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4章 春桃
看来,这家伙卖完了香粉以后还要犒劳一下自己,小日子过得不错,但就是一个人偷摸儿享受,不肯带上老婆孩子。
嘿,用千岁大人的话怎么说来着?渣男!
吃喝好了,老刘才站起来,一步三摇往家走。
若依黄大一贯的脾气,这会儿就找个无人处把他抓起来,仔细逼问。不过今回他想了想,放弃了这个很有吸引力的想法。小主人常说,不要打草惊蛇,要让蛇带你去掏蛋。
所以他也要让老刘带自己去掏蛋,哦不对,是探个究竟。
接下来两天,黄大一直跟着老刘,发现他的生活很有规律。
制香、批发、喝酒。
就是看不出他怎么弄到的配方。
这个时候,黄大才后知后觉想起一个麻烦:这家伙已经学会了天馥楼最受欢迎的配方,当然没有再去冒险的必要!
而想要追踪来历,自家手里就必须有饵。
黄大想明白了这一点,就回去找张涵翠了。
彼时她正和千岁捣鼓试验,中途休息时溜出来听黄大说话儿。
黄大想找她借一张配方,供给天馥楼生产。
“没问题。”张涵翠自然是一口答应,“我这就去给你找张方子,制出来的口脂在三焦镇很受欢迎。”
此时白猫慢悠悠晃了过来:“你们正在说什么哪?黄大,偷窃香料配方的小贼抓到没有啊?”
“正在办,正在办!”黄大赶紧将眼下追查的情况说了。
千岁很感兴趣:“唔,要拿配方为饵,钓出那个小贼么?”
“是!”
“那好,也不用张涵翠从前的方子了。”千岁直截了当,“就用我们刚刚研究出来的。”
“啊?”黄大傻眼,“女主人,这不好吧?万一、万一又被仿冒,那、那……”那他们的损失可就大了。他很清楚,这是女主人和小翠的劳动成果。
“那什么那?”千岁慢条斯理,“你卖点力、加把劲,赶紧把小贼给我抓了,这不就不泄露了吗?”
“呃……”黄大还想再争,白猫眯起眼,就有杀气外泄。
他打了个寒噤,不敢拒绝了:“这、这好吧!”得加快速度了,惹是配方泄露出去惹女主人不高兴,那他今后一天好日子也别想过了!
“小翠,你也去帮着他。”千岁转而对张涵翠道,“少让他犯点儿傻。横竖我们最近的试验可以告一段落了。”
张涵翠也担心黄大,没口子应了。
这两人离开时,燕三郎刚好踱了过来,把白猫抱起:“这几天的研究成果如何?”
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最关键是挠得猫儿后颈很舒服,它受用得眯起眼:“还不错,制出了几个新方子,就算黄大没抓着那个小贼,新的香粉也难被仿冒。”
“为什么?”
“你等着瞧就是了。”她偏要卖个关子,“若没有这点把握,我怎么会让黄大去查案?”
猫尾巴一下一下拍在燕三郎胳膊上,很有份量。看得出,千岁大人今天心情不错。“头一批样品已经做好,大约是六十盒,我想取名为‘春桃’。你叫人搬去天馥楼,今天午后就开始售卖,看看销量如何。”
“好。”燕三郎自无异议。
“说到这个,还记得我们从迷藏国琳琅市集买回来的仙桃核吗?”
“记得,收在你那里了。”
他还记得啊,可她忘啦。鳄皮手鼓里的杂物太多,哪天有空该好好归整归整了:“兰轩后面的地土很好,我们在那里栽桃树吧?”
燕三郎低头,看见猫儿琉璃般的眼睛里满是新奇和渴望。“你多用怨木剑催发,说不定明年就吃得上桃子咧?”
他知道,千岁八成是馋了。那桃子确实好吃。
“好。”
……
香脂“春桃”还是以圆罐盛装,暂时还未在包装上有什么改进,每罐售价高达一两银子,还说是“试销价”,然而全新上架五个时辰内就被一扫而空。
它的颜色太好看,粉嫩嫩如桃花、如新荷,只消一发就能击中少女心。
它的香气太清新,集齐百花芬芳,浅嗅一下就觉春满人间。
更重要的是,护国公府的贺夫人也差人过来买了三盒,说是一盒自用,另外两盒准备送人。
有了这么一个大噱头,“春桃”在短短两天内就卖掉了一百盒。
头一天的试销价卖完即止,第二天开始,就是二两银子一盒了。
可是这天卖得更快,天馥楼开店不足一刻钟,四十盒“春桃”告罄。
后面各府的夫人小姐姨娘再派人来买,天馥楼也只能赔笑脸了:“您可以预订,三天后到货。”
对方不好交差,自然不甘愿,可是谁都知道天馥楼的靠山是谁,最后也只好同意。
天馥楼傍晚关店时盘点,发现订单就接了七百多盒,此外骤增的客流也带动了原先十余种香粉的销路。
对于惨淡半年多的天馥楼来说,这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可是外人都在议论,配方会不会再度流失呢?有句话叫“好景不长”,天馥楼会不会又走从前的老路?
黄大这些天绷紧了神经,又把两只小黄鼠狼抓做童工,命它们监视坊工的一举一动。
张涵翠看他紧张兮兮,不由得好笑:“放松些,这配方可不容易被盗走。”
“怎么说?”
“核心的软膏在邀景园制作,流程只有我和千岁大人知晓。制好的软膏再送去天馥楼,进行二次再加工,最后的成品才是‘春桃’。”张涵翠安慰他,“就算窃贼潜伏在天馥楼里,也弄不清软膏如何制作。”
黄大如释重负:“早说啊!我这几天吃不香睡不好!”
张涵翠捂着嘴笑:“那么你现在打算怎办?”
“若是不易仿制,方子就流不出去了吧?”黄大转念一想也发愁,“那我怎么抓现行呢?”
“其实,我还有些新发现。”张涵翠把额前一缕碎发拨到耳后去,在黄大身边坐了下来,“我前天去南星街,买你最喜欢的麦广烧鸡。这回抄不同的路去,结果发现两条街外居然还有一家‘麦癀烧鸡’,以及‘麦庵烧鸡’。”
第795章 往树洞里塞钱
“我好奇之下去问‘麦广烧鸡’的掌柜,他臭着脸,只说那几家不正宗。倒是门口几个晒太阳的老人家七嘴八舌讲了,原来四、五个月前仿制他家的烧鸡店就出现了,这几个月渐多起来。有好事的去统计过,盛邑南城至少有十二、三家店都挂这种名字,现在北城也有了,把正牌麦广烧鸡的生意抢走了一大半。如果以前每天有十个客人上门,现在最多是三、四个了。”
“还出现过一桩糗事,儿子给老娘买烧鸡吃,但不识字,买到了‘麦癀烧鸡’。结果老娘吃得上吐下泻,病好后就去砸麦广的招牌。这事儿在南街流传甚广。”
“和天馥楼一样,仿冒的假货抢了真品的生意。”黄大咝了一声,“我看老刘也就是个市井之徒,不像个偷天大盗。”心头更加存疑。
“那就借用他,顺藤摸瓜吧。”张涵翠鼓励他。
“新香脂一盒能卖二两银子呢,有人一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恨不得抢一杯羹吃。”黄大冷笑,“我去盯着他。”
新香脂上市不久,从前几天的一上架就被抢光,到现在能放个大半天才售罄。一是它的定价确实不便宜,只有贵人小姐才用得起,普通女子最多买来涂个鲜,出门跟闺蜜、在家跟其他姨娘显摆显摆。二来人们对这新事物的好奇心也在逐渐降低。
仿冒老字号那人再不出手,这一波热钱就赚不着了。
所以黄大最近双管齐下,既派自家两个小的盯住坊工,自己则跟梢老刘,不敢有一点松懈。
幸好,老刘也不负他所望。
在街头巷尾向他进货的小贩,至少问过三、四次“有没有‘春桃’卖啊”?现在那个卖得好。
老刘回家就从黄历上扯了张纸,拿炭头写了两个大字:
春桃。
那字又歪又斜,前一个字还像人快要滑倒,头重脚轻四肢散架,后一个字倒像原地起蹦的蹿天猴。
老刘写得很吃力,拿炭头的姿势就像抡棍子。他和初学字的稚子是一个水平,可写出来的字至少勉强还能辨认。
只这么一眼,黄大就确认满屋子贴着的配方字迹都不是老刘手书。
笔迹不同。
也就是说,其实他还有上家?
这天傍晚,老刘就揣着字条去小饭馆了。
对,还是那家门庭里长着大椿树的小饭馆。
这回他选了个紧挨着大树的桌子坐下,还要了老三样吃喝,但速度很慢。
此时黄大已经变回本体,就趴在墙头光明正大盯着他。
老刘破例要了第二壶酒,喝得越来越慢。
饭点儿过后,客人基本都走光了,只有夜深以后才会再来些酒客,要些花生米儿、卤鸡架下酒。
天色越发黯沉,伙计在庭院里点灯。
四盏灯笼才亮了一盏,黄大就捕捉到老刘一个异常动作:
趁着伙计转头点灯,这厮突然站起,飞快往桌边的树身塞进两样东西。
他的动作连贯而熟练,伙计转过来时,他就已经重新坐下,端壶斟酒,看不出一点异常。
“嘿!”趴在墙头的黄鼠狼晃了晃大尾巴。
它看清了,老刘把两样东西塞进树洞里:
那张写有“春桃”的字条,和两锭银子。
黄大眼力好,还能辨出银子约莫是五两,那么老刘就往树洞里塞了十两银子了。
哪怕这里是国都,十两银子对于一个市井之家也不是小数字,至少能让一家五口维持三个月的好吃好喝。
老刘起早贪黑开小作坊,钱也来得不容易,为何要往树洞里塞钱?
有猫腻!黄大觉得自己摸着了门道,一下子精神抖擞。
这一晚,黄大就没有再跟踪老刘回家,而是留在饭馆的小院里,监视那个香椿树洞。
这会儿已经快到阳春三月,天上的星星闪亮亮,草丛里的蚱蜢叫喳喳。入夜之后,无人靠近的庭院一角生机无限。
黄大瞪圆了眼,躲在墙头一动不动。黄鼠狼原本就是夜间活跃的生物,在常人看来漆黑一片的院落,在它眼里和白昼也没什么区别。
它一趴就是整晚。
这个小小门庭有无数生物来了又走,但就是没有人类。
然后,东方微出泛白。
睡在店里的人要上工了,两个伙计走出来伸了个懒腰,然后开始爬树。
那棵香椿树。
黄鼠狼一下子凑近了细看。
不过这两人只是上树采摘香椿的嫩芽。沾着露水的芽菜下锅一焯、一炒,鲜嫩无比。
至少伙计没说谎,黄大吃过的香椿的确是当天现采的。
过不多时,后头的厨子也出来帮忙采香椿芽。
三个人,黄大有点儿看不过来。
就在这时,不远处哐啷一声震响,尖叫声、开门声先后传来。黄大听见两串急促的脚步往这里奔来。
它下意识扭头一瞧,一个瘦小男子从店前飞奔而过。
有个胖子追在他后头,声音洪亮但是气喘吁吁:“抓贼,抓贼啊!”
他的吨位比前面的“贼”至少要重一半,速度就没人家快,双方之间越追距离越远。
整条街静悄悄地。但黄大的耳力了得,已经能听到有些房屋当中传来窸窸嗦嗦起床和扒门缝的声音。
但就是没人开门出来。
蠢蛋。黄大暗骂,这种时候喊什么“抓贼”,有人出来帮忙才见了鬼,应该喊着火才对。
当然,他有任务在身,也不会去当这出头鸟。
想起任务,他立刻转头,重新看向门庭。
香椿芽已经装了小半篓,那三人也停手了,有两个还趴在树上居高临下看热闹。
待贼和抓贼的跑远,他们才溜下树来。伙计去开门,厨子回后厨。
东边日出,黄大化作人形,小饭馆这天的正常营业也开始了。
黄大先给自己施了个障眼法,否则一个大活人坐墙头,太引人注目了。
这天小饭馆的生意也是很好,它家做的又是快食,多数人吃完抹嘴就走,大树下的饭桌来来去去无数食客。
黄大无聊透顶,数出从早到午一共有四十七桌客人,其中二十桌都坐在大树附近。
候到傍晚,老刘来了。
第796章 从她口袋里掏钱
他还在老地方坐下来叫了一碗面。伙计离开以后,他觑着四下无人,悄悄将手伸进了香椿树的树洞里。
黄大瞳孔骤缩。
因为老刘飞快缩手,指尖赫然拈着一团纸球!
黄大记得清清楚楚,昨天老刘放进树洞的字条子叠得整整齐齐,像块小豆腐,而这张纸球却皱皱巴巴,连纸质看起来都不是同一张。
也就是说,在过去的十余个时辰里,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拿走香椿树里的银子,又重新放进一团纸球吗!
黄大心里跟猫抓似地,恨不得跳下去揪住老刘,质问一个为什么。
但他还是忍下来了,冷眼看着这厮吃喝。
这地方诡异,有个声音告诉他,现在不是轻举妄动的时候。
老刘把纸球打开来看了两眼,恰好伙计端着热腾腾的面条来了,他就把纸张重新揉成一团。塞进口袋里。
这回他吃得很快,不到半刻钟就让大碗底朝天。
老刘急匆匆往家走,路中还碰着一个人。
那人力气很大,老刘被撞得半边身子都麻了,他开口想骂上两句,哪知那人回头一瞪,眼神凶恶。
他立刻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默默低头走了。
回到家,关起门,他伸手进口袋拿纸球,不料掏了个空。
婆娘看他手僵在口袋里,半天掏不出来,连问怎么了。
“没了。”老刘想起方才碰撞自己的人。娘的,遭贼了!
这下怎么办,难道再花十两银子去买配方吗!
……
黄大急匆匆奔回邀景园,不像往常那样去找张涵翠,反而满园子找白猫。
这难度就大了。
燕三郎身边正在和李开良商议财务,千岁嫌这些听起来枯燥无聊,早溜出去玩耍了。而偌大的园子里,又有谁能实时监控一只猫?
“女主人!”黄大到处叫唤,当然是在燕三郎身周三百丈范围内(一公里)。他想吐槽啊,这范围也太大了!“女主人!”
他喊到嗓子快破了,才听见了女主人的回答:“吵什么?”
黄大一回头,看见白猫就团在不远处的假山上,只是山石雪白,和白猫宛若一体,它往那里一趴一闭眼,基本谁也看不见它……
据说这还是从中部的雪湖边上运来的奇石。
黄大赶紧打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凑过去掏出那个纸球,在白猫面前展开:“女主人,您看看这是不是‘春桃’的配方?”
白猫打了个呵欠:“这笔迹真是丑上天了。”
不过它看了一眼,眼神就变得专注,再多看两眼,瞳孔都微微放大:“居然没错,是我的配方!你从哪里弄来的?”
“就、就我上次提过的,跟踪多日的那个中间商!”紧接着,黄大就把过去两天的观察成果如实汇报。
白猫听得尾巴一甩一甩:“所以说,哪怕你盯梢一整天,还是没法子确认写出配方的人是谁?”
“呃……”他若是回答“是”,会不会被直接打残?
千岁只是顺口一问,倒没想要他的答案。她盯着纸团来了兴趣:“居然真把配方写出来了,连‘茴蚁’都有,只是字写错了。嘿,‘火蚁’是什么鬼?”
茴蚁也是火红色的,与火蚁外观的确相似,外行认错也不无可能。
可问题是,不曾亲眼看见又怎能认错?
撰写配方这人,到底用什么法子来还原她和张涵翠的香脂配制呢?总不能是那人也潜伏在邀景园里吧?
“你不用去监视天馥楼的坊工了,这与他们无关。”千岁下达指示,“盯紧了那个姓刘的。你偷走他的配方,他只好再去买。对了,你方才说,姓刘的只在树洞里塞了十两银子?”
“是的,两锭五两的,合起来十两。”黄大坚持,“我不会看错。”在两位主人的教导下,关于钱的问题,他自来不敢含糊。
“配方窃贼花费恁大力气,不会只满足于赚个十两银子。”千岁想了想,“你回去盯紧,这几天可能陆续会有人去购买配方,这种买卖还会反复。多来几次,你总能抓到窃贼。”小三最近太忙了,没空管这种小事,否则让他带她走一趟就能水落石出。
黄大想起张涵翠所说的麦广烧鸡店,赶紧将这事儿也一起上报。
“这人手还伸得挺长。”千岁沉吟,“看来他四处抄袭独门配方,再转卖给姓刘的这种二道贩子,从中获利。仿麦广的烧鸡店开了十一、二家,这人至少能赚个一二百两;以此类推,天馥楼的香脂方子,每个都能让他至少赚上百两。卖出十几个方子,就是至少千余两银子入账,呵!”
说到这里,她眼中寒光一闪。
这人偷抄配方,就是从她口袋里掏钱!
“该死!”黄大怒她之所怒,恨恨道,“该把他抓出来,碎尸万段!”
“好极,此事就交由你去办妥。”白猫又跳上假山,“下午我还得跟着小三出门。你记着,我的方子不是那么好仿的,偷配方的人要倒大霉,你且去小饭馆盯着就是。”
黄大领命而去。
他回到小饭馆,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此前几天,自己只顾着监控老刘了,却不知有多少人往这小饭馆的树洞里投过了字条和银子?
唉,有钱难买早知道。
……
燕三郎最近忙得团团转,连想起黄大的功夫都没有。
他抵达盛邑已经大半个月,也正式进入大小门阀权贵的视野。这少年刚到国都,就得卫王登门接见,谁对他都好奇得紧。一时间无数人向护国公府的贺夫人,向鲁大将军,向威武侯都打听了个遍。
得到的消息,令他们大吃一惊:
三年前的国变背后,有这少年的鼎力支持;
年前暄平公主失踪十天后得以找回,也和这少年紧密相关。
尤其他今年才十六七岁吧?就得了卫王封下的伯爵。尽管还没官职在身,可就凭他立下的功劳,就凭卫王和他的私交,谁看不出他前途无量?
于是邀景园接到的拜帖、请柬,一下子暴增了十倍不止。
第797章 走不完的人情
上到王廷大官,下至民间富商,都希望跟燕三郎面对面聊一聊,混个脸熟。
国变三年来,卫王廷格局大改,如同雨林里的腐木倒下,必定有新萌崭露头角。莫说拜帖上五花八门的署名了,就是韩昭给燕三郎弄来的王廷官员名单,十个里面他也认不得两个。
这场意义深远的动荡,直至今日都未完全结束。大量人才向盛邑聚拢,希望在阶层固化之前寻到一部登天之梯。
这就成了燕三郎的棘手难题。他的时间有限,不可能接见那么多人。
关键时刻,贺小鸢又往邀景园送出一名长随。
此人名为贾汝南,盛邑本地人,今年三十有五,先后曾为十余豪门服务。他家原本也是盛邑贵族,二十多年前破落,但贾汝南凭着自己的本事重新成了体面人,也能混个吃香喝辣。
他的本事,就是对盛邑的官场结构、本地礼仪、豪门派系、迎来送往,甚至权贵喜好都了若指掌。初入盛邑者想混好上层圈子,就非要雇这么一位长随不可,否则轻易就能得罪人。
似贾汝南这样的长随与一般仆佣不同,不签卖身契,只走雇佣协议,报酬逐年看涨,非常可观。
自然燕三郎不缺这点钱,只赞贺夫人贴心。他现下的确就缺这样的专才。
贾汝南果然没有白拿他的银子,入府才半天,就把邀景园收到的帖子整理完毕。这其中,哪些宴会值得燕三郎前往,哪些该允许人家登门拜访,哪些可以暂时延后,哪些看心情决定见不见面,还有哪些是压根儿可以置之不理,贾汝南都做了归类。
甚至,他连一些贵人的喜好都随手标注。燕三郎如果赴宴或者上门,就可以据此备礼。
千岁审查过后,也觉得燕三郎雇人这钱花得很是值当。
“不过我们现用的人才都是护国公府推荐来的,这样不好。”她想得长远,“还是要靠自己的骨头长肉才行。”
所以燕三郎这些天都忙着迎来送往,人情走礼。
邀景园门庭若市,从清晨到傍晚都有马车抵达。攀交情、护门面,这是每个盛邑贵族的必修课,现在燕三郎要补课了。
这样被迫营业了七天之后,连他都有些吃不消:“比练习《饲龙诀》还累!”他原本就不爱笑,现在两颊酸疼,说话都费力。
白猫更是有气无力:“啥时候才是尽头啊?”她被迫和小三绑定在一起,他出去,她也得跟着。看他和一群人呵呵呵、哈哈哈说着客套话,实在太无趣了。
尤其她时不时还要被请出书箱子,走两步摆造型,再听旁人啰里叭嗦夸一顿。
被夸是件好事,但听上十遍、二十遍……一百遍,就会腻味了,尤其这些人奉承小三连词儿都不换新的,夸奖一只猫又能有多少词汇?
“快了,快了!”贾汝南到现在还是精神抖擞,燕三郎怀疑这人其实是有修为在身吧?“除了从前的镇北侯,盛邑许多年都没出过燕公子这样了不起的人物了,大家都争着想要亲睹您的风采。要知道,多数贵族就算在当地呼风唤雨,来到盛邑都是门可罗雀,压根儿无人问津。”这里可是国都,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让人正眼相看的。如此风光的主儿不多见,他做这行当多年,总共也没碰上两个,现在能到这少年麾下办事,只觉与有荣焉。
贾汝南有种预感,今后自己说不定能凭借东风扶摇直上,所以他现在一点儿也不觉得累,一点儿也不!
他又抽出一份请柬,脸上笑容不打折扣:“这里……”
燕三郎忍不住搓了搓脸,眼角余光正好看见白猫四脚一软,一下摊在椅子上:“还有?”
“您走完这最后一趟,余下的请柬都看您心情,想见就见,想歇就歇。”贾汝南哄着他道,“怀王虽是地方大员,根系并不在盛邑,可是镇守西疆、手握重兵,值得一会。”
白猫的耳朵顿时竖起。燕三郎目光一凝:“怀王给我发请柬?”
是——那个怀王?
“听说怀王今天午后刚刚抵达盛邑,就派人送帖到咱府上了,可见对您的重视。”贾汝南将烫金帖递了上去,“今晚,怀王父子在西滨酒楼宴客。”
“怀王父子?”燕三郎接过来看了两眼,官样文章,字迹工整,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端倪。一张请柬而已,连上面的字恐怕都是僚客代劳,“司文睿也来了?”
“是的,看来您对怀王比其他贵族更加了解。”
“他还带了什么人?”燕三郎捏着请柬的手一紧,“能打听到么?”
贾汝南保持微笑:“请容小人一试。”
等他离开后,燕三郎才长长吁了一口气。现在他最不想见到的,就是贾汝南了。
如今邀景园由黄鹤管理,燕三郎名下资产交由李开良打理,而人情交系则由贾汝南来经纪打点。可以说,燕三郎和千岁在盛邑的生活终于走上正轨。
白猫也跳上桌,开始伸爪子洗脸:“怀王父子来了,胆子好大。萧宓原本以为他们不敢来了吧?”
“嗯,或有所恃,但也谨慎。王上快要成婚,按例今日去拜祭祖庙,晚上都要住在庙里。或许他们算好了这一点才进城的。”燕三郎沉吟,“不过,他们为何选在今晚就办宴?为什么给我下帖?”
从前他和怀王八竿子打不着边,盛邑里的大小贵族也是最近才知道燕时初的名头,怀王僻居西疆,应该压根儿不知道他是谁才对,为何一到盛邑就邀请他参宴?
“说不定他身边也有个合适的长随。”千岁无所谓道,“去就去呗,这里是盛邑,他能把你怎么着?”小三就是太谨慎了,换个说法叫胆小。
结果太阳还没下山,石从翼就到邀景园,抓他一起赴宴西滨酒楼。
燕三郎顺便问他:“王上知道他们进都了?”
“听见了,圣颜不悦。”石从翼也听到消息了,“但王上今晚回不了天耀宫,因此召他父子二人明天清晨入宫。”
第798章 炸啦炸啦
“今天的夜宴,他也邀请护国公了么?”
“那是当然,不过护国公这会儿不在盛邑,明天才能回来。”石从翼眨了眨眼,“最近返都的人太多,一茬又一茬。他那婆娘发飙了,嫌应酬累得慌,他只好陪夫人躲去郊外的君山图个清静。”
果然,贺小鸢也厌烦这些没完没了的人情往来。燕三郎莞尔:“的确是贺夫人会做出来的事。”
接卫王旨意,驻外各路人马最近扎堆盛邑,可谓八方云集,放眼都是豪门。从现在起到卫王大婚,天天大小酒席不断。
“就是。”石从翼小声嘀咕,“他也太惧内了。”
燕三郎轻咳一声:“好了,该去西滨酒楼赴宴了。”
¥¥¥¥¥
这天午后,老刘再度光临小饭馆。黄大看他一脸便秘样,就知道他打算再割十两银子来买配方。
不过他还没掏钱出来,外头突然奔进一人,大步冲到树洞边上。
老刘吃惊看着他,两人大眼瞪小眼僵持了好几息,才不约而同开口:
“老刘?”
“黑皮?”
后来这个居然是女人,矮而胖,皮肤很黑。这要是天暗下来,她往街边阴影里一站,恐怕谁也瞅不见了。老刘唤她“黑皮”,倒真是贴切。
她穿一身灰袄,料子不错,就是多处被熏黑,还破了好几个洞。黄大一眼看出,这也是市井当中讨生活的小民。
老刘看到这人,就有不祥的预感:“你是来?”说罢指了指树洞。
黑皮犹疑不定看着他:“你也……买了?”
这种模棱两可的暗语,也只有当事人才能听懂。
老刘有点意外,料不到熟人里面也有同行:“是、是啊。但我刚拿到的方子被偷了,现在想、想再买。”说着扯了黑皮一把,让他坐下。
这么站着说话,太显眼了。
“别买!”黑皮举目四望,见到无人再注意他们,才正色道,“方子是骗人的!”
“啊?”老刘大吃一惊,“怎会是假的?”
黑皮指着自己皮袄上的破洞:“看到没?我买回去照方配制,结果炸了!”
她左手一直揣在袖里,现在才伸出来。老刘看见她手腕上缠着厚厚一层布,有药香透出:“把我手都炸坏了,还花了二两银子找大夫治伤!”
配个香脂,还能炸开?老刘惊疑不定,头一次知道这行业如此高危:“你是不是用错配比了?”
“没,我前后试了两次,都、都炸了!”黑皮苦笑,“第一回做到一半我出去放水,结果身后一身巨响,我家狗被炸死了!若非不死心要试第二次,我手也不会炸伤。”
老刘按着胸口,一时不知怎办是好。“你打算怎么办?”
继续买配方吧,万一也像黑皮受伤怎办?
如果不要配方,先前十两银子不是白亏了么?
提起这个,黑皮就来气:“我要退钱,我还要他赔钱!”
“可我们找不着这人。”老刘也犯愁,“管谁退啊?”
“差点炸死老子,事儿不能就这样算了!”黑皮怒,突然提高了嗓音,“兀那小贼出来,你的方子不管用,快退我钱!”
“哎,别!”她的嗓门又尖又高,老刘吓了一跳,赶紧扯她袖子。黑皮一下闪开,叉起了腰就骂:“出来,退钱!你的破配方用不了还不给退,是要骗钱吗,啊?”
周围人目光一下聚拢,看得老刘满心紧张:“你这是做什么,算啦算啦!”
“算什么算!”黑皮大声道,“出事的必定不止我一个,你等着,这人要倒大霉!”
伙计闻声赶了出来:“怎么回事,两位客人可是喝醉?”
黑皮冷笑:“装什么相,那人把买卖地点放在这里,你们也走不脱关系!说,你们是不是也分钱了!把那人交出来。”
伙计莫名其妙:“你说什么?什么人,什么买卖?”
“我可一口酒没喝!”黑皮搬张凳子坐树下,“你们不把他供出来,我就在这里骂一天!”
这老娘皮真蹲骂一天,客人必定全跑。伙计的脸色沉了下来:“黑皮,你也是常客了,怎么能跑这里来撒泼?再搅坏生意,我们就要报官!”
“你报啊,你倒是报个我看看!”
老刘见状不妙,用力拖着黑皮就往外走。后者抵死不从,怎奈个头和气力都没人家大,还是被拖近门槛。她情急之下一把抱住门柱,任老刘怎么拽也拽不动了。
正好有个汉子要进门,被这两人堵住,不由得皱眉:“你们作什么哪,别挡路。”
黑皮抱柱,吃力道:“我不拿到钱,谁、谁也进不去!”
“你要拿什么钱?”汉子来了兴趣,突然压低了声音,“说说,指不定我能帮上忙?”
“你帮不了。”
“那我总得吃饭啊。”汉子很有耐性,“你不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上?”
黑皮这时条理分明、高度概括:“有个小贼专门卖方子,回回让我们把钱塞进那棵香椿树里。树上两个洞,我们把钱放进上洞,第二天同个时候就能来下洞取方子了。前几回还凑合,可这回的方子是假的,险些把我弄死了!”
“哦。”这汉子居然听懂了,“那你们找他去啊,在这里拦什么路?”
“我没见过他!”
老刘跟一句:“我也没有。”
“没见过他本人,你们还敢跟他做生意?”汉子一脸鄙夷。
两人呐呐,最早就想着赚钱,想说十两银子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好歹试一把。
试了发现有用,就一直买买买了。
“你们这样的买家有几个?”
老刘摇头:“不知道。”
黑皮却道:“想来是不少的。”卖天馥楼香粉的,大街小巷都是,断不可能就她和老刘两人知晓配方。
光凭他们两人,做不来那么多份。
“那最近还会有人来。”汉子摸着下巴道,“你想弄回钱嘛,但又找不到卖家,对不对?”
“对,就是这样!”
这汉子笑了:“那我有个办法,能让你很快就收到钱。”
啥?两人将信将疑。
第799章 中招儿了
“他的买主不少,还会有人来买方子。买方子就要把钱投进树洞,对吧?”
两人点点头。
“你们不如就在树旁悄悄候着,也不动,也不吱声。”汉子声音更低了,“卖家要是来了,你们就逮他。卖家要是不露面,别的买家投钱了。你们就——”左手拇指、食指和中指一搓,比了个捏钱的动作。
“就?”黑皮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就拿走树洞里的钱!”
老刘强抑着激动语气:“这办法好,高!”
不用找到卖家,也能把十两银子要回来!
哦不对,说不定还能多拿回十两、二十两!就当医药费、惊吓费了,这是卖家欠他们的!
“我再问你们一件事。”汉子打铁趁热,“既然从没见过卖家,最初你们怎知能找他找方子?”
老刘倒没多想:“几个月前上街被人撞了一下,回来时身上就多了张条子,说有人出售天馥楼的配方,想赚钱的就照办。”
“我也是。”黑皮犹豫,“我在这里呆过几天,发现真有人往那树洞里面投钱,才信了。”
“那你们现在能让个路么?”汉子笑眯眯道,“我要吃面。”
这自然就是黄大了。
他一个人盯梢这家人来人往的小饭馆不太容易,再多找两个不要钱的眼线来帮忙才好。
想到自己也能忽悠人,黄大实是有些得意洋洋。哎,黄大仙不就是专职干这个的么?
对了,联想方才两人所言,卖家是卖出去不少东西了,可这有个疑点。
这人从来也不公开露面,怎么保证自己的钱不被拿走呢?盛邑大街小巷都卖天馥楼的仿冒香粉,可见卖家生意还做得挺成功,固定的配方买家至少有十余人。偌真按照老刘说的那样,头一天放银子进树洞,第二天同一时间取配方,这就存在一个问题:
卖家怎么知道,老刘是何时放进银子呢?
除非——
黄大目光如电,扫视小饭馆全场。
除非,那厮一直就在这里!
这时伙计上前招呼,见到他的目光不由得一怔,打了个哈哈:“客官,今天吃点什么。”
“面!”黄大斩钉截铁,“给我来个排骨焖鸡面,加鱼丸!”
吃什么,吃多少,对黄大而言从来不是问题。这天下午,他要了五碗面,每碗都着意吃得很慢,又要了四壶烧酒,几个下酒的小菜。
唉,为了完成女主人的任务,他最近的花销也真不少啊。事后,他是不是该向老爹请求加薪?再这样下去,一个月的工薪都不够吃喝的。
事实证明,他给老刘两人出的主意还真不错。下午,饭馆的生意一般,也就两、三桌人。大约是半个时辰后有人进馆子吃了两盅酒,出去前在树边站了一会儿,自以为用身体挡住动作,别人都没瞅见。
他走了以后,老刘第一时间去掏树洞,缩回手一看,眉开眼笑:
掌心躺着十两银子!
后面又来了两人购买配方,黑皮也捞回了自己的本钱。
还多出十两,老刘和黑皮对半分了。
黄大看在眼里,但笑不语。明天,这里会换人来闹了。
不过这个时候,他眼皮越发沉重,短短几息功夫竟然就快睁不开了。
糟糕,酒喝高了?
不对!四壶酒可灌不倒他,酒里八成被放了药!黄大勉力抬眼,正好看到伙计凑到近前,满面堆笑:“客官,还要点些什么?”
在酒里动手脚的,就是这厮!
黄大振作精神,勉强站了起来,往他手里塞进三锭碎银子:“赏你的,不、不用找了。”
他舌头都大了。
黄大用力一咬舌尖,藉着疼痛集中精神,脚步打飘出了饭馆。
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天快黑了,可不能在这里显出原形!
黄大前脚刚踏出小饭馆,那伙计抬头看了一眼,在挡布上擦擦手就要跟出去。不过这时有客人喊他续酒,还喊了两次,他只好照办。
待他做完手上活计再出门,黄大已经不见了踪影。
与此同时。
六十丈外的大街上,黄大跌跌撞撞拐进一个小胡同。把着胡同口的两家都是作坊,这会儿没人。
他才溜进巷子,身形就模糊了。
六尺大汉哧溜一下,变成了胳膊长的一只黄鼠狼,步履蹒跚。
它走了两下醉步,想跳上作坊的矮墙,结果用力不当,反倒是一头撞在墙上,昏倒过去。
恰有一辆黑漆描红的马车经过,把这一幕都看在眼里。车内人轻咦一声:“鼬妖?”
他本不想理会,可是与他同乘马车之人却道:“少爷,国都里出现鼬妖不常见吧?这东西一般只生长在乡野。”
“你想说什么?”
“或许有人豢养。”这人沉声道,“我恰好知道,有一个人手里养着好几条鼬妖。”
少爷依旧兴趣缺缺:“谁?”
“燕时初!”
这三个字终于提起了少爷的注意力:“是那个燕时初?”
“是。”
“行,那把它弄上来。”他叫停马车,同车人下去拣起黄鼠狼,提回车上。
“你想怎么弄?”少爷盯着呼呼大睡的黄鼠狼,“一刀剁了还是抽筋剥皮?”
他的声音里隐含恨意。
同车人的目光更是透出毫不避讳的杀意,却道:“不急,我有个好主意。但首先要确定它的来处。唔,这里离燕时初的宅邸不远吧?”
少爷当即吩咐车夫掉转车头:“去邀景园。”又对同伴道,“说说你的打算。”
“我们明晨原本就有行动。”同伴随手布下结界,“不若做个小小改动:如能确定它是燕时初家养的,就用它来执行计划,如何?”
少爷想了想,低低笑出声来:“果然妙计!”
邀景园可是盛邑的一大名胜。
待马车驶近邀景园后巷,同伴就伸手从黄鼠狼尾巴拔下几根毫毛,用红线捆起,捏在掌心。
他握掌成拳,然后闭上双眼。
约莫几息功夫之后,黄鼠狼身体开始抽痉、四肢开始打抖,仿佛受了极大痛苦。
又过几息,它蓦然睁眼爬了起来,一双小眼睛绽出血红而暴戾的光!
第800章 怀王
车中人适时道:“你住在哪,带路!”
黄鼠狼原就躁动不安,闻言箭一般蹿下马车,直奔邀景园而去,飞快翻过了高墙。
果然,它住在这里。
车里两人都笑了,少爷长吁一口气:“天助我也。”
同伴却道:“与天无关。”
他意有所指,少爷顿时领会:“是了,那物果然好使。但愿这一趟盛邑之行,它能从头到尾都这样好使。”
“那是必然。”同伴左拳凑近嘴边,低声道,“回来!”
几个呼吸的功夫,邀景园的高墙里扑嗦一声响,黄鼠狼翻墙而出,飞快往这里奔来,一头钻进车里。
马车重新又启动,辘辘而行。
车中人不知哪里变出个笼子,顺手打开笼门:“进去。”
黄鼠狼不假思索钻了进去。
堪称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不过它在笼里也无法安定,转得像个走马灯。少爷更是看到它嘴角流出涎水和白沫,不由得皱眉:“你把这东西弄疯了?”
“它有道行,不服管教。我越是压制,它就会显得越狂暴。”同伴信口道,“不必担心,它逃不出我的控制。并且它越是狂躁,明天早晨就越有说服力。”
少爷点头:“好了,去西滨酒楼,我们已经耽误不少时间,爹该等急了。”
他们离开时,邀景园里有个下人,正瞪着后门边上的高墙一脸懵圈:“黄大这是怎么了?”
……
顾名思义,西滨酒楼建在水边,湖面波光粼粼,水边修竹茂密,入夜后虽然美景打了个折扣,但酒楼请来的画舫停在水面上,灯火通明。舫身就是戏台,戏班子伴着丝竹之声,咿咿呀呀唱开了,绕梁三日。
西滨酒楼今晚被包场了,怀王请来的客人直上二楼就可以凭栏听戏。
燕三郎一走上来,发现这里人声鼎沸。
楼下的门童报客,众人一听说威武侯和清乐伯联袂而至,都转头望了过来。
燕三郎最近的付出初见成效,这里不少熟面孔见到他都走过来招呼几句。待他们转向千岁时,目光一亮,满眼都是惊艳。
再之后,上来结交的宾客都不曾见过了。
大量中小贵族和商贾混迹于盛邑,豪族的门槛太高,他们平时跨不进去,这种宴会就给他们提供了便利的平台。
此刻争着到燕三郎面前走两步的就是这些人。他们都希望给这少年留下深刻印象。
有个瘦高个儿正在介绍自己是物料商人,但凡异士施咒所需之物,无论多么稀奇古怪都能弄到。不过此时人群中分,燕三郎听到周围宾客的声音:“怀王来了!”
他立刻向众人说了声抱歉,往怀王方向走去。
怀王是武将出身,生得高大。与韩昭的俊朗不同,司达光留着一嘴络腮胡,显然精心修剪,给他添足了阳刚之气。
怀王也看到这三人了,当即大步走来,声若洪钟:“威武侯!这位想必就是清乐伯了?”
石从翼回他一句:“如假包换。”
双方见礼,司达光点头道:“果然英雄出少年!”
抵达盛邑不过一天时间,他就打听出燕三郎过往的丰功了。
少年心下狐疑。这可不容易,怀王父子二人进都与别人不同,他们是提着头来的。明天就要面圣了,司达光抵达盛邑之后要打听情报无数,说不准哪一条就能救自己性命。
这种情况下,他还能分神去打听一个无关紧要的清乐伯吗?
对了,司文睿在哪里?
他正思忖间,周围人群分开,又有两人走了进来,当先一人甚是文秀,面皮也白净。
他对怀王道:“父亲。”
司达光哼了一声:“你来晚了。”
“路上经过市集,耽误了片刻。”
趁两人对话,燕三郎侧头,低声问威武侯。
“这对是父子?”
“是啊。”石从翼同样压低了声音笑道,“怀王娶了个美人为妻。”生下的孩子秀气。
怀王的时间宝贵,和三人聊了几句就告个罪,自去招待别人了。
倒是他身后的司文睿留了下来,对燕三郎道:“久闻燕公子大名,早盼着一见。”
“好说。”燕三郎笑道,“这一路赶来盛邑,不容易吧?”
“可不是么?”司文睿轻叹,“我们住得僻远,一路紧赶慢赶,终于不负圣意、如期赶到。”
他身后还跟着一人,亦步亦趋。这人个子稍矮,但满面精明干练。燕三郎转向他道:“这位是?”
“我的亲卫,廖青松。”司文睿转头轻喝,“青松,还不见过燕公子?”
廖青松立刻行礼。
司文睿这才正大光明打量千岁:“这位是?”
“是我表姐,千岁。”
“国都里终于有了这样的美人。”司文睿眼里写满惊艳,“敢问千姑娘婚配否?”
这家伙忒也直接。燕三郎眼角一跳,见千岁笑吟吟正要开口,当即出声打断:“世子晚来一步,我表姐已经许人了。”
千岁挑了挑眉,司文睿满脸可惜:“可恨可恼,是谁有这等福气!”
燕三郎笑笑不说话。
此时宾客基本到齐,怀王招呼众人落座,几句开场白以后就吃酒看戏,觥筹交错。
他的致辞不似旁人那样又臭又长,倒是很得宾客掌声。
千岁举杯啜一口美酒,微微侧头对燕三郎道:“司文睿盯着你好一会儿了,连他那个亲卫也总瞅你。”
这时有个官家小姐向她瞧来,目光里满是好奇。千岁回以微微一笑,风情万千,那小姐立刻红了脸,低下头去。
千岁这才对燕三郎道:“他们看你的眼神古怪,像是你抢了人家的媳妇儿。”
今日这酒宴上,也不有多少人盯着她瞧个不停,偶尔得她眼角流波扫过,就酥了半边身子。
她向来不在意旁人目光,可是燕三郎心中不喜,总觉自己坐在一群豺狼虎豹当中。
他轻声问:“你在他们身上放了蜘蛛么?”
“放了。”监测手段不可少,才好听一听这对父子背地里有什么打算。
“行了,回去吧。”燕三郎一口饮尽杯中酒,站了起来。
第801章 惊天消息
“这么快?”她微微噘唇,“我还觉得这里的红菇烧花胶很好吃呢。”又软又嫩,是西滨楼的招牌菜,家里的厨子煮不出这个味道。
他不假思索:“改天专门陪你来吃。”
她满意地站了起来,陪燕三郎敬别怀王父子,缓步下楼。
走下最后一个台阶,她头也不回,却附在燕三郎耳边道:“廖青松一直盯着你看呢。”并且因为燕三郎背对他之故,这人的目光就是不加掩饰的阴鸷。“苦大仇深,好像你抢了他老婆。”
她就不能另外打个比方?燕三郎没有回头:“司文睿这会儿大概也知道,掳杀暄平公主的行动被我搅黄了。他们恨我理所当然。”
“不。”千岁却有不同看法,“我觉得廖青松跟你多半有私怨。你仔细想想,真没得罪过这个人?在你……不经意的时候?”
“我见过的人,你多半也见过了。”燕三郎把皮球又踢回给她,“你有印象么?”
“说得也是。”千岁想了想,“没有。”
她顿了一顿,又道:“回家吧。他们住的地方距离邀景园不到二十里,还在诡面巢蛛的监听范围内。”回到邀景园以后,她要一边喝着小酒一边听听司家父子的阴谋。
燕三郎应了一声,心底却有些不安,好像有些糟糕的事情快要发生。
他把这种感觉说与千岁听,可她当然也没有头绪。
“说不定,这父子憋着什么大招。”她推断道,“但多半与我们无关。进了盛邑,他们就要首先着紧自己的小命了。”萧宓和韩昭不找这对父子麻烦,他们就要谢天谢地了,哪有功夫来找燕三郎的麻烦?
……
事实证明,大话是不能说在前头的。
次日上午,邀景园就和往常一样安宁。燕三郎晨练完毕洗了个澡,出来吃早饭时路遇张涵翠。
小姑娘锁着眉头,似有心事。
她一般不出现在这里,是特地在等他?燕三郎停下脚步:“怎么了?”
“黄大哥昨晚没回来呢。”
白猫刚好从假山上跳了下来,顺口接话:“它是个黄皮子。”黄鼬是夜里活跃的小生物,夜不归宿再正常不过吧?
“最近他也忙着盯梢,时常不回来。”张涵翠颦眉未解,“可我昨晚一直心惊肉跳,也、也不知道为什么。”
说到这里,她也觉得自己太任性。黄大什么出事的征兆都没有呢,就来这里找主人家求助。
燕三郎却没有斥责。
她也有不详的预感么?
就在此时,黄鹤匆匆奔来:“两位主人,护国公遣人传讯,说是十万火急!”
十万火急?燕三郎沉下脸色。
韩昭派人传来的消息,果然石破天惊:
司家父子今晨进宫面圣,路上居然遭遇伏击,司文睿当场身亡!
韩昭为什么着急派人送讯来邀景园?因为杀掉司文睿的凶手,乃是一只狂暴凶狠的黄鼬妖!
燕三郎眼露惊骇,难得失声:“黄大?”
白猫喵喵叫了起来:“不可能!”黄大没理由去袭击司文睿。
那蠢货压根儿不认得司家父子好么?
黄鹤呼吸都停滞了。亏得他见过大风大浪,心神几乎停摆的时候还能说出话来:“不、不会是黄大。盛邑又不止一头鼬妖!”
他自己就是。
但这关头,没人有功夫纠正他的语病。
燕三郎直击关键:“鼬妖还活着么?”
“受了伤,但还活着。”韩昭派来的报讯人沉声道,“王上马上就会召您进宫。护国公传讯与您,希望您早作准备!”
燕三郎转眼就定下神来:“护国公可在宫里?”
“已经赶回,就在御前。”才能赶在宫差之前,先一步送消息给燕三郎。
“知道了,请回吧。”燕三郎回头唤了大总管一声,“黄鹤——”
黄鹤六神无主,但也履行着自己的使命,顺手塞给报讯人一锭银子,把他送出府去。
待黄鹤走出去,白猫蹲在桌上,跟燕三郎面对面:“你想好没,怎办?韩昭派人来通知你,多半就认出那是黄大。”
护国公见过黄大不止一两次了,他出错的机率有多大?
两人都明白,很小。
燕三郎摇头,心念电转。
白猫严肃道:“有人挖了个大坑给我们跳,或许是司家,或许是别人。想不跳坑,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凶手撇清关系。”
不认黄大?燕三郎不假思索摇头:“对方用黄大杀人,就是朝我来的。我们想撇清关系,只怕没有那么容易。”
“我知道。”白猫不悦,“不认他,我们就主动得多。”这是最理性的做法。
说到这里她摇了摇尾巴,不说了。
黄鹤回来了。
他“扑通”一声直接跪在燕三郎面前,老泪纵横:“少爷,救救黄大!就看在我们一家尽心服侍您二位多年的份上!”
少年安慰他:“现在还不能确定就是黄大杀人。”
“怕是跑、跑不了。”黄鹤哽咽,“他小子傻憨,我就知道他早晚被人当枪使!”
“起来。”燕三郎一把扶起他,“我必尽力。”
旁边的白猫咂吧一下嘴。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臭小子这就是说,他要迎难直上了。
唉。
“张涵翠说,黄大昨晚一夜未归。我们要弄清他发生了什么事。”燕三郎向黄鹤发令,“他最近正在查天馥楼配方失窃案,你派人去那间饭馆找找线索。从饭馆到邀景园,一路上若是能找到目击者最好,直接带回来。”
黄鹤也知道自己儿子到了生死关头,全赖小主人救命,赶忙都记了下来。
此时,卫王派来的宫差到达邀景园,果然宣燕三郎入宫。
“燕公子,走吧?”
“请。”燕三郎面色沉着,暗暗记下了韩昭这份人情。
……
天耀宫威严依旧。
这是燕三郎重返盛邑后首次进入天耀宫。建筑、砖墙、路面,都跟他记忆中的没甚两样。
当年前卫王弃城逃走,韩昭又有内应,萧宓入主天耀宫并没有花费很大力气。
青金砖路面笔直开阔、一尘不染,并且好像一眼望不到尽头,给每一个进入这里的人都造成巨大的心理压力。
第802章 廷前对质
威严、森冷、不近人情,一如既往。
经年累月住在这里的人,心性会不会也随之改变呢?
“我们去哪?”
或许萧宓有特殊交代,宫差对他非常客气:“王上和诸位王公都在议事偏殿等着燕公子哪。”
听起来人不少。
是了,司家逮着这样一个发难的机会,必定需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难。
燕三郎跟着宫差走过重重宫门,才迈入天乾殿偏殿之中。
偏殿比正殿小,最多只能容纳三十人,眼下没有站满,显然萧宓不希望在百官面前处理此事,只约集了当事人和几个见证者。
韩昭就立在萧宓下首,燕三郎走进来时,双方目光一对,各自挪开。韩昭昨晚以住去近郊散心为由,缺席出席司达光的宴会,结果今晨就出现在天耀宫,这是不太给怀王面子了。但此时此刻谁也没心思计较这个。
少年从他眼中看到了凝重。
韩昭正在提醒他,这一关不好过。
然后,他就看见了司达光。
这大汉满脸都是强抑的悲痛,眼里血丝织络,望向燕三郎的目光更是瞬间爆发出惊人的仇恨来!
那恨意太饱满也太不加掩饰,刺得燕三郎的脚步都为之一顿。
怀王的恨意,好像是真的?
否则这家伙演戏的造诣比苏大家还厉害多了。
燕三郎站定,向萧宓拱手作揖:“王上。”
他得卫王特许,面圣不必下跪。
众臣的目光都聚焦过来。这是他头一次出现在王廷,加载这个少年身上的传说很多,如今细看,虽然英秀,但实是太年轻了。
萧宓身体前倾:“清乐伯,怀王世子今晨被鼬妖所杀。怀王当场抓住凶手,指认它是邀景园家养的妖怪。”他三言两语就说清事件大概,“此事,你可有话说?”
燕三郎微一沉吟:“不知鼬妖何在?”
“天牢。”韩昭接口,“它也是重犯。怀王送来,廷察就收进狱中。”
燕三郎目光微动:“命案距今不过一个半时辰,怀王就将凶手送来天牢?”
怀王脸皮跳了一下:“燕时初,你这话什么意思?”
“怀王秉公守法,佩服。”燕三郎转向萧宓,“王上,我能否看一看命犯?”
这也是召燕时初来的目的,萧宓下令:“将那物带来堂前阶下。”
过不多时,两名侍卫搬一铁笼至偏殿阶下,不再往前。
铁笼很大,栅栏密集,人勉强能侧伸进手去。笼子里关押一只黄鼠狼,闭着眼奄奄一息。
它缩成一个球,颈上束一只铁环,偶有光芒闪过。
燕三郎知道,那是封印修为的法器。
他上前两步,蹲下来细看。
黄鼠狼尾巴断了半截,后腿也被打折,全身血肉模糊,原本顺溜蓬松的皮毛也严重烧焦。燕三郎看到这里眉头蹙起,眼里也闪过怒气。
显然怀王动用私刑,那一个半时辰里也没饶过黄大。若非要留它一口气跟燕三郎对质,恐怕它早被处死。
怀王大声道:“燕时初,它行凶时被我亲手逮住,当场无数平民都是证人!你好好看看,这是不是你家里的黄鼠狼!”
他喊出燕三郎名字,黄鼠狼身体一动,睁眼看着怀王,乌溜小眼里闪过惊惧,而后目光一转就看到了燕三郎。
出乎众人意料,它并未显示出见到主人的欣喜和求救,只是拖着伤腿一瘸一拐挪到角落里,然后把身子缩得更紧。
就好像二者不相识。
这小东西还挺护主,怀王心里冷笑。
萧宓则道:“清乐伯,辨认出了么?这鼬妖如非你家所养,孤就命王廷尉继续追查。”
燕三郎目视萧宓,见其眼神平和中带有一点劝告,当即明白:萧宓要他矢口否认。
否认了,或许他的麻烦就小得多了。
可是燕三郎也明白,怀王今日上告御状必定有备而来,就算他和黄大都不认,怀王恐怕也有办法栽到他头上。
更何况,王廷也不好给怀王一个交代。
诸般念头从燕三郎心头闪过,他想起千岁方才在邀景园里说过的话:
最好的办法,就是不认!
“王上。”他转向萧宓,声音清朗,令偏殿所有人都清楚可闻,“这的确是我家养的鼬妖。”
蜷在笼子里的黄大一下睁眼,又是感激又是惊恐。
给少爷惹了这么大麻烦,少爷还要认它吗?把它推出去自生自灭,对邀景园才更安全吧?
它不能连累老爹、二妹和两个人形都化不出的弟弟,还有小翠……
它一下抬起头,口吐人言:“你谁啊?我不认得你!”
居然是鼬妖开口否认?众人面面相觑,脸上的神情都很微妙。
怀王冷冷道:“你家养的妖怪,还懂得护主啊?当真教导有方!”
他始终紧紧握拳,看样子若非这里是公堂,若非卫王坐在上头,恐怕他早就冲去海扁燕时初一顿了。
燕三郎不理他的冷嘲热讽,倾身对黄鼠狼道:“黄大过来,没事。”
黄大定定看着他,发现小主人目光温和而坚决。他跟随燕三郎也有好些年了,知道小主人很少发什么豪言壮语,但做出的决定从来不会轻易推翻。
小主人想保住它,这意愿非常明确,甚至容不得黄大自己拒绝。
黄鼠狼艰难地走了过去,燕三郎伸手穿过栅栏,轻轻揉了揉它的脖颈。
鼬妖眼里仿佛有晶莹闪动。
“好了吧,说正事!”事情进展比怀王想象的更顺利,燕时初没有否认这是自家的黄鼬,那么接下来都好办了,“燕时初,给交代吧,你家养的鼬妖为什么袭击我儿?”
“我和世子昨晚才见过一面,素昧平生。”燕三郎摇头,“没有害他的理由。”他回望怀王,“它袭击世子时,是人形还是原形?”
“原形。”
“盛邑里的黄鼬不少,怀王为何第一时间就能联想到我?”燕三郎盯着怀王,“我得罪过司家么?”
韩昭抿了抿唇,才能止住嘴角上翘。燕时初锐气不减,当前局势明明于他不利,他犹记得反击。
这才像跟他一起推翻前卫王统治的小伙伴。
燕三郎指着黄鼬道:“在人看来,黄鼠狼都长得差不多吧?怀王能一眼看出这是我家的?”
第803章 竟有这般凑巧?
的确,几十只黄鼠狼放在一起,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除了饲养者和它们自己,很难有人能够分辨出个体之间的不同。
怀王知道这问题不得不答:“当时我正要把黄鼬脑袋斩下来,忽然边上有人指认,说这是‘黄大爷’,嘿嘿,邀景园的‘黄大爷’好生气派,连市井小民都认得!”
燕三郎面无表情:“那可太巧了,我才搬到盛邑不久。国都里上百万人没几个认得黄大,偏偏世子被杀时,边上恰好就站着一个,张口就能指认?”
世上会有这等巧合?
怀王呵呵一笑:“这就叫天网恢恢!你若不信,不妨对质。人么,就候在宫外等待。”
韩昭看向萧宓,后者以手支额。
于是证人很快被召进宫来,跪倒在萧宓面前。
证人年纪在三十六、七,见到天子战战兢兢。怀王上前一步:“把你今晨所见,以及你对我说过的话,在这厅中再说一遍!”
证人点了点头:“小人开一家辣卤店,位置在宝和街中段,有个男人经常陪女子经常过来买卤料,约莫是七天内就要过来两次。一来二去混熟了,他也跟我提过,自己是邀景园主人家仆,众人都唤他黄大。”
燕三郎突然道:“那女子呢?”
“什、什么?”证人被他问得一懵。
“与黄大同去辣卤店的女子,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证人答道,“但我听黄大唤她作张姑娘。”
他说的是张涵翠。燕三郎心里微沉,这个细节也对上了。“人和黄鼠狼有区别。你只见过黄大的人形?”
“不不,四天前的傍晚,他自己过来买了一包卤鸡爪子。平时的卤鸡爪没了,我给他试吃一根辣卤的,那天调的辣劲儿有点大,但大伙反而爱吃。我也只是想给他推荐一下,谁知道他才啃了两口,人就没了。我正惊讶,看见地板上站着一只黄鼠狼!”证人咽了下口水,“我吓得钱都掉了,结果黄鼠狼看我一眼,飞快逃了!它、它转头过去,我就看到它耳朵后面有一块半圆形的白斑!”
他指着笼中的黄鼠狼:“就、就在它脖子以上、耳朵后面!”
众人一看,黄鼠狼虽然浑身血迹,但耳后的确有一块白斑,半圆形的,很是显眼。
燕三郎一颗心都快沉到谷底。黄大的确怕辣,飞快逃离辣卤店倒未必觉得仓皇,而是辣得嘴里喷火,要溜去哪里弄点水来解辣吧?
怀王抱臂在前,想看燕三郎还有什么话说。后者沉声道:“你今晨为何出现在现场?”
“店里的原料用完了,我去进点货。”
燕三郎一气呵问:“从宝和街到案发地,距离不下十五里,你通常都跑这么远的地方进货吗?”
证人摆手:“平时我都在宝和街的菜场提鸡提鸭,买了十几年。可是最近那一片鸡瘟盛行,我是不敢过去买了,才雇了个车去南中大街。结果、结果遇上那档子事!”
殿内一时安静。
过了几息,才有大臣出来上禀:“王上,城南确在半个月前爆发鸡瘟,至今还未扑杀干净。臣就住在那里,早有听说。”
燕三郎眉头紧皱。
形势于己方越来越不妙了。那么凑巧,证人偏偏看见了黄大的真身;又是那么凑巧,他在原来的菜场买不到鸡鸭,只得前往南中;还是那么凑巧,他撞上了黄大行凶……
这一环套一环的“恰到好处”,太没有说服力了。
怀王行事,会这样鲁莽吗?
燕三郎指了指司达光,低声问证人:“今天之前,你见过这位么?”
“没见过。”
“知道他是谁么?”
证人摇头:“今天命案发生之前,我不知道这位大人是谁。”
燕三郎不死心:“你和他的手下接触过么,任何手下!”
证人的回答毫不拖泥带水:“没有。”
燕三郎即道:“好,你且对着王上发个毒誓,但凡以上有一字虚言,立毙当场。”
举头三尺有神明,人间很重誓言,盖因在这里赌咒发誓可是会应验的。
证人却向萧宓叩了个头:“小人说的,俱是实话,没有一字虚言。”说罢做了个起誓的手势,果然狠狠立了个毒誓:言无虚,否则七窍流血、倒毙而亡。
全场安静。
十几息过去了,这人还是好端端跪在当场,呼吸平稳意识清醒,七窍也没有鲜血流出。
看来,誓言通过了。
旁观的大将徐明海轻咳一声:“人证物证俱在,这案子可以判了。”
燕三郎不接茬,耳边传来千岁的声音:“这人是司达光一伙儿的?”
不算是。燕三郎知道,徐明海同样是手握军权的大将,同样不服萧宓的王廷管束,这时同仇敌忾,力挺司达光一把也不奇怪。
他走去笼边问正在舐伤口的黄鼬:“为什么杀司文睿?”
“我,我不知道!”黄大忍着伤痛道,“我昨晚走出小饭馆,就失了知觉。再清醒时两爪都是鲜血,那世子已经死了,怀王拿着刀子要杀我。”
他又急急补充一句:“对了,昨晚的小饭馆有人给我放了药。”
燕三郎目光微凝。黄大追查的是天馥楼配方失窃案。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居然搅和到一起了?
“放药?不愧是鼬妖,满口胡柴。”司达光忍不住,“燕时初,你还有什么话说?”
燕三郎向萧宓行了一礼:“此事非我授意,也非黄大清醒时所为,必有内情。”
副相涂庆重上前:“王上,便是人赃并获、罪证确凿的死囚,也要喊冤,此人性使然。辨明是非,还要看证据!”
韩昭突然道:“除了证据,还有动机。清乐伯与怀王父子无怨无仇,连面都未见过,杀人动机何在?”
他一开声,众臣的神情就变得拘谨,连一向耿直的涂庆重也不例外。
原本想要附议的几个臣子,立刻就管住了自己的嘴。
怀王暗暗咬牙:护国公终于要替这小子说话了。
涂庆重抿了抿嘴,最后还是梗着脖子道:“可是人证物证俱在!”
第804章 国君的两难之境
萧宓看了韩昭一眼,转向燕三郎:“清乐伯,你有何话说?”
“内中有隐情,我自会查明。”燕三郎昂首道,“请王上宽限半月!”
萧宓张口欲言,怀王已经抢先拒绝:“半月太久,我儿九泉之下不宁!”
念他还沉浸于丧子之痛,少年天子也不生气,迳直道:“那便十日。”
“燕时初,孤给你十天时间查明真相。”他定定望着燕三郎,“逾期无果,就交由廷尉来判了。”
他是金口玉言,旁人无从辩驳。怀王和燕三郎都只得垂首应了声:“是!”
怀王更进一步道:“鼬妖是杀我儿凶手。臣请扣鼬妖于天牢,不得提外!”
他绝不让黄大离开天牢。十日之期一过,他就要亲手斩掉这该死的妖怪!
萧宓点头:“准。”
廷议就到这里,群臣散去,黄鼬也被押回天牢。
怀王冷冷对燕三郎道:“等着,有你正法之时!”说罢,拂袖而去。
千岁呵呵一笑:“好大的口气。不若晚上你带我去他府邸附近?”
大庭广众之下,燕三郎不好自言自语,只得低应一声:“嗯?”
“我趁夜把他弄死了,给你出气。”
胡闹。燕三郎不由得摇头。
走过后廊,眼角有人影闪过。少年回头,就看见了韩昭。
“多谢。”若没有韩昭提前通风报讯,怀王这下子就会将他燕时初打个措手不及。
韩昭拍了拍他的肩膀:“有头绪没?”
他当然相信这事儿不是燕时初所为。
“暂时没有。”燕三郎如实以告,“我还要去天牢细问黄大。”
就在此时,大太监李公公上前:“清乐伯,王上召见。”
萧宓要见他。
韩昭适时道:“我跟你一起去。”
两人跟着李公公,往御书房而去。
……
燕三郎跨过门槛时,萧宓正从桌上端起茶水,汲了一口。
他见两人联袂而至,就唤宫女来看茶,随后将宫人全部挥退。
韩昭随手布下了结界,不致声音外传,萧宓才怒声道:“气煞孤也!”
他手上抓着茶盏正要掷出,目光扫过燕三郎,见他神态平和,宛若无事人一般,不由得微怔。
萧宓本要砸盏的手又缩了回来,长长吸了两口气平复心境,才把它放回原位。
“怀王!”他咬牙说出这两个字。
“怀王好手段。”这时候也只有韩昭敢接口了,“这样一来,王上倒不好追究暄平公主被劫案。”
毕竟司文睿人都死了,就算劫犯季楠柯指认,他也不能活转过来接受审判。
韩昭转对燕三郎道:“司家父子昨天抵达盛邑,王上就宣他们今日觐见,唯恐夜长梦多。原本王上打算当众发难,向司文睿追责,哪知他们动作更快,还把你也算计在内了。”
萧宓往后倚到椅背:“暄平公主那里,孤最后还是要给交代的。”攸国才不理会怀王家是不是死了人,它只关心劫杀暄平公主的凶徒是不是落网,是不是受到了应有的惩处!
这一下就将萧宓推到了两难境地。
燕三郎想了想:“司文睿到底怎么死的?”到现在他也没弄清楚今晨发生了什么。
“司达光与司文睿先后登上马车。司达光已经坐在车上,司文睿正要掀帘进去,鼬妖就从旁蹿出,直接抓断了他的脖子。在场百姓近百人,都说那鼬妖动作快如闪电,个头更是比猎犬都大,快要赶上小牛犊子。”
“就这一下,司文睿当场毙命。司达光闻声而出,执刀与鼬妖斗在一起,很快将它打伤。这时就有人认出那是你家养的黄鼠狼了。”韩昭顿了一顿,“这个过程,我派人找了七八个目击者反复核实,证词高度一致,应是无误。”
“司文睿没有修为?”
“据我们所知,他的体质不适合修行,反倒是司达光次子赋禀极好,继承家学。”
燕三郎摸了摸鼻子。司达光次子为国捐躯,也难怪他恨前卫王入骨。
当然这会儿他自身难保,没空去同情这个对手。
“司文睿当真死了?”说出来谁也不信。
“先后两组仵作去查验过了。”韩昭轻咳一声,“后一名是王廷派去的,原本在镇北军中。”
这话委婉但很明白,第二名仵作是韩昭派去的。
因此,看验结果无误。“普通人被咬断脖颈,断无活路。并且从伤口判断,你家那只黄鼠狼咬住他脖子以后还拼命甩头,几乎把司文睿整个脑袋都拔了出来。”
颈椎断裂,是人都不能活了。燕三郎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死者是司文睿,确定无误?”
司文睿的死,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从外貌和身体特征判断,是他。”韩昭也搓了搓脸,“他脖子上有颗痣。”
“只要找个与他面貌相近的弄死,身体特征也能做手脚。”萧宓敲了敲桌子,“如今麻烦在于,怀王想脱罪,却要让燕时初来背黑锅。”
燕三郎至今仍对怀王看待自己的目光耿耿于怀:“司达光望见我,眼里都快喷出火了,仿佛真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今晨他抚尸痛哭了大半个时辰,老泪纵横,我还得瞧着。”萧宓哼了一声,“这些积年老贼城府太深,装龙像龙,装虎像虎,一个也信不得!”
说到这里,他也纠结:“会不会是别人所为,比如徐明海?”
“此事要看后果。”韩昭分析道,“司文睿派季楠柯劫杀暄平公主、破坏卫攸情谊,却被燕时初坏了计划,功败垂成。司家父子很可能就此记恨燕时初。”
他喝了一口茶水润嗓:“这次拖燕时初下水,或许也是要混淆王上注意力。”
“事情进展到这一步,无论我最后能不能自证清白,幕后人的目的都已经达到。”燕三郎也点头,“其一,保司家在盛邑无事;其二,保司达光手中兵权不被削重。”
萧宓脸色阴沉。怀王新承丧子之痛,他作为一国之君理应体恤安抚。这时候硬要削人家兵权,实是有些不近人情。
第805章 冰窖
当然,最麻烦的是怀王第三子还在西北,那也是一员大将,手底还有数万精兵。若是怀王被削兵权不服,或许西北叛乱立起。
如果再算上西边的胡獠国……萧宓即将大婚,决不愿国事动荡。
“的确,结果利好司家,此事九成是他们布局。”萧宓沉吟,“三郎,你打算怎办?”
燕三郎不假思索:“我去天牢细问黄大。”方才都没得机会。
“小事耳。”
燕三郎又道:“对了,司文睿的尸首停在哪里?我想看看。”
“署衙后道门的冰窖。天气转暖,尸首易腐。大案中的尸首都放在那里。”韩昭侧了侧头,“一般而言,涉案利害人物要回避,不可单独接近尸首。我让石从翼陪去,你在署衙也不要碰触尸体,免得落人口实,回头被司家捏住把柄。”
“我省得。”
“三郎。”萧宓认真道,“有需任何帮助,只管提出。”
燕三郎从他话音中听出了诚恳,也不客气:“司达光带来的所有人,都请严密监视。”
“那是必然。”韩昭接口,“我已经派人盯紧。”按例,司达光这次只带十余亲随进入国都。
时间紧迫,燕三郎随后告退,去往天牢。
望着燕三郎背影消失,萧宓若有所思。
……
燕三郎从暗无光日的天牢走出,长长透出一口气。
有韩昭帮忙,黄大在天牢待审期间不会吃苦,甚至燕三郎还能替它处理了伤势,并且留下药物,请狱卒帮忙定期换药、多加照拂。
当然,银钱要给够。
黄大眼泪都要下来了,燕三郎只告诉他:“好好养伤就是。”
他已经问清黄大过去几天的行程,具体到时辰。也知道黄大怀疑偷取天馥楼配方的窃贼,就是小饭馆的伙计。
给黄大放药的,估计也是他。
燕三郎离开天牢前,黄大不知道从哪里挠出一锭碎银递给他:“这东西能追踪到偷配方的小贼,我昏迷之前把另一样放在他身上了。你拿给老爹,他自然能办。”
少年接过,看着上面沾染的血迹,半天无语。
黄鹤带着两只小黄皮子已经在宫外等了大半天,见燕三郎出来,急急迎了上去:“少爷,如、如何了?”
他在燕三郎手下当了这么多年总管,大场面见过不少,现在也可称长袖善舞了。可遇到儿子被打进天牢成杀人犯之事,他还是没法子淡定。
“不妙。”燕三郎不瞒他也不安慰他,“但我争取到十天时间来查清真相。”黄鹤应该知道,眼前何事为重。
果然黄皮老爹眼里虽有惊惶,但已经肃容问起:“我能做什么?”
燕三郎将小饭馆的位置说了,而后道:“黄大回忆,他在小饭馆用晚饭后就头重脚轻,出门翻进巷子后没了知觉。你知道怎么做罢?”
黄鹤眼里露出杀意:“知道。”
两只小黄鼠狼也叽吱叫了几声,似很愤慨。
他们在街口分道,黄鹤带两个孩子自去小饭馆追查线索,燕三郎则往署衙而去。
护国公办事高效,方才少年去天牢看望黄大的功夫,韩昭就已经遣人去找石从翼了。如今威武侯就在署衙边吃茶边等他。
在国都的署衙当官可不容易,满大街的官衔一个比一个高。
见燕三郎走进来,石从翼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你这回可真是摊上大事儿了。”
少年苦笑:“这叫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无缘无故背上一个命案,还是牵动时局的大麻烦。
“流年不利。”石从翼耸了耸肩,“我看你该去烧炷高香,去一去晦气。”
两人说着,进了署衙的冰窖。
盛邑冬冷夏热,四季变化分明。贵人们喜欢在家里修建冰窖,冬天储冰放至夏天再用,无论美酒还是瓜果,别有一番清凉沁脾。
但署衙的冰窖是用来冻死人的,并且多半是凶杀案的受害者。
燕三郎走进冰窖之前看了看天色,正好望见夕阳西沉。
石从翼走进冰窖,寒气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搓了搓手。因为要上呈卫王,司文睿的尸检早就做完,并且暂时不能由司家领回去停灵。
少年围着死者转了两圈,小心验看。
他昨天才和司文睿喝过酒,今天就见到他躺在冰冷的地窖里。伤口可怖,甚至有两道长长的血痕就挂在司文睿脸上,直接挠爆了眼珠,又横过鼻梁、割伤嘴角。
这应该是黄鼬妖的爪子留下的,它们的四肢比犬类灵活。当时黄大变成了牛犊大小,利齿和前爪都是可怕的武器。
但他还认得那张脸,的确就是司文睿。
伤口情况就和韩昭所说的没什么两样,司文睿的颈骨和血管都被拽断了,头颅和身躯几乎只剩一层皮肉相连,伤口显见利齿咬痕。旁观者说过自己听见“喀啦”的骨头爆裂声,看来这说法并没有夸大,司文睿死得很惨。
以燕三郎对黄大的了解,其速度和力量完全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可问题在于,他自己完全没有印象。
换言之,黄大被操控了。
燕三郎待要凑近细看,看守人提醒他:“眼观手勿动。”
这是规矩,少年并没有违背之意,只是后退两步,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香炉、一炷香,转头对石从翼道:“借个火。”
石从翼莫名其妙,但还是给他点上:“你这是?”
“他新死不久,不如招魂来问。”燕三郎把香插进炉里,置于司文壑颅前,口中念念有辞。
冰窖没有窗户,但石从翼和看守人不怎地,竟觉这沉闷之地居然吹进了习习凉风!
“呼”,他吹出一口白汽,“这鬼地方。”燕小子这么一耍,阴气更重了。
石从翼是统兵的大将,本身不畏邪祟。可是这种停灵之地,他本能地不想来啊。
“多久能招来?”眼前空空如也,石从翼问道,“还是它已经来了,但我们看不见?”
“一般来说,头七之内尸首在哪,它就在哪。”燕三郎低声道,“这会儿应该已经显形才对。”
第806章 死了活该
众人又等了好一会儿,冰窖里的风也不吹了,又恢复了之前的死气沉沉。
除此之外,没有异常了。
“走吧。”燕三郎眼中倒未见沮丧,“他的魂魄已经不在了。”
“不在是什么意思?”走出冰窖,来到户外,石从翼忍不住深吸一口气。
“字面意思,不见了。”
石从翼不确定:“这不正常吧?”
“当然。除非被处理掉了,否则魂魄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消失。这反而说明,司文睿之死有猫腻。”燕三郎沉吟,“对了,司达光可擅长厌胜妖邪之术?”
“那不能。”石从翼摇头,“我们带军打仗的,经年累月积攒血煞之气,厌胜妖邪之术难近。反过来也一样,我们自己也不好修行此道。所以你看我、看护国公,还有怀王都是如此,神通只用在筋骨。”
“也即是说,摄取死者魂魄很可能是他手下人所为。”燕三郎低声道,“或许这是个突破口。他的手下住在哪里?”
“怀王在盛邑原本就置有府邸,现在十余人都住进去了。”石从翼点头,“护国公会派人密切监视,但有异动,会第一时间传讯于你。”
“好,多谢了。”燕三郎也不矫情。两人身在署衙,倒是就近得了一个消息:
昨日至今,全城有多处民宅发生爆炸,目前送报署衙的就有十人受伤,七人死亡。
之所以死亡数字偏高,是因为有一户在饭堂爆炸,男主人受了重伤,而双亲和幼子都被炸死。一家五口,瞬间就死了三个。
根据公差记录,这几户都在家中捣鼓一张古怪配方,也不知怎地,突然就引发爆炸。
这张配方上的字迹,都是同一人所写。
有苦主哭诉,这是天馥楼的最新配方。如今家人被炸死,天馥楼该付全责,该向他们赔偿人命!
燕三郎看得微微一哂,千岁则是冷笑连连:“想得挺美啊,继续想着吧。”
石从翼听到这里皱起眉来:“天馥楼,怎么有些耳熟?”
燕三郎提醒他:“卖胭脂水粉的。”
“是了,我的弟妹好似就喜欢这一家的香膏。”他望向燕三郎的目光变得古怪,“喂,你怎么知道?你也陪佳人去过?”
燕三郎面无表情:“天馥楼就在我名下。”
“……”石从翼一愣,“什么时候的事?”
“前些天。”燕三郎如实以告,“它经年亏损,原东家只好倒手转卖。”
“是我的错觉么?”石从翼打量着他,满脸狐疑,“这些个破事儿怎么都跟你有关?”
燕三郎耸了耸肩,答得毫无诚意:“人红是非多。”
走出署衙后,他就同石从翼道别,迳直回返邀景园。
“呵哈哈哈哈!”千岁快意的笑声这才回荡在小花园中,“抄袭盗版者死!”
燕三郎按了按额头:“你故意的。”选了这么一个烈性配方。
千岁试验香脂新配方,把自己的小温室都炸了,其危险性自不必说。以她的手段尚且发生这等意外,普通人捋起袖子就敢仿造,那真是活腻歪了。
“我只是想给偷配方的窃贼找点麻烦而已。这钱,他想赚得舒舒服服地?没门儿!不过——”
“他们不是猪油蒙心,就不会自寻死路!”她就站在他身边,单手叉腰,“你说,他们是不是自己找死,怨不得我?”
还想找她要赔偿?呵,呵呵。
燕三郎叹道:“谁敢怨你?”
千岁很快收敛了笑容,因为黄鹤回来了,满脸凝重。
燕三郎见他神情,心里就有了数儿:“没抓到人?”
“那小贼溜得倒快!”黄鹤恨声道,“我去小饭馆,发现跑堂的少了一人。再问,说是傍晚无故离开,没再出现。”
“对了,我在饭馆待了半个时辰查验周边,结果这段时间内又有两人上门闹事,要饭馆退钱——退配方钱。”
燕三郎点头:“黄大已经跟我说过窃贼的伎俩。他指使买家把字条和银两都放进树洞里,他自己藉着工作之便,可以随时监控场面、收取银两。现在配方出了问题,买家纷纷上门索赔,他断不会留在这里了,一定溜之大吉。”
说罢,他掏出一锭碎银交予黄鹤:“这是黄大给我的,据说能追踪小贼,让你代为搜寻。”
黄鹤伸爪接过,“啊”了一声:“这混小子!”
他人立而起,把碎银子按在爪心,用力搓动两下再摊开。
银子不见了,他的手爪里只剩下一颗黑色的石子儿,大小重量都与碎银相同。
燕三郎一看就知:“障眼法。”这本是黄皮子的拿手好戏。看来黄大把这种石子儿施加了障眼法,交给伙计了。
谁也不会无缘无故扔钱。
“这玩意儿叫惺吸石,是从海中巨鱼的颅后取下的,天生一对,彼此可以互相吸引,此谓‘惺惺相吸’。”黄鹤看着它道,“从前我们还住在野地。孩子们就用它互相照应,总不至于走丢。”说到这里,忍不住擦了擦眼睛。
那个时候都弄不丢的野孩子,现在却陷在牢里,唉。
黄鹤念了几句口诀,石子儿就朝着一个方向滚动。
窃贼手里,有另一枚惺吸石。“它能带我们找到小贼。”
恰在此时,张涵翠带着一名下人匆匆而至,气喘吁吁道:“他、他昨晚见过黄大!”
黄大出事的消息已经传回府,她下午就接到了,顿时如坐针毡。
“昨晚,黄大不是没回来么?”
“回来过。”这下人早就在邀景园签下卖身契,燕三郎还未到盛邑之前,他就在园里干活了。大家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黄大的秘密没能瞒住多久就满园尽知。“昨晚酉时正前后,他从后门翻墙进来。我跟他打招呼,他却冲我呲牙咧嘴,好像下一瞬就要冲上来咬我。”
“它眼睛发红,嘴角流涎,像是、像是发病了。”下人咽了下口水,总算记得黄鹤在这里,没有把“疯狗病”三字说出来,“我很想逃走,不过这时候它突然又转头,循原路跳出墙外去了。”
第807章 招来发问
黄鹤忍不住了:“墙外有什么?”
“什么也没有。”下人挠头,“我走出后门时,它已经不见踪影。”
“路上有无异常?”
“后巷一直比较安静。”下人想了想,“好像有辆马车走远。”
“什么样的马车?”
“离得太远,天又黑,看不清了。”他只听见了马蹄踏在石板上的踢哒声。
燕三郎挥退了下人,千岁就显出了身形:“时间对得上。”
黄大昨天傍晚中药昏迷,酉时正又出现在邀景园。那么从小饭馆到邀景园,乘马车也就是两刻钟,时间上可以对应。从下人的叙述来看,那时黄大已经被控制了心神。
燕三郎沉吟:“不过,为何他们要把黄大带来邀景园?越靠近这里,越容易露出马脚。”怀王一行的计划应是力求周密,不走无必要的步数。
“就像你在天耀宫所说,黄鼬在人类眼里都长一个模样。”千岁接过话头,“或许他们光从外表也分不出来,必须确定黄大是我们家的,才好进行后续计划。”
“计划?”燕三郎倒是被她这一词点醒,“未知这几人用黄大杀人,是事先计划还是临时起意。若是后者,说不定有纰漏可寻。”
他对黄鹤道:“走吧,抓贼去。”这条线索,他和千岁也要跟。
老总管捏着“惺吸石”,满脸恨意走了出去。
距离黄大昏迷被抓,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若没有这追踪用的奇物,窃贼早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惺吸石指向了东边。
燕三郎乘上马车,中间变向几次,不久就到了盐坊。
盛邑之内不允许快马加鞭,除非公干和特赦。是以燕三郎追到这里时,已经快到亥时正(晚上十点)了。
今夜,月黑风高。
这里是城东最大的一片居住区,不下万户。白天熙攘,晚上脏乱差。
燕三郎三人走在昏暗的小巷里,这里最窄的地方只能单人通过,还要提防路面上莫名多出的积水。
几个老人搬凳子坐在门口发呆,有人经过,他们眼珠子才动一下。
陋巷之中充斥着各种气味,有泥土的湿气,也有猫狗尿粪的骚气,还有人家偷偷爬起来做宵夜的烟火气,这些全混在一起,直往人鼻子里钻。
少年耳力灵敏,还能听见夫妻关门办事或者打孩子的响动。
这里和开阳大街那边的高门大院不同,每分每秒都在上演着人间百态。
燕三郎走在这里,反倒是如鱼得水一般的熟悉。
他原就出身市井,活得比这些人还不如呢。
“快到了,就在前面!”黄鹤声音绷得很紧,左右看了看,忽然闪进一户民宅。这家门墙比周围邻居都高一圈,黑木大门也更气派一点,是个两进的宅子。
燕三郎跃过门墙落地,千岁即道:“不好,血味儿很重。”
出事了?
黄鼠狼已经迳直穿过厅堂,蹿进卧房当中。
有一男子趴地,脸面朝下。燕三郎把他翻了过来,一按脖颈:“没气儿了,颈骨已被扭断。”
他们居然来迟一步。
死者年纪约莫在二十二、三岁左右,四方脸、眉毛很淡。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只说他住在这种地方,也不像身具**力之人。难道大隐隐于市吗?
燕三郎检查他的双手,又在他身上按了几下:“肌肉不厚,经脉不通,只是个普通人。”既不是异士,也没学过体术。“一个时辰前死的。”
他转头问黄鹤:“这人可是窃贼?”
黄鹤摊开爪子,“惺吸石”滚落下去,撞在这人腰间。
燕三郎从他腰间掏出一个小布袋打开,里面赫然是几锭金子,几块碎银。
“看来,杀人不是为财。”
黄鹤从中抓出一块碎银搓了搓,搓掉表面障眼法,它即变回了小石子的原形。
惺吸石两两相吸,这是另一块。
“看来就是他了。”燕三郎皱眉,“还有谁会来这里行凶杀人?”说白了,这人只是个偷配方的盗贼,怎么会引来旁人杀意?“千岁?”
红衣女郎挽起了袖子:“让一让。”
私宅里面无人围观,燕三郎也不用点香作样子了,直接让阿修罗上。
千岁一巴掌打在死者脑门儿上。
并没有声响发出,死者脑袋动也未动,反而是阿修罗的手直接穿过,仿佛打在幻影上。
不过,有样东西像皮球一样被打了出来。
那是个灰白色的光球,落地以后还滚了两下,才蠕蠕而动。
而后,它就在三人面前缓缓化出人形。
这过程相当缓慢,但燕三郎显出了十足的耐心,并且让黄鹤把卧房的窗户全部关紧。
那一缕幽魂终于化形完毕,其面貌身形就与躺在地面上的尸首如出一辙,只是烟雾化成的躯体并不凝实,恐怕一点小风都能吹散。
黄鹤这才点起一束红香。
烟气袅袅升起。幽魂仿佛有嗅觉般猛力一吸,居然就将红烟都吸了进去。
它的躯体,以人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凝实起来。
而后它睁开眼,一脸茫然看着四周。
“你们是谁?”它看着燕三郎等人,记忆像是慢慢回笼。待它发现地上还躺着一个双目紧闭的“自己”,表情就换成了恐惧和难以置信,“我、我怎么了?”
“挂了。”千岁直截了当,毫不考虑他的感受,“你是谁,报上名来。”
死了?幽魂双眼一下睁大,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后低头看了看手:
“啊——”
他开始尖叫,音阶提高了八度。
一个大男人尖叫起来太瘆人了,哪怕已经变成了鬼。燕三郎下意识堵起耳朵,千岁则打了个响指:“嗒。”
幽魂脚下突然冒起淡红色的火苗,起初只是绿豆大小,可沾着幽魂之后就像火遇上油,呼啦一下烧遍全身。
它的叫声,一下从尖叫变成了正常的惨叫。
“救命,救命啊!”
红莲业火的威力,断非新魂可以承受得起。燕三郎有点担心:“别把它烧死了。”此人新亡,魂体原本就如风中之烛,千岁吹口气都能灭了它。
--军情速递--
大家手里的月票请留到4月底最后三天,我们会开活动。
第808章 奇异的蓝宝石
红衣女郎这才抬了抬手,收起业火。
疼痛最提神,永远能第一时间将人(或者非人)拉回现实,无论他们原本有多迷茫。
她的尺度拿捏精准,魂体颜色的确黯淡了一点,但还能保持身形不糊。这把火也烧回了他的神智,现在它看向三人的眼神充满了恐惧:“你们、你们是谁!”
“阴差,我们来送你一程。”千岁反手拣过椅子坐了下来,妩媚一笑,“现在有几个问题要你回答。”
她不待幽魂开口,就抢先道:“不得隐瞒、不许撒谎,否则我的业火必然知晓!”话音刚落,红莲业火又一次蹿起,把幽魂吓得魂不附体,“说话前想清楚。若是你答得不好,仔细到了下边儿才知道地狱还有十八层!”
她凤眼寒光四射,语气森严,把幽魂冻得像个霜打过的鹌鹑。
燕三郎下意识摸了摸鼻子。千岁是太入戏还是太生气了?好像发作得比平时更厉害。
但幽魂显然被唬住,就差没钻进地缝里。
那厢阿修罗已经开始提问:“名字?”
幽魂战战兢兢:“刘、刘大业。”
“籍贯?”
“鹿城白礁屯人。”
“谁杀了你?”看刘大业满脸迷茫,千岁面无表情,“死前最后一段记忆会有些混乱。你仔细想想。”
刘大业果然陷入深深的回忆里。
燕三郎给他提示:“你刚刚搬到这里来,对么?”
“……对。”
“刚刚入住,吃过了晚饭。”燕三郎循循善诱,“然后呢,发生了什么事,谁闯进来了?”
刘大业有些恍惚,“是,我刚吃了一大盘凉皮,是巷口买回来的。我昨天才搬到这里,这是我三个月前买的宅子,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
他的神情很快就换成了惊惧:“饭后就有人跳墙进来了,逼着我把东西交出来。然后、然后就……”
“杀了你?”千岁烦他磨迹,替他把剩下的话说了,“他从你这里抢走了什么?”
“一枚透明的蓝色宝石。”刘大业说着说着神情又有点儿恍惚,“是我吃饭的家伙。”
似他这样的新魂,注意力很难集中。
千岁让黄鹤再点起两支香,保它身形不散,这才继续问:“蓝宝石有何用?”
“如果一样东西是制造出来的,在明光下隔着宝石去看东西,就、就能看出它的制造过程。”
看出……制造过程?
千岁惊讶,和燕三郎互望了一眼:“你是说,用蓝宝石可以还原生产流程?”
“是。可以看见它被制造出来的过程。”吸过引魂香之后,刘大业精神重新振作起来,“看不见制造者,但可以看懂它是怎么被造出来的。我说不上那种感觉,很、很特别。”
三人终于恍然。
难怪天馥楼的香粉配方被盗,连千岁在邀景园亲手调制的也不例外;难怪那家麦广烧鸡店周围开出了很多山寨烧鸡店,味道和它相差无几……原来根本不是天馥楼或者烧鸡店出了内贼,而是这厮用出了罕见的法器!
千岁没好气道:“所以你只要买走天馥楼的正版香膏,就能还原它的配比和制作手法?”
刘大业点了点头,但又露出苦恼之色:“蓝宝石能让我看清原料的模样,甚至嗅到它的气味,可是不能告诉我它的名称。我得、我得自己查出来。”
原来辨材药还得靠自己。千岁挑眉:“难怪你在配方上将茴蚁写成了火蚁。”这两种蚂蚁在外观上的确很相似,但在药性上却天差地别。
那么刘大业能复制出麦广烧鸡的配方也就不奇怪了。烧卤常用的香料无非就是那几十种,很容易查出来。而他能“看见”烹制的全过程,对于火候的记录也不在话下。
刘大业失魂落魄:“也不知为什么,天馥楼的新配方刚卖出去十来份就有一大堆意外,有人受伤上门讨钱,有人直接就被炸死了……我明明把流程写得很清楚了。”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阿修罗的配方,难度不仅在于选材,最麻烦的还是手法。哪怕刘大业白纸黑字把流程都写得一清二楚,凡人不试验上几十次哪能拿捏得那么精准?
这“几十次”就不知会炸飞多少条人命了。
所谓“一看就会,一试就废”嘛,可不仅仅是个例。
“所以你就跑路了?”千岁把玩着自己的指甲,一边斜睨着他,“准备风头过去再另起炉灶,嗯?”
“嗯啊。”刘大业没接收到她传递过来的杀气,理所当然道,“那里是不能待了,但我手里攒下不少钱,三年五载不愁吃穿。我在这里避上一阵,还可以弄到许多配方去卖。”
千岁已经在冷笑了,燕三郎赶紧截口问他:“你怎么弄到这枚宝石?”
“我是数月前从老家鹿城到盛邑来讨生活,走到白灵山附近遇见两伙人斗殴,其中一伙以多打少,打死了好几个。落败那一方见势不妙逃走,人多的那一方就追。我看现场没人,死掉的那几个衣著又不错,就、就……”
燕三郎替说:“就去翻尸了?”
“是,是。”
“这人跟你爱好相通啊。”千岁看了少年一眼,似笑非笑。
燕三郎不理他:“拣到蓝宝石?”
“对,除了宝石和钱,只有一些看不出用途的破烂。我怕打赢了的那伙人随时会回来,没敢细搜,只拿了这两样东西走人。”幽魂依着生前习惯,做了个咽口水的动作,“后来才发现宝石有奇怪用途。”
“宝石本堪大用,落在你手里才叫明珠投暗。”千岁哼了一声,“居然拿来盗版配方卖钱,低级!”
若是蓝宝石在她手里,嘿嘿。
蓝三郎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谁杀了你?”
刘大业到现在也是一头雾水:“我不知道,不认得。”
“是白灵山打架的两伙人之一么?”
“我在白灵山没看清他们的脸,天太暗,林子太密了。”
“但你至少看清了杀你的凶手,是么?”燕三郎好脾气,“那人有什么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