里有只小燕子钻在柴堆里,冷不防有人推门进来,燕子受惊飞起,不小心撞在木条上,摔得七昏八素。这名义上的小堂弟平白拣了个燕子,开心极了,非要捧着小东西去给娘亲看一眼不可。
啧,带孩子可真麻烦。
奕儿走过高墙,冷不防墙上跳下个白影,从他眼前掠过。
孩子手上一轻,吓得倒退两步,果真险些掉进湖里。
这虽是个人工湖,但里面养着黑色大鱼,果然会叫会啼,嘴又大又扁,和人一样长,柱国堂哥说它还会吃人哩。
颜焘赶上前一步扶住他:“小心。”
孩子一低头,发现手里空空如也,燕子没了。
第1040章 山中有佳人?
燕子呢?
白影跳上高墙才停住脚步,回头。
底下奕儿也看清了,这居然是只猫,毛色雪白蓬松,长得跟小狮子似地,并且一只眼蓝,一只眼黄,是少见的天生异瞳。
孩子指着它,含糊不清:“它,它抢我鸟儿!”
“算了。”只不过是只鸟。颜焘也吓了一跳,他方才松懈了,多亏只是偷鸟的猫,若是有人偷袭奕儿,这会儿已经得手。
不过这猫的速度也太快了,和它的体型不大相配啊。唔,这猫怎么有点儿眼熟?
猫儿冲奕儿摆了摆脑袋,耀武扬威。
男孩气得直跺脚:“哥哥,它笑我!”
哪只眼睛看到猫笑了?颜焘没奈何,一指白猫:“去,追回来。”
他伸手一指,自然有侍卫冲上去。
不过猫儿更灵活,嗤溜一下就跳过了墙脊。
高墙另一边,就是望江楼了。
颜焘灵敏的耳力好似听见女子说话的声音,若有若无。
而后是两声轻笑,这就清晰多了,像酒里掺着蜜,也有点耳熟。
侍卫跳过了高墙。
很快,墙那头就响起了交谈声。
颜焘没听错,和侍卫说话的是个女子。
他心头一动,弯腰抱起奕儿,自己也跳过了围墙。
这后头是一小片连墙的假山,侍卫就站在树下,抬头与树上人对话。
假山边上有一棵好大的柿子树,初秋挂果累累,但这会儿连叶片都掉光了,只剩无数黑黝黝的秃杈。
树上坐着一名红衣女子,那白猫就被她抱在怀里。
其实她穿一袭白衣,小腰上却束着巴掌宽的赤金带,外面罩着鎏金丝的火云袍。
袍子丝滑,与一般人厚重笨拙的棉袄或者裘服大不相同,这样无论是坐是站,她看起来都像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并且她今天梳了个朝云髻,满头珠翠,连正中的金华胜也是燕子飞花造型,燕口衔一枚红宝石,而巨大的白牡丹其实是砗磲研磨而成,艳阳下流光溢彩。
这般堆珠摞翠,即便换作别个名门贵妇,恐怕这么穿搭都显俗气。只有配在这样的绝代佳人身上,才是华贵张扬,仿佛火凤展翅欲飞!
灰山、白雪、黑树、暗墙,这画面枯涩沉抑如水墨,惟有她是灵动夺目的那一点红。
颜焘目光一下凝固,转不动了。
是她。
侍卫正要求她把鸟儿还来。
那燕子被白猫衔在嘴里,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傻了,一动不动。
奕儿这年纪也不知道什么是美人,只晓得他的燕子要被猫吃了,险些哭出来:“我的鸟,还我!”
“放下。”雪白的柔荑伸到猫嘴前。
芊芊不肯,往后缩头。
千岁在它脑门儿上戳了两下,轻叱一声:“松口,快点!”
迫于女主人威风,芊芊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一松口,把燕子扔在她掌中。
千岁端掌起来看了一眼:“还好,活的。”还在发抖呢。
她轻轻抚了两下,一点愿力渡过去,燕子就啾啾叫了两声,恢复些许元气。
“来,还给你。”女郎向奕儿弯腰垂掌,要把燕子还他。
她坐得高但又懒得跳下树,奕儿个子矮,够不着。颜焘看着她素手纤纤,仿佛白玉雕成,下意识就伸手去抓。
他行事本就肆无忌惮惯了,也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只不过两人手指还未相碰,千岁掌心的燕子“噗噗”振翅,一下蹿起,就往天际飞去。
颜焘不假思索,一翻掌将它抓在手心。
佳人的小手么,就碰不到了。
“哥哥好棒!”奕儿大喜,给他鼓掌。
颜焘把鸟儿塞进小堂弟手里,叮嘱他:“拿好了。”
千岁身边的白猫看得直咂嘴。这一口嫩生生的小鲜肉呀,女主人好残忍,让它叼却不让它吃。
颜焘再抬头,千岁又倚回树上,没骨头似地,但她的风姿怎看怎好。
“千……夫人?”他试探着问道,“你怎在此?”
他想要什么女人不是唾手可得?偏偏这一位容光慑人,居然令他连下手强抢的念头都兴不起。
“陪外子逛发卖会。”千岁笑了笑,“他在哪,我在哪。”
颜焘方才就见到燕三郎了,但没看见这位千夫人,心里正犯嘀咕,结果转身就在这里遇见了。“外面天寒地冻,千夫人不冷么?”
清乐伯在楼里,夫人却在外头,而且离望江楼这么近,他不犯疑就怪了。
这回再相遇,他很轻松就发现,红衣女郎有修为在身。
“冷啊。”千岁抱起白猫,朝颜焘晃了晃,“可这个家伙在楼里待不住,非要跑出来撒欢儿不可。”
白猫在她手里,也只敢微弱地抗议两声。什么叫“待不住”,分明就是女主人强抱它出来,又要它去抢小盆友手上的鸟!它可是只猫诶,它就喜欢趴在温暖的地方。外头冰天雪地,它脑抽抽了才愿意跑出来好么!
它只能朝颜焘呲牙,有气朝他撒。
千岁又接着道:“再说,那楼里发卖的宝贝也就马马虎虎,只有外子想凑个热闹。”
“哦?”颜焘笑了,这女子好大的口气,吉利商会网罗四方奇珍,是安涞城里响当当一块招牌了,在她这里却成马马虎虎。“方才发卖一张契约,使用之后可以年轻十五岁。这样的宝物,都入不了千夫人之眼?”
“哦?”千岁美眸一亮,“还有这种宝物?谁买走了?”
“拢沙宗的裘长老。”
她“嗯”了一声:“看来裘长老不年轻了。”
想起裘长老倨傲的模样,颜焘忍不住笑了:“确实。”
凉风袭来,吹动她的火红袍,也把她的身形勾勒得更加纤细。颜焘看着她,只觉心底的火苗越发旺盛:“你也是梁人?”
“我?”她眨眨眼,“当然不是了。我生长在深山之中,说不清是哪一国人呢。”
“竟有此事?”颜焘微愕,这等绝代佳人,居然是在山里野蛮生长?不过她身上到底有一种蓬勃的野性,像山间怒放的玫瑰,美艳又扎人,偏偏看得男人心里痒得要命,“那清乐伯是怎么遇到你的?”
第1041章 又一颗
她随手折了一根枯枝,理所当然:“是他带我出来,走进大千世界,我自然就跟着他了。”
颜焘叹了口气,真心诚意道:“他的运气真不是一般的好。”无论这女子说的是真是假——八成是假的——毕竟她嫁给了清乐伯,那小子真真是艳福齐天。
“望江楼有个石室,专收各种奇石,但不对外开放。你想不想去看看?”他想,他得抓紧机会。
奕儿抓了抓他的袖子,像是有话要说:“哥哥!”
颜焘正跟美人儿说话呢,嘘他一声:“别吵!”
“奇石不就是宝石?”
“那不一定。”颜焘摇头,“眼见为实。”
“好呀。”千岁从树上跳下来,拍了拍裙子,“带路。”
白猫也跳了下来,围着她转。千岁将猫儿抱起,置在自己肩膀上,抬步就往外走。“芊芊,感动么?”
不敢动!白猫老老实实就地趴下,一动都不动。女主人居然把它放自己肩膀上,太抬举它了!
不过说点实在的,女主人的肩膀真没有男主人宽厚,趴起来远没有那么舒适啊。
颜焘走在她右侧,千岁也把猫儿放在右肩。
他几度想要靠近,白猫都冲他呲牙皱鼻,满脸威胁。
千岁没料到,端木景的石室居然是个地窖。当然窖口有人把守,跟在颜焘身后的侍卫上前一步,亮出令牌,对方也就让行了。
地窖隐藏了通风口,尽管在地下,空气并不憋闷,也没有异味儿,反而有淡淡的松香——墙上点着火把,火苗子微微跳动,显然这里有流动的风。
虽然贮存的是石头,但空气太潮湿依旧会令它们减分。窖顶也打了洞,让自然光流泻下来,但用透明的琉璃封住,以免宵小进出。
奕儿左顾右盼,兴趣缺缺扯了扯颜焘的袖子:“只有石头,这里不好玩啊。”他还小,不知道什么叫价值连城。
颜焘皱眉,要不是兄长特意交待过,绝不能让奕儿离开他的视线范围,他早把这小鬼扔给侍卫去带了。
这里应该就是端木景的私人藏馆了,有些石头只是形状得些意趣,有些却着实是价值不菲;有些翡翠留下了原生的石皮,就着上头的松花刻出了千奇百怪的造型,每一件都是巧夺天工。千岁在迷藏国见过奇珍异宝无数,但那儿的人都不把宝石当好东西,常常将西瓜大的冰种翡翠当石凳子坐在p股底下,当然也没人会把它们拾掇起来,好好雕刻。
这里么,却是样样都精致,很合她胃口啊。
千岁看得手痒,都想收入囊中,但表面上还要保持古井不波地微笑。
找个机会,把这里洗劫一通好啦!
颜焘不动声色挨近,就觉她身上幽香袭人。
“看来,这地儿你常来。”
颜焘笑了:“兄长喜欢奇石,偶然过来,我也陪着。”顿了一顿又道,“端木景小气,真正的好东西都锁在库房,不全摆在这里。”
千岁目光一转,却见架子上卧着一颗蓝色宝石,下置一木质底托。
石头里面仿佛有幽光流动。
“这是什么?”她明知故问。
这不就是魂石么!曾经海神使手里一抓一大把,她囊中也有好几颗。
但在这里能遇见魂石,她还是挺意外的。
“这是冥石。”颜焘取下石头,要放进她掌心。“要这么看……”
他本想顺势抓住她的小手,教她怎样鉴赏这枚石头。哪知指头一轻,宝石已经到了她手里。
这丽人举起蓝宝石,朝向天顶照下来的光:“是这样看么?”
天光打在宝石上,蔚蓝如海水、流动如海水。
她的指头好灵巧!尽管是趁他不备。颜焘微微一懔,原有的绮念一下子打消不少。
看来,她的修为不弱。
“这宝石有什么作用?”她曼声问道,“不止是长得好看罢?那可太无趣了。”
因为魂石凑近脸面,她居然嗅到一点酸味儿。
就一点点,很淡很淡,连她都觉若有若无,要仔细辨别,人类更是无感。
这魂石原本呆在哪里了?
“不清楚。”颜焘耸了耸肩,“端木景找过的鉴定师说,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宝石,或许是某种妖物身上剥离之物。至于效果,一直不明。”
“原来如此。”千岁恋恋不舍,将魂石又放回了原位。每块魂石都有独特作用,自海神使一次性吞掉一千八百多颗之后,存世的每一颗魂石都很珍贵了。
“来,这里还有端木景的得意收藏。”他左手往石窖深处一指,右手就要顺势虚搭到她腰肢上。被白猫呲牙两次,现在他站到千岁的左边了。
这只是一次小小试探,如果她不反对……
哪知手刚要伸出去,奕儿却扯了扯他的袖子:“堂哥,嘘嘘。”
他出来很久了,天又冷,这会儿就有点憋不住。
什么好情调都被这小子破坏干净了!颜焘脸色有点垮:“你就不能……”
“要嘘嘘!”孩子放大了音量。他刚才就想说,堂哥不让说!“快、快。”
千岁噗地一声笑了:“我也看完了,出去吧。”她转身就往窖门口去。
午时将尽,再不走她就会露馅。再说燕小三那里应该已经完事了。
奕儿奔在她前面,他着急啊。
颜焘只得跟着这一大一小往外行去,一边道:“这两天太忙,是我招待不周。你和清乐伯可否让我尽一尽地主之谊?两天后,在——”
话未说完,千岁已经笑道:“你要请客?”
“对。”
后文未出,千岁即爽朗道:“行啊,那去伊芙楼。我来安涞城几天了都没去过,听人说招牌菜很硬哪。”
“呃。”颜焘原本想邀他夫妇二人到自己府上作客,可看她笑靥如花,又被她抢先定了地方,也只得道,“那好。”
三人已经走出地窖,千岁冲奕儿吹了声又尖又长的口哨,又对颜焘摆了摆手:“那就到时再见。”说罢,往望江楼而去。
那厢奕儿被千岁的口哨一催,七分内急就变成了九分,小脸皱成苦瓜:“堂哥,快快!”
第1042章 包它们一个不落
“知道了!”颜焘无法,只得牵着他赶往最近的茅楼。
……
藏书阁里,吴漱玉听燕三郎那一声“不”,愕然抬头。
少年对她道:
“得胜王从前接到你的求援信,就想将你带离宣国。如今他不能生离桃源境,但又思念女儿,只得委托我代办此事。”燕三郎正色道,“不过我们抵达宣国后,才知道你已经升为太妃,也诞下孩儿。”
吴漱玉苦笑:“颜枭薨了,按宣国旧例,我们这些无子嗣的外来嫔妃不殉葬就可以被接回原国,我才写信给父亲。哪知不久以后就查出了身孕。”
她当时的心情,就四个字可以形容:
五雷轰顶。
玉太妃的命的确太不好了,燕三郎认真道:“玉太妃,我等何以效劳?”受人之托,就要忠人之事。在履行得胜王约定这件事上,他不打折扣。
“我……”吴漱玉却踯躅了。
她实在渴望再见父亲一面,实在渴望逃离宣国深宫,逃离……那人。
可是她有孩子。
孩子怎么办?奕儿才四岁,还不到离开母亲的年纪。
最糟心的是,她走得了么?那人肯放么?
其实这问题从昨晚就开始困扰她了,直到现在想来也是一团乱麻。
“我在宫中处境不好。”吴漱玉闭了闭眼,“你能带我走么?”
燕三郎和霍东进都有些意外。
她可是太妃了,上头又没有太后镇着,膝下还有个小王子可以当作护身金牌,真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可以独享后宫安宁,年轻的宣王娶妻纳妃之后,各色女子也都要来孝敬她。
权势、富贵,这是多少女人的终生渴望?
千岁和燕三郎倒不认为吴漱玉贪慕荣华富贵,但一个选择是留在宣王当锦衣玉食的太妃,另一个选择是跟随燕三郎跋山涉水去深山里面当民妇。
燕三郎原本就曾问过千岁:“如果是你,你怎么选?”
她才不上套呢:“那你在哪?”
“嗯?”他?
“我绑定木铃铛,木铃铛又绑定你!”千岁把玩自己的指甲,“所以我有得选么,还不得跟着你,关键难道不是看你人在哪?”
蠢蛋,啊哈!
燕三郎不太了解女人,只是本能地以为,单从表面看,或许大多数女人会选前者。
燕三郎低声道:“那孩子呢?”
吴漱玉紧紧闭嘴,说不出话来。
孩子怎么办?这五个字快成她心病了!
燕三郎又道:“你知道,我们与你联络的机会不多,要走要留,最好现在就决定。”
霍东进有些不忍心:“公子……”
燕三郎打断他,又重复一遍:“现在!”
少年缓缓道:“我相信,你从接到霍东进的消息,就已经想过这个问题。”
不是他心狠,而是这样私底下见面难度大、危险性高。只要引起宣国官方一丝怀疑,他们这些人都要身处险境甚至是绝境!
这可是宣国首都,不是潘涂沟那样的小地方。童渊族人在这里的势力,可以一手遮天。
可一可二,绝不可三。既然要做事,就得讲究务实又高效。
时机不等人,现在就得做决定了。
现在就决定!
吴漱玉只觉一颗心都被撕成两半,哪一半都是鲜血淋漓。
但是这位燕公子说得不错,她已经反复考虑过这个问题了。她一咬牙,一闭眼,终于道:“只带我走!”
短短四个字,她就泪流满面。
燕三郎忍不住道:“你那孩子不到五岁,舍得?”
“舍不得。”吴漱玉抑着哭意道,“可我若带他离开,今后他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山里人。他、他长大了会不会怨我?”
如果留在安涞城,她的孩儿是王子,不必为生计奔波,不必在地头辛苦劳作,那人也会为他请来最好的名士为师,教导高深学问。
孩子前途无量,她不能为了一己之私硬将他带走,那不公平。
燕三郎不予置评,只是沉声道:“好。”
吴漱玉小声道:“能、能再等上几天么?我还未和奕儿告别。”这少年和霍东进来得突然,她根本还未做好和儿子分离的准备。
或许,一辈子都做不好了。可是母子若能多相处几日,为今后留些念想,那也是好的。
燕三郎原本也没打算今天带走她,闻言点头:“带你出去不容易,我们也要做计划,霍先生会与忍冬联系。”说罢走到案边,拿起那几本书,“这几本,我带走了。”
吴漱玉点头,忍冬和霍东进也约定了下次见面,这对主仆就见燕三郎按着霍东进肩膀,一下子潜入地底,就如石头沉入深水,了无痕迹。
藏书阁一楼空荡荡地,只剩她一个人了。
这两人来去无踪,连脚印都不留一个。
玉太妃慢慢挪到窗边,突然很想看看奕儿在哪里,在做什么。从现在起,他们母子相处的时间每一秒都万分宝贵。
不过楼梯上传来忍冬的呼唤:“太妃?”
“下来吧。”吴漱玉定了定心神,坐到桌前,翻开书页。
忍冬带着老刘头走了下来,把四、五本书放到太妃面前:“找好了。”
后者一看封皮,果然都是神魔志怪一类,不由得瞪她一眼。
忍冬无辜地眨了眨眼。
“行了,这些就够了。”吴漱玉吸了吸鼻子,“坐下来陪我。”
老刘头忽然开了口:“您的眼睛……”
“没什么,看得有些酸涩。”她知道自己眼眶还红着,并且最好在孩子和颜焘返回前平复下来,否则难免引起怀疑。
过不多时,颜焘带着奕儿回来了,后者手里还捧着一只燕子。
“母妃!”孩子给她献宝,眼巴巴看着她道,“带回去养吧。”
“那窝里其他燕子怎么办?”吴漱玉给儿子讲理,“你把它带走,它一家人就不能团圆了。”
说完这话,她自己也呆住了,鼻子一阵酸楚,险些又掉下泪来。
“想团圆还不容易?整窝端走就行。”颜焘抱臂站在一边,不以为然,“都养在宫里,包它们整整齐齐,一个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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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3章 龙夏鼎
吴漱玉头皮一寒,正要开口,却见柱国已经挥手招来侍卫:“去,把抱夏房的燕子窝端回宫里。”
奕儿笑逐颜开,吴漱玉作声不得。
好一会儿,她才示意忍冬把篮子提起:“这几本书,我带回去看。”
自然无人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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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焘护送玉太妃母子返回宫中,而后去了萃英殿。
萃英殿是正殿后面的小厅,宣王常在这里阅卷,或者会见臣子。
今日摄政王也在,陪宣王听取两名大臣的汇报。
进殿以后,颜焘先向宣王行礼,再行去兄长身边,轻声道:“安全送回。”
玉太妃母子无恙,颜烈也不再多问,转而对宣王道:“吉利大夫已经求见两天了,说是有珍品进奉,此刻就候在外头。”
端木景就是因为网罗天下奇珍而进贡,才得了这个官衔。宣王年少,他就时常进献稀奇百怪的物事,以博圣上欢心。
宣王听闻,果然也觉好奇。他今日自觉身体状态不错,也就有闲心看看端木景这回又送什么宝物上来:“宣。”
不多时,端木景就被领进书房。
他一进来就向宣王拜倒,洪声道:“王上,大喜啊!”
虽知这老头喜欢作态,可是看他此举,宣王也是奇道:“喜从何来?”
“臣得至宝,要献予我王。”
“哦?”宣王笑了笑,“呈上来看看。”
端木景转头吩咐,外头就有四人搬着一只大木箱进来,置在地上。
这位吉利大夫亲手打开,于是众人都见到,箱子里摆着一口黄鼎,足有半人多高,鼎身绘有双龙。
“这便是龙夏鼎!”这几个字,端木景说得掷地有声。
宣王不解,但颜氏兄弟互视一眼,都见到对方眼中的惊色。
颜焘站了起来,凑近细看:“龙夏鼎,当真?”其实端木景拿出手的宝物,质量向来都有保障,但兹事体大,他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当真!”端木景斩钉截铁,“这只宝鼎得自迷藏海国,还配有信察们的鉴定手书。臣试过了,只要置于东方,清晨时鼎身就有紫气萦绕!”
“您二位必定知道,龙夏鼎可镇一方水土,保千里河山风调雨顺,无灾疫邪祟作乱。”他的语气都急促起来,“风调雨顺,这就是时下大宣亟需!”
颜焘仔细端详这口大鼎:“对极,若真是龙夏鼎,那便为大宣眼下亟需!”
稷庙里的神物丢失,宣国紧跟着就出了天灾。最糟糕的是流言和天灾并起,都说童渊族人治国无德无理,才会招来灾害。
此时龙夏鼎现,若它真能像传说中那般,“保千里河山风调雨顺”,飘摇的人心又可以收拢。
联想到西边兴起的战乱,谁都不难想到龙夏鼎对于宣国的意义之重大。
宣王脸上也有了笑容,眉眼舒展开来:“这龙夏鼎要如何用起?”
“祭天,由一国之掌权者亲自供于祖庙。”
宣王龙颜大悦:“办得好!吉利大夫献鼎有功,若明晨验真龙夏鼎,再听封赏!”
端木景笑逐颜开:“多谢王上!”
以他身家,自不在意赏赐之物的价值,难不成能比龙夏鼎更贵重?他看重的是官爵的晋升。
吉利大夫,这已经是奚人在宣王廷的最高职位了。
颜烈又问:“减龄契约之事?”
端木景摇头:“发卖会结束,那人就已经不见了。”
那不过就是个使者,目的完成也就离开了。颜烈挥了挥手,不再追究。
待他退下,宣王对颜烈道:“龙夏鼎一旦验真,孤想后日就办祭天大典。”
“后天?”颜烈想了想,“会不会太快了?祭天大典程式繁冗,如先王祭天,准备期长达半年之久。”
“摄政王不想大宣快点四海升平么?”宣王大为不悦。
如今宣国有些动荡,铁赫又带兵赶往前线,若此时安涞能传出振奋人心的消息,既可以收拢民心,又能够激扬士气,的确没有必要纠结于繁文冗节。想到这里,颜烈点头:“王上说得对,龙夏鼎镇于祖祠,越快越好。”
宣王这才转郁为喜。
祭天大典事宜,自然由颜烈负责。他谅端木景不敢拿个假货进献,再说这老家伙鉴宝无数,看走眼的概率很小。
这鼎十有七八是真的,所以留给颜烈筹备祭天大典的时间很是紧迫。
颜氏兄弟告退以后,颜焘追着兄长匆匆往外走,行至萃英楼外的小花园才嘿了一声:“王上越发地任性了,对哥哥也越发地不客气。”
园子里还有侍卫,他却说得肆无忌惮。
颜烈看他一眼:“你想说什么?龙夏鼎越早归位越好,才能让天下尽知大宣确是众望所归。”
颜焘笑了笑:“没什么。你晚点还要去玉太妃那里么?”
他笑得促狭,颜烈瞪他一眼:“今天哪有时间?对了,下午在端木景的藏,他们可曾与外人接触?”
“没有。”颜焘知道,这个“他们”指的是玉太妃母子,“太妃就在楼里看书,奕儿由我带着玩,还带回一窝燕子。”
“燕子?”颜烈皱眉,“你没留在藏里?”
“玉太妃说,去那里就是图个清静,不让我盯着她。”颜焘抓了抓后脑,“放心罢,藏里里外外被护得跟个铁桶似地,你看我不是把他们平安送回么?”
颜烈嗯了一声。
他这会儿有事要办,也没多想。玉太妃在安涞城举目无亲,除了忍冬之外没有心腹,他也不虞这么个弱不禁风的女人翻出自己的手心去。
至于奕儿,有颜焘陪着也不会出事。
他将弟弟打发走了,自去布置祭天事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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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和霍东进利用地遁牌潜回望江楼,会同傅小义走出门口。
很顺利,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
吉利商会的大门口总有人来来往往。傅小义背着书箱走出来时,猫儿探着脑袋左顾右盼,根本不怕生人。
此时街对面的茶楼二楼正好有人坐在窗边居高临下,一眼就望见了它,不由得轻咦一声,目光顺势在几人身上打了个转。
燕三郎顿有所感,抬眼看过来。
但这人已经缩回了脑袋。
乘马车返回驿馆这一路,少年埋头看书,一声不吭。
午时已过,千岁又溜回猫身上了。
第1044章 第五次被盗
回到驿馆,燕三郎把书箱放下。猫儿才跳出来走了两步,就被少年一把抱起,放到桌上。
他趴桌和她对视:“和你说什么了?”
这半个时辰的盹儿打得舒服,千岁还有点儿迷糊:“谁?”
“颜焘。”
“唔……”她回忆了一下,“问我是哪儿人,还带我去石窖看了端木景的收藏。哦对了,你知道端木景居然收有一颗魂石么?”
“他带你去石窖?”燕三郎好像只听见前两句,“他为难你了?”
这厮的眉毛都快打结了,白猫想伸爪帮他拍散,结果被少年一把抓住,用力捏了捏:“嗯?”
“他能为难我?”千岁好笑,“说了两句闲话,那小p孩就闹着要嘘嘘,我们就出来了。说起来,也不知道端木景从哪里搞来那块魂石,可惜作用不明。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偷来?”
“不。”燕三郎一口否决她的提议,“颜焘这人不规矩。”
魂石和颜焘不规矩,有什么关联?千岁觉得,这小子的脑回路越来越跳跃了。
少年看着她,欲言又止。
“为什么一脸便秘样?”猫儿嫌弃他,“对了,后天中午他请我们用饭。”
他面无表情:“你答应了?”
“答应啊。”千岁无所谓道,“据说伊芙楼是安涞城的老字号,不去尝尝多可惜,还有人掏钱。”
“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听出少年的语气闷闷不乐,赶紧转开话题:“书看完了吧,有石碑的新线索么?”
燕三郎拿出那四本书,往桌上一放:“只看了两本,一本没甚用处,另外一本么,提到石碑是安涞城建城之前,神明所赠。”
千岁连猜都不用猜:“这个神明,就是三眼怪物吧?”
“嗯,书里对神明外表的描述,符合三眼怪或者苍吾使者的特征。”燕三郎继续道,“太久远了,具体年代不可考,当时安涞城只是个小村庄。我们立足之地,那时都是荒林,不仅野兽出没,土地也很贫瘠,种出来的庄稼都填不饱肚皮,因此人口始终不过二三百。终于有一天,神明来了,驱走了所有的猛兽,又带给安涞人一块石碑。”
“然后呢?”
“它保证这块石碑能带来风调雨顺。村庄得之,村庄五谷丰登;城镇得之,城镇五谷丰登;国家得之,国家五谷丰登,无水火邪祟之患也。”
“三眼怪物总不会无缘无故来送温暖吧?”千岁如今对迷藏幽魂的调性也了解甚深,“附有什么条件?”
“条件很简单,就是它必须安置在安涞村的祠庙内才能生效。因此从前的安涞村、如今的安涞城,都会派专人看守祠庙。”燕三郎沉声道,“又有一点,若有人起坏心去搬离或者盗走,就要中诅咒。”
“什么诅咒?”
“断子绝孙。”
“……我还以为石碑会诅咒他们死于非命。”或者诅咒偷窃者会生什么恶病,“生效过?”
“不好说。根据安涞城的地方史记载,石碑历史上被偷过五次。”燕三郎记性很好,“前四次发生在安涞只是个村庄或者乡镇时,被盗的石碑最后也回来了。史载至少三个强盗都不得善终,但不知是否当真与石碑有关。”
这种事儿玄乎得很,就算有人盗走石碑后孤独终老,却也未必就能说是诅咒之效。不过史书上当然大肆渲染,这就给稷庙的神物增添越来越多神秘色彩。
“顺便一说,这里因为地灵人杰,又有神物镇界,在这里占地为王的强人都能巩固势力、发展壮大。一来二去,先后几朝的国都也都建在附近,或者干脆就以安涞为都城,以便就近祭拜。”
本地人都以为天神大发善心,怜悯世人,才送来保风调雨顺的石碑。可是燕三郎和千岁知道此事背景,绝不以为是幽魂好心。
“这石碑是用迷藏语书写的,只有幽魂可以看懂。所以三眼怪物造碑的目的,本就不是为了与人类交流。”千岁沉吟,“他要留给同族。”
“但那个时候距离它逃出迷藏世界已经很久了罢?弥留也说过,它最后是与苍吾使者本尊同归于尽。”千岁继续推导,“它写下了进入弥留的办法,或许希望族人继续它未竞之事。”
“就如海神使所为。”
“对。”
“可那时它的时间已经不多,怎么保证这石碑能落入族人之手?”燕三郎喃喃道,“唯一的办法,就是托人将它好生保管,直到其他迷藏幽魂找上门来。”
这厮和同族之间,隔着一个世界的距离,不确定性太高。
不过嘛,人心易变。所以三眼怪物除了祝福之外,在石碑上又加一道诅咒,以保证它能够长长久久留在安涞。
“不过,这厮能力如此强大么?”保一国风调雨顺,那可比山灵的能力大得多。山灵还享受一方百姓愿力供奉,这三眼怪物那时却已经穷途末路,犹能分出力量赐予祝福和诅咒么?
想到这里,燕三郎心里就有点沉堵。
千岁提醒他:“你记得庄南甲和海神使都提过幽魂一族曾经的族长?他带领族人经历灭世天劫,却不曾与万物同殒,本事可见一斑。”
燕三郎当然记得。庄南甲和海神使是死对头,但提起这位老族长,那般敬仰都是发自肺腑。
“我们需要更多线索。”他点了点书册,“关于石碑的来历,这里都是传说,并非记载。”
“先放过一边。你说了石碑四次被盗,那第五次呢?”猫儿往桌上一摊,能躺着绝不坐着,屋里暖洋洋地,熏得它都困了。
“第五次,偷走石碑的人很特殊。”燕三郎一字一句,“就是宣国的开国太祖颜枭!”
这答案就有些出乎意料,白猫咦了一声:“难怪稷庙里的老庙祝语焉不详,原来窃贼是一国之君。”
“书上就一句话概括。”燕三郎复述,“太祖使人夺铎国神物,十五年后灭铎,复还于稷庙。”
寥寥不到二十字,就把这事儿掩在烟海般的史料中了。
第1045章 颜枭与石碑
不过燕三郎和千岁阅历丰富,深谙“字越少、事越大”的原则,越觉此中有料可挖。
“走,我们找邻居聊聊。”他站了起来,从储物戒里取出一小瓮邀景园出品的青梅酒。
“去哪?”猫儿正瘫得舒服,只白尾巴尖在桌上轻轻敲打,连动都不想动。
“昨晚和几个外使喝酒。”燕三郎脑筋动得快,“其中有一位名为郎希凌,宝莱国人,使宣十余次,自称对宣国了若指掌。”
白猫懒洋洋道:“你是不是忘了,自己在宣国还有个老熟人?”
“端方?”燕三郎没忘。
“对啊,问他不是更好么?”她还记得端方的性格,“以他脾性,对宣国的过往应该做过全盘了解才是。”
“这人出现得莫名,我不想找他。”
“行吧。”猫儿才懒得出屋,跳到他床上,盘成一盘睡觉了。这些外使坐拥职务之便,对一地、一国的历史往往比普通百姓了解得更多、更靠谱。
……
她这一睡就是两个时辰,而后才听见屋门吱呀轻响。
猫儿睁眼,看见燕三郎轻手轻脚走进屋子。
它也伸了个懒腰,跳上桌开始洗脸:“回来了?”
“嗯。”少年先取青盐漱口刷牙,冲散了酒味儿,这才坐到桌边给猫儿顺毛。
舒服呀,它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天快暗了,它终于精神了。“问到了?”
“收获颇丰。”那位郎使节一吃上酒就天南地北胡侃,这才花去大把时间。燕三郎把他话里的水分拧吧拧吧再掐头去尾,转化成简明扼要:“安涞的地方史,前几年重新编过了,把不合时宜的内容删改掉,只留下我们见到的那一句话。”
“真相呢?”千岁对此毫不惊讶。历史么,总是由胜利者来书写……或者篡改。
“真相就是,所谓的‘夺’,其实便是‘盗’。”燕三郎很干脆道,“彼时颜枭二十八岁,安涞城还是铎国首都。颜枭为了激励童渊族士气,也是跟旁人打了赌,因此亲身潜入稷庙,盗走了石碑!”
首先,石碑是偷来的。
其次,还是颜枭亲自动的手。
猫儿侧了侧头:“姓郎的能确定?”
“能。”燕三郎也已经问过了,“十年前,颜枭在过年的酒宴上亲口自夸,他听得一清二楚。倒是颜烈一直拦着这个伯父,说他醉人醉语。”
那么这事儿十有七八是真的了。
“既然颜枭亲手偷走了石碑,那么——诅咒呢?”
“此事一直都是知情者争议的重点。”燕三郎娓娓道来,“颜枭生有五子,只有老四、老五活了下来。其中老大是颜枭与王后所生,继承了他的勇武善战,十五岁就能领军,却在天琴山中了奚人埋伏,不幸身死,年仅十七岁。”
“咦,颜枭去偷石碑时,大儿子才十一岁。”千岁掐指一算。
呸,猫爪子掐不起来,远没有人手灵活。
还是燕三郎替她往下算:“颜枭三十四岁闻长子战亡,距离他偷走石碑已经过去了六年。”
“另外两个儿子呢?
“次子和三子都是嫔妃所生。次子自幼博闻强记,有才学之名,但体质较弱,不宜修行。颜枭有丧子经验在前,对他小心呵护。”
千岁打了个呵欠:“那他是怎么死的?”
“对外都说是痨病引起的内损,药石无用。据说宫史也是这般记录的。”燕三郎摸了摸鼻子,“但郎希凌神神秘秘告诉我,据他所知,颜枭次子和父亲的宠妃有了首尾,被揭发后羞愧难当,自尽了。”
“哇!”猫儿听得两眼发光,“这么有料!”
“那宠妃同年‘病亡’,只比颜枭次子晚了三日。”燕三郎点头,“从时间上看,我觉得郎使节的话有三分可信。”
可信不可信都不重要,关键是,颜枭又死了一个儿子。
“这一年他四十岁,已灭奚国。”
“老三呢?”这些帝王家事,比话本子还精彩呢。
“老三就死得干脆了,出生即夭折。”燕三郎按时间计算,“他出生时,恰逢颜枭亲领大军攻破安涞城的关键一战。打下王宫以后,颜枭才知道自己儿子又出生了,欣喜若狂。”
“然后乐极生悲?”
“是啊。”说到这里,燕三郎也有点同情这位开国大帝了,“他还没赶回童渊族的祖地,噩耗就先一步送到,他的第三个儿子只活了七天就没了。”
“颜枭受此打击心灰意冷,连自己加冕登基的时间都推后了一年。”话到这里,来了个‘但是’,“在这期间,他亲手将石碑归还稷庙,并且下令修葺整座庙宇,不仅占地扩大了两倍,还动用真金白银来维修。”
“你也看到了,他这样大动干戈,却要求稷庙要‘修旧如旧’,不改铎国时期的风貌。”
千岁笑了:“看来,颜枭信了也怕了。”
颜枭作为童渊一族的强悍首领,作为史上罕见复国成功的一代强者,对命运原该是嗤之以鼻才是,毕竟他一辈子都带领全族人与命运抗争,后来却主动归还石碑、修葺稷庙,只能说他也相信了“断子绝孙”的诅咒当真生效。
“知情者都是这般推断的,因为他归还石碑不久,就纳拢沙宗掌教的曾孙女为妃,称虞妃。”燕三郎轻吸一口气,“再后来,虞妃就有孕了。”
“他已经决定纳妃,才去归还石碑。”白猫躺下来,直接枕在他胳膊上,“他害怕自己的第四个儿子再出事。”
“是。”燕三郎也是这样想的,“但虞妃和肚子里的孩子还是出事了,拢沙宗为此一度与宣国交恶,各种流言蜚语甚嚣尘上,一直到颜烈将太子从梁国接回,才渐渐平息下去。”
“关于当今宣王,郎希凌没说点啥?”
“没有。”燕三郎抚了抚猫头,帮它挠起颈部,“他还没醉到那个地步。”颜枭早就作古,郎使节说点他的八卦也无伤大雅;可当今宣王就不同了,要是闲言碎语传到童渊人耳中,他怕是有大麻烦。
第1046章 凋零的王室
猫儿半眯着眼:“在桃源境里,弥留就提过宣国,你还记得么?”
“是。”那几天的谈话非常珍贵,每字他都记在心里。
“你觉得——”她早就有这种古怪感觉了,“弥留为什么特意举宣国为例?”是知道他们将有宣国之行么?
这就不对了,得胜王在鹤壁才临时改口,要燕三郎前往宣国探望玉太妃。而弥留反复对燕三郎和千岁说过,谁也不能真正地未卜先知,包括弥留在内。
尤其是弥留之地。
所以,它这样做为有什么深意?
“不知。”这问题燕三郎也想过不止一次,无果。
“说起来,颜枭生下第四个儿子时已经四十八岁了,虞妃身亡。”白猫细数时间轴,“又过好多年再纳吴漱玉?”
“七年。”燕三郎早就算得明白,“颜枭五十五岁纳吴漱玉,其后四年都无所出,直到他五十九岁病终,却得了遗腹子。”
这就是颜枭的第五个儿子,玉太妃的心头肉奕儿。
“照这样说来,颜枭前四个儿子都死了,归还石碑一点儿用处也没有嘛,诅咒照旧,并未被破除。”猫儿眼珠子直转,“也就是说,玉太妃的儿子同样性命危矣,能平安活到五岁就不错了。”
“这些事情我能打听到,玉太妃在宣国多年,所知必然比我们更加细致。”燕三郎也在思索,“可我今天见她,她却坚持要单独随我们离开宣国,去找得胜王。”
是玉太妃明知儿子会遭遇生死大劫却无动于衷,还是她根本不相信所谓的诅咒?
燕三郎也有些疑惑。
“喂,喂喂!”千岁突然后知后觉想起一事,“诅咒要是真地有效,我是说,看起来挺有效的。那石碑现在在你手里……”
小三会不会断子绝孙呢?
从颜枭的遭遇来看,这道诅咒记仇得很,物归原位都不肯解除;那小三呢?
燕三郎从储物戒里掏出石碑,在手里掂了掂,又看了两眼:“不清楚。”
千岁看他神情,就知道他压根儿都不担心。毕竟臭小子才是刚要十七岁的少年,又不像萧宓那样着急生下龙子龙孙,这种烦恼等到三十七岁再来操心都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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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落时分,燕三郎走出屋去,郎希凌刚好返回。两人现在是酒肉朋友,下午还长谈一席,郎希凌对他拿出的美酒印象尤其深刻,见了他就很热情。
郎希凌看他们装束就知道要外出,满脸羡慕,“两位要去用饭么?千想苑的脆皮烧鹅不错。”
私底下众人都道,清乐伯年轻有为,又有佳人,据说还特别有钱,十七岁就达到了人生巅峰,比他们这些苦哈哈来回奔波于两国之间的使节不知幸福多少倍。
燕天郎礼貌道谢,果然出门就往千想苑而去。千岁在安涞城待了两天,这里童渊族人开的饭馆居多,到处都是羊肉囊饼奶茶,她一个外乡人吃一两次很好,吃两三次尚可,吃多了可就开始想念南边儿的美食了,比如几只喷香油汪的烤鸭。
千想苑离驿馆不远,也就是十分钟车程。
下车以后,酒楼的红字招牌近在眼前。
在安涞城,红字招牌只在老字号商铺上才能使用。天色才暗下来不久,酒楼里面就人影幢幢,居然近半客满。
千岁抓着燕三郎,一边道:“烤鸭我一个人就要吃三只,你自便。”
燕三郎还未答话,边上有人接腔了:“算我一个如何?”
这么讨人嫌的家伙,居然不是颜焘。燕三郎听这声音脚步微顿,一回头就看见了端方。
七年不见,这人样貌更成熟了,连招牌式的笑容都更有亲和力。
千岁抱臂打量着他,明知故问:“你是谁?”
“你不认得我,但他认得。”端方转向燕三郎微笑,“是吧,燕公子?”
他认出来了。
燕三郎只得颌首,假意给千岁介绍:“这是拢沙宗的朋友,端方。”又对端方道,“这是内人,千岁。”
端方眼里再度闪过讶色,但他只将千岁从头到脚打量一遍就收回目光,惊叹一声:“竟是弟妹,失礼失礼!”
千岁笑而不语,落落大方。
“上次见面,你才是个豆丁,不想现在出落得一表人才,还娶了娇妻!唉呀,岁月不饶人。”他拍拍燕三郎肩膀,大笑道,“来来,今天我作东。”
三人走进千想苑落座,端方先请千岁先点了几只烤鸭,而后他方才要了满桌好菜。
这千想苑主打的是原铎国南方的菜式,用料讲究、口味丰富。新端上桌一盘爆炒螺片,连燕三郎都忍不住多夹了两箸。
安涞城以西五十里就到出海口,终年不冻,因此供应首都的各式海货应有尽有。千岁在迷藏国就吃过椰子螺,但那里以酒糟腌,这儿却是把螺肉切成几乎能透光的薄片,猛火爆炒,吃进嘴里才能又嫩又脆,别具一格。
椰子螺块头大,比不上真正的椰子,但也有木瓜大小,一个都是四五斤起,其外壳还被迷藏人拿来当作号角吹响。不过这种螺肉很考究手速,几乎是下锅一滚就得上来,否则火候就老了。
端方举杯向两人敬酒,自己一饮而尽,才问燕三郎:“你怎么来安涞城了?”
“路过,就想来见识安涞城风物。”少年也很好奇,“你怎么认出我的?”
上一次告别端方,他只有九岁。一眨眼七年过去,男孩就成了少年,无论外貌、身形还是气质都和原来大不相同。端方和他只相处过俩月,怎么重逢时一眼就能认出?
“今天中午,你去过吉利商会,对吧?”端方笑道,“我就坐在对面的茶楼,恰好看见你那只猫了,鸳鸯眼可不常见。”
燕三郎在衡西商会时,天天都背着一只养尊处优的白猫来做账,人人皆知,而端方也是见过芊芊几十次了,留下的印象深刻。
可是燕三郎不大相信:“只凭芊芊?”扯淡!这世上也不知有多少异瞳白猫,再说芊芊那时也还小。
第1047章 一样虚伪
“那当然不止。”端方笑了,“窦芽从迷藏海国回山以后,就给你画了张像,我凑巧看到了。”
迷藏之行,燕三郎十四岁,虽说这两年面貌又已长开,但五官和轮廓的变化已经不大。端方看过画像,再看到芊芊,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窦芽的画功很不错,能捕捉到你八分神韵了。”
千岁笑眯眯道:“原来如此。”
她脸上笑得甜,手却伸往桌下,在燕三郎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哪个小姑娘会吃饱了撑着给别人画像,还画得特别像?
这小魂淡干的好事!
少年疼得直皱眉。
好冤,他也控不住别人的手,拧他有什么用?
“她把画像放在哪了?”千岁面对端方,笑得格外温柔。燕三郎望着她天仙一般的侧颜,却觉寒气涌动。
“那我就不清楚了。”端方打了个哈哈,“我见着时还未画完,藏在案上的纸堆里呢。呃,都是几年前的事了,窦芽画得细心,差不多用了一个多月……”
燕三郎不愿再继续这段对话,赶紧另起一个话题:“提起画像,多谢你送来的《弥留》摹本,帮了大忙。”
端方轻咦一声,眼睛发亮:“这样说来,你们找着祖师曾经去过的倒悬之山?”
“找到了。”燕三郎拣取可述部分,把桃源境内里的神奇之处向端方渲染一番。中间歇了一次,有些气短,千岁赶紧给他倒了杯豆汁儿。
后者听得心驰神往,摩拳道:“怪不得窦芽说你这人有大气运,什么怪事都能被你赶上,偏偏最后又能全身而退。诶,你怎么喝这个?”他这才注意到燕三郎杯里的豆汁。
“伤没好,转成了病,得养一段时间。”燕三郎耸了耸肩,“还得戒酒戒气。”
端方哦了一声,看看他,再看看千岁,忽然笑得饶有深意:“那你要戒的东西不少呢。”
少年赶紧掉转了话题:“梅峰长近来如何?”
端方的师傅是梅晶,拢沙宗韵秀峰峰长。
端方抿一口酒,深叹一口气:“恩师已然仙去。”
燕三郎微微动容:“何时之事!”
“四十天前。”端方摇头,“也即是我出发前十日。”
“上一次到她,梅峰长还是精神矍烁。”
听燕三郎这么说,千岁忍不住笑了,但举杯掩住了这个表情。当年在杨衡西等人面前,梅晶何止是精神矍烁,简直便是专横跋扈好么?
“那是好多年前了。”端方苦笑,“她的旧伤五年前发作,连掌教亲来看过,都说无药可医,只能慢慢将养。这么拖着耗着,人的精气神都耗没了,夜里还时常惊叫流泪,去世时骨瘦如柴,从前风采半点儿都没留下。”
燕三郎敬他一杯,肃容道:“节哀。”
端方仰脖喝了,两人脸上都是不胜唏嘘。
千岁冷眼旁观,撇了撇嘴,只觉这两个家伙都是一样虚伪。明明一个对梅晶压根儿没有好感,另一个则干脆就是弄死梅晶的凶手。
他俩坐在一起缅怀死者,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再说梅晶,作为韵秀峰的峰长、拢沙宗的顶尖高手之一,既不是慷慨赴死,也非寿终正寝,结局竟是这般地不体面。
柳肇庆那老头子,真是九泉之下都要笑醒了。
燕三郎这才关心道:“梅仙子既然仙去,那么峰长之位……?”
他和千岁从前就知道,端方对这个位子志在必得。花了这么多精力、耗了这么长时间,他怎会容许峰长之位落在别人手里?
只是不知拢沙宗会不会顺他的意?
“峰长之位,自是有德者居之。”端方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却不再多言。
燕三郎哦了一声,也识趣地没有多问。看这人模样,把握很大。
现烤的鸭子也已经呈了上来,灯光下表皮闪着金红的光泽,格外诱人。大抵天下的烤鸭都是一样的吃法,鸭皮用果木烤得酥脆,片成薄片,招大葱一起入卷蘸甜酱。
这千想苑能脱颖而出,果然有独到之处。伙计更是宣称,千想苑的鸭子秋天吃饱了河上漂浮的桂花,因此肉质格外鲜嫩。
铎国多水乡,这里的人就喜欢变着法儿吃鸭子。
所谓鸭肉里的花香,千岁是没吃出来,但那鸭皮烤得入口即化,一点儿都不腻味,的确很见功力。
她说自己能干掉三只鸭子,那绝非虚言。
千岁满足地叹口气,才问端方:“你们怎么到安涞城了?今午在望江楼拍下减龄契约那女子是你的同伴罢?和柱国抢着竞价呢。”
“她叫裘娇娇,三年前刚被提拔为知事堂的长老。唔,知事堂历来主持各峰弟子们的考核。”
“那可是大权在握啊。”千岁笑道,“油水好足,还能到处听人奉承。喔哟,怪不得有钱拍下减龄契约。”
她这纯属红口白牙,张嘴就来,让端方都没法接话儿了。
他摸了摸鼻子,左顾右盼一下,才压低了声音,“其实,我这一趟西行是陪着她来的。”
“哦?”千岁胡说八道,“她专门来竞拍这份契约?”
当然不可能了,拍个契约用得着端方跟随么?
“非也。”端方摇头,“她是为宣国殿中侍御史布吉伦而来。”
这名字有些耳熟,燕三郎转眼就想了起来:“是前天刚被抄家那一位?”
“正是。布吉伦是她亲舅舅,三十年前就给颜氏效力,算得上劳苦功高。”端方低声道,“前些日子,裘长老接到布吉伦求救信,这才匆匆赶来。掌教知她心焦,特命我从旁协助。”
燕三郎目光微动:“这位布大人早知道自己要出事?”
“宣国摄政王办**大案,最近有一连串官员落马。你也知道,这种事儿都是拔出萝卜带出泥,布吉伦事先定有所察,知道自家大祸临头。”
燕三郎懂了,这位布大人就是被带出的泥。
“但布家也已经被抄了,布吉伦和几个儿子下在狱中等死。”千岁取了颗糖渍梅子吃,当时他们还站在外头看热闹来着,“你们裘长老来晚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