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4章 没人做得了
所谓混堂,即是澡堂子。
官方能限制人们出城,但不能限制居民洗澡。
此时城里百业凋蔽,全城的澡堂也只剩下两家而已。他进去的这家,门楼进去就是男人们混洗的大池,热气蒸腾,连人脸都看不清楚,角落里还坐着搓澡工。
曲云河很快顺廊走去后面的围院。
后头就是单独的浴池,以屏风隔开,供客商们使用。
他迳直走去最里头的浴池,看到少年坐在热水里闭目养神,一脸惬意。燕三郎不能随意进出驿馆,不能跟随曲云河在大街上行走,所以直接遁地到了这儿。
大家都是光溜溜地,这种地方突然多出一个人或者少掉一个人,并没有谁会在意。
书箱子放在池沿,就搁在燕三郎的右手边,静悄悄地。
曲云河还未走近,燕三郎就睁开了眼。
这小家伙的耳力似乎越来越好了。当然曲云河没忘了可能有个耳力更好的在场,张口无声问道:“千岁大人呢?”
燕三郎看口型也看懂了,伸手向着书箱一指,又笑了笑。
千岁大人郁闷透了。燕三郎选这个地方钻地而出的确不引人注目,然而不穿衣服的大老爷们儿到处晃,她可不想长针眼,只得缩在书箱里闭眼,连神念都不敢外扩。
没有混堂是开放给女人的,真不公平!
所以她也没看到,燕小三这个笑容有多灿烂。
曲云河来了,燕三郎也跳出池子,擦干穿衣:“正午了,时间刚好。”
他们本就约好,此时此地会面。
再往里走,就是一处偏院。看着空旷,可他们一旦走近就有两个赤膊大汉站出来伸手阻拦:“闲人免进。”
曲云河低声道:“咸鱼举荐的,做路引子。”说着递过去一枚铜钱,铜钱上绑着一条红线、一条黑线,用绳结打成一股。
所谓咸鱼,指的就是吕咸。暗语和物证都出具,大汉这才让开:“上去吧。”
混堂后边儿的楼房不起眼,这里水汽又大,墙皮发霉,连二楼的楼板都长上了苔藓。原本这里也只是账房和杂工们工作的地方。曲云河和燕三郎走过廊道又上楼梯,一路上居然遇到好几个女人。
混堂外围一直有女人做些杂工,却不是干那种勾当的。
到了二楼梯口,又有人上来问,再对过一次暗号,才带他们走进一间小屋。
这屋子在小楼最高处,光线最佳,从这里可以俯瞰整个混堂。当然了,浴区在室内,谁也看不到。
里面坐着一个文士,目光在曲、燕两人身上一转:“你们不是卫人?”
“不是。”曲云河摇头,“我们从句遥国来。”
“哦,要办什么事?”
要办什么事,跟他们有半个铜板的关系么?但是曲云河记得他们身份,就算心里吐槽,脸上也没有不耐烦:“寻一故旧。”
“你们想去哪里?不同地方的路引子,收价不同。”
“要去靖……”曲云河说到这里,忽然改口,“要去卫国都城盛邑。”
“盛邑?”这人本要提笔记录,闻言都是一怔,“去盛邑的路引子?那做不了。”
曲云河眉头一挑:“为何?”
“材料不足,并且工艺难度太大。”
“不同的路引子,工艺竟然不一样么?”路引子可是开给普通平民用的,哪有人会设计复杂?这两人莫不是在诓他?
文士也听出他不信,轻哼一声:“事实如此,你不信也罢。”
曲云河笑了:“不就是价格问题么?放心,我们有钱。”但这些攸国细作要是把他们当作待宰的肥羊,可别怪他不客气。“当然,你做不来就直说,我俩转头就走,也不用浪费时间再猜谜。”
文士一下站起,脸色不悦:“你知道什么,就敢胡言乱语!我这里没法做,全娑罗城也没别人能做出路引给你!”
曲云河眯起眼,笑意更浓:“这是威胁?”
知道对方是攸国人,他反而更有把握了。大不了闹将起来,这些家伙心怀鬼胎,绝不敢引来左邻右舍的关注。
果然他声音才吊起来,外头就有人匆匆走进,低声道:“何事喧哗?”
文士忿忿不平:“东、东家!这人来挑事儿!”
外头走进来几人,为首那位东家居然是个美人,柳眉杏眼,云鬓细腰,最多是二十岁出头。
看她下巴尖尖,唇形小巧,着一件窄袖齐膝青裙,玲珑又俐落。
“东家,咸鱼介绍这两人来做路引。”领路的大汉禀了一句,回头又对文士怒道,“卫……大军快到了,外头街道都已经肃清,你怎敢大声嚷嚷!”
文士低头,呐呐不言。他们所处位置,离街心很近,要是这两人大喊大叫,街上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此时此地争吵,尤其不合适。
曲云河却已经偏转了火力,对这女子道:“你是东家?”
“姑且这么唤我吧。”女东家笑了笑,“东家正主儿有事外出,由我暂代这些事宜。”说罢看了文士一眼,“胡叔是个耿直人,得罪之处,两位莫怪。”
文士脸上露出愧疚之色。女东家不宜露面,要不是他性子太爆,这两人本不该见到她才是。
此时女东家下巴朝着燕三郎一呶:“你身后背了什么?”这些麻烦原本不该她出面摆平,可是香水堂的东家今儿碰巧不在,官兵又快从街边走过,这几人要是闹起来,必会引发不必要的关注。
小少年背着的书箱还挺显眼的。
燕三郎慢慢放下书箱,手按在箱盖上,身后的大汉随即上前一步。少年不想引起误会,摆了摆手,动作放得更慢了。
箱子打开,里面冒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
“猫?”女东家语气有两分惊奇,大概从未有人到她这里来还随身带个宠物。
猫儿跟她对视一眼,也不怯场,依旧老神在在蹲于箱中,只睁着琉璃般的水眸四下打量。
见她只是无害的猫咪,这位女东家将话题扯了回来:“吕咸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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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5章 攒金粉
“昨日出城被打伤了。”曲云河遂将吕咸的遭遇说了一遍,但不提自己是他救命恩人。
女东家听完,指尖在窗棂上敲了两下:“你们要去盛邑?胡叔说得无错,那路引做不了。”
典云河眉头一皱:“吕咸说,你这里的手艺最好,与真件几无区别。”
“这与手艺好坏无关。”女东家走了两步,“盛邑绝不允许外地平民和寻常商人进入。这个时候还能进出都城的,都不是普通人。”
“盛邑对外封锁?”
“钱定死讯传回都城,卫国风声鹤唳,严查细作。盛邑作为都城,当然是戒备最森严之处。”女东家打量着眼前两人,“往都城的路引与别处不同,不可能开给普通人。你俩就这样前往都城,看起来无权也无势,走不出十里就会被抓起。”
燕三郎目光微闪:“这个问题,我们自己解决。”
卫国这样主权强大的国家,与句遥、千食国都不同,王廷与军队都强而有力,又逢战争时期,对地方、百姓的管控,无论是力道还是手段都很突出。
“不仅是多找些人撑门面的事儿。”他年纪小,眉目又清秀,女东家对他的语气下意识和缓,“即便是卫人也不能往都城去,除非是军队、军资的正常调动,又或者有地方、王廷大员身份。后者,你们是做不起的,唯有冒充武备商人才能行进都城。”
燕三郎抚了抚猫脑袋。这位东家说得不错,他们冒充不了前往都城的地方大官。
地方官员同样不能随意进都,首先要有卫王廷的一纸调令,其次他们总不会是单枪匹马过去,还要随身带上许多侍从、护卫和各色人等。燕三郎上哪里去弄这么多随从,还得个个都是卫人身份?
此道不通也。“武备商,即是运送武备的商人?”顾名思义嘛。
“是。”东家站在窗边眺望,“运送军资的除了军队之外,还有武备商人。除了大件武械,有些还护送特殊而隐秘的战器,因此不独是大队人马行进,也有三两人就上路的。他们持着王廷派发的特许令,可以通行卫国大部分地区,包括都城。一旦出示,各地官府还要给行方便。”
曲云河听明白了,这不就是细作么:“特许令不好仿?”这么便利的一张通行证,可想而知,卫国不会随意乱发。
“哪有什么不好仿的?我这里就有摹本。”东家言语隐现傲气,“麻烦在于,武备商特许令上必然加盖鎏金印,印文的内容样式也难不倒我们,关键是原料”
她缓缓摇头:“印粉是用攒金树的粉末调制而成,气味特殊,可诱犬类痴迷至半癫狂状态,然而对其他动物并无吸引力。这个特性很容易甄别,就算仿出的特许令再怎样维妙维肖,牵条狗来就会露馅了。”
狗这种生物,哪个城乡没有?的确,就算燕三郎带着高仿的特许令行走卫国,也是很容易就被地方官署发现。至于遁地符,余下的使用次数已经不多,最好用在刀刃上,何况它的使用有限制条件。
有这一令在手,才能真正得到方便。
“攒金树本就稀罕,多数人一辈子也没见过。听说卫廷广泛使用,从发布政令到篆刻签牌都用攒金粉来防伪。是以民间的攒金树一律砍掉,已知的两棵都生长在王宫当中,外人根本弄不到。”东家双手一摊,“去都城,爱莫能助;如要做其他地方的路引,就非难事。”
连她这地头蛇都无计可施,外乡客自然更是束手。
燕三郎看了白猫一眼。怎么办呢?此路不通,那么找个即将进都的队伍混进去?但这说起来容易,首先这队伍上哪里找去?其次,他们混得进去吗?
猫儿眼珠子滴溜溜直转,对眼下这情况,她暂时也没什么好办法。卫国疆域不小,没有个合适的身份确是寸步难行。
不过就在这时,曲云河突然开了口:“如果我能弄来攒金粉呢?”
他有办法?
女东家豁然抬头:“你能弄到?”
“或许。”曲云河目光微闪,“我可以试试。”
“那么你们一定可以拿到特许令!”女东家斩钉截铁,“只要有攒金粉,我保证你们从此通行卫国!”
燕三郎插口:“怎么算钱?”
“每一个特许令,黄金千两。”女东家也不跟他们客气。
确实不便宜,但只要能在卫国自由行动,它就值这个价。曲云河和燕三郎几乎是同时点头。
“一言为定。”
商议到此,会面就该结束了。燕三郎正要合上箱盖,底下突然传来一点喧哗。
女东家站在窗边,当然是第一个看见的。燕三郎人矮,往前两步,往街头看去。
小楼离主街不远,但是位置隐蔽,站在街上很难发现这里有人窥伺。燕三郎心里一动:这倒是个侦查四周的好地方。
其实主街上并没有出乱子,只是这会儿正好有大队人马走了过去,旌旗飘扬。
衣甲鲜明,步履整齐,想来是卫军了。
燕三郎收回视线的前一瞬,正好看到几匹高头大马被簇在军队中徐徐前行。打头阵的枣红马,骑士身材魁梧,眉目刚毅,看年纪大概在二十七、八,不怒自威。
他的铠甲明显与其他人不同。
“这是谁?”
燕三郎侧头去问女东家,脸上适时显出少年人的懵懂和好奇。
“那是大名鼎鼎的镇北侯,韩昭。”女东家声音漠然,“大将军钱定死了,前线和大军都由他来接管。”顿了一顿,“他来得倒快。”
曲云河点了点头,与燕三郎转身要走,女东家又补了一句:
“你们动作最好快些,特许令只有我能做,过程至少耗掉二十个时辰。但我五天后就要离开娑罗城。”
……
那一大一小的背影从后门消失以后,女东家才收回目光。
方才带燕三郎进来的大汉道:“小姐,这两人真没问题么?”
女东家从桌上拈起那枚铜钱:“看见这上头的打结方式么?吕咸说,送铜钱来的人可靠。”
第376章 去找攒金树
那一红一黑两股细绳的打结方式有许多种,每种都代表了不同的涵义,此谓绳语。即便有人逼迫吕咸交出信物,只要铜钱上的绳结不对,女东家也是立刻就能察觉。
“当然,我们信不过两个外人。但他们如能弄到攒金粉,我们此后就能在卫地通行无阻。”她淡淡一笑,“何乐而不为?”
卫人的军队已经离开长街,围观的人群还未散去。
“观镇北侯的军队,比钱定的还要雄壮不少。”大汉小声道,“卫王竟然把镇北侯调过来,这真叫打死猴子、出来山魈。”
“这还真是意外。”女东家嘀咕一声,绕开话题,“对了,去查一下吕咸怎么会遇上截击。”
大汉应了一声正要往外走,女东家又问他:“刘叔何时回来?他才是香水堂的东家,怎能一出门就撂挑子?”
大汉嘿嘿一笑:“那还得三五日。刘东家说,您的手艺比他还好,他走得放心。”
什么叫“走得放心”?还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女东家正要开口,脸色忽然一变:“底下有人来了。”
楼下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刻意压低的交谈声,然后就是守在底下的伙计有意放声大叫:“喂,你们不能上去!”
声音里透着惶急。
最重要的是,她听见金属摩擦的声音,那是刀鞘撞击甲扣所致。
官兵来了!
女东家立刻溜出后门,跃进邻铺的阁楼。
这是一家成衣铺子。
在香水堂的小楼一片人仰马翻时,她不紧不慢包起两件裙子,这才走出成衣铺,顺势混入了街上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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娑罗城里巡查太严,燕三郎没有合适的身份,不敢自由走动。
他先使用遁地符离开,而曲云河换了一个城门出去,以免被城守卫认出来。卫人在娑罗城实行严格管制,就算有路引,频繁出入城的平民容易被盯上。
他出了城就去往城南郊旱柳林,燕三郎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了,见面即问:“去哪?”
“往南三四里,有个谢家屯。”曲云河伸手向南一指,“许多年前,我在那里见过攒金树。”
许多年前?你指的至少是一百多年前吧?“千岁憋了大半天,这时忍不住出声,“那树还能留在原地?”没被地方官派人砍掉吗?
那可是王令。
“它生长的地方……很特别。”曲云河悠悠道,“恐怕很少有人能找到它。”
这话一出,就连燕三郎都有些好奇了。
三里路程,对两人一猫来说转瞬即过。
谢家屯座落在两山交汇处,把着山谷出口。燕三郎不待靠近就停下了脚步:“这是怎么回事?”
前方,人来人往。
两人隐在矮坡往远眺望,谢家屯就是个建在山口的村子,看规模,原本也不过是五六十户。不过么,现在这里至少有两千多人,穿梭往来,忙得不可开交。
屯里到处堆着原木,周围的树林有砍伐过后的痕迹。
屯里好像重新经过了规划,到处都在兴建房屋,范围更是扩大了七、八倍不止,至少燕三郎见到远处摆着拒马桩,这玩意儿他在红磨谷就已经见过了。
不过谢家屯的拒马桩更大、更狰狞,从头到尾布满尖刺,看起来杀气腾腾。
这原本就是战争中用到的军械,村民自建的玩意儿,和军队专用款怎么能相提并论?
曲云河自己带兵打仗,这时一看之下就击拳道:“坏事了,他们在建军镇!”
军镇可供军队驻守,可供物资堆积,并且实行军事化管理,不像普通的镇屯那样还有平民进出往来,安全性大大提高。
燕三郎低声道:“前方就是战场。”
是了,这儿离前线不足六里,是真正的大后方。在谢家屯建起军镇,有利于物资转运,有利于战略缓冲。何况附近有活水,山谷内还有大片平地可以辟作军田,无论是短期对敌还是长期屯兵,都是上好选择。
可是对燕三郎来说,这可不是个好消息。
谢家屯辟作军镇,他们寻找的攒金树还活着么?
曲云河面色凝重,与燕三郎往后退回二里地,才将马匹藏入林中:“跟我来。”
两人在丛林掩护下,重新往谢家屯而去,曲云河一边给谢三郎讲解道:“军镇附近常设哨兵,有明有暗,严密巡查。”马儿的体型太大,容易曝露。
白猫舒舒服服地躺在书箱里,烤着手炉,任燕三郎背着她横跨莽林。“方才镇北侯从大街上走过,香水堂的女东家瞳孔紧缩,然后抱臂在前,身上流露一点杀气。”
燕三郎眨了眨眼。曲云河解释道:“这是防御性的姿态,人会在下意识间做出这个动作。”
“她和镇北侯有过节?”
“我怎么知道?”千岁不满,“我一整天都未离开这个箱子哩!”
她憋得慌!
“你可以下来走走。”燕三郎应道,“书箱还能轻一点。”
七斤。若是七斤猪肉,那可是好大一坨!
“我不!”白猫伸出爪垫,撑着他后脑勺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然后两只前爪一阵揉抓。丛林里脏得要命,还有讨厌的各式不明生物,还有老鼠……她一个也不想看见!
“驾快跑!”
燕三郎和曲云河的速度的确很快,并且行进无声。中途遇到两组巡逻的哨兵,他们都轻巧绕过,没有惊动。
“明哨好办,暗哨才麻烦。”曲云河音量压至最低,“附近必定布置了陷阱,谢家屯外沿应该还有阵法保护。”
在他和千岁的指引下,燕三郎果然避开了两个陷阱,那都隐在丛林灌木当中。若是没人提点,他大概已经一脚踩上去了。
没有内行人领路,这真是防不胜防。
“不用进屯?”他看曲云河行进的方向,并非冲着谢家屯而去,反而指向北部山谷。
“不在屯里。”
燕三郎松了一口气。不必遁入守卫森严的军镇,那么取件难度大幅度降低啊。
两人偷偷摸摸穿行在树林中,曲云河停下侦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第377章 娑罗
“这些巡逻也不知是谁编排的,留下的死角极少。”他低声道,“如果是镇北侯,那么这人真正有些本事。”
燕三郎也觉各组巡逻兵的安排穿插格外紧密,好在曲云河经验老道,否则他一个人行进怕是早就露了马脚。
终于,两人潜到了谢家屯北边儿,也即是山谷入口。
把住这里,就守住了整个山谷,显然卫军看中了这里的地形才安营建镇。
现在丛林因为人类的砍伐而退却,燕三郎都能看见林地边缘留下的木桩。
曲云河还在前进。
他的目标,是谷边山坡上的森林。
不过他很快停了下来,因为正前方传来了人声。
就在林中,有几人站在一棵大树前,似是争论不休。
其中四、五个作平民打扮,中年人和老者都有。站在他们对面的,则是卫军的两名军官。
附近有卫兵,燕三郎不敢靠近,但他灵敏的耳力捕捉到林风刮来的零碎言语。
最前头的长者焦急道:“神木有灵,真地砍不得。它立在村头两百多年,谢家屯都赖它庇佑平安!”
树?燕三郎定睛看去,果然这几人指点的大树颇有不凡,其高度至少在十丈以上(三十多米)。虽说现在是隆冬时节,雪覆枝头瞧不见半片叶子,但它枝条舒展、树冠宽广,显然春夏季必是一派遮天蔽日。
它也是附近最高大的树木。
军官哂笑一声:“庇护你们平安的是军队、是侯爷,怎么会是棵不言不动的树?”
“军爷您不知道。”村老连连道,“这里地形跟漏斗一般,时常有暴雨山洪。可是有神木立在这里,山谷里头从来没发过大水。今年夏天,七八个地方都遭了洪灾,死人无数,只有谢家屯还是安然无恙。”
潜在附近的燕三郎想了想,的确这山谷的形状就像只葫芦,而谢家屯的位置正好就在葫芦口,还是低洼处。如果谷里漫大水,谢家屯的确逃不过。
军官哈哈两声:“这跟大树有什么关系?它能挡住洪水不成?”
“千真万确啊。”寒冬腊月,村老急得汗都要出来了,“这树是山谷里的祥瑞,谁去动它必遭横事。我们屯里有个孩子顽皮,在树上涂鸦刻字。您猜怎么着!今年夏天他回涂安镇,结果那条河发大水,他淹死了!”
越说越邪乎了,军官哪里肯信?他拍了拍树身:“你是说,我们砍了它就有祸事?哈,那可不好办了。我们侯爷已经指定它当旗楼的大柱,明天就得砍掉。”
旗楼是全军镇最高的建筑,不仅插旗,还肩负望职能,军队当然希望它建得越高越好。这树忒高了,砍下来就是现成的主柱,再合适不过。
众村老大惊,一个劲儿求情。
军官不耐烦道:“我也是奉命行事。想保住它,你们去求侯爷吧。”
“侯爷何时会来?”
“那可不好说。”军官斜睨着他们,“我还不够资格掌握侯爷行踪。”
话糙不好听,但理还是这个理儿。领军大将的行踪下落,何时轮到一个下官来掌握了?但村老们可不会管这个,怨声载道。
军官听得烦了,挥手将他们驱散,自己才走回谢家屯去。
吵闹了两刻钟,林地终于恢复平静。
曲云河一直蹙眉,待人都走光才指着那棵大树,对燕三郎道:“上树。”
“嗯?”燕三郎也忍不住惊讶了,“这就是攒金树?”
“不是。”曲云河小声道,“攒金树哪能堂而皇之立在这里?”早被砍掉了。
“那为何爬树?”找攒金树还得先爬另一棵树,这是什么程序?
至于眼前这株大树,谢家屯为什么称它作神木?
千岁却没有吱声,猫眼闪着流光,若有所思。
两人小心靠近,轻巧上树。也亏得这棵树有六人合抱粗细,往它身后一钻,前头的守卫都看不见树后有人。
两人爬树都是格外谨慎。枝头堆着积雪,一不小心碰着了,积雪就会簌簌而落,徒自惊扰了不远处的吵兵。
曲云河转头一看,燕三郎的动作灵巧如猿猴,噌噌噌往上爬的速度比他还快了三分。
千岁也有几分惊讶:“哟,你莫不是猴子变的?”看他动作娴熟已极,爬树这技能和神通可不搭边。
燕三郎左顾右盼,寻找落足点和支撑点:“我从前上树摘果子、掏鸟蛋。”才练就的这副身手。
若论搜吃弄喝的本事,黟城里可真没几个比得过他,要不他怎能一个人活到九岁?千岁轻啐一口:“果然是天生的贼胚子。”
树枝都是光秃秃地,不容易藏匿。两人一口气爬到八丈高才停了下来。
这里已经接近树顶了。
曲云河嘟哝一声:“应该在这附近。”而后在树身上开始搜寻。
近距离观看大树,愈觉其宏伟。爬藤植物几乎缠遍了半棵树,树皮皲裂的缝隙都能塞进大锭银子,哪怕现在是寒冬腊月,里面仍然生长着浅绿的苔藓。
“找什么?”
“树洞。”曲云河头都不抬,“一个很大的内陷树洞,边缘有雷击过的痕迹。距离我上次来有百多年了,这棵树又长高不少。”
树洞早就不在原来位置,并且这会儿被大雪覆盖,外表是看不出来了。
白猫也从书箱里爬出,帮着寻找。
她也是爬树的一把好手。
“慢点,别冲掉了浮雪。”她和白雪混为一色,就算光明正大趴在树上不动,想来底下也不会有人发现它的存在。燕三郎忍不住抚了抚猫头,感受一下有温度的白雪。
“这是什么树?”他认得很多树种,但这棵从未见过。
“娑罗。”曲云河抚着树干,“这种树的名字,就叫娑罗树。”
娑罗?娑罗城的那个娑罗?
燕三郎好奇:“娑罗城和它有什么关系?”
“那就不清楚了。”曲云河挠头,“我上次来也是匆匆路过,没空打探二者渊源。”
这时燕三郎手边摸到一处空洞,轻轻一按,积雪就陷了下去,仿佛掉进树干里了。
第378章 交换条件
他往雪里伸入胳膊,轻轻一搅。
空的。
“在这里了。”燕三郎小声召唤曲云河,两人仔细将浮雪都拨了开去。
眼前赫然一个树洞,一人宽,半人高,形状不规则。正如曲云河所说,边缘都是焦黑,显然原来遭过雷击。
捱过雷击还不死的树木,生命力也实在是顽强了。
曲云河低声道:“进去。”
燕三郎紧随在他身后,钻入树洞。
雷击过后树心坏死,然而大树依旧存活。天长地久,树心就渐渐被蚀出一个深洞,几乎把树干中部都掏空了。
可是树洞的口子很窄,除非亲身钻进去,否则谁也料不到里面居然别有洞天。
这里面乌漆麻黑,燕三郎手里擎出几颗夜明珠,莹润的光芒刚好足够照亮周围。
树洞里积满了冰雪,还有树木陈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燕三郎不知道这棵树和攒金木有什么关联,让曲云河冒着被卫人抓住的风险,钻进一个没有其他出口的树洞……“接下来呢?”
“找娑罗树的果实。”曲云河的目光果然在附近游移,而手伸手从旮旯里拣起一颗圆弹形的果实,其色作深褐,圆头钝脑,长得很像橡树果实。他举起来给燕三郎看,“就像这个。”
它们在树洞里零星分布,数量不多,显然是从前被山风吹进来的。燕三郎掠开冰碴,才找到了两颗。
这时曲云河已经攀到树洞最底部,伸手敲了敲。
声音笃实。
“冰?”燕三郎看见了平滑的表面。大概是雨水曾经顺着树洞流入最低处,在这里积成一洼,秋冬季的严寒到来之后,水就凝成了冰。
曲云河手按冰面,掌心透出红光。
随后,坚实的冰面就以人眼可见的速度飞快融化。
他赫然是以真火融冰。
对于一位山泽而言,愿力再宝贵不过了,曲云河怎么舍得?
天干物燥,曲云河对真火的控制亦很仔细,基本将坚冰融化就收了手,以免伤及大树。这事儿他亲力亲为,显是怕燕三郎掌握不好分寸。
现在,两人足下是一洼清水了。
燕三郎丢进一颗明珠,见它很快沉底,水深大概是二尺有余。
“将果实握在手心。”曲云河另一手按着树壁,“像这般在心里默诵,向娑罗树保证会将这颗种子种在它的世界里。”
燕三郎微讶,白猫则睁圆了眼睛:
“小世界?”
“是。”曲云河点了点头,“这棵娑罗树自成一个小世界。”
燕三郎看了千岁一眼。“小世界”这个词对他来说不算陌生,上一次千岁就把柳肇庆藏在了鳄妖绿皮的“腹中乾坤”。从本质上说,能容活物的腹中乾坤也算是个小世界了。
“猫呢?”
“千岁大人必须自取果实在手。”曲云河看了看白猫,“如果是普通禽牲,由人挟带进去即可。然而觉醒了本我的魂魄,必须同娑罗树交换条件才可进入。”
“灵性”是评判的唯一标准,千岁的魂魄是阿修罗,不能蒙混过关。
燕三郎看了白猫一眼:“你还是附在猫身上进去吧,否则芊芊要呛水。”
千岁可以缩回木铃铛里,被他当作“私货”挟带进去。可是白猫还是得由他抱进水里。猫儿天生怕水怕得厉害,还不如由千岁控制哩。
白猫悻悻,只得含了一颗树种在嘴里,伸爪子挠了挠大树:“放我进去,我就替你种棵树。”
“走吧。”曲云河说完,一头扎进水里。
水面上一阵涟漪,他人已经不见了。
燕三郎抱起白猫,后者抓着他的衣襟喵喵叫唤,声音里透着紧张。
千岁不怕水,可是猫怕啊。
“别怕。”这状况未必能用辟水珠,燕三郎取出一团油纸,单手扎成一个空鼓包,“屏住呼吸。憋不住了就来这里吸口气。”
说罢他抚了抚猫头,慢慢入水,动作轻柔得像个老太太。
燕三郎的水性不错,进水之后即全力往下游去。
下方,黑沉沉地深不见底。哪里还是两尺深的水洼?
树洞底部不过是四尺见方,燕三郎游动时,起先还会碰着树壁,可是越往下游,空间似乎越发宽敞。
再后来,他好似就在无边的水域中游泳
水压不一样了。
这时候,他庆幸千岁附在猫儿身上,否则芊芊这时候该造反了。
游不多一会儿,前方还透出一点光亮。
那就是出口!燕三郎精神大振,努力游去。
光芒越来越亮,最后“哗啦”一声,他冒出了水面。
“没事吧?”他着紧怀里的白猫,见它打了两个喷嚏,但拼命甩头,依旧是生龙活虎的模样,这才摸了摸它的脑袋,放心打量周围环境。
他们已经不在树洞里了,而是浮在一片小湖上,三丈外就是水岸,曲云河就在岸上向他招手:“上来吧。”
燕三郎飞快游上了岸,等到脚踏实地,立刻举目四顾。
周围俱是林地,草木茂盛。两人一猫现在位于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面积最多也就是五、六百平,两侧都是小山。不过这里的山势连绵,正如屏风,没有奇峰怪峰。燕三郎一抬头就看见两座绵延起伏的小山在不远处相交,挡住了所有的视野。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这小世界由娑罗树自己生成?”燕三郎一边观察一边道,“并不小啊。”
鳄妖小绿皮的腹里乾坤只能装下一个成年人,当时他都惊叹不已呢,更不用说这里有山有水有森林,当真就是个世界的模样。
白猫从他怀里跳出来,从头抖到尾,甩两人一脸水。
“冻死了!”她最讨厌湿(那个)身了!
其实燕三郎注意到,这儿不冷,甚至气温称得上宜人,也就相当于外界的春秋季。头顶上蓝天白云,身边绿树红花。
从冰雪皑皑的外界突然切换到这么个春暖花开的地方,燕三郎都觉心旷神怡。
“来,我带你看看全貌。”曲云河说着,就往高处攀去。
他的目的地,是高高的山脊。
进到这里,猫儿也不愿意再蹲进书箱。
第379章 娑罗界
她迈开四条腿,轻快地飞奔在曲云河前方。枝叶掩映,两人很快就看不到她了。
但才过了半炷香不到,眼前影子一闪,白猫蹿了回来,喵喵叫着往燕三郎身上扑:“脏死了,脏死了!”
“这是丛林。”一般来说,看似空无一物的丛林也自有一套生态系统,叶片底下,或者拨开泥巴石块和植物根须,经常就能翻出各式各样的昆虫、蜘蛛和蛇类。
燕三郎一把抱住它,帮猫儿抓掉了附身上的草叶。其中一片叶子背面还粘着虫卵,密密麻麻。
猫儿回头一看到就炸毛,用力踢他的手:“扔掉,快扔掉!看着好恶心!”
燕三郎无语,她自个儿还养着许多稀奇古怪的蛊虫呢,怎不嫌恶心?
曲云河也抬头四顾:“这里太安静了。”空山幽寂,除了风吹叶落之外再无杂音,实是异于外界的安静。
身边立着一棵老竹,露出地面两节处破了个大洞,洞口留有细丝。燕三郎拣起一块竹皮子探了两下,再拿出来一看
枝上挂满了大白虫子,每一只都在蠕蠕而动!
这些虫长得像加大号的白蛆,身若纺锤,小眼黑嘴,每一只都是标准的土肥圆。
燕三郎却道:“好东西。”
“喔哟,是竹虫。”曲云河也凑过来看,“从前行军时常吃,这玩意儿油炸特别香!不过这么肥这么大,倒有些少见了。”
顾名思义,竹虫就是寄生在竹子里的蛾子幼虫。人在征途能吃饱饭就不错了,如果在野外发现了竹虫,那就是欢天喜地喊加餐。
猫儿只看一眼,十个尖爪在燕三郎颈窝挠了又挠,声音反而压得极低:“你敢吃,我十天都不理你!”
她埋着脑袋不敢看,当然也没望见燕三郎嘴角翘起的一点弧度。
他把竹皮连虫子一起扔得好远好远,才抚着白猫的后颈,像轻拍婴儿一般:“放心吧,扔了。”
千岁感受到他振臂的动作,这才转过脑袋,没好气道:“玩够了吗,走快点!”
曲云河落后两步,随意拔起路边的小草,发现至少有七八只蛉子趴在根部啃吸树汁。
其实不怪千岁恶心,这里的林木虽然看起来茂盛,但生活在这里的昆虫好像异乎寻常地多啊。
山势坡度格外平缓,用不到几十息的功夫,两人一猫就爬到了山脊。曲云河伸手拦着白猫:“小心!再往前就掉下去了。”
猫儿喵呜一声以抒发惊讶,燕三郎看清眼前景象,也下意识瞪大了眼:“这,这是?”
山脊后方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是万丈悬崖。
此刻燕三郎就站在悬崖边上,看见了难以置信的一幕:
大风吹开了白云,他赫然见到二十丈外、五十丈外,上下左右,都有一块又一块“山谷”,正如自己足下这一片。
这样的地方不计其数,穿插交错。然而它们并不是悬浮着的,巨大的梗脉将它们与一棵巨木连了起来。
“我们就站在娑罗树的叶片上。”就在他目不接时,曲云河的声音从身边传来,“这里就是娑罗树的小世界,或许可称作‘娑罗界’。每一片叶子都是一块土地。”
尽管每片叶子都不大,可这里叶片不下千片,举目四眺,蔚为壮观。
白猫抬头,看见了萌发中的一点嫩芽:“这里的树叶长得很慢吧?”
“嗯,好像一年才长出一片。”
所以,娑罗树已经有上千年树龄了吗?
“这里可有智慧生灵?”
“那就不清楚了。我上次来是由一头猿怪引路。它的部族曾经迁进这里,但不久以后又离开了。”娑罗树安静地呆在山谷里,所谓藏木于林,外人哪知道这里还藏着一个小世界?或许也正因它与世隔绝,小世界才能长久妥善地保存下来。
“为何?”
“这地方看起来安静和美,可是灵气不足。无论异士还是妖怪,都需要引气入身才能修炼,所以不能长久定居。”曲云河带着燕三郎和千岁往叶脉的方向行去。对人类这样的体型而言,宽大的叶脉和树枝就是四通八达的桥梁,他们能籍此通往巨木的各个位置。
“不过时隔百年后旧地重游,我倒是感觉天地的灵气比上一趟丰厚了些,想来小世界的生长会产生灵气。”
中途路过一片新叶陆地,植被稀稀拉拉,不是打黄就是枯蔫,看着有些荒凉。曲云河停下来正要刨坑,燕三郎却摆了摆手:“不种这里。恐怕种了也是白种。”说罢,怨木剑扎进土壤,飞快翻出一个小坑。
两人就看到,坑底其实湿润,土色乌黑,也即是说土保持较好,黑土中混着许多芝麻粒儿大小的白点。
曲云河吃了一惊:“这么多虫卵。”
“嗯,恐怕整片地都被虫卵占满了,难怪植被稀疏,栽下种子怕不给它们送粮。”燕三郎指了指前头,“既是诚心交换了条件才进来的,那换个地方吧。”
他们又走过几片大陆,终于找到一处看起来水土丰美、虫害较少的地点,这才在河边刨了个深坑,把娑罗树的种子埋了进去。
燕三郎顺便也替千岁刨了个坑放种子,才问:“为什么娑罗木要定下这样的进门条件?”
“我也不知,只要是植物的种子就行。或许就因为这里种植的成活率不高。”
千岁接口道:“主因是这个小世界还不健全,生灵不能像外界那样繁盛衍化;直接原因嘛,你也看到了,这里虫子太多了!娑罗木作为这个世界的支撑,就希望从外界渡运一些生物进来。”她顿了一顿,“小世界想像大千世界那般,万事万物井井有条,规则法例自成体系,那就不知还有多远的路要走。方才我就觉得,这里生灵种类太少。”说到这里,她赶紧补充一句,“我是说,除了虫子以外!”
昆虫可是个大类,但这里除了虫子,和吃虫子的虫子,好像就没别的了,有种安静得几近荒凄的感觉。
第380章 叮,您有新的任务请接单
“渡运?”燕三郎看见几片大叶子上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边缘还挂着水珠,忍不住道,“先前谢家屯的村正说,多亏有这棵大树在,山谷里才没发过洪水,难道是……”
“嗯。”地面上爬过人臂那么长的五彩蚰蜒,白猫扭头不看,“大概暴雨、洪涝和泥石流都被娑罗木接引到这里来了,作为这个小世界的补充原料。位于它下方的谢家屯也就安然无恙。”
所以谢家屯的村民虽不知道娑罗木自成一界,但他们敬奉这棵大树也是做对了。人类弱小时,对于自然总会有本能地敬畏。
她打了个呵欠:“进来很久了。我们快些找到攒金木出去,省得夜长梦多。”
这地方的确新奇,可是对见多识广的阿修罗来说,正在生长中的小世界还不够完善,也远远不够精彩。
“恐怕还撤不了。”燕三郎突然接口,而后拽了拽脖子上的木铃铛,把它握在手里。
这动作很自然,仿佛只是下意识,可是白猫噌地一下蹿到他肩膀上:“咦,咦?我看看!”
新任务来了,她立刻精神抖擞。
铃铛闪着深蓝色的光,并且铃身上凝出三个字来:
娑罗界。
“哇,这个任务给的奖励不薄啊。”这句话只有燕三郎才能听见。
燕三郎定定看了它两眼,即对曲云河道:“攒金木在哪?我们要尽快出去。”
同行月余,千岁也告诉燕三郎,曲云河和靖国从前的故人都以为娄师亮和阿修罗签了生死契约,木铃铛就是镇压阿修罗的法器,却不知道它的真实用途。
“就在前方。”
又走过五里路,曲云河指着前面一片巨叶道:“到了。”
燕三郎看到攒金木的第一眼,有些啼笑皆非:“这到底是酒樽还是树?”
曲云河走上前去,拍了拍胖鼓鼓的树干:“它还有一个别称,胖子树。”
这树的下盘太稳,树身胖大滚圆如桶,上边儿却又细又短,脑门儿上再顶几片稀稀拉拉的树叶,活脱脱一副便便大腹中年谢顶的模样。
真是让人……印象深刻啊。
来路上,曲云河早就磨好一片石刃,这时就取出来在树身上划个小口,然后扎进几根芦苇杆子。“此物不见金属。”
杆子空心,树汁顺杆流出,果然是金澄澄的颜色,呈粘稠油膏状。燕三郎早有准备,装了满满两羊皮囊。
这树汁曝露在空气中就会很快变黑,因此要及时密封。再经过简单粹取,提纯出来的就是攒金粉了。
外界已经难觅攒金树,只有在这片天地当中,它才有幸逃过一劫。事实上,娑罗界生长着许多珍贵植物,在外界或许都成了孤本。
从这意义上来说,小世界本身很珍贵。
东西到手,燕三郎大步返回原先的小湖。白猫趴在他肩膀上,贴着他耳边低语:“你猜,这次木铃铛的任务内容是?”
铃铛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深莫测,只给出了三个字,除此之外就没有提示了。
一切都靠猜。
这个游戏太难了,偏偏她还得一直玩下去。
然而燕三郎这回倒觉得不难猜:“拯救娑罗界?”他想起了进入娑罗界之前在村里的所见所闻。很显然,如果没有外力介入,这个小世界必定夭折。
不过他更奇怪的是:“这里独立于我们的世界之外,为什么会出现这个任务?”
“奇怪么?”白猫晃了晃尾巴,不小心拍在他脸上,像个大白鸡毛掸子,“木铃铛本就为感应和抓住因果变化的关键而生,至于这些变化发生在哪个世界,重要么?这回木铃铛捕捉到的不是来自大千世界的麻烦,而是娑罗界的劫难。如果没有外力干预,这个小世界继续发展下去,很可能越来越趋于完备,最后变得如同我们的大千世界一般缤纷多彩虽然不知道会是多遥远的以后。”
“所以这一次的任务,是阻止娑罗界的夭折?”燕三郎沉吟,“那么就得法子制止卫人砍倒娑罗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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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三郎和曲云河遁原路返回,潜入小湖湖底,果然一露头又在树洞当中。
白猫闷闷不乐,又湿身一次。
这儿可就冷得要命,燕三郎从储物戒中取出软乎乎、暖乎乎的羊绒巾子,小心替她将皮毛都拭干。
曲云河在一边看得直摸鼻子。储物戒太珍贵,就算拢沙宗这样的玄门大派也没几人有资格佩戴。别人得到,大概都用来装天材地宝,可在燕三郎这里装的都是什么鸡零狗碎的杂货!
不过这一人一猫已经习惯了这种日常。白猫抖搂皮毛,把剩余的水分都甩出去,才开始派活儿:“反正我们没有路引,不能正大光明进娑罗城。曲云河,你将攒金汁带回香水堂,让那女人尽快做好特许令。”
香水堂的女东家五天后就要离开,而做特许令至少要用掉两天;这里更不用说了,娑罗木明天就要被砍倒。
时间紧迫,他们得兵分两路。
至于她和燕三郎,当然就要留在谢家屯,想办法完成木铃铛的任务。
“即使能阻止卫人明天伐木,也非长久之计。”这件事的难点,就在于谢家屯的驻军也是奉命行事。即便燕三郎能拦住他们一天、两天,可只要上头的命令不改,娑罗木就难逃一倒。
燕三郎目送曲云河的背影消失在丛林中:“那军官说得有理,要想保留娑罗木不砍,除非得到镇北侯韩昭的首肯。”
军镇的建设指令直接由韩昭下达。谢家屯所有军民不仅要按时完成,还要保质保量,否则违抗军令的后果严重。再考虑到现在是战争时期,前线吃紧,军镇这样的后勤基地一定会被严密监工以保证按时完成。
综上所述,娑罗木死定了。
它一旦被砍,好不容易衍生出来的小世界就会同时消失。因此燕三郎这回接到的,是“拯救世界”的任务
虽然这个世界还小,还不完美。
他转了个念头,即问千岁:“将娑罗界告知镇北侯,有用么?”
第381章 士气VS真力
如果有捷径,他也不想走弯路。
“你可以试试。”白猫盯住丛林中晃动的人影,那是刚刚经过的哨兵,“但我觉得,韩昭未必在乎。一个小世界的存亡与他、与军队有什么相干?反倒是军镇的建造于战争有用,势在必行。贸贸然去找他,反而曝露我们自己,不利于后续任务进行。”
燕三郎反身去看娑罗木,果真是木秀于林,它比周围的林木都要高出一大截。而主柱的高度就决定了旗楼的高度,以娑罗木当主柱,哨兵的视线甚至可以直接越过山顶,监察山对面的风吹草动。
甚至可以说,这个旗楼建好以后,燕三郎都不能在谢家屯周围的丛林中这样自如活动。
如果放弃娑罗木另外择树建楼,望范围就会一下收窄。
它的战备意义很重要。
“那么,就要以利动之?”少年想来想去,还是没谱,“得开出什么条件,才能打动镇北侯?”
他们眼下的麻烦在于,身为初来乍到的外国人,对镇北侯的了解太少了。
好在折腾了一下午之后,天色也黑了,有一队哨兵就到了换岗吃饭时间。
每岗都是三人,不过这一队有个内急的,已经憋了好几个时辰,现在急不可待要去解放一下。
他躲进幽僻处,才舒畅完毕,后颈突然微疼。
他只道是被蚊虫叮咬,往自己脖子上“啪”地拍了一掌,结果就人事不省。
因为强人环伺,今晚的千岁换上了一袭黑衣。她对哨兵施展摄魂术后,这人即是知无不答了。
原来在钱将军暴毙之后,大军群龙无首,一度被攸国打得节节败退。卫国王廷火速将镇守北疆的韩昭调往东南前线,接替钱定的空缺。
镇北侯的爵位是世袭的,传到韩昭手里已经是第三代。这一门都是将才,用兵如神。韩昭之能甚至还在父辈、祖辈之上,十五岁就为国打退了北部强敌,十八岁斩苔原部族的大酋长于马下,声威赫赫。至二十五岁,他一共指挥过二十一场大战,仅有一败,由此被尊作“军神”。
由于功劳完备,国君厚赏,并且让他留在都城伴于君侧。不过卫国的东侵计划实施了数年之久,北境空虚,于是强敌再度南下,卫王不得不派镇北侯再度领军驱逐之。
结果韩昭刚把北边的敌人打跑,王廷就发来急令,催他前往南方前线。
头一道命令,韩昭没有理会。
卫王大怒,再发两道军令,韩昭以北部边患为由,没有动身。
直到王廷再下两道急令。
前前后后,一共五道。
君命不可违,韩昭再也推托不得,只得匆匆南下,赶到了娑罗城。
时间紧迫,千岁也只是潦草问了几句,就把哨兵催醒了。
这人打了个呵欠睁开眼,发现自己倚在树上,手心多了个死蚊子,外头又传来同伴的呼唤声。
他也没起疑心,系好裤带就跑了回去。
就在这时,军镇外头一阵骚动,有大队人马到来。
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人来?
燕三郎隐在一棵大树枝头,居高临下,望见营地里的火把照亮了韩昭的脸。
镇北侯亲自来了。
他下马前行,更显伟岸,举手投足间果然有一股大将的沉稳气度。
候在一边的村老赶紧上前。
离得太远,连燕三郎也听不见他们交谈,但想来村老是给娑罗木求情来着。
说不几句,韩昭就摇了摇头,自顾走了。村老急前几步,被卫兵拦下。
千岁托着下巴:“看来没谈成。”
过不多时,韩昭在众将簇拥下走进谢家屯。
“有没有机会,直接对镇北侯下手?”燕三郎看着底下的灯火通明,“死了个钱将军,镇北侯身边的防护应该格外严密。”
正道走不通,他立刻就想起了歪门斜路,显然黟城里那个小乞丐还活在他心底。这小子越来越有她的风格了,千岁表示很欣慰。但她想了想还是摇头道:“麻烦在于,就凭我们还动不了手,不管是要挟他还是弄死他。”
“像韩昭这样的大将,身在军中即享大军的士气加持。神通异术作用其身,效果至少被削弱两成以上。”千岁沉声道,“这一点,连容生在课上说过罢?”
燕三郎点头:“没有细说。”
连容生从没想过弟子这么年轻就要跟领军大将正面刚,当时也只是随口带过,没有细述。
“越是得军心、声威重的领军人物,对神通术法的抵免越是强烈。昔年靖国战无不胜的两名大将,领军打仗时能免疫敌人八成的神通效用。”
燕三郎目光闪动:“这样的将领和异士对战时,几乎就立于不败之地?”
“战场本来就不是个人的比武场,异士单枪匹马,难起多大作用。否则我辈大能冲入战场,取敌将首级如探囊之物,那仗还用不用打了?”千岁往下方一指,“但韩昭要享有豁免,先决条件是要身处军中、带兵打仗。如果远离军队,就像风立晚只带几个心腹回春明城过年,那就得不到士气带来的便利,只能跟异士公平对决。”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你方才也听说了,卫王平时让韩昭待在都城,那就是要他远离自己的军队,个人能力也受到削弱,这才便于君王控制。这也是许多君主的驭下手段之一。”
“原来如此。”燕三郎懂了。如无千岁点破,他还想不到这么深一层。
“其次么。”千岁慢慢道,“士气如潮水,有涨有跌,有起也有落。越是常胜之师,士气越高,将领得到的豁免越大;如果兵败如山倒,被人打得丢盔弃甲,那就正好相反了。”
燕三郎评估底下的兵员面貌,而后道:“看起来我们很难威胁到韩昭。”守卫森严尽责,并且谢家屯的扩建工程一直井井有序进行,可见军心不乱;先前他也听到哨兵介绍韩昭其人,这人在军中极受推崇,想来燕三郎和千岁的神通对他不会有多大作用,再说他现在人多势众。
这可难办了。怎么做才能令韩昭改变主意,不再砍伐娑罗木呢?
第382章 查因
就在这时,千岁神色一动,取出诡面巢母蛛,放在耳边细听了一会儿,才对燕三郎道:“曲云河那里遇上麻烦了。他返回香水堂,发现那里已经被官兵查抄。”
分头行动之前,她给了曲云河一只诡面巢子蛛当作单向通讯器用。谢家屯离娑罗城只有区区几里,还在子母蛛的通讯范围之内。不过她让母蛛放低了声量,否则外头到处都是巡逻的哨兵。
燕三郎面色一动:“女东家被抓了么?”他不在乎香水堂到底是什么成份,被抓了多少人走进香水堂时,他就知道这地方在卫境并不是个合法组织但自己三人需要特许令来通行卫境,他不希望女东家被抓,否则两边任务都完不成。
“还不清楚,但看官兵将那里围得水泄不通,连附近的铺面也在严查,应是没有。”千岁低声道,“曲云河在街边多站了一会儿观望,身后就被人缀上了。”
燕三郎嘴角微勾:“他故意的吧?”
“嗯。”曲云河也是个老油条,知道找不着线索的情况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线索自己来找他。“先前有不少人见到我们进出香水堂。我们是生面孔,曲云河又在那里重新出现,很容易被人盯上。”
燕三郎也道:“暗中监视香水堂的人,留意到他了。”
“他说,追踪他的人不似官兵。”曲云河这点眼力还是有的,“他赶在宵禁前出了城,往这里来了。不过路上有人堵截,他打算束手就擒。”
燕三郎下意识抬头,今晚是个大晴天,繁星漫空,连风儿都很温柔。“走,去迎他。”他和千岁蹲在这里,暂时也没想到什么好办法,不如先去解决特许令的问题。
不管有多少麻烦,总归是一件一件解决。
不过这里的情报亦很珍贵,不能轻易放弃。千岁想了想,取出一只诡面巢子蛛,对着它低低说了两句,而后在它后背上轻拍三下,再将它放到最外头的树枝上。
千岁嘟起红唇轻轻一吹,就有一股子没来由的风儿掠过,将这小蜘蛛卷了出去。
它轻若无物,在空中飘飘荡荡,随风前行。不过它尾部其实牵着一根丝线控制风向和速度,以保证它最终不会飞过头,而是慢悠悠落到了谢家屯里。
它落在一间草房子上,又顺着长草溜下来,往主帐靠近。
它没有趋向最光明处,而是潜在帐口。
恰好这时有人走进,它也就趁势从卷帘缝隙里钻了进去,落到距离韩昭最近的一名亲兵后背上,悄悄伏进后襟。
直到它平安着陆,千岁才对燕三郎道:“走吧。”
燕三郎看着她,目光奇异。
“怎么?”她下意识抚了抚自己脸蛋,嗯,很嫩很滑呀,“我脸上有花儿?”
“我想不明白。”
“你那么笨,能想明白什么?”千岁没好气,“说吧,我帮你参谋。”
“你连小世界里的虫子都讨厌,为什么不怕诡面巢蛛?”讲道理,诡面巢蛛的模样比昆虫要狞恶不知多少倍,并且浑身还长满刚毛,千岁却可以对它的丑恶视而不见,把玩于掌心。
可是竹虫肥肥白白,和诡面巢蛛相比不知道可爱多少倍,为什么千岁就避之惟恐不及?
这问题已经盘旋在他心头很久了,终于不吐不快。
千岁瞪他一眼,以“你真笨”的口吻告诉他:“因为诡面巢蛛是我养大的啊。你会害怕自己养大的东西吗?”
“……”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
当下两人蹑手蹑脚退出了谢家屯外围,牵马又走了半里路,燕三郎这才翻身上马,专拣小路往娑罗城方向而去。
¥¥¥¥¥
谢家屯。
镇北侯韩昭没有征用民居,只让卫兵搭了个主帐。前线吃紧,他只是拨点时间来检查这里的进度。
听完杨校尉,也即是下午应付村老的那名军官关于谢家屯军镇修造进度的汇报之后,韩昭再度强调:“最迟明日午后,旗楼就要开始搭建。谢家屯和前线大营互成犄角之势,又可守望娑罗城,早日建好,早日呼应。攸人最近异动频繁,恐怕也盯住这里,你要做好准备。”
杨校尉应下了,随即告退。
韩昭坐下闭目,掩去了眼中疲色。他率部众从北境赶到这里,天长路远,奔波了一个多月。结果东南前线的情况比他料想的更糟,军心涣散,后勤混乱无力。他才到四天就和攸人硬碰硬打了两仗,一场未分胜负,一场大获全胜,终于挽回一点士气。
他是带兵打仗的行家里手,前线和后勤都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可是事儿千头万绪,都要他来做决定,哪怕韩昭是铁打的身子骨,这会儿也觉出了疲惫。
在这里自然不可能倒头大睡,韩昭抓紧间隙闭目养神。
边上的心腹不敢打扰,侯爷这几天太累了,亟需休养。
帐里安安静静,只有外头兵员杂乱的脚步声。
约莫是一刻钟之后,有人靠近,在帐外停下。
亲卫还在犹豫是不是唤醒韩昭,他已经睁开了眼:“外头何人?”
“徐大夫来了。”亲卫轻声道,“就是给钱将军验尸的大夫。”
“请。”
徐大夫年过五旬,身型微胖,被人连夜从几十里外请过来。外头天寒地冻、呵气成冰,他一走进温暖的帐中,忍不住连打两个喷嚏。
那声音格外响亮。
亲兵:“……”
徐大夫反应过来,也惴惴然上来见礼。
韩昭仿佛没听见那响亮两声,冲他点了点头:“劳烦徐大夫将检验结果再述一遍,细节不可遗漏。”
徐大夫赶紧应了声“是”。钱将军暴毙军中,地方官吓得两股战战,深知其中必有蹊跷,不敢只请仵作,还把城中最好的大夫也一并找去验尸。
韩昭事先看过报告,现在只想听细节。
“我赶到时,钱将军已经去世三个时辰,尸首却还没有僵硬,皮肤泛红但柔软,尤其面红如血,脖筋鼓胀。他保持蜷缩姿态,两手紧握。”
第383章 空降
徐大夫说得缓慢,“在场的卫兵告诉我,钱将军从毒发到身亡只有五十息时间,中途灌入解毒丸并没有生效。军医才刚刚赶到,钱将军已经气绝。”
“你验过,是赤星斑蝥剧毒?”
“是。”徐大夫显然不打算更改自己的诊断,“钱将军是用过晚饭后毒发,我和军医一起检查了他的碗、碟、箸和剩下的食物,俱是无毒。后来”他顿了一顿,“后来至胃中检验,也未发现毒性。并且钱将军的症状也符合赤星斑蝥剧毒发作,因此基本认定。”
“并且这毒物还是钱将军自己使用的。军医告诉我,钱将军后腰有旧疾难愈,至秋冬天寒发作都是苦不堪言。有高人给他配了一副药物,每到旧疾发作时就敷去腰上,伤痛立减。这味药方里面就用到了赤星斑蝥,剂量还很大。此物驱寒毒极是有效。”
“我听说他照方贴药已经超过五年,敷过不下百次,怎么会突然中毒?”
“赤星斑蝥虽然猛恶,但只要皮肤完整,不出现破口,它的毒性就不会渗进。”徐大夫答道,“反过来说,如果皮肤上有伤,它就会进入血液,攻心害人。就军医所说,钱将军也清楚这一禁忌,从来都是小心用药,如要奔赴前线,一定先撕掉药贴。”
韩昭揉了揉眉心:“他身上有伤么?”
“手臂被碎瓷片划破两道口子,但恐怕是中毒挣扎所致,是果非因。”
韩昭点头:“恐怕也不是长期用药积累导致。这毒素太凶猛,一点都不能渗入人身,否则就是暴毙。”
“正是此理,赤星斑蝥只会令人暴亡,绝不致慢性中毒,原来侯爷对毒理也有研究!”徐大夫拍他一记马屁,韩昭却摇了摇头,“药与毒,我都不懂,只不过认得个中高手罢了。还有么?你说下去。”
徐大夫犹豫了一下:“事发后的诊断,也就是以上。不过小人这几十天来始终放不下此例,于是翻遍医书,揣测一点可能。”他显然没甚把握,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也、也只是可能。”
韩昭有几分意外:“说吧。”
“小人在杂记上看到,药农捕捉赤星斑蝥喜用两岁左右的生猛公鸡。鸡是百虫克星,但死后最招毒物。赤星斑蝥好斗,即便是活鸡也会一战。”徐大夫轻咳一声,“再回想那天检验的食物,钱将军吃下一整只烧鸡。”
“吃鸡就会引发蝥毒发作?”韩昭立觉不对,“难道钱将军自己不晓得?”钱定用药不是一天两天,必然对这副药物的禁忌很是了解。
“单单吃鸡,不会有事。”徐大夫摇头,“那天我带食物回去,从中检查出一味辛香料,称作通沸草。此物燥热,整株吃下必定脸色通红、浑身发汗。以通沸草卤煮公鸡,更加阳燥,就会引发蝥毒斗性,从隐毒转变为显毒,飞快渗进皮肤当中。”
徐大夫说到这里,微微一顿:“不过我打听过,军中冬季烹食经常加入通沸草,替士兵驱逐寒气。”否则寒夜漫漫,大营又不像住家那么温暖。士兵挨冻久了,怎么能保持战斗力?
“我回城之后,就用这三物试验在兔子身上,果然它没挺过几息就死了。”
韩昭听到这里,即命人把厨子带来。
军队里面做大锅饭都用伙夫,但高级将领的饭食还是由专门的厨子来管,平时开小灶。这厨子也是倒了大霉,钱定暴毙,他是头一个被怀疑的。经过一轮又一轮审讯拷打,胖子在一个月内差点瘦成人干。
韩昭找他来,只问通沸草卤鸡的事。
这厨子交代,当日下午,他原本选定一只小嫩母鸡做菜。不过那只鸡突然飞跑了,抓都抓不回来,厨子只好另杀了一只公鸡代替。
至于通沸草,的确是事发前几天刚采购回来的香料。那会儿刚刚入冬,气温下降太快,军中时常用它做菜驱寒。
这是韩昭下达的第三个命令:“把采办的人找来。”
“找不来了。”不等亲兵出去传令,厨子就苦笑道,“上个月打仗,负责采买那小子被箭射死了。”
韩昭目光微凝,挥手令他们都退下。
身后的心腹小声道:“侯爷,这兴许只是个意外?”买回通沸草不稀奇,临时要杀的鸡飞跑了也不稀奇。钱定用的药方和禁忌,厨子当然也不知道,所以用通沸草卤煮公鸡,钱定吃了下去,偏偏那会儿他身上敷着药膏,从而毒发身亡……
“每个环节都恰到好处,没有疑点。”韩昭冷冷道,“这算是意外么?”
算啊。要不是恰到好处地发生,怎么能叫“意外”?当然这话心腹不能说出口,只得道:“侯爷的意思,还要继续追查凶手?”
“当然。”韩昭目光向外扫去两眼,“凶手隐在暗中,他不会只出手一次。”
他忽然轻轻叹了口气:“倘若真是人为,这样不留蛛丝马迹的手法,倒很像我认得的一位故人。”
心腹正要说话,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中间夹杂喝斥声。
韩昭眉头刚刚皱起,就有人进来禀报:“外头来了个公公,说是王都派来的监军!”
监军?
韩昭嚯然站起,大步迎出。
军营外果然站着一行人,为首是个年过四旬的男子,身材精瘦、面白无须,身后站着衣甲鲜明的护卫,个个都是面无表情。
他见到韩昭,当即笑出声来:“侯爷,你这军营可不好进哪。”说罢,晃了晃手里的赤金令。
这是卫廷特赐的监事令,监军凭此即可代表王廷前来协理军务,当然最重要的职能还是督将帅。
可是镇北侯的兵只认得将帅的虎符,不认得监事令。
“几个看门的小兵,能知道什么天高地厚?”韩昭摆了摆手,也不在意,“泰公公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来,请进!”
王都来讯,早就提过卫王派身边的大太监泰公公前来监候大军。韩昭只是没料到,对方来得这样快。
第384章 给监军的住处
泰公公下马,由韩昭陪同入屯,一路上观顾左右,啧啧称赞:“有侯爷在,这军容军威果然就是不一样。”
“过奖。”这样的称赞听得多了,韩昭也不为意。
他与泰公公可不仅止一面之缘。这位常侍于君侧,卫王倚为心腹,出入宣召都通过他。抱定君王大腿,泰公公即使在都城也是众人哄捧的角色。
也正因如此,泰公公才会被委以监军之职。这个职位最重要的职能,就是监督军官彻行王令。
说话间,泰公公已经走进主帐。底下伺候热茶,他只喝了一口即问:“王上很关心钱将军的悬案哪,不知查得如何?”
韩昭将目前的查案进展如实道来,泰公公听得目光微凝:“照这样说,钱将军也太不小心了,吃只鸡就能把自己吃死了?”他样貌端正,但一开口就掩不住嗓音异于常人,尤其这句话尾音上扬,更显尖利。
韩昭摇头:“细节样样凑巧,眼下证据不足,说不准到底是意外,还是人为。”
“如是人为,这么厉害的幕后凶手潜在前线,咱家也要寝食难安,侯爷可要抓紧调查。”泰公公唉了一声,“最好便是意外,我尽快回禀王上。”
韩昭点头称是。
泰公公又拉呱了几句,这才站起来道:“前线吃紧,我就不打扰侯爷公办了。”
这时给泰公公腾出来的住处已经收拾好,自有专人送他过去。今晚,监军大人就宿在谢家屯。
眼看韩昭送到帐外三丈远就停住脚步,向自己道别后转身回去,泰公公的眼神不由得一沉。他身后有个小太监小声嘀咕:“这位镇北侯的架子可真大,竟然不亲送到底。”泰公公可是卫王身边一等一的大红人,韩昭怎说也该亲自送他去往新住处才是。
“住口!”泰公公横了他一眼,“镇北侯也是你这小犊子有资格埋汰的?”
小太监噤声。
不过等到泰公公看见自己的新住处时,脸色也没比小太监好看到哪里去。
韩昭给他们安排了一间帐篷。
泰公公随卫王去围场春猎时住过牛皮大帐,那里头足有三间房大小,帐篷厚实不透风,比普通住家还暖和,再点上银丝炭,就是一帐温暖如春。
可这眼前什么玩意儿?一个涂了桐油的破布帐,也不知用过多少回,表面好几处污渍,边角还打着补丁。
它还很小,最多就是两丈见方。泰公公站在门口,看见里面摆一张又小又窄的行军床、一张破桌子,空间所剩无几。
帐底压不实,时不时被溜进来的小风掀得啪啪作响。可想而知,住在这里恐怕有点“冻人”。
泰公公的脸色一下就不好看了。
韩昭知道他是代王监军,还让他住这种地方?故意的吧?
这回小太监先瞄了瞄泰公公的脸色,然后跳了起来,对卫兵高叱一声:“好大胆子,就给监军大人安排这种地方?把镇北侯唤来,让他亲眼看看!”
镇北侯没来,但杨校尉很快就来了,撑起笑脸道:“军中条件不好,军官们住的帐篷还不如您这个大。不然,住去谢家屯可好?那里是正经民宅,有厚墙、有炕,还有火炉子。”
泰公公不置可否,好半天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于是杨校尉带着泰公公一行从军营后边的小山翻了过去,进入谢家屯。
这村子太小了。
韩昭这回指派给泰公公的,是几间平矮的民宅,房间又小又破,从门口一步就能迈到炕边。木门能关上,但寒夜里的山风依旧可以从门缝悄悄钻进来,把被衾吹得又冷又硬。
但杨校尉没说错,墙还挺厚实的,炕底可以加温,壁角还有个可以烤火的炉子。
小太监怒气冲冲:“这狗……够了!你到底会不会办事,监军大人能住这种地方?”他原本想说“狗舍”,可万一换不成屋子呢?住在这里的泰公公就被他骂成狗了。
“谢家屯原本不过五六十户,这已经是最好的房子。”杨校尉斜睨他一眼,强行忍住眼里的鄙夷,顺手向外一指,“军队都只能住四面兜风的帐蓬,侯爷也不例外。”
想起进营时一路所见,泰公公抬了抬手:“行了,就这样罢。”他这么长途奔波也是乏了,懒得再跟这帮兵蛋子耍嘴,只想快些歇息。
小太监赶紧道:“公公,听说最近的娑罗城离这里也不过是几里地,不若去那里住?”他也不想睡在破房子里,连褥子原来是什么颜色都不晓得,搞不好里面还有臭虫!
泰公公不阴不阳看他一眼:“你想去?”
“不、不是。”小太监嗫嚅。他想啊,想得不得了,这破地方是人待的吗?
待杨校尉与其他人都退走,小太监才给泰公公铺床,将冷硬如铁的军被换成自带的软被绵褥,又在屋里点起熏香,驱走不知名的虫蚁。
屋里还有一股子乡下的霉味儿,泰公公打开窗通风,目光望向远处的营地。
那里,灯火通明。
谢家屯原来的村落太小,这几百人住不下,当然要另起营地。事实上,谢家屯的原住民都是攸人,卫军不希望做事还被人盯着,因此营地离谢家屯的农家还有一小段距离。
泰公公被安置在农宅里,说好听点是镇北侯尽力给他安排住处;说难听点,他有意把泰公公和自己的军队隔开。
当兵的也不傻,亲疏远近,一目了然。
果然,这姓韩的心眼儿也多。想到这里,泰公公脸色沉了下去。身后传来小太监的咕哝声:“这镇北侯可真托大。”
这一回,泰公公并没有训斥他。
……
韩昭返回帐内,在埋头公务之前交代亲兵:“传我的命令下去,今后对监军大人都要客气些。”
亲兵应了,出去传令,回来忍不住就道:“那位泰公公皮笑肉不笑,倒像是来找碴的。”
“监军之职,原本就要挑刺。”韩昭看他一眼,“以后有泰公公坐镇,这些话不能乱说。你从北地跟着我过来,没去过都城,不知道这些宦官的厉害。”
第385章 上树还是跳湖了?
天高皇帝远,他手下这些兵都不知道王权厉害,对代表了皇帝来监管军中事宜的泰公公自然也不会有多恭敬。
可是泰公公这个人……韩昭沉声道:“这位监军大人,从前跟我还有些过节。”
亲兵“啊”了一声,难掩惊讶。
“两年前,王上还只是王子,连储君都不是,饮食起居就由泰公公打理。”韩昭摇了摇头,“我回盛邑,见到跋扈子弟带着恶奴当街强抢新娘、打伤数人。我一怒之下踹断他的腿,又抽了他几鞭子。这人叫嚣自己的乾爹是泰公公,我就把他嘴也堵上,扭送署衙。”
亲兵听得提心吊胆:“他还真是泰公公的乾儿子?”
“嗯,还真是。”韩昭啼笑皆非,“恰好督办此案的是我一个老部下,不肯通融。泰公公花了好大力气才把人捞出来,结果乾儿子右腿没治好,从此落下残疾,走路一瘸一拐。”
“后来呢?”
“后来又有一两次过节,不太愉快。”韩昭喝了一口热水,“王上也知道他与我不睦,才特地派他来监军。”如果泰公公跟他关系太好,王上必会另派别人。
就在此时,底下人捧着一张字条过来,说是有个哨兵返营,后背上就粘着这张条子而不自知,在营地里晃了半天才被人揭下来。
营里的大头兵多半是大字也不认得几个,一开始以为是谁的恶作剧,笑闹一阵,才有一个副将看见了,随口念了两句,结果越念脸色越凝重,赶紧将此事上禀了。
“已经验过,字条干净。”
韩昭点头,从亲兵手里接过来一看,上面几行字言简意赅:娑罗巨木内蕴小世界,生灵繁衍自成一界,望侯爷手下留情。
并且字条上还附带通行小世界的办法,先向巨木祈祷,自己会在小世界种下植物,而后取任意种子穿过树洞水体即可。
“胡言乱语。”韩昭嗤笑一声扔下字条,“既是哨兵,怎么连自己何时被贴上字条都不知晓?对方如要他性命,他脑袋还能留在脖子上?”传令下去,营地周围加强巡逻。
显然对方就隐在周围监视谢家屯。有敌环伺的感觉,让人如针刺背。
命令一级一级传下去,周围的警戒加强了几倍,再不放过一点风吹草动。
那张字条,他本不待理会,不过寒风鼓动厚重的帐帘,韩昭从缝隙里望见了那棵大树。
就算大半隐在黑暗中,它也不减威风高大。
字条上说,这树名为娑罗。韩昭心里一动,还是拣起字条走了出去。
娑罗木离山谷入口更近,也就是离谢家屯近。
韩昭围着大树走了一圈,沉吟几息,才顺手点了三个近卫:“爬上去,找找看有没有树洞。然后……”犹豫一下,还是把字条上的要求交代了。
这树也忒雄壮,一个人怕是不好找。
种子?
三人面面相觑,果然去找。
这样天寒地冻的时节,哪里能弄到种子?
最后三人都去农家院里讨要一些稻谷、黄豆。毕竟,这些也算是植物的种子嘛。
然后,他们飞快爬树。
寻了小半刻钟后,才有个快爬到树巅的喊了声:“在这里了!”
居然真有树洞?底下的卫兵好奇,视线也悄悄往上挪。
燕三郎离开不久,今晚又没下雪,被挖开的洞口很容易被找到。
另外两人也凑了过去,互相照应,并且在韩昭注视下钻入了树洞。
三十息过去了。
五十息过去了。
半炷香后,三人又从树洞钻出来,降回地面,向韩昭行了一礼:
“侯爷,树洞是雷击过后形成,很深,能进人。洞底的确有积水结冰,冰层不厚,先前可能有人来过。但我们试过,积水最深就是两尺到底,并不能通往所谓的小世界。”
“你们可曾……”韩昭问到这里就问不下去了。
“我们捏种子在手,也向那棵树念诵保证,一字不差。”这几人身上还是湿漉漉地,在寒天里发抖,“轮流试过了,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泡了一身水而已。
韩昭忍不住按了按眉头,大手一挥:“行了,下去换身衣服再来领赏吧。”
近卫退开,他也是转身就走,一边暗暗自嘲:
真是诡迷心窍,字条明摆着就是恶作剧,他竟然当真了,众目睽睽底下做出这种蠢事。
这时屋宇周围缓慢踱来一人,身披雪狐大氅,身后还有个跟班,人未到,声先至:“侯爷好雅兴,大半夜还来视察,只不知这派人爬树是什么意思?”
正是泰公公来了。
是了,这里就在村口,泰公公举步就能到。韩昭勉强扯开一个笑容:“没什么。泰公公旅途劳顿,还不休息么?”
泰公公和离去的三个近卫打了个照面,见他们头发、衣裳都结了一层薄冰,像是刚从水里爬出来,不觉好奇。这几人到底是上树还是跳湖了?
“快了,快了。”泰公公初来乍到,哪里睡得着,扯着韩昭就问起了军情。
眼看月上中天,韩昭着急返回前线,却还要耐着性子应付他。
他的不耐烦,泰公公看在眼里只作不见,继续问道:“侯爷也来了好些天了,何时准备反攻呀?钱将军身亡,攸人占走了好些地。”
那些地,原本就是攸国的。韩昭腹诽一句,脸上却露出肃穆之色:“快了。军机大事,站在野地讨论不安全。还是明日与公公在前线细谈罢。”
泰公公唔了一声:“侯爷莫怪我催得急,实是王上希望侯爷早日竞功,立下不世勋绩。”
韩昭抵达前线不过几日,一方面了解战况军情,一方面还得熟悉周围环境,还抽空打了两场仗,已是紧锣密鼓连轴转了,君王却还不满意,还想让他尽快出击。
泰公公说完就告辞回去了,韩昭却要连夜赶去前线。
谢家屯之行不过是抽空,他必须钉在前线坐镇。
骑马往外走时,他心里想的却是,暗中送字条的人到底是谁,为什么要冒着莫大风险靠近营地来戏弄他?
第386章 做贼的遇上打劫的
想到这里,韩昭又下了一条命令:“来啊,把后背被贴字条那厮拖下去,打三记大板!”
字条的出现,就说明巡守有漏洞,人员太松懈。
眼看镇北侯带着一众军官急匆匆又赶回前线,千岁和燕三郎依旧趴在树枝上,半天没有吱声。
“坏小子。”她故意伸指戳了戳他的太阳穴,“也动什么歪脑筋?”
她若不起坏念头,怎么会用这个“也”字?燕三郎赶紧擦了擦额角,朝着谢家屯的方向一呶嘴:“我在想,那位泰公公或许能帮我们完成任务。”
千岁挑眉低笑:“泰公公是堂堂御用大监军,阻止镇北侯砍一棵树是轻而易举罢?”
韩昭有士气护身,异士拿他没辙,身边又是手下众多;泰公公却不一样,他下榻的民宅在谢家屯里,并且背靠大山,防守力量相比军营要弱了很多。
对付一个弱鸡太监,总比对付镇北侯强罢?三岁小孩都知道怎么选。
“有个问题。”燕三郎低声道,“我们要把泰公公藏去哪里?”
“一旦卫人发现他失踪,一定会在娑罗城附近开展地、地毡式搜寻。”这些地方都被卫人占领,他们要把泰公公藏去哪里,才能保证卫人不会搜到,才能保证自己的安全?
毕竟初来乍到,这里不是他们的主场。
地毡式搜寻,这词儿来自千岁。他听了几回觉得,还挺形象的。
这块土地上,到处都是卫人和攸人的眼线耳目,他们每次出动都要小心翼翼,这还是在敌明我暗的情况下。
如果手里再多一个泰公公,那和夜里提个大灯笼游街也差不多了,谁能注意不到他们?再说这人必定也想方设法向外界求助。
捉泰公公不难,藏起他却成了大问题。
藏进城里肯定是不行的,再说郊区莫以为郊野很宽广,事实上娑罗城的野外每年冬天都冻死过人,泰公公细皮嫩肉扛不住狂野的北风,塞不进山洞,只能住民宅。
娑罗城外有多少民宅,卫人早就一清二楚,正常住人的、已经废弃的,哪一个他们不是了然于胸?大不了花点笨力气挨个儿搜寻,总能找到泰公公的。
千岁眼珠子一转,给了燕三郎一个真情洋溢的微笑:“那不就有个藏身的好地方么?包准卫人找不到他。”
她抬手一指,燕三郎微有犹豫:“可是,韩昭方才试验不成功。”
“我大概知道怎么回事了。”千岁嘴角一勾,“相信我。”
直到底下巡卫走开,燕三郎才蹑手蹑脚下树:“走,我们去请泰公公。”遁地符太珍贵了,万不得已才会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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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公公在盛邑锦衣玉食惯了,这次奉命南下监军,二百里路舟车劳顿,实是把他折腾惨了。
屋子破漏,炭火也不够暖和,泰公公本以为自己会辗转难眠,哪知躺下去不过小半刻钟,他就酣声如雷。
边上的小太监倒是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不过门缝里飘进一缕浅淡的烟气,在昏暗的室内忒不显眼。它并没有什么气味,但小太监闻着以后,脑袋越垂越低,不自禁趴下去睡着了。
面向大山的木窗打开,发出很轻的吱呀声。千岁和燕三郎挟人悄悄溜进,望见门纸上倒映两个影子。
韩昭派了三个守卫给泰公公,一个守在窗外,已被千岁打晕了拖进来。另外两个还好端端站在门外,没留意到眼皮底下进人了。
她取出一只嗅瓶,放到泰公公鼻下。这人睡着时还下意识抽鼻子,而后打酣打得更响亮了。
“行了,动手。”这一点药物能让他睡熟如死猪,莫说被搬动,就是被丢进水里也不会醒。
泰公公有一百来斤,是成年男子体重,此时的燕三郎搬运他也毫不费力。小少年很熟练地拿出绳索,将他双手和足踝牢牢绑在一起。
这样,高大的泰公公就变成了一个三角形的粽子,可以任他提在手里。
燕三郎才捆到一半,千岁忽然道:“有人来了不是卫兵。”
外头每过一会儿都有卫兵巡逻经过,她和燕三郎正是算准了时间上的空隙才动手的。外头快速接近的脚步声急促又不规律,不像卫兵的正经步伐。
紧接着门外传来两声闷哼。
门卫倒了。
真没用!千岁低咒一声。只要再有个十来息就好了,这些废材就不能给他们多争取一点时间?
燕三郎本来就是蒙好脸巾才过来,千岁往自己脸上一拂,就成了蒙面人。
这个动作才做完,木门就从外头被打开,有三人一个箭步冲进来。
这几人同样蒙面,手里握着武器,高矮胖瘦不一,动作都很利索。
不过饶是他们早做好心理准备,看见屋里的情景也不由得一呆,齐刷刷站住:
哨兵和小太监躺在地上呼呼大睡,炕前立着两个蒙面人,正把他们的目标、那个呼呼大睡的泰公公五花大绑,还绑得格外地……有创意。
这是入室贼刚好撞见了偷盗现场啊?两边都不是什么正经人。
“好了。”燕三郎大功告成,也把对方从惊讶中唤醒。最前方的黑衣人道了一声“上”,三人很干脆地扑了上来。
千岁挑了挑眉。尽管对方压低声音,还是掩不去女性声线。
并且,还相当年轻呢。
四人出手狠辣,蒙面女更是一上来就刺向燕三郎,绝无拖泥带水。
事实上,燕三郎看出她直取泰公公咽喉,竟然直接要置他于死地!
他不假思索,拽着泰公公后退两步。己方后边儿就是土墙,退无可退,只有一扇小窗,战斗时钻出不易。这几人拦在正前方,把门都堵了。
想悄无声息出去,看来是不可能了。燕三郎眼中寒光一闪,千岁已经道:“来,玩票儿大的!”忽然身化红烟,扑向女东家。
蒙面女眉头一皱,左手弹出一个圆球,半空中爆成一捧金砂,其覆盖面很大,跟红烟撞了个正着。
嗡地一声轻响,金砂突然散开,要从四面八方将红烟笼住。
第387章 绑架和要挟
燕三郎定睛一瞧,这哪里是什么金砂,分明是一大群甲虫,但是背覆鞘翅,长着六条大长腿,两条前肢如同螳螂的镰刀。
这东西称作噬金虫,一张嘴无物不噬,最爱的还是各种珍稀金属。但是没东西吃的时候,人和其他妖怪的血肉它们也能凑合。
蒙面女眼神犀利,只一回眸就看出红烟非烟,也非魂体,乃是活物,这才祭出噬金虫。
红烟的同伴身材矮小,不是孩子就是天生矮子。蒙面女素手朝他一指:“拿下那小子!”
其实不必她吩咐,另外两个大汉已经向燕三郎扑了过去,刀刀不离他和泰公公心口、咽喉,显然不想留活口。
这时候可不讲究什么单打独斗。
不过蒙面女对面突然迸出一个火星,而后“呼”地一声,整团红烟都被点着了。它和噬金虫纠缠在一起,后者自然也不能幸够,一下被烧个正着。
这些小东西甚至有吞火之能,蒙面女初见这一幕原也不怎样担心。可她紧接着就嗅到一股子烧焦味儿,而后半空中的金虫变成了黑点,簌簌落下。
该死,对方的真火好生厉害!
余下的虫子顿时炸开,四下逃蹿。它们被红莲业火烧过之后变作无头苍蝇,哪里还顾得谁是自己主人?
守林人的小屋总共也就是五丈见方,这些东西飞行又快,几个呼吸的功夫就充斥屋内。
那两个大汉正要去捕燕三郎,冷不防听见一阵嘤嗡声,而后就有金光扑面。
虫子失控了!这两人定睛一瞧,都是亡魂大冒,抱头就往蒙面女身边跑。
噬金虫的威力他们早就见识过,别说他俩脸皮薄,就是戴个全钢制的面具来,这些东西也能把它啃得干干净净!
蒙面女身边干干净净,一只噬金虫也没有,旁人都不知她如何控制。
此时琉璃灯才从虚空中徐徐显现,就在燕三郎身边大放光明。
它释放的气息与红莲业火等同,噬金虫根本不敢靠近,多数从门窗钻出去仓皇逃蹿,不宜一小撮被迫到屋角走投无路,不由得狂性大发,见着什么咬什么。
倒地的卫兵和小太监,顷刻间被咬得鲜血淋漓,人也醒了过来,一边大叫一边往门外跑。
这时红莲业火也经由乱飞的虫子引燃至屋里的家什,榻上被褥、破木桌椅,甚至包括梁柱都着了火。
天干物燥,加上逃出去的两人撞开了门,大风卷进,火头呼呼就起来了。
短短几息内,燕三郎就听见火舌噬掉木头的毕剥声。
红烟速度快极,在蒙面女身前又聚成人形,却是个红衣倩影,纤指莹白如玉,毫不客气抓向她脖子。
转眼间,两人就过了四、五个回合。
蒙面女的身形轻巧灵动,出手却很刁钻,每一记都不离千岁要害。其真力阴冷,常如毒蛇一般缠绕对手。
不过这个时候,外头也传来了人声。
火灾和伤员,在孤寂的寒夜里释放出最显眼的讯号。
卫人被惊动了,毕竟这里距离军营不足二百丈远。
千岁也无心恋战,一把迫退对方,对燕三郎道:“快走!”
横竖已经惊动卫人,燕三郎也不能再低调行事,飞起一脚就踢破了土墙。
这一脚真力灌注,农家土墙顿时被踢出个两人宽的大洞来。燕三郎在千岁掩护下一矮身,就从破洞钻了出去,拔腿就跑!
黑衣人跟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卫人赶到,冲进屋里一看,立知不好,当下分派了追人和灭火任务。
监军大人被偷、哦不对,被绑票,卫兵当然穷追猛赶。不过此时谢家屯通往军营的小路上轰隆两声,炸得惊天动地。
这厢,前头的亡命徒就甩出十几枚圆珠,触地以后“砰”地一声变成了四下弥漫的大雾!
雾汽浓白,任大风吹而不散,只是几息的功夫就覆盖谢家屯北侧,追进来的人伸手不见五指。
这会儿已过子时,夜色深沉,视距本来就差。卫兵钻入浓雾以后,基本只能凭声定位了。
很快,他们就听到同伴大呼:“在那里,歹徒冲进林子里去了!”
大伙儿都冲向北边,果然见到林地边缘有人影晃动,飞快遁去。
“追!”监军太监虽然看起来眼高于顶的模样,但大伙儿知道,要是少掉这么一个人,侯爷怕是不好向上面交代了。
一刻钟后,笼罩在屯北的雾汽才渐渐散去。
火扑灭了,有士兵从炕上抽出一张字条上交。杨校尉见到上面“韩昭知悉”字样,赶紧将它收好。
又过半个时辰,追出的卫兵也回来了,个个垂头丧气。
追丢了。那几个亡命之徒,脚底莫不是踩了风火轮?
镇北侯从前线飞快冲了回来,一路上差点把马股都抽烂了。
其实不须杨校尉差人报讯,韩昭耳朵不聋,方才那两记爆炸惊天动地,他怎听不着?
到了现场一看,没有人员伤亡,独独不见了泰公公!
在亲兵看来,侯爷的脸色已经很久没有这么难看了,哪怕前年被北边的敌人困在毒牙山中!
距离泰公公被捉已经过去了一个时辰,韩昭面凝寒霜:“分十组人搜寻方圆十五里内所有山洞、村庄,无论住人还是废弃的,确保不留死角,一个也不能漏过!”
众人领命而去。
这命令听起来好似很难,可是卫人攻打娑罗城期间,附近的地形和居民分布是早就摸透了的,甚至双方在乡野之中都打过游击战。因此卫人对附近的情况不说了若指掌,也绝不会束手无策。
多余人等都退了出去,杨校尉奉上字条,韩昭接过来一看,那上面的字迹潦草而清秀。
最关键的是,有些眼熟。
这是绑匪留在榻上的信,就一行字,言简意赅。
“日出前,卫人自前线西撤二十里,泰公公自能无恙回返。
否则,人头奉上。”
日出前。
韩昭下意识看了看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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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8章 请泰公公帮个忙
西南战线上,钱将军的遗部加上韩昭带来的军队一共是六万人马。在这个量级的军中层层往下传达任何一个命令都不容易,哪怕是驻营、开拔这样的日常,耗时至少要一个多时辰。
更何况前线还有敌人虎视眈眈,己方要是撤退,攸人会不会乘机追击?
到得那时,局面要怎么控制?
这些麻烦,真是想起来都头疼不已。
韩昭随即又下一个命令:
排查奸细。
泰公公来得又突然又高调,从大营门口一直走到主帐,一路上不知道多少士兵都看见了;可是泰公公最后被安排去谢家屯居住,那是抄小路出营,目击者加在一起也不会超过三十个。
王上派下来的监军才抵达军中两个时辰,就被外人知悉,并且成功实施绑架。这不就说明,军中或者谢家屯里有细作?
查,要严查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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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公公即使在梦中也依稀听见了大风吹动门窗的咣当声,清脆得好像有人砸门进来。
后来他又感觉腾云驾雾,似乎身在半空。
再然后有人狂掴他的脸,左三下右三下,噼里啪啦,好疼啊!
“哪个龟孙敢打我!”泰公公大吼一声,醒了。
然后他就发现两件事:
一,果真有人在扇他耳光,用的手劲儿一点都不小,难怪脸上火辣辣地痛。
二,他被五花大绑,连头都抬不起来,眼睛更被蒙住,什么都看不见。
泰公公毫不犹豫,扯开嗓子喊救命。
可任凭他使出吃奶的力气,声音也微弱得像耗子叫,哼哼唧唧,一丈开外都听不见。
这些人对他做了什么!泰公公大惊,而后觉出脚脖子都快被冻僵,像是蹲在水里。
这到底是哪里,他被带到河边吗?
泰公公惊惶不已,根本没想起这时候天寒地冻,河里的水早就结冰。
边上有人把一个小而圆溜的东西塞进他手里,又把他按在壁上,粗着嗓音道:“说,请求通往小世界,种树为报!”
啥,这人疯了吗?泰公公大怒:“知道我是谁吗?快放了我,否则将你五马分……”
“啪”,这人扇他一掌,打断他的下文。
“你该死……”
这人反手又是一记。
他掴得一手巧劲儿,声音虽然不够清脆响亮,但力道十足,扇得泰公公眼前直冒小金星。
“照着念!”倒不是燕三郎学会了千岁的爱好,而是三人现在的容身之处不安全。
方才他借着千岁放出的烟幕掩护,悄悄溜到了娑罗树上。现在底下有一队又一队士兵来来去去,万一有人临时起意、上树察看怎么办?
千岁不吱声,袖中探出骨链的锥尖,抵在泰公公大动脉上。
这种锋锐加身的感觉,让泰公公后脑泛起的寒气瞬间传去了尾椎骨,毛骨悚然。人在屋檐下,他不得不照着念了一遍。
“屏住呼吸。”
啊?泰公公愕然,还未回过神来就被推进水里。
这两人想溺死他吗?!
泰公公在缺氧的恐惧中拼命挣扎,却未留意到周围的变化。
最后,他被提出水面,丢在岸边。
燕三郎也是长长吸了一口气。
进到娑罗界,他们就暂时安全了,可以接着完成自己的计划。
泰公公呛水,咳了半天才大声道:“你们是谁,想干什么!”
当然,他的声音其实细若蚊蚋。
千岁在他喉间一抹,解了禁制,他才能正常说话。
到了娑罗界,燕三郎就不着急了:“其实,我们想请公公帮个忙。”
方才他也担心带着泰公公过不来,毕竟先前韩昭找手下试验,都没人能进得来这个小世界。据千岁分析,恐怕是军士身上血烈之气太重,被娑罗木本能地拒斥。
大树有灵,虽然还未开智,却能感受到这种人对自己的小世界具备威胁之力。
至于她的本体,原本也是过不来的。阿修罗的煞气可比普通人强上百倍不止。不过千岁可以缩回木铃铛,由燕三郎带她瞒天过海。
这就是钻了制度的空子。
所以根据她的推导,泰公公过界应该没有问题。这种险,燕三郎愿意一冒。
所以,眼下三人就待在安全的娑罗界了。
泰公公挨了几记耳光,兼之目不能视物缺乏安全感,也不敢嚣张了,忍气吞声问:“什么忙?”
他到底在什么地方,韩昭的援军怎么还不来?外头都夸镇北侯的军队是百战之兵,怎么连几个绑匪都找不出!
监军大人恨铁不成钢。要是这次安然无恙,他回头定要韩昭将这些惫懒的废物好好操练!
“很简单,你让韩昭放过山谷入口最高的那棵大树,别砍。”
“啊?”泰公公以为自己听错。冒天大风险挟持他过来,难道不该提些惊天动地难度十足的要求?不让砍树是他听不懂的暗语吗!
“你听见了。”燕三郎耐心地多说一遍,“你要保证镇北侯不砍掉谢家屯的神木,也就是最村最高大的那棵树,你就能回去了。”
“好,好!”泰公公点头如啄米,“小事一桩,包在我身上!”这真不是吹牛,他是堂堂监军,保棵树有什么难的?
绑匪这么一说,他就有印象了。睡觉前韩昭不是在村口捣鼓一棵大树吗,好似还派人上树,结果那三人浑身结了冰霜,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咦等等,水里?
他自己不也刚从水里出来吗,难道……?
并且,为什么这里不冷?
泰公公更生气了。韩昭明明命人爬过树,这回为何不再派人过来救下他?
什么镇北侯英勇无敌、算无遗策?呸!
他眼巴巴道:“现在可以放我回去没?”
话未说完,嘴里被人塞进一粒物事,圆而软,尝不出味道。
燕三郎在他喉间一按,泰公公下意识咕咚一声,将这东西吞了下去。
“你、你给我吃了什么!”
“保证你不会反水的药。”燕三郎轻声道,“这药会在十五天后发作,若无解药,穿肠烂肚而死。”
他紧接着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旁人都解不得。若不信只管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