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 拒马桩
旅栈提供的食物难以下咽,但燕三郎不挑食,依旧吃得仔细。千岁观察过,他啃过的猪蹄干净得就像天生不曾长过肉。
他自幼就养成了不浪费一丁点食物的习惯。
饭后天也黑了,燕三郎和管事和杜领队简单交代几句就回屋了。他的房间在后排二楼,安静不受打扰。
燕三郎闭紧门扉,在桌上留了张字条说明自己外出,然后乘着夜色掩映,从窗户溜了出去。
岂有进宝山空手而归的道理?区区一个关卡,自然挡不住千岁和燕三郎。
这一回翻山越岭,千岁不再像从前那样单手拎起小少年。燕三郎运起身法,紧紧跟在她身旁。
他再不愿再像个物品一样,被她提来提去。何况他现在神通渐长。
在两人脚下,十余里山路也很快就到尽头。
白天拦住商队的关卡设在河上的桥头。这原该是条小溪,但在几次暴雨之后已经变作了五丈来宽的小河,并且水流湍急,普通人想游过去而不被发现,有难度。
当然普通人不包括燕三郎和千岁。
她趁着河桥无人通行时放出红烟,关卡里的哨兵就直了眼,任他两人大摇大摆走过长桥也视而不见。
两人拐过桥头树林,都是轻噫一声。
林子后头的空地上,居然多出偌大一片营地,这会儿灯火通明,其中还常见人影晃动。
“看这规模,至少驻扎着四五百人。”千岁也惊讶了,“蓊溪县里和红磨谷的冲突,已经这样剧烈了么?”
红磨谷的村民再多,毕竟也不是专业兵团哪,都说民不与官斗,属地的县尉怎么会调集这么多兵员来封锁红磨村?
有几人正好路过树林,没看见燕三郎二人,但留下了几句话随风而来:“县令夫人都来了……谈判……”
“打伤人了,不能善了……”
燕三郎轻声道:“你能找到主帐吗?”
“从方位来看”千岁往东一指,“应该在那边。”时人以东为尊,并且这片空地也是东边的地头更干燥。县兵来这里毕竟不是跟正规军打仗,不需要在营里伪造中军主帐当作幌子。
下午的兵头子只知道奉命行事,对村里的变故也是一知半解。想要面面俱到,只有问首脑人物。
千岁和燕三郎捺下性子,安静等待。
过了不久,就有个婢女走去主帐,看来先前那几人说县令夫人也来了,这话并无谬误,否则县兵围堵红磨村,为什么还会带上女子?
在她前往河边取水途中,千岁将刚刚从兵头子身上收回来的鬼面巢子蛛又扔到她身上,而后对燕三郎道:“走吧。”
两人小心绕过营地,直往红磨村而去,一路上避过许多巡逻的卫兵,而后就望见了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湖。
这一路过来望见的水泽不少,但燕三郎几乎是一眼就认定了:“这是花神湖?”
“花神池。”千岁纠正他,“至少原来是。”
池子变湖泊,这是暴雨的功劳。“这是整片山谷的低洼处,积水都会汇到此地。”
“庙呢?”
千岁往远处一指:“喏,在山头上呢。”
湖岸边有一小片矮丘,丘上光秃秃地,只有一个小庙尤其打眼。
它占地最多也只有二十余平方,但是描金绘彩,飞檐斗拱,造得相当华丽。看来若非矮丘上就这么点儿地方,红磨村是很想将它扩建开来。
她默默感受了好一会儿,才道:“这庙香火旺盛已极,连里面的雕塑都是愿力缠身。”言下好生羡慕。
“红磨村对它推崇已极,村里人又多。”
千岁撇了撇嘴。她累死累活陪着臭小子做任务攒愿力,何等辛苦,结果一座小庙里的木雕泥塑赚得都不比她少!
“我也该给自己建个庙,立个祠。”她抚着下巴陷入沉思,“享受香火供奉。”那可比自己出面做任务快多了。
“除非神明。”燕三郎在黟城也见过许多土庙,“同样是庙,有的香火鼎盛,有的残败不堪。”
“庙和人一样,讲究经营有道。”千岁仍然好奇,想见识一下花神雕塑是何等模样,不过这愿望暂时实现不了。
因为,从湖边到庙边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看起来人数居然比县兵的营地还要多!
当然这些人绝不是县兵,从衣著判断,他们只是百姓。
这里距离红磨村只有百步之遥,这些人,自然就是红磨村的居民了。千岁看到来走动的老幼都有,忍不住道:“真热闹。”
燕三郎已经瞧出了门道:“他们要守住花神庙和池子,不让县兵靠近。”
说罢,他伸手一指,千岁就看见湖前的石板路上居然摞起了拒马桩!
“哟,厉害了。”她越发兴致盎然。
拒马桩可是不折不扣的暴力设施,在两军对战中用来抵御敌人的骑兵和先头部队入侵所用。布在这里的桩子,都用粗壮的圆木捆扎而成,表面还覆盖带刺的荆棘,可说是武装到牙齿了。
桩前的地面上,有乌黑的血渍,看来有人在这里流过血受过伤,就不知有没有出过人命。
并且她也没漏看,桩子后面走动的村民,手里还执着武器。
那是枪矛,是刀剑,是正儿八经的杀伤性武器,可不是农人所用的锄头钉镐!
深山当中,居然有一窝子村民胆敢公然对抗官兵,这和反贼有什么区别了?
千岁观察了好一会儿,才问燕三郎:“下一步计划呢?”
眼下局势不明,就算他们潜入红磨村,人家也未必有心情跟他们做买卖。
“绕开村民潜去周家,确定他们手里有没有针胎花存货。”来路上,采买管事已经告诉燕三郎,手里有存货的大户姓周,住在村子东头,“如果有,弄走。”
能买就买,如果不能买……他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
千岁喜得伸手揉他头发:“你终于开窍了!”她还以为这小子要先调查官民之间的矛盾呢。依她看来,这就是捉个跳蚤放自己头上挠没事找事。
赶紧弄到针胎花,然后撤退,不就完了么?
第330章 张家长李家短
想到这里,她又望了望小山丘上的花神庙。在普通人看来,这就是座精心修造过的小庙;但在千岁眼里,它却在黑暗中熠熠闪光,那是愿力的光芒,别人看都看不见。
要不要弄个明白呢?红磨谷这地方,实在有些蹊跷。
燕三郎淡定地避开她的魔爪:“采买管事也不确定他家有多少存货,能不能满足我们的用量。”他原本的确货银两讫、正当交易的。可是官兵封锁村子,他也不能大摇大摆进去跟周家做交易,否则被当作奸细抓起来都是最好的结果。
拒马桩两边都是高耸的岩壁,官兵过不去,却难不住千岁两人。她干脆从顶端攀了过去,燕三郎正想钻入小路,她突然目光一凝,轻咦一声:“看看谁来了。”
燕三郎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见到一个老太太从花神庙里出来,挎着篮子走向湖边。
伍夫人?
这会儿她独身一人前来,小孙子周弦毅并没有跟着。
池边有个两岁大的孩子独自玩耍,娘亲在林子里跟旁人聊天,没顾得上她,结果孩子迳自往水里去了。
伍夫人赶紧上前几步,弯腰将她抱起,笑眯眯道:“哎哟,这水可不能碰呀。”
她牵着孩子返回高地,孩子娘亲才发现娃丢了,赶紧冲过来一个劲儿道谢。伍夫人好好说了她两句,这才走开。
村民来来往往,都跟伍夫人打招呼,她一一应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越发和气。
千岁也得承认:“她的人缘确实不错。”
都说穷山恶水出刁民,红磨村这些村民敢跟官兵公然对抗,堪称刁民之典范,对伍夫人依旧客客气气,可见她在村子里口碑很好,旅栈掌柜并没有说错。
伍夫人走到池边,拿石子儿在地上摞起一个小堆,再打开篮子,居然从里面拿出一摞纸钱,对着池水拜了几拜,口里念念有辞。
她的语调含糊,又是抿在喉间发声,连千岁也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祷词。
而后,伍老太面向池水坐了下来,取出火折子,居然就在池边烧起了纸钱。
几个妇人经过,见状即道:“伍夫人,你心可真善。官兵为这事打砸围村,你还给那女人烧纸钱!”
伍夫人叹了口气:“她也是不幸溺亡,怎知死后还有这许多牵连?也是个可怜的女人,这几桩祸事怎能怪在她头上?”
几个村妇面面相觑,也觉有理,于是坐下来帮她烧纸钱,其中一人就道:“这件事,也不知要如何善后。”
另一妇人压低了声量:“县令想在花神池作法超度,村正和村里的大户们断然不会允的。”
“那怎办,官兵会不会强行攻打?”
几个女人议论纷纷,伍夫人在一边默默烧她的纸钱。千岁看到这里,忽然道:“她们烧得很小心,就地掩埋,不让烟灰落水。”
每有一摞纸钱化成了灰烬,她们就及时在沙地上挖个小坑,将纸灰埋了,以防它们随风飘入池子。
是以月光抚慰下的池水,看起来依旧干净而恬淡,仿佛不沾尘污。
只这一个举动,就能看出花神池在村人心中的地位。
伍夫人看着这样的池子,也在轻声道:“今年暴雨,许多腌漂进池里,不知花神会不会不满?”
“会吧,否则今年为何针胎花减产?”
五个人烧纸钱,转眼就能收工。伍夫人留下来收拾场面,几个妇人又是结伴离开。
听到这里,也没甚有用的情报了。千岁和燕三郎轻手轻脚离开了花神池边,恰与那几个妇人又是同路。
又晃过两组村民,千岁领着燕三郎一边往村东头行去,一边道:“你注意到了么,她们提起女尸,说它‘漂’进花神池,这说法与兵头子不同。”
兵头子说,县令家的儿媳妇死在花神池。
几字之差,内涵十足。
燕三郎嗯了一声:“就是说,她可能死在别处,才被冲进花神池。”
花神池的位置是整个盆地的最低洼,百流汇入,将死尸也冲进去,这没甚奇怪。
这时那几个嘴碎的村妇也在聊天:“伍夫人真是个好人,年前我家那口子向她借马车,路上出了点意外,迟了一个月才归还,她也不着恼,也没管我们多要钱。”
“就是她那孙子太淘气,前不久把何家的谷仓都烧了,伍夫人赔了许多钱。”另一妇人道,“这真是她命里的魔星。”
“那孩子坏得紧,偏偏她还疼得像掌中宝。”
“何止是她疼,孩子的曾祖母邬老太太也疼啊。两个老人,成天在孙子面前争宠。”说到这里,众妇人都笑了。
一路听这几个女人唠张家长李家短,又拐过两条岔道,燕三郎终于和她们分道扬镳,忍不住呼出一口气:耳根终于清静了。
千岁倒是听得津津有味,见状捂嘴轻笑:“你也知道害怕?”
他不是害怕,是不耐烦,长舌妇简直太可怕了。
燕三郎没有争辩,他正好爬过一座山丘,忙着居高临下观察村子里的情况。
这村子,居然有厚达一丈、高达三丈的围墙!
并且这围墙还是以石灰、陶粉与碎石组成的“三合土”,分层夯实,抗击打强度了得。
山中的村子,居然做起这样的工事防御。并且燕三郎看墙头长满苔藓,显然不是近期才修造的。
经过世代经营,红磨村的确有了乡镇的规模,村道两边随处可见气派的大房子,占地面积不比春明城权贵的豪宅小,虽然装修风格普遍……土豪了一点,并且各自为建,参差不齐。
可见,村子里的有钱人真不少。
红磨村依山而建,越往东地势越高。这种天然的地势差很自然地适配身份,因此越有钱越有势就越往东住。
村里人来人往,显然不复往日作息。孩子们四处乱蹿,不知忧愁,大人们却忧心忡忡。
千岁两人不必靠近,就能感受到其中弥漫一股紧张气氛。
村落是熟人社会,眼下又是风声鹤唳的时候,千岁和燕三郎这两个生面孔不能堂而皇之出现在村子里。
第331章 谁还没孙子?
他们只能游走在村郊,偶尔抓两个倒霉蛋施展摄魂法,盘问周家的具体位置。
在村镇外头绕了大半圈,他们终于寻到了城东周家。
这一家的门脸儿当然气派,乌木大门高达一丈,铜狮子门环还鎏了金。周宅的四个角落高达四丈有余,都有人站在上面值守远眺。
所谓角楼,即是在大宅的角台上建起的阁楼,居高临下以作望与防御之用。
燕三郎正想寻个暗处找机会溜进去,不知哪里冒出一头土狗,对着二人狂吠不已。
千岁皱眉,给了它一记杀气十足的眼刀子,这头看似高大健壮的土狗就嗷一声夹起尾巴逃走了。不过这样一来,周围邻居也被惊动,纷纷出门来看。
角楼上的守卫,也往这里看来。
眼下是红磨村的非常时期,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撩动村人灵敏的神经。
千岁见势不妙,赶在旁人目光扫过来之前,提起燕三郎就跳进了周宅。
这个举动不由分说,但落地以后,她发现少年的脸有点臭。
当然了,她也不会在意这种小事,自顾自猫在暗处,等着一名长工独自经过,就悄无声息放倒了他。
“老爷的库房在哪里?”
周家的布局并不复杂,前面是待客之所,中间妇孺居住,最后头是小园子和仓房重地,甚至还有骡马棚子。
千岁不能擅自出手偷盗,但是燕三郎没有这类忌讳。他打的算盘是找到库房里的针胎花,不告自取,并且留下银钱。
没错,这就是强买强卖。
这当口上,周家的仓房当然不像衡西商会的库房那样戒卫森严。它门口正对着马厩,只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守夜人倚在门边的椅子上打盹。
千岁化烟飘进去查看,燕三郎在门口等着。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阵踢哒的马蹄声。燕三郎顺势躲去背光处,看到马夫牵着一匹健壮的牝马走了过来,踢了踢守夜的少年:“醒醒,收拾收拾,老爷一会儿要换马。”
这本该是他的活计,直接推给了少年。后者揉了揉眼睛站起来,一边去挽缰绳,一边问:“老爷回来了?他陪村正去的,和官兵谈得怎样?”
“老爷进门就黑着脸,一声不吭。”马夫没好气道,“你说呢?”
少年哎了一声,去卸马具:“要我说,把花神池开放给县令作法吧,也就半天的功夫,何必闹出这个阵仗。”
马夫“嘘”了一声,照他脑门儿上打了个爆栗:“你到红磨村时间不长吧?”
“一年半吧,我跟舅舅来的。”
“红磨村的兴旺都是花神给的,谁也不能侵扰花神。你这话要是让老爷听见,他能把你当场赶出村子。”
听到这里,燕三郎只觉肩头被人轻轻一拍。他转头,望见千岁已经站在自己身边。
“仓房里什么杂物都有,唯独没有针胎花,一根都没有。”她撇了撇嘴,“回头我就把那个采买管事喂给琉璃灯吃!”
是这厮说周大户手里还有针胎花,他们才跋山涉水来到红磨谷,结果……
“接下来怎办?”
燕三郎和她悄悄溜出十余丈,找了个四下无人的角落,才细声道:“找知情人问个清楚。”
“知情人是指?”至少不是指前头那个马夫和守夜人。
“马夫说,周老爷刚刚谈判回来。”
直接去问一家之主,的确是个好办法。千岁嘴角扬起一丝笑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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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以来,周大户第一次回家,一家人都在等他开饭。
周大户今年不过四十九岁,保养得宜,看起来也就四十出头。但他现在脸色不好,两眼都是血丝,一家老小憋着满肚子疑问也不敢开口,这顿饭就吃得静悄悄地。
还是周大户的亲娘邬老太太轻咳一声,先掰扯了两句,然后切入主题:“太阳没下山前就听见一声爆响,我听说官兵强攻花神池,往咱这里炸人?”
“胡说八道。”周大户摇头,“村正的外甥疯了,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符纸,会爆炸的那种。下午官兵冲击花神池的时候,他给扔进人堆了,炸伤好几个。”
居然是红磨村打伤了官兵,这下子不是捅了马蜂窝吗?一家人面面相觑,邬老太太哎呀一声:“现在外头局势怎样,官兵会不会强攻?”
“说不好。”周大户沉着脸,“村正和几个老头平时自大惯了,咬定官兵不敢真地强攻杀人。我倒觉得未必,县令态度亦很强硬,毕竟是自家出事。”
想到这里,他更是食难下咽,目光一扫桌面,发现少了一个人:“毅儿呢,不是说今天回来?”
“回来了,但刚到家就闹着要买个猫,他姥姥就又带出去了。”
周大户没听明白:“猫,什么猫?”
“唉呀,说是路上遇到别家孩子抱着的猫好看,他也非要一只不可。”邬老太叹了口气,“我找人抱了两只猫给他瞧,他说不够白,不够漂亮。”
周大户哦了一声。村中的糟心事太多了,他也是随口一问,并不打算多管。不过邬老太打开了话匣子,一时半会儿就没打算合上:“你说毅儿平时好端端地,跟她在一起的事儿就是多。今天一到家就伸手要猫满地打滚,上一回吧,哦,我说的是下暴雨那几天,她偏要将毅儿带回她那四面漏风的破屋子里住,毅儿回来都招风寒了,七八天才好全!”
老太太的声音絮絮叨叨,周大户听了两句就耐不住性子:“娘,毅儿也是她孙子。”他还不清楚么,自家老娘不喜欢孩子总黏着伍夫人,吃味得紧,逮着机会就要抱怨。
邬老太听出了他的不耐烦,又见他满脸疲惫,只得勉强收了口。
待周大户站起来往外走出三、四丈,还能听见邬老太的嘀咕:“有孙子,了不起么?我也有过孙子啊,要不是他太苦命出意外……”
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花神池边官民双方剑拔弩张,周大户也没机会在家睡大觉,他其实已经很困了。
第332章 王法不管用
回房只为了更衣,可是见着床,他不知怎地越来越困,头脑也越来越迷糊,挣扎着走到床边就一头栽倒睡着了。
这会儿是非常时期,下人们也很警觉,听见响动就赶进来一看,老爷睡着了啊,于是轻手轻脚替他除了鞋袜,带上门出去了。
待屋里重新安静,屏风后面才走出两人。千岁不满道:“吃个饭还能用掉半个时辰,这要真在战场上,早被敌人抡了几个来回。”
她老人家等得呵欠连天。
燕三郎静静道:“这里不算战场。”
“如果官方把这帮人定义作悍匪而非良民,那就是了。”千岁冷笑,“这姓周的担心有道理,若是剿匪,什么手段不能使?”
周大户熟睡,自是她使出的手段。
燕三郎布下结界,千岁这才开始对他施用摄魂术套话。
周大户迷糊中只道自己做梦,一五一十都答了。
首先,采买说得无错,周家的确还有针胎花的陈货库存,约莫是一百二十斤左右,但不在这里,而在村东头的仓库里,就在自有林地边上。
千岁自打见到了花神庙的愿力光芒以后,就存了一点心思,这时接下去问官民争斗的来龙去脉。
燕三郎意外地看她一眼。这位女魔头一向是无利不起早,又叫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为什么突然关心起村民眼下的境况?
千岁看出了他的疑问,但不理他。
其实这变故说来也简单:百年一遇的暴雨引发洪涝,一举摧毁道路桥梁,连红磨村对外通联的主路都被冲至垮塌,花了好大力气才修好。各县、村、镇均有不同程度损失,最严重的村镇死了十余人。
在那之后,人们路过河流水泊,甚至是农妇到溪边洗衣,都能看见上游漂下来的人畜尸体。
花溪县令的儿媳温晴芳,也不幸被列入失踪人口。她已经有三个多月的身孕,事发当天携四岁的大女儿归宁,走到青洼桥骤遇山洪爆发,连车带人都被卷走。
同行的车夫被冲出几百丈后,被树枝挂住,侥幸得了活路;婢女和护卫的尸首在几天后也被找到,只有温晴芳母女迟迟没有下文,家人心里还有一点盼头。
可是这一找就是两月有余,大家心里的希望一点一点冷却。
入秋之后,暴雨止歇,各溪河湖泊的水位才渐渐回落,这也包括了红磨村的花神池。十日前,水位已经下降的池里又出现一大一小两具浮尸。
之所以说“又”,是因为花神池在红磨谷低处,暴走的山洪除了往这里冲入枯枝败叶之外,还有动物尸首,红磨村人打捞了许多天,才将池面清理干净。
浮尸在水里泡太久了,按理说早该**不堪,然而花神池里的尸体却是栩栩如生,安详得仿佛睡着,甚至没有一点腐烂肿胀。
外人啧啧称奇,红磨村人却习以为常。掉入花神池的蔬果树叶常存如新,动物和人体也不该例外才对。村人认为,这是花神的力量。
尸首面目易于辨认,再加上那段时间常有商队来红磨村购买药材,将这奇闻向外散播,终于传到了县令耳中。
温晴芳的丈夫和父母立刻赶来认尸,而后痛哭流涕,将尸首领了回去。据说尸体上无数划痕,家属找来仵作验尸,也说肺里有水,身上的伤痕多半是水流冲击时被树枝石子划出,除此之外并没有人为伤痕,的确是溺水而亡。
原本事情到这里也该告一段落,然而温晴芳的丈夫心疼妻女横死野外,希望请高人在她出水的地方施法,以超度之。
这事儿搁在花溪县其他地方都能办成,然而红磨村的村正一口拒绝:不行!
如果要再加上两个字,那就是:
绝对不行!
村正拒绝得理直气壮:花神池神圣不可侵犯,在这里施法超度,那就是惊扰花神,那就是渎神!
温晴芳丈夫心碎于妻女惨死,又觉红磨村不近人情,两边起了口角又动了手,都有些损伤。
消息传回花溪,县令大怒。
他是堂堂一县之长官,儿子竟然在属地上被人殴打。不过这时他还不想大动干戈,只是递亲笔信一封予红磨村,要求通融法事,并严惩伤人者。
红磨村的态度很干脆:打人者,村里自杖二十,但花神池边作法,那是万万不可!
花溪县令脸上也挂不住了,一边去请作法高人,一边让县尉带人镇场。后一着原本只是震慑之用,哪知本地民风剽悍,村民根本不服管束,冲突升级。
官差着力镇压,错手将两个村民打成重伤。这下子就跟捅了马蜂窝似地,两边真刀真枪地干架了。
燕三郎下午听见的爆炸声,就是村民向官兵丢去爆破符,“以血还血”。
到了这时,事态发展已近失控,官民双方都遏止不住,有心坐下来磋商。周大户今晚就是陪着村正去谈判,然而关于“花神池超度”一事,无论如何也达不成协议。
至于红磨村人为什么敢公然对抗官兵,燕三郎和千岁并不觉得奇怪。
句遥国国力不强,对偏远地区原就失于管控。前往红磨谷的路上,采买管事又给燕三郎科普本地情况。
红磨村原本只有二百余人,常年与世隔绝,村中自成一套规则,不受外界滋扰。当它凭借针胎花富裕起来,人数与日俱增,这套规则却没有改变,依旧沿袭,并且人人都要遵守,否则就要受村中制裁。
“王法”在这里,并不管用。
其实不独红磨村,多数偏远小村落都复如是。只是红磨村格外有钱,也格外……扎眼。
燕三郎在红磨村看到拒马桩,看到村人手里的正规武器,甚至村围还有高墙、房屋还有角楼……怎么看,这里也不像个安祥平和的小山村。
来路上,采买管事就叮嘱燕三郎,进村以后多加忍让,莫与村人起冲突,否则易招围攻:“这里远离城乡,时有盗匪来犯,村人等不来王法,必须自己团结防御。”
第333章 火烧花林
既要抵御外侮,村人就会变得格外团结。“何况村落之间时常因为抢夺水源、物产起纷争。”那可是以村为单位的斗殴。“红磨谷的针胎花就像摇钱树,谁不眼红、谁不想占为己有?四十年前红磨谷还有三个村落,现在只剩一个,这就是互相倾轧的结果。”
所以作为胜利者留存下来的红磨村,民风剽悍、有钱武装到牙齿,并且还不服王法管教。
山高皇帝远,就是这里的真实写照。
千岁听到这里,沉吟了一会儿:“花神又是什么回事?”
在摄魂术的威力下,周大户双目发直,但花神的传说烂熟于胸,这时不假思索就能答上:
许多年前,针胎花在红磨谷也是珍稀药材,可遇不可求。采药人只有机缘巧合才能偶得之。
后来红磨村的先人偶遇花神,与之定下协约:
花神催育针胎花造福乡人,作为回报,人类也要虔诚供奉花神。
一直到现在,这份约定都是完美执行,因此红磨谷历年来针胎花源源不绝,人们得以丰衣足食。
而经过数十年来的反复强化,红磨村对于花神的供奉也发展出一套完整的礼制,比如往常的祭祀规格,和每年六月的花神节、一月的花神寿辰所敬奉的祭品完全不同,再比如花神池要保持纯净如初,人畜都不可下水,再不许往池里倾倒物料。
甚至人们行走在池边也要轻声细语,绝不允许大吼大叫,以免打扰花神。
听完了这些,燕三郎才恍然:“难怪。”
难怪红磨村为了一场虚渺的超度,不惜与官家对抗,原来这是信仰之战。
局中人为了信仰能爆发出多强大的力量,旁观者根本无法想象。
何况周大户毫不犹豫地说了一句:“花神如果降罪,红磨村根本承受不起。”红磨村人认为,花神能赐下针胎花,自然也能收回去。针胎花是几千人的立身之本,为了它,他们不惜对抗官府。
“花神。”千岁将这称谓喃喃念了几遍,才问他,“花神到底什么来历,有没人亲眼见过?”
“只有先人见过。”
“后辈也没有一面之缘?”
“没有。”
但红磨村人依旧笃信不疑。针胎花在红磨谷的超常存在,本身就是神迹的证明、花神存在的证明。
何况花神池里浸物不腐,又是一记佐证。
千岁眼珠子转了转,还要发问,这时外头却有一连串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过不了多久,周大户的房门就被砸得咣咣作响,叫唤声更是震耳欲聋。
即使村里的规矩没有城里大,仆役通常也不敢这样侵扰主人,除非兹事体大,比如这一件:
“老爷,不好了!东边的针胎花林着火了!”
这几个字一下将周大户砸醒,他一个激灵,睁眼猛地坐了起来!
“不好,我们的仓房和花林!”他来不及整理衣物就冲了出去,“快快,快去救火!”
与他同样着急的,还有燕三郎和千岁。
两人悄悄溜出周宅,发现东边的天空果然被火光映红,整个红磨村都乱成了一团,无数人提着水桶盆子就往那里赶。
千岁的脸色也不好看,不假思索抓起燕三郎跳上树梢,流星赶月般往东奔去。
底下人潮汹涌,她在树尖行走,这等人仰马翻之际,谁也没心思抬头往上看,自然发现不了她的行踪。
燕三郎分得清轻重缓急,这时倒是没多大意见。
越往东走,火光越发明亮。只用了几十息的功夫,她就赶到了着火的花林。
火势熊熊,至少烧着了十亩,并且还有往外扩散的趋势。红磨村人见花树着火,就仿佛见到自己命根子着火,二话不说冲上来扑救,却被有备而来的官兵拼命拦下。
底下场面极度混乱,着火的花林,混战的人群……
“见鬼了!”千岁立在枝头,恨恨骂了一句,“哪一个是周家的库房!”
村子东边地气阴湿,早被开垦为大片针胎花林。各家在这里拥有的份额不同,少则十余棵,多则数百棵,于是都在自种林边缘建起仓房,体积不大,可是星罗棋布,从千岁这角度看下去,至少一眼看见了二十几个!
林子的主人自己不会认错,因此仓房上头可没什么门牌标识。眼下大火漫天,已经吞没了不知多少仓房,连千岁也没把握在大火烧尽之前搜遍。
燕三郎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找。”
事不宜迟,千岁跺了跺脚,抓着燕三郎就凌空飘了下去,随机落到一家库房门前,一腿踹开了木门!
呼地一声,火星子伴随着烟尘扑面而来。
千岁身化红烟,飞快转了一圈,板着脸出来了:“空的,下一家。”
不须她指派,燕三郎和她分头搜索。
时间太宝贵了。
连看了七、八家,仓库里都堆着杂物,并没有针胎花。
这时火舌往东蔓延,不知又吞掉多少林地和仓库。燕三郎看这火情也知道起火绝非偶然,九成是官家所为。否则现在虽是秋季,但前一段时间暴雨留下来的潮汽仍在,红磨谷又向来阴湿,哪会轻易就着火?
火势这样猛烈,怕不是添加了助燃的油剂?
又一个货仓着了火,燕三郎看了一眼,本不想近。这仓库太小,最多是三五平方,不大可能是周家的,也不可能放下百来斤针胎花这东西晒干以后质地轻盈,一百斤可是整整几大捆呢。
不过他还未走出两步,耳中突然听到火舌的毕剥声响当中,居然夹杂着尖细的咳嗽和求救!
仓房里有人!
燕三郎脚尖一转,毫不犹豫地掠了过去,也像千岁那样一脚踢开了木门。
热气与烟气奔涌而至,到处都是一片火光。
燕三郎俯身掩住口鼻,低喝道:“人呢,过来!”
话音刚落,一个小小身影就踉踉跄跄扑了过来。
是个孩子,最多四、五岁年纪。
燕三郎一把抓着它肩膀,将它拖出仓库。
两人前脚刚刚踏出木门,后头“轰隆”一声,上头被烧断的木板就掉了下来。
第334章 威胁与拉勾
燕三郎手边的孩子,一边咳嗽一边抽泣:“娘亲,我要找娘亲!”
红影一闪,千岁已经站到近前,皱着眉头:“让你找草药,怎么找出个孩子来?”
“她被人关在仓房里。”燕三郎抬腿之前,已经看清仓门是从外头反锁的,也即是说,有人将这稚龄童子关在仓库里,“险些被烧死。”
“你可真好心。”千岁目光落在孩子的小手上,见它紧紧抓着燕三郎的胳膊,不由得冷笑一声,“怎么,现在不怕接触女人了?”
尽管娃娃脸都被熏黑,可她依旧一眼看出,这是个女童!
女童早晚会长成女人的,如果中途不夭折的话。
适才救人如救火,燕三郎哪有功夫分辨?现在低头一看,他如梦方醒,下意识抽出自己胳膊,速度快得像被烫伤。
女童视他如救命稻草,见他抽手又想大哭,千岁已经踏前一步,弓身问她:“周弦毅家的仓库是哪个,你认得么?”这小鬼一看就是本地人,搞不好能给他们指路。
她这节点卡得极好,正是女童扁着嘴准备开嗓之际。被她这么一打岔,孩子的注意力一下转移,竟然忘了接着哭下去:“认得。”她眼里雾汽氤氲,一边抽噎,“就是、就是周弦毅把我关起来的!”
千岁大喜:“乖孩子,快带我们去周家仓库。”
女童扭身摇头:“我不去,我要娘亲,我要找娘亲!”这里大火弥漫,到处都是危险,她又怕又急,只想回到亲人身边,才不想去找什么周家的仓库。
千岁沉下脸:“快带路!否则我将你丢进火里。”
女童哇一下大哭出声。
四五岁的孩子应对威胁和危险的首选办法,不是设法解决,而是哭!
千岁:“……”
人类幼崽这种生物,简直太麻烦了!为什么个个都不能像小三那么省心?
看来又得消耗愿力了。她正想对这孩子施用摄魂术,可是手还没伸过去,燕三郎已经侧身挡住她,隔着布料按住女童的肩膀轻声道:“先带我们去周家仓库,我就送你回娘亲身边。”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出奇地安抚人心。
女童的哭声一下变少了,抽泣道:“真、真的?”
“当然。”
她向燕三郎伸出软嫩的小手:“那拉勾?”
拉勾,那就得有肌肤相触呗?燕三郎脸色一滞,千岁顿时冷笑:“要我替你拉勾不?”
他喉间咕噜一下,摇头道:“不用。”让这孩子跟千岁拉勾?她会直接哭晕过去吧?
他伸出左手尾指,飞快在孩子手指上一勾即放:“好了。现在指认周家仓库,我一定带你找到家人。”
女童被他所救,对他天然地信任,当即带着两人往西走去。
这里火舌扑人,已经能将衣袖都烤焦,谁都不敢往里冲。尤其外头几排花树熊熊燃烧,火光冲天,阻断了旁人视野,无论官兵都未发现这里头还有三个活人。
四下里浓烟滚滚,仿佛置身火狱,普通人站在这里,就是不被烧死也被熏死了。火灾当中的死者,其实往往有一多半是中毒而死。女童还小,不知自己兀自能在火场自由呼吸有多么幸福,这全仗着身边的千岁撑开结界,不仅推拒高温,还隔绝了能呛死人的浓烟。
不过她走着走着,左顾右盼,显得越发犹豫。
千岁强忍不耐烦:“又怎么了?”小p孩事儿怎会这么多!
“我……”女童嗫嚅,“我好像找不到了。”
“好像?你方才不是信誓旦旦?”千岁秀眉一竖,“找不到周家仓库,我们也找不到你爹娘。”
被她这么一威胁,女童眼里再度泛起可疑的水光。
就在她刚要扁嘴时,燕三郎冲千岁摆了摆手,俯身轻拍女童肩膀:“别急,别怕。我问你,周家仓库有什么标记?”
标记?女童眨了眨眼,开始回想。
“即是说,你凭什么认出那是周家仓库?”燕三郎明白,认不清路其实怪不得女孩。从前这里花林静谧,阡陇可数,现在却浓烟漫天、火树金花,辨路的记号早就烧没了。莫说是个四五岁的孩子,即便是成年人来,在这火场上恐怕也要晕头转向。
他这么一解释,孩子就懂了:“仓库门上刻着一个很丑的狐狸,是周弦毅拿刀子刻的。”
话音未落,女童就见到身边的红衣女郎呼地一下飞上高枝,居高临下四处观望。大风吹来,树枝摇摆不定,她也随之起伏,轻得仿佛是没有重量的柳絮。火舌吞没她脚下的花树,舐着她的红衣,将她瓷白的肌肤染上了血一般的红光。
那样的妖美和野性,让小小女童也看得目瞪口呆。
千岁极尽目力,却不受热浪影响,像是压根儿感受不到火焰的温度。燕三郎知道,与红莲业火相伴的阿修罗,并不畏惧这样的人间火力。
身边的小女孩扯了扯他的袖子:“小哥哥,她是你姐姐吗?”
“不是。”他直觉千岁一定不会喜欢这个称呼,那女人也不知活了多少年。
“是娘亲?”女娃娃嘟起小嘴,“也不太像呀。”说到这里,突然紧声咳嗽,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千岁跃上枝头,她的结界就不能再笼罩他人。燕三郎气息悠长还好,女娃娃立刻就受不住了。
“找到了。”枝头上的千岁忽然道,“真丑。”足尖轻点,往西向二十丈外落去。
燕三郎抱起女娃,大步赶了过去。
今年年中他就已练出结界,这时撑开来,同样给女孩挡去不少热气。
绕过两丛着火的花树,眼前豁然开朗,赫然有数十人举着木桶脸盆往树上泼水。
火势已不可挡,官兵也没有阻拦村民的必要了,任他们徒劳地尝试。
这里已经接近火场边缘,人多了起来。
燕三郎却不管这些,只抱起孩子往千岁落去的方向猛冲。亏得他这两年身高猛长,否则还真抱不起来。
这时后头忽然有人放声大喊:“阿眉,阿眉,快放下我的阿眉!”
第335章 五十斤
燕三郎听见脚步声朝这个方向跟进,扭头一看,却是个二十四、五岁的妇人一边惊叫,一边奋力拨开前方路人,拼命往这里冲来。
最重要的是,怀里的女童一见之下,也扭着身体大喊:“娘亲!快放我下来。”
后一句自然是对燕三郎说的。
这个年纪的孩子不大可能认错娘亲,再说燕三郎还有正事儿要办,也就顺势放手,任她冲向小妇人。
那妇人一把抱住冲过来的阿眉,泪水一下淌了出来。她亲了女儿几口再抬头,方才抱着女儿的小小少年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里太危险,她一边带着孩子往外跑,一边问:“那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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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已经认准仓库,燕三郎就不需要女童的指引了。
他穿过人群速度极快,旁人只觉眼前一花,顶多见到一个冲回火海的背影。
“这里。”他才冲过一丛火树,千岁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他循声拐了两个弯,终于望见红衣女郎站在一间烧掉了大半的仓房前,门已砸开。
木门上果然被人用锐器刻了个歪歪扭扭的图案,勉强能辨出是个身体滚圆、耳朵竖起但大小不一,还有长尾巴的生物。
若非阿眉说周弦毅刻下的是狐狸,燕三郎多半会以为他刻的是头猪。
长尾巴的猪。
无怪乎千岁嫌弃它丑。
“好消息是,针胎花果然在这里。”
她降落时可不温柔,自带大风压落。原本趴在仓库燃烧的大火一下被罡风压得只剩两撮小火苗,还想努力苟延残喘,千岁挥了挥袖子,将它们直接摁灭。
所以燕三郎赶到时,这处仓库的火暂时灭了,只有浊烟排空而起。
他二话不说,钻了进去。
“坏消息是,只剩这些了。”千岁引着他走去最深处,往前一指。
这里的确存着针胎花,想来周家囤下一点私货准备坐地起价,可惜也被大火波及。千岁赶到时,尽管第一时间灭火,针胎花也被烧掉一半。
燕三郎将火星子和灰烬都扒拉开,快手快脚收集剩下的针胎花。这就得他亲力亲为了,说到底仓库里的东西是有主之物,千岁身为木铃铛的囚徒兼器灵,无权擅自取用。
好在燕三郎不受此限,千岁从他手里接过针胎花,就算不得偷盗了。
她一反手就将东西塞进自己的鳄皮手鼓里头,顺便估了一下份量:“顶多就五十斤。”离原定计划还差一半呢。
针胎花到手,燕三郎飞快离场:“走。”
等他从仓库里钻出来,四下里烈焰滔天。大火已经将周围的树木、仓房全部吞噬。
他大步流星往外冲去,这里温度太高,哪怕有罡气护体,依旧能感觉热浪袭人,连发丝都要烤焦。
很快,他就冲出了火场。
这时村民也知无力回天,不独是妇孺,连许多壮年男子都痛哭失声。
针胎花就是他们的命根子,新树的生长期至少十年。在花神的庇护下,烂根的花树兴许还能慢慢养回来。可是被一把火烧掉的,那就真是无可奈何。
官兵站在火场边缘,将人群往回驱赶。这样的烈焰高温杀人太容易,他们的任务是烧毁一部分针胎花林,而不是弄死红磨村人死的人越多,纠结的仇恨就越大。
一片混乱中,燕三郎借机钻进人群,见周围村民脸色悲恸,或坐或跪,都失去了早先对抗官兵的硬气。
千岁伴他而行,低声道:“花溪县令不是个简单的角色,这一着釜底抽薪,真是绝了。”
县兵和红磨村的对峙已经陷入僵局,面对这样的死硬派,花溪县令也不想下令强攻。这里六千多人都是平民,虽然刁钻了一点,毕竟不是悍匪!
他若是敢对平民挥舞屠刀,无论以什么理由文过饰非,今后流传出去,乌纱帽也是别想戴着了。其实红磨村的村老也正是看准这一点,才有恃无恐想要顽抗到底。
他们万万没想到,县令不打算进攻村子了,转而烧山!
在深山里头烧掉一片林地,这不算什么大事,远没有杀掉几千人来得轰动。然而针胎花就是红磨村人的生计,花溪县兵估算了风向,只烧掉村东的花林,正是要挟红磨村:放弃抵抗,否则就将其他花林一并烧掉!
这一把大火烧掉的是村东的林子,如果红磨村还要负隅顽抗,那么北边、西边的林地同样不保!
红磨村人能将花神池团团护住,能将村子守得固若金汤。可是他们没有人手、没有余力去看护整座红磨谷。花溪县令的举动,正是要令他们看清这一点!
这个法子高明,告诫红磨村人胳膊拧不过大腿,再抵抗下去,付出的代价他们承受不起。
千岁哼了两声,又道:“若是让我遇见这人,非给他一点颜色瞧瞧!”
花溪县令的做法虽聪明,却连累到燕三郎的针胎花被烧毁,她费了这么大功夫,结果事倍功半了!
果然傍晚拦住刑家商队去路的兵头子站了出来,扯着嗓子大喝道:“从风向判断,大火暂且烧不到北边和西边的花林。花溪县令现召集红磨村老,当面会晤!”
这是要谈判了。
村人都是满面悲愤,恨不得将这些县兵生生啖之。然而就连三岁孩子也明白,这想法太不理智。
尽管这里是红磨村的地盘,尽管村民人数占优、县兵只有区区数百人,可那又如何?官军要放火,他们真敢将官军全部杀光么?那么下次来的,可不会再是几百人了,或许是几千人,几万人,直到把整个红磨村推成平地为止。
若是这里的人们都被扣上悍匪的帽子,官方对付他们怎么会手软?
就在一片沉抑中,有几个老人缓缓走了出来:“带路吧。”
这几位便是红磨村的村老。除了村正之外,其他都是本地德高望重的长者,深得民心。在这种偏乡僻壤,他们说出来的话有时比律法还要好使。
然而这样的老人家也最是顽固,燕三郎从周大户那里知悉,村老的强烈反对是县令心愿不能达成的主因。
第336章 对质和取证(加更)
这几位老人出列,当即有其他人上前陪同,这里面就有周大户。
不过他们还未走到官兵面前,倚在娘亲怀里的阿眉忽然奶声奶气说了一句:“下雨了。”
的确,被烤得火烧火燎的村民,都觉出头面上一点清凉,有水珠落下。
这雨开始还是淅淅沥沥,众人还在愣神的功夫,它就变身成瓢泼大雨。又有几道闪电划亮夜空,大伙儿这才发现,天上不知何时起乌云滚滚,已经压到了山巅!
暴雨如注,仿佛是天漏了一般,灌得人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只不过这时的暴雨不再惹厌,反而成了对付山林大火的无上利器。在庞沛雨水的反复冲刷下,再凶猛的火势也不得不低头。
仅仅过去小半盏茶,燎谷的火灾就被浇灭了大半。
那几名村老看到这里,不由得哈哈大笑,而后面向花神庙恭恭敬敬行礼:“花神显灵了!”
傍晚还是万里无云,这当口儿上却大雨滂沱,不是花神显灵求助红磨村,谁还能派出这样的及时雨?
人力绝办不成这样的事。
红磨村民当中顿时爆发出阵阵欢呼,有人干脆起哄:“官兵滚回去,滚出磨谷!”有花神撑腰,他们怕得谁来?
群情激愤中,村正伸手虚虚压了两下,村民的声浪就小了下去,只听他道:“乡亲们莫怕莫急,待我们先与官家磋商。大家且宽心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说完,他就率领众老随着兵头儿往官兵营地方向走去。
身后,村民的躁动渐渐平息。
燕三郎见状,即往外头移动。村东头的空地不大,一下子挤入几千人,他想出去也是步履维艰。
可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听见“啪”地一记脆响,像是耳光甩在脸上的声音。
周围的空气好像突然安静。
随后,燕三郎已有几分熟悉的嗓音响起,是一声惊呼:“靳娘子,作什么要打我家毅儿!”
身边的千岁轻笑:“哟,有好戏看了,往前一点。”她轻轻拍了拍燕三郎的肩膀,“你太矮了!得站高一点,我看那个土坡就不错。”
争执的双方,的确离他很近,燕三郎无奈回头。在千岁要求下,他走到土坡的坡顶,站立的位置比多数人都高一点,恰好可以居高望远,不受身高影响。
这时胳膊和手指都痒得厉害,他下意识挠了两下,再低头一看,又是红肿。
“你的毛病越发严重了啊,这么p大点的女娃都碰不得?”千岁就坐在他身边的树枝上,仗着别人看不见她,从怀里掏出一把瓜子慢慢嗑了起来。
这是打算看热闹看到底了?
燕三郎往下一瞟,就明白千岁为何不肯走了:
合着在这段中场休息期间,官兵之间的矛盾暂时演变为村民内部矛盾。现在红磨村人自发为争吵双方让出一小块空地,燕三郎定睛一瞧,涉事双方他居然都认得!
一方是牵着外孙儿小手的伍夫人,她身后还跟着好几名家丁。周弦毅一手捂着小脸,一边憋红了眼。
站在这对祖孙前方的,是阿眉母女。
方才着急办事,燕三郎现在才有空细看阿眉母亲,这妇人被伍夫人唤作靳娘子,身材窈窕,面貌清秀,母女俩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她细眉横挑,颧骨微隆,显然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被伍夫人出声质问,靳娘子头一个动作就是叉起腰:“怎不问你这亲亲外孙干了什么好事,啊?”她一指着周弦毅,“这小泼皮把我女儿锁在着火的仓房里,险些烧死她!”
众人都吃了一惊,伍夫人连连摇手:“啊哟,这话可不能乱说。”
周大户正要随村正前去谈判,闻言脚步一顿,边上的村老即道:“你先回去处理家务,有我们呢。”
周大户脸上讪讪,只得退了回来,转眼一瞪小孙子:“怎么回事?靳娘子说的可是真的?”
被这么多人直勾勾盯着,祖父语气又严厉,周弦毅脱口而出:“没有!”姥姥带他走了一圈也没找到漂亮的猫,他正生气得很哩,正好见到孙家傻乎乎的丫头……
“毛都没长齐,就学会撒谎了是吧?”靳娘子冷笑,把缩在身后的女儿拉到前头,“阿眉,把你刚刚对我说过的话,当着诸位叔伯姨婶的面再说一遍!”
忽然被无数双眼睛盯着,阿眉从未感受到这样的压力,下意训就往娘亲身后躲去,话都不敢说。
“怕什么,娘亲给你公道!”靳娘子看了周大户一眼,“周家老爷子也会给我们主持公道!”
这时又有七、八人走到阿眉母女身边,看样子是一家人,其中一个健壮男子更是伸手搭在了靳娘子肩膀上,显然是她丈夫赶来给妻子撑腰了。
在这样的村镇里,谁家人丁旺、谁家有钱,显然谁说话就有底气。
果然看着家人都赶了过来,小女娃阿眉觉出安全,这才细声细气道:“傍晚我随娘亲出门,要去花神池边,中途听见一声爆炸,很多人乱跑,把我和娘亲冲散了。我想回家等娘亲,可是遇到周弦毅说,娘亲在花林的仓库里面等我,让我赶紧过来,我就来了。”她扁了扁嘴,想起受到的委屈,忍不住又掉了两颗眼泪,“仓房里面没有人,我要出去,他就关门了,笑得好大声。我求他开门,他不肯。”
人群里一片窃窃私语。
燕三郎就听边上几个农妇小声议论道:“周家的小子又作弄人,这回险些搞出人命。”
“那又怎样?上回他在土里刨坑,坑上盖板子掩得好好儿的,大栓走过去踩空,掉下田梗摔断了腿,邬老太太也没舍得打,赔了大栓几锭银子了事。后头听说这小鬼还生了气,拿石头去砸大栓家窗户。”
千岁听得挑了挑眉。
那厢周大户忍不住摇头:“阿眉受了惊吓,确是可怜。不过孩子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她说的话,靳娘子可拿得出佐证?
“当然可以!”靳娘子说完抬头,目光巡视全场,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不好。燕三郎赶紧低头后退。
第337章 好人有好报
可是来不及了,他站的位置太高,靳娘子一眼就能扫到他,紧跟着伸手指了过来:“这位小哥把我女儿救出,他可以作证!”
“啊哦!”千岁从树后绕了出来,“麻烦上门。”
果然靳娘子这么一指,全场目光就齐刷刷聚焦到燕三郎……和千岁身上。后者走出来时已经解除了隐身,这时就陪着燕三郎一起曝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周大户皱起眉头:“你们是谁?”这是两张生面孔,尤其那女郎实是貌若天人,他如见过一次,必有印象。
“当时火都烧到我衣服上了,是小哥哥和……”阿眉伸手指了指燕三郎,再指了指千岁,突然卡壳了。该怎么称呼这个可怕的女人呢?叫“姨”会不会被打?
眼看千岁对着她再度挑起细眉,隐隐露出威胁之色,小姑娘突然福至心灵:“……和姐姐把我救出仓库呢。”
阿眉伸臂,众人果然见到她粉色的裙摆和袖口都有被灼烧过的痕迹,手臂上也被烫起了水泡。
伤口还未来得及处理,她年纪小,皮肤嫩,一点儿烫伤看起来就相当严重。
躲是不好躲了,燕三郎干脆大方道:“我们姓石,与在场各位都无关联,只是来红磨村求购针胎花,方才火场中听见呼救循声找去,发现阿眉被关在仓房里。”
周大户问他:“你确定,仓门上锁了?”
“确定落锁。”燕三郎毫不犹豫道,“是我和姐姐合力撬开门,才把阿眉救出。”
千岁摸了摸他的顶发,虽不吱声,这一个动作就代表了她对燕三郎的注解。
四下里一片嗡嗡之声。
如果作证的只有燕三郎,他本身也只是十一、二岁的男孩,又是外地来的,一样属于“童言无忌”范畴,说出来的话不能当真。
可是加上一个千岁,这证词的份量就不一样了。成年人都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何况这位姑娘比现场任何人都漂亮、都贵气。
见着她的人都有一个念头油然而生:
这样的女子,大概是不屑于说谎的。
周大户轻咳一声,“即便阿眉被关在仓房里,也不能说明这事儿就是毅儿所为。”
阿眉被关起来的过程,燕三郎和千岁的确没有亲见,因此两人都不吭声。
这时周大户的老娘邬老太太赶到了,正好听见后半截对话,立刻从人群站了出来,杖头朝着燕三郎两人一指:“这两个都是外地人。不知根也不知底,他们说出来的话,谁能信?”她冷笑一声,“搞不好阿眉就是被他们两个关进去的,贼喊捉贼么,孩子不懂事,被人利用都不晓得哩!”
见她杖头指向自己,千岁眯起了眼。燕三郎知她脾气,只怕下一秒就要发作,于是按住了她的手臂隔着衣料,轻声道:“不行!”
他们原本就是偷溜进来的,大庭广众之下,最好莫与本地人公开冲突。
他手上用了点力气,千岁瞥他一眼,淡淡哼了一声,但没有其他动作了。
背地里,她有的是手段收拾这个老太婆。
伍夫人见状不妙,赶紧出来打圆场:“哎呀,阿眉没事就好了。这事儿就过去了,过去了啊,眼下咱村最大的麻烦在对面呢。”说罢向着不远处县兵的营地一指。
邬老太太哼了一声:“谁关起阿眉不好说,咱没看见。我只看见毅儿真地挨了她一巴掌,这笔账还没跟她算呢。”
“你倒是轻描淡写,又不是你孙子险死还生!”靳娘子横眉冷对,“要不是伍夫人在这里,我能把你曾孙打得他娘都不认得,你信不?”
说到这里,惊觉失口。
周弦毅的娘就是伍夫人的女儿,已经过世了。这话实有些不恭。
可是伍夫人笑眯眯地,好像没听见一般:“不管是不是弦毅所为,回头我让他给阿眉道个歉去。孩子们打闹玩耍也是常事,这里哪一个不是过来人?你看弦毅也挨了你一个巴掌嘛,我们也不计较,都别生气了啊。”
周弦毅站在两个老太太身后,气鼓鼓瞪着靳娘子,闻言叫道:“她打我,我才不道!”最后一个“歉”字还未说出口,伍夫人按着外孙的嘴,不让他说话。
靳娘子待要再辩,丈夫抓着她胳膊耳语几句,她才气呼呼别过脸,不吱声了。
其实她也明白,村里人低头不见抬头见,都不想撕破脸。就算闹去村老那里,最后的结果也是息事宁人,毕竟阿眉也没真地出事。
可她就是有满心的不忿哪!
村人也知这桩小小风波就算过去了,自此散开。
虽然大雨在靳娘子等人争吵中不知不觉停了,可是城东花林已经被烧去十之三、四,许多人家损失惨重,这会儿就要去清点整理。
两边首脑谈判期间,官军也不阻挠他们,后退了几十丈。
双方剑拔弩张的局面,稍有缓解。
人群松散,燕三郎转身就要离开。靳娘子眼尖,一把拦住:“两位留步。”
燕三郎停步,千岁侧了侧头:“有事?”
阿修罗大人这会儿心情很差,于是声音冷冽,比夜风凄雨更冻人。靳娘子也被冻得打了个激灵,忙不迭扯出一抹笑容:“您二位救了阿眉的命,就是我们恩人,可否到我家小坐片刻?”
“不必麻烦了。”燕三郎摇头,“我们还有事,这就要离开。”
靳娘子声音压得很低:“你们是为针胎花而来?”
燕三郎还未答话,千岁已经抢先开声:“对,你能帮我们弄到?”
“需要多少?”
燕三郎想了想:“再要个四、五十斤吧。”
“这么多?”靳娘子看了丈夫一眼,两人都有些惊讶,但随后即道,“那请随我们来吧。”
千岁立刻变脸,笑吟吟应了一声“好”。
燕三郎随这家人往村里走,偶有所感,忽然回头,却见伍夫人还牵着周弦毅的手站在原地,这男孩瞪着阿眉一家人的方向,眉毛紧紧拧起。
燕三郎很清楚,这个年纪的男孩已经懂得记恨。他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第338章 要不要?
不过这时千岁拿胳膊肘轻轻撞他一下,笑嘻嘻道:“这算不算好人有好报?”
“算吧。”他没忘掉这女人不到半个时辰前还嫌他多管闲事来着。但是燕三郎聪明地不再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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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娘子的婆家姓孙,女儿阿眉全名为孙幼眉,家境虽不如周家,在村里却也不差了。
敢和周大户叫板,当然不会是什么贫下中农。
尽管外头战局不定,靳娘子一家仍然热情地接待了燕三郎这对“姐弟”。
有千岁在侧,燕三郎才敢放心喝一口热茶。
对于他走上几十程山路来红磨村的目的,靳娘子并不觉得奇怪。原本往来这里的客商,九成都是为了针胎花这门大生意。只是这对姐弟太年轻,不像买卖人。
“我家还有二十多斤针胎花。”靳娘子开门见山,“达不到你要求的五十斤,但至少不会让你白跑一趟。”
燕三郎这趟没有白跑,但他当然不会告诉靳娘子,周家的存货已经在他手上。
和其他倒霉蛋一样,周家的仓房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谁也无法追究里面的针胎花到底被烧光还是被偷走。而燕三郎并不认为,现在是给周家送银子的好时机。
离开红磨村之前,他最好三缄其口。
这部分针胎花就藏在孙家的后院里,没被大火侵袭。孙家人很痛快将货物搬出来,燕三郎清点,一共二十三斤。
“多少钱?”
这是谢礼,靳娘子不想收钱。但燕三郎依旧坚持。
二十多斤针胎花,拿去市面出售可不是小数目,尤其现在有价无市。
几番推让,靳娘子见他实在坚决,只得象征性地打了个骨折价。
银货两讫,这才安心。
靳娘子又道:“等这段风波过去,我再问问村里人,看能不能给你凑够剩下的二十多斤。”
燕三郎冲她一笑:“有劳了。”
靳娘子看着他叹了口气:“周家那小子要是有你一半的温和礼貌,也不会人嫌神厌了。”
千岁倚在窗边,看着夜色里深沉的大山:“他能平安活到现在,没被人打死,也是奇迹。”
“周家有钱,他闯祸也赔得起。两边老太太都疼得紧,把他宠得跟活宝似地。”靳娘子想起女儿险些命丧火场,至今还是心有余悸,“我看老天迟早要收了他!”
她丈夫看来沉默寡言,大半天也不吭一声,这时却拍拍她的肩膀道:“莫在花神庙边上胡说,会作准的。”
靳娘子冷笑:“我可恨不得它作准才好!”
男人又不说话了。
靳娘子这才对燕三郎道:“伍夫人早年丧夫,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后来女儿嫁去周家,也没活上几年,那个小魔头倒是活蹦乱跳。”她呸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八字太硬,克母。但伍夫人不计较,疼他疼得跟自个儿的眼珠子似地。臭小子闯了祸,她就跟在p股后头帮着收拾。”
她吁了一口气:“村里人多半敬重她,看在她面子上,也就不跟周弦毅计较了。”
阿眉本在外头院子里玩耍,这时跑进来,把摘得的几朵花送给燕三郎:“给你,发发。”
燕三郎小心接过,不敢碰到她的手。
千岁目光一瞥,看见他先前被小女孩抓过的胳膊和尾指红肿未消,不由得幸灾乐祸。
这么小的女孩,他也怕?
“阿眉很喜欢你。”靳娘子微笑,想起这么乖巧的女儿差点命丧周弦毅之手,依旧是恨从心底起。有人想伤害自己女儿,她却没办法,靳娘子痛恨这种无力感。
千岁将她的情绪尽收眼底,轻叹一口气:“那小鬼真讨厌,不想轻描淡写就放过呢。”
靳娘子毫不犹豫点头赞同,可她还未说话,丈夫已经插口了:“周大户是最年轻的村老,说话很有份量。经历今晚大火,新的树苗还要由他分配,这个节骨眼儿上”他握着妻子的手,没把话说完,但靳娘子已经明白他的意思,气得胸口起伏。
她丈夫顺势转了个话题:“我去打听打听,谁家还有针胎花存货。”说罢,披了件长衣出去了。
靳娘子还有事儿要忙,燕三郎同她又聊了两句,就起身去院子里走了走。
千岁陪在他身边,看见阿眉在院子里玩耍。今晚哪一家都是灯火通明,无心睡眠,阿眉今晚出了一次事故,家人再不敢放她一个人行动,这时就有婆子守着院门口。
阿眉一见燕三郎就笑:“小哥哥,请你吃饭。”说罢递给他一个木头小盘子,“这是我做的炒饭,可香可好吃了。”
燕三郎默默接了,看见盘上都是土。
小姑娘要他吃土。千岁噗哧一笑:“小姑娘请你吃饭呢,你还不赶紧大口上?有道是,盛情难却。”说罢向阿眉说道,“光给饭不行哪,你还得给匙给箸。”
小女孩手里一套木头造的小家什,从碗、碟、箸到水杯,一应俱全。
阿眉听了,果然递来一只木头小勺。
燕三郎勉强扯开一抹笑容:“这个姐姐食量大,给她来个大份的。”他分明还看见一个大盘子。
“我不吃炒饭,我得吃肉。”千岁似笑非笑,想套路她?没门儿。
“娘亲说,不挑食才能长高长漂亮。”
千岁笑容一下没了,眼看阿眉果然又想递盘子,她轻咳一声:“周家小子把你骗进仓库关起来,让你险些没命,你恨不恨他?”
阿眉呆呆看着她,不知道什么叫“恨”。她在父母荫庇下长大,从来没体会过这么强烈的情绪波动。
这些小崽儿都笨得出奇啊,千岁只得换个说法:“你讨厌他么?”
阿眉立刻点头:“讨厌。”想起周弦毅作弄自己,又补了一句,“真讨厌。”
“你也可以让他在你面前哭鼻子,哭得好惨好惨。”千岁眼里的寒光隐藏得很好,这一刻,燕三郎怎么看她都像坏女人。
可是阿眉没看出来,将信将疑:“可以吗?”
“当然可以。”千岁扬开一个狼外婆式的微笑。“要不要?”
第339章 你希望我亲自出手吗?(加更)
可惜阿眉没看过狼外婆,因此用力点头:“要!”
“想不想?”
“想!”
“喂。”燕三郎忍不住扯了扯千岁的袖子。她出手有多大能量,连他都不清楚,这么玩会不会把小朋友玩坏了?
“干什么?”千岁白他一眼,“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动脚的。”周弦毅拿竹箸捅猫肚子的仇,她早记下了!就算自己不出手,她也不会让这熊孩子舒服了。
别说什么不跟孩子一般计较,她气量就是这么小,呵呵。
燕三郎轻声问:“不会出人命吧?”
“不会。”吧~
她在心里偷偷补上最后一个语气助词。
燕三郎当然听不见,所以放心了:“那就好。”
当下千岁就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阿眉,后者一看之下就双眼放光。
燕三郎也好奇:“这是什么?”
“从前专供给靖国公主的小玩具。”千岁见阿眉玩得不亦乐乎,根本不听她说话,于是招了招手,这东西就自行钻回她手底,连带着阿眉也跑了过来。
“好玩么?”
阿眉点头,眼巴巴地盯着她的手。
“我为什么给你玩具?”
女童不假思索:“玩。”
“……”千岁立刻摊开手掌:“那没了。”
素手纤长,但掌心果然空无一物。
阿眉扁了扁嘴,眼睛开始红了。已经熟悉她这动作的燕三郎下意识叹了口气,轻声提醒:“周弦毅。”
哦对!阿眉立刻想起来了:“我讨厌周弦毅,可是……”
千岁从怀里掏出另一个更漂亮的小东西:“乖乖听话,这个给你。”
“哇!”阿眉的眼睛立刻亮了,点头如捣蒜。
千岁一转头,看见燕三郎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由得皱眉:“作什么这样看我?”
“这些东西,你藏起来多久了?”
“唔”千岁掐指一算,“得有一百年了吧?是不是保存完好?”话未说完,就看到燕三郎黑了脸。“你怎么了?”
相伴两年有余,她就从没想过在他面前拿出来是吧?那时他也是个孩子啊,看到路边的糖人儿还要偷偷买来玩。燕三郎无语,但在毫无自觉的千岁面前,这话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这东西真的是玩具吗?”他越看越觉得不像,再说,阿修罗怎么会在身上揣小孩子的玩具?
“当然”千岁笑了,“不全是。这玩意儿杀人也很便利呢。”
“……”
“对付那个熊孩子,你希望我亲自出手吗?”她懒懒道,“要是你肯高抬贵腿带我过去,今晚我就拿他喂给琉璃灯。”
什么“不跟孩子一般见识”?在她这里,不存在的。要不是她不能离开木铃铛太远,周弦毅今晚有难了。
“不用。”针胎花才是他的第一目标。
拿着新玩具玩耍了半个时辰,阿眉累了,去睡觉。
这时孙家男人急匆匆走了进来,他还未找到针胎花,倒是先赶回来告诉全家人一个重磅消息:“村老们回来了,听说和官家达成了协议。”
燕三郎和千岁正从院里走进来,闻言相视一眼。
大火过后的这一次谈判,出乎意料地顺利。
城东的火灾烧醒了红磨村人,让他们意识到在自己地盘上也不一定能够自己作主。村子之外,还有官家,还有强权。
小老百姓,是对抗不了天家力量的。
而对花溪县的官军来说,红磨谷处处神秘,除了常保尸首不腐如初的池水之外,今晚突如其来、浇灭林火的大雨也非人力可以办到,因此县令的态度也不再那么强硬。
一反前几天的剑拔弩张,现在大家各退一步,终于把事儿谈成了。
双方议定,超度还是要进行,但不在花神池,而是其上游的聚石滩。那儿与温晴芳落水的河流相连,可怜的母女掉进花神池之前,一定先被冲进聚石滩。
在这里行法,也算是对亡灵的安抚。
此外,红磨村还要拿出一点钱物,作为对受伤县兵的抚恤。
红磨村民听说这个方案,都是长长松了口气。不在花神池行礼,那就不算渎神了,情感上可以接受。
再说村外驻着几百官兵虎视眈眈的时候,村里人哪个能吃香睡好?
既然约定达成,今晚大家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
靳娘子抬头看天,叹了口气:“还睡什么觉,再有个把时辰就天亮了。”
算算日子,这一天宜祭礼。下一个好日子,就要等到七日之后。两边都抱着快刀斩乱麻的心思,所以仪式干脆定在今天举行。
孙家人言而有信,次日继续替燕三郎奔走,但问了十来家,一无所获。
原本今年针胎花的产量就严重不足,多数又被各地商会收走,再经过昨晚大火这么一烧,一百户人家里都未必有一户留着存货。
孙家男人对燕三郎道:“别急,等法会结束以后,我再多找几户试试。”
千岁也对燕三郎道:“回去之后我会调整药方子,降低针胎花的用量。”
“代价?”他很早就知道,一切变动都有代价。
“小龙冲击经脉时会更痛苦。”白猫的尾巴不怀好意地摇来摇去,“你千万要忍住了。”
“嗯。”燕三郎点头,并无异议。
“仪式快开始了,你到村里给我买点好吃的再去。”
燕三郎瞥了她两眼。“你还对法会感兴趣?”
“嗯哼?”白猫给他一记白眼,“不行么?”
“行。”但他知道,千岁虽是个好凑热闹的性子,可多半不会对什么安魂法会感兴趣,这儿有什么另外吸引她的名目么?
¥¥¥¥¥
今日的吉时,为申时二刻。
这会儿阳光已经西斜,阳气转弱。溪涧都被茂林掩盖,从高空俯瞰下来,连底下的溪水都瞧不见一点影子。
这个时辰,树荫底下又阴又潮,连空气都是湿答答地。阳光要费九牛二虎之力才能穿透叶隙,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光影。
红磨村的村民吃过午饭后,就开始往聚石滩走去。
这是花神池的上游,山路并不崎岖,哪怕是伍夫人这个年岁,徒步小半个时辰也能走到。
第340章 聚石滩
燕三郎背起书箱,与孙家人同行。靳娘子原不想让阿眉同来,但禁不住女娃娃几个时辰的苦苦哀求,最后还是让步了。
但她也要阿眉保证,绝不能靠近水边。
阿眉乖巧地点头同意,按照那个漂亮姐姐所说,今天要是不去聚石滩,又怎么能让她出气呢?
想到这里,她扯了扯燕三郎的袖子:“姐姐去哪里了?”天亮以后,漂亮姐姐就不见了。
“她还有事。”这会儿白猫的正事就是盘在书箱子里睡大觉,让他背着自己爬山。
“喔!”阿眉悄悄松了口气。她喜欢眼前的小哥哥,却有点害怕漂亮姐姐。她给阿眉的压迫感,比周弦毅还要强上好多倍呢。
“找我?”
千岁的声音冷不丁响起,把阿眉吓得原地起跳一尺有余。
一行人正走在山路上,溪边潮湿,靳娘子以为她滑倒,遂一把抱住她:“小心。”
阿眉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姐姐?”
“我在。”千岁的声音懒洋洋地,仿佛就在她耳边,可是阿眉看来看去,也找不见她的影子,“我藏起来了,你找不见我的。”
“喔。”好厉害啊。
千岁不想搭理她,可是一会儿的热闹还要指望这小姑娘来挑起呢。
过不多时,大伙儿都走到了聚石滩。
这是紧邻野生针胎花林的一片水石滩,原本湍急的水流到了这里就放缓脚步、积蓄力量,准备开启下一段弯曲的旅程。
既然叫做“滩”,聚石滩的水不深,这会儿最多就是丈余,清澈得一眼可以望到底部。不过孙家男人告诉燕三郎和小女儿,深山里的水可不会永远这样温柔。往年山洪爆发时,聚石滩的水位能暴涨两丈以上,更不用说今年的暴雨是百年一遇,夺去温晴芳母女性命的山洪只会更加凶猛。
燕三郎知道,他不是夸大其辞,滩上还有大量残枝败木。再往上看,三丈多高的青石上原本生长一棵碗口粗的古树,现在却已拦腰折断。
洪水的确曾经到达那个高度。
这里既然是施法地点,村民和县兵就动手清理石滩,并且按要求着手布置。
县令请来的天师年纪在五旬左右,颌下一把山羊花白胡子,身材高瘦,据说也出身玄门。他让十八名县兵手执特制的小铃铛,站到聚石滩的上下游位置,沿水流每隔六丈站一人。
此外,河滩上每隔两丈就插上一束香。这和庙里的敬神香还不大一样,粗如鸡蛋,反正更像蜡烛,通体却是鲜艳的血红色。
申时一到,天师在聚石滩开坛做法,先把青铜瓮放去滩头,往里扔进一张纸符,而后就让村人燃香,让县兵摇起手里的小铃铛。
“叮呤呤叮呤呤”
悠扬的铃声回荡在山涧,居然杂而不乱。若是凝神细听,只听上一小会儿就会昏昏欲睡,仿佛有人在耳边唱着催眠曲。
水边燃起的香束,也显出了异常:
香束顶端冒出的居然是红烟,还显得格外粗壮,聚在空中凝而不散,如同雾汽。更古怪的是,山里原本风向多变,烟气也该飘移无定才对。然而天师往青铜瓮里丢进符纸之后,无论山风如何吹拂,香烟都认准了聚石滩,一缕又一缕往这里飘来,最后落入大瓮当中消失不见。
千岁考较燕三郎:“可知这是什么路数?”
燕三郎轻轻嗯了一声:“招魂铃、引路香,这人手下确有两把刷子。”
在千岁影响下,他研习的神通、看过的法门驳杂,如是连容生的其他弟子,未必就知道这两样东西的用途了。顾名思义,招魂铃的铃声能够招来附近的孤魂。其实招来的都未必是完整的魂魄,有时甚至只是一缕残魄、一点意识片段,只凭本能行事。
与之相配合的,往往就是引路香。这烟气有引导之能,可为招魂铃吸引来的孤魂指路,让它们顺着烟气飘移的方向行进,抵达聚石滩。这位天师也明白,深山老林多怨魂,招出来以后还要尽力约束,免得祸害乡民。
“白烟。”燕三郎眼尖,这时就望见飘过前方的一缕红烟带上了浅淡的白色。那色泽极浅,像颜料在水里稀释过几次,可燕三郎毕竟是注意到了。“有东西被吸引过来了。”
千岁嗯了一声:“深山里头多的是孤魂,人类的,动物的,妖怪的,旁人多半都不知道他们何时死的,如何死的。”
花溪县令姓章,他的独子,也即是温晴芳的丈夫名为章子昂,这时忍不住走到天师身边,低声问:“姚天师,她,她可来了?”
就是这个人任性执意,劳动县兵包围红磨村,又害乡民赖以为生的针胎花林被烧毁一小半,红磨村人看向他的目光难免带上一点怨忿,章子昂却压根儿不理会。
姚天师摇头,指了指木桌上一面铜镜。那镜子摆放的方位讲究,正对着青铜大瓮,每有一缕红烟飘来,都在镜子里具现出本来面目!
章子昂立在原地看了半天,看见的都是动物魂魄,不由得失望,又有些欣然。这时镜子里忽然闪过一道人影!
众人一阵惊呼,连燕三郎都运足目力看去。不过这幽影头上发髻、身上衣著都是男式,尽管脸面模糊,但怎么看都不似女子。
不是温晴芳母女。
章子昂屏息半天,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他难过,不能再见妻子最后一面,可是心底又有一丁点庆幸:“姚天师,她们如果没出现,是不是说明、说明……”话到这里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姚天师点了点头:“到这场安魂会结束,如果尊夫人始终没有现身,最大可能是她早就不再留恋现世,也不徘徊此地。”
“好,好。”章子昂下意识点了点头,如是这种结果,那当然最好。
花溪县令上前一步,压低音量:“这里当真有花神?”
他的声音被哗哗的水流盖住,鲜少有人能够听清。
姚天师沉吟一下:“花神庙和花神池边均无异常。”
第341章 稀罕的玩具
“昨晚那场暴雨?”那场雨说来就来,毫无预兆啊,太不合常理。
“山里多急雨,前一刻艳阳,后一刻山雨,常有之事。”姚天师笑道,“再说只要潮汽湿重,大火冲天常能引来**。”
章县令声音更低:“照你这么说,根本没有花神?”
“我可没有这样说。”姚天师赶紧道,“玄灵之事,本就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只观望区区几天,哪里就敢断言?”
章县令不满地瞪他一眼,这位章天师据说道行精深,但人年纪大了,也容易变得滑头。这话说了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旁观凑热闹的红磨村人站满了小半个坡谷,燕三郎和孙家人站在上游位置。这地点是阿眉选的,靳娘子原本想离水更远一点,可是一向乖巧的女儿今回闹个不停,阿眉声音一抬起,周围投注过来的目光就多,靳娘子不像伍夫人那么淡定,只好同意。
“你这孩子,怎么不懂事了?”她不忍心责骂,阿眉昨日在火场险死还生,兴许是惊魂未定,发点小脾气。她的女儿,可不像周家小子那么无法无天!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瞪了几丈开外的周弦毅一眼,见他虽然乖乖站在邬老夫人身边,但眼珠子瞟来瞟去,一副很不安生的模样。
靳娘子自然不晓得,这地点是暗中有人撺掇阿眉选定的,原则只有一条:离周弦毅越近越好。
周大户和其他村正站在前头,而周家人来得晚了,滩边的好位置都被占走,只好站在这里观望。
姚天师每过半个时辰,就要念诵一段祷文,安魂法会就这样不紧不慢进行。
观礼的红磨村人开始还有些兴趣,站了小半个时辰以后什么异常也未看见,就稍事松懈。
转眼又过半个时辰,溪边一切如故,只有红烟朝着聚石滩飘去,但这一幕众人已经看腻了。
现在大伙儿打呵欠的打呵欠,伸懒腰的伸懒腰,找地方坐的找地方坐,有些腿脚不便或者老眼昏花的长者,已经被家人扶回去了。
周弦毅站在长辈身边当了一个时辰的乖宝宝,早就不耐烦了,只觉脚下像是有蚂蚁爬来挠去,再也没法杵在原地不动。溪边好玩的东西多了去,为什么大人们都要傻站着?
正好邬老太太也站累了,让人扶去岸边的青石坐下休息,一边问:“这法会要持续到什么时候啊?”
边上的人答道:“据说从头到尾足足有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那不得等到月儿高起?”还有足足两个时辰!邬老太倒抽一口冷气。天黑在即,林子里穿行的风也越来越凉,吹得她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关节都僵了。邬老太有心回去,可是儿子周大户也是村老之一,她这么转身走掉也太削儿子脸面了。
邬老太坐了一会儿,眼皮直往下耷拉,在她身边不停动来动去的周弦毅见状,悄悄往外走,到浅滩上去翻石头抓蛤蟆。家人早知他那里水浅,只能没过孩童脚背,也不阻拦。
这个季节的蛤蟆有点儿傻气,周弦毅手快,一挟一个准儿,抓了几只就觉无趣了。
他揉了揉眼睛,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水花溅响,转头看去,却见阿眉抓着一样东西玩得不亦乐乎。
那东西有成人拳头大,长着八条腿,像个大号蜘蛛,可是身上五彩斑斓,吸睛得很,任谁都不能忽视它的存在,并且八只眼睛还能发出幽幽的红光。
蜘蛛一般很轻盈,最多浮在水面上依靠张力溜行无声。然而这一只却直接沉底,在浅水里爬得飞快,八条腿抡起来就搅得水花四溅。
它在追逐一只小虾。
溪里的虾,长度比缝衣针还短,机警灵活,可不像蛤蟆那么傻,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能躲起。周弦毅很少能抓住这些小机灵精,这时就看得一瞬不瞬,眼珠子都转不动了。
“哗啦”又是一声水响,蜘蛛抓到了活跳跳的小虾,然后爬回阿眉身边,放到她抱着的小罐子里。
这蜘蛛居然还能回去找主人!周弦毅眼睛瞪得滚圆,才看清它竟非活物,而是人工造物,只是材料质不知道是木头还是金属,但八只腿折叠起来就能看出其中的芯管。
换言之,这是个好高级的玩具!
燕三郎正好瞥了周弦毅一眼,见他两眼放光,再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阿眉,不由得皱了皱眉。
堂堂阿修罗去为难一个牙都没长齐的小崽子,不觉得掉价吗?换作是他,绝不做这种无用功。
可是当他拿这问题去问千岁的时候,她理直气壮:“不觉得啊!”她笑眯眯道,“总得有人教他怎么做人,不然就只好做死人喽。”
死人?燕三郎为之侧目。
千岁轻咳一声:“我就是打个比方。”
“……”其实你只想报复他吧?
阿眉的新宝贝吸引不少孩子关注,很快身边就围起一群小伙伴,哇哇惊叫。蜘蛛爬得越来越远,孩子们也不自觉跟着走远。
这其中就包括了周弦毅。
孩子昨天才走丢一回,靳娘子的目光不离女儿左右,这时就有些担忧。不过她才要开声唤女儿回来,燕三郎已经走到身边对她开口:“靳大姐,家里的花树已毁,村里可有补救的办法?”
靳娘子家的花林,昨天基本都毁在大火之中。这原本就是全家人的心病,燕三郎一提起,她就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还没呢。”
她朝着聚石滩呶了呶嘴:“可不等着眼前这要紧事儿结束了,村里再召集我们好好商量。”
红磨村的居民,挨家挨户、或多或少都承包几株花树,靳娘子家特别倒霉,三分之二花树都被烧死,来年生计都成问题。
燕三郎安慰她道:“别担心,这不是你一家的麻烦,村里必然要合力解决。”受灾的村民至少上百户,他们汇聚一起,发出的声音不容忽视。
“但愿如此。”靳娘子唉了一声,“可我昨晚才打过周弦毅,只怕周家人怀恨,后头有意克扣我们。”
第342章 给我抓鱼!(加更)
掌掴周大户的孙子,她不后悔,但是有些忐忑,毕竟自家在红磨村没有人家势大。
燕三郎轻声道:“那就要其他村老出面了。”
靳娘子点了点头,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夫妻俩昨晚几乎没睡,都在商议未来,身边男孩说的这句话,和丈夫如出一辙。再看燕三郎面色沉静,毫无少年人的躁气与冲动,也不知谁家能教出这样的孩子?
“石少爷给阿眉的玩具太贵重了,弄坏怎么办?”靳娘子也注意到女儿正在出风头,“你家在春明城,一定也是大户人家吧?”她生在乡野没什么见识,但那种自己能跑能跳的玩具,用膝盖想都知道身价不菲。
燕三郎嗯了一声,也不否认:“算是吧。”千岁说,这个小玩具也是傀儡兽中的一种,原本用于谍战。傀儡兽这玩意儿,越小越精密越昂贵,从前也只有皇室子弟才玩得起。
这时孩子们已经被傀儡蜘蛛带去了十几丈开外,只有欢声笑语不断传来,大人们听了倒也放心。凭借新玩具之功,阿眉的水罐里已经有十几条小鱼虾游来游去,孩子们见了羡慕不已。
“这么沉得住气?”白猫从燕三郎的书箱里探出脑袋,看向周弦毅,见他紧盯着傀儡蜘蛛,拳头都攥得死紧,但就是不吱声。
她知道这小子昨晚才被靳娘子掌掴震慑,回去大概又被家人提点,这会儿不敢自由自在地闯祸。
既然如此,她就帮他一把好啦。千岁眯了眯眼,傀儡蜘蛛一个华丽转身,钻到他脚下。
只要他弯弯腰,就能够得着。
周弦毅咽了一下口水。
傀儡蜘蛛又动了,在他脚边飞快绕了两圈,引得他食指大动,这才再次停下。
这和逗猫咪有什么区别?燕三郎轻轻拍了拍猫脑袋,这女人真是有心得啊。
猫儿白他一眼,自行跳出书箱,飞快往丛林溜去,决意占据看戏的前排位置。
这时周弦毅果然再忍不住,一猫腰拣起了傀儡蜘蛛!
“这东西怎么玩?”他一边鼓捣新玩具,一边问阿眉,“怎么让它抓鱼?”
阿眉生气道:“还给我!”伸手要拿回蜘蛛。
周弦毅一把闪过,抓着蜘蛛飞快往远处跑去。
阿眉气急,正想撒腿去追,耳边忽然响起千岁的声音:“别管他,还记得我们的游戏么?”
不急不徐,却有一股镇定心魂的力量。阿眉的心突然不躁了,一下想起自己的目的。
是了,她还有一个游戏要玩,名字就叫“让周弦毅哭”!
她一下站定了,噘着嘴,但不再去争抢。
那厢周弦毅拿着傀儡蜘蛛在滩石上用力砸了两下,命令道:“给我抓鱼!”
他不知道怎样启动这个玩具,傀儡蜘蛛落地之后,转身就往阿眉身边爬去,也不听他命令捉鱼。
周弦毅急了,快步追赶,却见蜘蛛一个掉头,速度至少加快了两倍,从他手边噌地一下拐了个大弯,忽然爬去了树枝上。
溪边有一棵香樟木枝叶参天,也不知哪一年被山洪刨起半根,然而生命力顽强,还能歪倒在河滩上继续生长。
蜘蛛就顺着它的树杈往上爬了几尺,然后静止。
周弦毅奔到树边伸手去抓,蜘蛛又往上爬了两尺。
男孩眼里只有玩具,不假思索攀上树去。
就这样,他前进几尺,蜘蛛也前进几尺,双方的距离基本保持在三尺之内,让他看得见却又够不着。
蜘蛛跳下主干,爬到分枝上。这树枝伸向水面,但周弦毅眼里只有玩具,毫不犹豫追了过去。
他也没注意到,几丈开外有只白猫盯着这里发生的一切,满眼都是不怀好意。
这株半倒下的香樟树生长位置很好,妥妥被高地挡住,恰巧在大人们的视野之外。
猫儿满意地舐了舐爪子。
香樟枝很粗,周弦毅也跟着蜘蛛爬到了水面上,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惊叫:“毅儿,快下来!”
伍夫人赶过来了。
先前外孙一直被邬老太太抓着,她和那个老太婆自来不太对付,也不想凑近,于是借机打了个盹儿。哪知等她再一睁眼,邬老太太倚着石头半睡半醒,周弦毅却跑没影儿了。
伍夫人心里突突直跳,忍不住就顺着孩童的声音向上找寻,刚拐过弯儿,就撞见周弦毅趴在水面的树枝上这一幕!
树枝外伸得厉害,几乎就悬在河心,那里水深至少一丈(3米+)!
“下来,太危险了!”伍夫人说着,急匆匆往前赶。
就在这时,傀儡蜘蛛突然一个回跳,落到了周弦毅身后的树杈上去。樟树的叶片在这个季节依旧浓密,所以谁也没瞧见蜘蛛的下颌突然闪出一点寒芒。
那是利刃反射出来的光。
只听得“咔嚓”、“咔嚓”两声,蜘蛛一对口器如刀铰,柴刀都未必劈得断的老枝,居然被它三下两下就铰断了!
周弦毅才转身一半,脚下蓦地一轻,再也无处受力。
“啊”
他一声尖叫,伴随“扑通”一声,落入正下方河水。
这里还是上游,水流兀自湍急,再拐两个弯才到聚石滩。周弦毅一落水,强劲的水流就卷住这个男孩,不由分说往前拖去。
莫说他只有五岁,就算是个深谙水性的成年人,也很难从暗藏漩涡的水里游出来。
他开始挣扎、尖叫,声音因为咕噜灌水而几次中断。
岸边的伍夫人大惊失色,一边奔去岸边,一边放声大叫:“救人哪,毅儿落水了!”
她抓起岸边的树枝,想勾住周弦毅,但水流速度太快,一下就推着外孙掠过她身边,飞快往下而去。
她的呼救打破了溪边的安宁。
邬老夫人一个激灵,醒了,而周大户也是脸上变色:
孙子落水了?
还好,水流前进的方向就是聚石滩,众人下意识抬头,看见男娃在河中载沉又载浮,被水流一路冲了下来。
“快快,把他救起来。”周大户紧张得声音都变了,两个家丁扑通一声跳入河里,去捞小男孩。
第343章 水里捞娃
可是水流湍急,他们还未能游近,男孩就被哗啦啦冲走了。
此时的水位不高不低,底下又有大小岩石,促生无数暗流。男孩被水流裹挟着掉进两个漩涡,卷入一丈多深的水底,脑袋狠狠撞在大石上,咕嘟一下就没了知觉。
“毅儿!毅儿不见了!”水面上突然没了人影,岸上两个老太太惊惶失措,伍夫人眼皮一翻,晕了过去。
溪水清澈,人人都能见到水里的周弦毅不动弹了。靳娘子惊得抓着丈夫的手说不出话来。她虽然痛恨周弦毅,却没想过见到这一幕,只连声呼唤:“阿眉,阿眉!”
夹在一群小伙伴中间往回走的阿眉闻声跑了过来,钻进母亲怀里迭声道:“他自己落水的,他自己爬树!”
其他家长也赶了过来,把自己的孩子都认领回去。
靳娘子抱着女儿一阵后怕,方才孩子们都在水边嬉戏,如果落水的是阿眉如何了得?
一向沉默寡言的丈夫忽然拍着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周家小子太顽劣才会落水,阿眉乖巧,什么事都不会有。”
她的担忧和后怕,原来他都知道。靳娘子下意识抓紧了他的大掌,咬牙道:“你说得对,这是报应!”一定是周家小子太坏,老天都看不过去了,才这样收拾他!
站在边上的燕三郎挑了挑眉,没吭声。
只有他知道,收拾周弦毅的不是老天,而是他家的猫。
千岁又调皮了啊。
不过他不敢阻拦,还是要让她稍稍出了心中这口恶气才好,否则后头她还要闹他。
不过红磨村民心齐,周家在这里又吃得开,接连又有六、七人跳下水去,围追堵截。
溪水从狭处一路流到了洄水湾,至此速度变缓,不再湍急。
几个村民在水里扑腾了好一阵子,终于将周弦毅带了上来。
男孩软绵绵躺在河岸,面色惨白、双目紧闭,早没了知觉。有人试了试他的鼻息,面色大变:“没呼吸了!”
邬老太太尖叫一声,就要扑上前,周大户一把拦住她:“等急救!”
会水的家丁把周弦毅翻过来,用力挤压他肚腹。邬太太又惊叫:“轻点,轻点儿!”曾孙儿身娇肉嫩,这几人粗手大脚,万一力气用笨了把他肋骨都按断怎么办?
这人没理她。救人不比松骨,只要能救回一命,断两根肋骨有什么打紧?
阿眉瞪大了眼睛,看周弦毅趴在那人腿上,被按得身体一跳一跳,忍不住咭地一笑:“他好像蛤蟆呀。”
她才四岁,在父母的无微不至下长大,还不知生与死的界限。
周家人站得不远,闻声对她怒目而视。
靳娘子轻轻捂着她的嘴:“阿眉。”声音里却没有多少斥责之意,紧接着对周家人道,“孩子太小不懂事,别跟她一般见识啊。”
哎呀,这句话说出口实在太舒服、太解气了。
所以她声音里根本也没多少歉意。
再看周围村民,个个伸长了脑袋,脸上却不显惋惜。
千岁的声音在阿眉耳边响起:“他丑不丑?”
“丑。”阿眉已经习惯了漂亮姐姐的行踪诡秘,只是压低了音量,“可是他还没有哭。”
她记性很好,还记得千岁给她的保证,是让周弦毅“哭”。
“急什么?”千岁笑道,“一会儿就让他哭给你看。”
这厢邬老太太早就慌了神,正在手足无措,一转头看到姚天师立在水边,赶紧开声求他:“天师有大能,救救我曾孙儿吧!”
周家小子连番意外,河边的仪式不得不中断,姚天师正要开口,却听人群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接着众村民就喊:“醒了醒了!”
周弦毅醒了,呕出一肚子溪水。
周家人喜出望外围上去,邬老太太一把抱起了曾孙子:“心肝儿啊,你受苦了!”
她这么一搂,周弦毅就“啊”地叫了一声:“痛!”
“痛?伤到哪里了?”邬老太太连忙检查,却摸到一手血丝,吓得话都说不利索,“这、这?”
周弦毅被水流冲出一百多丈,拐了两个大弯,中间多次刮蹭到溪石和树枝,后脑勺也在石头上重重撞了两下,磕出好大一个血口子。
方才村人帮他挤水,狠命按他胸腹,现在这里也是火辣辣地痛。
他又冷又怕,疼痛把他拉回魂来,当即”哇“地一下放声大哭。
这男孩的中气居然还很足,在幽暗的山涧里直冲云霄,响彻四方,也理所当然地盖住了招魂铃的铃声。
花溪县令皱了皱眉。
这一场法会举办得真不容易,先是村民的重重阻挠,现在又被一个小孩搅局!
不过孩子落水也非本意,他也不便斥责。
阿眉听到他响亮的哭声,忍不住咧开嘴嘻嘻笑。
漂亮姐姐没有说错,她果然可以让周弦毅哭鼻子掉眼泪!
她就趴在靳娘子的怀里直乐。
靳娘子这个解气哪,嘴角止不住地往上翘,却不想让人看出来,只得低下头去。
没人注意到白猫趁乱又溜了回来,嘴里叼着那只傀儡蜘蛛跳进书箱里:“怎样,我说到做到,没要了他的命罢?”这里乡民聚集,周弦毅就算是落水,一会儿也被人救起。
当然,这种情况下他若还能不幸溺亡,千岁只能感叹他命不够硬呢。
那可怪不了她。
“嗯。”燕三郎摸了摸她的脑袋,“言而有信,真乖。”
白猫得意洋洋,但很快反应过来,一口叼住他的手,目中凶光四射。
“呸,你夸谁呢?”
这厢周家人全聚到周弦毅身边,小心检查,发现他脑后被撞出一个坑洞,鲜血咕嘟直冒,邬老太太还发现曾孙儿袖子上透出血迹,于是小心卷起,发现他胳膊上也有好几处瘀青和擦伤,大概是被水里的树枝石子儿刮坏的前段时间暴雨,这时仍有大小杂物随波而下。
周大户俯下身子,满面肃然:“这到底怎么回事,毅儿为何落水?”
周弦毅浑身又冷又疼,刚被邬老夫人用羊袄包好,听到祖父问话,当即抬手一指:“是她,都是阿眉干的!”