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9章 此路不通
公主有令,后方的军队就越过前方队伍,往山下而去。
山路蜿蜒,但道路尽头就有灯火。冷冷的冰雪在脸上胡乱地拍,人们忍不住加快了脚步。
鲁将军立在原地,看公主的马车往下山方向去了,不禁长叹一口气。副将在边上轻声道:“将军,我们……?”
“跟上吧。”鲁将军声音里满是无奈,“派哨兵赶去前头,仔细侦察这个小镇!”
“是!”
风雪之中,两支队伍重新并到一起,向着山下的镇子进发。
走得越近,镇里的物事看起来也更加分明,尤其在风中摇曳的大红灯笼提醒人,年关快到了。
然后,他们就转过了一程山路,小镇暂时被庞大的山体挡住。
不过好消息是,走到这里雪就变小了。鲁将军总觉得,周围像是突然一静,还没等他琢磨过味儿来,大风又开始呜呜咆哮。
快到山脚下,两个哨兵飞奔来报:
“镇里没人!”
鲁将军一惊:“什么?”
“我们走遍了镇子,那里的民居灯还亮着,但是空无一人。”
另一外哨兵补充道:“不仅没有活人,连鸡犬鸟虫都没有,安静极了。”
听着诡异,什么都没有?鲁将军果断下了决定:“都停住,往回走。”这个险不能冒。
他亲自奔去前方的公主队伍,说明情况,而后道:“镇子情况诡异,宜退不宜进。殿下请跟我来,否则鲁闻先只好强请!”
“锵”一声,公主身边的侍卫上前一步,拔刀相视。
公主举手,阻住侍卫行动。鲁闻先的语气太坚决了,公主看着前方好一会儿,才咬唇道:“算了,那往回走吧。”
两支队伍再变方向,往来路而返。
两刻钟后,军队走回原来岔路,前方却停了下来。
飞骑来报:“前面过不去了。”
前面明明是路,怎么过不去?鲁闻先亲自奔去最前方,见岔路口有小雾飘荡。他策骑前进,到雾汽最浓处就过不去了。
这感觉就好像他朝着一堵墙使劲儿,尽管墙上包着软皮,撞不疼人,但是说过不去就是过不去。
刀削斧砍,甚至两个异士用出神通,均告无效。
此路不通。
鲁闻先唤来亲卫吩咐几句,后者使力高高跃起,试了几次,颓然摇头。
上不见顶。
事到如今,鲁闻先也知道自己一行中了暗算。他根本没有进入山城就往回走,竟还是比幕后人慢了一步。
鬼打墙吗?不应该啊,自己这支军队上过战场,趟过尸山血海,可破邪祟异术。这种神通根本困不住他们。这也是王上派他出来接亲的原因之一。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最要紧的是,当下怎么办?他这里正没主张,两个士兵从林中钻出,手里押着一人:“报,有人在林中鬼祟。”
有人!鲁闻先精神一振。只见这人是普通山民打扮,粗手大脚,袄子又厚又旧,被两个粗壮军汉挟在中间,跟小鸡仔似地畏缩。
他被押到鲁闻先面前,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扑通跪下:“官爷,小人不是坏人哪,就是进山采点覃子!”
鲁闻先冷笑:“这时节还能有覃子?”
汉子点头如捣蒜:“有,有,就是雪茸!”
雪茸之名,鲁闻先好似在哪里听过?边上亲随附耳道:“将军,去年年关宫里摆岁宴,其中就有一道雪茸燉松鸡,您回来赞不绝口,说了好几天。”
“咳!”鲁闻先想起来了,是有这么回事。好罢,这个略过不提,“报上名号!”
“我姓孟,叫孟大方,我是三焦镇民!”
“你在林子里作甚?”
“也不知怎么进了这里,小人想找路出去,您就带人过来了。我害怕,就躲进林子里去了。”
“这是哪里?”
“小人不知!”
鲁闻先浓眉紧蹙:“你不是本地人么?”
孟大方苦笑,“我就是来青莲山采点雪茸,过年前这玩意儿可贵了。哪知这里地形都变了,从前是一座又一座山头,车马都不能走,现在怎么变出个城镇来了!”这人往山下指了指,“这山、这城,我从未见过!”
鲁闻先一颗心沉到谷底。
此时豪华马车吱呀驶来,停在他身边。暄平公主掀帘,小脸上写满不耐:“鲁将军,这里又怎么了?”
鲁闻先也没心思再哄劝她:“出不去了。”
“什么?”公主大惊。
鲁闻先一指迷雾尽头:“不信,你只管试试。”
即有一名攸国骑兵上前尝试,十几息后返回报告。
暄平公主这才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
鲁闻先哼了一声:“要是按我先前所说取旧道而行,可不就没有这桩麻烦!”边上的谋士一直给他打眼色,可他是武将,素来耿直,心急如焚的时候可做不到委婉。
好在暄平公主也知自己理亏,咬唇咬了半天才问:“那,下一步作甚?”
鲁闻先已经想了半天,这时往山下一指:“进镇去。”
暄平公主讶然:“这不是陷阱么,还要进去?”
“在外面待着也不是办法,平白折损士气和体力。”大伙儿雪中奔波多日,都是精疲力尽,亟需休息。镇里至少有屋瓦可以遮身。“或者你有更好办法?”
暄平公主只得摇头。外头寒风刺骨,她也知道不能久留。“反正,你尽快找路出去。”
当下这支人马重新掉头,往山下而行。至于这个出不去的入口,鲁闻先也派人看守,以防异变。
……
“好冷啊!”黄大掀开车窗上的帘子眺望山景,边跺脚边往手掌呵气。今天正好是小年,腊月里头最冷的时候,呵气成霜。
更不用说灰蒙蒙的天空还飘着小雪和冰雹,打在车顶篷上咝咝沙沙,像是春季连绵不绝的雨水攻势。
这真是个毫无生气的早晨。
呼,一股冷风挟着冰雪打在他脸上,又随着他的动作扫荡车厢。“热气都被你放跑了,不冷才怪!”和他同车的黄二拍开他的手,没好气道,“就数你皮最厚、肥肉最多,这样都不能保暖吗?”
第720章 他乡遇故交
黄鼠狼的皮毛的确很暖和,平时在雪地里打滚都没事儿,但他现是人形态……不对!二妹好像在骂他?黄大朝她直瞪眼:“你不冷?你不冷还要包得粽子一样?”
“这叫美感!你懂什么?”黄二穿着一身水貂皮大衣,水滑的皮毛下隐隐衬出细小的腰身,“你看女主人怕冷么,夜里穿的那一身才好看呢。”可惜千岁大人只能在夜里显形,打扮得再好看也是锦衣夜行。
不过,小主人能看到就足够了吧?黄二抚着下巴,想起燕三郎也不能称“小”了,看来以后得唤他男主人。
千岁大人自然是不怕冷的,但昨晚穿的那一身火红袄可不薄。黄大这一回说不过它,嘟哝了句:“啥时候能吃上饭?”
“快了。”黄二掀起窗帘,指着不远处道,“看见那道断崖没有?刚才车夫说,再往前走上一个时辰就到三焦镇了。”
“还要一个时辰!”黄大身边两只化不出形的小黄鼠狼也吱吱乱叫。
“都别吵!”黄二瞪了他们一眼,“这还没到午时!”一群吃货!
车马辘辘,这支商队继续前行。
一个时辰后。
马车刚刚停稳,黄大就迫不及待跳下车。呆坐几个时辰,他后丘都要麻了。
随后他就看见商队的乘客纷纷下车,其中就有主人燕三郎。
少年背上的书箱已经换过一个了,又经升级改造,内衬都换作了柔软、保暖又透气的雪羊绒垫。白猫往里面一趴,只要埋住脑袋,看起来就是空无一物。
当然,箱子下方预留了两个透气孔,以防猫儿憋闷。
黄老爹赶紧到镇里最大的饭庄“一合庄”订位子去了。
年关将近,在途的旅客却多了起来。大伙儿都要赶着回家过年,这条路上车来车往,繁忙得很。
尤其现在已到午饭点儿了。
黄鹤出了高价才挪走两名客人,凑够了四个座位。
燕三郎走去一合庄,路上举目四顾。这小镇和一路上经过的其他人类聚落相比,并没有特别之处。镇外大片田地都被冻雪覆盖,镇里房屋低矮,一座挨着一座,屋顶上都积着厚厚的白雪。
同样地,这里的旅店、饭庄、酒肆一应俱全,燕三郎甚至还看到一间人声鼎沸的赌坊。
显然大家长途乘车无聊透顶,都愿意进去赌两把解解闷儿。
四人刚刚入座,午饭就上来了。
这儿不是大城里的酒楼,没有备下那许多佳肴任客人挑选。在这里能点的就两样:打卤面、大花卷。
卤子早就在锅里咕嘟冒泡,褐里泛金。只要客人入座,店家氽一碗白面,再浇一勺热气腾腾的卤子,就能端上饭桌。
山野里头没有火腿鸡丝这些讲究玩意儿,打卤面里只有土豆白菜。如果愿意再加几文钱,还能得到几片冬日里新挖的鲜笋,或者腊肉丝——比如燕三郎四人桌上这几碗。
在春明城住久了,在千岁大人的熏陶下,几只黄鼠狼早就习惯了脍不厌精,几乎忘掉了从前茹毛饮血的日子。
往面上浇一点黑红的辣子,周围都是稀里呼噜的嘬面声。
虽然吃相不雅观,可是从冰天雪地走出来的人就缺这么一口。热汤和面条一起下肚,险些冻成冰砣砣的五脏六腑才算缓和过来,骨髓里的凉气噌噌往外逃蹿。
那感觉,别提多舒爽了。
黄大放下碗,忍不住“啊”地长吁一口气。
“再来一碗!”
燕三郎若有所思,吃得很慢。他们已经抵达连容生提及的三焦镇,想查那三眼怪物要从何处下手为好?找一找当地的土庙,还是寻几个年事已高的老者问一问呢?
就在这时,外头呼啦啦走进来一队官兵,满身风尘仆仆,人数约莫在四、五十。其中一个朗声道:“吃完的就走,官家办差!”
他们身披皮甲,一看便知是大卫军队。在这里打尖的都是客商,谁也不愿意得罪他们,当下不少人抹着嘴纷纷站起,结账走了。
饭庄地方本来不大,只能摆下十二、三张方形桌,也还是容不下这许多官兵。几个魁梧军汉顺眼一扫,见到燕三郎这一桌还坐得老神哉哉,于是走过来道:“你们还没吃完?”
“还没有。”燕三郎手里抓着个花卷,慢条斯理,“军爷稍等。”
这几人正要说话,又有一串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有人大声道:“燕时初?”
这声音很有些惊奇。
燕三郎回头,就看见一名大汉大步奔来。
这是一张熟面孔。
石从翼。
“真的是你!”他满脸惊喜。
这厮是韩昭的老部下,跟着他南征北战又经历赤弩山之战,是名副其实的心腹。后来萧宓成功登位,韩昭也被封作护国公,石从翼跟着水涨船高,如今已经是“威武侯”了。
“石侯爷。”燕三郎微微一笑,“来,我给你让座儿。”方才他就听见石从翼在外头说话了。
石从翼一瞪立在边上几名卫军:“都站这里作甚?给我滚蛋!”
那几名军汉也知道自己一脚踢上了铁板,缩了缩脖子应了声“是”,一溜烟儿跑掉了。
石从翼看看桌面,黄二知机推了兄长一把:“挪个座儿出来!”
她和小主人都偏窄瘦,再多挤出一个人的座位绰绰有余。
不过,石从翼紧挨着燕三郎坐下来,这张桌子立刻就满满当当。
“吃什么长得这样快?”他伸手在自己胸膛前比划,“上次见你,你才这么高!哟喝,还长俊了,终于有了点男人的样子。”
男人该是什么样子?正在闭目养神的猫儿动了动耳朵,像这莽汉一脸糙样吗?
“什么风把你吹来这里?”他问燕三郎。
少年吃了一口打卤面:“找东西。”
“又找东西?”石从翼瞪眼,没忘了当初他和贺小鸢东奔西走,几乎把卫国翻过天去,理由也是“找东西”。“你到底有多少东西要找?”一次性找齐行不行?
说到这里,他眼珠子一转:“对了,听说你现在富有四海?”
第721章 消失的队伍(打赏加更)
显然这家伙也听过了流言,燕三郎面色淡然:“你看我这般模样,像是富有四海?”
燕时初这一行人穿着打扮都是殷实而无排场,看起来也就是行旅商人模样,的确不像大富豪。石从翼也明白,真正神壕不一定把“有钱”两字写在脸上。他转了个话题:“你的猫儿还带着么?”
话音刚落,燕三郎身边的书箱盖子就被顶开一条缝。石从翼透过缝隙看见了一双异色瞳滴溜溜直转。
“呵,芊芊?”
盖子又合上了,猫儿不理他。他又听燕三郎问:“快过年了,你怎会带队来此?”
石从翼的脸色一正,看了看黄鹤一家子。
燕三郎对黄老爹使了个眼色,后者即带着一家子离开饭桌,去往最角落。
饭庄里的客人都被驱走了,附近没人。
石从翼这才压低了音量:“出了意外。你可知我王大婚将近?”
燕三郎一怔:“上次通信,他才说王廷正要选荐合适的贵女为后。”
“两个半月前就定好了,哪个贵女也不挑,王公大臣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伙计上菜,石从翼待他离开后才抓了个花卷,“他要迎娶攸国瑄平公主为后。”
燕三郎微愣:“联姻?”
“正是。”石从翼啃了一口花卷,“攸国国君年事已高,顽疾缠身,又硬挺着跟我国打了这么多年仗,身心俱疲,已不大好了。去年攸国就提议联姻。每回说起这事,廷议都好生热闹。”
燕三郎点头:“结两国之好,是互利。”
卫国和攸国是世仇,打了那么多年仗,两边都死了那么多人。仇恨世代累加,可不是简单的停战过后就能消除。王室联姻可为表率,传达出来的友善讯号能让国民增强信心,促进经贸往来。
卫国王室凋零,只剩萧宓这么一棵独苗,否则联姻这种事指定王爷是最好不过。现在么,萧宓只能亲自上场了。
燕三郎分析局势,也知道他虽然暂时坐稳了王位,但面临的挑战亦极艰巨。他需要攸国这个盟友。
石从翼说攸王“不大好”,已经算是很保守了。燕三郎从恩师连容生那里听到消息,攸王大概挺不到明年夏天。
那叫天人五衰、药石无医。因此两国都很着急缔约。
“两边互送了文书,大婚的吉日就定在三月三。”石从翼灌了一口热水,“议定之后,瑄平公主的送亲队伍就出发了。她要在盛邑住上几个月,等待完婚。”
“所以,现在出了什么问题?”
石从翼深深吸了一口气:“整支送嫁队伍,都消失了!”
燕三郎这才吃了一惊:“什么?”
“我说,瑄平公主失踪了!”石从翼苦笑,“在前往盛邑的路上!”
燕三郎一下就抓住了重点:“她已经进入卫境了么?你确定?”这位公主倘是进入卫国境内才失踪,责任当然就算在卫国头上。
“确定!”石从翼挠了挠脑袋,“瑄平公主的送嫁队伍有千人,王上派鲁闻先鲁将军在国境线上相迎,也是千人。两支队伍并合同行,每隔三日向盛邑发讯一次,以示平安。”
“可是十日前,我们不再接到鲁将军的讯报。”石从翼竖起三根手指,“到现在,他漏发了三次平安讯。护国公早知不妙,恰好我在二百里外的尤平城,鲁将军首次平安讯漏发后,他就飞讯遣我速来支援。”
“找不到?”
“找不到!”这汉子的笑容苦得可以滴下水,“我把他最后一次发讯的地点找了出来,从那里往盛邑方向找,来回搜了几遍。那可是两千多人的队伍!”
两千多人,旗帜衣甲鲜明,怎可能平白无故就丢了?
“鲁闻先将军稳重有阅历,是久经沙场的老将,按理说带队定无问题才是。”
燕三郎沉吟,耳畔听到千岁低语:“这么巧,石从翼和我们找东西都找到三焦镇来?”他们要找的是三眼怪物的线索,而石从翼却要寻找丢失的攸国公主。
“你点子多、心眼儿活,偏巧还在这时候出现在三焦镇,想必是老天怜我!”威武侯一把抓着燕三郎的胳膊,“我这几天可急得满嘴起火泡,吃不香睡不好!看在过往的交情上,帮我!”
见面三分情啊,何况两人还曾并肩作战。都说一起扛过枪的友情最牢靠,少年想了想:“不一定帮得上。”
“你尽力,我不怨你!”
燕三郎也知他脾性说一不二,当下爽快道:“我刚到这里,对地形不熟。你找了哪些地方?”
“来。”石从翼换去另一张桌子,这里桌面空无一物,正方便他蘸水画出地形,一边再附上讲解:
“这就是鲁闻先最后一次发讯的焦榨城,这里是白川,这里是……”
燕三郎有些诧异,石从翼的画工居然很不错,山川河谷既抽象又有条理,至少不是贺小鸢那样的灵魂画手。不过联想这家伙其实也是世家子弟出身,琴棋书画没少学,只是最后跟随韩昭打仗去了,他也就释然。
“……以他们行进的速度估算,如未失踪应该走到堪水城,距此应该有四百多里。”石从翼以这句话总结,“我就是从堪水城反向一路搜过来的。其他在地官员也组织人手搜索,一遍又一遍,无果。”
“或许鲁将军改道了?”
威武侯摇头:“不可能。从焦榨往盛邑的官道有两条,其中一条碰上地龙翻身,山地塌方,河流因此改道,四处漫灌,要好几个月后才能清理。鲁将军去时就知此事,一定会绕道。”
所谓“地龙翻身”,就是地震。
这支迎亲队伍没有走小路的理由,只可能取安全又平整的官道前行。
燕三郎看着茶水绘就的地图:“尝试过缩小范围么?”这么几百里路程,神仙也无从找起。谁知道瑄平公主消失在哪一段?
“试过。”石从翼头脑也很清醒,在地图上勾选了几个地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的驿馆都在官道上,前后四十里内没有其他落脚之处。”
第722章 线索
“如果公主的队伍路过,一定会停下来补给。”燕三郎点头,“那么就排除了这几个路段。”
石从翼紧接着又勾选了路线上的几个城镇:“这几个地方,上到官员、下到城门卫,过去两个月内均未见到超过五百人以上的大队人马靠近。”
他大手一比:“那么最后能划定的范围,也就是从焦榨到徐家寮这一段了,大约四十里。”
即是说,公主队伍就在从焦榨往徐家寮的路上消失。燕三郎注意到,三焦镇恰好就在这段路程的中间位置。
“这段路不好排查。”石从翼轻轻吐出一口气,“恰在山地当中,支路小径交错,地形复杂。”
“这段路上,过去曾发生过什么意外吗?”
“正在调查。”这小家伙很敏锐啊,石从翼知道自己没找错人,“结果还没递交给我。”他是威武侯也是皇差,地方官员不敢怠慢。但他还是想吐槽,这些官员办事效率也太差了!
总归是大卫打了太多年的仗,从王廷到地方都缺人,这就有好些尸位素餐。“我派人去问当地镇民,看看他们有没有情报。”
燕三郎点头:“这段路很适合作为伏击地点。”
那位鲁将军身负王令,力求将公主平安送到盛邑。两千人的队伍走在太太平平的国境内,能遇上什么不可抗力?
这条路平时也不知有多少商队往来,怎就他们出了意外?
说到底,送亲队伍被人动了手脚。
石从翼盯着桌面的地图:“和我想到一起去了。但我不明白,就算有人对他们下手,也该留下痕迹才是,怎会是这样平空消失?”
鲁闻先手下的兵都上过战场杀过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软蛋。即使敌人伏击成功,也不可能全歼鲁军,总有那么些个漏网之鱼可以逃回来汇报军情吧?
再说了,尸体和俘虏要往哪里藏?
凡存在过,必留痕迹。
此时,有士兵打探到消息,飞快来报:“十日前,三焦镇有镇民进入青莲山采集雪茸,未归。”
石从翼精神一振:“十日前?”从时间上推断,和瑄平公主失踪的时段也能对应。“具体些。”
“这镇民叫作孟大方。据他家人说,他前些日子在青莲山发现一个茸区,位于大山背阴面,产量很大但外人不知。”士兵说到这里,补充道,“雪茸是一种昂贵的菇子……”
“我知道雪茸是什么。”石从翼打断他,“你只管往下说。”
雪茸是宫筵里的常客,味道比松茸更绝,大厨用它来吊鲜,煲汤时只要放入一点,味道立刻就能提上一个层次。此物是卫国东北部特产,但与松茸的晨出时间不同,雪茸只在每年冬春交替之际发于腐木树干或树底,也就是年关前后生长。当地人都知道,那物在傍晚夕阳下山采摘最好,如果等到子时以后才摘,雪茸的菌柄就会打开,味道差了不止一筹。
毕竟都是纯野生,无法人工繁育。
“年前是采摘雪茸的高峰时期,这姓孟的每天午后都会进山,入夜再回来。不过十天前进山就一去不返,家人和乡亲都去山里找了好几次,未果。”
“青莲山?”石从翼大手一挥,“找他家人过来带路,我要知道采雪茸的地点。再带上二十人,路口集合。”
士兵飞快去了。
千岁的声音传进燕三郎耳中:“镇民的失踪未必和攸国公主有关。深山里面多意外,说不定他被虎狼叼走了。”
“至少是一条能追查的线索。”燕三郎道。
这句被石从翼听在耳里,用力点头:“正是如此。”
事不宜迟,燕三郎招来黄鹤一家略作交代,让他们在三焦镇上收集三眼怪物的线索,自己就随着石从翼上路了。
官兵要帮着寻人,姓孟的人家求之不得,很爽快就带路了。
如从高处俯瞰,盛产雪茸的青莲山层峦叠嶂,确很像盛开的莲花,并且是好几朵。这样的景象虽然壮观,但对当地人来说就是高低错乱、峰峦如聚,格外难行。
每年都有乡民迷失在青莲山,走丢的外客更是无法统计。
但地形这样复杂的大山,才是名副其实的雪茸之乡。时至今日,当地人偶尔还能发现雪茸簇生的新产区。
每发现一处,就能致富一户。因此有幸发现新产区的乡民对外都是三缄其口。要不是士兵挨家挨户打探消息,孟家就算丢了一个大活人也没将这秘密漏出去。
这一程山路走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后来他们攀上一座断崖,孟家人指着前方的群山道:“大方就在那底下发现新茸区,最矮的那座山里。青莲山虽然出产雪茸,但也不是什么山头都能找到。这里有几座大山,看地形地貌都该有的,偏偏就是没有。”
众人顺他手指方向看去,那几座山都不及断崖高,站在这里可以将远景一览无余。
最重要的是,大伙儿脚下就是官道。
官道到了这里也盘山,宽度能容三车并驱,而且没有岔路,仿佛是九曲回肠。燕天郎轻声道:“如果鲁将军的队伍路过青莲山,九成取道于此。”
但是这条路很快就远离了悬崖,往平坦的远方而去。
“走,继续往前。”石从翼催促,众人于是跟着孟家向导溜下断崖。官道当然不往这里来,断崖底下草木旺盛,只有一条不起眼的兽径。
那是野兽喝水时踩出来的小路,除此之外,几乎没有人类通行的痕迹。千岁瞧了两眼就道:“攸国公主的队伍并没有经过这里。”
燕三郎不语,石从翼的脸色更是难看。他年纪不大,但野外作战经验已经很丰富,两千余人的队伍行走在丛林当中,有车、有马、有人,至少会碾出一条小路,沿途的草木被压塌,路边还有马粪,湿泥地上还会留下足印。
以上这些,在这片山林里都没有。
它干净得好像人类从未染指。
等到孟家人带着燕三郎等走到那片背光的矮山坡上,这里更是荆蔓密生,人都几乎走不进去。
第723章 张百万
在这里采雪茸,恐怕也挺遭罪的。
到了这里,石从翼倒是寻到了凌乱的脚印,它们大多出现在湿气厚重的粗木边上。这是山民的皮靴留下的痕迹,从纹路和型号来看,应该属于孟大方。
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人的脚印了。
“回去吧。”石从翼大为失望,燕三郎则举目四顾。到目前为止,都没有线索表明孟大方的失踪是受到他人袭击,更不能将他和失踪的公主队伍联系起来。
偶然出现的线索,又中断了。
石从翼暗自焦急。卫攸虽已停战三年,但两国建立起来的纽带还十分脆弱,经年累月积攒下来的仇恨、误解还远没有消除。瑄平公主要是在卫国境内出事,两国关系恐怕就要一朝恶化。
燕三郎却听千岁低语:“有些眼熟呢,这个地方。”
“你来过?”千岁的过往,他并不了解多少。
她没有回答,迟疑好一会儿才道:“兴许是我记错了。”
……
两位主人走后,黄鹤一家就分散开来,在三焦镇收集“三眼怪物”的线索。
在镇上的各式小铺里,三眼怪物的形象并不罕见,许多护身符都制成了它的模样,布的、木的、竹的,大人小孩都有佩戴。
甚至有些民居的窗纸也剪成了三眼怪物的模样。经过多年流传,怪物的身形已经被简化得与猴子无异,只有额头上多出来的竖瞳被着重刻画。这也是它最容易被记住的特点。
当地人管它叫作“伯吾”,意即是恐怖的怪兽。
黄鹤和黄二问了不少镇民,得到的答案都是大同小异,与连容生说与燕三郎听的内容相仿佛,并没有什么新意。
就算传说是真的,它也发生在许久之前。人的寿命太短,这里最年长的老者也是从父辈那里听来“伯吾”的故事。
经过世世代代口耳相传,传说就被插上了翅膀、安上了尖角又拉长了身形,变作四不象的怪物。
想从传说里再找出一点可用的线索,难了。
黄大刚从伯吾庙里出来。
顾名思义,这小庙就是供奉三眼怪物的。
听过伯吾传说的人都很意外,小庙的香火居然出奇地鼎盛。
庙很小,占地不过七八平。摆上神龛、供桌和几个蒲团,庙里就站不下人了。
可是香炉里插满了长短不一的香柱,烟熏火燎,供桌上摆着几个鸡蛋,半只鸡和半个猪头。从猪头上落的香灰来看,它们才摆上去不久。
庙祝是个半聋的老头子,黄大跟他说话得用吼的。等到他吼得嗓子都快破掉,老头儿才终于弄清楚他提出的问题,然后摇头,给了简洁的两字回答:
“不知。”
他不知道谁能找到怪物,也不知道怪物为什么会消失,甚至不能提供一丁点有用的线索。
黄大气得要吐血。
不过在吐血之前,嗓子已经冒烟,他需要喝一杯。
三百丈外就是酒馆。
可他现在正做任务,小主人交代的。
黄大用了两息时间就想通了,喝杯酒用不了多长时间,还能在酒馆里套点话。都说那里是消息最灵通的地方。
他心安理得走进去,要了一壶酒,竖起耳朵听。
酒馆不小,客人占到半满。在这里吃酒的,有外客也有本地人,说的都是鸡毛蒜皮。黄大咕嘟咕嘟灌了几口,深觉这里的酒水低劣,比起春明城的佳酿是远远不如。
看来,也只能解解渴了。
他一口气灌完半壶,正想走出去,却听外头一阵争吵。
酒馆正对着赌坊大门。从他这角度看出去,恰好能见到赌坊里有个人被堵在门口,不让出去。
这是个干瘦老头,至少年过七旬,后背微驮,满头白发,眼皮都耷拉下来,生把一双眼变成了三角眼。
黄大听春明城里算命的说过,如这般颧骨很高、两颊寡肉的面相,说明此人刻薄少福,就算没近患也有远忧。
显然现在他有近忧了。因为赌坊看门的大汉把他往里头推了一把,险些把他推个踉跄:“想出去,把钱还上!”
“我什么时候欠你钱了?”老头子抖着手骂他,“让开,不然我去报官!”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报了官也是这个理儿。”
老头子斜眼看他:“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在这里,你绑我进来的!”
大汉气得笑了:“装什么傻,充什么楞,你问问这里谁不认识你?”
两边闹个不休,声音传到酒馆里,客人议论纷纷:“这么大年纪还进赌坊,当真是老赌鬼了。”
“人称张百万。”这是本地酒客捞了个话头,“不单是老赌鬼,在我们这里还是个传奇人物。”
“怎么个传奇法?”大伙儿立刻来了兴头,“说说,说说!”
黄大也支起了耳朵。他这是收集情报呢,小主人说过,任何风吹草动都不要放过,嗯对,就是这样!
“这位张百万年轻时也是个远近有名的大富豪,家财百万贯,所以才得了这个名号。”有众人目光加持,本地酒客又美美地抿了一口酒,“只可惜守不住财。他好赌!”
“这么多年下来,他家产挥霍完了,还能倒欠一p股债。”酒客笑道,“不过这人也有点本事,有几次看着都山穷水尽了,结果生生就能变出一大笔钱,又成了阔气佬。”
旁人好奇不已:“哪来的钱?这人到底做什么营生?”
“听说他早年在城里做些字画珍玩生意,后来得了病回镇上休养,又把钱花光了。”
众人正议论间,街上忽然有一青衣女子疾步而来,一把拨开了守门大汉的手:“别动他!”
她只有十六、七岁,是模样儿秀气的小姑娘,皮肤呈微蜜色。也不知怎地,黄大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就莫名想起春深堂湖畔青羽蓝尾的绣眼翠鸟——瞪人时,眼睛也是这样又圆又亮。
大汉笑了:“来得正好,也省得我们再去找你。”
小姑娘拦在张百万面前,咬了咬唇:“这回又欠了多少钱?”
“一百七十两!”
第724章 赢了就……(打赏加更)
众人闻声抬头,小姑娘也吃了一惊,回瞪张百万:“你欠了那么多?!”
“胡说,我根本不认得他们,扯什么欠钱!”张百万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你去报案,我在这里等着。”
“闭嘴!”小姑娘气不打一处来:“等着被剁手么?”
她一把抓起张百万的左手,“还要再来一次?”
众人的目光一下聚焦到张百万左手上——
这只手上少了尾指,只余四指。
应该是旧伤了,黄大没看见血迹或者疤痕,只有一点肉疙瘩,显得有些丑恶。
张百万咽了下口水,脸上终于露出惧色。
酒馆里的本地客压低了音量:“那是张百万的女儿,张涵翠。”
厉害,黄大觉得自己看人奇准。这个小姑娘和翠鸟果然有点关联,虽然只是个“翠”字。
其他客人却奇道:“张百万的女儿?他是老来得女?”
“真是女儿。”本地客摇头,“莫看张百万一脸老态,他今年才不到四十岁。”
众人都是一惊。
“方才我说过嘛,他得了病才回乡里休养。”
黄大忍不住插了句嘴:“到底什么病?”
“不知道啊。”本地客耸了耸肩,“乡里的神婆子说,他中了恶咒才会早衰。”
那厢张涵翠一脸焦急:“我手里可没有一百七十两,你们得宽限几日!”
“好说。”赌坊里又走出几个男子,为首一个晃了晃手里的押条,“这是一百七十两银子的欠条,给你三天时间筹款。”
这是张百万亲手写下的欠条,上面有签字画押,拿去官署也一样有效力。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张涵翠盯着这张欠条,又转去盯张百万。后者张了张口,最后却在她责怨的目光里渐渐低下了头。
这世上,赌债是万万欠不得的。
小姑娘这才长长吐出一口气:“好,就三天!”说着去挽张百万的胳膊,“走吧。”
“他不能走!”大汉一把扣住张百万的肩膀,“他得留在这里。”
张涵翠咬牙,“我要变卖一点东西,只有父亲能找到。”
“不行!”
“你也想拿到钱吧?”张涵翠急道,“你扣住他,我们可没法还钱!”
大汉想了想,转头对手下道:“你跟他们去。”
张涵翠摆手,正要说话,边上突然有人插口:“他欠钱一百七十两吗?”
她转头一看,有个头戴皮帽的男子从酒馆里走了出来。
他冲着赌坊的汉子们呶了呶嘴:“问你们话呢。”
后者看他行头不像大富大贵,但家底至少殷实。“是一百七十两,你要作甚?”
“看这个!”黄大把一张银票拍在他胸膛上,气势如虹,“替他还钱够了吧?”
银票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大汉低头就是倒着看,一时没看清楚。他手下看得眯起了眼,确定了两息才道:“三十两?”
这里识文的人少,但赌坊的人至少都能看懂银票上的字。
“咦?”黄大拿回银票瞥了一眼,哎呀一声,“拿错了!不好意思。”
他从怀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球,挨张展开来看。
一张,又一张,又是一张。
全场静默无声。
只听黄大喃喃自语:“怪了,我明明记得有一张二百两的银票,哪去了?”
大庭广众之下,他搜遍自己全身,又抓出一堆碎银子,但就是找不见二百两的银票。
大汉不耐烦:“你到底要作甚?没事就走开!”这楞头青打哪里冒出来的?
“有事。”黄大叹了口气,把所有票子和银子都抓在手心,“这里合起来有一百九十两,还他的欠债够了吗?”
“够。”原来是代还债来着的,大汉伸手就拿。张涵翠连连摆手,“这位大哥,我们不能用你的钱……”张百万听了大急,一直扯她袖子。
不过她话还未说完,黄大一把缩手,让大汉抓了个空。
“没说现在就给你!”这是他辛苦工作了小半年的劳动报酬啊!从抠门的千岁大人那里赚点儿钱容易吗?可不能随手就给花出去了!
大汉瞪起眼,满脸凶神恶煞:“小子,你敢消遣我?”
他手指还没戳到黄大胸膛上,后者已经闪身躲了过去:“急什么?这钱现在还是我的,我进了赌坊就是客人,你能把我怎样?”
他甚至拍了拍大汉的肩膀,语重心长:“做生意,和气才能生财啊。”
小主人的朋友风二爷,就对人这样说过,他记得。
黄大紧接着对张涵翠道:“在这里等我会儿,我把钱赢出来就给你。”
众人:“……”
张涵翠瞠目。
赢出来给她?那要是输了怎么办?她还以为遇上了好心人,结果这厮居然是个和父亲相差无几的赌棍?“你、你不要……”
她话未说完,黄大已经走进了赌坊。
有赌可看!张百万搓了搓手,赌不成也能看看解馋啊。他抬腿就跟了进去。张涵翠想拦住他,不过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往里走了。
……
黄鹤在镇上转了一圈,在客栈外头见到了女儿。
“有线索?”
黄二点头:“有,方才我在镇东头打听到,有个镇民前天路过浯洲,看见……”
话还没说完呢,不远处突然传来大叫:“拦住他们,快拦下他们!”
两人闻声转头,不由得齐齐呆愕。
黄大甩开腿朝他们跑来,肩头扛着一个老头子,身边还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他们跑得很快,因为后头的汉子追得更快!
一、二、三、四……黄鹤数了数,跟在黄大后头的一共有七人,看样子都是本地居民。
“老爹,帮我!”黄大理所当然向父亲求援。
黄鹤一把捂住了老脸,满心无力。方才就不该放任傻儿子一个人去打探消息,他平白惹祸的本事和女主人简直不相上下啊!
黄大闹出这么大阵仗,立刻吸引无数目光。黄鹤向女儿使了个眼色,后者也明白怎么回事,快步迎上去,拦腰抱起了张涵翠!
在小姑娘的惊呼声中,她迈开步子紧跟兄长:“行了,跑快点。”
第725章 我的障眼法没你好
自己这傻哥哥别的本事未必了得,脚程却很惊人。这些本地人能够拉近双方距离,还是因为小姑娘拖慢了速度啊。
黄大咧嘴一笑:“好嘞!”
他撒丫子就跑,果然没几息就绝尘而去,把那几个追兵远远扔在身后。
黄鹤负责断后。他也不跟人动手,待几个大汉奔近时就掏出几个小弹丸扔在地上,“嘭嘭”几声炸出满天白雾。
“咳咳咳”,几个汉子眼泪齐流,弯腰咳个不停。
这弥漫整街的雾气不仅阻隔视线,还呛人呛得要死。
等他们奔出雾汽范围,那几个莫名其妙的外人早就带着张百万父女消失不见。
“老大,怎办?”一名手下问道。
“回去吧。”老大恶狠狠扫视几眼,确定再寻不到一点踪影,“派人去张百万家里蹲着。他们早晚还得回家!”
镇外的小树林里。
黄鼠狼一家子停下了脚步。
黄大回望来路,呼出一口气:“好啦,他们没追过来。”
他背上的老头子哎哟哎哟直叫唤,声音痛苦:“放我下来,你快顶死我了!”
“快把他放下来!”黄二也松开挟制,张涵翠一下地就飞奔去黄大身边,扶着自己的老父亲滑下黄大肩膀。
他年事已高,像袋大米一样被黄大甩在肩膀,颠簸一路、顶胃一路,这会儿胆汁都快要吐出来了。
哎哟,恶臭。黄大捂住鼻子退开两步,他嗅觉太灵敏。
黄二狠狠瞪他一眼:“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怎么回事?”他捂什么鼻子,忘了自己是黄鼠狼吗?
“呃。”黄大看看她,再看看老爹,发现两人眼里都在冒火,“赌坊出老千,坑了这老头子不少钱;我看不过眼,帮他把钱赢回来了。”
“你凭本事赢了钱,赌坊的人怎会追你?”黄二眼里满满都是怀疑,难道?
“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黄大得意洋洋。跟着小主人,他也学会不少成语,“用上了一点点障眼法……”
黄鹤怒了:“你用障眼法赌钱?谁教你的!”
“当然是二……”
黄二大急,一巴掌打在兄长后脑勺上,也把这句回答打断了:“既然用上障眼法,他们为甚追你?”
“你也知道,我的障眼法使得没你好。”黄大哎哟一声,去摸自己后脑勺。二妹下手好重啊,“结果、结果……”
黄二恨不得在他身上瞪出一个窟窿:“结果施展一半露馅了?”
“是啊。”黄大很惭愧,也很不解,“你说我明明练过那么多次了,为什么就是不能像你一样——”
眼看老爹的眼神越来越不善,黄二真想一把捂住他的嘴。可她只能岔开话题:“你害惨这两人了。”
黄大不解:“为什么?”
“除非他们逃离镇子,否则待我们走后,赌坊还能找到他们。”他们只是过路客,随时可以离开,这对父女却不一样。
这时张百万已经吐完了,张涵翠取出巾子替他擦嘴。黄大掏出银票递给她:“喏,答应你的一百七十两银子。”这是他赢回来的钱,他做到了。
张涵翠气笑不得,把银票塞回他手里:“我不要!”
黄大挠了挠头:“就算你不收,那些人也不会放过你们。”
张涵翠一噎,胸口一阵起伏,却说不出话来。黄二不由得莞尔:“大哥说得好有道理。”让所有人无言以对。
黄大也跟着笑了:“是吧?”
“是个屁!”这里有外人在,黄鹤费好大气力才忍住一顿胖揍,“到底怎么回事,源源本本说给我听!”
老爹板起脸说明问题大条了,黄大不敢再隐瞒,一五一十说了。
黄二听完,实觉不可思议:“你、你怎么好管起闲事来?”
黄大也说不出为什么,只觉得小姑娘很是亲切,尤其两人四目相对时。“我总觉得,这里面别有隐情。”
对,这里面一定有隐情!黄大精神一振:“怪不得她父亲越欠越多,那赌坊出老千骗钱。”
黄二转头问张涵翠:“这事儿,你知道?”
张涵翠一脸茫然:“父亲经常输钱……我虽不会赌牌,但听说那里面都不正经。”当然也就看不出赌坊出千。“你们、你们到底是谁?”
这是个关键问题。她到现在也没弄清楚,方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只是过路客,到三焦镇查点线索。”黄二弄清了来龙去脉,代父兄答道,“你们最好离开三焦镇,不要再回去了。一百多两银子,足够在外乡安顿下来。”他们还有事要办。
张涵翠还未答话,一直沉默的张百万突然张了嘴:“我们哪里也不去!”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地坚决,可紧接着就转成了迷茫:“你们是谁?”
“爹!”张涵翠轻轻摇着他的袖子。
“发生什么事了?”张百万眼里闪动着不安,“乖女儿,我们为什么在这里?这些是什么人?”
黄鹤一家子:“……?”这老家伙方才一直在梦游吗?
张涵翠一边安抚老爹,一边强颜欢笑:“我爹他、他记性不好,有时会突然忘事儿,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甚至不记得身在哪里、自己是谁。”
老糊涂了。黄大恍然大悟,他好像听千岁大人说过,这叫什么病来着?
哦,老来痴呆!
可是看着小姑娘脸上神情,他忽然不忍心将这几个字说出口。
黄二就说得委婉:“哦,乱识之症。”
张涵翠点了点头,低声道:“若是几位无事,我们走了。”
“你们去哪?”黄大下意识问,“天快黑了,赌坊的人会守在你家。”最重要的是,天快黑了,他们就不能维持人形。
黄二扯了他一把,自家人办正事要紧呢,傻大哥搅进什么浑水里了?
黄大不理。
张涵翠咬唇,看了张百万一眼才道:“我们先去久田乡避一避风头……”
“不去!”张百万梗着脖子,“除了三焦镇,我哪里也不去!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张涵翠气得脸红:“祖宗可没让你去赌钱!”
第726章 伯吾
这么争下去可不会有结果,平白浪费时间而已,黄大就要转身:“我去雇辆车,你们快点走。”至于张百万,那还不容易?打晕了扔上车就是。等这老头醒来,人就在数十里外了。
不过他还未走开两步,忽然有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都站在这里作甚?”
黄鼠狼一家大喜,急急转头,恰见数十人牵着马从林地深处走出。
正是石从翼和燕三郎回来了。
主人一露面,黄大立觉有了主心骨:“小主人,镇里的赌坊出千骗人,我救人出来了!”
他这话没头没尾,石从翼等人都皱起眉头,只有燕三郎神色如常:“我交代你们办的事儿呢?”
黄大一噎,黄二终于抓到机会开口:“我这里有一点发现。”
燕三郎点了点头,也不着急,只对黄大道:“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处理好。”他抬头望天,提醒黄大,“天快黑了。”
黄大“哦”了一声,眉头都皱在一起。不过燕三郎紧接着对石从翼道:“我这憨仆又惹祸了,你能派人找镇里的赌坊说道说道?”他不必听清来龙去脉,就能知道黄大招祸了。
石从翼心事重重,但也应得爽快:“小事耳。”随手召来亲随交代几句,后者就带着黄大和张百万父女进了镇子。
这点儿小事由官家来办,那是再简单不过了。
燕三郎对石从翼道了句谢,后者还有事要办,说了句场面话就拍拍他的肩膀,带队进镇里去了。
少年转头,问黄二:“线索?”
“啊。”黄二这才回过神来,“有镇民前天回娘家,天不亮时去浯洲拣些柴禾,却见到水边的杉林外站着一头怪物,四肢与人无异,但高达一丈,浑身血红,额头上好像有点东西。”
“好像?”
“那时太阳还未升起,林边昏暗,她不确定自己看清楚了。”黄二接着道,“那物移动很快,她只是隐约觉得它额头上仿佛有道阴影,待要细看,怪物已经消失。”
“浯洲离这里多远?”
“也就是七里左右。”黄二往东边指去,“她回来说与丈夫听,家人都不当一回事。山中野兽多,看错也不稀奇。”
正说话间,最后一缕阳光也消失在西边的茂林里。
燕三郎转头,林子里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了。
眼前只有几只黄鼠狼人立而起。
“走吧,我们到镇上继续打听,接着就去浯洲看看。”燕三郎拍了拍马背上的行囊,几只黄鼠狼听话地钻了进去。
一、二、三……四只黄鼠狼都钻了进去,边上忽然伸过一只莲足,将悄悄跟上来的第五只黄鼠狼踢了个跟头。
紧接着千岁的声音响起:“急什么?”
阿修罗不知何时已经站在燕三郎身边,双手环臂盯着它:“你又给我们惹了什么麻烦,嗯?”
已经入袋的黄二探出脑袋,看见她裹着一件银白色的大氅,精致又气派。
果然,女主人的大衣不重样呵。
黄大不知何时从镇上悄悄回来了,从另一端想绕近马儿,再没逃过千岁的感知。
女主人的笑容好可怕,像是想将它做成皮帽子,黄大打了个冷噤:“没什么啊女主人,一切都在可控范围内!”
“可控?”千岁低头俯瞰它,以身高对它形成了强烈的压迫感,“为了安顿你新结交的小朋友,燕小三现在欠石从翼一个人情。你猜,石从翼想让我们怎么还情呢?”
怎么还情?当然是帮忙处理公主车队失踪案了。
他给主人找了个大麻烦啊,黄大咕嘟一声咽下了口水。
黄二从行囊里探出头来冲他冷笑:“让你再多管闲事,上次《鸳鸯谱》的教训还没记住?”
上次,他强行要向赵丰报恩,结果……
其实结果挺不错的,赵小哥抱得美人归,主人也得了报酬,皆大欢喜嘛!就是过程惊险了那么一点点。黄大挠了挠头,不敢把这话说出来。
“进去吧。”燕三郎往行囊一指。黄大喜极,飞快跳了进去。
千岁没好气道:“就数你心软!”
燕三郎牵着马往镇里走:“节省时间,我们去找点好吃的。”
安抚了阿修罗,他才对黄大道:“说一说过程。”麻烦既已找来,口头上再多责备黄大也是无用。
他和千岁走回镇上这段时间里,黄大就把赌坊里发生的事源源本本说了。
一行人重新走入三焦镇,街上已经恢复平静,看起来就和黄鼠狼一家带人奔逃前没什么两样。“那对父女安顿好了?”
“好了,回自家了。”黄大赶紧道,“威武侯找了镇署,镇署又找了赌坊,张姑娘也还了那一百七十两。所以……没事了。”
权势真是个好东西啊,他费了恁大力气都摆不平的麻烦,威武侯只要张张嘴就行了。
燕三郎嗯了一声,不再理他,只对千岁道:“去伯吾庙看看。”
“伯吾”就是本地人对三眼怪物的称呼。
这庙小得站进两人都很挤,那个年老眼花半聋的庙祝当然不能住在里面——他的房子就在十丈外。
燕三郎的目光从庙里的香烛、供桌、神龛里一一扫过:“好像没甚特别的。”
“没有。”千岁神念扫过全庙,“连一点法力波动的残余都没有。”说到这里,她也不禁失笑。三眼怪物肆虐三焦镇,那不知发生在多久之前。她探不到法力波动岂非再正常不过?
这庙看起来很普通。她陪燕小三走南闯北,这样的庙宇不知看过了多少。当地人虽然虔诚,却没把它修大——伯吾庙里供奉的是恶兽怪物,本地人供奉它,只是希望它不要再出来作恶而已,它与真正能保一方平安的山泽可不一样。
就连不知谁留在地面上的一点点黄泥,老庙祝也没把它们全清理干净。
“真马虎。”黄二抖了抖皮毛,“看来这老头也不怎样虔诚。”
黄鹤摇头:“人类到了那把年纪,撒尿没尿错壶子就了不得,怎好指望他做事精细?”
第727章 画像和作者(打赏加更)
庙不高,神龛就更矮。燕三郎半蹲在蒲团上才能看见神龛里的全貌。
他看得入神。
千岁也好奇,弯腰低头陪他一起看:“有甚发现?”
“这里供奉的不是神像,而是一幅画。为什么?”普通庙宇里面供的都是泥塑或者木雕,香火旺盛的就会给神像修个金身,让它看起来更气派一点。当然神像不一定是大块头,千岁见过的最小神像还不到她巴掌大。
但是伯吾庙里没有神像,只有一幅两平尺的画。大概是因为庙供专用,它还特地上了色。
它一定有年头了,因为画纸都已经发黄,边缘打卷,甚至还有少量蛀洞。好在,画卷正中保存尚称完好,因此跪在蒲团上的人都能看清,这上头画的是一头三眼的怪物。
它立在一片林地之中,仰天作咆哮状,身边有大树,脚下踩着羽毛状的落叶。
“这画功甚是了得。”燕三郎如今阅历非凡,一眼就能看出作者的水平,“送去珍宝阁,必定有人肯收。”
“但不写实。”千岁却老实不客气道,“三眼怪物不完全是这样!”
这怪物很狰狞,满身血红,额上有竖瞳,也像人一样站立,可是没有尾巴!
若是再细看,它吻部前凸,像狼。可是那个被琉璃灯吞掉的怪物,分明是好宽的一张大嘴。
“画师不可能亲见,能画成这样就不错了。”燕三郎知道,哪个庙宇里头的神像或者画像都不可能完全写实,至少有一半是后人加进去的臆想形象。
“画纸有点特殊,又涂着油蜡隔绝空气,能保存很久呢。”千岁低低哼了一声,“三眼怪物伤人,是多久之前的事了?”
燕三郎站起来,到庙祝家找人去了。
千岁在蒲团上坐了下来,静静看着画像。
她抬首的侧颜唯美,街客来来往往,也不晓得有多少人偷眼看她,竟无一个胆敢上来搭讪。
趁这功夫,黄二正在行囊里偷偷审问黄大:“干什么多管闲事?”
“看翠姑娘可怜呗。”黄大撇了撇嘴,“家人不省心,惹出来的麻烦却要她一个小姑娘担当,多可怜。”
黄二难以置信看着他,两眼瞪得滚圆:“这话居然能从你嘴里吐出来!”
“只是感同身受罢了。”黄大叹气,“你体会不到的。”
“相信我。”黄二冷笑,“我能!我们都能!”
两只小黄鼠狼叽叽叫,深表赞同。
尽管行囊空间不大,黄二还是绕着兄长转了两圈,眼里越发怀疑了。
“干么?”黄大不喜欢妹妹的眼神。
“你喜欢她了?”
黄大气恼:“胡说什么!我这是见义勇为。”
“就和帮助赵丰一样?”
“对。”
“那就对了。”黄二拽了拽它的尾巴,“你喜欢赵丰。”
“胡说八道什么!”这话让黄大后背一阵寒凉,“我只是觉得她很像绣眼的翠鸟。”
“……哈?”黄二料不到他给出这种答案,“张涵翠和翠鸟有甚关联?不会因为都有一个翠字就让你出手相助吧?”
二妹这张嘴,越发地灵验了。黄大沉默。
黄鹤在一边听得头疼,不由得挥了挥爪子:“罢了,多问无益,它自己估计也不知为何。”这个傻儿子,唉!
老爹发话,黄大就紧紧闭上了嘴。当然最重要的是小主人不在,行囊外只有可怕的千岁大人。他不能再说蠢话触怒她了。
可是他又想起张涵翠搀着老父回家之前的回首一笑。那如释重负的笑容很好看,让他的心也跟着一下放晴。
分明那会儿已经是傍晚来着。
翠鸟的笑容也那么好看吗?
唔等下,鸟儿会笑吗?
他那里正在胡思乱想,燕三郎已经走了回来:“问到了,这张画像已经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了。”
千岁意外地挑了挑眉。竟然是八百年前的古物么?照这样看,保存得还真不赖。
“画的作者……”画卷上文字与符咒并存,但都很潦草,连千岁也要辨认好一会儿,“凌远,在画卷上也绘了几个阵法,有助于它延长寿命。唔,他名字后头还盖着几个私章。”
私章色泽艳红,应该还加入了朱砂,居然历经八百年风霜却还不曾褪色。
“庙祝说,凌远是八百多年前的大画师,受本地之托作伯吾画像,用时半月方成。此后画像就一直悬挂在这里,享受香火供奉了。”燕三郎接着道,“对了,这位凌远原籍三焦镇。但我方才问过一圈,本地已经没有凌家了。”
千岁一下站了起来:“走,去找威武侯。”
燕三郎奇道:“找他作甚?”
“让他找几个本地的老头子给我们,越老越好,知道本镇的典故和旧史越多越好。”千岁冲他莞尔一笑,“一事不烦二主,反正你已经欠他人情,不在乎多欠一点了。”
债多不愁嘛。
燕三郎抿了抿嘴,但也承认千岁说得有道理。依托官家力量办事,能节省大量时间和人力。
……
两个时辰以后。
燕三郎和千岁重新回到下榻的旅店,后者打了个呵欠,兴致缺缺:“什么嘛,浪费了一晚上。”
石从翼虽不清楚燕三郎到底想作甚,但还是给他安排了三位镇老,那都是土生土长的三焦镇人,对本地旧事了若指掌。
凌远是地方上的历史名人,三位镇老提起他就满面红光,仿佛自己与有荣焉。可他们接下来说的话却让燕三郎大失所望。
凌家原本是地方大族,历经了二百年的繁华。可是后面战乱到来,把它的风光和人口一起打进了谷底。
凌家家破人亡,只传下了几脉香火,艰难于世。
它再也没能延续祖上的荣光,约莫在二百年前就完全消失了。
千岁还不死心:“凌家的祖宅呢,还有宅里留下的书墨?”
“凌宅立在东边,曾经是镇上最气派的大宅。可是先后几次大火,已经将那里烧成灰烬。”其中一位镇老面带惋惜,“现在连宅子都不见了,那块地被别人买去盖房了。”
第728章 似曾相识的伤势
也就是说,凌家在历史中什么也没留下。
这条线索就断了呀,千岁也惋惜地叹了口气。
燕三郎轻声安慰她:“意料之中。毕竟已过了八百年。”八百年前的旧事,又能给今天留下什么蛛丝马迹?
时间的长河无情,也不知湮灭过多少证据。
随后燕三郎问起三眼怪物“伯吾”。
三位镇老精神一振,又打开了话匣子,但说来说去无非是那怪物凶残又狡猾,力大无穷,能分身、能驭鬼……燕三郎听得暗暗摇头。
他和三眼怪物打过架,深知那物凶残有余,灵性不足,也没有那么多了不起的神通,可见后面这些,都是乡人附会。
传说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人口耳相传的过程中,自然给它添砖加瓦。
镇老老眼昏花,也看不清他脸色,越说越是口沫横飞:“你们要是仔细去看伯吾图,就会看见上面一行小字:卯时出、天明匿。它就爱选在天快亮之前去杀人!”
“是啊。”千岁没好气道,“还有‘一日食,一日睡’,哪有怪物作息这么规矩?”
镇老捋胡子反驳:“天地有四季节气,人吃两餐,白昼劳作夜里安寝,这都是规律。说不定怪物也有自己的作息可言呢。”
这种话,争一辈子也争不完哪。燕三郎赶紧打断:
“那么根据传说,这怪物最常出现在哪里?”
“青莲山。”镇老毫不犹豫,“在镇里吃人还不多,它最喜欢伏击往来青莲山的行人。”
“为何?”
“那就不知道了。”
“还有一事。”千岁开口,“我看画像上的伯吾没尾巴,为何你们这里制卖的护身符、护身偶却有尾巴?”
“画像是凌远大师所画,他在镇志上所看的记载,伯吾没有尾巴。”镇老答道,“可是乡邻都说怪物有尾巴。最后凌远大师以镇志为准来动笔。”
问完这些,老头儿们也没甚可说的了,燕三郎将他们送了出去。
看千岁有些沮丧,燕三郎干脆找去旅店后厨,亲自下厨给她做了一道砂锅鱼头。
这会儿正是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旅店后面的大湖冻得冰面可以跑马,本地人凿几个洞捕捞过冬的大鱼,每一条都膘肥体壮,最长近四尺(一米三)。
燕三郎用上的就是这样的好料,再丢几块本地豆腐坊现造出来的水嫩豆腐,端上桌的鱼汤呈浓郁的乳白色,和着沁人的鲜香一起,让千岁食指大动。
她举勺舀了一口喝下,暖心暖腹,那点儿厌气就不知道被驱到哪里去了。
只不过她才喝了小半碗,石从翼就从外头大步奔了进来:
“好香,好香!”
他站在桌边猛嗅两下,搓了搓手:“我能不能,呃?”
燕三郎即吩咐店家再送一套碗箸过来,亲手给他打汤。谁让自己欠他人情来着?
千岁瞪了石从翼一眼,这人敢来抢她的鱼汤喝?
“你这锅里还多的是。”石从翼急不可待接过碗,咕嘟咕嘟一口仰尽,“好喝,好喝。想不到这种小破地方还有好厨子!”
好厨子没吭声。
“喝也喝过了,先说正事!”千岁看他又想伸箸,赶紧拿话堵他。这厮风风火火冲进来,分明有事,怎么闻到鱼汤味儿就不着急了?
“哦。”石从翼果然放下竹箸,“这附近发生命案,昨晚死了两个外乡客。我正要赶过去看看,你们要不要一起来?”
他千方百计寻找鲁将军的队伍,任何一点线索也不会放过,何况是两条人命没了?
“去。”燕三郎不假思索,“在哪里?”
“浯洲。”
燕三郎和千岁闻言互望一眼,这么巧?
“怎么?”石从翼也善察颜色。
燕三郎遂将黄二方才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前日镇民才在浯洲看见怪物,昨天就发生了命案。巧么?”
“巧。”石从翼把碗一放,“走!”
“急什么?人都死了,也不会抬腿跑掉。”千岁敲了敲砂锅,一把拉着燕三郎坐下,“吃完肉喝完汤再去。”
这一锅好汤可不能浪费!
¥¥¥¥¥
一个时辰后,燕三郎就站在了浯洲水边。
大河流经本地形成冲积地,人们唤它浯洲。这儿土壤肥沃、水网纵横,有百里粮仓的美誉。
不过腊月里的浯洲寒风嗖嗖,良田里全是冻土,郊野一片静寂,连个鸟影儿都没有。
“所以,那两人为何死在这里?”千岁低头察看跟前的死尸。
这两人年纪在三旬上下,并不死在一处。一个倒在林地当中,这个则死在岸边。他们身上伤痕不多,有一个被剜去眼珠,另一个被捅穿心脏,但致命伤都在咽喉。
“凶手力量很大,虽然是咬破咽喉致死,但这伤势和斩首也差不多了。”死在湖边的人,脖子几乎被割断,只剩一条颈椎与身体相连。
燕三郎正在检查伤势,石从翼从后头走了过来,身边跟着一位本地的向导:“这不是利刃所伤,而是爪牙,或者凶手用了一个巨大的钢爪。”
“嗯。”死者咽喉上的伤口是被锐物强力撕扯形成,身上就更明显了,伤口总是三道成组出现,贯穿其身躯和下肢,但彼此又互相平行。“像熊爪,只是放大了至少一倍。”更重要的是,这种伤口,他和千岁都亲眼见过。
在赤弩山,前卫王召唤出的三眼怪物就能造出这样的伤口。
燕三郎扫视周围,尤其盯着地面看了很久。
“没有脚印。”石从翼皱眉,“岸边的泥砂都被冻住,跟石头一样硬了。”岸边长久水蚀,原本泥地松软可以留下脚印,但在腊月里,它们跟冰层一样坚硬。
他递过一柄短剑:“落在死者身边的,大概是他的武器。”
燕三郎接过来看了两眼,没什么特别的,但是他暗运真力,剑身上却焕出淡淡白光。“他是异士。”
这是一件法器。
“一个死在林中,一个死在岸边。”燕三郎往林地看去,“也即是说,他们是一边逃离,逐个被杀。”
第729章 挑三拣四的客人
“这附近有村庄或者城镇么?”千岁往反方向一指,“他们是从那里逃来的。”
“有个小寮,就叫浯洲。从前只是临水而住的小村落,后来发展成四、五百人规模。”石从翼带来的向导踩了踩脚下,“你们现在站的地方叫作‘水头’,夏天是打渔的好地方,但是现在连野兽都不来。”
燕三郎站在砂地上远眺:“对岸是什么地方?”
“就是一片野林。”向导答道,“往前再走三十里就是河上游,有个屯。”
“这种小地方,有陌生人来应该很显眼罢?”千岁问石从翼,“能查到他们的住处么?”
“已经查到了。寮里没有客栈,他们借宿一户居民家中。”石从翼也刚刚接到消息,“跟我来罢。”他另派一队,去往河对岸搜索了。
穿过落羽杉林再回走四里,就是浯洲寮,它选在避风的山脚下,三面都是良田沃野。
石从翼带来的官军,已经将这里搜了个底朝天。
千岁说得无错,这种小地方一旦出事,转眼就能把外来户查得清楚明白。他们才走进寮里,石从翼的手下来报:
这几名外客自称是皮货商,进寮里收取皮料来的。
浯洲多鼠,也就盛产银狐,冬天的狐皮细软蓬密,是为上品。皮料商进村进寮收皮子很是普遍,但快到年关还不返程,显然就有些不寻常了。
料子收回去,至少得四五十日才能做好,再送去店里买卖,已经是开春以后的事了。那时天气转暖,不再苦寒,裘氅的生意可没有秋冬好。
“几名?”现在燕三郎就站在他们的住处,来回走动察看。
“三人。”
“也就是说,还有一人下落不明?”屋里砌的是土炕,看不出几人入住。
这是很常见的农家土屋,门窗缝隙很大,平时还得用布条堵上,免得咝咝漏风。但是这一间的门已经碎了,看得出有物闯入。
窗也大开,屋里物什东倒西歪,墙上还有几道爪痕。
看得出,这里发生过搏斗,地面和墙上都有血迹。
“凶手破门而入。”石从翼指了指地板,木头碎片都在门内,“住在这里的人,从窗户逃走。唔凶手为什么要正大光明走门?”
“或许因为它个头太大,窗子太小。”燕三郎看了看木门,农家的窗子普遍小,采光差。他要是没记错,三焦镇的农妇说,她在浯洲水头看见的怪物恐怕有一丈(三米)高,那是钻不进这样的小窗子。
房东也被带到。房主是个皮肤黝黑的本地人,此时一家四口都站在门外缩头缩脑,眼里有些惊恐。
小地方,消息走得快,他们已经知道住家的客人死在几里之外。这好端端让人借宿,还能借出人命来?
石从翼召他们进来问话:“这几人说过他们来自哪里?”
“他们自称是杏城来的,但口音不像,我、我也没多管。”房东小心道,“每年过来收皮料的商人很多。只要给钱,没人细问哪。”
“昨晚,你听见什么异响?”
“我们就住隔壁,先听见木头破裂的声音,大概是门碎了,然后东西翻倒,那几名客人也在大叫……”
石从翼打断他:“他们叫了什么?”
“呃。”房东努力回忆,“我听见他们喊,‘这什么东西’?然后不知道是谁在惨叫,好像受了伤。”
“还有呢?”
“有人大叫:‘拿好……快走’!”房东咽了下口水,“当时屋里兵里乒啷乱响,我也听不真切。”
“好么,漏了关键词。”千岁不满,“他们住了几天?”
房东想了想:“腊月初一来的,前后算起来得有二十来天了。同时期来的皮货商都走了,只有他们一直留到现在……呃,昨天。”多年秋,寮里经常有商人借宿,夏秋天粮商和药商,秋冬天皮料商,这都是家常便饭。
石从翼眉头一动。二十多天?公主队伍失踪在十天前,这二者之间会有关联么?
否则平淡无奇的山区里面,为何突然发生这么多事情?
“收了很多皮料么?”
“不多。他们眼光很高,一整张上好的狼皮,只在腿部多开了个眼儿,他们都不要。”房东搓了搓手,“按他们这种收法,整个冬天都收不到几张。”
千岁突然插口:“整个浯洲寮都知道他们挑剔了吧?”
“是的,不是好料子都不拿给他们看了,免得被挑三拣四。”
“看来这几人不想被打扰。”千岁笑了,“那就不是诚心收皮草的。”倘若真是来这里做生意的,那可巴不得全寮的居民都找他们送料子。
“这位姑娘说得很对。”房东看着她结结巴巴,“寮里人都这么说。这几人鬼祟,不知道来浯洲干什么,又死得那么惨,大概是被寻仇了。”
炕上半旧的棉衾冻得又冷又硬,燕三郎伸手捏了捏,很薄。“他们经常呆在屋里,还是外出走动?”
“那就不清楚了。冬天门窗关闭,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不过到了晚上,屋里的灯都亮着。”
灯亮着也不一定说明里面有人,或许只是掩人耳目之用。
燕三郎挪开歪倒在窗前的矮木桌,从地上拣起几块青瓷片,仔细端详。石从翼问话,他没有吱声,这时却开了口:“他们的行囊呢?”
“被兵爷们拿走了。”房东不安地捏着手,“我看过了,里面只有几件皮料,几件衣物。”
石从翼吩咐几句,很快就有手下把房客的行囊拿了过来。
两个普通包袱。
打开来,里面的确是几张上好的皮草,又有几套换洗的衣物。燕三郎拿起来看了看,料子不错。
但也就是不错罢了。
此外,再无长物。
“还有呢?”少年伸出掌心,冲着房东拨了拨手指,“拿来。”
“还有……什么?”房东吃惊,“房客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燕三郎掌心不知怎地变出那几块青瓷碎片,在灯光下反射微晕的光。
第730章 匣子里的画(打赏加更)
“这一套青瓷茶具,连壶带盏都是上品,瓷壶底部还有窑号,‘大卫园山’。”燕三郎翻过其中一块碎片,让人看见上面的落款,“这是大名鼎鼎的园山官窑烧制,市价至少一百两银子起,可比你这里大部分皮料贵得多了。”
房东睁大了眼:“那,那也碎了啊。”
“你觉得,他们会把这么贵重的茶具直接塞进包袱么?再说,用惯了这种茶具的人,能躺进那种被窝里?”听到这里,千岁已明白燕三郎想说什么了,嗤地一笑,“这几人带着储物空间来的,随身物品可不仅这么几件。现在,都拿出来罢。”
石从翼眯起眼,望向房东的目光森寒。他这里忙着办王廷的大事却毫无头绪,此等山野小民还要给他添堵吗?
房东接触他的目光,险些吓尿,哈腰道:“是、是还有一点遗漏,我忘了!我这就回去拿!”
很快,他“忘记”拿出来的东西就摆上了桌子。
这里面有三件软毡,虽然款式和质料各不相同,可都有一点共通:
它们很轻、很软也很暖,同样价格不菲。
“呵,雪绒丝。”千岁随意拣起一件,“这几名异士很有钱呢。”
燕三郎则把几个精金打造的小玩意儿拿在手里,“这是一套防御阵具,原本应该布在门窗边上。”
阵法的布置需要材料,这里七件符器组成一整套阵具。只看它所用的材料,就知威力很大。“估摸着用来守住门窗,不令外敌侵入,也有示警作用。”
石从翼沉声道:“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在屋里布置了阵法,却没挡住凶手。”
千岁把玩着其中一个精金小塔:“这阵法嘛,光凭你是冲不破的。”
石从翼面色微变。
千岁来历成谜,神出鬼没,但护国公对她评价很高。她既这样说,想来与事实也不会有多大出入。
杀掉这几名异士的凶手,必定很强大。
异士也分三六九等,大部分还要为钱奔波,毕竟修行太吃钱。这几人却过得优渥,身在远郊还这么讲究。那么问题来了,“像他们这样的人还用得着当皮商、进山收皮料吗?”
恐怕,这些都只是障眼法罢了。
寒冬腊月,他们溜进大山之中真正想要做什么?
真是一万个可疑。
桌上还有些杂物,燕三郎拿起其中一件、也是最特别的一件细细端详。
这是个形状特殊的长条盒子,宽度只有三寸,长度却有三尺,翻盖可以打开。
盒子上描金砌玉,还缀着十三块大小宝石,每一块都是珍品。
这大概就是房东私藏它的原因。
但盒子里是空的。
“画匣子?”石从翼一眼就能认出这只匣子的用途,拿起来冲着房东晃了晃,“收在这里面的画卷呢?”
“画?”房东迷惑,“大人,这盒子是空的,当时就落在地上。”
他见石从翼不信,又是赌咒又是发誓。
“掉在哪里?”
房东走到墙边,指着一处地面,“就这儿!”
他二人说话时,燕三郎却看着房东的儿子。这孩子看起来才七、八岁年纪,石从翼手上的画匣举到哪,他的眼神就跟到哪儿。
他还动了动嘴,想往前一步,结果被母亲扯了回去:“别靠近!”
燕三郎走到男孩面前,蹲了下来:“你什么了?”
房东妻子双手连摇,把孩子拖到自己身后:“大人他还小,他什么也没看见。”
千岁踱了过来:“你让他自己说。”
白袍女郎这么居高临下一瞪,气场太足,孩子更是怯怯地缩去母亲身后。
燕三郎摇了摇头,向她一伸手:“糖。”
“什么?”
“给我几颗酥糖。”燕三郎知道她手里少不了这些东西,“什么味儿都行。”
千岁没好气扔给他两颗甘梅糖。
燕三郎拿着糖果,递去孩子面前:“说出你看见的,这糖就归你了。”
糖果的香甜味儿飘过来,男孩动了动鼻子。他看看糖,再看看燕三郎,终于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往后一指:“我在后边的矮垛上弹冰溜溜,有次透过窗户,看见住在这里的客人正在摆弄一个画轴,有个人揭开一小半看了看,另一个人刚好走进来,马上把画抢回去卷好,还在画上套了个什么东西,再把看画的人骂了一顿。”
他伸手一指窗边:“就在这里看。”
放在匣子里的画?
石从翼和燕三郎互望一眼,前者沉声问:“画上是什么?”
孩子摇头:“看不见。”
燕三郎走去屋后,果然看见农家的墙垛很矮,还不到三尺高,平时用来晾晒东西,孩子爬上去并不费力。
他往墙后一站,定睛看了看就道:“没错,从这里可以看见室内。”
千岁换了个问题:“那幅画,有多大?”
可她刚刚凑近男孩,他就吓得连连后跳。
什么意思?千岁不悦。小屁孩子看到她这样天仙一般的美人儿却像见鬼一样?
燕三郎已经走了回来,轻咳一声安慰她:“莫在意,孩子只凭直觉。”大人都被她的外表蒙蔽了。
只凭……直觉吗?千岁看着他,无端觉得指尖发痒。可惜臭小子已经长成大个儿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任她搓圆又搓扁,不爽!
只看画匣子的规格,就知道收在里面的画卷小不了。但燕三郎还是把她的问题重复了一遍。这回男孩很配合,伸手比划:“大概有这么大。”
如果这孩子没比划错,那幅画卷至少有三平尺,不小了。
可惜,没看见内容,燕三郎想了想,又问他最后一个问题:“那幅画是彩色的么?”
男孩想了很久,才点了点头:“好像……上面有很多小红点点。”
红点点是什么?众人看男孩神情,就知道他也讲不清楚。一来他年纪太小,二来当时距离太远,看不真切。
石从翼对房东道:“三名房客长的什么模样?说清楚,否则你下半辈子都要吃牢饭!”
房东打了个冷噤,一五一十说了,再不敢隐瞒。
第731章 扑朔迷离
众人听他描述,果然其中两个都能和死者对上。那么还有一人失踪,那是个年近四旬的瘦子,高鼻瘦脸,眉尾有一颗小痣。
这时石从翼派出去寻找目击证人的手下返回。他们在浯洲寮挨家挨户都问过了,当时夜深人静,不少人都听见了急促的脚步声,飞一般从自家门口过去了。
还有居民正好从门缝里窥见一抹红影,可惜它速度太快,没人看清是什么东西。
“红影。”石从翼沉吟。
三焦镇的镇民在水头发现高大的红色怪物,这里的居民也见到了红影。如此说来,是怪物杀掉了外乡客?
它目的何在?
外头马蹄声疾。有一名士兵飞奔而来,向石从翼报告最新发现。
水头对岸的采石场上,发现了血迹和其他痕迹。
石从翼听过,即和燕三郎策骑前往。
河对岸的地势可谓一马平川,只在河边不远处有座小山。本地人在山下开了个采石场,有节制地凿些石料使用。
现在,这里有块大石染上一点暗红。燕三郎一眼就能认出,那是凝固放久的血渍。
千岁伸指在血渍上擦了擦,凑近鼻下一闻:“人血。”
对她的判断,燕三郎一向信服:“那个瘦子受伤了,能通过血液追查到他的下落么?”
千岁打了个响指,琉璃灯就在她身畔缓缓浮现。她将沾血的指尖靠近灯焰,好一会儿才收回了手:“不行,他做了隔防。”
可以作用在血液或者私人物品上的追踪术法不少,这人大概也精于此道,已经动了手脚、事先防范。
石从翼正在察看四周:“他在这里做了几个陷阱,怪物追来时启动了。”
场底的石头表面黑乎乎地,那是短时间内被高温燎烧过的痕迹。并且众人眼力都不错,可以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次爆炸。
其威力和水晶岛上那一次炸死圣树的大型爆炸不能相提并论,但也不是血肉之躯可以承受的。
“既然怪物踩中了他的陷阱,那么他逃生的机率很大。”石从翼摇了摇头,“这人用同伴的死拖延时间。”
现在燕三郎面临两个问题:
怪物从哪里来,为何要袭击外乡人?
消失的房客为何而来,现在又藏于何地?
当然,石从翼的困惑比他还多了一条,那就是护送公主的队伍到底去了哪里,发生在浯洲的命案到底跟它有没有关联?
燕三郎忽然对千岁道:“把灯打亮一点。”
琉璃灯是威力绝伦的法器,但首先,它也是一盏照亮黑暗的明灯。
话音刚落,这盏宝灯就大放光华,把方圆十丈照得纤毫毕现。
现在千岁的愿力比两人初遇时充沛得多,也就大方一把,不在乎这点照明的消耗了。
燕三郎扶着灯在石场里低头走动,仿佛搜索某物。
石从翼看得着急,恨不得上前帮忙:“找什么?”
少年恰好停下,弯腰从石缝里拣出一样东西:“这个。”
他将那物举到灯下,于是所有人都看清了,那是一片暗红色的羽毛!
千岁却问:“叶子?”
燕三郎指了指采石场边上的树林:“这是落羽杉的叶片。”
落羽杉是高大的乔木,树形如尖塔,叶片却细扁如软羽。入秋以后满树转作金红,叶片也开始缤纷落下如落羽。如在水边,那场景美得令人窒息。
不过,腊月里的落羽杉叶片已经掉了大半,枝头还挂上了雪。眼下燕三郎所指的那两棵还挺着零星羽片,在风里簌簌轻晃,仿佛随时都会脱落。
位于它们附近的采石场,自然也掉落些许软羽状的叶片。
燕三郎手里这一片,就是从石面揭下来的。
石从翼看了半天没看明白:“怎么?”
少年却将羽片递到千岁面前:“眼熟不?”
千岁盯着它看了好久,摇头。
红色的、落羽状的树叶,她不记得自己在哪里见过呢。
燕三郎转头问石从翼:“前面可有人烟?”
“没有。”哨兵方才已经搜过前方回来了,“但有个驿站。驿长说,昨晚有个男人满身是血,冲进来抢了匹马,往东逃走了。”石从翼顿了一顿,“驿站的马儿都烙有印记,我已经派人前去追查。”
燕三郎点了点头:“我们回一趟三焦镇。”
“回三焦镇,为什……哦!”千岁问到一半,蓦地恍然。
只有石从翼还一头雾水:“等等,打什么哑谜?”
“不好说,跟来就是。”燕三郎翻身上马,千岁轻飘飘跃到他后座去。
石从翼只好跟着他们一起回返。
……
再回到三焦镇,夜色已深。
街道安静,愈显马蹄声突兀。
燕三郎迳直骑行至伯吾庙前,才下马入庙。
石从翼跟得很紧,这时也跳下马,脸色有点怪异:
“庙?”
燕时初急急忙忙大半夜赶回三焦镇,就为了这个小庙?
他已经派人把三焦镇搜了个底朝天,但这种野庙平时根本不被他放在眼里,又怎么会走进去?
“这是伯吾庙,当地人供奉从前曾经出现过的恶兽。”千岁指了指蒲团,“你看看就明白了。”
石从翼走进庙里,矮身蹲在蒲团上,再一抬头,不由色变:“这!”
画像上那只怪物,与目击者的口述简直对版啊!
“就是这东西杀了外乡客?”石从翼眯起眼,更觉不对劲了,“这玩意儿是不是、是不是跟赤弩山里那只怪物一个模样?”
当时他也在韩昭的队伍中,亲睹那只怪物大发神威。“要真是这玩意儿,那几个异士丢了性命倒不足为奇!”
“还是有些不同。”燕三郎低声道,“仔细看。”
石从翼对那怪物印象极深,这时对照画像多看了几眼,终于发现了异常:“咦,尾巴呢?”
画像上的怪物没有尾巴。
“画像的作者没有亲见,只能凭着镇志记载的本地传说撷取怪物形象来创作。”燕三郎解释道,“所以传说中的怪物是什么样,他只能画出什么样。”镇志里记载的怪物没尾巴,画师UU小说的怪物同样也没有尾巴。
第732章 变淡了
石从翼有些茫然:“这是何意,传说中的怪物又出现了,还大肆杀人?”最关键的是,这和公主的车队有什么关联?
难道怪物也袭击了公主的队伍?
“未必。”燕三郎瞬也不瞬盯着画像,这时伸手一指,“仔细看怪物脚下。”
画像很重细节,这怪物就站在松树下,脚边都是碎石和落叶。
石从翼看了半天:“有什么特别之处?——咦?”
他一下凑近了,瞳孔骤缩:“那不是、那不是落羽杉的叶子么?”
怪物脚边散落不少松针,这不稀奇,可石从翼分明注意到,它足弓上还附着一片小小的暗红色羽毛!
可他明白,那不是羽毛,是落羽杉的叶子!
几百年前的画师会精确若此,特地给怪物脚上绘制一片落羽杉叶片么?
燕三郎提醒他:“画像上并没有落羽杉树。”
无树却有叶,这不是很不诡异么?
石从翼不愧是久经沙场的大将,心神激荡几下,很快就平复下来。他仔细想了想:“难道?”
脑海里冒出一个怪诞的念头。
可是这世界无奇不有,又有什么事真正能称得上“怪诞”?
“我们该盯紧这幅画。”燕三郎缓缓站起,反手指着五丈开外一栋民宅:“你能征用这房子么?”
当然可以。
所以约莫是一刻钟后,石从翼就带着燕三郎走进了这栋宅子。
主人全家已经拿钱撤走,石从翼、燕三郎进驻。这只是普通民居,屋顶甚至没有邻居高,但它的小院里有棵高达五丈的大叶女贞。
这种树在冬天亦是长青,枝繁叶茂,不似其他树种掉光叶片、只剩秃杈。
燕三郎和石从翼跃上高枝,隐在杈叶间居高临下,恰好可以监视底下的伯吾庙。
“浯洲寮的房东说,什么时候听见隔壁的响动?”
“子时三刻。”
燕三郎默默估算,而后道:“看来,我们得在这上面待久一点了。”
腊月的户外呵气成冰,可不是那么好待的。千岁从鳄皮手鼓中取出一件黑色大氅,递给燕三郎:“披上。”
少年很自然接过,裹紧自己。冬夜里的一点温暖,谁都贪恋啊。
氅上还有浅淡的幽香。
肋下突然被石从翼伸肘打了一下,燕三郎回头,看见这人对着他挤眉弄眼。“你眼睛怎么了?”
“……没啥。”石从翼也好想有人给他递衣。燕时初在红颜陪伴下已经长大,而他自己却还是孤家寡人。
燕三郎并不体会他的心境,低声道:“就算是怪物杀人,时机也太古怪。这片山区几百年来都不曾有伯吾杀人的记载。”
“不早不晚,偏在这时。”石从翼点头,“莫不是人为?”
“这些怪事,都跟画儿有关。”可惜手头线索不足,“逃走的外乡客,手里也有一幅画卷。”他们只搜到了空画匣,外乡客被怪物偷袭还不忘带走画卷,可见其重要性。
画?这个字在最近这系列事件中出现的频率,未免太高了。
此时,几只黄鼠狼来送手炉了。千岁带有上好的银丝炭,烧起来无毒无烟。她方才吩咐他们起好炭置入炉内,再送到三人手里。
天这么冷,千岁才不会亏待自己。她对黄鼠狼挥了挥手:“自去玩耍,这里用不着你们。”
三个手炉,石从翼也分到一个。这东西比冬天里的福橘还大一点,捧一会儿就能暖手。石从翼不打仗时待在盛邑里,虽然锦衣玉食,却从来不会抱个手炉。他从没料到,有朝一日能用上这种娘们儿的东西。
别说,捂在手里还真舒服。
“托你的福啊。”他啧啧两声,笑嘻嘻对燕三郎道,“千岁对你可真体贴。”臭小子有、嘘寒问暖,这小日子过得好生精致哪!
怪里怪气作甚?千岁瞪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她板起脸自有威煞,石从翼不吱声了,但还是对燕三郎挤了两下眼睛。
燕三郎眼观鼻、鼻观心,暗自调息,不再理他。
反正伯吾庙有千岁盯着,漏不了什么动静。
这一等,就是一整夜。
……
东方曦微,伯吾庙还是静悄悄地。
石从翼揉了揉干涩的眼睛,伸了个懒腰:“没动静。”昨晚他忍不住下去看了两趟,发现画像还在,画中的怪物也还在。
他和燕时初会不会猜错了?
燕三郎跃回地面,伸展一下筋骨,浑身骨节都在喀喀作响。一整晚,他坐在树上的姿势都不舒展。
“咦,你的红颜知己呢?”石从翼转头四顾,又看看树上,没瞧见千岁,也不很惊讶。彼时他们从盛邑往南同行了一路,千岁的神出鬼没,所有人都习惯了。
他再粗心,也发现她昼伏夜出的规律了。
“休息了。”燕三郎的回答也很没诚意,“她困了。”他走去小庙,低头看往神龛。
画中的怪物还在,昂首向天,仿佛对他无声嘲笑。
是他猜错了吗,这玩意儿并不能从画里冲出来杀人?
“喂,看右下角的印章。”千岁忽然提醒他,“我怎觉得,它的颜色好似变淡了?”
燕三郎凝神看去,微微动容:“是变淡了。”
画卷左右都加盖印章,合计五个。因为时日已久,就算有阵法保护,印章也褪去颜色,不再如刚盖上去那般鲜红。这本是常态,无人会去注意,就连燕三郎也没关注。但现在得千岁提醒,他立刻觉出右下角的印章颜色比起昨日又变淡了一点点。
就一丁点,不细看可看不出来。
数百年前盖下的印章,怎会在一天之内就褪色?少年凑近画像,以期辨得更仔细一点。
他还未开口,千岁已经出声了:“是人血!”
盖下这个印章用的不是印泥、不是朱砂,而是人血!
燕三郎还未说话,后面已经传来一声大喝:“喂,你做什么!”
少年一转头,发现老庙祝来了,横眉怒目,看他的眼神就像防贼。这老头子虽然佝着背,可是中气居然很足。
毕竟,燕三郎的举动太容易让人误会。
第733章 我见过你吗?(打赏加更)
“这画太好,我想看仔细点!”
老庙祝怒容满面:“你说什么?”
“我说,这画太传神!”燕三郎放大了音量。
“啊?你说什么?”老庙祝的声音比他还大。
“……”说不通理去,燕三郎只好从袖底拿出半锭银子,递了过去,“这是香火钱。”
老庙祝的怒容一下收起,转作笑眯眯:“好孩子,伯吾一定会保佑你的。”
千岁忍不住笑骂:“这个老东西!”
燕三郎则指着印章对老庙祝道:“老人家,这个印章原本就有么?”
“有啊,它印在那里就是有……哎?”老庙祝顺口答到一半就卡壳了,“一、二、三……”
他数到“五”,又重数了一遍。
还是五个印章。
“奇怪。”他挠了挠头,“怎么多出来一个印章?”
石从翼也在后头,忍不住出声确认:“你确定画上原本没有这个印章?”
“我看它看了大半辈子!”老头没好气道,“你说我敢不敢确定嘛?画上原本就是四个印章!”说到这里胡子都翘了起来,“到底哪个龟孙子乱盖章,这是渎神,渎神!要遭天谴!”
“最近都有谁来过这个庙……”石从翼顺口就问,可是看到老庙神望呆子一样的眼神,不由得摸了摸鼻子,“算了,当我没问。”
这庙就在街上,三焦镇人还有拜伯吾的习惯,谁都可能来,来了也没甚好奇怪。
这嫌疑人可不好找。
他回去找燕三郎:“印章什么内容?”
少年盯着它好久了,这时摇了摇头:“恐怕不是文字,而是符咒,辨不出来。”
除了鉴定师,谁也不会仔细辨认书画上的印鉴。这些作者喜欢使用各种生僻的字体,甚至自行变体。不说别人,他的恩师连容生擅书法,每次写完条屏都要拿出各种印章加盖,学生要是认不出来,他就得意洋洋地说教一番。
事实上,他的印章内容和符咒差不多,除了他自己谁也认不出。
燕三郎后退两步,问千岁:“能循着血迹找人么?”
“你当我是狗?”千岁很恼火,“还循着血迹找人!”
燕三郎立刻换一个问法:“可能施展神通,找到盖印章的人?”
“不能!”她的火气果然消褪,“血气被符咒本身的力量隔绝,你就是弄条土狗来嗅,也寻不到施法者。”
“就是说,画里果然有古怪?”有哨兵飞奔来禀,石从翼听了几句才踱向这里,“可是昨晚怪物也没从画中跳出来。”
“那就不知了。”燕三郎呼出一口气,也知这样守株待兔是笨办法,奏效的几率很小,“浯洲可有消息?”
“还没有。”昨天查验现场时,石从翼就派人去追幸存者了。才过了一个晚上,郊野又那般空旷,一时半会儿哪能得讯?
当下他暂别燕三郎,带队出去搜寻公主队伍下落;少年站在原地,忽然不知做什么好了。
他们此行要寻三眼怪物遗踪,但目前好似所有线索都没有进展。
白猫从屋子里溜出来,冲他喵喵两声。千岁附回猫身上,冲着他不客气道:
“喂,芊芊饿了!”
是了,该喂猫了。
燕三郎走入厨房,变出人形的黄鹤已经熬好了一锅小米粥,又煨熟了几个咸蛋。三焦镇的早市天不亮就开始了,黄二提着食篮出去,抱回来的十来根大油条险些就塞不进去。
猫儿吃不得烫食,燕三郎盛了小米粥搅动到温热,才从储物戒里取出一罐香松,铺满粥面。
这趟出门得走很久,不一定时常能供应猫儿鲜食。燕三郎就把它爱吃的鸡肉扯丝炒成肉松,再喷进熟芝麻和烤制的碎海菜,满满装了几大罐子,专门用来拌饭。
这香松被热气一烘,浓郁扑鼻。莫说猫儿爱吃,就连人闻了都要咽口水。
白猫跳上桌,一头扎进碗里吃起来,连少年抚着它的脑袋都不管,只一条尾巴在身后扫过来又扫过去,表明猫小姐的心情还不错。
燕三郎自己拿根油条就粥吃,看了看左右:“黄大呢?”
“方才还跟我一起买吃食,突然就不知道溜跶去了哪里。”黄二没好气道,“他说要到处找找线索。”
黄鹤一脸严肃:“我提点他了,不能再惹麻烦!”
黄二扯了扯嘴角,暗道老爹太乐观了。
¥¥¥¥¥
一眨眼就到了晌午时分。
黄大从赌坊里走出来,冲守门的大汉晃了晃手上肥鼓的钱袋,笑得像只正宗的黄鼠狼。
不使障眼法,他也能赢钱。
后者移开目光,懒得看他。
昨天黄大使障眼法得罪了赌坊,对方派人追他和张云生父女一直追出两条街。不过方才他大摇大摆走进去赌钱、赢钱,赌坊的人虽然没给好脸,但也没上来动手。
可见,石从翼和官军的面子够大、拳头也够硬啊。
黄大放心了。这帮家伙不为难他,也就不会为难张云生父女了。
话说这里的赌坊开得真早,春明城的都得到傍晚才开张。莫不是因为最近返乡人多?
身后传来扑噜噜一声响。黄大转头,却见树上飞起一只黑羽白肚的大胖喜鹊,振掉了枝头的积雪。
也不知翠鸟……哦不对,是张涵翠家里怎样了?
这个念头刚萌发出来,下一秒他就看见了张百万。
张百万的原名是张云生,黄大昨天知道的。
老头今天换过一身宝蓝色的袄子,白发也一丝不苟梳好,比昨天有了些精神,看起来像是溜跶出来买早点的邻家大爷。
可他要进的地方却是赌坊。
显然他是这里常客,守门大汉看都不看就放他进去了。张云生的欠债已经还清,那么就是这里的好顾客,他可没有理由不放行。
拦下张云生的是黄大:“老先生,您今天还来啊?”
“来啊。”天冷,老头鼻子红,笑起来就格外明显,“我睡醒了就知道,今天运气一定好!”
他左右晃了两下,但黄大身高手长,还是把他挡在门外。
张云生不耐烦了:“你这后生怎么回事?”
黄大指着自己鼻子:“您不认得我了?”他今日才注意到,张云生说话很慢。
“我见过你吗?”张云生一脸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