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4章 一定要赢回来
“咱昨天才从这里一起……离开。”黄大本来想说“逃走”,又觉这两字有损颜面。
“看来咱俩昨天赚得不错。”张云生恍然,笑眯眯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今天也有开门红。”
呃,他不是那个意思,黄大苦着脸:“您还有钱吗?”是了,张涵翠说过,她父亲健忘,自己做过什么转头就忘了。
“怎么没有?”不等黄大阻止,张云生已经从袖里掏出两锭散碎银子,“看,早就备好了!”
“收回去,收回去!”这还在大街上,人来人往,谁瞧不见老头手上的银子?黄大想把银子推回去,一低头,却见张云生手腕上明晃晃一道割伤。
伤口已经结痂,但黄大依旧看得出这一下划得很深。“老先生,这是谁伤了你?”
“不知道啊,就一点儿小伤。”张云生看了看手腕,不当回事儿,又不耐烦道,“好了好了,赶紧进去。”
听见里面传来吆五喝六的喊声,他心里就像有猫儿又抓又挠。
守门的大汉也道:“别站在这里挡路,别人还要不要进去了?”
“进、进!”张云生兴冲冲就往里走。黄大也不好阻挡,只得跟了进去。
“权当看个热闹。”他对自己道。
不过进场之前,他偷偷放了个报耳傀。这是他刚刚掌握的神通,报讯专用。那物也是黄鼠狼形状,落地后就往张宅方向奔去。
接下去半个时辰,黄大眉头越皱越深。
张云生输多赢少,玩上十把,最多只有三把是赢,其余都得向外掏银子。并且他只赢小钱,十几二十来个铜板,输的却是大钱。
上一把,黄大看见他直接输掉了半两银子。
即便是黄大,都看出赌坊做手脚了。这种小地方,赌坊的伎俩并不高明,宰起肥羊来也不隐晦。
张云生就是那只肥羊。
黄大最佩服他的地方,就是越输越有勇气,越输越想翻盘。
押上桌的半两银子被收走,张云生额上也冒出冷汗,一张老脸胀得通红。今天逃家带出来的钱不多,输得却快,这可怎办?
他对手是个戴瓜皮帽的汉子,已经连赢五把,张云生的钱大半都被他赢走,这时就盯他盯得眼里冒火,恨不得在他身上烧出个洞来。不过汉子欢欢喜喜把银钱拨到自己眼前装袋,站起来就要走。
“哎!”张云生阻止他,“你不玩了吗?”
“对啊。”瓜皮帽理所当然道,“我还没吃饭哩。”
他把张云生输给他的半两银子在手上抛了抛,扬声大笑:“今儿运气好,对面聚香楼,我请大家伙喝酒!”
跟运气有个p关系?这人明明和庄家合起来出老千。可是黄大再憨也知道这话说不得。
张云生哪里甘心:“别走,再玩最后一把!”
瓜皮帽看了看他,迟疑道:“行,最后一把。”
这么玩可不成,黄大往前一站,想要帮老头儿一把。不过附近立刻有人贴近了,目光灼灼盯着他。
昨天黄大在赌坊里使障眼法,今天就被加入黑名单。但凡他靠近赌桌,就会有人盯紧。
他摸了摸鼻子,不好再轻举妄动。昨天自己闯祸,还是小主人借用石从翼的名头才摆平的,今天万一……可不能再给主人添堵,不然千岁大人会剥了他的皮。
果不其然,张云生这一把又输了,输得很惨。
他眼睁睁看着最后一块碎银被对方收走,嘴唇都抖了两下。
黄大低声劝他:“老人家,您该回去了。”输光了,也就该走了吧?“否则回去不好交代。”
哪知这话不说还好,张云生这么一听,当即气急:“不行,一定要翻本。”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
赢!
一定要赢回来!
瓜皮帽对着张云生一笑,咧开两个大门牙:“还赌不赌了?不赌我就吃饭去。”
张云生鼻头一个劲儿冒汗,黄大都担心他气血攻心昏厥。但老头儿咬了咬道:“赌!”
“赌本呢?”瓜皮帽敲了敲桌面,“拿上来。”
张云生一阵掏摸,把外袄里衣翻了个遍,也只搜出来十个铜板,扔在桌面上当啷作响。
瓜皮帽一看就笑了:“才十文?算了。”转身要走。
“等下,等下!”
瓜皮帽侧着半身,翻了个白眼给他:“你要是拿不出本钱,用你家那个水灵灵的闺女来抵,也可以撒!你看,我正好还未娶妻呢。”
围观者一阵哄笑,黄大沉下脸,正想给他一个教训,却见张云生从袖底掏出一支簪子,轻轻抚着上面的珠花。
珍珠圆润、瓣形细巧,边缘掐着金丝,芯子还是用红宝石做的,红得几近透明。就是个不识货的看了,也觉得贵重。
他抚摩的时间有点长,瓜皮帽不耐烦了:“赌不赌了?”
张云生面露不舍,但还是将珠花簪放去了桌面上:“我押这个,抵五十两银子!”
边上一阵窃窃私语。黄大听见不少人暗笑:“果然,这老家伙私藏的宝贝可真不少,赌掉一样又有一样。”
“难怪他家去年遭贼。”
瓜皮帽假作沉吟:“这个么,我怎知好赖?”
黄大看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起珠花簪塞回张云生手里,喝了一声:“不赌了!”
张云生吓了一跳:“你作甚!”
“你怎好偷张姑娘的首饰来赌钱!”黄大劝他,“现在回去,她还不会怪你。”
“你是谁,管我这么多作甚!”张云生抓着他的手撬珠簪,黄大却把他拦腰挟起,就往赌坊外头走。
再赌下去,这老家伙说不定把女儿都抵出去输掉了。
才迈开两步,张云生就抖着嗓子喊起来:“抢钱啦,光天化日底下有没有王法啦!救命……”
赌坊里的汉子们跃跃欲试,但这里的主人还记得昨日官家的交代,不敢阻挡这人,任他扛着老头子奔了出去。
黄大还记得张家位置,不过张云生就在他肩上放声呼救,街上众人目光齐唰唰聚焦过来,黄大脸皮再厚也觉难捱。
他走了一条街,老头子也喊了一条街,喊得人人回头。
怪哉,这老头子蔫得像霜打过的茄子,怎么呼救起来这样有力气?黄大气急,顺手掏出一根布条就往张云生嘴里塞。
这纯属下意识之举,可是他刚塞到一半,就听见一声喝斥:“住手!”
这声音是……黄大动作顿住,一抬头就看见了张涵翠。
第735章 真不记得?
小姑娘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你作什么,快把我爹放下来!”
“这、这不是你看到的那样!”黄大难堪,冲她连连摆手。
完了,他心想,这下完了完了。
“放他下来!”
“哦好!”黄大赶紧松手,让张云生站好,还扶正一把。
“闺女啊,这男人半路抢劫,谋财还害命!”老头儿见到女儿就开始哭诉,“我险些儿就见不着你了!”
“我正要送他去见你。”黄大口中分辩,心里却拔凉拔凉的。疏不间亲,张涵翠能听他的么?尤其她正好撞见他要堵自家老爹的嘴。
“别信他!”张云生怒气冲冲,“你快报官!”
张涵翠看看黄大,再看看他:“我去报官,那么你去哪儿?”
“啊?”张云生一愣,闺女的语气不大对啊。
张涵翠平静道:“你偷偷溜出家门,去了哪里?”
“没、没有哪啊。”张云生眼珠子一转,“我就出来透个气、提个神。”
“又去赌坊提神么?”
张云生怔住,微愠:“爹说的话都不信了吗?”
“你们从那儿来。”张涵翠伸手往反方向一指,“赌坊就在那里。”
老头儿抵赖:“我没去!”
“真的?”张涵翠嘴角一动,笑容无力,“你发个毒誓,我就信。”
“啊……”张云生眨了眨眼,一脸茫然,“我、我好像记不住呢,我方才去了哪里?”
“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张云生迭声道,“不记得了。”多亏自己灵机一动。
张涵翠一指黄大:“这个人,你也不认得了?”
“不认得,没见过。”
“那么他也没抢你、没害你,对吧?”
张云生张了张嘴,想否认。可是女儿的目光太锋锐,他最后只得咽下心头气,闷闷道:“不知道,就算有我也记不得了。”
“记不得,那就是没有喽。”张涵翠面无表情,“你一向都这么说。”
接着她就转向黄大,勉强扯出一抹笑容:“黄大哥今天又帮了大忙,谢谢你!”
张云生恹恹嘀咕道:“谢他作甚?”
黄大和张涵翠都当没听见,前者挠了挠头:“应该的,应该的。是我谢谢你。”怪事,他见了这个小姑娘,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张涵翠奇道:“你谢我什么?”
“谢谢你相信我。”黄大直搓手,模样有点憨。
张涵翠心里难过,却也忍不住笑了。这男子昨天代父亲垫还了一百七十两银子的赌债,虽然用的方法有些……匪夷所思,但实打实是帮了忙,并且赌坊最后也不再追究张家。这样的人,今日又怎会来打劫父亲?
谁在撒谎,一目了然。
“方才有只黄鼠狼来到我家,口吐人言,说我爹又进赌坊了。”她轻声道,“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啊。”黄大一脸茫然,“黄鼠狼跟我怎会有关系,都姓黄吗?”说完这话,他就想一巴掌抽死自己。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
张涵翠生生被他逗笑了,但看向张支生时,脸又板了起来:“跟我回家!”
老头子眼巴巴往回瞅:“闺女啊,你看我都出来了,就让我玩一把呀。一把就好!”
张涵翠俏丽的脸蛋完全阴沉下来,就盯着他瞧,也不吱声。
最后是张云生在她怒火高涨的目光里败下阵来,悻悻道:“算了算了,回就回吧。”
他才迈开两步,袖子里掉出一物,“叮”一声落地。
三人都瞧见了,地上躺着一支珠花簪。
张云生暗道不好,赶紧拣了起来,张涵翠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簪子,脸色多云转雷雨,声音更是抬高了八度:“你、你把娘亲的簪子也偷去赌?!”
黄大挠了挠头,原来簪子是张涵翠娘亲的啊,不是小姑娘本人的。但她好像更生气了,这一回,黄大表示理解。
“没,没赌它,哪能呢!”张云生下意识搓了搓手,“我就是想念你娘亲了,睹物思人,睹物思人。”
张涵翠气得直掉眼泪:“我知道你好赌,可,可这也太……你怎么对得起娘!”
“我没赌……出去。”最后两字含在嘴里,张云生耷拉着脑袋,像做错事的孩子。“我也记不起它怎么在我身上,记不起了!”
张涵翠怒极反笑。拿自己的病当挡箭牌吗?
黄大站在一边尬极,搓了搓手:“那啥,你们慢慢聊,我先走了。”
“稍等。”张涵翠擦了擦眼泪,勉强对黄大笑了笑:“黄大哥若不嫌弃,到寒舍来用顿便饭如何?”这人给她爹解围两次了,不还个人情可说不过去。
“啊?”黄大一愣,嘴比心快,“哎好!”
求之不得啊。
张云生动了动嘴,张涵翠就狠狠瞪他一眼。
他不敢反对,三人遂往张家走去。
一路上都有街坊打招呼,张涵翠笑着应答。黄大走在她身边,只觉得她声音也像翠鸟啾啾,甚是好听。
怪了,春明城里那许多大姑娘小媳妇也有好生漂亮的,怎就没有这小姑娘瞧起来顺眼呢?
三焦镇才多大点儿地方?转过三个弯,张家就到了。
出乎黄大意料,张家门脸儿虽小,走进去却显深广,只看格局错落有致,竟是高门大户才有的气派。
跟在两位主人身边久了,黄大如今也识货,两眼看出柱梁榷都用了顶好的木料,进门的大柱上甚至还遗留一点斑驳的金漆。
尽管有小刀刮过的痕迹,却也没能掩盖它曾经描过纯金的事实。
他想,拿刀刮走金漆的,是不是张百万自己?
可惜现在这宅子有点儿空荡,原该摆有家俱的地方都只剩下空气。
看来张家原本也该是好生讲究的大户人家,至少在三焦镇这个小地方可以称富一方。只不知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才令家道中落?
黄大目光落到张云生身上,这个疑问忽然就有了答案。
老头进了家门就回房了,招呼也不跟两人打一个。张涵翠微叹一声,却要笑着对黄大道:“黄大哥你坐,我去做饭。”
黄大看了看又大又空的客厅,赶忙摇头:“我陪你一起去。”
第736章 糟心的老爹(打赏加更)
“君子远庖厨。”
这句他听懂了,黄大挺起胸膛:“我才不是君子。”
他的模样好似很骄傲,张涵翠莞尔:“好吧。”
张家地方大,后厨离主厅之间还有回廊。黄大随着张涵翠走去厨房,路上又经过一个小小的花园。当然腊月时分,花草都已凋零,显出了与这宅子很是搭调的荒寂来。
他实是忍不住了:“张姑娘,你念过书吧?”
张涵翠轻轻“嗯”了一声:“幼时读过几年。”
“你家看起来、看起来……”黄大支吾两声,“发生了什么事?”
张涵翠拣柴入灶:“我家世代经营字画、骨董买卖,原本在焦安、禄城等地都开了店,是老字号,很得客人们信任。”
毕竟是全凭眼力的买卖。做这一行,信誉比金子还重要。
“然后?”黄大知道,后面会有转折。
“然后,战乱就来了。”张涵翠幽幽道,“卫攸两国开战,一打就是许多年。我们这里又是前线,死人无数。我家前后丢了几批货,又遭抢几次,店也开不下去了,还倒欠不少债。”
黄大不知道说什么好。战争已经远去,歌舞又已升平,表面上两国都在欣欣向荣,可是战争留下的创痛历久弥新。
天灾**,都是百姓最苦。说什么繁荣,说什么复苏,可是像张家这样家道中落、受创最重的小商人不计其数,他们再也不能恢复从前的元气。
繁华和景气,跟他们再也无关。
“我爹奔走多年,生意反而越做越差,从此心灰意冷,整日价喝酒赌钱度日。有一回被人追债,他过年前就出去躲债了,扔下我和娘亲守家。”张涵翠低声道,“我娘去世后,他就变本加厉,虽然不会打我骂我,但时常偷家里东西去赌。”
“他欠了一百七十两,要是没有我,你打算怎么还?”他看得出,张涵翠不是第一次替父亲还债了。黄大想起张云生被剁掉的手指。老头儿的赌瘾很大啊,断指之痛都抵不过心里的痒,可见张家是经常陷入这样的窘境。
张涵翠苦笑一声:“我平时也做一些水粉胭脂,到城里去卖。”
怪不得她身上很香哪,并且黄大都觉得那香气脱俗,十分好闻。“好卖吗?”
“还不错。有些人家用惯了我的脂粉就会预定,让我每隔几个月送进城去。”
“哦,那也卖我一盒吧?”
张涵翠奇道:“你一个大男人,买来作甚?送意中人么?”
“我……”黄大这回脑筋转得飞快,“送我小妹!对,她就喜欢这个!”二妹是喜欢涂脂抹粉的黄鼠狼!
在她跟了小白脸之后,就更好打扮了。
“有你这样当哥哥的,真是福气。”张涵翠笑了,“好,我一会儿送你几盒。”
“不,不用,我有钱!”黄大摆手,“不过,做脂粉能赚到一百多两银子么?”他对这些东西没甚印象,但大姑娘小媳妇儿都要用的东西,想来不会太贵。
张涵翠敛起了笑容。
黄大等了好一会儿,见她只埋头做事,并不接茬,才恍然大悟:“哦,是我唐突了。”显然这是人家**,张涵翠不肯说与外人听。
“无妨。”淘好了米,小姑娘往锅里加水,又去切菜,“我爹原本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仿得再精细的赝品也逃不过他的眼睛,就连官家都时常找他去帮忙。现在……”
她苦笑着摇了摇头。于是黄大明白了,赌坊里那点腌臜事连她都瞒不过,但张云生却辨不出来了。
老头儿陷在自己的狂热世界里,看不见真实。
他另起一个话头:“看来,你们原本并不住在三焦镇。”
“我就出生在三焦镇,三岁时举家搬去焦安。店子关门以后,爹才带着我又回三焦镇。”张涵翠微微一笑,“快过年了,你们几个外乡人怎么会跑来这里?”
“我们一家子也要搬家,路过罢了。”黄大还记得小主人来三焦镇的目的,“街上的伯吾庙挺有趣,供一张怪物的画儿。”
“很早以前,那怪物吃人,害得整乡人惶惶不安。从外头请来多厉害的神仙都没用,都打不过它。”张涵翠笑道,“它太厉害了,后来大家就把它当神仙一样供起来了,求它不要再出来害人。”
“这个伯吾,到底是什么怪物?”
“不知道呢。”张涵翠想了想,“听说它行走如风,力大无穷,什么神通对它都不管用。它一睡就是一整天,谁也吵不醒它,当然谁也不知道它睡在哪里。到了隔日凌晨,它再出来吃人。”
“卯时出、天明匿。”黄大记得画像上好像题着这两句话,好像,嗯,大概就是这个意思,“看来你对这些掌故很熟悉啊。”
“我们听着这个传说长大,曾经信以为真。”张涵翠开始炒菜了,“哪家孩子不乖,娘亲都会吓唬他,再哭就会被伯吾抓走!”
“从前它为祸乡里,后来又去了哪儿?”
“这就不清楚了。”
眼看问不出什么来,黄大也就转移了话题,拣些春明城的趣事说与张涵翠听,倒也谈笑晏晏。
她很俐落,转眼功夫三菜一汤就做好了,虽然素淡了些:“没什么好菜款待客人,真不好意思。”
“看着就好吃。”这话是真心的。
张涵翠一笑,把菜都端去客厅:“你坐,我去唤爹爹出来吃饭。”
黄大坐下,刚上桌的赛螃蟹袅袅冒着热气。虽然只是蛋黄蛋白分开炒出来的效果,可是闻起来香得要命。
小姑娘手很巧,这手艺好像不输给男主人了。
可是椅子还没捂热,他就听见张涵翠一声轻呼。
“怎么了?”他大步赶了过去。
张云生的卧房在东头,他冲到时,张涵翠正往外走,一张小脸憋得通红。
他往屋里一看,里头空空如也。
“这?”
就做饭这会儿功夫,老头儿又偷跑出去了?
张涵翠显然也是这样想的,眼眶虽然发红,却强自淡定道:“算了,不管他。我们吃饭吧。”
黄大小声道:“这样,不要紧么?”
第737章 主人不好了
“不打紧,又不是第一回了,他总能找机会偷点钱再溜出去。”张涵翠声音有点发抖,显然强抑着怒气,但还能向他展颜一笑,“吃饭吧,饭后我再去赌坊找他回来。”
她已经不再失望了。
不再有希望,自然不再有失望。
两人走回饭厅路上,黄大嗫嚅道:“莫要生气,我想他也不是故意的。”老头儿不是有病么?
健忘也是病啊。“你跟他生气他也记不住,何苦呢?”
“前天他吃完饭睡个午觉,醒来就忘了自己吃过饭了,非要喊我再做饭,说我存心想饿死他!”张涵翠胸膛起伏两下,“可要说他记性不好,怎么还记得赌呢,怎么还记得赌坊在哪里呢?”
说到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噎。
这时候,他该怎么办?黄大挠了挠头,好像有点尴尬?
两人经过门厅,他目光从大门扫过,一下站定:“咦?等下。”
“怎么了?”张涵翠不敢转头,怕他看见自己红了眼。
“大门是闩着的。”黄大指了指门,“你家还有后门吗,还是你爹能翻墙出去?”
张涵翠猛然回头,看见门上的确穿着木闩。
“后门早就封了……”说到这里,她的脸一下子白了,拔腿就往门边跑,“不好!”
以张云生的身板,的确没有爬墙出去的资本。何况张家虽然没落,但早年还是把院墙修得很高,超过了一丈半(近五米)有余。
虽说他赌瘾虽大,可是一个颤巍巍的老头子,光凭自己能翻过这么高的墙头吗?
张涵翠推开门就往外跑,而且跑得很快。
黄大就在她身边陪跑,从她身上感受到不加掩饰的惊惶。
就好像大难临头。
出了什么事?“我们去哪?”
张涵翠光顾着跑,没有回答。
黄大认真道:“说出目的地,我能带你跑快一点。”
情急之下,张涵翠只犹豫了一息:“伯、伯吾庙!”
黄大一怔。
怎么会是伯吾庙?张支生和伯吾庙能有什么关联?
不过看她满面焦急,他还是一手抄起她的细腰,放腿疾奔起来。
就算在黄鼠狼中,他的速度也是出类拔粹的,路人只觉身边有个影子带着劲风一闪而过,再要定睛细瞧,他就已经消失在前方。
马力全开,从张家到伯吾庙,黄大只用了十余息功夫。
张涵翠被他拥在怀里,只觉劲风扑面,一路上都睁不开眼。等黄大放她下地时,她头还有点儿晕眩。
不过她才睁眼,就看见伯吾庙前跪着两个身影,其中一个很是眼熟,正是张云生!
“爹!”她惊呼一声,快步奔去。
两人一起回头,张云生冲她连连摆手:“别过来,别过来!”
他身边那人却弹了起来,目光在她和黄大身上一扫,紧接着往东就跑!
这么一照面功夫,黄大看清这人穿着一件大袄,浑身上下包得严实,就连脸面都用毡帽捂紧,只露出一双眼睛,目光阴冷。
他跑得飞快。
黄大正欲追去,耳畔却听见张涵翠的惊叫。他下意识回头看,发现老头子手上鲜血横流。
张云生受伤了。
他若是追过去,张家父女就没人照应,谁知道绑匪还有没有同伙?黄大的脚步不由得停了下来。
就这么一转眼功夫,那人消失在街尾。
看张涵翠拿手巾压住父亲的伤口,黄大蹲了下来:“给我看看。”
他挪开鲜血染红的巾子,发现张云生手腕又被割开,几乎覆盖了上回的旧伤。
黄大飞快替他点按周围的穴位止血,又取金创药敷在伤口上:“莫怕,只是皮外伤,很快就能止血。”
他扯下布条给老头儿包扎,才打好一个蝴蝶结,外头就响起熟悉的声音:“哥哥!”
黄二从围观人群当中挤了进来,吃惊道:“发生甚事?”
“跟画像有关。”黄大满面肃容:“来得正好。你守在这里,别让旁人靠近伯吾庙!我带他们回驿馆。”这是事发现场,要保护起来不让旁人破坏。他一把抱起张云生,对张涵翠道,“给你们找个安全之地,跟我来。”
黄二听见头一句话,就是微微一懔,对黄大的安排再无异议。骤遇变故,三焦镇的镇民正在聚拢围观,就连中午回家吃饭的老庙祝都往这里赶来。人一多,搞不好就破坏了黄大好不容易得来的线索。
但她也觉得奇怪,一向胡闹又天真的兄长,这回怎么突然井井有条了?
……
有个小兵受石从翼差遣,送信到驿馆里来。
燕三郎拿起来看了两眼,白猫问他:“有没有好消息?”
“没有。”少年摇头,“石从翼说,那个驿站被抢的官马找到了,在距此东偏北方向大约二十里外的林场里,很不起眼,官兵差点漏掉它。”
“看来他很早就弃马逃走了。”千岁想了想,“方位有点不对。”抢马时,这人是往北走的。
燕三郎耸了耸肩,先把这事儿放去一边,继续吃饭。
不过他才吃到第三根油条,就听见黄大的声音响彻屋宇,并且飞快地由远及近:“主人不好了!主人主人!”
正在洗脸的白猫,动作都为之一顿。
黄鹤那个气啊。主人哪里不好了?蠢小子,快过年了能不能说两句吉利话!
燕三郎却无不悦之色,飞快擦了擦手就抱起桌上的白猫,大步往外迎去。相处多年,他对黄大亦很了解。这货平时看着一惊一乍靠不住,但到了正经关头却很少小题大作。
果然,黄大抱着一人飞奔进来,连珠炮一般开嗓:“有人把张老头截到伯吾庙,被我吓跑了!现在二妹守在那里!”
燕三郎动容。
他已经看清,黄大带进来的正是张云生,老头儿手上有伤。并且不远处还有脚步声往这里奔来,是女子,无修为,想来是张云生的女儿跟到。
他给张云生号脉,又翻开眼皮看了看:“没有大碍。”接着转头对黄鹤道:“照顾这对父女。”
黄老爹立刻应了。
燕三郎又是一指黄大,“你跟我来。”
第738章 正式介绍下?
黄大自无不从。
他来时还被张涵翠拖慢了速度,这回跟着小主人返回伯吾庙却无顾忌,风驰电掣一般就到了。
伯吾庙前,围观的群众才聚集了二十多人。
黄二就立在庙前,不许任何人靠近,老庙祝气得吹胡子瞪眼,却越不过这个蛮横的女娃子。
燕三郎赶到,拿出令牌在他面前晃了晃:“官家办事。”
这是他向石从翼讨来的,方便行动。后者要找他帮忙查案,自然不会不满足这点小小要求。
这东西果然好使,老庙祝咽了下口水,乖乖让开。
燕三郎举目四顾:“说经过。”
在他检视周围时,黄大就将方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
他这回乖觉了,言辞条理清晰、重点突出,连千岁都暗暗称奇。
劫匪已经跑了,耽误了这会儿功夫,就是去追都追不上了。燕三郎目光闪动:“那人把张云生从家里劫出来,就为了在伯吾庙前割伤他?”
“看来是的。”
伯吾庙里有什么?画像嘛。
黄二当即接口:“小主人,画像不对劲。”
“嗯?”燕三郎矮身去看神龛,耳听黄二接着道,“有个印子被涂没了。”
地上的白猫轻叫一声。
燕三郎也看见了,画像上的怪物如故,可是右下角的印章,那枚突兀的、多出来的印章,现在变成了一团血红。
原来的符文都被掩盖,到现在血渍仍未干透。
劫匪费力劫出张云生,还冒险把他带到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就为了涂改画像上这么一枚小小印章?
原因何在?
白猫轻嗅两下:“是张云生的血。”
燕三郎点头,问黄大:“你看劫匪往哪里去了?”
黄大往东一指。
少年思忖两息,就果断道:“回驿馆。”
……
驿馆内,获救的父女围坐在桌前,见到燕三郎回返,张涵翠立刻起身。
她站起来,张云生也跟着站起。
他的伤情已无大碍。老头子失了血,脸色苍白。比起女儿的惶惶不安,他还多了一点茫然。
“坐。”燕三郎率先坐下,直奔主题,“劫走你的人是谁,为何要这样做?”
张云生没答话,只问张涵翠:“女儿啊,这些人是谁?”
明明燕三郎和他昨天才见过面。黄大立在燕三郎身后,忍不住道:“老先生,认得我不?”
张云生看他一眼,不悦:“当然认得!你今天上午过来拦路,然后就到我家来蹭吃喝。”
黄大摸了摸鼻子,莫名有点心虚。老头儿的乱识症今天还没发作吗?
燕三郎轻轻敲击桌面,不响亮,但一下一下像敲在人心口上。张云生父女不得不将注意力又放回对答上。
“张老先生,你认得劫匪是么?”答案显而易见,但燕三郎还是决定从这个问题入手。
孰料张云生一个劲儿摇头:“不认得!”
燕三郎挑了挑眉。千岁却忍不住了:“都出去,让我和他独处!”有她在,还用和这老家伙费什么唇舌!
女主人有令,黄鼠狼一家当然照办不误。黄大还把惴惴不安的张涵翠一并拉走了。后者一步三回头,黄大安慰她:“女……呃我家主人有分寸,令尊安全得很!”
黄二正好走在张涵翠身后,闻言哟了一声:“竟然会用敬称了啊?”
“闭嘴!”黄大回头,狠瞪她一眼,“没看人家担心吗?”
兄长看起来很认真,黄二微怔,余下的话就只在心里嘀咕了:“人家”是谁?他从前不是一直嫌这俩字娘气得紧?
那厢黄大还在安慰张涵翠:“放心,张老先生一根汗毛也不会少了的。”
黄鹤在边上轻咳一声。黄大立刻关心道:“老爹你怎么了,也不舒服吗?”
黄老爹呼出一口长气,这个憨货的灵光果然只有一瞬间吗!方才见他说话办事有条有理,还以为他被什么东西附身了。
还好,还好,这还是他的傻儿子。
黄二看不下去了:“不给正式介绍一下?”
“正式”两字咬音很重。两家人虽然昨日就已经见过面,但当时的场景实在有点……一言难尽,黄大都没来得及介绍双方。
黄大“啊”了一声,挠了挠头:赶紧把这番工作补完。
两边寒暄几句,主要是张涵翠和黄二你来我往、有说有笑,黄鹤的目光却在张涵翠和黄大身上巡来又巡去,满满都是审视。
小姑娘看起来不错哪。
就在这时,众人身后门开了,燕三郎招手:“都进来吧。”
张云生也刚从榻上起来,如梦方醒,揉了揉惺忪的眼睛。
黄鹤跟了过去:“成功了?”
“不成。”燕三郎抚了抚白猫,它不高兴地耷着脑袋,“他的记忆多有遮挡,搜不出来。”千岁的神通可以深挖到人潜意识当中,甚至抠出对方从未注意的细节;可这手段并非万能,张云生的情况就很特殊,若说他的记忆是一幅画卷,那上头就有许多景致被墨水泼淋,再也找不出原来的图案了。
健忘症发生以后,这些记忆就彻底被他摒出脑海,一点痕迹都不留了。
黄大瞠目:“他真不记得劫匪是谁,为什么要绑走他了?”
“记不得了。”燕三郎摇头,“但张老先生还记得,对方割伤他的手腕,本想用血将整张画像都涂污。但你提前赶到打乱了他的计划,他只来得及涂掉那个印章。”
“不过关于印章,你并不是一头雾水,对吧?”燕三郎转头问张云生,“哪怕在睡梦中,你对这些问题也抗拒得厉害,不肯回答。”
其实在发现张云生的反抗意识强烈后,他不怒反喜,这说明张云生保守的秘密越重大。
张云生侧了侧头,连声道:“不认得,不认得,不认得!”
燕三郎也不管他听懂没有:“这人今天行动被打断,后头还会找你。下一次,我们未必就能及时赶到。”
张云生扁了扁嘴:“不来了,不来了。”
咝啦、咝啦,猫儿在桌脚上磨了几下爪子。老头儿嘴硬是不?她有的是办法撬开!
第739章 鸿武(打赏加更)
老头儿不理众人,只问女儿:“还有钱吗?”
张涵翠愠道:“没了!”
张云生在自己浑身上下掏摸一遍,发现还有半两碎银子,大喜,紧接着就往外走去。
黄大起身,堵住他的去路。张涵翠一把抓着父亲的手:“你去哪?”
“你们慢慢聊,我出去走走。”
看他目光闪烁,所有人都明白他不止想“走一走”,恐怕还打算去“赌一赌”。
“爹,您身上伤还没好!”张涵翠放软了声音,“方才那劫匪还要害我们性命!”
“劫匪还没走吗?”
张涵翠摇了摇头。
张云生犹豫一下,才慢慢坐了下来:“他走了,你就告诉我一声。”
黄大这才后知后觉问黄二:“老头子又犯病了?”他没忘了压低声音。
她没好气回了一句:“你才发现?”
“啥时候开始的?”这病有点神出鬼没吧?给个提示不行吗?
“好。”张涵翠这厢微松一口气,对燕三郎道,“伯吾画像的作者是凌远,他是我家先祖。”
众人都觉惊讶,黄大脱口而出:“你们不是姓张?”
“似凌远那样的大才,凌家也就出过那么一个,后世子孙平庸,家道渐渐中落,人丁也越发稀薄。最后一名凌家男子,入赘到焦安城的张家为婿,所以后代都改姓张了。”
燕三郎恍然:“难怪本地的镇老也不知道你们就是凌家后代。”
“连姓都改了,有什么颜面自称是凌氏后人?”张云生苦笑,“但我们还守着一样传家宝——”
话音未落,一直端坐不动的张云生突然跳了起来,冲着张涵翠一巴掌抽过去!
他年老体衰又失血,谁也没料到他会突然对自己女儿发难。
小姑娘闭眼,不躲不闪。
当然这一巴掌也没抽到她脸上,因为黄大眼疾手快,打斜刺里拦了下来:“你作什么!”
他吓了一跳,哪有做父亲舍得下重手这样狠揍自己女儿?就算自己的老爹黄鹤,也没打过他这大儿子耳光哪。
“不能说!”老头子吼她吼得声嘶力竭,“不孝女,不许说!”
张涵翠的眼眶红了,咬牙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怪物再来,你和我一起抱着秘密进棺材么?”
张云生用力抽掌,显然是气急了想真正甩一耳光给女儿。可是黄大洞悉他的想法,把他胳膊钳得死死地。
老头儿气得呼哧呼哧直喘,脸红脖子粗。黄鹤在一边瞧着,很担心他下一秒就蹬腿了。
不过张云生很快就觉出痛了:“哎哟,你放手!”他想抽手又抽不出来,“痛啊,放手!”
“你先放开!”黄二在兄长肘上用力一戳,戳中他的麻筋,黄大这才松手。
张云生完好的那只手腕上一圈红印,显然经不起他的粗手大脚。
黄大也一手搭在他肩膀上,防止他再度暴起。
“说出来龙去脉。”燕三郎这才对张涵翠道,“我们必能保你们安全无虞。”
张涵翠看看他,再看看满面关切的黄大,深吸一口气对父亲道:“爹,张家只剩我们两人,这秘密也没守住的必要了。”
张云生听若未闻,只是大吼大叫:“不许说,不许讲,不能忤逆祖宗!你说了就不是我张家人!”
他挣得脸红脖子粗,额上青筋一连暴起好几条。旁人看了,都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燕三郎取出一只嗅瓶放在他鼻下,温声道:“莫急莫气,好生睡一觉,醒来都太平了。”
那嗅瓶散出淡淡香气,馨香宁神,十分好闻。张云生激动之下直喘大气,把香气都吸入肺里。
很快,他脸上的怒容就消褪下去,换成了困顿之意。
再有十来息,老人的眼睛慢慢闭上,呼吸也变得悠长。
“爹?”张涵翠惊疑不定。黄大安慰道:“小主人让他莫要激动、小睡片刻,对他身体只有好处。”
少女见父亲胸膛起伏规律,呼吸绵长,不一会儿甚至有微微鼾声传出,这才放心,转头对燕三郎接着道:“凌家家传的宝物,称作鸿武宝印!”
“就是印在伯吾画像上那枚印章?”
“是。这宝印就只一样功效:令纸画成真。”
众皆动容。
白猫一下竖起了耳朵。黄大更是乍舌:“画什么都能成真吗?”
“对!”张涵翠回忆道,“据说我凌家先祖曾用它生生造出一支大军,帮助帝王取关键战役的胜利,从此被封了大官。”
黄大满面震惊:“你是说,凌家先祖在纸上画出大军,然后用这个鸿、鸿武宝印把他们都变成真的?”这可比什么撒豆成兵要牛x多了。
“是!所以才称为‘鸿武印’。”张涵翠一字一句,“货真价实、有血有肉!”
她说“有血有肉”,燕三郎立刻想起在浯洲杀人的怪物来。那么,确凿无疑了。
千岁轻轻吹了一声口哨:“这样的宝物,在迷藏国必定能卖出天价。”
“但是鸿武宝印的效用惊人,代价也很大。”张涵翠看着沉睡中的老父亲叹了一口气,“每用一次,就要折损七年性命!没有人敢拿它随意盖章。”
“七年……”燕三郎算是明白,张云生为何看起来苍老至此了,“你父亲今年岁数是?”
张涵翠声音苦涩:“他上个月才刚过三十七岁生日。”
几只黄鼠狼倒抽一口冷气。这老头子看起来半只脚都踩进棺材里了,又是体衰又是健忘,居然实岁才三十七?
用过四次鸿武宝印,他就折损了二十八年寿命。这样算下来,老头子今年是六十多岁的身体了。何况众人也知道,鸿武宝印对人体的损伤,还不止是折寿这么简单。
黄大喃喃道:“他用过几次鸿武印?”
“算上最近这一次的话,应该是第四次了。”张涵翠眼里全是难过,“凌家有祖训,鸿武宝印是大凶之物,会毁家招难,不可动用。但、但凌家子孙还是用了。”
黄二接腔:“所以凌家已经没了?”
“是……”张涵翠郁郁道,“此物只要用过一次,让人尝过它的便利,后面想收手都难了。我父亲曾用它救全家于危难,后面就……”
第740章 风雪眷山城
她停顿许久,声音都有些嘶哑:“他嗜赌以后什么都不管了,甚至用鸿武宝印变出了许许多多金子,一方面还债,一方面当作老本继续赌钱,说要带我过回从前的好日子。呵,可惜他赌技实在太差了。”
众人面面相觑。鸿武宝印用一次就要折损七年寿命,正常人都明白这代价的惨重,张老头却用它来画出赌本。
这是已经利令智昏,深陷赌坑了。
燕三郎明了:“他是为避风头,才举家搬回三焦镇吧?”
“是啊,可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张涵翠低低道,“这宝印伤人厉害,让我爹看起来更、更显老,身体也不好了。”
燕三郎抚着白猫,听千岁给他解释:“不仅是显老。所谓折寿,不过是那印子和春秋笔一样要吸取人的生气。精气神没了,人自然就老了。”
跟他想的一样。燕三郎微微点头。昔年石星兰使用春秋笔,就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天上不会掉馍馍,有得一定有失。
“就算代价惨重,可是鸿武印的效果也过于逆天。”他是实话实说。前往迷藏国的海客要是有鸿武印在手,只要画出十个八个储物袋来,那还不是奇珍异宝随便装?
“它还有第二个限制呢。”张涵翠失笑:“画里成真的东西,最久只能持续十五日。”
这才像话,否则一只鸿武印在手,天下我有。这个念头还未转完,燕三郎已经失声道:“画卷。”
白猫喵地一下站了起来。
“浯洲寮,逃亡者的画卷!”燕三郎一下就将两件事关联在一起。他终于明白,为何“画”这个字会贯穿新近发生的怪事始终。
其实重点根本不在于“画”,而在于“印”!
“你父亲认得劫匪,对么?”他紧声问张涵翠,“那人为何找上门来?”
张涵翠咬了咬唇,下意识看了张云生一眼,露出几分犹豫。
黄大甚至从她脸上看出了害怕。
“别怕!”他坚定道,“不管什么危险,我们都能给你摆平。”
我们?黄二戳了戳他肋骨,她可不想被代表!
黄大只作不理。
但这话多少有些慰藉,张涵翠轻轻吸了口气,终于道:“那几个人从焦安的赌坊查出我爹的异常,前些日子突然出现在三焦镇,要我爹帮他办事。”
白猫喵了一声,燕三郎听明白她说的是:“现世报,来得快。”
张云生拿去赌钱的金子是画出来的,只能存在半个月,那就相当于诈赌。那么十五天后赌坊自然会发现大笔银钱不见了。这账要追起来不容易,可是人间多奇才,谁敢说张云生动的手脚就一定没人发现?
再说他光顾的赌场一定很多,家家都出问题,有心人还不好找么?
“到底是几人?”
“三个。我看见的是三个。”
这数字对上了。画中伯吾在浯洲追杀的,恰好就是三个人。千岁哦了一声:“看来,劫持张老头的就是那个幸存者。”那这人从伯吾爪下逃得性命,不寻思远走高飞,却绕了个圈子跑回来三焦镇作甚?“怪不得他把官马丢在这附近的山林里。”
燕三郎目光闪动:“要他盖章?”
“是的。那人拿出一幅画卷,要他加盖鸿武宝印。”
燕三郎的神情更专注了:“你还记得画上内容?”
“当然记得。”张涵翠仔细回想,“那画儿名作《风雪眷山城》,描绘风雪中的山林和小镇,画工非常细腻。就算还未加盖鸿武宝印,观画时也仿佛寒气迫人、有雪花扑面而来。那山城格外宁静,一个人也没有,但家家户户都挂着红灯笼。”
“红灯笼?”燕三郎目光微动,“是彩画?”
“黑山白雪,入夜时分。”她说得简扼,可是燕三郎和千岁都明白其意。在掌灯时分,被夜色吞滑的山林和村庄看起来就是灰黑色的,这一点并不违和。以水墨表现山水,也是极普遍的画法。
“但是许多人家挂着灯笼。”张涵翠确定道,“只有灯笼是红色的,格外醒目。”
“红灯笼。”燕三郎喃喃道,“红点……”
该不会是那么一回事吧?心里有个念头呼之欲出,飞快把这些怪事统统串连在一起。
白猫轻唤几声,把他唤回神了,又问:“那幅画有多大?”
“三平尺左右吧。”
少年眼中透出了精光。千岁熟悉这种眼神,臭小子又有什么新发现了?
燕三郎身体前倾,表现出少见的关注:“你仔细回忆,那三人到底何时找上你家,要求盖章?”
张涵翠认真想了想:“我记得他们在‘冬至’前一天闯进我家门,那么到现在就有十三天了。”
十三天!
砰!少年一拳轻敲桌面:“找到了!”
他一下子由老神哉哉变成生龙活虎一般,大伙儿都吓了一跳。
尽管他用力不大。
白猫不满道:“淡定!毛毛躁躁像什么样子。”
燕三郎把它抱起来,按在怀里一通乱揉,雪白柔顺的长毛瞬间凌乱。“放我下来!”白猫气得喵喵直叫唤,用力挠他好几回才得了自由。
臭小子已经养成了对它动手动脚的坏毛病,怎么才能让他改掉?
它跳回桌面梳理皮毛的同时,燕三郎让黄二找来石从翼的亲兵:“去把你们侯爷唤回来,就说我有线索了。”
亲兵一呆,但他也知燕三郎和自家侯爷的关系,下一秒就回过神来,飞奔而去。
重新望向张涵翠:“你父亲受了胁迫?”
“是啊。那三人说,若父亲不听话,张家就要被灭门了。”张家现存就两个人,父亲和她,“我爹只好在画上盖了章。”
黄大恨恨道:“那几人真是可恨!”
黄二看他义愤填赝,有些不解:那几人可恨,跟他有关系吗?
这一瞬间,燕三郎已经想得更远:“在伯吾画像上盖章,能将它唤醒杀人;那么在山水风雪画上盖章呢?”
“我爹一盖好章,他们就卷起画轴离开了,鸿武宝印半个时辰内生效。”张涵翠小声道,“我猜想,画里的世界就会成真。”
第741章 指一条活路
“如果此刻,画里的世界有活人呢?”燕三郎作进一步假设,“十五天期限一到,他们会怎样?”
张涵翠张了张口,眼露迷茫:“那我不知道了。”
张云生盖过几次章,一直都是把画里的东西拿出来。至于人进去画里会怎样,她不清楚。
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均觉那下场必定不好。鸿武印生效期间,画中自成一个世界;十五天期限过后,世界凭空消失,那么原本活在世界里的生物呢?
迷藏国是怎么毁灭的,迷藏遗民是怎么死的,燕三郎记忆犹新呢。
劫犯必定有些把握,否则怎敢行此计?
……
石从翼接到消息,快马加鞭赶了回来。
幸好他就在十五里外,冲回三焦镇还用不上一个时辰。
听完燕三郎的话,他脸上神情喜忧掺半:“你也和我一样,觉得公主队伍失踪就与那活过来的画卷有关,对吧?”
他不傻,这些线索汇总在一起,直指他最关心的失踪案。十多天来四处碰壁、杳无音讯,石从翼已经受够了坏消息,现在只觉耳目一新,浑身都有了干劲。
“是。”燕三郎也不跟他模棱两可,“没有伤亡,甚至没有打斗痕迹。鲁将军的队伍凭空消失,或许不是因为他们误入歧途,而是误入画卷,被困其中。”
“当务之急,要找到带画者。”石从翼坐不住了,站起来走了两圈,“我带来的异士用了些追踪的法门,可惜不能起效。”
“那人修为必定精深,甚至能反攻伯吾,也会想办法掐断旁人对他的追踪。”
石从翼也知难点所在,“可现在寒冬腊月,人人都戴着毡帽,脸面捂得严实。再说快到年关,返乡百姓不少。”
他从门边走到后厅,来回几趟,突然抬头:“对了。十五日过后,画中的活人会怎样?”
燕三郎摇头:“不知。张家父女也不清楚。”这个问题,他并没有挑明了说。
石从翼隐觉不妙,大步往外走去:“我再去布置沿路官署、门守、驿站都严加监察。”
……
待威武侯离开之后,黄大再次将张涵翠带了进来。
“燕公子,我爹何时能够醒来?”她有些担忧。张云生已经睡了两个时辰,鼾声倒是越来越大。
“很快。”燕三郎带开了话题,“方才离开的是威武侯,你见过他了吧?”
“是的。”她进来时,与石从翼恰是对向擦肩而过。这人无端带给她极大不安,似乎有甚大事已经发生。
“他是为张云生盖章的画卷而来。”燕三郎平静道,“准确来说,是为被困在画中的队伍而来。”
张涵翠心里咯噔一声响:“困在画中的……队伍?”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准备与卫王成婚的攸国公主,现在九成就被在那幅《风雪眷山城》之中。”
张涵翠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惊叫失声。
“攸、攸国公主被困在画里?”她声音都打颤了,“那找我爹盖章的人是、是……”
“叛党。”燕三郎说出的这两字,令她心惊肉跳,“令尊虽受胁迫,可是追查起来,怕是要以同谋罪论处。”
张涵翠眼前一黑,身形晃了两下,险些一头栽倒。黄大下意识伸手扶住她,眼巴巴道:“小主人,您别吓她了,到底、到底……”他虽然不聪明,但也明白一点:若真是死罪一条,燕三郎又怎么会在张家父女这里再浪费时间?
白猫一双异色瞳瞪得他心里直发毛:“见到小娘子,胳膊肘就向外拐了?”
“哪、哪能啊?”胳膊肘还能向内拐?那不就是折了么?可他记得二妹说过,这种时候狂拍马屁就对了,就算小主人不爱听也还有千岁大人受用哪。而千岁大人轻易就可以改变小主人的决定,“小主人最能惩恶扬善!都说冤有头债有主……”
他还是忍不住替张家父女分辩。燕三郎不想听他废话,抬了抬手:“行了。”
小主人的脸色和声音一样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黄大却下意识闭上了嘴,再不敢多吱一声。
不知不觉中,小主人的威严比起阿修罗尤甚。
“时间宝贵,我就直说了罢。”燕三郎转向张涵翠,“威武侯奉王命前来,会不惜一切代价追查公主下落。”
“如果他没能追回公主,你们危矣。”
张涵翠脸色青了又白,显然也明白自家危在旦夕了。她心里暗暗后悔,早知劫犯用风雪图困住了攸国公主,她就绝不该将鸿武印的秘密和盘托出。
难怪父亲就算意识不清也非要阻止她说出口不可。这东西动不动就要给人带来灭门的大祸!
她“扑通”一下跪在燕三郎面前:“燕公子,求您指一条活路!”
这位燕公子是贵人,若没有应对之法,现在何必将她叫到跟前来?
“抓到这人、弄到那幅画,令尊的安全自然无虞。”燕三郎也不跟她客气,“我还有一事不明。如果用盖章者的血涂污印章就能令其失效,这人何不干脆用令尊的血涂污风雪图的印章?公主等人很可能就……”
就被直接困死。当然这话他没说出口。
如果涂污印章之法有用,劫犯直接在张云生家里涂污风雪图就行,目的就已达到,可以打道回府,又何必把老头抓去庙前对付那幅伯吾画像?那里多少双眼睛盯着,还有卫兵来回巡视,这人冒的风险也太大了。
张涵翠轻吸一口气:“按理说,涂污印章并不能令它失效,只能抹去盖章者的意愿。”
黄大懵了:“这是什么意思?”
“拿伯吾画像来说。画中的怪物伯吾原本接到的指令是,杀掉胁迫我爹那三人;可是鸿武印章被涂污之后,伯吾在期限内依旧还会出来游荡,只是、只是不会专去找那几人专杀了。”
“那劫犯就安全了。”燕三郎又觉不对,“可是我们昨晚蹲守伯吾庙,它并没有出来。”其实何止是昨晚,这么一天一夜都快过去,怪物还待在画里一动不动。
第742章 不是他,是我
“那,我就不清楚了。”张涵翠想了想,“鸿武宝印的秘密,我都从父亲那里听来。”
“那枚宝印呢?”
“原是父亲收着,他就算神识不清,也从不让那物离身。可是方才我检查过,印子不见了。”张涵翠声音低了下去,“或许……是被抢走了。我这两天还见到它来着。”
“还有什么法子,能助我们追到劫犯?”
张涵翠还未答话,黄二轻巧奔了进来:“两位主人,张老头醒了,嚷着怪物要来了,三焦镇危矣!若不是我们拦着,他已经冲去街上大吼大叫了。”
燕三郎抬腿就往外走:“去看看。”
……
张云生果然很激动,额上沁着汗,嘴唇都发抖。
张涵翠一过来就被他拽住:“闺女你快通知全镇人,让他们赶紧撤走!怪物要出来了!”
小姑娘正想开声安慰,燕三郎伸手扣着张云生肩膀:“何出此言,怪物为什么会出来?”
“印章被涂污!”张云生眼里闪着惶恐,“那东西没目标了,见谁杀谁,见谁吃谁!”
他清醒的时候,就会明白伯吾庙前发生了什么事。
白猫一下子跳到了树上。见谁吃谁?开什么玩笑,她可是试过三眼怪物的斤两,当时韩昭也在场,对怪物天然就有压制之力,却还打得那样辛苦!
那样的战斗,她可不想再来一次了。
燕三郎低下头,与他视线齐平:“你为何放出伯吾?”张云生这次醒来,神志好像也清醒许多,不似早晨那般昏昏噩噩。
乱识之症就是如此,患者的神志和情绪不可自控。
“我不知道,我不记得。”张云生神情迷茫,但很快就坚定起来,“但我不后悔。他们会灭口的,我女儿不能死!”
“爹!”张涵翠淌下泪来。
众人都明白他说什么,十五日之期一过,劫犯任务达成,很可能就要回来杀张家父女灭口了。张云生手无缚鸡之力,头脑时不时犯浑,他也知道光凭自己压根儿没有反击之能,这才把主意打到了画中的伯吾身上。
只要放出这传说中的怪物去追杀劫犯,女儿就可以转危为安了。
当然,代价也很惨重,他又要被扣掉七年寿命。算上风雪图,他这么半个月内要折损十四年寿命!
老实说,燕三郎也不知道老头还有没有这些寿命可扣了。
他得趁这时候多套问些内容:“怪物何时出来?”
“夜里。”
“为何昨晚它一直呆在画中?”燕三郎相信,其中有些原因。
“传说、传说……”张云生说了几句,声音就低了下去,转成絮絮低语。
那音量,连千岁都听不清楚。
燕三郎正要再问,外头传来吱呀开门声,而后石从翼走了进来,他踩在中庭的雪地里,沙沙作响。
“对了,我还有些事儿想问你。”
燕三郎冲他摆了摆手,先追问张云生:“怪物何时会出来?”
可是老头子抬头看他,眼里满是迷茫:“什么怪物?你是谁?”
他又看了看周围,有些畏缩:“这是哪里?你们围着我作甚?”
这会儿,连燕三郎都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憋闷。
老头子的毛病又发作了,把前几分钟的事都忘了个干净。
石从翼“喂”了两声:“困住鲁将军和公主的画卷,就是这对父女盖的章?”
“……”
燕三郎没吱声,石从翼就明白了。他眼中寒光一闪:“押下去!后头一并带回盛邑待审!”如果鲁将军和暄平公主有个三长两短,这对父女就是嫌犯的同谋和人证,必须要带回去。
张涵翠大惊:“不不,我父亲年事已高,经不得路途颠簸了!”十五日期限一到,张云生就要为使用鸿武宝印付出代价,寿命又折七年。从这里到盛邑路途遥远,父亲恐怕挺不过去!
石从翼毫不理会,转头对燕三郎道:“汀兰洲好似发现了劫犯的行踪,你要跟我过去看看么?”
“好。”
黄大忍不住出声哀求:“小主人,您帮帮忙……”话未说完,黄二就一把捂住了他的嘴。
傻哥哥太没眼力价了,这时候怎能求情?
眼看燕三郎转身要走,张涵翠咬了咬牙,忽然道:“若是能助你们追踪到嫌犯下落,我和父亲就无罪了,是么?”
石从翼一下停顿,大步走了回来,横眉怒目:“说,他藏身何处!”他的时间宝贵已极,这帮刁民却还打着各式小算盘。
要不是看出燕三郎有阻拦之意,他早将这两人拖下去,大刑伺候了。
张涵翠看了看父亲,欲言又止。
燕三郎会意,让黄鹤将张云生带远:“说吧,时间紧迫。”
张涵翠这才小声道:“伯吾应该可以追踪到他,毕竟它就是因此而被唤醒的。”
石从翼皱眉:“可是那人已用张云生的血涂污了伯吾图,这不会令它失效么?”
“要用上盖章者本人的鲜血,才能消除原有的指令。”
“本人的……”盖章的不是张云生么?众人面面相觑,继而恍然。
白猫轻唤一声,燕三郎朝她上下打量一番,像是刚刚认识这个女子:“这样说来……在伯吾图盖下鸿武宝印的人,是你!”
“不是爹爹,是我!”张涵翠咬了咬唇,挽起袖子。
众人看见,她臂上缠着白纱布。
千岁恍然:“我早先嗅到她身上有血味儿,还以为是……”还以为是小姑娘例事来了,也没在意。
“他根本记不清了,也以为是自己盖下的章。我看那三人面相凶恶,想必要干坏事。十五天过后,说不定他们就要来杀我们灭口。我又心疼爹爹那七年寿命,所以想了好几天就……”
他们安安份份活在三焦镇,偏那几人上门,敲走了张云生的七年寿命。
七年!她父亲身体已经不好,还熬不熬得过七年都不好说,那几人凭什么这样对待他们!
就因为他们手无缚鸡之力?
所以,她激活了画中的伯吾。那怪物被她心中的仇恨驱动,夜里就追出去杀人了。
第743章 凭空造物(打赏加更)
石从翼反而大喜:“所以那人用张云生的血去涂污伯吾图,根本没用!它仍不会放过那厮!好极,好极,那我们就跟着它,唔——”说到最后,卡壳了。
那怪物从昨天到今天都待在画里没动弹呢,怎能带路?
燕三郎却问张涵翠:“方才为何一直不说?”
“我,我没把握。”张涵翠支吾道,“爹爹才熟悉鸿武宝印,我只用过一次,不知道伯吾是不是真地能去追凶,也、也不知道印章被涂污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
少年点了点头:“天快黑了,我们带着伯吾图出镇吧。”
石从翼奇道:“带上画一起走?”
“是。”燕三郎已经背起书箱,顺手开盖,白猫就从树上直接跳进了箱子里,“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稳妥起见,我们还是让伯吾远离人烟。”
石从翼自无异议,只是发布命令,快速聚集起十余名精锐。
同行那么久,他很清楚这少年有主见也有分寸。
当然他也不忘派人看住张云生父女。
一个古稀老人,一个小镇女子,连快马都不会骑,带在身边只会拖慢己方速度。
燕三郎也把黄鼠狼一家留下来当看守。
一行人直奔伯吾庙,取走了画像。老庙祝很是不满,但是当廷大官在这里,他也无计可施。
随后,这十余骑就策马往东而去。
……
身后,霞光漫天。
这个白昼又快要过完了。
石从翼驾马奔在燕三郎身边,顶着呼呼风声问他:“你怎知怪物今晚一定会出来?”否则这一番折腾都是无用功。
“你还记得伯吾的传说吗?”燕三郎记得很清楚,“画像上就有这么一句话,一日睡,一日食。”
“什么意思?”石从翼最近忙得焦头烂额,哪有功夫去看乡野传说,“睡一天吃一天?”
他照字面意思来理解,燕三郎给他竖起拇指:“对!它前天晚上吃人,昨晚却没动弹,或许就是睡着了。”
“就是说,这怪物都是隔天才出来吃人?照这样说,今晚它的确就该有行动了。”石从翼还觉不靠谱,“但这都是传说,能信?”
“姑且信之。”燕三郎耸了耸肩,“不然你有更好的办法么?十五日之期快到了。”
石从翼悻悻。这时候死马也只好当活马医,何况燕小子的说法听起来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
白猫缩在书箱里,脑袋都不往外探。外头好冷啊,尤其燕三郎骑行时,寒风嗖嗖就往脑后灌。
作为一只安逸的猫,它还是抱着暖手炉好好摊大饼吧。
不过她还是听见了燕三郎的问题:“为何这次没有引动天机?”
马蹄声隆隆,旁人多半听不见他的话。可是燕三郎依旧谨慎,没把木铃铛说出来。
能吸取活人生机的法器,他们也处理过——春秋笔。那支笔的出现,直接引动木铃铛派发任务。
“大概因为,它原本就是人间之物。”千岁悠悠道,“除非这世界的人类突然死伤过半,否则天机不会因此失衡。”人类总是自视过高,其实在天道那里,人命不过草芥耳。
她顿了一顿:“我想了想,鸿武宝印的作用,大概是让盖章者可以拿自己的生命作抵押。”
“抵押?”这说法有点新鲜。
“盖下印章,其实就相当于签订了契约,并且把自己的性命暂时抵给了契约。”对于各类神通法门,千岁向来有自己的看法,“十五天期限安全渡过,交易顺利完成,契约只收取适当的报酬。也就是——”
燕三郎已经明白了:“七年寿命。”
“可如果契约没能完成,定契人突发身亡,那么他的魂魄就不能进入地府轮回,而是作为质押品被契约收走。交易本身也会同时中断,那么画里成真的东西也就没有了还原的期限,可以一直存在下去。”
“这是凭空造物,并且是活物。”燕三郎点了点头,“哪怕是法器之力,也太过了。”
又奔行了两刻钟,众人进入一片河谷。
当然,这个季节的河水都冻成了冰,于是森林里就多出了一大片**的空地。
“这儿不错。”离三焦镇已经很远,并且这里有一大片林场,还有三、四座木屋和几间放置杂物的仓房。
燕三郎下马,找来一根树枝插在冰面上,再把伯吾图挂去树枝上,而后拍了拍手:“行了。”
石从翼挥了挥手,众人就把马儿牵进林场,自己进屋避风。虽然不能点灯,但在天寒地冻时,有寓所可以容身就是天大幸事。
接下来几名异士动手,沿着林场布阵,隔绝了人类的气息。这样就算有野兽或者邪祟靠近,也不会发现里面还有活人。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是等待。
待最后一个人进入屋中,这片荒凄的野林又恢复了平静。
寒风穿过林地,夜枭偶尔嚎叫,石从翼抖了抖身上的大氅:“能吃东西么,我奔波了一天。”水米还没打牙呢。
“不可荤腥。”燕三郎压低了声音,“这东西鼻子很灵。”
“……那好吧。”石从翼只得取出干粮来啃。郊野的夜晚滴水成冰,再柔软的大白面花卷曝露在冰冷的空气中,不到十息就能冻得跟木头一样硬。
他还得分出珍贵的真力把它烤软。
石从翼嘴里塞满食物,口齿不清:“你觉得,它何时会活过来?”
“不知道。”燕三郎实话实说,而后闭目调息。
“不用派人去盯着?”
“不用。”少年没睁眼,“它要是活过来,我会知道的。”
这个夜晚,会很漫长。
……
月儿东升又西落。
林中一片安静。这个夜晚所有的异常,就是一群野猪绕过林场,撞到了几根木头。
卯时了吧?再有一个时辰就天亮喽。石从翼揉了揉干涩的眼,低声叹了口气。时间宝贵,可这个夜晚又是一无所获。
他侧头看身边的燕三郎,发现这小子呼吸匀长,从头到尾保持着同一个节奏,就像是个上好了发条的木偶。
该不会是睡着了吧?
第744章 出现了!
有时候,燕小子可真不像个活人。
他这里正在嘀咕,燕三郎蓦地睁开了眼:
“来了。”
石从翼顾不得问他如何知晓,先凑到了窗前去。他们挑选的屋子,木窗正对小河,屋中人可以透过林荫缝隙,直接看到河中情况。
当然,现在那里是一片坚冰。
这会儿明月已经西沉,夜空反而更加幽邃。好在石从翼和燕三郎都是目力过人,这时就看见十丈外的河冰上,画卷有了异常。
它在夜风中摇晃,这本不足为奇。可是紧接着就有一只血红的爪子伸出来,一把按在画轴上!
掌上也生有五指,这一点和人类相同,可是每根手指上的尖甲都有两寸长。再说,这只手掌比人类成年男子还要大上三号。
爪子在画轴上一撑,像是借力。
而后,就有个怪物从画卷中一跃而出,站到了冰面上!
它站直腰背,身高至少也在一丈以上。错非亲见,石从翼简直难以想象它是怎么从三平尺的画卷里跳出来的。
哪怕曾经在赤弩雪山里就打过照面了,现时再看,仍觉一股恶寒自心底升起。
最深沉的噩梦怪物,也不外如是。
怪物跳出画卷,随即左顾右盼,像是寻找某物。血红色的眼睛探射灯一般照过来,石从翼下意识移开了目光,不与它对视。
可他才一转头,就看见燕三郎盯着河中的怪物,一瞬不瞬。
窗外微弱的光打进来,把少年的眼睛照出一点透明。他的眼神平静而沉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
就好像他盯着的并非恐怖的食人巨怪,只不过是嬉戏的游鱼罢了。
石从翼暗呸自己一声,亏得还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论胆量,竟连个毛头小子都不如吗?
他重新往窗外看去,只见那怪物抬头嗅了几下,像是捕捉空气中的气味,而后重重嗤了下鼻子,像马儿打了个响鼻,又呵出一团白汽。
这从画里蹦出来的怪物,还真是有血有肉哪。石从翼看得啧啧惊叹。
紧接着,它额上的眼珠子独立转动,往东南方向看去。怪物立刻转身,往东南飞奔。
它上肢短、下肢长,跑起来和人类无二,只是速度快得惊人。草叶簌簌声中,它已经去得远了。
燕三郎跃出了木窗,低声道:“我盯住它,你们快些跟上。”说罢,头也不回追了上去。
仅是几息过后,他也消失在黑暗的丛林当中。
奇经八脉打通了五脉,如今他的速度比奔马更快。眼看怪物往山上跑,山巅陡峭,马儿难行,他干脆凭双腿疾追。
一缕红烟长伴他左右,一同远去。
石从翼则是一声呼哨,转头奔去林场,解开自己的马儿。
他为这次行动备下的都是好马,有夜行八百之能,此刻正好用上。
一行十余人翻身上马,往东奔去。
那怪物因杀戮而被唤醒,所以此刻八成去追前晚的漏网之鱼了。
追上它,就能找到暄平公主!
夜色苍茫,障碍物又多,石从翼不敢加鞭,只得小心翼翼驾马。他心里也觉奇怪,为何这怪物看起来与他在赤弩山中所见不同呢?
草叶簌簌,燕三郎穿行于林间。
千岁在他耳边一个劲儿催促:“快点,再快点,不然让我带你一程啊?”
“不!”他回绝得眼都不眨,再提一口真气。六条真力小龙泼喇喇游动起来,生龙活虎。十二变六以后,燕三郎对它们的指挥变得顺畅许多。这几个家伙平时虽然内斗不休,但到了要紧关头也能协同作战,把矛头一致对外。
比起初阶,这让燕三郎的真力运行格外高效。他在林中穿行如风,又给自己贴了张轻身符,竟然不比前头的怪物慢上多少。
尽管双方差距还是越拉越远,但有千岁指路,他也不虞跟丢。
这小子,越发能耐了啊。红烟干脆栖在他肩膀上,让他带着自己一起前进。六七年前,他还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小乞丐,前进全靠她拎着走呢,现在就能反过来载她了。
唉,时光不饶人啊。
千岁暗叹一口气,突觉不对:这种老年人的感慨是怎么冒出来的呢?
燕三郎全神贯注跟踪,自然不知她在胡思乱想:“往哪去了?”
“唔?”她这才回神,“左前方,左!”
此时燕三郎已经跟着怪物越过高峰,俯冲入下方的山谷。这东西取直线而行,无视一路上的障碍物,他也只好跟从。石从翼等人骑马来追,就得绕个大圈,花上不少时间。
幸好,燕三郎重新平地后会留下标识,引导追兵前进。
再奔行不久,前方坡下就有了灯光,在黎明前的黑暗里格外显眼。
灯就一盏,孤零零挂在小山村门口。除此之外,整个村子都沉浸在冬日的美梦之中。
千岁伸手一指,声音多了凝重:“怪物进村了。”
燕三郎不声不响,从坡边悬崖直接跳了下去。
落差近十五丈,然而这是近道。
他已经看好,在离地三丈时精准地抓住一颗斜伸出来的小树。
“哗啦”,树枝摇晃,他也就势跃到了地面上。
前方就是村庄。
他正要奔近,村里突然传来一声裂响,像是有人破门而入。
紧接着就是一阵乒里乒啷。
燕三郎目光微凝,也不再靠近,反而跃到最近的大树上。
他才刚站上去,村中一户民宅里冲出一个黑影,不向外逃,反而冲向村中一棵巨榕。
尽管夜色黑暗,他的速度又快,燕三郎还是把他的面庞看了个大概:
瘦脸,小眼,面容平平无奇,年龄约莫是三四十岁。
这副样貌,与张涵翠所描述的劫匪恰好能对得上号。
就是他了。
他借住的民宅离大树不到五丈,以他的速度,跳出窗口再走两步就到了。不过这时,三眼怪物也冲出屋子,一爪朝他后心掏去。
这一下若是抓实了,他也就成无心之人。
不过这人头也不回,左手按在树干上,似乎还低喝一声。
一道绿光闪过,人就不见了。
彼时怪物正好冲到,结果一爪挥了个空。
第745章 出去的希望
猎物哪去了?
树上的燕三郎挑了挑眉。难怪这人前天能从怪物爪下逃生,原来通晓遁术。不过人类掌握遁术的例子很少,这多半是妖怪的天赋技能。方才匆匆一瞥,他已经看清这人不似妖物,那么抚木而遁多半是借助法器实施。
这种外力,一般都有限制。
怪物站在原地嗅了嗅,额头上的眼睛又开始快速眨动。
黑夜寂静,山村只有数十户人家,骤然得了声响,许多屋子里就传出居民起身的动静。再不多时,各家灯就亮了。
燕三郎替他们捏了把冷汗。
不过怪物似乎找到了猎物的下落,忽然向西北而去。有个村民刚好执着斧头开门走出,却见一团黑影向自己冲来。
他想也不想,一斧头剁了过去。
“当”一声响,斧头飞出几丈远才落地。
怪物将村民抓在手里,不等他惊叫出声,一口就咬掉了他的脑袋。
它一边大步飞奔,一边吃人,就像过年时孩子啃着糖葫芦。
燕三郎听见咔吱咔嚓的声音,那是牙齿啃噬骨头的声音。
但这种声音也飞快远去,转瞬消失在村边的茂林里,只留下一路血迹,清晰指引出怪物前进的方向。
千岁看得分明:“这玩意儿一点也不怕人追。”
“它并不只追嫌犯,是哪里出了问题?”燕三郎心里一沉,如果怪物不介意多吃几人的话,他们会有大麻烦,“对了,还记得怪物何时出现?”
“唔——”她算了算时间,“卯时?”
燕三郎遂不再言语。
千岁笑吟吟道:“保持距离,让这怪物给我们打头阵。”反正他们要抢回的也不过是个画卷,嫌犯若被咬死,他们正好拣便宜。
“这人不简单。”燕三郎意见与她相差,“恐怕便宜不好拣,我们得加快速度。”
“你是担心?”
“我怕时间不够。”少年抬头往东方瞥了一眼。最黑暗的时候已经过去,最多再有个把时辰天就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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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红灯摇曳,小雪飘零。
暄平公主推窗接了一片雪花在手,低头看,是完美的六角形。“这里的雪花,就没有第二种形状么?”
她接过的所有雪花,都是六角形,一成不变。
冷风趁虚而入,把暖意一扫而空,又将桌上的蜡烛吹灭。
鲁闻先大步上前,把窗户闩紧:“物资奇缺,公主莫要浪费。”
暄平公主冷笑一声:“林子里不全是木头么?我们什么都缺,就不缺薪柴!”
“薪柴也是士兵砍下来的,现在我们要节省体力!”被困多日,鲁闻先也发现自己越来越压不住火气了,“公主若不需柴火,就分给队伍其他人。他们还在挨冻。”
“体力,作什么用?”暄平公主把螓首扭去一边。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清减不少,“这地方连个活物都没有,还有什么好防备?”应该说,这里连个鬼影都无。但她长久以来的好教养让她说不出这话。“你派那些卫兵到处巡逻,不也消耗他们的体力么?”
鲁闻先默然。这些天里,安慰人的话他已经说过无数遍了,自己原就讷于言,他也没法子再变着花样安抚暄平公主。
她苦笑一声:“我们被困多久了?”外面永远是黑天,让人不知时间流逝。
“应该有……十多天了吧。”
“我们出不去了,对吧?”暄平公主冷冷道,“你奉命接我进都,却没能履职尽责!”
鲁闻先没吭声,警惕不足、踏入敌人陷阱,这的确是他的失误,责无旁贷。
“我若是死在这里,卫攸两国会怎样?”
脆弱的邦交,恐怕立刻就会被愤怒和猜疑所打破。
“就算最后一刻,也不该轻言放弃。”鲁闻先沉声道,“我带兵打过仗的次数多得自己都记不过来,有时希望只在绝境中出现。”
“呵。”暄平公主嘴角挂起一丝讥讽,“你手下都快把马儿杀光了吧?等吃完了马,我们拿什么填饱肚皮?吃人么?现在已是绝境,你说的希望在哪里了?”
话音刚落,西边突然传来一声锐响,紧接着天空大亮。
鲁闻先蹿到窗前,望向西边,眼里突然就有了神采:“在那里!”
他转身大步冲向门口,暄平公主紧忙问他:“那是什么?”
“希望!”这两字说完,他已经冲去街上,一声令下。
十余亲兵翻身上马,随他一起赶赴西边。组织人手需要时间,他们又宰杀了太多军马,是以鲁闻先命军队随后追来即可。
疾风卷着雪片打在他脸上,他却压根儿不觉得寒凉,反倒是热血沸腾。自从发现队伍身陷囹圄以来,他就派人守住山城通往林地的四个方向,三人一组,遇上变故就放出传讯烟火。
这么久了,山城里空无一物,生活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快要把所有人溺毙。可是现在,巡卫终于放出了烟火!
有变故,就意味着有转机。
只要能摆脱眼下缓慢致死的一成不变,鲁闻先愿意面对任何危险。
山城西边,正是他们进入这个古怪困境的山路。变故在那里发生,他不惊反喜。
不过向上的山路才走了一半,前方马蹄声疾。
鲁闻先抬眼,望见一骑飞奔而来,全副武装,亮银衣甲,正是他安插在西边的哨兵。
马儿奔到近前,还未停稳,这哨兵已经跳下来,低头冲他行礼:“将军,前方有怪物来袭,杀了我们两个弟兄!”
“怪物?”鲁闻先皱眉,“什么模样?”
“像人但很高大,浑身赤红,血盆大口。”哨兵转头指向来路,“从山路上方过来的!”
山路上方!鲁闻先精神一振:“过去看看!”山路上方是尽头,只有一片白雾,似软实硬,仿佛一堵高墙。他们试过无数回了,捅不破。
现在有物从那里出来?是否说明,通往外界的出口已经打通?
十余骑迎着山路往上奔行。
果然走不出二里,前方就有两具尸体伏倒路边,看服制正是他派在这里的哨探。
第746章 拦路者(打赏加更)
鲁闻先亲自下马检查,发现一人被划破了肚腹,伤口狰狞,最致命是心口一击;另一人身首异处,血流满地。
凶手快准狠,这两人恐怕连抵抗的机会都没有。
鲁闻先正看得暗暗惊心,前方草叶簌簌,身后哨探惊叫:“来了,怪物来了!”
他一抬头,果然看见一物从夜色和薄雾中大步走出,恶形恶状,与哨探描述如出一辙。
世间还有这样丑怪的生物。饶是鲁闻先见多识广,这会儿都是一呆。眼看此物直冲他们而来,一张血盆大口里还有碎肉血渍,他就绷紧了浑身肌肉:“警戒,排泥淖阵!”
此非善类也。
他一声令下,周围亲随立刻变幻队形,走到自己的位置上。
鲁闻先仓促间带来的都是精锐,这支小队平时齐进齐出,如同一人,只十余人就能排出威力巨大的战阵。
与此同时,鲁闻先对怪物厉喝一声:“站住!”
它哪能理会?再走两步就变作了狂奔,口中低吼一声,照着眼前的卫兵挥爪击出!
它速度太快,在行进中甚至留下残影。站在最前那人眼前一花,武器都还未抬起就被它一巴掌打飞出三丈开外!
以它身形、力道,打飞一个人和击球没甚两样。
鲁闻先大喝道:“放进来!”
战阵打开一个缺口,放怪物扑入,又重新闭拢。
它在阵中左扑右突,动作却比先前慢了不少。鲁闻先也是卫国闻名遐迩的常胜将军,此刻又在带兵,对异士和邪祟有天然的克制之力。通过这种战阵,他能将士气供给阵法中的每一个人,令他们对神通异术的抵抗力大增。
这阵法的称谓为“泥淖”,顾名思义,即是让身在其中的敌人有陷进泥淖之感,举手投足都比平时要慢上两拍。鲁闻先沙场经验丰富,一眼看出这怪物力大无穷、身手敏捷,恐怕是偏向近战型选手,因此以泥淖阵来对付它,换作其他精擅术法的异士,这个阵法的效果就未必好了。
果然这怪物的速度一慢下来,士兵至少能看清它的进攻,不像一开始那样被直接打飞。
不过此物势大力沉,即便经过削弱也依样强悍已极,几个照面的功夫就打伤两人。
该死!鲁闻先一边将它注意力吸引到自己身上,一边对身后人吼道:“去一个检查山路!”山路打开没有,这才是重点。
若是开了,困住军队的大概就是这头怪物了。它想把整支队伍困得疲惫不堪,战力大损,这才来对付他们么?
无论如何,他得把暄平公主带出生天。
旁人还未接口,那哨兵已经大声应道:“是!”
出声同时,他已经飞身上马,迳直往山路奔去。
怪物也跟着往那方向扑击,恰好被鲁闻先拦下,又在它胳膊上开了一道口子。
它嘶吼一声,眼里顿时绽出骇人的红光。
从不停歇的夜风突然加大,冲过林间呜呜作响,有如鬼哭。
鲁闻先见状,心里喀噔一声,这怪物好像终于被他们惹火了?
远处,马蹄声如雷。
他抽空往山路看了一眼,有数百骑正往这里赶来,这才微微放心。至于山下的主力军,因为马匹缺失,至少还要一刻钟才能赶到。
有战阵挡住怪物,那哨探纵马飞奔,一路往上,很快就接近了入口。
这马儿的速度太慢了,他暗自腹诽。十多天没有精料喂养,只在丛林里嚼些杂草裹腹,这些上过战场的军马,不仅皮毛缺了油光,速度也较平时慢了一大截。
好在总归还能骑。
再有二十丈就是出口了,他心底微松,回头望去最后一眼。
鲁闻先十余人与怪物鏖战正酣,他正好瞧见怪物伸爪拧下一个士兵的脑袋,又把另一人开膛剖肚,那副大发神威的模样,与前晚如出一辙。
永别了,他嘴角绽出一丝冷笑,老子可不奉陪。
他又有些自怨,若是前晚被追赶时就能想出这法子来,今晚也不会再遭这些变故了。
等出去以后,他一定要把那个糊弄自己的张老头碎尸万段!
就在这时,前方薄雾里突然蹿出一个影子,扑面而来!
哨兵吓了一跳,但处变不惊,一拨马头就要避过去。
哪知这影子中途变向,轻快如鹞子转身,依旧向马上的哨兵撞了过去。
“叮”,夜色中闪过一抹微红,哨兵一个后仰,凌厉的刀光已经削向了面门!
电光石火间,他和偷袭者四目相对。
隐在刀光后面那双眼睛,明亮、隐忍、内敛,与刀光的霸道截然相反。
继续呆在马上,腾挪余地太小,这双腿就别想要了。哨兵不得已跳下马来,对方欺身而上,只听一连串兵刃相击的脆响,不到两息功夫,两人已经交手十余个回合!
他越打越是心惊,眼前人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可是刀法老辣、真力澎湃,屡屡攻己之必救。这哪里是个少年,分明是头下山的饿虎,直想将他扯成碎片!
面对这少年,哨兵居然有前晚应对怪物时独力难支之感。
少年又是一记横劈,仿佛就是惊涛骇浪也能一刀劈断。哨兵勉力一挡,“嚓”地一声,陪伴他多年的法器碎了。
这一刀余势未尽,直接斩入他臂骨才堪堪停下。
“敌袭!”他咬牙后退一步,扯开嗓子大呼,“将军,有出口!”
数百骑刚刚驰援鲁闻先,他听见前方哨兵求助,立刻挥了挥手:“去帮忙!”好不容易寻到出口,万万不可让敌人关闭!
他百忙中还要抽出时间,指派几人去接暄平公主。
成败在此一夺。
百余骑听令,速度不减,直往山路冲去,飞快将激斗中的两人团团围住。
这两人,一个是己方哨兵,一个是来路不明的少年,孰敌孰友,一目了然。更何况哨兵大呼:“出口就在前方,这人故意挡路!”
众骑兵一言不合就往少年身上招呼。他们在这绝境当中已经受够了、饿够了,见到挡人生路者就分外眼红。
第747章 似是而非
有他们奋不顾身拦击,哨兵立刻后退,掉转了马头,往出口而去。
那少年就是燕三郎了。
他到此时仍是一声不吭,只是荡开两柄刺向自己的长枪。这时候任何解释都是徒劳,他不会白费唇舌,只做最要紧之事。
人还跃在半空,左手就紧握成拳,而后重重坠地!
借着下坠之势,他一拳砸在了地上。
“轰”一声震响,以燕三郎落点为圆心,强劲的冲击波推向四面八方。地面的烟尘随波向外,推出一个巨大的圆形。
周围骑兵都受波及,马儿被震得东倒西歪,一时无力再对燕三郎合围。有几匹马儿倒地嘶鸣,就是爬不起来。
这是少年头一次在群战中用出“伏龙波”,成效斐然。
一片人仰马翻中,燕三郎顺手夺下身边卫人的长枪,对准哨兵猛力一掷。
夜色苍茫,尘土飞溅,谁也没留意到,枪尖上附着一缕红烟。
哨兵的马儿也被震倒。他不待马身坠地就跃了开去,就觉耳后风声呼呼。他侧身一避,险而又险才避开这一次投掷。
那小子,太难缠了。
他头也不回,发力往前奔跑。才跑开两步,腿上一紧、一痛,他就一头栽在地上。
一根灰白色的链子缚住了他的双腿,缠得比牛皮筋还紧。
哨兵大骇,自怀里取刀想割断链子,后颈却被锐物指住。有个好听的女声笑道:“动一下试试?”
那物紧紧抵着他后颈上方的风池穴,尖端渗出的寒意一路侵到他头脑里,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噤。想来那锐器也是神兵,只消轻轻刺入,就能直接扎进大脑。
他这么一停顿,链子附了上来,把他上半身也牢牢捆住。
他挣了两下,却被越捆越紧。
紧接着有一双手伸过来,在他怀里掏了两下,摸出随身杂物,又把他指上的戒子都摘了下来。
被震倒的卫兵勉力站起,正要再包抄进攻,燕三郎却向边上一让,向着出口比了个手势:“请——”
有时候,行动远比言语更有力。
众人都是一呆。
有几个头脑灵光的立刻上马,往出口奔去。
余下的士兵脸色也和缓下来,却还对那个突兀出现的白衣女郎道:“放开他!”
“他才是幕后黑手。他要是出去,你们就出不去。”千岁塞了个布条进哨兵嘴里,防他咬舌或者服毒,这才侧头看着卫人,“确定要放?”
那一端,怪物正在大发神威,速度比原先竟然还提升了三成有余,战阵的迟缓效果顿时大打扣。士兵的武器只能在它表皮留下浅浅痕迹,惟鲁闻先的长矛得士气加成最多,可以击伤怪物。
这三眼怪物也是记仇,被他击中一次就视他为眼中钉,重点往他身上招呼。若非几名亲兵舍生忘死相护,恐怕鲁闻先早被击成重伤。
场面一度危急,但在援兵赶到以后有所缓解。
敌人越打越多,怪物的速度忽然慢了下来,冲着鲁闻先歪了歪脑袋,似在思索。
这个动作,无端让他心底浮上一丝寒意。“围住它!”他大吼,“别让它蹿出去!”
紧接着,怪物就分裂成了三个,分别往不同方向扑去。
这东西,一个应付起来就很吃力了,更遑论说是四个。卫兵吓了一跳,进攻的节奏就被打乱。
只听惨呼连连,有几个卫人被抓破了肚腹。怪物顺手将他们丢出,狠狠砸在同伴身上。
原本就岌岌可危的大阵,立刻被打破一个缺口。
怪物一个转身,向哨兵扑了过去,所过之处,骑兵均被撞开。
千岁皱眉,正想把手上的人丢出去喂凶,燕三郎却早一步提醒她:“不能喂!”
“为什么?”她手伸一半,怪物就扑到了。好在千岁灵活一缩,带着哨兵退开几步。
那怪物如影随形。
更要命的是,它化出来的其余两个分身也追到了,一齐向她进攻。
“这是人证,能问出幕后主使。”燕三郎擎出宝刀“赤鹄”,助她引开一只分身攻击。
“多管闲事!”她不满嘀咕,终是没把哨兵丢出去,而是抓着他飞快后撤。
鲁闻先带人从后边儿赶来,望之大讶,不晓得这是什么情况。
燕三郎奋力缠住三眼怪分身,一边喝道:“我们与石从翼同来,他随后就到!”
是错觉么?这怪物好像比赤弩山那只还难应付,进退有章法,绝不止是全力蛮攻。幸好他如今修为大进,这又只是个分身,对付起来不似从前吃力。
鲁闻先与石从翼同廷为官,彼此熟识,听着先是心中一喜,而后转作谨慎:“证据?”
“你年前欠他一百两赌资,至今未还!”这是石从翼喝酒时说与燕三郎听的,原话是“老小子欠钱不还,去年输给我一百两。要是寻不着他,这一百两就打水漂了!”
他力斗伯吾,是舌绽春雷般说出这句话,在场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鲁闻先脸上发烫,摸了摸鼻子高声发令:“都上去帮忙,快点!”
既是友军,当然就要互助了。
千岁手里抓着一人,打起架来很不方便,于是将哨兵甩给了鲁闻先:“拿好你的人证!”
猎物换到别人手里,伯吾立刻掉转矛头来攻鲁闻先。不过还未迈开两步,眼前寒光闪动,阿修罗顺手抓起一根长矛,直刺向它额头上的第三只眼。
它伸手一拽,抓住了矛尖,还未使力掰断,千岁已经清叱一声:“着!”
矛上顿时燃起红莲业火,“呼”地一声顺着矛身烧到怪物手上去了。
它“嗷”一声痛呼,放开长矛,前掌被烫出黑红的烙痕。
咦,好似有些不对?千岁眯起了眼。赤弩山的三眼怪物对她的红莲业火抗力很强,自愈能力亦很惊人,不似这只容易受伤。
燕三郎一刀劈在三眼怪分身胳膊上,疾声道:“它并非本尊!”
是了,这只是个画中的怪物!
伯吾受伤,看向她的目光就充满了仇恨。
燕三郎觉出,这种恨意与赤弩山的三眼怪又不一样。后者更暴虐、更嗜血,却缺乏这种会思考的冷静。
第748章 抢夺
它突然张嘴,吐出十几缕白烟。
白烟飘开,突然就变成了人,有男有女,尽是浑身鲜血,有的头骨开裂,有的肝肠流出肚皮,却不知疼痛,一出现就朝着周围的卫人扑了过去。
众士兵挥武器迎击,刀枪却从他们身体直接穿过,没有一点刺入血肉的实感。
反之,他们抓到人身上爪抓牙啃,造成的伤害却是实打实地。
转眼间,就有卫兵被咬穿咽管,又有人被啃掉了半边脸皮。鲁闻先手里的长矛灌注法力,将扑到近前的一名男子扎穿,后者没有死去,只是化烟消失。
他又惊又怒:“这是怎么回事!”这里的士兵都随他辗转征战,按理说军队有血烈之气护身,鬼魅都不敢靠近才对。
燕三郎望见这一幕,忽然道:“伥鬼!”
传说被西山虎妖吃掉的人,死后变为伥鬼,又会去引诱其他活人送给老虎。燕三郎没见过西山虎妖,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但眼前这只伯吾无疑也有相同的本事。
这些都是被它吃掉的人,死后也不得自由。
“只是新鬼。”千岁逼退伯吾,琉璃灯就现自虚空,“这厮用的是愿力!”
她目光如炬,只这么一转眼功夫就发现,伯吾召唤出来的伥鬼虽然伤人凶狠,但触及士兵时也面露痛苦之色,显然受士气反噬也不那么愉快,只是被伯吾驱动得狠了,它们也无从抗拒罢了。
千岁顺手在琉璃灯里捞出一团淡红色的火苗摊在掌心,而后提起一口气,猛力一吹:
“呼——”
在她愿力加持之下,这点微弱跳动的小苗瞬时变作了燎原大火,气势汹汹横扫二十丈外!
在场卫兵只觉眼前红光爆闪,几乎闪瞎眼珠,个个下意识抬手捂眼,耳边又听见几声凄厉长嚎,惊心动魄!
好在这嚎叫只持续了半息不到。
待众人放下手,场中已没有了伥鬼的身影。红莲业火专克幽冥鬼魅,这些伥鬼又如千岁所说,“太嫩”。如果它们跟随伯吾时日久远、渐成气候,也会越来越难对付。
可惜,它们都是新鬼,在红莲业火灼烧下连一个照面都没撑过去。
可是,场中的伯吾分身也少了一个。
“小心!”燕三郎忽然反手掷出怨木剑,直取鲁闻先!
鲁闻先正对着他,眼见暗器忽来,下意识侧身躲开。不过就在这时,他右胸突然爆出一阵剧痛,撕心裂肺!
旁人就见他上半身血光乍现,几只尖爪从他前胸刺出!
“将军!”亲兵目眦尽裂,冲上前抢救。
鲁闻先却不假思索,用尽力气将俘虏往前推去。
这是怪物的目标,却也是最重要的人证,他不能任其死在怪物爪牙之下。
怪物见状,顺手将鲁闻先甩开,飞身朝俘虏抓去!
俘虏手脚都被捆住,动弹不得,一旦遭伯吾抓中,恐怕下一秒就会被大卸八块。
眼看怪物的个头在自己视野里越来越大,他眼里忍不住露出了惊恐神色。
此时,千岁还在五丈开外。
她和燕三郎都未料到,这东西居然还会瞬移!
它的物理战力虽不如前卫王的三眼怪强横,可是懂观察、会动脑,还能示敌以弱,天赋神通更是层出不穷,用完一种还有一种,从分身到瞬移都不带重样的。
千岁甚至还觉得,这东西仿佛在实战中快速进步,连掌握的神通也越来越多。
这样的敌人,比起只知一味使用蛮力的当然更强大、更难以捉摸!
它冲得实在太快了,一连撞开两个士兵,就往俘虏扑去,眼看就要将他抓在手里。
燕三郎目光一闪,猛然转身,一个箭步就往俘虏冲了过去!
他全力运行虎扑之术,动作果然如同出柙的虎豹,迅快无伦,边上的士兵只看见一道残影,他人就已经在几丈开外!
其实燕三郎还在同一时间使出了“昙花一现”和“铜筋铁骨”。这两门神通持续的时间都很短,他修行这么久,也不过只能起效五息。
“铜筋铁骨”大幅度提高自己防御力,使外物难以损伤;“昙花一现”却能提升他三成真力、三成速度,以及少许防御。
这几样效果层叠上去,燕三郎的速度和防御力大幅度提高,远胜平时。
不过他毅然转身,也把毫不设防的后背卖给了伯吾分身!它当然不会放过这等大好机会,奋力一抓,少年背上即有血液喷溅而出!
不过争取到这点宝贵时机,燕三郎已经冲到场地正中,赶在伯吾之前一把接住了俘虏!
这个时候,后背才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两头伯吾分身同时向他冲了过来。
“该死!”千岁大怒,顺手从琉璃灯中抓出两个光球,朝伯吾分身掷了出去。
光球还未击中目标就飞快拉长,一转眼就变成了两头青光莹莹的怪物!
其中一头也是人形,身高八尺,但长有两个脑袋,青面獠牙,手里还挥舞一只熟铜棍,大吼一声就朝伯吾分身砸去!
这一击势大力沉如攻城棰,连众士兵都听见呼呼风声。
另一头怪物形如狮子,但浑身没有毛发,只是遍布细鳞,尾巴如蝎有倒钩。其行如风,扑咬另一只伯吾不仅有利爪尖牙,还有身后那一条钩尾跃跃欲试。
伯吾不慎被它扎中一次,半边胸膛都泛黑,可见毒性之猛恶。
两只怪物,分别截住两个伯吾分身。
千岁转身去斗第三个,一边对燕三郎道:“死不了罢?”
他摇头,抓着俘虏就往外走:“出去,快!”
“去哪?”千岁吃了一惊。出去外头,她或许就不能维持这副形态了。放燕三郎自己对付伯吾,那不是死路一条么?
他看千岁红唇紧抿,柳眉倒竖,显然是动了真怒,恨不得将眼前的伯吾分身碎尸万段。她召唤出来的怪物,他前所未见。联想琉璃灯上次晋升后出现的新能力,他能猜想那两个都是琉璃灯从前吞噬过的猎物,被千岁动用化形之力重新召唤出来,为己而战。
只是,这样的召唤耗费愿力巨大,她从不肯轻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