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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风行水云间     大魔王娇养指南txt下载     大魔王娇养指南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344章 到底谁的错?

    众人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望见了靳娘子母女。

    邬老太太顿时大怒:“阿眉是不是推我家毅儿下水了?小小年纪,心思这样毒辣!”昨晚两家过节还历历在目,说不定这小姑娘报复毅儿昨日所为。

    是的,其实邬老太太心头跟明镜似地,将小姑娘关在仓房这种事,的确是周弦毅能干出来的。

    靳娘子也不是个好欺负的,直接往地上呸了一口:“你哪只眼睛看到阿眉推他下水了?分明就是他作恶多端良心发现不想活了,才自己跳河!”

    躲在燕三郎背后的千岁咭地一下笑出声来:“看不出这靳娘子也是个妙人儿。”

    伍夫人悠悠醒来,刚站起就听见二人争吵,立刻打圆场:“不是阿眉,不是阿眉,我看到毅儿自己爬上树枝,不慎落河。”

    “听见没?这里好歹还有个明白人。”靳娘子紧跟着冷笑,“难不成是我家阿眉强按着周弦毅的手,逼着他爬上树的?”

    邬老太太讪讪,只得柔声去问周弦毅:“傻孩子呐,你爬去树上做什么嘞?”

    周弦毅张了张嘴,想说阿眉的玩具自己爬上树,话到嘴边突然打住。这样讲,岂非所有人都知道他抢小姑娘玩具了?

    靳娘子冷冷觑他一眼,鼓励女儿:“阿眉,你来说?”

    阿眉抱着娘亲大腿,娇怯怯道:“周弦毅抢走我的玩具又不会用,就爬上树了。”

    啥?大人们面面相觑,都听不懂。这两句话之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周大户只能去问孙子:“她说的可是真的?”

    周弦毅恶狠狠地盯住阿眉:“她的玩具不听话,会自己爬树!”

    阿眉看了看燕三郎,娘亲和小哥哥都在身边,她才不怕周弦毅:“在你手里才不听话,他们都看见了!”说罢,伸手一指方才围在身边的小伙伴们,“就是你抢我东西!”

    这些孩子都是目击者,没瞧见周弦毅到底怎么落水,但他抢走阿眉东西的全过程却是看得分明,当下七嘴八舌给她作证。

    众目睽睽之下,周家人脸上都挂不住。自家孙子抢了小姑娘的东西又爬上树去作,落水真怪不得别人。

    自家娃又占不住理儿了,邬老太太口气也和缓下来,哄着曾孙子道:“天都黑了,这里也没什么好看的,毅儿跟我回家去吧,曾祖母给你弄点热乎乎的汤面吃。”

    这里正在举办招魂法会,当然“没什么好看的”,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章县令听见这一句,心里更加不快。

    给枉死的儿媳和孙女举办的安魂法会,合着在这老太婆眼里就是一场“没什么好看的”?

    邬老太太今年六十多岁了,抱不动小墩子似的曾孙儿,正要叫人背起他,靳娘子带着阿眉走过来,伸手一拦:“站住!你们就这样走了?他抢我女儿玩具的事怎么说?”

    阿眉也扁着嘴道:“我的小蜘蛛不见了,被周弦毅弄丢了!”

    这倒是真的,方才周弦毅落水吸引了所有人注意,包括阿眉。等她回头记起傀儡蜘蛛,早就找不见这个小东西的身影了。

    “那玩具值多少钱,回头我家赔给你。”邬老太太心疼曾孙儿,哪有空搭理这事儿?“没看毅儿都受了伤吗?我们得回去找大夫。”

    “受了伤就可以不讲理了?”靳娘子把女儿袖子卷起,指着她臂上的烫伤道,“瞧见没,我女儿也受伤了,她昨天还险些儿没命,这可要谢谢你家周弦毅!来来,我们先把这笔账算明白了!”

    她说到气头上,横身拦在邬老太太和周弦毅前方,丈夫在身后按着她的肩膀,都没能止住她说话。

    周弦毅又冷又痛,见她还要拦路,当即用力撞去,推了她一把。

    他壮得像小牛犊子,靳娘子冷不防被他推得后退两步,大怒之下,一记耳光又要掴上去。

    孙家男人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妻子的手。

    周家人冲上来,隔在靳娘子和周弦毅之间,孙家也不甘退让,张口就骂,只差伸手打人。两边一下子剑拔弩张,都在大声嚷嚷。

    白猫趴在书箱边上看热闹,直呼不过瘾:“可惜,太可惜了!”

    眼看两边一转眼就要掐上架,村正忍不住怒喝道:“都退开,在县令大人面前成何体统!”转头对周大户埋怨道,“你家的事,你倒是管管!”

    周大户脸上跟火烧似地烫得慌,只能沉声道:“一码事儿归一码,天凉了,娘亲先带毅儿回去吧,其他的自有我和孙家清算。”说到这里,又对靳娘子道,“今日村中大事优先,孩子们的问题,我们明天再议,定给孙家公道。”

    他是村老,今天村中的大事就是给温晴芳母女抚灵。众人听得点头,的确事情要按轻重缓急来办。

    靳娘子的丈夫应了一声:“行!”

    明日村里就要召集乡民议论灾后事项。周家得罪了他们,周大户必定在补偿和分配上要做些让步,否则怎会说出“公道”二字?

    孙家男人开口就代表同意了,于是这桩麻烦就算暂时告一段落,只有靳娘子狠狠盯着周弦毅和邬老太太。

    周大户松了一口气。他在村里也是有头有脸,何曾这样丢过人?孙子可真是不争气,回去要好好收拾。

    不过这个念头还未转完,又有一人猛地蹿到邬老太太和周弦毅面前,大喝一声:“站住!”

    声音急躁,还带着微微颤抖。

    又是谁要找周家算账?还没看清人,周大户的心尖就跟着一颤悠。今天走了什么邪运,怎么是个人都要出来找老周家的麻烦?

    大伙儿只当今天份的热闹已经结束,正要散开,没料到一波又起,再定睛一瞧,都是惊讶:

    这个新冒出来的拦路者,居然是死者温晴芳的丈夫章子昂!

    为了安魂法会,他这几天本就熬得形容憔悴,此刻眼里布满血丝,鼻翼却在轻微翕动,这是人情绪激动时的下意识动作。

    他紧盯着周弦毅,突然一把拽住他手臂,一字一句质问:

    “你手上的花生链子,哪来的!”

第345章 花生链

    方才看热闹的人群将周弦毅围在正中,他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回邬老太带着曾孙走出来,章子昂第一时间就发现了男孩挽起的胳膊上戴着一只花生链!

    链子?众人一听,目光顺势落到周弦毅身上,果然见到被章子昂捉住的男孩手腕上,戴着一只银制的小手链。链子打成一颗又一颗首尾相连的花生形状,连壳上的纹理都清晰可见,手工精美。

    周弦毅被他吓了一跳,用力抽手。可是章子昂力量奇大,几乎要将他腕骨捏碎掉。

    “放手,你放手!”男孩害怕了,拼命挣扎,突然张嘴去咬他虎口。

    这时的章子昂可不会跟他客气,另一只手扼住他脖子,拽到近前恶狠狠道:“说!我女儿生前佩戴的花生链,怎么会在你的手上!”

    这话刚说出口,周围“嗡”地一声响,像是清水滴入沸油锅,每人都是一脸震惊!

    周家小子手上戴着的链子,居然是受害者的?两人若是此前从未有过交集,这链子怎么能跑到他身上来?

    燕三郎正听得入神,脸上忽有痒意,仿佛有物拂过,又嗅到一点清香。他转头一看,红衣女郎正倚在他身边的树干上,一缕青丝被风吹起,拂过燕三郎下巴。

    天黑得好早。

    他不自在地扭过头,千岁却没空理会他的反应。

    “喔哟,这是老藤摸出了新瓜?”她脸上写满了兴致勃勃,拍拍他的肩膀,“来来,继续吃瓜!”并且这好像是个重量级的地雷瓜,一碰就炸的那种。

    邬老太吓得呆住,一时竟忘了反应。伍夫人从后头赶过来,见状赶忙去掰章子昂手臂:“放手,你放手!毅儿快要被你勒死了!”

    周弦毅的确被章子昂抓在半空,双脚离地乱踢。

    章子昂心情激荡之下,力气奇大无比,下手也分不出轻重。再这么勒下去,男孩恐怕要窒息。

    周大户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赶紧撬动章子昂手指,要解救孙子:“有话好好说,这其中必有误会!”

    章县令用力抓着儿子的肩膀,沉声道:“快放手!放手才能问个清楚,才能替晴芳讨回公道!”

    听到妻子名字,章子昂心神一颤,这才慢慢松开了手。

    周弦毅又能呼吸,顿时捂着脖子咳个不停。邬老太太心疼孙子,一把将他护到身后,指着章子昂就骂:“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过,对这么小的孩子都舍得下手掐!你老婆女儿自个掉河里淹死的,能跟他扯上什么关系!”

    章子昂额上青筋暴起,但不理她,死盯住周弦毅:“这就要问他。”

    周弦毅虽然懵懂,被他通红的眼睛盯得心里发毛,直往曾祖母身后躲,不敢去看这恐怖的男人。

    “哎呀,都冷静,冷静!”伍夫人站出来挡住他看向外孙的视线,一边放缓了语气,“这链子款式也不特别,你怎知一定是令媛所有?”

    长辈送给孩子们的礼物都会特意挑小巧可爱的,花生、铃铛、祥云锁和莲花牌,这都是常见造型,重复率很高。

    章子昂冷笑:“如果这真是我女儿的,你待怎么说?”

    周家人咽了下口水,都是心乱如麻,竟无人敢搭腔。

    这上千人聚集的幽谷突然安静,只有溪水淙淙,敲在人心。

    章子昂往周弦毅手上一指:“摘下来。”

    周大户亲自去摘孙儿手上的链子,周弦毅捂着手不肯放,被祖父强行扭开手指,扒下花生链。

    “看好了。”章子昂接过链子一番摸索,摸到两颗最大的银花生,然后“咯嗒”一声打开。

    这两枚花生居然是空心的,还有小巧机关。

    “这是我为女儿特制的银链,怎可能认错?她自幼就有心疾,我家请名医制成救心丹丸,就放在银花生之中,让她随身携带,及时补服。”紧接着他把银花生举高,展示给在场众人,“诸位请看,药丸已经溶化,还留在银花生之中。”

    县兵举高灯笼,燕三郎一眼就看见银花生当中有一小坨黑色丸状物,半化不化。村正把银花生拿在手里,嗅了两下,点头道:“有药香,很浓厚。”

    他既开声作证,这就不是普通的河泥渗进银花生里面了。众人一想,温晴芳母女的确落水了,银花生里的药丸子泡了水,可不得化开?

    这就足以证明,银花生链原本为章子昂的女儿所有。至于它怎么进了周弦毅手里,那就很值得探讨了。

    周大户肃声问孙子:“手链哪来的,说!”

    祖父鲜少这样声色俱厉,周弦毅害怕,一下躲去邬老太太身后。

    邬老太太抚着曾孙肩膀道:“毅儿别怕,说给他们听!曾祖母清楚,你跟那对母女肯定没有关系!”

    周弦毅一个劲摇头:“我不知道!”

    章子昂大怒:“链子戴在你手上,你说不知道怎么来的?”

    他前冲一步,章县令立刻拦住他:“莫冲动,这只是个孩子。”孩子遇上威胁的反应,与成人截然不同。

    果然被他这么一,周弦毅立刻捂起耳朵放声尖叫:“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其实他心里隐约知道不好。平时祖父、曾祖母在村子里都是很厉害的,别人都不敢将他怎样;可是前方这个凶神恶煞的红眼睛男人,祖父好像拿他没办法。

    周弦毅心里害怕了。

    邬老夫人才碰到他肩膀,他立刻缩成一团,满地打滚,一双小腿将滩上的石子儿踢得到处飞溅,周围人们不约而同退开两步。

    千岁看得好笑:“他以为这样缩起来就没事?”她知道世上有种丑不拉叽的生物叫鸵鸟,遇上麻烦就把脑袋扎进地里,周弦毅与它有异曲同工之妙。

    “嗯。”燕三郎对孩童的心理,却远比她更了解,“八成是平时这样胡搅有用,家人不会再追究。”

    然而这一招今日不好使,章家非要问一个水落石出不可。

    章子昂捏紧拳头,章县令却冷着脸道:“都退后。”再指了指正在温言软语哄着孩子的邬老太和伍夫人,“你俩也是,退后!”

第346章 证据

    “你做什么!”邬老太太看着曾孙子心疼极了,“毅儿今日太可怜,又是落水又是受伤,这样下去要生病了!你们铁石心肠,就不能让他先回去换身衣服吗?”

    “你曾孙不过是破了点油皮。”章子昂冷笑,“我妻女却是丢了性命!那是三条人命!”说到最后几字,大吼出声。

    邬老太被他吓得打了个嗝。周大户一手一个,把她和伍夫人都拖了开去。“行了,听县令和村正的!”

    伍夫人倒是望着孙子,沉默不语。

    众人都退开,放周弦毅一人在中间打滚。他越发害怕,哇地放声大哭。

    章县令哼了一声:“我倒要看看,他能哭上多久。”这要是个成年男子,早被他安上嫌犯之名,拖下去打个半死再说。可偏偏是个五六岁的孩子,直接上刑有失人心。

    于是月下的溪涧边就出现了这样诡异的一幕:

    大人们都围成一圈,冷眼看着中间的男孩哇哇大哭。

    周弦毅一边哭,一边向邬老太伸手:“曾祖母!”

    邬老太被他哭得心都要碎了,可是周大户拦住她,不许她上前。

    周弦毅只得再转向伍夫人,唤着“姥姥”,同样无果。

    再哭上几十息,他就累了。

    他还小,肺活量不足,再说今天又是落水又是受伤,哭久了难免头晕眼花,脸上涕泪纵横,眼睛肿得跟兔子似地。

    直到他改成小声抽泣,章县令才俯下身盯着他道:“哭够没有?要是不够,你可以接着哭,我们等着就是。”

    他的声音沉静得近乎冷酷,周弦毅缩了缩,但他实在哭不动了,爬起来就往姥姥奔去。

    只有在家人身边,他才能感受到安全。

    章子昂一把扣住了他的肩膀:“别动。”

    周弦毅用力抠他手指,却抠不开,只得喊:“曾祖母!曾祖母!”见曾祖母被祖父挡在身后,又喊,“姥姥!姥姥!”

    伍夫人望着他淌泪。

    在周弦毅看来,那个疯子般的男人凑近他一字一句道:“说出手链从哪里来,不然,你今天一步走不开聚石滩!”

    只有让这小子知道,今天谁也护不了他,他才能说真话!

    邬老太太看不下去了,大声道:“手链是我家弦毅从溪里拣的!大水能将人冲进河里,也能将手链冲出来……”

    章县令转头看她,满面肃然:“你亲眼看见了?”

    “啊……”邬老太一下捏紧了手杖,“对,我亲眼看见了,那链子是我曾孙子从河里……”

    “拣”字未出口,章县令已经连珠炮发问:“什么时候拣的?在哪里拣到?周围还有没有人看见?可有人能给你作证?”

    邬老太张了张嘴,有些懵,正要回答,章县令又抢先了:“开口前先想清楚,作伪证可是重罪,要拘回县里关入地牢,另行受审!”无知无畏的俚妇,他见得多了。只要唬上一唬,多半都要偃旗息鼓。

    果然邬老太太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半天吭不出声。反倒是周大户咳嗽一下道:“其实我娘亲说得也有道理,手链确有可能从死者手上被冲落,最后被我孙儿拣着了。”

    章县令追问不舍:“那是什么时候?”他俯身,视线与周弦毅齐平,“你什么时候拿到手链?”

    周弦毅眼珠子转来转去,直往天上瞅,直到又被追问一声,才不情不愿答了一句:“月亮圆的时候。”

    “那是多少天前?”

    周弦毅呆呆看着他,显然答不上来。山洪爆发于两个多月前,距离现在有七十多天,他只懂得二十以内的加减,对“七十”并没有概念,也就无法回答章县令的问题。

    就在这时,千岁忽然凑近靳娘子,低声交谈几句。

    他们位置靠后,乡民的注意力又都在前方,也没人发现靳娘子惊讶的神情。

    “我也要听!”只有阿眉很感兴趣。

    “嘘”千岁朝她竖指唇前,“一会儿就能听到喽。”

    这厢章县令正在问男孩:“怎么拿到的?”

    “从,从河里拣的。”周弦毅这次答得很流利,还顺手往下游一指,“就在虎跳涧那一段。”

    由此往下,有一段河道短窄,曾有人见过猛虎从那里一跃而过,所以称虎跳涧。

    章子昂不信,质问他:“当真是拣来的?”

    周弦毅点头如捣蒜:“真的!”

    伍夫人“唉”了一声:“他只是个孩子,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章县令看她一眼才道:“我没说是他害人。”又问周弦毅,“你就没见过其他异样?”

    这回男孩是拼命摇头。

    章县令目光从村正和乡民身上扫过,有些为难。他能察觉周弦毅的敷衍,如果在花溪县,他能用些手段确保孩子说出实情,但在这里么……

    红磨村自成一体,乡民不服管教,他若没有正当理由却要执意带走男孩的话,恐怕冲突又起。这些乡民的战斗力不俗,过去几天县兵已经领教过了,好不容易息事宁人,他实不想再挑争端。

    不过这个时候,人群里冒出一个响亮的声音:“他撒谎!”

    众人一怔,齐刷刷转头看去。

    靳娘子。

    居然又是跟周家最不对付的靳娘子发声了。

    她像是怕大伙儿没听清,又加强环绕一遍:“周弦毅他撒谎!”

    邬老太太气得想捋袖子打人:“你说什么!你这恶毒婆娘,到现在还想陷害我家!”

    伍夫人也是满脸不悦:“靳娘子,这事情跟你没关系。”

    “是没关系。”靳娘子把腰一叉,“我就是看不惯你们惺惺作态,我就是同情章家媳妇儿惨死!”

    她回身一指周弦毅:“这小子方才说,他月圆时才拣到手链,这分明就是撒谎!”

    她一口一个“撒谎”,周大户也觉刺耳得很:“证据呢?”

    “你们还记得温娘子母女遇难是哪一天吗?”靳娘子方才得千岁提点,这会儿有成竹在胸,不慌不忙问众人,“周家小子不会算数,说不出具体时间,但我记得,那天是七月初一!”

    许多乡民想了想,都点头。

第347章 异变陡生

    的确,百年一遇的山洪让人印象深刻啊。

    “初一是朔日,没有月亮。”

    伍夫人截口道:“山洪发生在朔日,弦毅却看见了月亮,说明他是山洪结束很久以后才拣到手链,又怎么可能杀人?”

    众人都是长长“喔”了一声,所以呢?

    “要不怎么说他撒谎?”靳娘子转向章县令,“请您再将银花生打开?”

    看到现在,章县令哪还不知道这靳娘子和周家不对付?这于他却是有利,当下很配合地拿出手链,重新解开了银花生。

    靳娘子先看两眼确认,才接着抬高嗓门:“大家看好了”

    边上的县兵见机将火把凑近。

    可是她下文还未来得及说出,邬老夫人突然放声大叫:“看河里,出事了,大家快看河里啊!”

    大伙儿原就屏息静气要听靳娘子的证据,冷不防邬老太这一声长号如夜枭,又尖又利,像刀子刮在瓦片上,刺得人心里难受。

    众人都下意识看往河里,紧接着就有村民大呼:“这、这是怎么回事!”

    众目睽睽,都见到河面突然起了异变:

    原本流向聚石滩的红色烛烟,突然三三两两改了方向,并且流速一下子加快了三五倍不止!

    姚天师做这布置,是取聚石滩的上下游各三里范围,每隔几丈就燃一支特定的引路香。这香粗比蜡烛,燃烧得很慢,但烟气持久,并且无论山风怎样吹拂也不会熄灭,很是奇异。

    原本在姚天师的引导下,上下游的引路香红烟都会流向聚石滩。它在常人眼里只是烟气,但对于游荡山野的孤魂来说,这比灯笼还显眼,它们趋于跟随。

    现在倒好,无论聚石滩的上游还是下游,所有烟气都直奔一个方向去了,还飘得又快又急。

    就好像远处有张嘴,源源不断将红烟吸了过去。有村民就见到已经钻入青铜瓮的一丝白色游丝重新又冒了出来,跟着变向的引路香飞快逃离。

    他骇得说话都结巴了:“它、它们跑了。”

    所有人都在惊叫。

    原本红烟顺着河流一起蜿蜒,有条不紊,然而现在红烟从香束顶端直接飘向下游位置,选取的路线基本就是直线形。

    亦即是说,一缕又一缕红烟毫无顾忌地飘向众人站立的聚石滩,然后穿行而过,奔向下方。

    下方是哪儿?

    当然是花神庙!

    活人对于这种东西,还是格外忌惮的。众乡民在惊呼当中左躲右闪,谁也不想被红烟沾身。不过聚石滩地方本就不大,现在又挤进两千来号人,乡民这么一躲,立刻就推搡开了,人挤人。

    骤变突起,章县令一下也被挤得够戗,身后的县兵赶紧上前守卫。不过举着火把的县兵吃边上的粗壮汉子用力一顶,也不知又绊着了谁的腿,突然就被绊得一个踉跄。他手里的火把还裹着油脂,一下子杵到章县令身上。

    呼地一声,章县令起火!

    这个秋冬有点冷,他裹着的羔裘又松又厚,正是上好的燃烧材料,又有火把上的油脂助力,这时就热情洋溢地烧了起来。

    县兵推开其他人冲上前来,帮着顶头上司脱下着火的裘袄,扔在地上又踩又扑,好容易将火焰都弄灭。

    乡民忌惮火焰,也都纷纷避让。

    幸好袄子厚实,章县令将它脱掉,内里的衣物还未着火,只是他的头发倒了大霉,被烧焦了一大把,离得近的乡民还能闻到一股子烟焦味儿。

    章县令呼出一口气,正要说话,忽觉不对

    右手空了。

    “手链哪去了?”章县令这一惊非同小可,“找,快找!”

    他一发声,县兵当然低头去找。不过这大晚上地,天色太暗,地上又有无数只脚在踩踏,无论怎样寻觅,那手链就是寻不着。

    是被踢走,还是被人拣走?章子昂也冲了过来,俯身帮找,章县令心里一动,忽然举目四顾。

    他发现,周大户搀着邬老太,而邬老太搂住周弦毅,使他不致被成年人推倒踩踏。其他周家人都站在他身后左侧,伍夫人不知被谁推倒了,这时正喊着“别踩了,别踩了。”一边挣扎着要爬起身来。

    这里头,是不是有人趁乱摸走了手链?

    章县令正要开口,又有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响了起来:“花神发怒了!中止仪式,快!”

    这是村正发话了。

    他在村里威望最高,乡民又目睹此番异象,一下就被他的话勾起了深埋心间的隐忧。原本大伙儿观瞻这个安魂仪式,心里就有些打鼓,唯恐这些外乡人冒犯了花神。现在几百道红烟忽然齐齐飘向底下的花神庙,还不把他们吓得手足无措,只想平息花神的怒火?

    是以老村正一声令下,站在最外围的两个汉子想也不想,一抬腿就踢倒了青铜瓮。这时更多乡民冲出去破坏仪式现场,又将燃起的香束都拔了出来,摁灭在水里。

    章县令大急,指挥手下道:“阻止他们!”半途而废,这仪式和没完成有什么区别?

    一边要拆,一边不让拆,两方人马立刻撕扭在一起,就如过去的两天。

    章子昂双目尽赤,一拳打倒了踢翻青铜瓮的汉子。但这时,另有一人顺手从瓮中掏出那枚令符。

    姚天师惊道:“莫胡来,快给我!”

    迟了,那汉子振臂一挥,就把令符远远地抛入河里。

    糟糕,那东西可贵重了!姚天师跺了跺脚正要下水去找,袖子却被人一下扯紧。

    章县令着急问他:“这些红烟怎么回事?”

    “哪里阴气更重,它们就流向哪里。”姚天师答道,“引路香突然变向,只能说明那底下地气突然转变。我刚到红磨谷就说这里是极阴格局,偏偏感受不到一点阴气,现在好了。”

    “真是花神出现?”

    “现在还不清楚,须查探以后方知。”姚天师说罢就跳进河里捞符去了。

    章县令也挤到村正身边,一把按住他胳膊:“快让乡民停下!”

    “不成!”村正吹胡子瞪眼,一把将他推远,“我早说过这么干要惊扰花神!仪式必须停,在花神降下责难之前!”

第348章 本来就不正常

    章县令好说歹说,村正也不同意。他正觉焦头烂额,忽然想起异变发生之前,靳娘子有话要说。

    他赶紧派县兵将孙家人找了过来。变故突起,他险些忘了自己的正事儿。

    “方才你想说什么?”

    靳娘子将听自千岁的话说了,章倒令脸色突变。

    周弦毅这小子撒谎!

    可是手链已经遗失,他口说无凭哪。

    最有力的物证已经弄丢,他要怎么指控周弦毅,怎么弄清儿媳和孙女的真正死因呢?

    经验丰富如章县令,面对眼前这搅在一起的麻烦,也不由得麻爪。

    阿眉被娘亲紧紧护住,虽然被挤了好几下却没大碍。大人们交谈的同时,她顾着四下张望。

    靳娘子注意到了,问她:“你在看什么?”

    “小哥哥不见了呢。”阿眉指向一个最远最暗的角落,“他刚刚还在那里,还有漂亮姐姐。”

    靳娘子瞟了一眼,果然看见燕三郎原本站立之处空无一人。

    不过这当口儿,靳娘子也没空多想,抱着孩子就退往外头。这里人多,互相踩踏厮打,太危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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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路香刚刚转向,千岁就拍着燕三郎肩膀:“走,去看个究竟。”

    聚石滩上的仪式看得她昏昏欲睡,有新热闹出现,她精神为之一振。当下他们顺着人群外围溜了出去,随即展开轻身功夫。

    不一会儿,后面的惊呼、怒骂和喝斥声都不可闻了。

    他们顺着红烟的方向走,在辨识方向上没有问题。燕三郎抬头,看见无数道红烟直往花神庙的方向飘去:“极阴之地怎么突然生效了?”

    “说得不错。”千岁难得夸他一句。这小子阅历增长很快哪,这么快就弄清了红烟转向的理由,已经迈出了看透事物与神通本质的第一步。“原本不生效,现在却突然生效了,那当然只有一个理由。”

    “什么?”

    “原本一直影响它的东西,现在消失或者移动了。”

    燕三郎的第一反应就是:“花神?”

    在琉璃灯的映衬下,千岁的眸子也好似琉璃,透出幽冷的光:“是不是花神,我们很快就知道了。”

    两人脚程飞快,几乎在树顶和山尖上奔行。很快,前方黑暗中就露出一点建筑的轮廓。

    这不是走回红磨村的路,而是花神庙。

    走到这里,空气中飘浮的红烟已经稀薄而少见。千岁回首往聚石滩的方向看了一眼:“大概是乡民破坏了安魂仪式。”

    异变陡起,红磨村人必定吓坏,以为触怒花神,想要立刻止损。

    看来山上又起冲突,燕三郎皱了皱眉。为了自家诉求,章县令必定不容乡民擅自破坏仪式,红磨谷才太平一个晚上啊,现在两方又要干仗了吧?但他没说什么,只道:“快走吧。”

    过不多时,两人就走到了花神庙外。

    庙不大,但修造得格外富丽,大柱、雀替、檐角都描着赤金,更不用说“花神庙”这三个大字了,即便在夜里看来,也是金灿灿的颜色。

    描金绘彩,乡民对于花神的虔诚,这只是个小小表现。

    庙门一年四季常打开,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施施然跨过正门走了进去。

    入门即是一个小小中庭,回廊拱围几株桂树,都挂满了金花;树下种满了昙花、三色堇和仙客来。

    花色在夜里无人欣赏,只被廊下挂着的六角灯笼照出了一点缤纷。门边的侧房住着守庙人,这会儿正趴在桌上打盹,对两人的到来浑然不觉。

    燕三郎路过中庭,走进了正前方的小殿。

    这里和黟城的土地庙并没什么区别,一个供桌,几个蒲团,但是摆着无数鲜花,在夜里也依旧是暗香盈动。

    千岁咦了一声:“居然没有塑像?”

    以乡民之虔诚,这小庙居然没给花神立像,只在神龛里供着一个神牌,上面也只有两个烫金大字:

    花神。

    “就两个字,这么简单吗?”这回连燕三郎也侧了侧头,有些不解。但凡是庙里供着的神牌,多半有一大串玄乎其玄的前置称谓,比如“真德正明”、“德福威武”之类,这位花神倒是很低调啊。

    神牌称谓的前缀都是经年累月被加上去的。以本地乡民的脾性,居然没有给花神戴高帽,这也是不可思议。

    千岁正忙着左顾右盼:“前缀并不是越长越好。人类的文字有言之力,前缀太多太长,被供奉的对象若是德不配位,反受其害。”

    燕三郎俯身察看一盆福禄考,一边问:“普通人知道这个道理?”前期暴雨,中庭的花草都被风吹雨打过,现在还未缓过元气。可是这小殿里的花草却不一样了,团团锦簇,浓烈得如同盛夏。

    “你说呢?”

    燕三郎想起这一路走来遇过的那许多破败的庙宇,以及偶尔瞥见的名字长长长长的神牌,于是摇了摇头:“那便是红磨村人曾经受过提醒。”

    庙里没什么好看的,就连千岁也说,先前察觉到的愿力波动已经消失,似乎一切如常。

    可是燕三郎知道,红磨谷本来就不正常。

    殿里没什么好看的,两人走出来,在中庭看见一块碑记。尽管擦扫得很干净,但看起来已是有些年头了。

    庙边的碑记,无非就是记载一些建庙前后的琐事。燕三郎却发现千岁看得很用心,甚至伸指轻轻抚过,口中念念有辞。

    他听得清楚,千岁念诵的是花神庙建起的时间。

    距今算起,大概有一百年了。

    这块碑文的记叙就带有添油加醋的色彩,文饰很多,不像先前周大户在梦中对千岁说得那么朴实。上面提到,红磨村的先人原本并不住在这里,只是进山谷采药,中途在山林小睡,结果得到花神托梦相告,言定居红磨谷必得实惠。

    因为一同进山的四、五人都做了同样的梦,他们醒了以后也觉奇异,遂依着花神指示,在谷中的“水龙眼”建起花神庙,并且将这里的深潭改建成花神池,而后在池边移种下第一株针胎花。

第349章 花神池

    所谓水龙眼,即是“三水汇聚之地”。红磨谷里有三条溪河,最后汇聚去一处,再转入地下河。如果说整个红磨谷是“困龙”格局,那么这里就是龙眼位置。

    花神池的形状,的确也像一只细长的眼睛。

    红磨谷地气阴湿,原本就生有一、两株针胎花。红磨村先人得花神指点,将之寻来栽种。原本这花种娇贵得很,满树也只是稀稀拉拉开出几朵,哪知移种到这里以后,只三个月时间就开出满树芳华,而后飞快地结出果实。

    本地人惊为奇迹。

    从此,红磨谷就开始繁育针胎花林。随着林木越来越多,迁移进红磨谷生活的乡民也越来越多,家家户户都操持花木作为主业,于是花神庙被翻修了一次又一次,香火也就越发旺盛了。

    这种传说,满世界到处都是。燕三郎路过无数城乡,这种版本的故事也就听过了无数,千岁对哪一个都没有这样上心过。

    看过碑记,两人踱出小庙,面对着一汪幽蓝的池水。

    月下的花神池,静谧如永恒。

    千岁问燕三郎:“你的辟水珠呢?”

    他从储物戒里取出珠子:“在。”

    “走,我们去找个人。”千岁说完就抓起燕三郎,从矮丘上一跃而起,跳进池中。

    “人?”

    大多数村民还走在返回村中的山路上,这花神池边也就是小猫三两只,千岁的动作极快,以辟水珠入水,又是丁点声音都没有。否则要是被人看见,又要引起一场轩然大波花神池是村里的圣地,除了专人日常养护,谁也不许下水。就连周弦毅这样的顽童,也知道花神池里是不能游水的,连浣足都不可以。

    “我们来找花神?”燕三郎要是到此时还不清楚千岁想做什么,也枉为白猫主人了。

    “嗯。”千岁在一片黑暗里迳直下潜十丈,才祭出琉璃灯,“这池子很深。”

    方才站在矮丘上俯瞰花神池,最宽处也不过五、六十丈,很难想象这底下能深达数十丈,那已经比一般河湖还要深邃。

    “有水流动。”碑文上至少有一点没写错,这里连通地下暗河,池水表面平静,底下却种着不少漩涡暗流。

    “花神为什么住在水里?”住在水里的,难道不该叫做水神吗?

    “岸上的花神庙不过是个幌子。”千岁突然一伸手,抓住了水岸底下一块突出的大石,止住两人下落之势。燕三郎趁机一翻身跃了上去,飞快摆脱她的魔爪。

    “水是最好的挡体,能轻易隔绝外界的窥探。”千岁打量周围环境,“换作是我,也愿意把法身藏在这里。”

    法身?燕三郎立刻想起她在岸上说过的话,这庙里没有花神的立像。也即是说,花神并没有将法身放在庙里,而是藏到了这么深的水底?

    这里距离水面至少十丈(三十米),但拜辟水珠之妙用,池水环绕在两人身边一丈开外,是以两人可以在大石上行走如常。

    下潜以后,才发现花神池其实是个水桶形,上下宽度相差无几。很显然这是人工精修过的结果。

    但是燕三郎和千岁沿着岸壁往下又溜行了五、六丈,岸壁就没有人工打磨的痕迹了,形状开始变得不规则,表面也凹凸不平。

    地层到了这里,以坚硬的花岗岩为主,是以燕三郎从赵丰那里收来的地行符不好用了。千岁召出自己的骨链,拿着锥头在岩壁上轻轻敲打。

    锵、锵锵……

    声音清脆,在水下传出很远,但岸上即便有人也是听不见的。

    她每敲几下,听一下回声,就换去几丈之外。

    “找什么?”

    “空穴。”千岁敲得专心致志,“上面的岩壁修得整齐,正是要告诉偶尔潜下来的人,异常都在上面,所以我们就要到底下来找。”

    就算有人觉出花神池的异常,下潜十来丈看见的都是整齐的岩壁,到处鼓捣一阵都未发现异常,多半也就游上去了,不会再探究更加黑暗和原生态的底层。

    人心微妙。“它藏匿法身之处,应该是一块假岩壁。”

    燕三郎也抽出怨木剑,以柄击壁。这木头的质地凝实,近乎金属,敲击起来也有一点金属的脆响。

    多亏本地的石质不是石灰岩,不会被蚀成千疮百孔,否则千岁的目标可不容易达成。

    两人分头行动,都找到一、两个空洞,却不是目标,反而惊出几条游鱼。

    都是耳力过人之辈,燕三郎很快就在一处平整的石壁上敲出了笃笃笃的空洞声响,顿时精神一振:“这里。”

    这块岩壁看起来和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反过剑尖,削去岩壁上的泥垢和绿藻,就露出了灰白的底子。

    燕三郎伸手一摸:“用泥灰砌成。”

    这东西可不是天然的,看来此处原本有个洞窟,但被人用泥灰封上。

    这里已经是水下十六丈(五十米),怎会有人潜到这个深度来封起一个洞窟?

    千岁游了过来,进到他的辟水结界,往岩壁上微一打量,随即取出骨链的锥尖,“嗤”一声刺了进去,随后就像切割松软的蛋糕一样,将这面岩壁给切了下来。

    这层泥灰厚达一尺,堵得好生严实。燕三郎一边帮着往外清掏,一边道:“什么人会把自己的法身给完全封死在水下的洞窟里?”封住洞窟的必定是红磨村人的祖先,当初他们修造了花神庙和花神池,又立下庙碑,而后偷偷在池下砌死一个岩洞。

    这件事却没有被写进碑文里去,而是随着他们的去世一同带入了棺材里。

    “当然不是活人。”千岁说着,手上微一用力,即将最后一块泥灰给掰了下来。它咕噜滚进池水里,而两人面前则袒现一个黑黝黝洞口。

    琉璃灯立刻凑上前去,光华大作,将里面照了个透亮。

    出乎燕三郎意料,这洞窟很大,面积至少有三十余平方,里面空空荡荡,仅有一具骨骸!

    水下十余丈深的密窟里,只封藏着一具人类的遗骸吗?

第350章 四水交汇之地

    看这骨架,此人生前应该甚是高大。

    这具遗骸呈端正的坐姿,骨头惨白,伤痕累累。颈骨、腿骨、臂骨带伤,肋骨还断了几根粉碎性地。

    “颅上开了个洞,这应该是致命伤。”燕三郎凑近了细看,“骨头没有痊愈的迹象,这人伤重而死。”

    人在受伤后如果活下来,骨头会有自愈的痕迹,这遗骸却没有。

    千岁却抓起遗骸手骨,仔细端详这人并非身无长物,其右手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款式奇特,是金蛇衔翡珠的造型。

    那翡翠还是漂亮又抢眼的红翡,千岁就盯着它眯起了眼。

    燕三郎正在打量石室。

    其实这个石窟其实并非密闭,遗骸身边有一条大缝,宽五尺(一米六)有余,但是横亘了整个石窟,从下到上,乍一看去,就像被人提刀劈出来的一样。

    千岁走出辟水结界,游至地缝边伸手一探,点了点头。

    燕三郎走过去,依样画葫芦,但什么都未感知到,不由得看向千岁。

    “水温不一样。”千岁指了指地缝,“你不收起结界,感受不到水流冲击。这地下还有一股温泉往上涌,温度能把肉煮熟。”

    燕三郎抬头看向石窟顶端裂缝:“从这里涌向地面?”

    “看来是的。算上这股暗流,此处其实是四水交汇之地,而不仅止三水。”千岁沉吟,“多进少出,再算上红磨谷的地势,难怪地气如此阴重。”

    可问题在于,这样浓重的阴气本来几乎没有往上渗透,现在却蒸腾而起。燕三郎带着辟水珠,没有直接接触水流,都觉出冰寒渗骨,要起一片鸡皮痱子。

    “阴气原被镇住。”千岁也在打量石窟顶端的裂缝,“但现在那人离开了,或许就从这条缝里溜走。”

    石窟的洞口被封闭,显然里面的物事在这里待了许多年,也不想被打扰,但现在顺着泉眼往上溜走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你怎知道,这是个‘人’?”明明封闭在这里的是“花神”才对。

    这小子越来越敏锐了,抓她口风抓得好紧。“说不定是个人。”千岁斜睨他一眼才道,“我认得这枚戒指。”

    “但他明明死了。”都变成白骨了,“莫非幽魂?”

    “不好说,但章县令的安魂法会的确惊动它了。”

    那个仪式会召集附近的孤魂,或许也因此惊扰了沉睡此地的花神。千岁一指洞顶:“走,我们也出去看个究竟。”

    燕三郎就从地缝里爬了上去。

    这是天然形成的地裂,时宽时窄,时大时小,宽时能容三五人站立,窄时连燕三郎都要缩肩才能过。亏得他身板没有成人宽厚,否则走到一半就要被卡住了。

    千岁倒是无所谓,她身化红烟,哪里不能去得?

    这一程山路出乎意料地长,并且燕三郎经过的地隙时常遇到分岔,其中必定有通往花神池的。不过人在地底分不清方向,就算千岁也一样,所以燕三郎最后从一条小河钻了出来。通往上方的窟窿太小,他还取怨木剑将之劈开,这才重归地表。

    四下无人,惟荒草野树簌簌有声。

    这也不知是哪条小河的分段,燕三郎也清楚这儿在哪个方位,距离花神池有多远。

    他上岸收起辟水珠:“追丢了。”看到地底下四通八达,他就知道这次追踪失败了,“你既认得那人,可能推测他去往哪里?”

    “这是为难我?”千岁翻了个白眼,“没听过一个词儿叫‘物是人非’么,我怎知道它现在变成什么样子?”

    燕三郎左顾右盼:“如果你是花神,原本好端端呆在池底,突然被安魂仪式侵扰。你爬出地面以后会去哪里?”

    千岁啐他一口:“你才用爬的!”不过这小子头脑挺活啊。她眼珠子转了转,恰与燕三郎异口同声:“聚石滩!”

    长久沉睡的花神既被惊动,当然要去看个究竟,瞧瞧哪个胆大包天的敢打扰它的清梦。

    恰好有一缕引魂香的红烟从上方飘过,很淡,可仍被燕三郎的目力捕捉。他往烟来的方向一指:“那里就是河道上游。”

    红烟受极阴之地牵引,因此它来自河道上游,去往花神池。只要看它行进的方向,两人就能大致判断自己的方位,以及聚石滩的方位。

    燕三郎正要展开身法,忽然又停了下来,面现微愣。

    千岁险些撞在他身上,不满道:“做什么突然停下?”

    燕三郎从衣襟里拽出红绳。

    “震了。”

    “咦?”千岁吃惊低头,恰好见到他捧在手心的木铃铛焕发出淡淡青光,“任务来了?”

    天机居然在这个时候触动了?木铃铛太久没派活儿,她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干劲哪。千岁深深吸了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笑眯眯道:“提示呢?”

    铃铛上的字正在成形,燕三郎轻声念了出来:

    “花神。”

    “走吧。”千岁着急,一把拎起燕三郎,往远处的山坡掷了过去。这里山形陡峭,想要快速抵达聚石滩就得翻山越岭,不走寻常路。

    她气力惊人,直接将男孩掷出了百丈远,并且准头也是好得惊人。燕三郎挂落在一棵大树上,腰板柔韧得像猫,借助树枝一次弹晃,他就飞快往山上跃去。

    并且还不忘回头瞪了千岁一眼。

    她笑眯眯地追了上去。这小子好像越来越讨厌被她拎来拎去了,嘿嘿,可她觉得很好玩哪怎么破?

    小孩个头长太快,再过两年她就没办法这样扔人了诶。

    燕三郎埋头赶路不吱声。他的动作灵敏如猿猴,奔行在树巅和坚岩上也是毫不费力,真力小龙一经催促立刻活泼游动,给身体提供源源不绝的强大动能。过去两年日复一日勤练不缀的苦功,在这种时候就能体现出成效。

    千岁问了几句,燕三郎一声不吭,嘴闭得比蚌壳还紧。她笑着摸了摸他的脑袋:“还生气哪?”

    少年一偏头,躲开了她的魔爪。

    千岁也不着恼,轻叹一声:“也不知这花神犯了什么浑,居然触动天机。他生前可是个仔细的人。”

第351章 抢孩子

    红磨谷住着花神,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过去百年都是如此。况且他们两人进入红磨谷也快要两天时间了,为何木铃铛早不震晚不震,偏偏在这个时候有所感应?

    导火索,一定是花神苏醒后做出来的事。

    燕三郎听出千岁不仅认得这人,甚至还了解其性格,也知道她是故意说与他听的。

    他照样不吭声。

    很沉得住气嘛,这时南边突然蹿起一捧烟火,在暗黑的天幕上格外显眼。千岁似笑非笑看他一眼:“这会儿聚石滩乱成一团,也不知道阿眉一家有没有受伤?”

    燕三郎不得不开口了:“乱?”

    “嗯哼。”她耳力比燕三郎更优秀,这会儿山风又是迎面吹来,将聚石滩方向的动静都送进她耳中。

    “现在,那里可热闹了。”她往烟火升起的方向一指。

    ¥¥¥¥¥

    聚石滩。

    人多性子野,推搡很快就演变成群殴,章子昂作为县令公子被护在中间,还免不了被偷打两拳,右半边脸高高肿起。

    变生肘腋,章县令今晚带来的人手不足,在两千号乡民面前实在单薄,这时就往天空放了一道烟火以作警讯,召集山下的队伍速来帮忙。

    可是这程山路有点儿远,章县令抓着村正厉声道:“让他们都停下,袭击官员可是大罪,你们村子受不起的!”

    村正今年六十开外,须发白了大半,但身子骨不输年轻人,这时就狠狠推开他的手:“你先起誓立刻离开红磨谷,再也不找我们麻烦,我就放你们离开!”

    章子昂在一边听了,大声道:“我们抓到杀人凶手立刻就走!”

    村正哈哈一声:“你们惊扰花神,给我们惹来的麻烦还不够吗?现在就走,否则莫怪我们不客气!”

    人群中的姚天师忍不住道:“这般异象是本地格局导致,极阴之地的地眼会牵走引路香,造成万流归一之景。这在别处也出现过,并非你们的花神发威!”

    “胡说八道!”村正和身边的村老们哪里肯信,鄙夷地瞪他一眼,“如果因为什么地眼,你这仪式刚开始时,引路香怎么会往聚石滩上走?”

    他们在红磨谷生活了一辈子,对这里的地形地势了若指掌,也不晓得有多少人说过极阴之地的格局了。这对他们而言,根本不是什么新鲜消息。

    想拿“极阴之地”的名头来唬骗他们?不好意思,本地过去一百年什么异状都没有,今晚的异变只能是花神发怒!

    姚天师张了张口,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他能肯定引路香变向是因为地眼之故。可是地眼之前为什么形同虚设,现在却突然发威,这原因他也还弄不清楚,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

    跟这帮乡下人,真是有理说不清!

    章县令暗暗吸了一口气,正待同意。他虽是县官,但手里武备不足,花溪县也只是个地方小县,这些所谓的县兵其实都来自保乡团,并非正规军队。眼下敌众我寡,他们先设法全身而退才是上上之策。

    至于这帮刁民,待他回县再上书请命,以袭官为由,请军屯划拨兵队前来镇剿!到得那时可不是他来找这些村民的麻烦,而是官军名正言顺来缉剿乡匪!

    章县令的算盘打得不错,但他才开口说了个“好”字,章子昂突然一个箭步蹿出人群,绕开两个壮汉,一把拽住了周弦毅往回拖!

    周弦毅被邬老太太护在怀里,站在五丈之外、一群周家人当中,这时兀自左顾右盼看热闹。章子昂眼见父亲快要答应对方撤走,却不知章县令肚里的小九九,只道今日走了以后妻儿沉冤再难昭雪,于是孤注一掷。

    他也不傻,这时哪还不晓得娇妻女儿死得蹊跷?女儿的手链作为物证虽然不见了,可是周弦毅明摆着跟这事儿脱不了干系。只要把这小子抓在手里,他依旧可以顺藤抓出真正的凶手。

    在一片推挤中,周家人急着向林地撤退,想要尽快置身事外。章子昂势若疯虎一般冲过来抢孩子,邬老太没有防备,一下被他得手,不由得失声尖叫:“抢孩子了,官府抢孩子了!”

    周弦毅被夺,先是呆怔两秒,一抬头见到章子昂发红的双眼,吓得大叫大扭,用力挣扎。这人身上的凶狠和恶意,哪怕孩子都能感受到。

    原本场上局势稍有缓和,结果又被邬老太这一声直接引爆。

    周围村民一看,好哇,敢在我们面前抢孩子,立刻就有三五名大汉冲出来截住章子昂,再饱以老拳。

    因为针胎花畅销,红磨村得与外界保持沟通。但它毕竟藏在穷乡僻壤当中,官署力量从未延伸至此,村子自治自管,赋税不及,乡民平时根本不知何谓“天威”。现在有个听都未听过的官儿突然带着一批人闯进来,又搞仪式惊扰花神,又要抢人家孩子。

    村人对他们可不会有多少敬畏,抡起拳头也不会松点劲儿,何况村老们也在大呼:“花神已经震怒,快将他们赶出去!”

    他们一呼,众人百应。

    村老当中,只有周大户皱了皱眉,觉出不妥,但转念一想,殴打王廷命官虽是大罪,可是村里这么多人都动手了,他还听过有句话叫“法不责众”,想来应该也没甚大事!

    顶头上司的儿子挨揍,县兵可不能不管,又冲过来救人。

    中间隔着几十号人,章县令也慌神,忙对儿子喝道:“把孩子放下,别和他们对着干!”再不放,儿子要被人打死了。

    章子昂也是轴,被打得口角流血,右眼都睁不开了,依旧死死抓着周弦毅不放手,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报仇!妻子和女儿的仇,一定要报!

    就在这时,聚石滩上忽然呜呜刮起一阵大风。

    山里起风再正常不过,但这阵大风及身,每个人都是透心凉,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浑身鸡皮痱子起立。

    怪风来得快,去得也不慢,在林间打了个旋儿就不见了。

第352章 势不可挡

    可是聚石滩边上的林地紧接着就传来古怪动静:一棵又一棵花树簌簌发抖,紧接着自拔根须,朝这里挪了过来!

    活得再久的人类,也没几个见过树会自己走路。正在互殴的人类下意识停了下来,呆呆看着这一幕。

    出了什么状况?

    这些花树行走的模样还特别古怪,有的像人,有的则像动物一般半匍匐前进,看着不可思议,但行动居然一点都不慢。

    至少不比人慢。

    这些树怪侵入聚石滩,第一个动作就是朝着县兵抡起了枝条,狠狠抽了过去

    它们的力量可不是人类能比,有几个县兵来不及反应,“咻”一声被直接抽出一、两丈远,直接掉到河里去了。

    这些东西,会伤人!

    并且这时候空中还接二连三浮出一个又一个幽魂,对准县兵冲了过去。

    这都是方才青铜瓮里逃出的,只是那时它们对人视若无睹,现在却苦大仇深一般。

    常人看不见它们,顶多以为有一阵凉风吹过。然而这东西掠过人身,活人立刻感觉到心悸、头晕、四肢沉重无力……

    它们都挂在人身上。姚天师见状大惊,从怀里掏出笛子,呜呜吹了起来。那音节听得人气血浮动,对幽魂来说更是魔音穿脑。它们像是被当头打了一棍,捂着脑袋仓皇逃走。

    周围的树怪感受到威胁,转向姚天师而来。聚石滩边上就是一大片针胎花林,花树至少上百棵,这会儿都变作怪物冲来,普通利器砍在它们身上,最多就是截断枝叶,即使树干被打断,它们依旧可以活动。

    对上这种不知疼痛的怪物,人类一时傻眼。

    章县令首先回神,冲到儿子身边,拽住他就往下游走,一边发令:“撤退,快撤!”他是心疼儿媳和孙女,但死者长已矣,面对这群暴民,他可不想再搭上儿子的命。

    周家人趁势抢回周弦毅。伍夫人抱着他,眼泪都快掉下来了,邬老太却高声道:“花神显灵了,大家快把这些人赶出去!”

    她只是随口诌起,毕竟把县官儿打跑了,她家周弦毅才能安全。然而众人定睛一看,却发现她喊得在理:这些树怪只攻击县兵,对于红磨村民却是一个不碰。

    这个发现比什么都要提振人心,红磨村人只觉如有神助,打起架来都有使不完的力气。

    他们从小听着花神的故事长大,依靠针胎花换得的钱财过日子。花神对他们来说,几乎就代表了一切。

    现在有神明给他们撑腰,他们还怕个p啊?

    县兵当中就有人喊:“火烧,拿火烧死它们!”说罢举火把去点树怪。

    姚天师咬了咬牙,从箱中取出一套长针。这针长约半尺,半截白,半截黑,若是仔细看去,顶端还带有倒勾。他小心翼翼不去触碰勾尖,然后飞快扎在追逐县兵的十几头树怪身上。

    树怪起初还无所觉,走不出两步,动作却慢了下来,再走过几丈就真正叫做步履蹒跚,坚硬的树根居然走出了醉汉八字步的绵软。

    姚天师一剑削下最近那只的树杈,发现里面流出浓黑的树汁,嗅之恶臭。他不由得大喜:“见效了!”

    这不是针,而是取自夕眠沼泽一种剧毒毫猪的毫毛。它以吸取树汁为食,身上有十余毒毫可以扎入树干,在很短时间内将整株小树液化,供它慢慢吞食。

    这些针胎花变成的怪物虽非刀枪不入,但砍头断枝不死,着实难缠。多亏世上有生克之道,他手里恰好就有这一点存货,足以阻住树怪的追击。

    这些家伙块头不小,石滩狭长,前排十几只站着不动,后面的就被堵住,追不上来了。

    红磨村的村民打红了眼一同追出,村正赶忙大呼:“停手,都停手!”

    他们毕竟还是百姓,不是真正的乡野悍匪,没打算对县官赶尽杀绝啊!

    可就在此时,树怪里传出一声怒吼,其中一只大步追向姚天师,速度竟然比豹子还迅捷。姚天师方觉不对,眼前银光闪动,对方已然攻到面门前。

    他这才看见,树怪手里执一只丈八长矛,刃开双锋如游蛇,出手干净利落,竟像沙场大将!

    姚天师这辈子见过的怪事也不晓得有多少,但绝不包括一只精怪突然打出了人类的杀招。他仓皇间举剑去挡,结果“叮”地一声,那把加持无数的长剑断作两截,他自个儿身上青光暴涨,护身法器一连被打爆了三件!

    那长矛余劲未消,从他肩上削下好大一块皮肉!

    血光乍现,姚天师痛呼出声。边上的县兵急来救援,结果一个被这怪物击穿了腿部,一个被它刺中了咽喉。

    它高近一丈,与人类一样有头颅四肢,使出这长矛如臂使指,竟是极高明的招数,旁人连寒光都见不着,三人就已经倒下。

    谁也没料到,这怪物悍勇如斯!

    村民还有摇旗呐喊的愣头青,但多数人见状都停下脚步,面面相觑。这难道是花神派出来的救兵?

    竟然这么凶残吗?

    他们其中多数人都在田间地头劳作,过的是安生日子,突然见到树怪伤人如屠鸡的场面,心底都有寒气噌噌直冒,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村正气喘吁吁自后头赶过来,对它行揖道:“花神大人,饶他们一命吧!”他也进过城,有见识。把官兵赶走是一码事,在自己地头上杀掉县官可是另一码事!倘真这样,整个村子怕是吃不完兜着走了。

    这么和它正面对上,村正心里咯噔一声。

    它的眼睛散发红光,在夜里看起来格外诡秘。

    怪物向他看了一眼,长矛再次抡起,却是将他拨到一边去。

    趁这功夫,其他人上来抢救伤者,怪物不理会,仰天长啸,踏前三步,又是一矛刺出!

    这一次,它的目标赫然是章县令。

    它的啸声充满了暴怒和狂乱,这一击依旧迅若雷霆,无人可挡,眼看要在章县令的脑门儿上捅个对穿。

    边上章子昂不假思索,挡在父亲面前。

    他反应虽快,身体却嫌单薄。要是被扎中了,那就是父子二人一起变成串烧。

    便在这时,有个身影倏忽而至,拦在姚天师和县兵面前。

第353章 花神

    “笃”一声钝响,它竟然硬生生吃下这暴乱一击!

    怪物也有些意外,眼窝里红光一转,望见眼前居然站着一个小少年,个头不高,身形也称不上壮实,却凭手中一柄木剑真真切切格开了它的长矛。

    尽管他自个儿也倒退了三大步,但他剑上传来的力量凶悍、阴冷又坚韧,将树怪虎口都迸裂一个口子。

    它嘶吼一声,转眼就同少年过了三个回合。

    燕三郎硬吃一记,双臂战战,险些失了知觉,于是避开两击,心里暗暗吃惊。这树怪的攻势如惊涛骇浪,一旦展开就是连绵不绝,压制得敌人呼吸都不顺畅。衡西商会的大东家杨衡西修行也走这样的刚猛路线,从前燕三郎还觉得他技艺精湛,但和眼前这树怪相比,却又不算什么了。

    燕三郎目光微动,借势一格,不退反进。逍遥游身法施展开来,游鱼一般欺近它身躯,直接要给它来一记抹喉。

    虽说树怪们好似不怕斩首,但燕三郎隐隐觉得,眼前这一只有所不同。

    说不上为什么,这便是心里闪过的念头,并且笃定得很。

    “咔”一声轻响,对方及时后仰,怨木剑即从它胸腔划过,带出一道深痕、几片木屑。

    怪物眼中红光一闪,长矛轻轻一抖,居然从中分作两截,变作一把蛇形长剑、一根短棍。

    蛇形剑自下斜劈向上,直取燕三郎肋下,角度刁钻。

    它可不会因为这是个孩子而手下留情。

    燕三郎招式已经用老,又不防它突如其来这一手,再难回防。

    眼看刃光及体,就要将他劈作两半,边上一道锁链卷来,将蛇形剑荡开。

    千岁出手了。

    她轻叱一声:“让开。”抓着骨链用力往回一拽,树怪的蛇形剑被她缠住,被拽得往前跨出一步,千岁即朝它扑了过去。

    这动作和燕三郎方才如出一辙,树怪的短棍也兜头砸下。但她不慌不忙一张嘴,向它头面喷出一道真火!

    红莲真火号称无物不焚,这一口上去,树怪的脸面顿时着火。它似也觉得疼痛,后退两步,伸手按住了伤处。

    也不见它用了甚神通,真火居然飞快熄灭,可它的头部已经有一半碳化成黑。

    别人还未觉得如何,燕三郎却看得眉毛挑起。

    千岁的红莲真火,是那么好扑灭的吗?就是块石头,也能烧成了石水才对。

    与此同时,众人都觉冰寒入骨。燕三郎和姚天师倒也罢了,其他人都圈着双臂,呵气成冰,像是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

    姚天师已经重新站起,正给撤退的县兵掠阵,见状惊道:“好重的阴气!两位小心!”新来的两人看来是友非敌,他甚至没时间仔细打量。

    千岁一下得手,却不进击,站在原地打量着他:“曲云河,你怎么沦落成这副模样?”

    她说出来的名字,在场每个人都很陌生,包括燕三郎。

    树怪好似也很陌生,闻言只是微微一顿,就举起武器继续来攻。长兵变短刃,又是另一套打法了。

    外行看热闹,石滩上的人只见场中一黑一红两道身影,像穿花拂柳的燕子;内行看门道,燕三郎却是佩服不已。千岁也就罢了,她原本就没有重量,怎样敏捷似乎都是应该。可这头树怪高近一丈,按理说体型越大的生物本该越笨重缓慢才是,但这家伙竟然能跟上千岁的动作,那也是匪夷所思了。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家伙不仅身手了得,神识也很强大。

    一只树怪,凭什么这样牛气?

    并且他与千岁对战之时,兀自咆哮一声,命令其他树怪拨开前面中毒化脓的同伴,去追撤退的人类。

    方圆二里之内,草木凝霜。

    千岁与他说了几句,见他不理不睬也着恼了。骨链探出,在他胳膊上绕了一圈,随后“呼”地一声,链上附著红莲火,直接烧断它一条胳膊。

    树怪往后一仰,断臂处先覆上一层白霜,阻断红莲火燃烧,而后飞快生长,准备断肢重生。

    燕三郎这时已经退到喉咙被刺中的县兵身边,倒转怨木剑柄:“想活命就别动。”

    这人喉间咯咯作响,鲜血喷涌,眼见得是不活了。怨木剑柄内滑出一滴水珠,沿着剑尖落到这人伤口上,飞快渗润进去。

    矛伤周围的皮肉立刻开始收缩,止血、生肌,约莫是四十余息功夫,血管和气管就重新补合,连皮肤都在快速生长。

    旁人看得目睽口呆,姚天师喃喃道:“这是什么药物?”效果如此逆天。

    燕三郎磕飞一只小树怪,头也不回:“幸好他只被刺破气管,喉骨未碎。”怨木剑可以将汲取来的敌人生命力转化为元珠,可以用来催育植物,也可以用来吊命救人。这原本就是木婆婆的天赋留给了怨木剑而已。

    他的剑身,闪动着鲜艳的红光。

    与千岁对战的树怪怒吼一声,做出个很人性化的动作:

    它捂住了胸膛,捂住了燕三郎划出的伤痕,仿佛很是痛苦。

    鲜少有人注意到一个细节:这伤没好。

    不仅没好,伤痕还在向外扩张,仿佛一张微笑的嘴。

    怨木剑救一就要伤一,燕三郎用来救治县兵的元珠,就是汲取了树怪的生命力而凝出来的。被怨木剑划伤的对象,会源源不绝损失生命力。并且这怪物是木属性,正是怨木剑最爱。

    时机转瞬即逝,千岁抓住了,倏忽间凑近,正与他四目相对,口中低叱一声:“瞪大你的狗眼,看看我是谁!”

    她这一声动用了宝贵的愿力,十余丈外的人听闻都是头晕脑胀,险些摔倒,更不用说首当其冲的树怪了。

    那叫一个魔音穿脑。

    红衣女郎欺近,它原要一把挥退,却被这一声敲在脑海,下意识就去看她。

    就在这一瞬,于旁观众人看来,她是千娇百媚,姿容胜仙。

    可是在树怪眼里,她忽然就变了……

    它一下就呆住了,像有一根针扎进内心,把最深处的记忆翻搅。

    关于这个人,它好像印象深刻啊。

    它忽然打了个寒颤。

第354章 你睡太久了

    千岁跃开至燕三郎身边,又唤了它一声:“曲侍卫长,还记得这个声音么?”

    这一句说得抑扬顿挫,并且她的声线大变,变得黄鹂儿一般清脆,与原先的微沉有磁性截然不同,就算在燕三郎听来也是悦耳的。

    那树怪原本还握紧了蛇矛,听见这一声彻底木讷,“当”地一声,竟然武器坠地。

    “女、女皇……?”

    这一声低喃似有似无。但燕三郎听见了,这分明是个男子声线,而非树怪的。

    “曲侍卫长,醒醒!”千岁依旧用那个声音道,“还记得你的使命么?”

    “我的……使命?”树怪眼中的红光渐渐黯淡下去。

    燕三郎见状,微松一口气。它既然答出“我”字,那就是把自己代入“曲侍卫长”的角色位置了。

    不管是人还是树怪,只要能察觉到“本我”的存在,就是神智清醒的前兆。

    它还在喃喃低语:“我的使命,即是活着回去。”

    这句话说完,它的外形就开始变化,形体飞快缩小,头部勾勒出五官,粗糙的树皮也转化成了皮肤……

    仅仅十息功夫,树怪不见了,站在原地的是个青衣男子。

    红磨村的乡民见到这一幕,张大了嘴都合不拢,有的还揉了揉眼睛。

    “我、我怎么了?”这被称作曲云河的男子仿若初醒,眼神比他们还迷茫,而后一眼看见了前面的红衣女郎和燕三序,神情已经说不出是错愕还是震惊。

    “千岁大人?怎么是您?”他脱口而出,居然躬身向着千岁行了一礼。

    他竟然认得千岁?并且这动作流畅,显然是习惯成自然。燕三郎立刻转头望向身边人,却见她面色如常,好似早就料到这一幕的出现:“曲云河,好久不见,这张新面孔还不错。”

    的确不错,他的身材高大,五官端正,长眉入鬓。

    曲云河放开手,目光随即转向岸边的其他人,在村正和县官身上都多停留了两息:“我怎么了?”

    说这话时,他的目光渐渐从呆滞中回神。

    “你久睡方醒,不懂得控制愿力,反被它裹挟。”千岁指了指红磨村的村民,“这些人拜你为花神,在你懵懂时,会本能地关照他们的祈愿。”

    村人关于赶跑村官的愿望格外强烈,“花神”接收到了。在他意识还未完全清醒之前,本能地完成村民的愿望,因此才驱动针胎花树成精怪,对付县兵。

    红磨村村民看着三人,尤其是盯着曲云河眼都不眨一下,既好奇又敬畏,当然更多的还是不敢置信。这突兀出现的红衣女郎说他就是花神,这、这可能么?

    花神竟然是个人?

    可是联想他方才的威能与举动,众人心底隐约明白,这大概是真的。

    清醒后的曲云河却不管他们想什么:“竟然是您将我唤醒?”

    “是他作法超度亡灵,顺便将你叫醒了。”千岁顺手一指姚天师。这时章县令等人见性命无忧,已经停下脚步观望。

    曲云河目光从正在处理伤势的姚天师身上一扫而过,并不停留,望向千岁的眼中疑色更浓,“您既然在这里,请问陶文公何在?”

    陶文公?燕三郎只觉这称谓似曾听闻,但次数一定不多。亏得他记性好,在记忆里一通翻找,终于找出一个对应的人名来。

    陶文公,娄师亮。

    这是靖国女皇执政时很器重的一名大臣,燕三郎还记得千岁对他的评语是“学究天人,又立德立教于一身”。能得不修口德的阿修罗如此赞誉,这人一定很了不得。

    现在,曲云河忽然向千岁问起娄师亮的下落。这就说明,千岁和娄师亮之间的关系不简单,至少曾经是这样。

    燕三郎心底的好奇一阵一阵翻涌上来。千岁的目光却首先扫到他身上,然后才落去曲云河那里,声音更加平淡:“他死了。”

    曲云河大惊,蓦地睁圆了眼:“什、什么!”

    他望向千岁的眼神满满都是难以置信:“可是您、您怎么还能……”

    “你是想问,他既然身故,我怎么还能好端端站在这里?”千岁缓缓摇头,“娄师亮死了,靖国女皇死了,我从封印中脱出不久。靖国覆灭,已经是九十七年前的事了。”她悠悠叹了口气,“曲云河,你沉睡太久了。”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响雷,狠狠敲在曲云河头上。

    当她说出靖国女皇已死这几个字,燕三郎甚至能看到他的身影一阵波动,皮肤重新变得粗糙,像是下一瞬就要重化为树怪。

    “怎会?”他的面容因此扭曲起来,倍显狰狞,“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说到最后一句,他突然咆哮出声。

    聚石滩上,他的咆哮震耳欲聋,也不知是不是山谷的加成作用,附近五里内皆可听闻。周围的花树感其波动,发出簌簌之声,如同应和。

    每个人都听出他声音里的惊恐、愤怒、懊恼和不甘。

    地上的长矛自动飞入他手里,曲云河愤怒一掷,将岸边一块大石击得粉碎!

    村民们下意识退开几步,心中的惊惧噌噌噌直涌上来。阿眉站在水边,害怕得躲进娘亲怀里,眼角余光却扫见一样亮晶晶的物事随着碎石迸了出来,挂在岸边的水芹叶儿上。

    “娘。”阿眉抓着靳娘子的手。后者“嘘”了一声,“别说话。”传说中的花神突然露面,这已经够惊悚了,最让她吃惊的,是石公子两人与花神的对话。

    用膝盖想,也知道这对姐弟不是普通的富家子,昨晚,他们还在她家过夜呢。靳娘子觉得,这些消息足够让她消化好久好久。

    昨晚,她家居然招待了不起的大人物而不自知哪!

    阿眉很乖,果然不说话,悄悄往水边挪。

    自从她险些葬身火场,靳娘子对她的动向总是下意识关注,眼角余光一瞥就看见了,一边伸手抓她,一边气不打一处来:“哎呀你怎么……”

    “不听话”三字还压在口里,她就看见女儿手指水芹堆,满眼希冀地看着她。

第355章 撒谎!

    靳娘子下意识看过去,顿时一惊,快步走过去将那东西捏在掌心。

    她亲了亲女儿额角,夸一声:“阿眉真是好孩子。”看了看场面,不忘压低音量在阿眉耳边低语几句。

    长啸过后,曲云河倚在一棵针胎花树上,把全身的重量都交给它。他脸上的神情一言难尽,高大的身形有些佝偻。

    千岁难得好心,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找个安静的地方聊聊吧。”这里人多,不适合叙旧。

    他茫然点头,站直身体,就要走进林中。

    村正忍不凑上前,小心翼翼道:“花神大人,您、您会回来吗?”

    在此之前,村里人从未想过花神还能跑掉。但现在么,大伙儿难免要担忧了。

    若是没有花神,红磨村今后要怎办?

    曲云河仿若未闻,一个眼神都不给。从迷茫和狂乱中清醒过来以后,这些村民哪里还被他放在眼里?

    燕三郎突然回头:“你为什么追杀章县令?又没有深仇大恨。”

    他还怕曲云河不知道章县令是哪个,伸手指给他看。

    曲云河现在有多平静,方才就有多狠辣,给燕三郎留下深刻印象。这样对待几个无怨无仇的陌生人,很不正常罢?

    他跟在千岁身边,看起来两人关系匪浅,曲云河还高看他一眼,顺口道:“我感受到强烈的恨意,有人祈愿他死。”

    众人动容。

    章县令忍不住上前一步:“谁?”

    曲云河不理会,转眼消失在林中。燕三郎和千岁也施施然走了过去,谁也不敢阻拦、不敢追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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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人消失良久,在场官民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

    阿眉不知何时凑到姚天师边上,扯着他的袖子晃了晃,奶声奶气问道:“伯伯,你痛不痛啊?”

    小姑娘天真可爱,姚天师哪怕肩伤疼得两眼发黑,也是下意识扯开一抹笑容:“不痛。”

    话音刚落,他就觉出手心里多了一样东西。

    他低头一看,怔住。

    阿眉朝他甜甜一笑,跑回娘亲身边。

    经过这么一闹腾,双方早就冷静下来。村民不再喊打喊杀,章县令也苦笑一声,对章子昂道:“回去吧。”花神确有其人,他不得不心存敬畏,也不愿再招惹花神庇护下的红磨村。

    最重要的是,证据消失了,这案子就查不下去。

    周弦毅明明是此案关键,却处在众乡民的保护下,安全得很。这里是人家地盘,章县令也无法将他拖回去审问。

    他仿佛都能听见凶手躲在人群后头发出的狞笑,然而他无可奈何。

    章子昂悲愤:“可是晴芳的案子……”

    趁他说话,姚天师借他身形挡住别人望过来的视线,悄悄将阿眉递来的东西塞进章县令手里。

    手里一凉,章县令不明所以,可是目光往下一扫,眼珠子顿时就不会动了。

    自己手心里,赫然躺着那只手链!

    姚天师从哪里拣回来的?莫不是他方才跳水摸符时顺手捞上了手链?章县令心里琢磨,口风立转:“晴芳的案子接着办!得还她们母女一个公道,我们才能回去!”

    父亲一下子从意志消沉到慷慨激昂,章子昂不由得一呆,却见章县令大步走了过去,高声对众人道:“你们想不想抓住惊扰花神的元凶?”

    乡民脸色都不好看。惊扰花神的元凶,说的不就是县令自己?要不是他找来天师作法,花神怎么会被扰动?现在,村子的未来吉凶难卜。

    村正咳了一声:“大人,您还是请回吧。”花神醒了,他自觉腰板儿挺直,说话也有底气了。

    “众位乡亲莫要将我们当作了元凶。莫非温晴芳母女遇害,我们也不会来到这里。”章县令看他们脸色,也知道他们心里所想,“所以追根究底,还是要将这凶手抓出来,以平民怨!”

    众人恍然,长长嘘了一声。绕来绕去,你们还没死心哪?

    村正捋了捋山羊胡:“大人,不是我们不配合。你们手里可没有……”

    “证据”二字还卡在喉咙里,他就见到章县令右手高高举起,拇指和食指拈起一枚手链。

    县兵举着火把重新凑近,于是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这就是方才混乱中丢失的证物。至少这么短的时间内,县令是绝无可能高仿一枚出来了。

    失而复得?

    众人的议论声一下子小了。

    “方才有人趁乱将它拣走,丢进河里,亏得姚天师重新找到。”章县冷笑,不知道手链的确被丢进河里,又被水冲进石头的凹槽缝儿,然后才被曲云河一矛给崩了出来,“方才你们花神也说了,有人向他强烈祈愿,希望我死!”

    “除了真正的杀人凶手,谁也不会怀着这种心思!”他一字一句,“凶手就在这里,就在人群当中!”

    章县令的意思很明确了,温晴芳母女之死并非天灾。最重要的是,红磨村人信奉花神,他说出来的话,自然不会有错。

    方才一场乱斗,县令手下伤了七、八个,衣衫上还带着血。村正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眼里看着,心里也打了个突,既后怕又有心修补官民关系,于是道:“那好吧。”

    章县令于是上前两步,打开手链上的银花生,然后举起来展示给众人观看。

    这一回,没有骚乱了。

    “大家可还记得银花生里的药丸么?”章县令的话让所有人的目光聚焦过来,“看好了,这颗药丸还保留原来的形状,只溶化了一小半!”

    这样不起眼的小细节,很少人会注意。得他提示,村民定睛瞧去,果然发现银花生里面的小药丸好像真地只化开一小半,基本还能保持原来的圆形。

    村正连连皱眉:“这能说明什么?”这算什么证据了?

    “说明药丸在水里浸泡的时间不长。”章县令面沉如水,“如果真像周家小子所说,他在月圆时才拣到手链,这药丸子就算不漏光,也早就泡成了一坨药沙!”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忍不住长长“啊”了一声。

第356章 你们都疯了

    是哈,山洪在朔日暴发,周弦毅说自己在月圆时拣到手链,那么至少也是山洪十天以后的事了。银花生中的药丸子如在水里连泡十日,怎可能还保持基本完好的形状?

    章县令下了结论:“他撒谎!”

    阿眉听不太明白众人说了什么,但她能听懂“撒谎”两个字,也能看懂周围乡民的神情,于是清脆而响亮地紧跟一句:

    “骗子!”

    村正沉默好一会儿,才回头道:“把周家人都找来。”

    此刻周家一大家子已经躲去了后边儿,但山风依旧可以把章县令的话语送到。他们听了,面色大变,紧接着人群分开,那许多熟悉的面孔都转过来看向他们。

    他们要是不上前,今后在村里也不用做人了。

    邬老太和周大户面色大变,章子昂把指关节捏得咔咔作响。

    邬老太带着曾孙磨磨蹭蹭走上前,章县令一开口就质问周弦毅:“温晴芳母女,是不是上过岸?”

    男孩越是撒泼打滚拒不坦白,就越说明他是知情者。

    温晴芳落水不久,周弦毅就拿到了她女儿手上的链子。那时母女都被大水冲走,河流水位暴涨,一个五六岁的孩子怎可能从河中间取得手链?

    唯一的理由,是母女两人又上过岸!这就不对了,既然已经逃出生天了,为何他们最后又溺死在河里?

    这里面,一定有名堂。

    周弦毅眼珠子转来转去,就是不敢与他对视。

    这是心虚的表现。

    章县令明白了,挥了挥手,一指周弦毅:“来啊,把这名嫌犯带上来!我就在这里开堂审犯人!”

    周围乡民一起动容。他们当多数人从未进城,超过三分之二则是一辈子也没离开过红磨村的范围,不知官家为何物。县里来的官老爷,前一晚还和他们隔着拒马桩对峙,今晚就在这里抓嫌犯,明早还要在村里开堂,这体验也实在太过新奇。

    最新奇的是,嫌犯年纪还这么小。

    红磨村人向来抱团对外,也能同仇敌忾,但无论“嫌犯”这顶帽子扣在谁身上,别人都想对他敬而远之,即便周弦毅只是个五岁的孩子。

    是以两名县兵冲上前去,要把男孩架起的时候,只有周家人和县兵推搡在一处,死死拦住他们。众乡民面面相觑,再也无人上前,他们也看明白了,周弦毅如果是嫌犯,或者与嫌犯有关联,他们上前岂非就是包庇?

    章县令厉声道:“扯开,把他们都扯开!”

    县兵一拥而上。

    周家人不少,但没了乡民的同仇敌忾,在这百来号官兵面前还是不够看的。

    一片混乱。

    周大户见势力不妙,用力咳了一声,对自己亲人大喊道:“行了,都让开,不要……”

    话未说完,邬老太太一声尖叫,推开周大户:“你们疯了,都疯了!看看毅儿,看看他!他才五岁,他能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他能杀人吗?”伸着杖去抽打县兵。

    周大户脸色煞白,忙不迭抱住了自己老娘。

    邬老太太怎样用力也挣不出来,一边捶他一边骂:“你还有没有良心,那是你亲孙子,他快要被抓被杀了!”

    “你平时不是很厉害吗,现在怎么不想办法!你想啊!”她大声号啕,发髻拢不住了,披头散发,“乖毅儿啊,我老婆子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周大户心乱如麻,又不敢放手,一抬头看到村正的脸色难看已极,眼里写满的都是责备。

    他还未开口,章县令已道:“老乾婆扰乱公堂,来人,把她……”

    周大户了一跳。邬老太今年都快七十了,要真被人堵着嘴撵下去,今后脸面往哪里搁?他赶紧冲章县令挥手:“不用,不用。”又用力按着邬老太的肩膀道,“娘啊,我的亲娘,你再这样嚎下去,毅儿才真没指望了!”

    他这老娘也是在村野里舒服惯了,以为凡事只要胡搅蛮缠就好,却不知人外有天,天外有法。

    不愧是母子,他也太清楚邬老太的要害在哪里了。果然拿毅儿安全说事,邬老太的神智瞬间回笼,像被捏住脖子的鸡,一下就安静了,不敢再哭闹。

    这时周大户心中打着小九九。孙子卷进杀人案,周家怎么能幸免?他转头一看,章县令望过来的眼中果然是寒光四射。

    他扯上村正,凑上来连声哀求。

    他家在村里的脸面已经丢光了,要是周弦毅还在全村老小面前受审,这孩子今后一辈子都抬不起头了。

    章县令还能笑了笑:“你那母亲有一句话说得没错,孩子才五岁,杀人不易,所以凶手恐怕另有其人。”

    周弦毅如果能从温晴芳的女儿手里拿下链子,就说明他也在案发现场。但一个备受宠爱的五岁孩子怎可能在暴雨夜独自外出,他身边必定有人。

    这个人,就是凶案的关键!

    章县令接着又道:“今天在场的周家人全部留下,一个也不许走掉!还在村子里的,不得离开红磨谷。”

    在场的周家人都是倒抽一口冷气,这是将自家都当嫌犯盯了。章县令叹了口气:“周弦毅很快会说出真相,你们现在坦白,他就能少吃苦,少丢人。”

    周大户哀求道:“我们也希望温晴芳母女沉冤得雪。问题是,山洪那天我们都在家,她们的死当真与我们无关哪!”

    “哦?人证呢?”章县令又补充一句,“你家的仆丁不算。”

    “不是仆丁!我们那几天请了短工,他可以证明!”周大户一边说着一边抬头四顾,飞快找来一个叫阿豪的小伙子。“我记得清楚,山洪暴发当天,阿豪在我家过夜。”

    他说着,阿豪就点了点头,说周家几位主人当晚都在家。

    章县令闻言,看了这短工一眼,再看看村正。后者看懂他的疑问,抚了抚胡子:“阿豪给好几家人打短工,不常在周家做。”

    那就相对可信了,章县令问这年轻人:“当晚周弦毅在哪里?”短工只受主人家短时间的雇佣,与主人家的关系通常都不紧密,做伪证的可能性较小。

第357章 指认凶手(为章澳羊打赏加更1)

    阿豪想了想:“没看到。”

    章县令点头:“山洪暴发那天,周弦毅不在周宅。嗯,那天他和谁在一起?”

    周大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周弦毅那段时间的确不住在周家,难道凶手是那个人?

    不,不会吧!

    章县令见他面色奇异,就知道他想起了什么:“你记得的吧?”

    周大户脸色阴晴不定。

    说话间,县兵终于将周弦毅从周家人手里抢了过来,双方都有好几个鼻青脸肿。

    章县令的手下也在暗自腹诽,这些乡民又凶又野,无知无畏,和城里的良民有天壤之别。

    突然离开亲人拱卫,周弦毅大惊。他手脚都被县兵扣住动弹不得,于是一扭头,露出两排白森森的小牙就去咬人手指。

    抓住他肩膀的县兵啊地一声大叫,手指出血。

    他对这孩子当然不会有多客气,反手就是两个大耳光!

    “啪啪”清脆两声,周弦毅脑袋都被打歪去一边。成年男子力气大,尤其盛怒之中。他脸上立刻浮起两个红彤彤的巴掌印,一边一个。

    周弦毅愣了愣,哇地一声大哭。

    可是哭没两声,章子昂已经冲上前去,捏着他脖子怒吼:“谁杀了我妻女,谁!快说,快说!”

    周弦毅今日又是落水又是受伤,还被官民抢来抢去,身体底子再好也是越发虚弱,这会儿难受已极,又被他晃得头晕脑胀,耳边是章子昂的咆哮,视野里都是章子昂发狠的神情。

    这男人真能掐死他!周弦毅害怕了,一下子噤若寒蝉。这时县兵放开他一只手,周弦毅立刻伸手指向一个方向:“是姥姥,姥姥杀掉了那个女人!”

    众人大哗。

    男孩的手,不偏不倚指向了伍夫人。

    乡民一下子都收了声,先是不敢置信,而后投向周弦毅的眼神俱是一言难尽。

    邬老太休息一阵儿已经缓过来了,闻言拄着拐杖快步凑近:“我知道!就是她!”

    有村人忍不住就道:“邬老太,你这是?”

    邬老太着急道:“你们不是想问山洪暴发那天毅儿在哪么?他跟他姥姥住一起。”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从人群里一把扯出伍夫人,“毅儿还小,能杀人吗?有什么事你只管问她!”

    众目睽睽下,伍夫人任她拉扯,不言不动,一脸木然。

    其他村民反倒不干了,七嘴八舌道:“邬老太,你这红口白牙张嘴就来啊?”

    “周家小子心毒,我看都是你这瘟婆子教出来的!”

    “伍夫人出了名的善心,比你这抠搜老太婆强多了,你该不是妒忌人家!”周弦毅的曾祖母和姥姥争宠的事儿,村里人不仅知道,还看过笑话。

    这个时候,章县令只问周弦毅:“给我说说,你姥姥是怎么杀人的?”

    周弦毅敢在所有人面前撒泼耍横,无非是仗着有家人撑腰。章县令已经将他与周家人隔开,他又挨了打。这样的孩子在认清自己无依无靠、对方又能一指头戳死自己的时候,一定会配合。

    果然抓着孩子的县兵手上一捏,周弦毅就“啊”了一声,乖乖道:“我看见姥姥把女人推下去了,是真的!”

    四下里声浪顿起,章县令都听不清楚供词了。他皱了皱眉,正要让众人稍安勿躁,伍夫人突然说了一句:“不用问了。”

    声音抬得有点高,将周围的议论声都压了下去。

    大伙儿下意识都住了嘴,却听她深吸一口气,而后道:“是我。”

    章县令深深看向伍夫人:“你认罪了?”

    方才伍夫人也是一直回护周弦毅,只是不像邬老太太那么激烈。对了,先前他弄丢手链时,伍夫人刚从附近的地面上爬起来!

    他从头到脚打量着伍夫人,仿佛头一次看到这个女人。

    伍夫人苦笑,“那段时间,毅儿都跟我住。村里人都知道,我住在印斗石那里。”

    “印斗石?”章县令对地势不熟,阿豪给他解说道:“伍夫人一个人住在花神池上游,离这里还有一点距离。”

    伍夫人面露心疼:“人是我杀的,所有罪孽都是我一人犯下,你先将毅儿放出来!”

    她亲口承认了!

    话未说完,围观群众“嗡”一下炸开。直到此时,红磨村人还是难以置信。

    就连靳娘子也喃喃道:“怎么可能?伍夫人对人和气,常做善事。”她抓着丈夫胳膊,“去年阿眉在河边拐了脚,还是伍夫人把她背回来的。”

    是以她对待邬老太和伍夫人是两种态度:“若说人是邬老太婆杀的,我还能信。”可是,伍夫人?

    章子昂在一边瞧着,冷笑不止。周弦毅是周家上下都捧在心尖尖上的宝贝,山洪当天若不在周家,自然就是跟姥姥在一起了,否则两边的长辈哪里能够放心?

    他是局外人,一想便能明白。

    这帮子愚民,这帮子草包,竟然还要回护凶手!

    章县令一手按在怒气勃发的儿子肩膀上,沉声对伍夫人道:“把全过程说清楚。”

    “你们莫给毅儿定罪,我就全说出来,好不好?”伍夫人小声道,“他年纪小,受不得苦,也背不起这样的污点。”

    她老眼昏花,杀人后竟未发现毅儿还偷藏起一只手链。章子昂揭发时,她就知道大事不好了。

    那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一次灭口,就要毁在这只不起眼的手链上!

    可是紧接着花神问世引来混乱,章县令遗落手链,她又遇见了希望。

    先前她趁乱拣起手链,不敢放在自己身上。她听过外头带进来的话本子,很多傻子就因为把证据揣身上,最后被定了罪。所以她抓到手链就给悄悄扔进水里,反正天黑水急,谁知道手链最后会被冲去哪里?

    她只道这是天赐良机让她毁灭证据,哪晓得手链居然又回到章县令手里。

    这是天意吗,是老天对她偶然一次作恶的惩罚?

    从章县令再度举起手链时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躲不过了。

    章子昂冷笑:“王法律令,也是你能讨价还价的?”

第358章 补刀(为章澳羊打赏加更)

    伍夫人昂起头:“我多年积善,乡邻乡亲们都知道,铺过路,赈济过穷人,谁家有难,我都会援手。做了这么多年善事,难道还抵不了毅儿一时的过错?”她不求自己脱罪,但求孙儿平安!

    章县令摆了摆手:“你且说来,我会酌情处理。”

    其实孩子已经吐露供词,但周弦毅年纪太小,说出来的话其实不足为呈堂证供,并且颠三倒四,细节说不清楚。

    但是乡民们不知道哇。

    村正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沉默了,什么也没说。这县令奸诈,欺负村民不通法例。孩子的话当不了证据,伍夫人如果一口咬定不是她干的,章县令也拿她无可奈何。

    拿住了周弦毅,就等若拿住了伍夫人的命门,她害怕周弦毅受苦。毫无疑问,章县令也清楚这一点,如果伍夫人不肯招供,他就会对周弦毅下手。他是看明白了,这两个老太太疼孩子疼到骨子里去,板子打在他身上,比打在她们身上更痛!

    伍夫人抖着手,挪到一块山石旁坐了下来,仿佛已经支撑不住自己的重量。

    “那天山洪厉害,还好我和毅儿住在印斗石,地势很高。”她喉咙咕噜一下,才低声道,“刚到申时(15点),家门砰砰响,有人敲得很急,把我和毅儿都吓得不轻。”

    暴雨天,祖孙两个住在屋中,附近根本无人,门却突然被人敲响。燕三郎和千岁互视一眼,这的确很像鬼故事前奏,难怪祖孙被吓个半死。

    “我壮着胆子开门一看,外头站着一对母女,浑身上下湿漉漉,脸都冻青了。”那时虽是七月,但山里仍然很凉,尤其暴雨天气,“我把他们迎进来,烤火换衣,发现女子身上有很多擦伤。”

    “那女子道出自己姓氏,说自己是花溪县令的儿媳,这趟回家看望双亲,结果路遇大水被冲入河中。”伍夫人叹了口气,“她们也是命大,被洪水冲进白沙湾,恰好抓住了崖边垂下去的树枝,才能侥幸从水里爬出,结果误打误撞走到我这里来。”

    章子昂听到这里,悲声道:“她们好不容易上岸,你为何要害她们性命!”

    “我与她们一点瓜葛都没有,真不是有意的。”伍夫人唉了一声,“当天我还留她们吃了饭,那一场雨停时,天也黑了。毅儿在屋子里憋了两天,好不容易候到雨停,趁我和温娘子在厨房忙活的功夫偷溜出门,温娘子的小女儿,也、也一起跑出去了。”

    然后呢?众人安静等着下文。

    “我们走出厨房才觉不对,赶紧出门去找。才走不出百丈,就听见印斗石边传来女孩的呼救,然后是扑通一声。”伍夫人眼角微微湿润,“我们赶过去,女娃已经没了,毅儿站在大石上。”

    事实上,两个女人都看见周弦毅站在石边缩回了手,也看见他胳膊上还有好几道血凛子,像是被人抓出来的。

    那个时候,伍夫人就明白,孙子又闯祸了!

    伍夫人明白,有那么个溺爱他的曾祖母,周弦毅闯祸毫不稀奇,街坊邻居三天两头来告状,她已经习惯替外孙善后了。

    可是,可是周弦毅这回闯下了弥天大祸!

    他竟然推一个小女孩下水,害了一条人命。

    当时她手脚一软、眼前一黑,险些昏倒,却强打精神她要是昏过去,孙子怎么办?

    “我问毅儿,他说女童是自己失足掉下去的。可是涧里的水流太急太凶,我们又不会水,都不敢下去,再说天也黑了,我在水面上也看不见女娃子。”

    伍夫人顿了一顿:“温娘子站在岸边大喊女儿的名字,没有回应,她又不敢下水,只一个劲儿哭,哭了一小会儿,回头就来骂我、骂毅儿是杀人凶手,害死她女儿,还说她公公一定会为孙女报仇,把我们祖孙俩都关进牢里,给她女儿偿命。”

    “一条人命在眼前没了,我也慌。这时候温娘子发了狂,揪着毅儿喊凶手,又把他往村子方向拖,说要找人送他、送我去坐牢。”伍夫人捂住了脸,“我这把年纪,死了倒无所谓,可是毅儿、毅儿还小,他不能坐牢,他身上不能背着人命,不然在这村子里永远都抬不起头来!”

    章子昂倒抽一口冷气,章县令沉声道:“你把她推下水了?”

    伍夫人不敢抬头,只是慢慢颌首:“我想着她们反正也落水一次,不如、不如……”

    当时温娘子状若雌虎,连抽毅儿几个大耳光,又把他拽得哇哇大哭,伍夫人见到外孙惊恐无助的眼神,她从彷徨无措到当机立断,也不过是几个念头的功夫。

    她咬着牙,一把将温娘子推下印斗石。

    这种天气,溺死在河里很正常吧?再说她们母女本来就落水,本来就该死在河里!如果当时有目击证人,更会认定她们不幸死于天灾,哪会料到中间还有这样一段插曲?

    温晴芳母子,再次从同一个地方落水。

    暴雨引发的山洪,让浅涧都变成了深河。这种时候就算精通水性的好手都不敢下水,何况温晴芳母女?

    上一回她们还有树枝救命,这一次,她们再也没能侥幸了。

    “我听说,杀人都要偿命。”伍夫人咽了下口水,“可毅儿只是个孩子,就算无意中做了坏事也不知道后果有多严重,我,我就……”她就得帮他呀,不能眼睁睁看他落网受死。

    她说完这些,周围人群安静如鸡,许久不能回神。

    周大户和邬老太同样作声不得,眼神都是不可思议。只有章县令面色铁青,挥了挥手:“来啊,把这一老一小两个罪犯押下去,明日带回花溪县!”

    两个高大县兵上前,伍夫人用力挣扎,急急道:“毅儿他还小,不能坐牢!”

    周弦毅被兵丁扭得手疼,也不住哭泣。

    “你说了算么?”章子昂朝她呸了一声,“你害死我娘子,这小狗推我女儿下水。嘿嘿,坐牢?能坐牢你们都要谢天谢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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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叱咤风云冷血无情的千岁大人,一朝沦为小叫花的精神导师。不行,她请求换人!她还有远大前程,她的目标是星辰大海!大魔王娇养指南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魔王娇养指南,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魔王娇养指南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