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9章 出来了!(打赏加更)
可这几头伯吾毕竟是分身,再候下去,不知道这头怪物还能拿出什么天赋来。
“我能对付它!”燕三郎勉强道,“快走!”
他受伤本重,又要抓着一人向外疾奔,这句话还未说完,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罢了。”姑且信他一次,这小子不像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的人。千岁把跟前的伯吾分身一击逼退,掉头冲到燕三郎身边,一把抄起他和俘虏就往外奔去。
伯吾分身低吼一声,身形从原地消失,下一瞬就在千岁跟前出现,一爪挥出!
它每个分身好似都只能用上一次瞬移,这回就贡献给了千岁。
利爪穿胸而过,却轻飘飘地什么也未击中。
这是个幻象。
紧接着千岁在它前后显出形来,反手一刀戳中它后心:“只有你会分身么?”
她也有障眼法。
这儿离绝境出口就很近了,不待另外两只伯吾分身反应过来,那个白影已经带着两人一晃而过十余丈,直接投入到浅淡的迷雾之中!
扑面的风雪宛然消失,四下里一片清明。
千岁只觉自己像是突破一层薄障,眼前豁然开朗,就连光线都明亮起来——
东方,一轮红日缓缓升起。
乾坤朗朗。
身边倩影消失了,俘虏掉在地上。燕三郎忍着剧痛,拖起他勉力往前走了几步:“行了。”
红烟钻进木铃铛里,千岁的声音传了出来:“就这样?”
行了,就这样?臭小子想出对付伯吾的办法,就溜出画卷,静立不动吗?可是人间天亮,她也不能再维持人形,帮不了小三了。
燕三郎像是听出她的心声,又跟了一句:“这就行了。”
罢了,他说行就行,千岁一向信得过他,也不再奔走,只是提起了全副心神。
果然,画卷出口位置显出伯吾高大的身影。
它也看见燕三郎两人,咆哮一声,大步追了过来。
不过,紧接着就是古怪一幕:
还不及迈开一步,它的身影就消失在空气当中。
三人眼睁睁看着它的轮廓隐去,什么都未留下。
瞬移?千岁放出神念,一点儿也不敢放松警惕。毕竟这玩意儿伤人厉害,燕小三可经不起它第二抓了。
少年却缓缓走回风雪画卷中,呼吸急促:“放心,它回画里去了。”
伯吾回归画像了?千岁微怔,忽然就明白了。
回到这里,她又能变出人形。
她将俘虏随手丢开,才放一件大氅铺地,将燕三郎慢慢放倒,先替他封了一堆穴位,再往他嘴里塞了颗保气护心的丹药。
这时鲁闻先也被手下搀扶着走了过来,千岁头也不抬,一指外头:“出去吧。”
鲁闻先一楞,加快了脚步。
外面,天光大亮。
人人笑逐颜开,忍不住相拥欢呼:“出来了!”
他们被困在那个暗无天光的绝境里十多日,终于逃出生天!
鲁闻先脸上也泛起红光,不知是伤情返照还是心神激动。他回首看去,这会儿就能瞧出绝境和山林的区别在哪里了——以他脚下为分界,外界已经天明,可绝境里依旧是一片昏暗,山村的红灯笼在风雪中飘摇……
当日暗算这支队伍的人可是掐准了时间,恰好绝境与外界的天光相近,否则这陷阱就会露出破绽。
他们真地走出来了!
鲁闻先强自定神,命人扶自己走回画卷。这里面,依旧是寒风呼啸。
他支撑不住,率先坐下,又看了看燕三郎:“他伤得很重。”
千岁问他:“军医呢?”
鲁闻先一指山城:“从那里来,应该快到了吧。”
此时有十余骑兵从外头冲了进来,为首那人率先跳下马来,高声道:“鲁将军!”
鲁闻先长吁一口气,从未觉这张大脸那么亲切过:“威武侯!”
正是石从翼到了。
他奔到近前,和鲁闻先互击一下掌,就转头凑近了燕三郎,满脸惊讶:“出了什么事,你伤得这么重!”
这人运气可真好,现成的便宜让他给拣了!千岁没好气瞪他一眼:“弄辆大车来,快点!”
鲁闻先咳了两声才道:“暄平公主有车队,我去匀一辆出来。对了,那怪物呢?”己方人越来越多,他才稍稍放心。
“消失了,天黑前不会再出现。”千岁这才一指地上的俘虏,对石从翼道,“暗算攸国公主的就是这厮,归你了。”
石从翼大喜,一把将人从地上提了起来:“这是嫌犯?”不,这是活生生的军功!他终于可以向王上交差了!
燕三郎咳了两声,嘴角有血沫。千岁柳眉竖起,声音转厉:“马车呢?”就算有大氅垫底,这积雪的地面也凉得很,躺久了被寒气侵入心脉,伤势更不容易恢复。
想到这里,她抓出他的怨木剑,倒转剑柄,从里面取出几颗红珠,又喂给他吃了。这东西能补愈气血,正是他眼下亟需。
燕三郎忍不住苦笑。从踏出绝境到现在,她喂他吃了多少药物?他都要来不及吞咽了。
就在这时,一辆豪华马车辘辘行来,后面还跟着十余辆大车。
暄平公主的车队出来了。
公主的送亲队伍,物资和人员都很庞杂,既有堂堂公主的嫁妆,也有侍候公主的奴仆、护卫。
原本大车有三十余辆,但众人在绝境中没有食物,只能杀马充饥。因此不光是鲁闻先手下的骑兵要贡献出座骑,公主车队里的马儿也不能幸免。
不用千岁再催促,鲁闻先立刻给燕三郎和自己各安排了一辆马车。两人伤势都很重,不能长待在寒风呼啸的野外,需要立刻卧床疗伤。
暄平公主在奴婢搀扶下掀帘而出,正要说话,一抬眼瞄见千岁,不由得怔在当场。
天底下竟有这般绝色,连她都要看直了眼!
千岁却不理她,只对鲁闻先道:“你们先走,军医你也留着。这里有我善后。”说罢,就扶着燕三郎登上马车。
鲁闻先也受了重伤,军医就让给他罢。她才是国医圣手,燕三郎的伤由她自己来治。
石从翼知道她的脾气古怪,也不强求,只对鲁闻先道:“鲁将军,我们出去就是。”
第750章 疗伤
众人出了秘境,看看人间,再回望来路,都是唏嘘。鲁闻先叹了一口气:“世间光怪陆离,一言难尽呵。我还以为这把老骨头要葬在绝境里了,只给外头留下一世骂名。”
他若不能平安护送暄平公主抵达盛邑,就是两国的千古罪人。
人老了,就格外注重名节、珍惜羽毛。
“这不是平安出来了么?”石从翼呵呵一笑,却恶狠狠瞪了俘虏一眼,“问清幕后主使,鲁将军就立大功了。”
“多亏侯爷和这两位……”鲁闻先到现在也不知道燕三郎两人的名讳。
石从翼正要介绍,燕三郎那辆马车的车夫忽然从画卷秘境走出来,向他行礼道:“侯爷,里面那位姑娘想要个炉子,还有两袋银丝炭。”
石从翼一挥手,赶紧照办去了。
车夫拿好炭,转身就回了秘境。
暄平公主面向东方深吸一口气,而后走来问石从翼:“那是谁?”
那女子视旁人如无物,跟她连声招呼都不打,派头可比她这公主还要大得多。
“燕时初和千岁。”石从翼赶紧替他俩说好话,“这一回可是他二人救公主出了绝境!”
“哦?”暄平公主好奇,但也知道这会儿非问话之地。她走去鲁闻先身边,轻声道:“你受伤了。”
得见天日,她心里的惶恐忧忿都被阳光驱散,这时见到鲁闻先负伤,也有些愧疚。但是“对不住”这三个字,她还是没说出口。
“承蒙公主关照,死不了。”鲁闻先这会儿也是两眼泛黑,胸口剧痛,却还要强忍着对她道,“公主先回车上,我们入镇再说。”
“好!”被困十余日终于脱险,暄平公主也是满心欢欣,迫不及待想要洗个热水澡,再好好吃点东西。
……
燕三郎趴在榻上,感觉马车一动不动。
厚厚的门帘已经放下,严丝合缝,挡风又挡光。
琉璃灯在车里大放光明,照得几无死角。千岁侧坐在榻上,正检查他的伤势。
这小子后背上的衣物全烂了,她干脆把他的上衣扯掉,露出完整伤口。
嗯,回镇还有小半天时间,这伤可拖延不得。
因是趴着说话,他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找人来弄吧。”
“找石从翼来,怎么样?”
“好。”
“好个头!”她声音里溢出怒气,“你就那么怕我?”
燕三郎不语。
他的确怕她碰到自己,过敏的毛病一发作,恐怕伤口是好不了了。
千岁也知道他担心什么,压了压火气道:“你放心,我碰不着你!”
少年也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只得随她去了。
后背微凉,有物覆上。千岁的指尖也是这么凉,他下意识了绷紧肌肉,后脑勺却被拍了一记。
她的娇嗔传入耳中:“放松!我给你麻醉伤口!还是你想喝到烂醉,也就没意识了?”
“不想。”他闷闷道,“就这样治吧。”
“以为我直接上手么,就那么不专业?”千岁把一双手都伸到他面前,“自己看,我沾着血了吗?”
燕三郎看了,那双柔荑纯白素净,哪有沾染半点儿血渍?
而后她伸出一指,狠狠在他额头上一戳!“这才叫接触!”
他不敢吱声了。
“你一向谨慎,这回管谁借的胆子敢背对伯吾?”千岁一边动手一边冷笑,“要不是有神通护体,你的脊椎早被拍碎了!”
伯吾杀人,拍实了基本就是一巴掌一个的节奏。此物力大无穷,在燕三郎后背留下的伤口从右肩到左腰,直接刺到肩胛骨上。若不是有脊椎挡住,恐怕左肾都会被打坏。
燕小三的伤很重,这还是在他有功法护体、在“昙花一现”提升了三成防御的前提下!
千岁想到这里就恨得牙痒痒儿地。“你这蠢蛋要是死了,我可怎么办!”
其实彼时石从翼正好策马走到车边的,本想询问燕三郎伤势,正好听见她这句咆哮,伸出去的手就缩了回来,挠了挠头,不敢去打扰她。
唉,为什么他到大龄了还是单身?燕时初才十六就、就……老天不公哪!
千岁能冲着燕时初质问,就证明他没有性命危险嘛。
“我死不了。”燕三郎说完四字,尾声就化作一声痛哼——千岁在他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并没有因为他是病号而留情。
“伯吾要杀那人,你让它杀就得了,挡什么挡!”她怒气冲冲,但处理伤势时依旧温柔,“那条贱命有甚金贵?值得你舍身去救!”
“我们暂时会在盛邑安顿。”药物起作用了,那种灼心的痛苦渐渐消失。燕三郎呼吸有点不畅,他知道自己肺部也受了损伤,但在血珠的强补作用下,说话不成问题,“环境得好一些,麻烦得少一些。”
千岁哼了一声。打什么幌子,他想给萧宓送份大礼就直说好了。“你于萧宓有救国救命之恩,他敢怠慢你?”
“毕竟已过三四年。”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燕三郎已经见识太多,并无一点怨艾,“时过境迁。”
距离上一次做木铃铛任务,无意中替萧宓打天下已快要四年了,他相信今次萧宓对他必须礼遇,但俗话说得好,君心难测。无论谁坐到那个位置上,难免都会变的。
与其带旧情去盛邑,不如挟新恩去落户。
“心眼儿比筛子多,也不知咋长的!”千岁哼了一声,倒是不再继续埋怨他。臭小子凡事深思熟虑,已经比她更稳妥,很少有热血上头、一时冲动的时候。
就算她不敢苟同,却也不反对他的做法。
她的手法轻柔,又用上镇定类药物,他暂时还不觉疼,只是失血过多导致体温下降。也不知千岁怎样察觉,反身去拨了拨炭,叮嘱他:“乖乖待着,不许动!”
说罢下车,燕三郎听见她交代车夫出去要炉炭。
外头现在是白天,她走出去就维持不了人形。
过了半盏茶功夫,她就回来了,随身还带着一只暖炉。这下子两只小炉一起发力,车里温度一下子就上升至少三、四度。
第751章 画一只大蜈蚣
“抢了谁的炉子?”燕三郎不睁眼也能感觉到她的靠近。受伤之后,他的鼻子好像更灵了,车里的血腥味儿也盖不住她身上传来的馨香。
榻边微陷下去,他知道是千岁坐下,继续给他治伤。“谁知道呢,石从翼弄来的。你救他狗命,他还不得对你殷勤一点?”
原本暄平公主的车队就是个移动仓库,物资丰富,毕竟是公主出嫁么,一切从隆重。不过在画卷绝境当中勉力支撑十多天,各项物资也基本告罄,也不知千岁还能从谁手里榨出上好的银丝炭。
呵,还有谁?
他后背的伤势,千岁基本处理好,只剩缝合了。最长的一道爪痕长近二尺,就算她用上诸般灵药,为了伤口能恢复平整,还是要仔细缝好。
给他后背灌好了麻定药物,她取银针在火上烤过,就开始穿针引线。贺小鸢教燕三郎做的缝合线是师门绝艺,缝好伤口之后不必拆线,四五十天后会由肌体自然吸收,免去麻烦又省掉了病患的痛苦。
车内温度高,熏得她两颊晕红,娇艳不可方物。燕三郎侧着头看她纤手捏银针,实难将这个安静乖巧的俏佳人和杀人不眨眼的阿修罗联系起来。
“怎么了?”千岁穿好针,看他怔怔望着自己发呆,不由得奇怪。少年的眼睛黑亮幽深,最中心有一点光,看人时就显得格外专注。
“没什么。”燕三郎目光忽闪,“你会缝针?”
千岁一噎,呃,这个问题嘛……
“当然会。”她白他一眼,“你当我十指不沾阳春水么?”说罢翻身上榻,开始给他缝合伤口。
燕三郎深深吸了一口气。
后背已经麻了,觉不出疼痛,但能感受到她的轻轻按压,以及针线的抽扯。他知道,千岁给他缝针必然不戴手套,两人难免有肌肤接触。
或许是药物令他头脑有些昏沉,他竟不觉抵触。后背静悄悄地,不红肿、不起疹。
大概,眼不见就能自欺欺人吧。
好似他上一次起疹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了?明明千岁这几年没少碰他,最多也是让他皮肤泛红一点。
习惯真是个可怕的东西。
缝针、缝针……千岁仔细回想绣娘们的一举一动,决定依样画葫芦。反正、反正燕小三也看不见自个儿后背对吧?
按理说,不就是飞针走线吗?区别只在于绣娘在绢面下针,而她在皮肉间穿刺。
不过,唔,这针用起来有点儿难。怪了,平时她用它伤人,无论是剜眼还是刺穴都是如使指,为什么缝起伤口来就不听使唤呢?
千岁一通忙活,后背都要沁出汗来,才把燕三郎的伤口缝好。
她直起腰来,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
好、好丑。
又粗、又歪,像三条大蜈蚣,还长了脚。
偏偏燕三郎还问她:“怎么样了?”
“好,好极了!”她有些心虚,又有些后悔。早知道就让军医来缝合了,反正石从翼的军队里都是大男人,也没有女医。
她决定转移话题:“对了,你怎知道伯吾冲出画中世界就会消失?”
画里的怪物很不好对付,要不是燕三郎坚持将它引到人间,还不晓得鲁闻先要再死掉多少手下,她也得多花许多愿力。
“伯吾是‘卯时现、天明匿’。画中无日月,也就没有时辰,它不会消失。”燕三郎把脑袋枕在胳膊上,“等它冲出画中世界,人间已经日出,它就该匿了。”
“你怎知道它是‘卯时现、天明匿’,就凭画像上的小字和本地老头儿口中的传说吗?”千岁打来温热的清水,给他擦拭背上血污,“万一不靠谱怎办?”
“还记得它去浯洲袭击三人,结果隔天夜里就没有出现么?”他和石从翼还在树上待了一整晚,现在想想忒傻了。“根据本地传奇,它是一日醒,一日食,也就是说,它隔天才觅食。所以我们那天夜里扑了个空,昨晚才又见到它出画杀人。”
“既然隔日出动的传说成真了,那么关于它出现与消失的传说也必须成真。”燕三郎总结,“它既是被传说堆塑出来的怪物,也就必须遵循传说的特点,否则就连立身之本都没有了。”
“原来如此,难怪这怪物少了尾巴。”千岁恍然一笑,“无论原本三眼怪是什么模样,可在流传下来的故事里它没有尾巴,所以伯吾也没有尾巴。”
“还有它那些层出不穷的天赋,也和本地老人所说的一致。”燕三郎轻声道,“它被人类经年累月香火供奉、无中生有,也就会逐渐变成人们臆想中的模样。”
人类和所谓的神明,总是互相塑造而不自知啊。
“它用出来的力量,的确是愿力。”那绝非普通妖怪可以使用的力量,千岁轻叹一声,“看来这些年,它没少积攒香火啊。”
燕三郎背上的血污已被擦尽,她开始上药。千岁出品,必非凡品,待燕三郎恢复,后背连道疤都不会留下。
“睡吧。”看他眼皮微动,挣扎站保持清醒的模样,千岁难得温声细语。他服用的药里有镇定成分,能挺到现在还不睡着,也是他意志力惊人。
呵呵,是不是他对她不放心?
燕三郎没有应声也没有动弹,但呼吸很快变得绵长。
他睡着了。
乖乖任她施为。
千岁给他涂的药膏防止感染、促进愈合,起初淡青色,味道好闻,抹开以后微微发热,就变成透明的油状。
千岁的指尖也微微发热。
是的,她直接用手抹匀了,反正小三后背上也不长眼睛,现在又睡着。就算他醒了以后有所怀疑,那也抓不到证据。
换在平时,这小子哪能乖乖躺着不动,让她摸,哦不对,是抹个遍?
话说两人虽然朝夕相处,可她很久都没有好好打量过他,以至于忽略了现在躺在她手下的,已经不折不扣是个男人了。
他的体格已经长开,宽肩细腰,从上到下初现倒三角形。尽管身板还没有成年男子宽厚,可由于长时间的大量运动,肌肤紧实有弹性,背部更是肌理分明、线条强硬。
第752章 回收宝物(打赏加更)
他枕着自己胳膊睡觉,大臂隆起,隐现小山的形状。
那种阳刚与朝气,和女子的绵软温腻截然不同。
千岁给他涂药,越涂越觉得指尖发烫。
这药的配方该调整了,发热过强。指头还残余一点药膏,她顺手在他漂亮的腰窝处擦净手指,又顺便抹平。
涂药嘛,她这是正经治疗,咳咳,再顺便捏上两把好了。
这家伙,腰也挺窄的么,就是硬,远没有她那么柔软。
待药油基本吸收完毕,她才替他盖好被子,下去跟前驾客串车夫的士兵说了一声:“可以走了,去三焦镇。”
……
午后,车队抵达三焦镇。
有贵人到,整个镇子沸腾了,无数人夹道看热闹。黄鹤一家子抱着书箱,焦急地候在路边。
黄二眼尖,看见一缕红烟从某辆大车上钻出,溜到书箱里去了。
“女主人,一切顺利否?”天光大亮,他们现在是人形。
“凑合吧。”白猫顶开盖子,伸了个懒腰,然后对黄鹤道,“小三受了重伤,你去看护。”
黄鹤大惊,赶紧奔前报明身份上车。黄大也要跟上去,被黄二拦住了:“别闹!女主人说了‘你’,没说‘你们’,只让老爹去。懂?”
“嗯哼。”千岁当然知道黄大粗手粗脚,不是照顾人的料,她对黄二道,“你去郊外,替我收取一样东西。”而后说了方位和收取之法。
黄二领命而去。
至于黄大,白猫看了看他:“张家父女如何了?”
“好,还好。”过去这一晚,他都和张家父女待在一起,张涵翠坐立不安,张云生却睡得好生安稳,还打起了鼾。
黄大感叹,果然无知者无畏啊。
“你照旧看守。”白猫也跳上车,只留给黄大一句话,“燕小三醒转以后,有话问他们。”
……
燕三郎再醒来,又是夜里了。他趴在驿馆的客房里,桌上明珠灯半亮不亮,盆火烧得很暖。
千岁正好端着一碗热粥进来。
“感觉如何?”
“好多了。”他睡得太久,声音有点嘶哑。千岁先给他打了一杯温水,他咕嘟两口就喝光了。
他原本就身体强健,又有血珠+灵药扶助,这一觉睡醒,无论是体感还是精神俱都恢复,只是伤口处传来细小的麻痒。
他知道,这是皮肉开始愈合的前兆。
他晃了晃脑袋,把初醒的迷茫晃掉:“《风雪眷山城》,你拿到了?”
“我让黄二去回收了。”千岁把粥往他面前一推,扶着他小心坐起,“先喝了再说。”
这碗香喷喷的肉靡粥文火熬了半个多时辰,里面又加几味生肌补血的药材,好喝还有效。
燕三郎慢慢吞光,说不上饱,可是暖心暖胃,浑身都舒坦了。
千岁这才拿出画轴,在他面前晃了晃,“要看看不?倒真是一幅好画,可作传世珍品。”
“……不了。”卷轴一开,怕是整个三焦镇都要掉进画中世界去了吧?
“别担心,这上面有道封印,不揭掉就打不开画卷。”她也就是说说而已。
燕三郎已经注意到卷轴上束着一道银箍,也就二指宽,精工细造,有卡扣可以调节松紧,上面还镌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千岁把玩着画卷,满意道:“这东西叫封魔咒,能够封住有法力的物件,挺稀罕的。”再有几天,盖过鸿武宝印的画卷就会失去活性,可是封魔咒还是封魔咒。此行白拣这么一个有钱也买不着的宝物,她才觉得值当了。“揭开它,画中世界才会具象于现世。”
“是好东西。”燕三郎也承认,“劫犯为何不用它封印伯吾图?”那也就没后面这么多故事。
“我方才问过了,他就这么一个封魔咒,封了风雪图就不能封伯吾图。”千岁笑道,“否则攸国公主队伍从画里逃出去,他前头岂非都做了无用功?再说他真以为用张云生的血涂污鸿武宝印,就能免除怪物对自己的追击。”
燕三郎想起劫匪从小村中仓皇出逃时,的确带着出乎意料的狼狈。这人的确有几分本事,却不想到头来被一个山镇姑娘暗算,居然被伯吾迫到走投无路,不得不逃进画中世界去。
“召唤那两只灯傀,用掉很多愿力吧?”换在从前,千岁可不会那么奢侈。每一滴愿力于她来说,都是极度宝贵。
“很多!”说到这个,她就肉疼得直磨牙,“救这劳什子公主回来,我好亏本!回头去盛邑见到萧宓,一定要把这笔账讨回来!”说到这里,她从怀中取出一只印章,交给燕三郎:“瞧瞧吧!”
这是一只小小的金色印章,不及他尾指长,小巧玲珑。除此之外,好似并没甚特别之处。
不过印章刚刚入手,燕三郎就觉胸口微震。他抓出木铃铛一看,这东西表面闪着淡蓝的光。
这个蓝光任务,来得有点猝不及防啊。
千岁也是大奇,照着铃身的字念了出来:“鸿武?”
木铃铛上显示出印章的名字,但怎样才算完成任务?
对现在的燕三郎而言,蓝光任务称不上多难了。他沉吟道:“此物入手,才触发任务。可见,如何处理它是关键。”
要处理鸿武宝印,就要对它有全面了解。千岁还忙着给他治伤,没空细想:“这玩意儿犯忌讳么?”
“同样折损使用者寿命的春秋笔,我们毁掉它以后,木铃铛就给出了奖励。”燕三郎细思,“或许,它也一样?”
“那不一样!”千岁摇头,“春秋笔是幽冥所用之物,本不该出现在人间,所以毁之有理。这鸿武宝印本来就诞于人间,只是使用条件苛刻了些。”
燕三郎遂将它收起:“仔细研究再说。”反正印章已经入手,随时可以处理。“鲁闻先的伤势如何?”
“回三焦镇就发高烧,方才褪了,我看是死不了。”千岁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我们捉到的劫匪送交石从翼,审出了一点东西来。这人名为季楠柯,也是受顶头上司指使。”
第753章 长存于世
“他肯交代?”
她呵呵一笑:“这有何难?多数人都受不了极致的痛苦。”
“幕后黑手找到了?”
“找到了。”千岁拍拍他的肩膀,“你这回有大恩于卫国,从萧宓那里讨点什么报酬比较好呢?”
“你定就好。”燕三郎的心思并不放在这上边,“对了,伯吾庙里的画像也要处理一番。”
否则那东西明晚还会溜出来杀人。
“这才过了四个晚上。”千岁沉吟,“它还有十一天的活性。就是不知目标消失以后,它会怎么行动。”
“恐怕就是依照杀戳本能来吃人。”燕三郎也想过这个问题,“还记得我们跟踪伯吾,发现它随意杀戮么?不像定人寻仇的模样。”
“恐怕还跟张云生的血渍涂在印章上有关。”屋里有点热,千岁把风口捂起,让火炭褪点热度,“他虽非盖章人,却是张涵翠的父亲,血缘很近。鸿武宝印认血定令,或许张云生的血不能完全抹去它的指令,却可以干扰。”
燕三郎听懂了:“还是起了效果?”
“我猜想,鸿武印章被张云生的血涂污以后,伯吾夜里还能出来、还会找季楠柯寻仇,但它同时也会听凭本性杀戮、吃人。”千岁耸了耸肩,“当然这都是推测,没人知道真相,除非我们再试一试。”
“用谁的命试?”要贡献七年寿命,谁这么大方?
她笑嘻嘻地:“我看黄大挺好的,年富力强,有很多七年可用。”
守在张家父女身边的黄大,突然打了个喷嚏。怪哉,屋里这样温暖,他怎么会后背突然发寒?
好在燕三郎也知道千岁开的是玩笑:“对了,能找张家父女来么?我有话要问。”
“能。”她拿起了空碗,“他们早就等在外面了。”
……
张涵翠已经从黄大那里听到公主被救回、劫匪落网的好消息,不复前一晚的惴惴不安,这时就对着燕三郎连声道谢,感激不已。
公主无恙,对她们父女的处罚想必就能轻些了。
张云生照样懵懂,不知发生了什么。
燕三郎让黄大关紧屋门,拉着张云生去一边玩牌,这才沉声问张涵翠:“我有一事不明,请你给我解惑。”
“恩公请说!”张涵翠对他感激涕零,此时知无不言。
“季楠柯等人找令尊盖好印章以后,为何没有立即杀人灭口?”
那三人办的是惊天大事,自然不愿走漏秘密,杀张家父女灭口是最稳妥之法。
是啊,得燕三郎这么点破,黄鹤等人才觉出不对。那季楠柯能想出用画卷暗算人这等异想天开的法子,想来也是个细心的,怎会放着这么大一个纰漏不管?
张涵翠张了张口,却没发声。
千岁抱臂在前,提醒她:“我们只听实话,不得隐瞒。”
“是。”张涵翠咬了咬唇,“十五天期限后,盖章者会被扣除七年寿数;但若是十五天内盖章者死了,画里成真的东西就不会恢复原状了。”
不会复原,这是什么意思?
“会一直存在下去?”燕三郎大奇,“比如那只三眼怪物?”
“是。”
屋内一时安静,人人都在消化这个消息。
黄鹤情不自禁道了句“无奇不有”。这法器的效力之神妙,已经超过他从前认知。也难怪它的代价如此苛刻,直接就要折损性命。
有得有失,天道暗自平衡。
“凌家从前也出过这样的事。”张涵翠绞着自己的手巾,满脸不安,“他们放出一只强大的妖怪办事牟利,可那东西太聪明了,很快就发现这其中的秘密,反过来杀害盖章人,以求长存于世。它果然活过了十五日之期,虽然最后还是死了,但凌家也因此险些灭门,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能恢复元气。”
原来如此。难怪凌家和张家的先祖都说,鸿武宝印有大不祥,敢情是吃过遭遇反噬的亏。
燕三郎沉吟:“这个秘密,最早是谁发现的?”
“先祖凌远。”
“那位大画师?”凌远的名字,还落款在伯吾图上呢。
“是的。就是由他提出,警醒世人。”张涵翠黯然道,“家书中都说这位先祖有大才,能预知后事。可惜子孙不贤,不能体察他一片苦心。”
“预知后事?”千岁身体前倾,“怎么说?”
“六十七岁那年,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就去了青莲山。几天后,有人把他的遗书送到凌家,随信附来的就是鸿武宝章。他在信中称,自己不肯坐以待毙,要以行将就木之身行有用之事。”
“有用之事?”千岁奇道,“是什么?”
“不知。”张涵翠摇头,“遗书上未写。”
燕三郎分析道:“也即是说,他认为那事重要,但不肯让人知晓,连子孙都不说。”
“凌远最后消失在青莲山,鸿武宝章还是托人送回家的。”千岁接了下去,“也就是说,他先把印章带去用过了。”
张涵翠赞同:“凌家人也是这样推断,但口断无凭。”
说到这里,张涵翠小心翼翼问他:“恩公,不知官家对我们父女会如何处置?”
黄大在边上陪张老头玩牌九,表面看上去不亦乐乎,其实耳听八方,把这里的对话一字不漏都听了,这时忍不住了:“张姑娘不用担心,你们也是被胁迫,不能有罪!”
燕三郎和千岁转头,一起盯着他,直到黄大被盯得心中发毛,垂下头去再不敢吱声。
好可怕,男主人和女主人越来越整齐划一了。
燕三郎这才正色道:“你和令尊还要前往盛邑。”
张涵翠大急:“可、可是我父亲……”
少年抬手打断了她的话:“你们也被胁迫,我知道。但你二人毕竟亲历此事,鲁将军和威武侯进京述职时,定要带上人证。但这和押解进都不同,我会通知威武侯,让他对令尊的衣食住行多有照拂,也少受长途颠簸之苦。”
张涵翠冷静下来,也知道此事难免,只得谢过。
话问完了,黄鼠狼一家把张氏父女带了下去。
第754章 青莲山异常
屋门关上,燕三郎轻叩桌面好一会儿才道:“木铃铛的任务,或许真是要我们摧毁鸿武宝印。”
“为什么?”千岁瞪圆了凤眼,第一时间反对,“若是料错,折了宝物又不得报酬怎办?”
“鸿武宝印诞于人间,本不该引动天机。但你也听到张涵翠说过,它能让造物长存于世。”燕三郎拿出那只金色小印,反复观摩,“那些东西来自画中,都是无中生有,本该不存在。如果仅仅是十五天也就罢了,但是……”
他没说完,千岁明白他的意思。
“再说那只‘伯吾’,四天前才刚刚苏醒,昨晚与我们对战时就显出了层出不穷的能力。”燕三郎轻声道,“它一边战斗一边成长,如果长久存活于世,恐怕比起昔年的苍吾使者有过之而无不及。”
千岁也不得不承认,那东西的确是越来越厉害了,好似在战斗中快速成长。无论是分身、驭魂,都是传说赋予它的能力。
它掌握起来飞快。若不是燕小三想办法把它驱散,鬼知道到最后它还能变出什么花招来。
“诚然,它是享有太久的香火供奉,积累无数愿力才有如此威能。”“伯吾”是人类自己的造物,是无数代乡民用想象一点一点堆砌出来的威力,“你看,这个任务做不做呢?”
燕三郎拈起鸿武宝印,在她面前晃了晃。
千岁想了好一会儿,把印子接了过来:“不做。”
为什么?少年挑了挑眉。
“这样效果逆天的宝物,就算摧毁它也只是个蓝光任务,报酬稀薄。”她把玩着金色小印,“还不如将它留下来哩,说不定后头能用上。”
“用上?指的是你还是我?”用上宝章的代价是七年寿命,他不信千岁那么大方。
“我们可以找个不怕死的,跟他交换条件。”她笑眯眯地启发他,“比如让他付出七年寿命去盖章,我们就替他解决麻烦。这世界上的倒霉蛋也不知有多少,总会有人愿意做这笔买卖。”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何况只需要付出区区七年寿命?
燕三郎不置可否:“随你。”
过不多时,石从翼来看望他。
和原先的风尘仆仆不同,现在他满面红光,走路带风,见到燕三郎就连声称谢、一揖到底,双手差点摸到地板。
除了对卫王和韩昭,他很少对人行过这种大礼。燕时初这回是帮了他的大忙,否则卫攸两国关系还不知要怎样恶化。
这小子真是个福星啊。
燕三郎也不推却,坦然受之,然后问他:“审出劫匪的口供了?”
“正是!”石从翼嘿嘿一声,“接下来他就是我队里的宝贝了,得严防死守,小心有人来灭口。”
“张家父女呢?”
“哦,得带去盛邑。”石从翼坐了下来,“这事儿从头到尾与他们有大关联,我王必定询问。”
燕三郎只道:“善待之。”
石从翼呵呵一笑:“这有何难?我王仁厚,想来不会……”说到这里,急急刹住下文,挠了挠脑袋。
他不是卫王,没权力判定张家父女最后是生是死。
燕三郎明白,也不多问,只道:“我还有话,想问问劫匪。”
“自然可以。”人都是他抓的,石从翼有甚不肯?“你这样,能走动?”
季楠柯是王廷重犯,自然被严加看守。他羁押于马车中,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卫兵。
燕三郎刚要张口,千岁已经替他回了话:“不能。他得趴床休息好些天。”
石从翼笑了:“那么由我代问好了。”
他的效率很高,只用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就问过犯人又走回来。
因为燕三郎的问题也很简单。
“季楠柯说,他具现画中景象的第一选择,并不是那条山路。他先到青莲山中试过一次,却放不出画像,这才另寻一地。”
“放不出?”燕三郎目光微动,“为何?”
“他也不清楚。”石从翼这点也问了,“季楠柯说,画像在那里就是无法具现。他反复试过多次了。”
“无法具现?”燕三郎把这四字反复琢磨,“他还记得那个地点么?”
石从翼耸了耸肩。
“我要那个地点。”燕三郎抬首,“让他画给我、不,最好是由他带路。”
“带路?”石从翼惊诧,“你都这样了,还要过去?”这小子还得趴床呢,坐都没法子久坐。
“《风雪眷山城》的活性只剩最后一晚了。”燕三郎沉声道,“再耽误下去,就验证不了。”
“那地方很重要?”石从翼挠头,“你让千岁姑娘代替你去试一试不成么?”
“不成。”千岁现在还不能离开他十几里远。
石从翼重重呼出一口气。
提着王廷重犯去指路,若是别人敢当面开出这个要求,他肯定喊那人玩儿蛋去;偏偏开口的是燕三郎。
他于石从翼、于卫王,甚至于卫国都有大恩。
好像真没有反对的理由。
他只好道:“行吧,明儿一早就出发。我去知会鲁将军一声。”
待他走后,千岁才扶着燕三郎躺好:“你也觉出,青莲山异常?”
“这些事儿,前头都与画卷有关,后面么……”关键词就是青莲山,“别忘了我们此行目的。”
他们前来三焦镇的目的,是找出三眼怪的线索,却卷入了攸国公主失踪案。现在案子破了,他们自己的目标却还没有着落呢。
千岁替他把被子盖好:“行了,明天再说,你该睡一觉了。”这家伙,满脸疲惫而不自知呢。
他重伤之后,再好的灵药也只是激发潜能。愈合肌体,最终还靠自己。
那厢,鲁闻先听说燕三郎的要求以后也不情愿。好不容易抓到劫匪,却还要往案发地点送。要是有个万一,犯人逃走了怎办?
但鲁闻先自己的命、自己的军队是人家救的,再说石从翼拍胸脯打包票,说出了事算在他头上。石从翼是护国公近臣,他怎么好不给人家面子?
所以鲁闻先最后还是默认了。
这一晚平安过去。
第755章 放不出来(打赏加更)
燕三郎次晨醒来,发现自己又袒着上身,千岁正在替他敷药。
火盆子烧得很旺,一室如春。
“让黄鹤来就好了。”趴在她面前,燕三郎总是不太自在。再说今天的药物为什么这样清凉?不,不能叫清凉,得叫寒凉了,就好像她把冰雪直接压在他伤口上,让他下意识打了个寒噤。
他暗自运气调息,发现受损的筋骨又有好转。重伤的人就该多睡觉才能恢复元气,现在他自觉比昨晚状态更好不少。
“黄鹤知道怎么调整药物配比么?”千岁哼了一声,顺手在他后腰上揩了揩手,把药盆子扔远,“好心没好报!”
换好药后,黄鹤细心将燕三郎扶上车,这就要出发了。
季楠柯所乘的马车被改装成囚车,在石从翼押解下缓缓往镇外驶去。为安全起见,他带上了千余人,有他的部下,也有鲁闻先的军队。
不过么,还没走出镇子,前方就有人马拦路。
石从翼看见对方服饰,眉头就皱了起来。
果然队伍分开,中间驶出一辆豪华马车,直到他身边才停了下来。
车帘掀开,那位攸国公主正襟危坐:“你们带着囚徒要上哪儿去?”
“见过殿下。”毕竟是未来王后,石从翼向她行了一礼,“我们还有事务,要带囚徒进山指认。”
“那山里还有什么东西需要指认?”暄平公主目光向石从翼身后的马车看去,“威武侯,兹事体大,犯人要紧。这等关头,莫做与你任务无关之事。”
“殿下放心。”石从翼笑道,“一去一返最多半天时间,不耽误我们行程。”
“那车里是谁?”暄平公主望向燕三郎的马车,“为何也要跟去?”
石从翼一行都是骑士,却拥着一辆马车。
她忽然想起那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绝色佳人。
“便是抓住这名劫犯的燕时初。他重伤在身,不能下来见礼。”石从翼敲了敲车身,“燕时初,公主在此。”
车帘掀开,露出燕三郎略显苍白的面庞。
他向暄平公主点了点头。
车厢不大,暄平公主目光微转,没瞧见他身后有那丽人的身影,只看见车厢矮桌上似有一口书箱,少年肩上趴着一头白猫。
猫儿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居然还是一对儿异瞳。
“我就提醒你,莫让犯人借机逃走。”暄平公主收回目光,对石从翼道,“这不是你一人之事。我在卫国遇险,父王会管你们要一个说法。”
提起这事,石从翼面色端正应了声“是”。
暄平公主这才吩咐起驾离开。
石从翼一行继续前行。
燕三郎放下车帘,白猫才跳上木榻:“这女人吃错什么药了?”一大早跑来堵截他们,又莫名说了几句话就放行。
少年也不清楚。无关的人事,他从来不理会。“或许她也有点担心,想早些赶去盛邑。”
“你不躺下?”后背伤重,这小子为何非要坐起?
“不疼。”他把猫儿抱在怀里轻抚后颈,后者舒服得咕噜作响,像身子里面藏了个小风箱。
“喂,黄大喜欢那个张涵翠。”
“哦。”少年神色微动。
“你就一个‘哦’字?”她不满地挠了挠燕三郎的下巴,后者不躲也不闪,坦然接受了肉乎乎的小爪子。“对手下可真是漠不关心啊。”
她也不关心,她只是喜欢打听八卦吧?不过燕三郎还是夸她一句:“你提醒得好。”随后就掀起帘子,对石从翼道,“对了,我们还得带上张家父女。”
于是黄鼠狼和张家父女另坐一辆大车,跟了过来。
这一回进山很太平,没有任何波折。
石从翼体谅燕三郎背伤严重,特地交代马车放慢速度,日上三竿时才抵达目的地。
这里,就是季楠柯等人给鲁闻先设套的位置。
石从翼已经给季楠柯开出条件,只要他指认第一次考察的位置,那么在押往盛邑路上,他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这对囚犯来说不是难事,很爽快就点头同意了。
在他的指引下,众人又往前多走了小半个时辰。
“到了。”
队伍停下脚步,燕三郎和石从翼看过地形,都明白季楠柯为什么首选这里预设埋伏了:
这是大山脚下的v字型河谷,河水很深,表面冻结。腊月里,没有植物遮拦的河砂显得细腻而白净。
最重要的是,这里离官道很近。来往的车队行经此处,大概都愿意停下来稍事歇息。河谷背风,可以给憩在这里的人们挡去一部分风雪,冰下的河水仍然流动,只要在冰上凿个洞,人马都能饮水。
有经验的领队,都知道这是个中途落脚的好地方。
事实上,此刻的冰河上就有几个圆洞,那是往来车队凿开的。
河谷上方是座孤零零的山,约莫二百丈高。站在滩上仰首望去,愈觉其险峻。
季楠柯指了指石从翼所站位置:“当时我就站你那里放开画卷,但它没动静。”
这一点很好验证。
燕三郎让黄大取出《风雪眷山城》这幅画卷来,揭下封魔咒,立在河滩上竖直展开。
按理说,打开封印之后,只要展开卷轴,画中世界就能浮现于世。
众人呼吸都是一窒。
然而,什么也未发生。
风雪、山城,都好端端呆在画卷上,完全没有浮出的意思。
是什么原因限制了画中世界的具象化?
燕三郎招来张家父女问道:“你确定,风雪图上的印章还未到期?”
“要到今晚子时一刻!”张涵翠狠狠瞪了季楠柯一眼,“十五天前,这厮就在子时一刻要挟我爹给他盖章,我记得很清楚!”
“好。”燕三郎也不多话,让黄大收起画卷,去三里开外再做尝试。
石从翼也跟了过去。
过不多时,两人都奔了回来,面色古怪:
“可以具象。”
这就古怪了,在其他地方可以放出画中世界,唯众人所立之地例外。
知晓内幕者都觉得古怪,燕三郎却点了点头,问张涵翠:“你跟我说过,大画师凌远最后匿于青莲山,无人再见,对么?”
第756章 能固能收?
“是。”
“那么,当年他带着鸿武宝印进入青莲山。”燕三郎缓缓道,“你猜,他做了什么?”
凌远带上鸿武宝印,自然要用在画卷上,把某样东西点化成真。
张涵翠茫然,众人同样茫然。
只有白猫弓起背,在车厢上一阵抓挠磨爪。咝啦、咝啦,饶富韵律。
燕三郎复道:“我只有一点不明。昨日季楠柯逃亡,将伯吾带入风雪图。可见画出来的东西也可以进入画出来的世界,二者并不相悖。那么——”他顿了一顿,“在何等情况下,这两者才不会兼容呢?”
兼容?他是指两件同样加盖了鸿武宝印的画卷,不能互相影响吗?
张涵翠忽然琢磨过味儿来,面色一下变得古怪已极:“恩公您、您是说,《风雪图》之所以不能具象,是因为、因为——”她低头去看足下的河砂,“我们已经在画中世界?”
众人都是一惊,石从翼“啊”了一声,只有张云生嘀咕道:“两个画出来的世界,嘿,两个画出来的世界!”
他声音含糊不清,燕三郎此刻不良于行,但耳力并不受损,依旧听得明白。“恐怕,我们现在看见的这些,包括河谷、山峰、草木,原本都画在纸上,却被鸿武宝印具现化了。”
“它自成一个小世界,这就与风雪图构造的世界冲突,因此风雪图在这里无法具现。”他接着道,“伯吾能够进入风雪图,那是嵌套;而风雪图与这里相冲突,因为彼此无法覆盖罢?”
石从翼仍觉不可思议:“这些若是平白造景,又在多久之前?”鸿武宝印的时效只有十五天,但在过去十五天里,这枚印章好似没离开过三焦镇罢?
对此,燕三郎的答案只有两个字:“凌远。”
大伙儿都明白了。他想说,凌远用自己的生命永久固化了画中世界,让它从纸面变作现实,再也不会消失。
时间慢慢流逝,乡民代代繁衍。几百年后,再也无人记住这里原本的地貌是何等模样,生灵来来去去,都不知道这是个画中世界。
众人沉默,都在消化这个推断。
良久,石从翼才打破了沉寂:“倘真如此,为什么!”
人活越老,越觉出余生可贵。为什么凌远要放弃生命的最后几年,进入青莲山固化一个画中世界?
尤其在山中画山,旁人根本看不出这里有任何异常。
白猫喵了一声,燕三郎替她翻译:“用鸿武宝印具现出来的伯吾,有血有肉;那么用宝印具现出来的山峦河谷呢?”
“也与真正的山水毫无二致。”
燕三郎一字一句道:“那么,他就是想用画中的山水,挡住这里的真正地貌,让外人不得而见!”
这个结论,是他和千岁反复推导,觉得最有可能的一个了。
这结论匪夷所思,石从翼哈哈笑了两声,发现没人附和,于是笑声也弱了下去,最后化作两声轻咳:“好吧,就算你说的都对,这要怎么验证?我看这山峰有万斤、万万斤,你也搬不开它去看原来地貌。”
画卷成真是什么意思?那就是画里的一切都变作真实,包括这座大山。
燕三郎不理他,迳直走到张云生面前,肃声道:“被永久固化的画中世界,还能不能再收回?”
张云生不答,只抓着张涵翠的手:“女儿,是不是该吃饭了?”
又糊涂了么?
燕三郎也不上火,只接着道:“给一个答案,我就请你吃盛邑最有名的馆子,那里的红炆鱼头肥嫩滑香,脆皮咸黄肥肠酥软咸美,都是天下一绝。”
他说得诱人,张云生下意识咽口水,却要左顾右盼:“我们为什么还不回去?”
燕三郎回身,给石从翼一个眼色。他方才就发现张云生目光左瞥右瞅,便知自己运气不错,赶上老头子神志清明的时候。
石从翼也看出不对劲,大步走过来道:“老头子,装疯卖傻对你家没好处。困住攸国公主、未来的大卫王后的画卷是你亲手盖的章,这是铁一般的事实,是诛九族的大罪!”
张云生的脸色露出一点惊惶:“你、你不是说,我们也被胁迫吗,帮忙破案也有功劳!”
老头儿不装了?石从翼冷笑:“这份功劳能不能抵罪,我说了不算。但是廷议时,我却可以提请酌情。”
张云生面露不豫。
黄大看得着急:“您犹豫什么?死规矩能比翠……能比活人重要吗?”这老头子脑筋能不能扭过来了?几百年前的祖训,能比他唯一的女儿张涵翠重要吗?
燕三郎轻抚猫头,并不着急。白猫眯眼的模样好像冷笑。
最好他二人能够劝动,这样她还能省下动用搜魂术的愿力。
张云生下意识看向女儿。家里就剩这么一根独苗了,他能读出女儿眼里无声的焦急和谴责。
但她没有开口央求。
过去这几年来,除了求他别去赌钱,她好像不再求他什么事了。
这些年的混帐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张云生心里忽然堵得慌,自己好赖都是这样了,如果真要杀头,再搭上女儿一条性命作甚?
她才十六,还有大好人生。
他拍了拍张涵翠的手背,一声长叹:“如果这里真是我们祖先凌远的画中世界,画纸应该早就烂了。”
燕三郎嗯了一声。
《风雪眷山城》具现时,画轴收在季楠柯的储物戒里。千岁抓他到手时,从储物戒里搜出了鸿武宝印和画轴,才让黄二拿着这张空白画轴去收取画中世界。
这是在画轴保留的前提下。
可是凌远固化这里的景致,已经是久远的往事,普通画纸不能在野外留存那么长时间。
燕三郎更是考虑到凌远根本不打算回收这幅画作,应该不会特地保留卷轴。
所以,画纸应该早就烂光了,不复存在也。
“凌家从前走脱过一只固化的怪物,它活过了十五天期限。”燕三郎还记得张涵翠说过的往事,“后来呢,它是怎么死的?”
第757章 目标人物
“有卷轴时,鸿武宝印就盖在卷轴上。”张云生闭上眼,一脸疲态,“若是没有卷轴了,鸿武宝印很可能转移到活转过来的景象或者生物身上,一同长存。那怪物的印子落在尾部,我家请来的异士当中,有人碰巧切掉它的尾巴、打碎了印子,这才永绝后患。”
燕三郎想起《风雪眷山城》上的鸿武印章,因为大限将至,它的确是淡得几近消失;想来张云生若是此刻去世,印子就会维持不变了。
这说得通,鸿武宝印是维系画中景成真的关键,只要画中的景物或者生物成真,它就应该一直存在。
“所以,鸿武宝印应该直接盖在这山石林地上?”
“或许吧。”毕竟这样的旧案也只有一例,张云生不敢打包票。
石从翼环顾周围,紧紧皱眉:“我倒是可以调集人手找那印记,可你得告诉我,范围有多大?”
他和燕三郎都没见过凌远的画作,不知道他到底画进了多大的山林。这份搜索怎么确定边界呢?那印记也太小了,这里又有长草茂林可为遮挡。
这个问题,燕三郎也找不出答案。
张涵翠看看他,再看看黄大,欲言又止。
黄大一直关注她,见状即道:“张姑娘,怎么了?”
众人目光下聚焦过来。
张涵翠拽紧父亲袖子,低低道:“那幅画名为《空山》,我、我家其实有一件摹本,是凌远老祖独子的练习之作。”
石从翼大喜:“还留着吗?”
张涵翠点头:“父亲这些年变卖了不少画作,只有那么几件舍不得卖。《空山》正是其中之一。”
张云生眨了眨眼,忽然掉下一串泪珠。他赌瘾上来就天昏地暗,不管不顾,压箱底的东西越来越少,甚至把女儿的嫁妆也输了个干净。但祖上传下来的这件《空山》,他咬牙好多次还是没卖掉。
当下,燕三郎就命黄大送张氏父女回家,顺便带回那件《空山》摹本。
黄大脚程极快,尤其返程少了两个累赘拖后腿,这么一个来回也就是一个半时辰功夫,天色还很亮。
白猫趴在窗口看这件画作,再看看眼前的大山,啧啧两声:“基本一样,已得神韵。”这山、这卵石密布的河滩,还有山腰上那几棵树,简直一模一样呢。
虽是描摹之作,但画功亦很深厚,燕三郎至少可以根据它来确定搜索鸿武宝印的具体范围。
他把画轴递给石从翼,老实不客气道:“这就开始罢。”
这么找全凭地毡式搜索的笨办法,没有一点捷径。
趁着天亮,石从翼立刻召集人手,各自指定区域开始细查。白猫站起来抖擞皮毛,燕三郎拍拍它的后背:“芊芊也去帮忙吧。”
它“呜”地一声跳窗而出,在荒式丛里到处巡游,边走边嗅,果然一副搜索猎物的模样。
旁人见它这么通人性,都是啧啧称奇。
一个时辰转眼就过。
日光西斜,拖长了马车的影子。
白猫中途回来两次,见燕三郎都在闭目调息,这才放心继续。
也不知过了多久,天色都开始转暗,西边突然有一个搜索小队大喊:“有发现,有发现!”
众人赶去,果然看见一株六、七人合抱的大树,树干少了片树皮,取而代之是个小小印记,不似刀刻,反是浑然天成。
印子在大树背阳面,枝叶茂密,卫兵能找到这里也真是不容易。
燕三郎仔细看了看印痕,基本能确定它与伯吾图上的落印相同。
那么,就是它了。
白猫也爬到树上近距离观察,尾巴扫来扫去,满心兴趣。
凌远不惜性命也要遮挡的秘密,到底是什么呢?
少年轻吸一口气,从怀里执出小刀,正想递给石从翼,请他代自己把印子刮掉,就在这时,胸前突然传来一阵暖热。
咦?
在场众人就见到他手里一顿,忽然从颈前抓出一只坠子,看了两眼,脸色竟转凝重。
白猫一下从树干跳到车里,爬上他肩膀低头看去,而后大惊:“这是怎么回事?”
只有他们两人能看见,木铃铛散发出了黄色的光芒。
就在这当口上,木铃铛突然颁下了任务?
最重要的是,铃身上正凝聚出三个字,她和燕三郎都无比熟悉:
燕时初!
这一次,木铃铛发出的任务竟然是他?
甚至还指名道姓,甚至还是个黄色任务!
为什么?
石从翼看他半天没有反应,天又快黑了,赶紧轻咳一声:“喂,还继续吗?”
上千兄弟都陪他等着呢。
白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伸掌拍拍他面庞:“这要是有人也拿着木铃铛,想必要来寻你的晦气了。”
小三儿竟然变成了目标人物!是因为他们要挖开凌远的《空山》吗?
这违背了天衡?
画卷底下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物,连木铃铛也不想让它现世?
燕三郎罕见地踯躅了。
都走到这一步了,要不要继续呢?
见少年没有反应,千岁又道:“回头想想,要是就此住手,我们还能白赚一次报酬!”她和小三做任务历经艰难,哪有一次报酬来得这么容易!
燕三郎眼珠子转了几下,缓缓放下了小刀:“就这样吧。”
“啊?”石从翼呆住,“你不是要找树削印记吗?”发动这么多人、走这么远山路、费这么大劲儿,最后突然收手是几个意思?
“是,我改变主意了。”燕三郎语气中充满愧疚,“风雪天还要劳动这么多兄弟真是抱歉,但凡今日到场相助的,我赠予每人五两银子,以示谢意!”
他声音放大,在场卫兵听了都有笑容。五两银子抵得大半个月薪饷,这么随燕时初到野外走一趟就到手了,轻轻松松。
石从翼一竖大拇指:“有钱!”眼都不眨一下就能出手五千多两银子,壕。就算是他想拿出这笔私房钱,也得肉疼好久。
关键是吧,这千来号人也没干啥,就陪他野地里走了一趟,又找了个印记,然后啥也没动就回去了。
第758章 兀那老头!(打赏加更)
燕三郎又对石从翼道,“到了盛邑,我请你吃酒,地方随便你挑。”
“这么客气作甚?”石从翼打了个哈哈,“你还帮我寻到了公主。”
两人相视一笑,千岁“切”了一声:“也没说不要。”
当下石从翼就要打道回府,燕三郎却要留下。
莫说石从翼惊讶,千岁都不解:“还在这里作甚?”荒郊野地,天寒地冻,他个病号不是该回镇里好好歇息吗?
燕三郎向石从翼说声稍等,把窗帘放下,再布置一个结界。
车里就只下他和猫了。
他的面色也严肃起来,“凌远的画卷不能动,那我们的调查怎么办?”
“这个嘛……”她也好纠结啊。
鱼和熊掌,她都想要啊。木铃铛的任务报酬不能不要,三眼怪的线索她也不想放弃!
那些说二选一的,小孩子才作选择嘛,成年人当然是两个都要。
燕三郎已经想好,这时就抚着它的脑袋道:“我们自己找。”
“怎么找?”原先的地貌已经被挡住。
“土遁。”燕三郎解说道,“在我想来,画景成真无非就是将原有地形覆盖,却不是压坏。旁人走近,最多就是进入新出现的画景之中,而不能抵达原本的地点。”
他开了个头,千岁就明白了:“你想说,画景只浮于地表?”
“是。”燕三郎实事求是,“如果凌远要遮蔽之物在地表,我们就无法追求;但如果它隐在地下,或者往下延伸的话,或许用遁地术可以找到。”
“总之,碰一碰运气吧。”
白猫挠了挠桌面:“这有何难?让我直接潜入地底看看不就完事了?”
“恩师说过,灵体入地或者入海越深,阻力越大。你也不例外吧?”这是常识也是规律,没有为什么。燕三郎放下车帘,抚着猫儿柔软的长毛,“我们不清楚这底下是什么,还是用上遁地符更好。”
“你还是个重伤号。”白猫不悦地拨开他的手,“爬都爬不起来,还想钻地呢?”
“我记得,你有一种药物能让人暂时隔离伤病,行动如常?”
那可是连贺小鸢也啧啧称赞不已的灵药。
“这个‘暂时’只有一刻钟,药效过后即遭反噬!”千岁语气不善,“而后疼痛会加倍!”
“无妨,这里离盛邑已经不远,我也没有别的事。”燕三郎双手捧着猫儿脑袋,迫它跟自己对视,“青莲山是关键,你也明白的。”不过是点疼痛,他忍一忍就是了。
哎呀,被他这样目光灼灼盯着,它压力很大啊。这小子,好像还没求过它什么事呢。
猫儿几次要转头,都被他掰正回来。
它要闭眼,他就照它毛茸茸的脑袋一阵揉捏。
最后千岁拗不过他,只得败下阵来:“行了行了,给你药。事后疼哭了可别怪我。”
咦,这话说起来怎么有点怪怪的?“打开我交给你保管的药匣,找一只粉色瓶子。”
她放了些药物在燕三郎那里,毕竟自己有一半时间是灵体状态,召唤不出鳄皮手鼓。
燕三郎向石从翼打了个招呼,后者即让手下进入林地避风待命。
随后少年吞下药物,闭眼调息。
也就是十次呼吸的功夫,他就从榻上直接站起:“走吧。”
疼痛不翼而飞,浑身又充满了气力,但他知道,这只是假象。
有效期一刻钟,他得抓紧了。红烟从白猫身上飘出,遁入木铃铛里。
站在河滩上,燕三郎取遁地符在手,做了几次深呼吸,让身体充满活力——入地以后,他就无法自由呼吸了。
幸好修行者身体当中气机延绵,可以自成一个循环。屏息一刻钟对于燕三郎来说,不算为难。
在这期间,他感受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久久不动。
少年抬头看去,却见张云生怔怔盯着他发呆,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目光都有些涣散,却道:“你要下去找的东西,很重要?”
少年点了点头。
“你是因为移不开《空山》,才非要下去的么?”
燕三郎又点了点头。千岁催促他:“少废话,你快点下去,药效已在计时。”
少年捏了捏遁地符,一下就沉入地底。
地底不同于水底,普通照明于此无用,千岁唤出了琉璃灯。初时下潜,周围还是软沙地,再往下就是岩土,岩比土多。
遁地符不是遁石符,遇到了拦路的大石,燕三郎也只能想法子绕过去。
周围一片黑暗、脚下不知深浅、心里惴惴不安,这感觉和潜入深海也没甚不同,区别只在于地底没有那些潜伏在幽暗处的吃人大鱼。
燕三郎潜了一会儿即道:“我们沿着石山基底走吧。”和水面上的冰山一样,这座石山在地表上只露出一角,就像冬笋出土冒尖,其实主体大多隐在地下。
这点倒真出乎他意料,千岁也道:“凌远这人,还当真有些本事。”
显然凌远将石山底部筑得这样深,有其用意。
不过燕三郎再下潜十余丈,就碰壁了。
石山底部,竟然与连绵不绝的山脉相连,除非他俩真能将地底凿穿,否则是再难往下一步了。
燕三郎在方圆百丈内快速游走一圈,岩层或高或低,但就是找不到突破口。
谁也不知这岩层有多厚,哪怕拿震山雷来炸,都不一定能弄开。
不管凌远要隔绝什么东西,他都做得很彻底了。上面的人下不去,底下的玩意儿肯定也上不来——如果底下真有活物的话。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燕三郎也感觉到肺里的空气一点一点用完。最关键是,身体深处泛出疲惫,像湖面扩出的涟漪,越来越明显。
一刻钟快到了。
他不得不抓着遁地符上浮出地面。
石从翼就在左近,见他出现后身体摇晃,赶紧一把扶住:“你还好吧?”
“还好。”燕三郎大口喘气,伤疼排山倒海袭来,一下就让他白了脸。
千岁这回真倒没夸大,药效过后痛感果然加倍,实打实,不打折扣。
“没找到?”石从翼也是惯会看人脸色的,扶他去马车上坐好。
燕三郎没气力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天大的干系,也等你养好伤再说。”石从翼叹了口气,正想安慰他两句,耳边却传来卫兵的呼喝:“兀那老头,你干什么!”
与此同时,燕三郎也听见一阵“咝啦”声。
众人回头,却见张云生趁大家不备,不知从哪里弄出一把小刀,用力刻划树上的印章!
第759章 交换条件
小刀锋利,他又用出了吃奶的力气。哪怕卫兵飞快将他拖离树干,印章也被他刻出了一个大写的“z”字形,入木三分。
紧接着,眼前的景象消失了!
布满鹅卵石的河滩,峻峭高耸的石山,稀稀拉拉的林木,都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淡化。
也就是两次眨眼的功夫,以上那些全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道深深的裂谷。
那裂痕歪曲如疤,有许多分支,就仿佛大地仓猝间被撕开,留下了难以愈合的伤口。
此刻,众人就站在裂谷入口,往前两步就能发现裂隙不宽,只能容两车并行,并且一路往下,看不出通向何处。
不宽,但是很深。
大伙儿的目光却聚焦在张云生身上,石从翼眼一眯,杀气毕现:“你作什么?”
他曾在战场上杀人无算,这一眼就让张云生吓得浑身发抖。张涵翠也为变故惊呆,这时回过神来,却挡在老父面前,不假思索:“他、他并无恶意!”
张云生从女儿身后伸出头来:“我跟燕公子私下说。”语气和神色竟然都很坚定。
天这么冷,石从翼却看到燕三郎额上都冒出汗珠,料想身体极是不适,正想回绝,少年却道:“上车。”
就在张云生刮掉印记、消祛《空山》画卷时,燕三郎就察觉木铃铛的颤动。
他取出链坠,却发现铃身上自己的名字飞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界垒”二字。
并且铃铛发出的光芒,从黄色变成了橙色!
这就代表着事态升级,任务升级,相应地完成任务的报酬也会大增。
燕三郎问千岁:“你见过这种情况?”
“不曾。”白猫盯着铃铛一瞬不瞬,语气震惊,“竟然还能中途改任务!”
这种情况她也是头一回遇到,眼下触动天机的人已经从燕三郎变成了张云生,并且第一次给出了任务的目标:
界垒。
什么是界垒?燕三郎有个模糊概念,但还未来得及问千岁,张云生已经走上马车。
白猫喵呜一声,燕三郎听懂了:“这任务一定要做!”
橙色任务给出的报酬也很丰厚啊,必须完成!
哪怕伤痛折磨,他背板也是挺得笔直,脸上更加不露分毫。白猫忍不住嘀嘀咕咕:“这时候还要打肿脸充什么胖子!”
燕三郎只当未闻。
张云生拒绝女儿陪伴,爬上马车,还顺手把门合上。石从翼眉头蹙紧,忍着拉门的冲动。料想燕三郎就算身受重伤,老头儿也不能拿他奈何。
“老先生请说。”车内,燕三郎和张云生对面而坐,白猫紧挨着他趴在榻上。
老头儿眼巴巴看着他:“我听黄小哥说,您救过我们国君的性命?”
“……算是吧。”看来他一向低估了黄大,这家伙就是个大嘴巴。
“国君能登上王位,也拜您所赐?”
“……不敢当。”燕三郎脸皮再厚,也有几分汗颜。上一次卫国之行说起来太复杂,要说救下萧宓、杀掉前卫王并不是他一个人的功劳。但这些,外人都不清楚。
大概是黄大当着张涵翠的面大吹法螺,毕竟主人神通广大,他在主人手下当差也倍儿有面子。
“那么您在王上那里一定说得上话!”张云生鼓足了勇气,“我要跟您做一桩交易!”
这下连千岁都有了点兴趣。
燕三郎淡淡道:“你现在不糊涂了?”他观张云生今日谈吐清楚,条理清晰,与前几日的健忘迷糊大相径庭。
他的乱识之症是装出来的?不像。其他镇民也说过,张云生老早就糊涂了。
“大概是时候快到了,头脑反而清明。”张云生苦笑,“呵,我现在才知,从前都太混帐了!”
“那就洗耳恭听。”燕三郎目光微动,忍着后背一阵一阵疼痛,“可是与张姑娘有关?”
“正是。”这少年好聪明,张云生有些佩服,“我已经剥掉《空山》画卷,你可以去探险了。等你回来,我再把那条裂谷封上。”
燕三郎对他又有改观:“你还能封上?”
“能。”张云生扬了扬手上的画卷,“别忘了这还有一幅《空山》,画功亦很精湛。”
而鸿武宝印就在燕三郎手里。
少年长长吐出一口气:“你可想好了?要永久固化《空山》,代价太大。”张云生必须在自己盖下印章后的十五天内离世,《空山》方能永固。
以张云生现在的头脑,能想出这个办法,也很不容易。
他笑了,竟然有两分漫不经心:“《风雪眷山城》十五日之期将至。就算不盖章《空山》,我也活不到明晨了吧?”
“伸手。”燕三郎身体微倾,给他号脉。手指才搭上去,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复几息,他才缩腕:“活不到了。你已经有五内衰竭之象,若是突然再扣掉七年寿命……”摇了摇头,不再往下说。
这少年说话可真不委婉。张云生苦笑一声:“还好,老天垂怜,让我能清醒地活到最后。”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张云生的算盘已经打得很明白,反正他也活不过明晨,干脆就拿这将死之身盖章《空山》,再开一张空头支票。根据鸿武宝印的规则,他去世之后,《空山》就可以长存。
白猫舐了舐爪子:“这买卖划算,答应他!”
最关键的一点:不需要她和小三怎样出力,再合适不过!
“张老先生果然是生意人。”燕三郎却端正了脸色,“但是有言在先,若是盖章《空山》后去世,你的魂魄会被鸿武宝印吃掉,到不了阴曹也进不了轮回。”
张云生一呆:“竟是这样?”
“是。”燕三郎点头,“你可要想好了。”
张云生果然想了想,而后道:“两眼一闭,就算再入轮回,横竖今生的事也记不得。”他深深凝视燕三郎,“你知道我想求什么。反正我今晚也要死了,也不在意国君降不降罪。可是小翠……”
“她才十六,承受不起王上的怒火。我可以重新封起这条地裂,但求你保她平安!”他咽了下口水,“不仅是性命无虞,且要刑罚不得加身!”
第760章 被掩盖的入口
燕三郎沉吟几息,才缓缓道:“可以。”
这是张云生自己的选择,再说地裂口已经打开,最后也必须合上。
就在此时,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燕三郎耳力好,听见地下远处传来搏斗的声音,接着是古怪的咆哮和嘶吼。
很快,声音都没了。
过不多时,马车窗帘被掀开,石从翼一脸严肃对他道:“你最好来看看这个。”
燕三郎不良于行,所以石从翼吩咐马车向前,缓缓驶入地缝当中。
“你俩躲在车里聊天的空档,我已经派人下去勘察。”石从翼指着前方地面,“前进不足百丈就遇见这东西,它向探子发起进攻,格外凶狠,我们只好杀了它。”
地缝里越走越黑,若非扎起火把照明,早就伸手不见五指。待燕三郎看见地上之物,也不由得吃了一惊。
白猫早凑近窗口,看见那物以后,在黑暗中放大的圆瞳都骤然一缩。
“这是什么?”
岩石上歪着一具尸骸,长得像狗,但是浑身无毛、凸眼大嘴,最古怪的是居然有两个脑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
不过现在这怪物被穿心而过,血流满地。
那血液和狗一样,是红色的。
“它活着时,一个脑袋吐火,一个脑袋喷毒,伤了我两个兵。”石从翼恨恨道了一句,上前踢它一脚。
不过他足尖还没触及怪物,这东西突然跃起,反嘴咬了过来!
那嘴居然可以张大到一百二十度,几十颗獠牙毕露。石从翼若被咬上一口,重则腿骨粉碎,毕竟这怪物看起来咬合力惊人,轻则腿肚子上至少多出几十个血洞。
莫忘了,这东西嘴里有毒。
这一下变生肘腋,石从翼也是大惊,下意识挥刀就砍。
不过有一颗石子比他更快,先一步击在怪物上顎。只听“啪”一声脆响,怪物头被打偏。
其余卫兵冲上前去,将它戳成肉泥。
这一下,它终于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石从翼这才抹了抹额上的冷汗,对燕三郎道了一声谢。
那颗石子儿就是燕三郎弹出来的,他腰背不能动,指尖还可发力。
猫儿盯着地上的怪物,毫不理会这个小小插曲,少年问它:“你怎么看?”
千岁没吭声。
当下众卫兵拥着马车继续前行。
地缝越走越窄,很快只能容两人并排。马车不能通行,石从翼就差人把燕三郎抬上步辇,着两名卫兵客串轿夫,抬着他往前走。
十余支火把将周围照亮,燕三郎举目四顾,发现自己一行已经走入山底,上下左右都是巨大的坚岩。
这样的岩石,就是刀削斧凿都不容易。
地缝里没有一点泥土,燕三郎摩挲一块突出的岩石表面,而后对石从翼道:“砸开。”
后者举刀,“锵”一声劈下。火花四溅中,岩石被剁开一个小口。
石从翼瞠目:“这么硬?”他执的也是家传的神兵,削铁如泥,何况是地下的石头?“没劈好,我再劈一次。”免得丢人。
“不用。”燕三郎仔细观察切口,“这里的岩石像是被高温熔化过。”
石头表层乌黑,切口里侧却是灰白色。
“说不定这里曾有地火喷发。”石从翼去过赤弩火山,见识过地火的威力,那是人力弗御。
“熔岩肆虐过的岩坑,不是这样。”从地缝到单块岩石,形状不会这样尖锐。
这里的岩脉就像被莫可名状的巨力强行撕开,又用烈火烧灼过。
有双头怪物袭击在前,一行人提高了警惕,亦步亦趋。不过这一路上并未再遭伏击,只是路边出现不少白骨。
观其形,都是众人从未见过的生物。
燕三郎额上的冷汗一直不断。轿夫再仔细,步辇也免不了颠簸,何况这里地面本就凹凸不平。每颠一下,于他就是挫骨之痛。
这个时候,他却注意到猫儿的不同寻常。
每发现一具白骨,它都盯得太专注了,以至于头颅前倾、尾巴轻晃。
“怎么了?”
千岁还是不答。
再往后,路竟越走越宽。穿过一个巨大的裂口之后,众人耳边居然听到了哗哗水声。
石从翼大奇:“这里竟有地下水?”
他也识得一点地理,松软的砂泥地质容易积存地下水,可是纯由岩石构成的山脉底部,水流是怎么进来的?
难道地裂积存了雨雪?地下温度比地表要高得多,相比地面的冰天雪地,这儿已算暖和了。
可是听声音,水量很丰沛。
白猫一下站立起来。
相处多年,燕三郎只从这一个动作就能判断:它很紧张。
再往前走,豁然开朗:
前方赫然出现一条地下河,宽度只有二十丈,可是落差很大,河水生生就能奔涌出千军万马的气势,撞在两岸的礁岩上,飞珠溅玉都变成了袅袅细雾。
走到这里,地底也不再黑暗了,因为河对岸透出光来。
对面似乎就是地底出口,众人甚至能感受到岩洞外的阳光明媚,照亮了万紫千红。
是的,只要水雾稍微散开,人们就能望见对岸鲜花怒绽,妖娆、恣意、奔放,直到视野尽头。
燕三郎精通药理,自然能辨认许多植物,但这里的花草他几乎都叫不上名字。
除了一种:
这种花硕大如碗口,艳红胜血,花瓣反卷如龙爪,细芯像丝像针又像蛛脚。初看不如牡丹华贵,不如海棠娇美,不如茶花丰硕。
可它透着浓艳而妖异的美感,就是让人移不开眼去。
这便是大名鼎鼎的彼岸花,传说中生长于幽冥的奇花。
不过多数人的目光并没有聚焦在彼岸花上,这里还有一样东西更吸引眼球。
河流当中,落着一只巨大的镰刀。
刀身弯曲如蛇牙,长度却达到惊人的两丈(近七米),把柄就更长了,足有四丈(十三米),黑黝黝的不知道什么材料制成。
这把巨镰的把柄顶在岸边,刀尖却扎在河里,几乎跟河面、地面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
石从翼就瞪着这把黑镰刀喃喃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第761章 界垒(打赏加更)
这么大的镰刀,谁能抡得起来?
他这回学了个乖,不再冒进,只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嗖”一下朝镰刀打去。
石头并没有打中镰刀。
它在半空中就落了下来,像是被什么挡住了。
石从翼又扔了两次,后果一模一样。
燕三郎更是注意到,石头只能飞到河流正中。似乎大河的中轴就是界限。
界限?
他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木铃铛上面的两个字来:
界垒。
他去过迷藏海国,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与人间并不相接,两界之间壁垒森严。即便到六十年一次的开放期,没有圣树枝刻成的通行令,谁也不能穿行两地。
这里的所谓“界垒”,和它是不是一回事?
如果是,对岸又是哪里?
千岁忽然开了口:“我们该回去了。”
这是她进入地坑以后第一头出声:“不该再前进。”
燕三郎沉声问她:“对岸是哪儿?”
“修罗道。”千字一字一句,“跨过这条河,就进入了六道之一的修罗道。”
少年终于失声:“什么!”
万万没想到啊,她会给出这个答案!
河对岸就是她原来的世界?
不用坠入地府,不用等待轮回,只要跨过这条大河,就能进入修罗道?
哪怕阅历丰厚,燕三郎此刻仍免不了瞠目结舌。
“我想起来了。那已经是好久好久之前的往事——”白猫头也不回。望着它的背影,少年仿佛看见了阿修罗翩然伫立,凝视眼前滚滚河水。
“当年,我就是跨过这条地下河,来到人间。”她轻轻道,“那时已经天黑,离开得太仓猝,我没有细看周围,出口地貌又被凌远改掉……今回竟然没能一眼认出来。”
她幽幽叹了口气:“太久了,我几乎都记不得了。”
燕三郎终于目瞪口呆。
此时对岸有影子晃动,仿佛有十几个活物从阳光下冲进来,站在花丛中朝着这里虎视眈眈。
水汽散开,燕三郎看得分明,那就是先前在坑道里偷袭卫兵的怪物。
只不过,这次露面的足有十几只。看来,这些怪物和狼一样集群行动。
“这东西叫作奈罗。”白猫看了燕三郎一眼,“生性残忍,食肉食腐。”
这几头奈罗在河边逡巡,看看河水再看看众人,呲牙咧嘴,眼中有戒备之色。己方才十几个,远逊于对面这些不知名的生物数量,它们似也不敢轻举妄动。
“这东西,多了也不好对付。”千岁轻声道,“奈罗中偶尔有些个体能修成正果,不输于人类大能。”
石从翼打算安排人下河侦查一番。他今次进山原本只给燕三郎帮忙,但《空山》和这个古怪地坑也着实勾起了他的兴趣。
“别去。”燕三郎请他过来,出声提醒,“至少别派活人去,这地方看着太诡异。”
石从翼笑道:“地坑里还有这种双头狼的尸体,它们能过得来,我们怎就过不去?”话是这样说,他还是尊重燕三郎的意见,随手取出一副弓箭,亲自瞄准了一头奈罗。
“嗖”,一箭射出。
这套弓箭就与先前随手投出的石子儿不同,乃是他自有的法器,箭尖专破神通罡气,不见血不回。以燕三郎目力,当能看见箭尖上附一点蓝光,也不知射中了敌人能引发什么神通或者效果。
这问题暂时是没有答案了,因为箭矢飞到大河上方,突然就消失了。
对岸的奈罗抬头朝这里嗅了嗅,没有哪只突然倒下。
“咦?”石从翼揉了揉眼,“我的箭呢?”
这箭矢是法器,射出去以后会自动返回主人手中,便捷好用,他也只有五支而已,现在射对岸的丑八怪却有去无回一支。
“消解了。”
“消……什么?”石从翼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这河上什么也没有,他的箭是怎么被消解的?
“我若未料错,这是两界壁垒。”燕三郎轻叹一声,“从迷藏海国往返人间,就要通过这样的界垒。”
“这种荒郊僻野之地,有两界壁垒?”石从翼愣住,“另一边是哪儿?”
燕三郎双手一摊。
他没有明说,但这姿势的含义谁都明了。
石从翼的第二问到了:“我的箭射不过去,这些怪物却又是怎么过来的?”坑道里的尸骸不仅有双头狼的,还有其他怪物,可见都是对面溜过来的。他想不通啊想不通。
白猫喵呜一声,从车窗边跳回榻上。燕三郎才回答石从翼的话:“恐怕是这道界垒对于越强大的生物越能约束,越弱小的反有疏漏。就如渔网能网住大鱼,小鱼则从网眼里溜走。”
“迷藏海国也是这般?”
燕三郎摇头:“不,只要没有雾墙,那道雾墙可是一概不放。”
石从翼沉吟:“凌远固化《空山》,莫非是为阻止这些怪物过来?”
“这些东西数量多了,你我也会头疼,更不用说普通乡人。”燕三郎想了想,“或许,他掩盖坑道入口不仅怕这些东西跑出来,也是为阻隔异士或者哪个国家对于界垒的窥探,以免打破两界平衡。”
“我们最好、最好维持原样,不要破坏。”一口气说完这么多,他往桌上一趴,作出虚弱姿态。
石从翼看他脸色苍白、额角冒汗,想起这人还在重伤状态,也就打消了跟界垒死磕的念头,吩咐队伍掉头出坑。
不过他也细心,特地留人断后。
果然队伍往回走了百多丈,对岸的奈罗就按捺不住,渡河越过界垒,跟踪上来。
这种生物和狼一样,有尾行猎物的本能。
石从翼的哨兵亲睹它们穿过河川也不容易,有一头直接被湍急水流冲走,其余的越过界垒时也显出了吃力,但最终还是冲到对岸,不像石从翼的箭有去无回。
队伍在打死三只奈罗以后,终于顺利回返地面。
此时,人间已近黄昏。
地面军队已经扎起了临时驻地。《空山》消失以后,寸草不生的平坦焦地上搭起整整齐齐近百个帐篷。
这种天气里,谁也没本事在寒风中一站几个时辰等人。
第762章 来处
石从翼返回后,细看打回来的三只奈罗,研究要不要一并带走。
“你说,这玩意儿能不能吃?”他问燕三郎。
“野味来处不明,莫要乱尝。”尤其是来自另一界的。
石从翼耸了耸肩:“我们这就走了,坑道怎办?恐怕后面小怪物还会隔三岔五从这里面钻出来。”
张云生就在附近,闻言上前两步:“这桩事儿就交给我来办吧。”说着走向车窗,对燕三郎伸出手。
少年会意,将鸿武宝印递了过去。
张涵翠听父亲突然开口,先是迷茫,忽然就懂了,一下死死抓住他胳膊:“爹,你要做什么!”
张云生抚了抚她的面庞,甚至还能一笑:“做件好事。”
他脸上露出慈爱之色,张涵翠都不记得几年没见过了,不由得一呆。回过神时正要再阻止,脑海突然一阵晕眩,人就昏了过去。
千岁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只伸手往她后颈轻轻一拍,随后就抓着张涵翠肩膀,以防她滑去地面上。
地上的黄鼠狼吱吱叫,张云生也是一惊。
千岁招来卫兵,扶张涵翠去另一辆马车上安置,这才对张云生道:“她无碍,睡一觉就好。现在到你了。”
小三伤重,哪能把时间浪费在旁观张老头劝说女儿上?
张云生也知道,对方在这当口上不会伤害女儿。他神情恢复镇定,要了一把匕首割伤自己腕脉,取印蘸血,仔细盖到那件摹本《空山》当中。
光线虽然昏暗,燕三郎却注意到画面闪过一点金光,随即又归于无。
张云生提点卫兵,把《空山》摹本择地挂好。
石从翼问:“要等多久?”
“半个时辰内生效。”
石从翼看了一眼燕三郎,见他点头,于是道:“那就等着吧。”他这趟出来是还燕时初的人情,也不在乎多麻烦一点。
只是入夜以后人类视野不好,他叮嘱卫兵巡守得更加仔细。
这并不是无用功。
三刻钟内,卫兵又击倒一只怪物,这就不是长着两个脑袋的怪狼了。算上四对薄如蝉翼的肉翅,它有六条腿,翼展比大雕更宽,可是体重很轻,一个成年人单手可以把它拎起。
这玩意儿没有甚攻击力,石从翼对燕三郎关于界垒的说法又信了几分。
又过半盏香功夫,众人视线一花,眼前的景象突变。
熟悉的白砂滩、熟悉的岩山、茂密的林地……一下子又回来了。
重新问世不到两个时辰的地缝坑道,又被盖起,不见天日。
石从翼这就吩咐手下拔营,一行人浩浩荡荡打道回府。
白猫在野地里呆了小半天,体温直线下降,这会儿就缩在车厢里烤火。千岁把它抱上膝盖,帮它挑一挑黏在身上的草叶和枯枝。
在女主人怀里,白猫睁着圆眼一动不动,无比乖巧,浑不似在燕三郎身边时那么爱撒娇。此时木铃铛发出颤动,那上面写着的“界垒”二字慢慢消失,而后橙光化作愿力扑向千岁。
可见张云生动用《空山》摹本,果然能将界垒堵藏起来。
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千岁惬意地低呼一声,闭目感受力量的增长。
这种快乐真是无以伦比!
圆满!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几乎白拣来的任务报酬就是香啊,不对,就是舒坦啊!她美滋滋道:“不若我们以后专门手动破坏天衡,木铃铛接了任务,我们一收手就相当于完成了,轻松愉快,好过从前那样吭哧吭哧累个半死!”越想越妙,她可真是鬼才!
燕三郎啼笑皆非:“可遇不可求。”想得倒挺美。
实不相瞒,他比她更早动过这个念头。可是木铃铛发放任务一向是谜之标准,即便他干出失格的事,也难保一定能触发天衡任务。
成天琢磨这个,于他并无实质好处。想来木铃铛也是提防宿主作弊,才会什么标准都不公开罢?
疼痛甚剧,燕三郎往口中塞了一粒丹药,忽然问千岁:“修罗道是什么样子?”
“和人间也差不多,更美一点,更富饶一点。”千岁早知道他必会问起,“有吃不完的美食、喝不光的美酒、看不尽的山河,花不掉的财富。那里没有寒冷、没有饥荒、没有瘟疫。你送我的雅苑仙葩,在人间要生长三尺需要十年,在修罗道么,大概只要十天吧。如果只是普通花草,你随意犁平一片,片刻之内又能长齐。”
“渴不到、饿不着,普通人类奋斗一世追求的东西,那里都有。”她笑了笑,“简单来说,修罗道就是人类最向往的极乐之地……当你足够强大的时候。”
她以手支颐望着窗外,目光却没有焦距,显然正在回忆往事。可是燕三郎从她俏面上却看不出多少怀旧神色。
说起故乡,她太冷淡了。
“如果不够强大呢?”
“你会死。”千岁淡淡道,“而后别人从你手中夺走一切。”
燕三郎望向她的目光很柔和:“就没有第二条路?”
“别无选择。”千岁轻声道,“战斗,就是所有阿修罗活下去的唯一手段。”
每一个能活下来的阿修罗,都曾身经百战。燕三郎没有问她杀过多少同类,这个问题太幼稚。以他对她的了解,她要么避而不答,要么索性吹牛。
他问出了深藏心中的另一个疑问:“你有没有兄弟姐妹?”
千岁目光在他身上一扫:“你伤得很重,还不歇息么?”
这小子吃下的可不是止痛药,那种疼痛可以把大活人生生痛晕过去,他却还能趴着跟她说话。说起来小三真是个怪人,也不晓得是不是长久以来被真力小龙虐惯的原因,他对于痛苦的耐受力着实有些惊人。
“撑得住。”他还是想听答案。
“你看的杂书不是很多么?”她就不信他没去找过修罗道的轶闻。
“杂书而已,每多虚无杜撰,哪能像你亲身经历、字字真言?”事实上是关于阿修罗的传说太多了,有些根本就互相矛盾,他也不知道相信哪个版本好,不如向她求证。
第763章 她的世界
这马屁拍得好,千岁嘴角微弯:“每一个阿修罗都不受亲情束缚,除了极少数双生子。我们并不由母体孕育。”她顿了一顿,“每五百年,多识之树会结无数果实。成熟后,那就是我们的躯体,落地即能跑跳。即使刚刚出生,小阿修罗的战斗力也比成年人类男子更强。”
“神识呢?”
“和你们一样,从阴曹中轮回而来。”千岁眸光低垂,“修罗道可是善道,居于人上。”
“一颗多识之树能结出数千果实,但最后能活着离开那个地界的,最多只有两、三个小阿修罗。”
“其余的呢?”
“当然是变作了成功者的养分啦。”她微微一笑,“出生的小阿修罗在离开多识之树前必须迅速强大以适应外界。可是多识之树有虚空屏障,树冠投影范围内只许出、不许进,这就避免了外力伤害到它。不过同样地,树冠范围内也无法进入任何养分和食物。所以——”她摊了摊手。
“同类相残?”
“嗯哼。”千岁不满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你们人类也有幼年竞争,只不过在母体里就已经分出了胜负。婴儿能出生,就说明它已经打败了其他对手。怎么,没有硝烟和鲜血,战斗就不存在了么?”
燕三郎只能举手投降:“你说得对。”
他想起石星兰去世后留给他的遗书。上面的确写着阿修罗“有福无德,征战不休”。原来,这个种族的战斗从生命最初就开始了。
他也深刻理解了千岁所说的“没有兄弟姐妹”是什么意思了。
从出生那一刻起,她就只有竞争和战斗的对手。
“阿修罗的寿命有多长?”他记得书上记载,阿修罗也会衰老,只是过程非常缓慢。
“那可不一定。”千岁笑吟吟道,“多数阿修罗从出生到死亡,也不过是几个时辰,最短的,一刻钟不到。”
是了,刚出生时的优胜劣汰,决定了基数的庞大。的确,九成九阿修罗都活不到走出虚无屏障之时。
“那些佼佼者呢?”
“上不封顶。”千岁缓缓道,“我就知道修罗界有一方大能,寿数至少过万年了吧。”
燕三郎没有漏听她语气中的羡慕。他想了想才问:“如果界垒限制大能穿过,你又怎么来到人间的?”
方才地下河里的长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那是一件宝物,毫无疑问。也不知道它在那里待了多久,可是少年第一眼瞥见它的时候,还能感觉到它的凶狞暴戾。
这样的凶器,昔日必定有过一段辉煌。
能执有这等宝物,其主自然不凡,却怎会将巨镰遗失在地下河中?
燕三郎更倾向于,它遭遇了什变故。
这一回千岁沉默了很久,久到燕三郎以为她已经不打算回答的时候,她才幽幽道:“你猜?”
燕三郎想起了穿过界垒的奈罗和飞行怪物。千岁说,它们力量太弱,不会破坏彼岸的平衡,才能穿过界垒抵达人间。
她一开始是怎么知道的呢?
以千岁的心性和本事,少年相信她在修罗界也能做成人上人。以她的能力,界垒必不会放行。
一个答案呼之欲出,让燕三郎都变了脸色:“你,难道你削弱了自己!”
异士辛苦修炼,就为了自己道行日益精深。但这过程几乎是不可逆的,想要强行降低自己的修为,途径只有两种:要么自毁丹田,要么走火入魔。
无论哪个选择,都让人生不如死。
燕三郎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他不知道阿修罗如何晋阶,想来她要散功也不会比人类更轻松。
毕竟是以战斗为生的种族呢。
“不错,我散掉了全部道行,才换来一个冲破界垒、来到人间的机会。”千岁自嘲一笑,声音却透着彻骨的冰寒,“不是压制修为,那可瞒不过界垒,得散个真真切切才行。”
她接着又道:“你记得河中的镰刀么?它原属于一位强大的阿修罗,活着时睥睨八方、难逢对手,但它在冲击壁垒的时候失败了。我就在一边眼睁睁瞧着,因此知道硬闯是不顶用的——至少就我当时的修为而言。”
燕三郎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为了来到人间,她付出了这么惨重的代价。
“值得么?”
“活着就值得。”她凑近他,眸子与他一样地黑白分明,“你最清楚了,不是么?”
燕三郎沉默,许久才点了点头。
他曾是黟城的哑巴乞儿,日子过得像地沟里的老鼠。但他拼尽全力,只为能活下去。
对于她的坚持和取舍,这世上或许不会有人比他更理解了。
“好啦,说点轻松的。”千岁拍了拍手,又恢复了常态,“现在我们知道了凌远用固化的《空山》画卷掩盖修罗道界垒;我们也知道更早之前,三眼怪物曾在青莲山流连。这两件事有什么关联?”
“有。”燕三郎也把自己从方才的情绪中抽离,“从时间顺序看,三眼怪物出现在前,凌远掩盖修罗道界垒在后。”否则凌远也画不出三焦镇小庙供着的伯吾图。“再往前推导,这两件事恐怕又都发生在迷藏海国的灭世之劫以后。”
千岁轻轻“嗯”了一声:“三眼怪物原本是苍吾使者。它们冲出迷藏国以后,世上才有了三眼怪物。”
“如果假设三眼怪来到青莲山,是为了修罗道的界垒呢?”燕三郎眯起眼,“对了,那界垒是何时出现的?”
“不知。”千岁耸肩,“早在我出生之前,它就在那里了。”
“苍吾使者有穿越界垒的能力。”少年把手垫在下巴上,“如果三眼怪也继承了这样的本事,它穿过界垒前往修罗道,大概就像你进厨房一样容易?”
“它干什么去?”
“或许,修罗道也有苍吾石?”
“嗯——”这就无法追查了,千岁往后一靠,有些泄气,“费了好几天功夫,什么都没查到嘛!”
并没找到甚有用的线索,不爽!
她一低头,恰好见到燕三郎直勾勾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